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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公乃为诗以贻王,命之曰《鸱鸮》。秋大熟,未获,天大雷电以风,禾尽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王与大夫尽弁,以启金縢之书。乃得周公所自以为功代武王之说,二公及王乃问诸史与百执事,对曰:‘信。噫!公命我勿敢言。’王执书以泣,曰:‘其勿穆卜,昔公勤劳王家,惟予冲人弗及知。今天动威以彰周公之德,惟朕小子,其新逆我国家,礼亦宜之。’王出郊,天乃大雨反风,禾则尽起。二公命邦人,凡大木所偃,尽起而筑之,岁则大熟。”刘坦之曰:“‘刊’,削也。‘不刊’者,磨削不去之意。”黄节曰:“‘二叔’,管、蔡也。‘流言’,谓播为中伤之言,如水之流注也。‘居东’,本‘东征’,今曰‘待罪’”者,承郑玄‘避居’之说,亦作诗者自谦之辞也。‘流连’,犹言‘流滞’也。‘端’,事之萌也。”沈归愚曰:“末四句用成语,古人不忌。”

    刘履曰:“子建在雍丘时,常自愤怨抱利器而无所施,上疏求自试,明帝既不报。及徙东阿,复上疏言禁锢明时,兄弟乖绝,恩纪之违,甚于路人。愿入侍左右,承答圣问。其年冬召诸王朝。此诗之作,其在入朝之后、燕宴之时乎?子建于明帝为叔父,故借周公之事陈古以讽今,庶其有感焉!”

    方曰:“起八句感慨沉痛,桓伊为谢安诵之,安为泣下。其感人深矣。后半衍周公事太多,虽陈思有托而然,后人宜忌学之。”

    天闵案:乐府体稍衍,似不为病。

    名都篇

    《歌录》曰:“《名都》、《美女》、《白马》,并齐瑟行也。”郭茂倩《乐府诗集》曰:“‘名都’者,邯郸、临淄之类,刺时人骑射之妙、游骋之乐,而无忧国之心也。”《杂曲歌辞》、左克明《古乐府》同载。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值千金,被服光且鲜。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驰骋未能半,双兔过我前。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观者咸称善,众工归我妍。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脍鲤臇胎,炮(《文选》作“寒”)鳖炙熊蹯。鸣俦啸匹侣,列坐竟长筵。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曾曰:“气势。”)

    王逸《荔枝赋》:“宛洛少年。”《史记》:陆贾“宝剑值千(百)金”。《汉书》:“睢弘少时,妒斗鸡走马。”《楚辞》:“望长楸而太息。”《仪礼·司射》:“搢三挟一。”郑玄曰:“搢,捷也。”张铣曰:“捷,引也。”《汉书》:“匈奴冒顿乃作为鸣镝习勒其骑射。”《音义》曰:“镝,箭也。如今鸣箭也。郑氏《〈周礼〉注》:“凡鸟兽未孕曰禽。”毛苌《诗传》:“发矢曰纵。”善《注》:“‘两禽’,‘双兔’也。”《毛诗》曰:“鸢飞戾天。”郑玄曰:“鸱之属也。”刘履曰:“接,迎射之也。众工,善射之徒。归,许与也。”《〈毛诗〉传》:“善事曰工。”《方言》:“自关以西谓好曰妍。”《三辅黄图》:“飞廉观在上林,武帝作。后明帝取飞廉、铜马置之西门外,为平乐观。”《野客丛书》:“《典论》云:‘灵帝末年,有司湎酒,一斗直千文,今云一斗十千。盖诗人寓言耳。’”《毛诗》:“炮鳖脍鲤。”《苍颉篇》曰:“臇,少汁臛也。子兖切。”《〈说文〉长笺》:“,同‘蝦’。”廖氏曰:“蝦子在腹外。”《左传》:“宰夫胹熊蹯不熟。”《洛神赋》:“命俦啸侣。”《汉书》:“霍去病在塞外尚穿蜮踧鞠。”如淳曰:“域,鞠室也。”郭璞《“三苍”解诂》:“鞠毛丸可蹋戏。”《三才图会》:“击壤,故野老之戏。以木为二壤,前广后锐,形如履。先置一壤于地,遥于三四十步外,以手中壤掷之,中者为上。”

    朱兰坡《〈文选〉集释》曰:“‘脍鲤臇胎,炮鳖炙熊蹯’,李善注引《〈苍颉〉解诂》曰:‘臇,少汁臛也。’案:《广雅》:‘臇、膹、、也。臇,俗臛字。’《说文》:‘臇,臛也。臇,肉羹也。’《尔雅》:‘肉谓之羹。’郭《注》:‘肉,臛也。’段氏云:‘羹有二:实于者用菜芼之谓之羹。实于庶羞之豆者,不用芼亦谓之羹。’《礼经》:‘牛、羊臐、豕膮。’郑云:‘今时也,是今谓之,故谓之羹。’余谓《说文》:‘雋,肥肉也。’‘雋’与‘臇’声义相近。后《七启》云:‘臇,汉南之名鹑。’是以鹑为。《楚辞·招魂》云:‘鹄酸臇。’是以为。又云:‘露鸡、蠵。’蠵乃大龟,则龟亦可为。《七启》又云:‘寒芳苓之巢龟。’彼《注》谓‘今之寒也。与鯖同,酱类也。寒鳖正与《七启》语相似。酱称寒者。’《广雅》:‘,酱也,与凉通。’《周礼》:‘酱人。’郑《注》:‘凉,今寒粥。’‘膳夫’注:‘凉作。’寒,正凉之义。善《注》谓‘寒’、‘韩’,古字通。引《释名》‘韩羊、韩鸡本出韩国所为’,盖失之。‘寒’与‘脍’为对文,若作‘韩’,则不称矣。杨升庵曰:‘五臣妄改作炰,盖炮鳖脍鲤,《毛诗》旧句,浅识者孰不以为寒字误而从炰字耶?不思寒与炰字,形相近远,音呼又别,何得误至于此?’”天闵案:以陈思好用成语推之,似当作“炰”字。

    陈祚明曰:“‘白日’二句下,定当言寿命不常,少年俄为老丑;或欢乐难久,忧戚继之,方与作诗之意有合。今只曰‘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而已,万端感慨,皆在言外。”吴伯其曰:“寻常人作《名都诗》,必搜求名都一切事物,杂错以炫博,而子建只推出一少年以例其余。于少年中只出得两件事,一曰驰骋,一曰饮宴,却说得中间一事不了又一事,一日不了又一日。只是牢骚抑郁,借以消遣岁月。一片雄心,无有泄处,其自效之意,可谓深切著明矣。”

    天闵案:郭茂倩《乐府诗集》,谓此诗为刺时人,吴伯其谓借以写牢骚抑郁。以《美女》、《白马》两篇之意推之,则吴说近是。然而此篇尤深隐难识矣。

    美女篇

    郭茂倩《乐府诗集》曰:“美女者以喻君子,言君子有美行,愿得明君而事之。若不遇时,虽见征求终不屈也。”《杂曲歌辞》、左克明《古乐府》同载。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飖,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借问女安居?乃在城南端。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荣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媒氏何所营?玉帛不时安。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观?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曾曰:“气势。”)

    《说文》:“闲,雅也。”《上林赋》:“妖冶闲都。”善曰:“‘闲’,幽闲也。”吕向曰:“‘冉冉’,动貌。‘翩翩’,飞貌。”善曰:“‘攘袖’,卷袂也。‘环’,钏也。”《释名》:“爵钗,钗头上施爵。”《尚书》:“厥贡惟球琳琅玕。”《传》:“琅玕,石而似珠。”刘良曰:“‘交’,络也,南方草木状。‘珊瑚’,出大秦国,有州在涨海。”天闵案:今动物学家言,暖海中有一种圆筒形小虫结合营生,其所分泌之石灰质即为其共同之骨干,形歧出如树枝,故自昔称珊瑚树,实非树也。有红色、白色及黑色者,多为印章及扇坠之用。《南越志》曰:“木难,金翅鸟沫所成。碧色珠也,大秦国珍之。”吕向曰:“‘还’,转也。”《神女赋》:“吐芬芳其若兰。”《慎子》曰:“毛嫱、西施,衣以玄锡,则行者止。”杜笃《禊祝》曰:“怀秀女,使不餐。”李周翰曰:“‘休’,止也。”善曰:“‘南端’,城之正南门也。”《列子》:“虞氏,梁之富人,高楼临大路。”《古乐府》曰:“大路起青楼。”《神女赋》:“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韩诗》:“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薛君曰:“诗人言所说者颜色盛也,言美如东方之日也。”《周礼》:“媒氏掌万民三判。”《尔雅》:“安,定也。”吴兆宜曰:“《仪礼·士婚礼》:‘纳徵、玄、束帛、俪皮,如纳吉礼。’贾公彦《疏》曰:“士大夫乃以玄、束帛,夫子加以榖圭,诸侯加以大璋。”《说文》:“嗷,众口愁也。”苏武诗:“盛年行已衰。”案:“盛年”,谓盛壮之年也。

    刘履曰:“子建志在辅君匡济,策功垂名,乃不克遂,虽授爵封,而其心犹为不仕,故托以处女寓怨慕之情焉。其言妖闲皓素,以喻才质之美;服饰珍丽,以比己德之盛,至于文彩外著,芳誉日流,而为众所雅慕如此。况谓居青楼高门,近城南而临大街,则非疏远而难知者,何为见弃,不以时而幣聘之乎?其实为君所忌不得亲用,今但归咎于媒荐之人,盖不敢斥言也。且古之贤者必择有道之邦然后入仕,犹佳人之择配而慕夫高义者焉。惟子建以魏氏至亲,义当与国同其休戚,虽欲他求,其可得乎?此所以为求贤独难,而其所见亦岂众人之所能知哉?夫盛年不嫁,将恐失时,故惟中夜长叹而已。”

    方曰:“《名都》、《美女》二篇,今皆习为陈言,不得再拟。”“美女如此容华而安于义命,不轻于求遇,以喻士不求达也。”

    徐经纶曰:“‘佳人’以下三折,愈折愈深。”

    白马篇

    郭茂倩《乐府诗集》曰:“《白马》者,言人立功、立事,尽力为国,不可念私也。《杂曲歌辞》、左克明《古乐府》同载。”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胡虏(一作“胡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五臣作“在”)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罗敷行》:“黄金络马头。”《说文》:“羁,络头也。”《汉书·地理志》:“周既克殷,分冀州之地以为幽、并。”闻人倓曰:“自古言勇侠者,皆推幽、并。”《说文》:“汉北方,流沙也。”黄节曰:“‘垂’,边陲也。”《家语》:“孔子曰:‘肃慎氏贡楛矢。’”《汉书》:“控弦贯石,威动北邻。”邯郸淳《艺经》:“马射左边为月支三枚、马蹄二枚。”黄节曰:“破左的者必从右发。月支,即左边之的也。《典书》:‘尚书令荀彧言:闻君善左右射,此实难能。余言执事未睹夫项发口纵俯马蹄而仰月支也。’《赭白马赋》:‘经玄蹄而雹散,历素支而冰裂。’善《注》:‘玄蹄’,马蹄也;‘素支’,月支也,皆射帔名也。凡物飞迎前射之曰‘接‘。‘猱’,猿。《方言》:‘剽,轻也。’欧阳《〈尚书〉说》:‘螭,猛兽也。’《说文》:‘檄以木简为书,长尺二寸,用徵召也。’魏武奏事,若有急则插以鸡羽,谓之羽檄。”闻人倓曰:“《汉书》颜师古《注》:‘厉,疾飞也。’吕延济曰:‘厉,策也。《汉书》:‘匈奴其先,夏侯氏之苗裔也。’又曰:‘燕北有东胡山戎,或曰鲜卑。’《苍颉篇》曰:‘凌,侵也。’吕向曰:‘怀,惜也。’《〈前汉·元帝纪〉注》:‘籍者,为尺二竹牒。记其年纪、名字、物色。’《吕氏春秋》:‘三军之士,视死若归。’”

    朱秬堂曰:“此寓意于幽、并游侠,实自况也。子建《自试表》云:‘昔从武皇帝,南极赤岸,东临沧海,西望玉门,北出玄塞,伏见所以用兵之势,可谓神妙。而志在擒权馘亮,虽身分蜀境、首悬吴阙,犹生之年。’篇中所云‘捐躯赴难’,‘视死如归’,亦子建素志,非泛述矣。”

    方曰:“此篇奇警。杜公《出塞》诸什,脱胎于此。明远《代出自蓟北门》、《结客少年场》、《幽并重骑射》,皆模此,而实出自屈子《九歌·国殇》也。”

    远游篇

    《楚辞·远游篇》曰:“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质菲薄而无因兮,焉托乘而上浮?”郭茂倩《乐府诗集》曰:“王逸云:‘《远游》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于世,困于谗佞,无所告诉,乃思与仙人俱游戏,周历天地,无所不至焉。’陈思此篇所自出。”《杂曲歌辞》、左克明《古乐府》同载。

    远游临四海,俯仰观洪波。大鱼若曲陵,承浪相经过。灵鳖戴方丈,神岳俨嵯峨。仙人翔其隅,玉女戏其阿。琼蕊可疗饥,仰首吸朝霞。昆仑本吾宅,中州非我家。将归谒东父,一举超流沙。鼓翼舞时风,长啸激清歌。金石固易敝,日月同光华。齐年如天地,万乘安足多?

    毛苌《诗传》:“曲陵曰阿。”《列子》:“渤海之东有壑焉,其中有山无所连著,常随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帝恐流于西极,失群圣之居,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史记》:“海中有三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按:“神岳”即指方丈。“嵯峨”,高貌。《释名》:“老而不死曰仙。仙,迁也,迁入山也。”《汉武内传》:“帝闲居承华殿,忽见一女子,曰:‘我墉宫玉女王子登也,至七月七日,王母暂来。’言讫,不知所在。”《尔雅》:“大陵曰阿。”《西京赋》:“屑琼蕊以朝餐,必性命之可度。”《甘泉赋》:“噏青云之流霞。”《渤海十洲记》:“昆仑山有三角,其一角正干北辰,名曰阆风巅。其一正西,名玄圃台。其一正东,名昆仑宫。有五城十二楼。”《十洲记》:“扶桑上有太帝宫,太真东王父所治处也。”《列仙传》:“老子西游,关令尹喜知真人当过,物色而得之,与老子俱至流沙之西,莫知所终。”《楚辞》:“俟时风之清激兮。”《毛诗》:“其啸也歌。”《传》:“啸,蹙而出声。”《楚辞》:“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

    朱秬堂曰:“读曹植《五游·远游篇》,悲植以才高见忌,遭遇艰厄。灌均之谗,仪、廙受诛,安乡之贬,幸耳。时诸侯王皆寄地空名,国有老兵百余人,以为守卫。隔绝千里之外,不听朝聘。设防辅监国之官,以伺察之。法既峻切,过恶日闻,惴惴然朝不知夕。所谓‘九州不足步’,(案:此《五游》咏句,渔洋亦未选。)‘中州非我家’,皆其忧患之辞也。至云‘服食享遐纪’、‘延寿保无疆’,(案:二语亦《五游》咏句。)则有忧生之心为己蹙矣。”

    方曰:“气体宏放,高妙恢阔。‘曲陵’、‘时风’,用字法,非饾饤所知。‘金石’四句,总咏歌之,若继《大人赋》而言。”

    赠丁仪

    《魏略》:“仪字正礼,太祖辟为掾。”善《注》:“《集》云‘与都亭侯丁廙’,今云‘仪’,误也。”天闵案:廙,字敬礼,仪弟。兄弟皆善陈思。太祖欲立植为嗣,仪、廙力赞其说。文帝受禅,兄弟皆伏诛。

    初秋凉气发,庭树微销落。凝霜依玉除,清风飘飞阁。朝云不归山,霖雨成川泽。黍稷委畴陇,农夫安所获?在贵多忘贱,为恩谁能博?狐白足御冬,焉念无衣客?思慕延陵子,宝剑非所惜。子其宁尔心,亲交义不薄。(曾曰:“情韵。”)

    《说文》:“除,殿阶也。”《左传》:“凡雨自三日以往曰霖。”《广雅》:“八月浮云不归。”王逸《〈楚辞〉注》:“弃,委也。”《说文》:“畴,耕治之田也。”《晏子春秋》:“齐景公之时,雨雪三日,公被狐白之裘坐于堂侧,谓晏子曰:‘雨雪三日,天不寒何也?’晏子曰:‘贤君饱知人饥,温知人寒。’公曰:‘善!’遂出裘发黍。”《楚辞》:“无衣裘以御冬。”按:“狐白”,谓集狐腋之白毛为裘也。《新序》:“延陵季子将西聘晋,带宝剑以过徐君。徐君不言而色欲之,季为有上国之事,未献也,然心许之矣。致使于晋,顾反,则徐君死,于是以剑带徐君墓树而去。”

    方曰:“起写霖潦,以起丁之困。‘在贵’四句逆接。此诗清警而自具沉雄。大约子建皆中锋,学之不能得其厚重,雄关高峻,而得其陈意陈言,则失之板实。”

    赠白马王彪并序

    《集》云《于圈城作》。

    《序》曰:黄初四年正月,白马王、任城王(《魏志》:“彪字朱虎,初封白马王,后徙封楚。任城王彰,字子文,并武帝子。建安中为北中郎将,伐乌丸用功,文帝初三年为任城王,四年朝京师,不得即见,忿怒暴薨。”《世说》:“魏文帝忌弟任城王骁壮,因在卞后阁共围棋,并噉栆。文帝以毒置枣蒂中,自选可食者以进,王弗悟,遂中毒卒。”天闵案:《世说》与《魏志》异,殆陈寿为文帝讳也。)与予俱朝京师,会节气,到洛阳,任城王薨。至七月与白马王还国,后有司以二王归藩,道路宜异宿止,意每恨之。盖以大别在数日,是用自剖,与王辞焉,愤而成篇。

    谒帝承明庐,逝将归旧疆。清晨发皇邑,日夕过首阳。伊洛广(一作“旷”)且深,欲济川无梁。泛舟越洪涛,怨彼东路长。顾瞻恋城阙,引领情内伤。(曾曰:“情韵。”)

    陆机《洛阳记》:“承明门,后宫出入之门。吾尝怪‘谒帝承明庐’,问张公,公云:‘魏明帝作建始殿,朝会皆由承明门。’”《毛诗》:“逝将去汝。”王引之曰:“逝,发声也,不为义。”善《注》:“‘旧疆’,甄城也。时植虽封雍丘,仍居甄城。”陆机《洛阳记》:“首阳山在洛阳东北,去洛二十里。”《山海经》:“熊耳之山,伊水出焉。南入于洛。”《楚辞》:“道壅塞而不达,江河广而无梁。”《国语》:“秦泛舟于河。”《西京赋》:“起洪涛而扬波。”《毛诗》:“顾瞻周道。”又:“在城阙兮。”《左传》:“引领西望,曰:‘庶几乎?’”《楚辞》:“永怀兮内伤。”

    天闵案:起四句叙朝阙归藩,“伊洛”六句写将归恋阙之情,词意凄警。

    太谷何寥廓,山树郁苍苍。霖雨泥我途,流潦浩纵横。中逵绝无轨,改辙登高冈。修坂造云日,我马玄以黄。(曾曰:“情韵。”)

    薛综《〈东京赋〉注》:“太谷在洛阳西南。”刘履曰:“太谷,东路所经行之山谷也。善《注》:‘在洛阳西南。’非是。”《风俗通》:“泰山松树,郁郁苍苍。”《魏志》:“黄初四年,七月大雨,伊洛溢流。”《左传》:“凡雨自三日以往曰霖。”《毛传》:“行潦,流潦也。”《毛诗》:“肃肃兔置,施于中逵。”《广雅》:“轨,迹也。”《毛诗》:“陟彼高冈,我马玄黄。”《传》:“玄马病则黄。”

    方东树曰:“写艰苦行路之情,喷薄而出。”

    天闵案:《艺苑卮言》曰:“陈思王《赠白马王彪》诗,全法《大雅·文王》之什,以故首二句不相承耳。后人不知,合二为一,良可笑也。”余谓“顾瞻”二句,悠然不尽,确是收语;“太谷”二句,尤突兀雄奇。此为当然两章,政不必以其法《文王》之什而断其为二也。

    玄黄犹能进,我思郁以纡。郁纡将何念?亲爱在离居。本图相与偕,中更不克俱。鸱枭明衡轭,豺狼当路衢。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欲还绝无蹊,揽辔止踟蹰。(曾曰:“情韵。”)

    《楚辞》:“志纡郁其难得。”王逸注:“纡,屈也。郁,愁也。”《楚辞》:“将以遗兮离居。”《毛传》:“偕,俱也。”吴琪曰:“二王初出都,未有异宿之命。出都后,群臣希旨,中途命下,始不许二王同路。‘鸱枭’云云,总归咎于有司等,若不出于文帝之意者然。”善《注》:“‘鸱枭’、‘豺狼’,以喻小人也。”《毛诗》:“懿厥哲妇,为枭为鸱。”《庄子》:“加之以衡轭。”《汉书》:“杜文谓孙宝曰:‘豺狼当路,不宜复问狐狸。’”《公羊传》:“楚庄王伐郑,放乎路衢。”《注》:“‘路衢’,郭内衢也。”《毛诗》:“营营青蝇,止于樊。”郑玄曰:“蝇之为虫,污白使黑,污黑使白,喻佞人变乱善恶也。”《广雅》:“间,毁也。”《楚辞》:“揽腓辔而下节。”郑玄《周礼注》曰:“蹊,即径也。”何焯曰:“‘欲还绝无蹊’,言欲还诉而不可得也。”

    方东树曰:“起四句乃及彪,点题。‘本图’以下,叙述本事,至痛无隐。”

    踟蹰亦何留,相思无终极。秋风发微凉,寒蝉鸣我侧。原野何萧条,白日忽西匿。归鸟赴乔林,翩翩厉羽翼。孤兽走索群,衔草不遑食。感物伤我怀,抚心长叹息。(曾曰:“情韵。”)

    《汉书》:“息夫躬《绝命词》曰:‘嗟若是兮欲何留?’”蔡邕《月令章句》:“寒蝉应阴而鸣,鸣则天凉,故谓之寒蝉也。”《楚辞》:“山萧条而无兽。”又:“日杳杳而西颓。”《毛诗》:“翩翩者鵻。”善《注》:“厉,疾貌。”《尚书》:“不遑遐食。”《广雅》:“戚,伤也。”《古诗》:“感物怀所思。”《列子》:“师襄乃抚心高蹈。”《楚辞》:“长太息以掩涕。”

    刘履曰:“方将自释,而又感物如此。是则索群之念虽切,而归赴之程莫稽,安得不伤怀而太息耶?”

    方东树曰:“感物伤怀,已明道之。”

    太息将何为?天命与我违。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存者忽复过,亡没身自衰。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自顾非金石,咄唶令心悲。

    郑玄《〈周易〉注》:“命,所受于天也。”《楚辞》:“属天命而委之咸池。”王逸曰:“咸池,天神也。”《古诗》:“同袍与我违。”《毛传》:“违,离也,谓不耦也。”《魏志》:“武皇帝卞皇后,生任城王彰、陈思王植。”《左传》:“郑罕、驷、丰,同生。”杜预曰:“罕,子皮;驷,子皙;丰,公孙段也,三家本同母兄弟也。”又:“往,死者。”《释名》:“往,暀也,归往于彼也。”黄节曰:“故域,任城也。”《汉书》:“贡禹上书曰:‘骸骨弃捐,孤魂不归。’”黄节曰:“《太玄》范望《注》曰:‘过,去也。’‘存者’,谓己与白马也。‘忽复遇’,谓须臾亦与任城同一往耳。‘亡没身自衰’句,倒文,谓身由衰而没耳。”天闵案:黄说未确。“存者”,谓白马王也。盖谓死者已死,生者又去,弟兄辈既有亡没,则我身自衰耳。《汉书》:“李陵谓苏武曰:‘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薤露歌》曰:“薤上露,何易晞?”《毛传》:“晞,干也。”《东观汉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善《注》:“日在桑榆,以喻人之将老。”《尚书》:“惟影响。”闻人倓曰:“言年将暮,如影响之不可追也。”《古诗》:“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说文》:“咄,叱也,丁兀切。”《声类》曰:“唶,大呼也,子夜切。”善《注》:“言人命叱呼之间,或至夭丧也。”

    方东树曰:“此兼念任城之亡,以及存者,愈见深痛。”

    心悲动我神,弃置莫复陈。丈夫至四海,万里犹比邻。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何必同衾帱,然后展殷勤。忧思成疾疹,无乃儿女仁。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曾曰:“情韵。”)

    《毛诗》:“洽比其邻。”陆氏《音义》曰:“比,毗志反。”《汉书·孙宝传》:“入舍祭竈请比邻。”《邓析子》:“远而亲者,志相应也。”善《注》:“‘分’,犹‘志’也。”《毛诗》:“抱衾与稠。”《毛传》:“衾,被也。”郑玄曰:“‘稠’,床帐也。‘帱’与‘稠’,古字同。”《毛诗》:“心之忧矣,疹如疾首。”《毛传》:“疹,犹病也。”《史记》:“吕公谓吕媪曰:‘非儿女之所知。’”又韩信谓汉祖曰:“项王,所谓妇人之仁也。”李陵《书》:“前书仓卒。”善《注》:“‘骨肉’,谓兄弟也。”苏武诗:“骨肉缘枝叶。”《古诗》:“轲长苦辛。”

    方东树曰:“此伤痛无可如何,转作自宽语。收二句又倏转,言终不能自宽。回环往复,愈见深痛。解者谓此为慰彪之词,于理曲纡难通。”

    苦辛何虑思,天命信可疑。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王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收泪即长路,援笔从此辞。(曾曰:“情韵。”)

    善注《楚辞》,序曰:“帝阍、宓妃,虚无之语。”《论衡》:“传书称赤松、王乔好道为仙,度世不死,是又虚也。”魏武帝《善哉行》:“痛哉世人,见欺神仙。”《汉书·谷永传》:“三郡所奏,皆有变故。”郑玄《〈周礼〉注》曰:“故,灾也。”《吕氏春秋》:“人之寿,久不过百。”《古诗》:“生年不满百。”闻人倓曰:“‘变故’二句,即《序》所谓‘大别在数日’也。”蔡琰诗:“念别无会期。”《毛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七发》:“太子玉体不安。”《〈左传〉注》:“享,受业。”《尚书》:“询兹黄发。”《韩诗外传》:“孙叔敖治楚,三年而楚国霸,楚史援笔而书于策。”苏武诗:“援笔从此辞。”

    朱绪曾曰:“‘变故在斯须’,此因任城暴薨而叹人生变故之速。更忧谗惧祸,期于别后克己慎行而免于刑戮也。语极融浑。”方东树曰:“只是放声长号,生离死别,尽此须臾。千载读之,犹为堕泪,何况当日!此真不愧《三百篇》兴观群怨之旨。”

    送应氏诗二首

    朱绪曾曰:“《魏书》曰:‘汝南应字德琏,太子辟为丞相掾属,转为平原侯庶子,后为五官将文学。弟璩。’”

    刘良曰:“此送应、璩兄弟也。时董卓迁献帝于西京,洛阳被烧焚,故诗中多见荒芜之事。”

    步登北芒坂,遥望洛阳山。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不见旧耆老,但睹新少年。侧足无行径,荒畴不复田。游子久不归,不识陌与阡。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念我平常居(五臣作“平生亲”),气结不能言。(曾曰:“情韵。”)

    郭缘生《述征记》:“北芒,洛阳北芒岭。靡迤长阜,自荥阳山连岭修亘,暨于东垣。”《说文》:“寂,无人声也。”《后汉·献帝纪》:“车驾至洛阳,宫室尽烧。”《汉书》:“伍被曰:‘臣今见宫中生荆棘。’”《〈孟子〉注》:“太山之高,参天如云。”《礼记》:“六十曰耆。”《东观汉纪》:“马援曰:‘隗嚣侧足无所立。’”《国语》:“田畴荒芜。”贾逵《注》:“一井为畴。”《风俗通》:“南北曰阡,东西曰陌。”刘歆《遂初赋》:“野萧条而寥廓。”《东观汉纪》曰:“北夷作寇,千里无烟火。”《古诗》:“悲与亲友别,气结不能言。”

    何焯曰:“亦无甚新奇可喜,而思深言远,一气团结,此为建安风调。”

    方东树曰:“先写本乡乱离之惨,苍凉悲壮,与武帝《苦寒行》、仲宣《七哀》,同其极至。明远、杜公,皆尝拟之。末二句乃逗将远适之意,极章法伸缩之妙。‘平常居’,托应自言所见。”

    清时难屡得,嘉会不可常。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愿得展嬿婉,我友之朔方。亲昵并集送,置酒此河阳。中馈岂独薄,宾饮不尽觞。爱至望苦深,岂不愧中肠。山川阻且远,别促会日长。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曾曰:“情韵。”)

    李陵《书》:“策名清时。”又《诗》:“嘉会难再遇。”《庄子》:“天与地无穷,人死各有时。”《毛诗》:“燕婉之求。”《毛传》:“燕安,婉顺也。”《毛诗》:“我友敬矣。”又:“城彼朔方。”《尔雅》:“昵,近也。”《周易》:“在中馈。”王弼曰:“妇人职中馈。”《汉书》:“杜邺说王音曰:‘爱至者其求详。’”《尔雅》:“鹣鹣比翼。”又:“南方有比翼鸟焉,不比不飞,其名谓之鹣鹣。”《注》:“似凫,青赤色,一目一翼,相得乃飞。”

    何义门曰:“前首写去路之荒凉,次首言流怀之难极。‘山川’一句,收转前首,其情一片。”

    方东树曰:“起五句言人生离别,不可常保,故愿得展情。‘我友’三句,实点‘送’字。‘中馈’四句,义深文曲,言不能答其深望,故以为愧。‘山川’四句,又致其款恋不忍离别之忱,用笔变化,不可执著。鮑、谢且不能窥,后惟杜、韩二公有此耳。‘愿得展嬿婉’,所谓‘口前截断第二句’也。”

    三良诗

    《〈诗〉疏》:“文六年,《左传》云:‘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鍼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

    功名不可为,忠义我所安。秦穆先下世,三臣皆自残。生时等荣乐,既没同忧患。谁言捐躯易?杀身诚独难。揽涕登君墓,临穴仰天叹。长夜何冥冥,一往不复还。黄鸟为悲鸣,哀哉伤肺肝。

    《吕氏春秋》:“功名之立,天也。”善曰:“言功立不由于己,故不可为也。”天闵案:功名由天,故曰“不可为”也。忠义可以自勉,故曰“我所安”也。应劭《〈汉书〉注》:“秦穆与群臣饮酒,酒酣,公曰:‘生共此乐,死共此哀。’奄息等许诺。及公薨,皆从死。”《说文》:“捐,弃也。”《毛诗·黄鸟篇》:“临其穴,惴惴其慄。”

    方曰:“一起破空而来,‘秦穆’二句点,‘生时’二句承。峥嵘飞动,雄迈无比。‘谁言’二句倏转,出余意。以下但停蓄感叹,沉痛之至。”

    杂诗

    天闵案:原诗六首,渔阳选三首,兹选一首。

    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之子在万里,江湖迥且深。方舟安可极,离思故难任。孤雁飞南游,过庭长哀吟。翘思慕远人,愿欲托遗音。形影忽不见,翩翩伤我心。(曾曰:“识度。”)

    《新语》曰:“‘高台’喻京师,‘悲风’言教令,‘朝日’喻君之明。‘照北林’言狭,比喻小人。”《尔雅》郭璞《注》:“方舟,并两船也。”《〈毛诗〉传》:“极,至也。”《广韵》:“任,堪也。”善曰:“‘翘’,犹‘悬’也。”

    曾国藩曰:“《易·小过》:‘飞鸟遗之音。’谓欲托之寄音讯于故乡也,转瞬而雁之行影已不见矣。‘之子’,远人,似当有所指,若徐幹之类。”

    方曰:“‘高台多悲风’二句,兴象自然,无限托意。‘之子’四句,文势与上忽离。‘孤雁’二句,横接。‘翘思’句,接‘离思’。‘形影’句,双接雁与人,作收。文法高妙,与《十九首》、阮公等同其神化。”

    七哀诗

    《玉台》作《杂诗》。《乐府》作《怨歌行本辞》。《韵语阳秋》:“痛而哀,义而哀,感而哀,怨而哀,耳目闻见而哀,口叹而哀,鼻酸而哀,谓之七哀。”吴兢《乐府古题要解》:“《七哀》起于汉末。”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曾云:“情韵。”)

    吕向曰:“月行疾,其光如流。‘正’,谓当其时也。‘徘徊’,谓终夜月光回转、四面迁照也。”善《注》:“夫皎月流辉,轮无辍照,以其余光未没,似若徘徊。前觉以为文外旁情,斯言当矣。”刘良曰:“‘逾’,过也。”黄节曰:“‘清路尘’与‘浊水泥’是一物,‘浮’为尘,‘沉’为泥。故下云‘浮沉’‘异势’,指尘、泥也。亦喻兄弟一体,而荣枯不同也。《乐府》改作‘高山柏’,则二物不伦矣。‘君怀不开’,则虽欲入君怀,不可得矣。诚如是,则何行依也。此逆料必然之辞,其怨极深。”《尔雅》:“谐,和也。”

    朱止蹊曰:“此曲疑作于文帝时。《怨歌行》,作于明帝初立也。”

    刘坦之曰:“建与文帝同母骨肉,今乃浮沉异势,不相亲与,故以‘孤妾’自比。首言月光徘徊,喻文帝恩泽流布,而独不见及也。”

    朱述之曰:“胡应麟《诗薮》云:‘明月照高楼,想见余光辉’,李陵逸诗也。子建‘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全用此句,而不用其意,遂为建安绝唱。”

    方曰:“起八句叙题,‘君若清路尘’以下,语语紧健,妙绪不穷,收句忽转一意。古人收句,往往换意换势换笔,或兜转,或放开,多留弦外之音、不尽之意。”

    王粲

    字仲宣,山阳高平人,有异才。汉献帝西游,因徙居长安。以西京扰乱,乃之荆州依刘表。表卒,曹操辟为丞相掾,赐爵关内侯,拜侍中。建安二十二年卒,年四十二。有《去乏论集》三卷、《汉末英雄记》十卷、集十一卷。

    咏史诗

    自古无殉死,达人所共知(《文选》作“共所知”)。秦穆杀三良,惜哉空尔为。结发事明君,受恩良不訾。临没要之死,焉得不相随?妻子当门泣,兄弟哭路陲(《文选》作“垂”)。临穴呼苍天,涕下如绠縻。人生各有志,终不为此移。同知埋身剧,心亦有所施。生为百夫雄,死为壮士规。黄鸟作哀(《文选》作“悲”)诗,至今声不亏。

    《礼记》:“陈乾昔寝疾,命箕子曰:‘如我死,则必大为我棺,使二婢子夹我。乾昔死,其子曰:‘殉葬,非礼也,况又同棺乎。’”《〈毛诗·秦风·黄鸟〉疏》:“服虔曰:‘杀人以葬,璇环其左右,曰殉。’”郑玄《〈礼记〉注》:“尔,语助也。”贾逵《〈国语〉注》:“訾,量也。”《毛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说文》:“绠,汲井绠也。縻,牛辔也。”《玉篇》:“剧,甚也。”《广韵》:“剧,艰也。”案:言三良殉秦穆,同知死祸甚烈,然其心固亦有所施用也。包咸《〈论语〉注》:“施,行也。”《毛诗》:“惟此奄息,百夫之特。”郑玄曰:“百夫之中最雄俊者也。”《〈毛诗〉序》:“《黄鸟》,哀三良也。”《〈楚辞〉注》:“亏,负也。”

    方曰:“起四句先言不应杀良臣,‘结发’以下,却转出当殉意来,而以子建收处哀叹意置于此。‘人生’以下,却以子建起句为收,而加清警。通首文势浩瀚,似胜子建作。其意亦本屈子。谢、鲍尝拟其词意,而气格之高妙,则远不逮也。”

    天闵案:此似与子建同时唱和之作,用意政同。五臣《注》谓:“魏武好以己事诛杀贤良,故托言三良以讽。”盖仅就起四句而为之说,未得本诗之要旨也。诗意仍视殉死为当,“人生”四句,即子建所谓“忠义我所安”也。特子建别具苦心,故言之尤觉深痛,仲宣乃人臣客气语耳。方氏乃谓此篇较胜,似为失言。

    七哀诗

    天闵案:原诗三首,《文选》选一、二两首,王选一、三两首。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文选》作“远”)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老子》:“执大象,天下往。”河上公《注》:“象,道也。”《汉书》述张耳、陈余“据国争权,还为豺虎”。善曰:“‘遘’,与‘构’同,古字通。”天闵案:“象”,法也。二句盖谓吕布杀董卓、李傕、郭汜之乱。《毛诗》:“蠢尔蛮荆。”《传》:“蛮荆,荆州之蛮也。”天闵案:此盖往荆州依刘表时所作,故曰“适荆蛮”。善《注》:“言回顾虽闻其子号泣之声,但知挥涕独去,不复还视也。‘未知’二句,妇人之辞。”《诗文》:“完,全也。”《汉书》:“文帝葬霸陵。”按:在陕西长安县东,其西北为霸陵县,北周废。即霸上也。《〈毛诗〉序》:“《下泉》,思治也。曹人思明王贤伯也。”闻人倓曰:“沈约称仲宣《壩岸之篇》,指此。”

    方曰:“起六句点题,而沉雄阔大,气体骞举。‘出门’以下,以中道所见言之,情词酸楚,至不忍闻。《小雅》伤乱,同此惨酷。‘南登’以下思治,沉痛悲凉,寄哀终古。”

    边城使心悲,昔我亲更之。冰雪截肌肤,风飘无止期。百里不见人,草木谁当迟(王注:“与‘治’同,平声。”)?登城望亭燧,翩翩飞戍旗。行者不顾反,出门与家辞。子弟多俘虏,哭泣无已时。天下尽乐土,何为久留兹?蓼虫不知辛,去来无与咨。

    《玉篇》:“更,历也。”《说文》:“截,断也。”《后汉·西羌传》:“障塞亭燧出长城外数千里。”按:谓设亭障、举烽火以为守望也。《尔雅》:“戍,遏也。”《注》:“戍守,所以止寇贼。”《〈尔雅〉疏》:“囚敌曰俘。”《汉书》晋灼《注》:“生得曰‘虏’。”《毛诗》:“逝将去汝,适彼乐土。”《楚辞》:“蓼虫不徒守葵藿。”闻人倓曰:“言蓼辛葵甘,虫各安其故,不知迁也。以比人之久留兹者。”《集韵》:“咨,谋也,问也。”

    方曰:“起二句文法双绾。‘冰雪’四句言地,‘登城’六句言人,笔势苍莽浩荡,后惟杜公有之。‘天下’二句,逆转反掉。‘蓼虫’二句,本怨恨之辞,却庄言之,悲慨尤深。此诗直嗣二《雅》,昭明之选,乃逸此篇,选择殊失当也。”又曰:“苍凉悲慨,才力豪健,陈思而下,一人而已。”

    钟嵘《诗品》曰:“魏侍中王粲,其源出于李陵。发愀怆之词,文秀而质羸,在曹、刘间别构一体。方陈思不足,比魏文有余。”

    何焯曰:“仲宣最为沉郁顿挫,而钟记室以为文秀而质羸,殆所未喻。”

    天闵案:仲宣《七哀诗》三首,均依荆州刘表时作。一首写出西京时乱离之惨,二首写羁旅忧思,即《登楼赋》之意,三首写边城虏氛甚炽。盖汉末中原多故,匈奴、乌桓、鲜卑、氐羌诸族,侵凌边地,无人过问。子弟多俘虏,哭泣无已时,真惨痛也。然豺虎构患,白骨蔽野,天下滔滔,岂真有所谓乐土哉?卒至无可如何,而以蓼虫不知辛为解,用意尤为悲愤。又案:公幹诗,王氏竟未入选,而伟长、德琏,仅选其一二,无甚精彩,悉为节去。

    繁钦

    字休伯,文才机辨。少得名于汝颖,为丞相主簿。建安二十二年卒。有集十卷。

    定情诗

    《解题》:“言妇人不能以礼从人,而自相悦媚,乃解衣服、玩好,致之,以结绸缪之志。若臂环致拳拳、指环致殷勤、耳珠致区区、香囊致叩叩、跳脱致契阔、佩玉结恩情,自以为志。而期于山隅、山阳、山西、山北,终而不答,乃自悔伤焉。”

    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致殷勤?约指一双银。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何以结相于(一作“投”)?金簿画搔头。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何以答欢欣?纨素三条裙。何以结愁悲?白绢双中衣。与我期何所?乃期东山隅。日旰兮不来,谷风吹我襦。远望无所见,涕泣起踟蹰。与我期何所?乃期山南阳。日中兮不来,飘风吹我裳。逍遥莫谁睹,望君愁我肠。与我期何所?乃期西山侧。日夕兮不来,踯躅长叹息。远望凉风至,俯仰正衣服。与我期何所?乃期山北岑。日暮兮不来,凄风吹我襟。望君不能坐,悲苦愁我心。爱身以何为?惜我华色时。中情既款款,然后尅密期。褰衣蹑茂草,谓君不我欺。厕此丑陋质,徙倚无所之。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

    《毛诗》:“出其东门,有女如云。”黄节曰:“《诗·陈风》:“东门之枌。”《毛传》曰:“国之交会,男女之所聚。”《郑风》:“东门之枌。”《毛传》曰:“东门,城东门也。男女之际近而易,则如东门之,据此则陈、郑东门皆男女相聚之地。”《毛诗》:“邂逅相遇。”《玉篇》:“邂逅,不期而会也。”《楚辞·远游》:“闻赤松之清尘。”按:“清尘”,犹云“清徽”。《毛诗》:“期我乎桑中。”《左传》:“夫子有桑中之喜,宜将窃妻以逃也。”《诗·毛传》:“媚,爱也。”《广雅》:“拳拳,爱也。”《说文》:“钏,臂环也。”《广韵》:“绾,系也。”《汉旧仪》:“宫人御幸,赐银指环,令数环计月也。”《〈汉书〉注》:“师古曰:‘区区,小也。’”《风俗通》:“耳珠曰珰。”《〈广雅〉释训》曰:“叩叩,诚也。”《说文》:“肘,臂节也,手腕动脉处。”《毛诗》:“死生契阔。”《传》:“契阔,勤苦也。”《字汇》云:“钏,古之跳脱金条,旋转数匝,浮贯臂间。古男女同用,今惟女饰用之。”《释名》:“缨,颈也。自上而下系于颈也。”黄节曰:“《礼·内则》:‘妇事舅姑衿缨綦履。’郑《注》:‘衿,犹结也。妇人有衿缨,示有系属也。’《尔雅·释器》云:‘佩衿谓之禐。’郑《注》:‘佩玉之带上属。’‘何以结中心’,谓佩衿也。”闻人倓曰:“谢氏《诗源》:‘昔有姜氏与邻人文胄通殷勤,文胄以百炼水精铁一函遗姜氏,姜氏启履箱,取连理线贯双针结同心花以答之,故《定情诗》曰‘素缕连双针’。”孔融《书》:“不得与足下岸帻广坐,举杯相于,以为邑邑。”《广韵》:“于,居也。”按:相于,犹云相依以居也。《邺中记》:“金薄薄打,纯金如蝉翼。”《西京杂记》:“武帝过李夫人,就取玉簪搔头,此自后宫搔头皆用玉画镂也。”《续〈汉书·舆服志〉》:“贵人助蚕戴玳瑁钗。”《释名》:“裙下,裳也。裙,群也,联接群幅也。缉下横缝,缉,其下也。”黄节曰:“‘三举’,其多也。盖即联接群幅在条也。”《释名》:“中衣,言小衣之外、大衣之中也。”《说文》:“旰,晚也。”《尔雅》:“东风谓之谷风。”又:“回风为飘。”又:“北风谓之凉风。又:“山小而高曰岑。”《吕氏春秋》:“风有八等:炎风、滔风、薰风、巨风、凄风、飏风、厉风、寒风。”又:“西南风曰凄风。”黄节曰:“《〈诗〉序》:‘《氓》,刺时也。淫风大行,男女无别,遂相奔诱。华落色衰,复相背弃。’”《广韵》:“尅,必也。”黄节曰:“‘密期’,犹‘密约’也。”《说文》:“褰,袴也。攐,抠衣也。从手。褰声则褰,乃攐之假借。”吴兆宜曰:“《释名》:‘厕,杂也,言人杂厕其上也。’”

    朱秬堂曰:“《卫·氓》在被弃之后,此诗在负约之初,其为愧悔则一也。《氓》诗曰‘老使我怨’,可伤也。此诗曰‘厕其丑陋质,徙倚无所之’,尤可惜也。一不自检,遂不胜自失之悔。情之荡,可惧哉!定情者约之以礼,而不自失也。”

    陈沆曰:“繁主簿有《咏蕙篇》云:‘蕙草生北山,托身失所依。植根阴崖侧,夙夜惧危颓。寒泉浸我根,凄风常徘徊。三光照八极,独不蒙余晖。葩叶永凋悴,凝露不暇晞。百草皆含荣,己独失时姿,比我英芳发。鸣已哀。’夫休伯在魏,书翰见优。宾僚燕好,未为不遇,何哀苦若此哉?观魏文《与吴质书》,历数存没诸人,不及主簿,得毋情好不终、骚怨斯作乎?彼甄后结发,尚致塞糠;子建连枝,犹泣煮釜。繁与二丁、德祖,俱摈七子之列,知此《定情》之作,必匪无病之呻。始合始睽,彼凉我厚,君臣朋友,千载同情。渊明《闲情》之赋,此导其前修;平子《四愁》之章,此申其嗣响。味斯比兴,遂等闺情。辄复举隅,以当论世。”

    阮籍

    字嗣宗,陈留尉氏人,司空记室瑀之子。容貌瑰杰,志气豪放。初辟太尉掾,进散骑常侍大将军。司马昭欲为其子炎求婚,籍沉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后引为从事中郎,籍闻步兵厨多美酒,遂求为步兵校尉。纵酒昏酣,遗落世事。又对人能为青白眼,由是礼法之士,深所仇疾,大将军常保持之。有集十三卷。

    咏怀

    天闵案:阮公《咏怀》凡八十二首,《文选》录十七首,陈沆《诗比兴笺》录三十八首,王选三十二首。颜延年曰:“阮籍在晋文代,常虑祸患,故发此咏耳。”又曰:“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故粗明大意,略其幽旨也。”

    吴汝纶曰:“八十二章,决非一时之作。疑其总集生平所为诗,题之为《咏怀》耳。”

    成倬云曰:“正于不伦不类中,见其块垒发泄处。一首只作一首读,不必于其中求章法贯穿也。”

    黄节曰:“《晋书》本传云:‘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又云:‘籍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斯则《咏怀》之作所由来也。而臧否之情,托之于诗,一寓刺讥,故东陵、吹台之咏,李公、苏子之悲,园绮、北阳之思、高子、三闾之怨,诗中递见。此李崇贤所谓‘文多隐避’者也。”

    陈沆曰:“阮公凭临广武,啸傲苏门,远迹曹爽,洁身懿、师,其诗愤怀禅代,凭吊今古,盖仁人志士之发愤焉,岂直忧生之嗟而已哉?”

    《诗·大雅》:“仲山甫永怀。”“永”、“咏”,古通。《尚书》:“歌永言。”《汉书·艺文志》,引“永”作“咏”。师古曰:“咏者,永也。永,长也。所以长言之也。”《晋书》本传:“籍作《咏怀诗》八十余篇,为世所重。”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帏鉴明月,清风吹我襟(《文选》作“衿”)。孤鸿号外野,翔(《文选》作“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曾曰:“识度。”)

    《释名》:“帏,围也。”《广雅》:“鉴,照也。”《尔雅》:“衿,谓之袸。”《注》:“衣小带。”吴琪曰:“鸟不夜翔,曰‘翔鸟’,正以月明故。即曹孟德诗:‘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方曰:“此为八十一首(天闵案:《咏怀》八十二首,方氏谓为八十一首,未悉所据。)发端,总言所以咏怀不能已于言之故。而情景交融,含蓄不尽。虽其词意已为后人剿袭熟滥,然其兴象如新,未尝分毫损也。”

    何焯曰:“籍之忧思,所谓有甚于生者,注家何足以知之。”(蒋师爚曰:“此刺善《笺》‘忧生之嗟’也。”)

    徐经纶曰:“‘忧思’二字,为八十余篇之血脉。”

    黄节曰:“诸家多以此篇为八十二首之发端,若蒋师爚诠次其先后辞旨,以类相次。陈沆乃刺取三十八首,分上中下三篇,曰悼宗国将亡,曰刺权奸,曰述己志。此皆强与区分,无当于阮公作诗之旨,窃不敢从。”

    天闵案:黄说是也,然“忧思”二字确为八十余篇之主宰。又此诗但写情景,不著论议,谓为发端,似无不可。或阮公总集所著,特题一首于其端耶。

    二妃游江滨,逍遥顺风翔。交甫怀环珮,婉娈有芬芳。猗靡情欢爱,千载不相忘。倾城迷下蔡,容好结中肠。感激生忧思,萱草树兰房。膏沐为谁施?其雨怨朝阳。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曾曰:“识度。”)

    《列仙传》:“江妃二女出游于江汉之湄,逢郑交甫见而悦之,不知其神人也。交甫下请其珮,遂手解珮与交甫。交甫悦,受而怀之。去数十步视珮,空怀无珮,顾二女忽然不见。”《〈毛诗〉传》:“婉娈,少好貌。”《子虚赋》:“扶舆猗靡。”黄节曰:“案:《庄子·应帝王篇》:‘吾与之虚而委蛇。’《列子·皇帝篇》作‘猗移’。《礼记·玉藻》:‘疾趋则欲发而手足毋移。’郑《注》:‘移之,言靡迤也。’则‘猗靡’即‘猗移’,亦即‘委蛇’也。《毛诗》郑《笺》:‘委蛇,委曲,自得之貌。’”《汉书》:“李延年歌曰:‘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登徒子好色赋》:“臣东家之子,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毛诗》:“焉得萱草,言树之背。”《传》:“萱草令人忘忧。背,北堂也。”《毛诗》:“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又:“其雨其雨,杲杲出日。”郑《笺》:“人言‘其雨,其雨’,杲杲然日复出,犹我言‘伯且来,伯且来’,则复不来也。”黄节曰:“‘萱草’三句,皆用《卫风·伯兮》诗义。”《汉书》:“楚王使武涉说韩信曰:‘足下自以为与汉王为金石交,今为汉王所擒矣。’”

    何焯曰:“此盖托朋友以喻君臣,非徒休文好德不如好色之谓。结谓一与之齐,终身不易,臣无二心,奈何改操乎?”

    刘履曰:“初司马昭以魏氏托任之重,亦自谓能尽忠于国,至是专权僭窃,欲行篡逆,故嗣宗婉其词以讽刺之。言交甫能念二妃解珮于一遇之顷,犹且情爱猗靡,久而不忘。佳人以容好结欢,犹能感激思望,专心靡他,甚而至于忧且怨,如何股肱大臣,视大臣腹心者,一旦更变而有乖背之伤也?君臣、朋友皆以义合,故借金石之交为喻。所以文多隐避者如此,亦不失古人谲谏之义矣。须溪刘会孟谓从二妃来,不谓有此结语,盖所谓如截奔马者。此文词变化之妙,学者亦不可不知也。”

    方曰:“如沈解颟顸,不能显出其真情,发露其真味。窃意此即‘初既与予成言,后悔遁而有他’,交不忠者怨长之旨。然不知其为何人而发。公必不苟为空言泛语、剿袭屈子也。‘膏沐’句,犹云‘我安适归矣’。”

    天闵案:方说是也。“猗靡”四句,极言欢爱,即所谓“金石交”也。“感激”四句,乃言忧思,所谓“离伤”也。“如何”二句,总结。“感激”句折入“忧思”,令人不觉。“感激”生“忧思”,言欢爱之极,转忧其不可久也。刘氏云云,未得其旨。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址。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曾曰:“识度。”)

    《汉书·李广传赞》:“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博雅》:“蹊,径道也。”《说文》:“藿,豆之叶也。”《楚辞》:“惟草木之零落兮。”沈约曰:“风吹飞藿之时,盖桃李零落之日。华实既尽,柯叶又凋,无复一毫可乐悦。”《文子》:“有荣华者,必有憔悴。”张铣曰:“‘荆杞’喻奸臣,言因魏室陵迟,奸臣是生。奸臣,则晋文王也。”天闵案:“堂上生荆杞”,即麋鹿游于姑苏台之意,喻亡国也。即所谓“憔悴”也。张说非是。李善曰:“‘西山’,夷、齐所居。言一欲从之以避世患。”《楚辞》曰:“漱凝霜之雰雰。”《字书》曰:“凝,冰坚也。”《毛诗》:“岁聿云暮。”《苍颉篇》:“已,毕也。”沈约曰:“荣悴去就,此人并无保身之术,况复妻子者乎!”李善曰:“繁霜已凝,岁亦暮止。野草残悴,身亦当然。”蒋师爚曰:“‘凝霜’二句,谓无复羡来春之桃李云尔。”

    刘履曰:“此言魏室全盛之时,则贤才者愿禄仕其朝,譬犹东园桃李,春玩其华,夏取其实,而往来者众,其下自成蹊也。及乎权奸僭窃,则贤者退散,亦犹秋风一起,而草木零落,繁华者于是而憔悴矣。甚至荆杞生于堂上,则朝廷所用之人从可知焉。当是时,惟脱身远遁,去从夷、齐于西山,尚恐不能自保,何况恋妻子乎?篇末复谓严霜被草、岁暮云已者,盖见阴凝愈盛,世运垂穷,朝廷终将变革,无复可延之理,是以情促词绝,不自知其叹息之深也。”

    陈沆曰:“司马懿尽录魏王公置于邺,‘嘉树零落’、‘繁华憔悴’,皆宗枝剪除之喻也。不然,去,何必于西山?身,何至于不保?岂非周粟之耻、义形于色者乎?而不蹈叔夜非薄汤武之祸,则比兴殊于指斥也。”

    方曰:“此疑初辞曹爽辟时作。‘桃李’盖以喻爽,忧其今虽荣华,旋即憔悴。‘驱马’二句言己欲上西山以避之,即乱邦不居之义。否则严霜岁暮,‘一身且不保’矣。二句倒装,笔势凌厉。”

    沈德潜曰:“一结见否终则倾,有去之恐不速意。”

    天闵案:诸家所说,大略相同,惟方氏谓指曹爽,亦自可通。但细玩此诗意旨,实有亡国之惧,不仅区区为曹爽忧也。“堂上”句即谓“憔悴”,文笔非常酣恣。“凝霜”二句,有岌岌不可终日之势。昔人所谓“惊心动魄”者,此类是也。

    天马出西北,由来从东道。春秋非有托,富贵焉常保?清露被皋兰,凝霜沾野草。朝为美(五臣作“媚”)少年,夕暮成丑老。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曾曰:“识度。”)

    《汉书》:“天马来,从西极,涉流沙,九夷服。天马来,历无草,经千里,循东道。”张晏曰:“马从西而来东道也。”沈约曰:“由西北来东道也。”郑玄《〈礼记〉注》:“托,止也。”黄节曰:“各本皆同。今《〈礼记〉注》无之。《考异》曰:‘此所引即《礼记·祭统》讫其嗜欲,《注》云讫犹止也。’作‘托’,但传写之误。”沈约曰:“春秋相代,若环之无端。天道常也,譬如天马本出西北,忽由东道,况富之与贫、贵之与贱易至乎?”李善曰:“‘清露’二句,迅疾也。”《楚辞》:“皋兰被径兮。”《古诗》:“白露沾野草。”吕向曰:“春露秋霜,互以相代。”

    吴琪曰:“汉以后之诗,率多比赋,求之《选》诗,合兴义者,止此‘天马’二句。说者往往曲为之说,以求切于下文,则是比也非兴矣。不过以天马之出,引起‘春秋’云云耳,‘春秋’二字似泛论天时,乃人生所受之年光,《史记》所云‘富于春秋’也。‘春秋’既为人生所受之年光,最切于身者,犹非可止。(天闵案:此解颇为迂曲。)况富贵乃人所遇之幻境,非切于身者,又安能常保乎?‘清露’二句以下方是比义,言人当春秋鼎盛之时,何异清露之被皋兰,及当此衰落之时,何异凝霜之沾野草,然盛极必衰,曾不终朝。苟非仙人,犹且春非我春,秋非我秋,而乃谓富为我富,贵为我贵,岂不愚哉!”

    刘履曰:“此特明乎理之可晓者以证之云尔。若夫言外之意,当潜心领会可也。”

    方曰:“言世间万事无常,以兴盛衰之不常。‘春秋’取代谢义,‘清露’二句,即履霜坚冰意。(天闵案:此解甚确。)此与上‘桃李’皆言其危亡在即,决几之言也,而此首尤隐,止‘富贵’句露。”

    徐经纶曰:“陈沆谓马出西极,由东道主人引之使来。司马氏本人臣,由魏帝致之使盛,马即典午之姓。其说近凿。”

    平生少年时,轻薄好弦歌。西游咸阳中,赵李相经过。娱乐未终极,白日忽蹉跎。驱马复来归,反顾望三河。黄金百镒尽,资用常苦多。北临太行道,失路将如何?(曾曰:“识度。”)

    《三秦记》:“地在九嵕之南、渭水之北。山水皆阳,故曰咸阳。”按:今陕西长安县东有渭城故城,即秦所都也。颜延年曰:“赵,汉成帝赵后飞燕也;李,武帝李夫人也,并以善歌妙舞,幸于二帝。”黄节曰:“‘赵、李’,自颜氏外有三说。顾炎武据《汉书·谷永传》‘赵、李从微贱专宠’,《外戚传》‘班倢伃进侍者李平为倢伃,而赵飞燕为皇后’,则以为‘赵、李’者,赵飞燕、李平亲属也。梁章钜据《佞幸传》,云:‘佞幸宠臣,孝文时宦者,则赵谈;孝武时宦者,则李延年也。’顾起元据《汉书·何并传》‘轻侠赵季、李款,多畜宾客,以气力渔食闾里’,并曰‘赵、李杰(原书为“杰”,误,应为“桀”)恶,当得其头,以谢百姓’,则与此诗轻薄意尤近。”《说文》:“蹉跎,失时也。”韦昭《〈汉书〉注》:“河东、河南、河内也。”黄节曰:“《咏怀》十三首,‘苏子狭三河’,《文选注》:‘沈约曰:河南、河东、河北,秦之三川郡。古人呼水皆为河耳。’‘河内’,即河北。嗣宗本陈留尉氏人,《通典》云:‘陈留故属秦三川郡。’则此云‘反顾望三河’者,盖指故乡之陈留也。’”刘履曰:“嗣宗所举陈留,在河南之东,故自西而望,概称三河也。”贾逵《〈国语〉注》:“一镒二十四两。”《战国策》:“魏王欲攻邯郸,季梁闻之,中道而反,衣焦不伸,头尘不去。往见王曰:‘今者臣来,见人于太山,方北面而持其驾,告臣曰:我欲之楚,臣曰:之楚,将奚为北面?曰:吾马良。臣曰:虽良,此非楚之路也。曰:吾用多。臣曰:虽多,此非楚之路也。曰:吾御者善。此数者愈善而离楚愈远。今王动欲成霸王,恃王国之大,兵之精锐,而欲攻邯郸以广地尊名,王之动愈数,而离王愈远耳,犹至楚而北面也。’”

    李善曰:“少年之日,志好弦歌,及乎岁晚旋归,路失财尽,同乎太山之子,当如之何乎?”

    蒋师爚曰:“此以少年蹉跎,终竟失路,为寓言也。驾反穷途,歌哭一致。”

    刘履曰:“此嗣宗自悔其失身也,以喻初不自重,不审时而从仕,魏室将亡,虽欲退休而无计。故篇末托言太行失路,以寓懊叹无穷之情焉。”

    吴琪曰:“‘生平少年时’,《选》诗中凡两见。嗣宗作俶傥不拘,开后来李太白一派;休文作清绝无尘,开后来孟襄阳一派。”

    陈沆曰:“此借己以喻国也。首四句比魏之盛时,白日蹉跎比明帝之崩,失路比国家之失权。”(天闵案:陈说最为穿凿。兹录曾氏所节录者,非原文也。)

    方曰:“此言为人之失,与失路同。疑以己托讽曹爽,不可荒淫失道,虽若裕如,而祸患忽来;虽悔失路,无如何也。‘黄金’二句倒装。”(天闵案:方说亦凿。)

    姚范曰:“此为阮公自言事实耳。”(天闵案:此与刘说政同,而刘说尤为详尽。)

    昔闻东陵瓜,近在青门外。连畛距阡陌,子母相钩带。五色曜朝日,嘉宾四面会。膏火自煎熬,多财为患害。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曾曰:“识度。”)

    《史记》:“邵平者,故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贫,种瓜于长安城东。瓜美,故时俗谓之东陵瓜,从邵平始也。”《三辅黄图》:“长安城,东出南头第一门,曰霸城门。民见门色青,因曰青门。”《说文》:“畛,井田间陌也。”孔安国《〈尚书〉传》:“距,至也。”《说文》:“南北曰阡,东西曰陌。”李善曰:“‘子母’、‘五色’,俱谓瓜也。”刘履曰:“‘子母’,言瓜之大小相连带也。”《述异记》:“吴桓王时,会稽生五色瓜。吴中有五色瓜,充岁贡。”《庄子》:“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汉书》:“疏广曰:‘愚而多财,则益其过。’”《左传》:“石碏曰:‘四者之来,宠禄过也。’又华元曰:‘不能治官,赖宠乎?’”

    沈约曰:“当东陵侯侯服之时,多财爵贵,及种瓜青门,匹夫耳。实由善于其事,故以美味见称。连畛距陌,五色相照,非惟周身赡己,乃亦坐致嘉宾。夫得固易失,荣难久恃。膏以明自煎,人以财兴累,布衣可以终身,岂宠禄之足赖哉!”

    刘履曰:“嗣宗知魏亡有日,不乐久仕,思得如秦故侯,种瓜于青门,则志愿毕矣,故咏其事以自见。按:《史记》‘世称东陵瓜从邵平始’,盖平所以垂名者,不以侯而以瓜。《诗》云‘诚不以富,亦只以异’,其是之谓乎。”

    何焯曰:“言古人即易代失侯,可以种瓜食力,何事不可?固穷欲事二姓乎?此又为虽非党恶而依违者讽也。”

    方曰:“此言爽溺富贵将亡,不能如邵平之犹能退保布衣也。旨意宏远,秘藏隐避,而用笔回转顿挫,变化无端。起六句先写瓜,极夸其美,写至十分词足。‘膏火’二句,凭空横来,与上全不接。‘布衣’句倏又截断,遥接前六句种瓜之安乐。‘宠禄’句倒接‘膏火’、‘多财’,以二句分结。如此章法,岂非奇观?休文解殊陋。”(天闵案:方说谓指曹爽,仍嫌无据。)

    徐经纶曰:“此以邵平自比,‘膏火’二句,横空接入,章法妙绝。末谓即易代失侯,而种瓜食力,安我布衣,谁能颜二姓以蒙宠禄乎?”

    黄节曰:“丘光庭《兼明书》云:‘此遭乱代,思深居远害,故以瓜喻之。言邵平种瓜,不能深远,近在青门之外,又色妍味美,遂为人所食也。’吴琪《选诗定论》云:‘东陵之瓜,近东门,而会宾客,言人不能高蹈远引而婴患害也。’二家之说,未会全诗,观‘布衣’二句之对于邵平,盖称之,非讥之也。”

    灼灼西日,余光照我衣。回风吹四壁,寒鸟相因依。周周尚衔羽,蛩蛩亦念饥。如何当路子,罄折忘所归?岂为夸誉名,憔悴使心悲。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曾曰:“识度。”)

    《楚辞》:“日杳杳而西颓。”按:“”与“颓”通。五臣作“颓”。张铣曰:“‘颓日’,喻魏也,尚有余德及人。‘回风’,喻晋武。‘四壁’,喻大臣。‘寒鸟’,喻小臣也。”《韩非子》:“鸟有周周者,重首而屈尾,将欲饮于河则必颠,乃衔羽而饮。”《尔雅》:“西方有比肩兽焉,与卬卬岠虚比,为卬卬岠虚,啮甘草,即有难。卬卬岠虚负而走,其名谓之蟨。”郭璞曰:“蟨,音厥。”綦毋邃曰:“‘当路’,当仕路也。”《吕氏春秋》:“古之人有不肯富贵者,由重生故也,非夸以名也,为其实也。”司马彪《〈庄子〉注》:“夸,虚名也。”郑玄《〈礼记〉注》:“名,令闻也。”胡绍煐曰:“五臣‘誉’作‘与’。”按:善引《吕览》,见《本生篇》。高注:“夸,虚也。”阮诗即本此。古“以”、“与”字通。此诗第三十首有“背弃夸与名”句,则作“与”是也。

    沈约曰:“若斯人者,不念己之短翮,不随燕雀为侣,而欲与黄鹄比游。黄鹄一举冲天,翱翔四海,短翮退而不逮,将安归乎?为其计者,宜与燕相随,不宜与黄鹄齐举。”吴琪曰:“所归者何?乃生人安身立命之处也。”

    方曰:“此疑亦辞爽辟时作。起二句喻爽之将亡,‘回风’八句,言天寒虫鸟尚知因依,求免颠仆,而彼昏不悟,惟知进趋忘归。而己不肯从之者,非矜夸名誉,乃重生,恐俱焦耳,故憔悴兴悲。章法笔势,奇矫浩迈。‘黄鹄’,言爽党何晏、邓飏辈也。”(天闵案:方氏谓指曹爽,似未可据。)

    徐经纶曰:“‘岂为夸与名’二句,言磬折忘归之子,岂为虚名乎?然憔悴亦可悲矣。”

    黄节曰:“二句盖言易姓之际,当仕路者,虽磬折忘归,而终不免于被弃之悲耳。”

    天闵案:“岂为”二句,玩其文法,应属上“回风”八句为一段,“燕雀”四句,乃自谓。徐、黄二氏所说,较方氏为允。

    曾国藩曰:“陈沆以‘磬折’、‘忘归’为讥党附司马氏者,未知然否?至谓末四句为阮公自命之词,鉴黄鹄之失路,宁燕雀以卑栖,则深得其本旨矣。”

    黄节曰:“刘履、吴琪皆以末四句为嗣宗自谓,何焯从之,曰:‘末言己宁没身下位,不敢附司马氏尊显也。’陈沆、曾国藩亦皆取之,则与沈约说异。沈归愚曰:‘为知进而不知退者言,盖鄙之之词。’则仍以沈约之说为允。”

    天闵案:“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宁与”、“不随”云云,确为自谓语气。黄未会归愚之情,仍取沈约之说,甚为无当。

    步出上东门,北望首阳岑。下有采薇士,上有嘉树林。良辰在何许?凝霜沾衣襟。寒风振山冈,玄云起重阴。鸣雁飞南征,发哀音。素质游商声,凄怆伤我心。(曾曰:“识度。”)

    戴延之《西征记》:“洛阳东北首阳山,有夷、齐祠。今在偃师县西北。”《史记·伯夷传》:“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又《龟传》:“无虫曰嘉林。”沈约曰:“夷、齐尚不食周粟,况取之以不义者乎?”曹大家《东征赋》:“选良辰而将行。”按:“许”,犹“所”也。张衡《南都赋》:“玄云合而重阴。”沈约曰:“‘良辰何许’,言世路险薄非良辰也。风霜交至,凋殒非一,玄云重阴,多所拥被,是以寄言夷、齐,望首阳而叹息。”《楚辞》:“恐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沈约曰:“此鸟鸣则芳歇也,芬芳歇矣,所存者腐耳。”《礼记》:“孟秋之月其音商。”郑玄曰:“秋气和则商声调。”沈约曰:“致此凋素之质,由商声用事于秋时也。‘游’应作‘由’,古人字类无定也。”黄节曰:“首阳山见之古籍凡三所:一据《水经注》‘河水东经平县故城北,南对首阳山’,则在今偃师县西北,即洛阳东北之首阳山。是为此诗所指之山。杜佑云:‘夷、齐葬于此。’然考河南旧志云:‘首阳山即邙山最高处,日出先照,故云。’以旧志考之,然则以其名同首阳,故立夷、齐庙,杜氏误以为夷、齐葬于此耳。阮瑀文曰:‘适彼洛阳,瞻彼首阳,敬吊伯夷。’及嗣宗《首阳山赋》,皆指此山无误也。”又曰:“嗣宗《首阳山赋》,作于高贵乡公正元年秋,其时魏尚未禅于晋。赋曰:‘惟兹年之末岁兮,端旬首而重阴。风飘回一曲至兮,雨旋转而纤襟。蟋蟀鸣乎东房兮,号乎西林。时将暮而无俦兮,虑凄怆而感心。振沙衣而出门兮,缨缕绝而靡寻。步徙倚以遥思兮,喟叹息而微吟。将修而欲往兮,众而笑人。聊仰首以广俯兮,瞻首阳之冈岑。树丛茂以倾倚兮,纷萧爽而扬音。’疑此诗及其三诗,皆当时作也。”

    方曰:“因乱极而思首阳以寄慨。起四句为一意,言止此处人、地两佳。‘良辰’六句,空中发叹,起下二句,言太平必不可冀,而盛时将歇,结明上所以思首阳也。‘素质’结上六句,咏叹言之。”

    徐经纶曰:“末谓怀此素质,游荡于商声之中,乌知所届哉!‘游’字不必作‘由’字解。”

    北里多奇舞,濮上有微音。轻薄闲游子,俯仰乍浮沉。捷径从狭路,俛趋荒淫。焉见王子乔,乘云翔邓林。独有延年术,可以(五臣作“用”)慰我心。(曾曰:“识度。”)

    《史记》:“纣使师涓作新声北里之舞。”《礼记》:“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司马迁《报任少卿书》曰:“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离骚》:“夫惟捷径以窘步。”李善曰:“轻薄之子,随时浮沉。弃彼大道,好从狭路。不尊恬淡,竞赴荒淫。言可悲甚也。”《山海经》:“夸父与日竞逐而渴死,弃其杖,化为邓林。”《方言》曰:“延,长也。”《〈毛诗〉传》曰:“慰,安也。”李善曰:“子乔离俗一轻举,全性以保真。其人已远,故曰‘焉见’。其法不灭,故曰‘可慰心’。”

    蒋师爚曰:“按:《三国志·魏少帝芳纪》,何晏有放郑声而弗听之奏。司马懿废帝,撰《太后令》,亦云‘不亲万几,日延倡优’,是必有闲游子,导以荒淫歌舞者。故起便以亡国之音,又结出好吹笙之王子乔。其登仙亦何可遽信?只延年之术,或有可采,荒淫则岂所以延年?”

    黄节曰:“蒋说‘王乔’四句,盖从李善者。”何焯曰:“‘焉见’云云,言轻薄闲游者,不足以见之也。吴琪曰:‘趋捷径狭路’者,焉见千仞之上,有乘云而翔云者哉?’何焯之说,与吴琪同。吴琪曰:‘以当时之事证之,如贾充之张水嬉,以示夏统,盖闲游而趋荒淫者,岂知夏统乃乘云而翔之子乔哉?’”

    曾国藩曰:“陈沆谓此章讥党附司马氏者,愚谓前六句似讥邓飏、何晏之徒,后四句则自况之语,言虽不能避世高举,犹可全生远害耳。”

    吴汝纶曰:“后四句,倒语也,言生当乱世,独有求仙之一法,而仙人不可见也。”

    方曰:“亦言曹爽之荒淫,不可久长,若得仙术乃可耳,用意深远。先言无仙,复思延年,开合入妙。”

    天闵案:方说阮诗,多认为讽刺曹爽之作。按《晋书》本传,曹爽辅政,召为参军,籍因以疾辞,屏于田里。岁余而爽诛,时人服其远识。此盖方氏所指证者。余谓嗣宗亲见魏祚将移,深为痛惜,不仅区区为曹爽忧也。

    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皋兰被径路,青骊逝骎骎。远望令人悲,春气感我心。三楚多秀士,朝云进荒淫。朱华振芬芳,高蔡相追寻。一为黄雀哀,涕下谁能禁?(曾曰:“识度。”)

    《楚辞》:“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又:“皋兰被径兮斯路渐。”又:“青骊结驷兮齐千乘。”王逸《注》:“湛湛,水貌。”《毛诗》:“驾彼驷骆,载骤骎骎。”《毛传》曰:“骎骎,骤貌。”孟康《〈汉书〉注》:“旧名江陵为南楚,吴为东楚,彭城为西楚。”《吕氏春秋》曰:“舜耕于历山,秀士从之。”李周翰曰:“‘秀士’谓宋玉之流。”《高唐赋》曰:“妾旦为朝云。”黄节曰:“‘朱华振芬芳’,殆犹《高唐赋》所云‘榛林郁盛,葩华覆盖。绿叶紫裹,丹茎白蒂’也。”《战国策》:“庄辛谏楚王曰:‘郢必危矣!王独不见黄雀,俯啄白粒,仰栖茂林,鼓翅奋翼,自以为与人无争,不知夫公子、王孙左挟弹、右摄丸,以其颈为的。昼游茂树,夕调酸咸尔。黄雀,其小者也。蔡圣侯因是已。南游北陵巫山,饮茹溪之流,食湘波之鱼,左抱幼妾,右拥嬖女,与之驰骋乎高蔡之中,而不以国家为事。不知夫予发方受命乎灵王,系己以朱丝而见之也。蔡灵侯之事,其小者也,君王之事因是已。左州侯,右夏侯,辇从鄢陵君与寿陵君,封禄之粟,方府之金,与之驰骋乎云梦之中,而不知以天下国家为事,不知夫穰侯方受命乎秦王,填黾塞之内,而投己乎黾塞之外。”刘履曰:“‘高蔡’亦楚地。”

    刘履曰:“按:《通鉴·正元元年》‘魏王芳幸平乐观,大将军司马师以其荒淫无度,亵今倡优,乃废为齐王,迁之河内,群臣送者皆为流涕’,嗣宗此诗,其亦哀齐王芳之废乎。盖不敢直陈游幸平乐之事,乃借楚地而言。夫江水之上,草木春荣,其乘青骊驰骤而去,使人远望而悲念者,正以春气之能动人心也。彼三楚固多秀士,如宋玉之流,但以朝云荒淫之事导而进之,无有能匡辅之者,是其目前情实。虽如朱华芬芳之可悦,至于一遭祸,则终身悔之,将何及哉!故以高蔡、黄雀之说终之,亦可谓明切矣。”

    黄节曰:“何焯谓此篇以襄王比明帝,以蔡灵侯比曹爽。嗣宗,爽之故吏,痛府主见灭、王室将移也。‘朱华’句,谓私取先帝才人为伎乐。‘高蔡’句,谓兄弟数出游也。蒋师爚曰:‘按《曹爽传》,有南阳何晏、邓飏、沛国丁谧。晏乃进之孙,飏乃禹后。《后汉·何进传》:‘南阳宛人。’《邓禹传》:‘南阳新野人。’是皆楚士,皆进自爽。’何、蒋二氏之说,陈沆、曾国藩从之,然未免事事附会,且解说‘朱华’、‘高蔡’二句,尤无理,不如刘履说耳。”

    方曰:“此借楚王之荒淫以比爽,不知司马氏同乎穰侯,将以尔酸咸也。一起苍茫无端,直书即目。三四言乱象已成,方驰骋荒淫而不顾。五句将一‘望’字束上四句,又起下悲感。所悲为何?悲彼相与荒淫耳。‘朱华’正说荒淫,‘高蔡’三句借楚事为证,笔势雄远跌宕。义门、姜坞谓但指爽、晏,非谓明帝,得之矣。”

    徐经纶曰:“因起用《招魂》,通篇便纯用楚事,打成一片。虽不足尽文章之妙,然亦可悟运古之法耳。”

    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诗书。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开轩临四野,登高望所思。丘墓蔽山冈,万代(集一作“世”)同一时。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乃悟羡门子,噭噭令自嗤。(曾云:“识度。”)

    《论语》:“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杜预《〈左氏传〉注》曰:“尚,上之耳。”《家语》:“子路问于孔子曰:‘有人于此被褐而怀玉何如?’子曰:‘国无道可也,国有道则衮冕而执玉也。’”吕延济曰:“‘褐’,布衣。‘珠玉’喻道德。”《史记》:“颜回字子渊,少孔子三十岁。闵损字子骞,少孔子十五岁。”《方言》曰:“冢大者曰丘。”王逸《〈楚辞〉注》曰:“小曰丘。”蒋师爚曰:“《〈毛诗〉传》:‘山脊曰冈。丘,基蔽山冈者。’冈高于丘,故墓蔽于冈。”《战国策》:“楚王谓安侯君曰:‘寡人万岁千秋之后。谁与乐此矣。’”《淮南子》:“死有遗业,生有荣名。”《史记》:“始皇使燕人卢生求羡门。”韦昭曰:“古仙人也。”《说文》:“嗤,笑也。‘嗤’,与‘蚩’同。”吕向曰:“乃悟羡门轻举而我负累,所以自嗤。籍忧生以此自释。”蒋师爚曰:“《庄子·自乐篇》:“噭噭然随而苦之。”刘向《九歌》:“声噭噭以寂寥兮。”《注》:“噭噭,呼声。思为屈原讼理冤结。‘噭噭’,今自嗤。”刘琨《答卢谌书》:“所谓破涕笑,勘不破者,珠玉怀于被褐,有噭噭而已耳。勘得破者,荣名悟于丘基,噭噭者适足以自嗤耳。起昔收今,转瞬之感,便非万代观。”黄节曰:“‘所思’,谓颜、闵之徒,然已成丘墓矣。虽有千秋荣名,不如羡门之长生耳。是以今日自嗤,嗤昔年之志于颜、闵也。”沈约曰:“自我以前,徂谢者非一,虽或税驾参差,同为今日之一丘,夫岂异成?故云万代同一时也。若夫被褐怀玉,托好诗书,开轩四野,升高永望,志事不同,徂没理一,追悟羡门之轻举,方自笑耳。”

    何焯曰:“此言少时敦悦诗书,期追颜、闵,及见世不可为,乃蔑礼法以自废。志在逃死,何暇顾身后之荣名哉?因悟安期、羡门,亦遭暴秦之代,诡托神仙耳。”(黄节曰:“诗中无蔑礼之意,但籍尝曰:‘礼岂为我辈设哉?’则是昔思颜、闵,今悟羡门,有不欲为礼法束缚之意。”)

    方曰:“起四句,求荣名也。‘开轩’四句,‘荣名安所之’也,却以二句横接顿注,乃悟为仙人所笑。夷犹咏叹。”(天闵案:“乃悟”二句,盖谓悟羡门之轻举,昔之‘噭噭’者,今适足自笑耳。方谓乃悟为仙人所笑,非是。“今”,《诗纪》作“令”。)

    徐经纶曰:“此言少好诗书,期追颜、闵,及见世不可为,乃蔑礼法而不顾。‘开轩’四句,谓众生役役,行归于尽。‘千秋’二句,非谓荣名不足宝也。当魏、晋易姓之际,而欲攀附以求荣名,则必有不可问者矣,毋宁诡托羡门以仙自晦耳。”

    徘徊蓬池上,还顾望大梁。绿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走兽交横驰,飞鸟相随翔。是时鹑火中,日月正相望。朔风厉严寒,阴气下微霜。羁旅无俦匹,俯仰怀哀伤。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岂惜终憔悴,咏言著斯章。(曾曰:“识度。”)

    《汉书·地理志》:“河南开封县东北有蓬池。或曰‘即宋蓬泽也’。”姜皋曰:“《汉·地理志》‘蓬’,作‘逢’。臣瓒《注》引汲郡古文‘梁惠王发逢忌之薮以赐民’,今浚仪有逢陂忌泽是也。《汉书·地理志》陈留郡有浚仪县,故大梁也。”何焯曰:“大梁,战国时魏地,借以指王室。”《楚辞》:“莽茫茫之无涯。”《毛传》:“茫茫,广大貌。”《左传》:“晋侯伐虢,公问卜偃曰:‘吾其济乎?’对曰:‘克之。’‘其九月、十月之交乎?’‘鹑火中,必是时也。’”杜预曰:“夏之九月、十月也。”《尚书》孔安国《传》:“十五日,日月相望也。”《尔雅》:“朔,北方也。”杜预《〈左传〉注》:“厉,猛也。”曾子曰:“阴气腾则凝为霜。”善注《孙卿子》曰:“天有常道,君子有常体。君子道其常,小人计其功。”沈约曰:“‘岂惜终憔悴’,盖由不应憔悴而致憔悴,君子失其道也。小人计其功而通,君子道其常而塞,故致憔悴也。因乎眺望多怀,兼以羁旅无匹,而发此咏。”

    何焯曰:“嘉平六年二月,司马师杀李丰、夏侯太初等。三月,废皇后张氏。九月甲戌,遂废帝为齐王,乃十九日也,是月丙辰朔。十月庚寅,立高贵乡公,乃初六日也,是月乙酉朔。师既定谋,而后白于太后,则正日月相望之时。末言后之诵者,考是岁月,所以咏怀者见矣。初,齐王芳正始元年,改用夏正,则此诗正指司马师废齐王事也。”

    方曰:“此诗,何义门解得之。”又曰:“此诗盖同渊明《述酒》,必非惜一己之憔悴也。沈解陋。”

    徐经纶曰:“何说是也。六句喷薄而出,气激神变,对此茫茫,飞走失性,而以‘是时’二句倒煞醒意。‘朔风’四句,正言阴盛阳衰,权奸逼君,孤忠无与,重益哀伤。末四句,言小人逆节贪功,岂知君子守其常哉!激而发咏,不为一身憔悴惜也。”

    县车在西南,羲和将欲倾。流光耀四海,忽忽至夕冥。朝为咸池晖,濛汜受其荣。岂知(集作“放”)穷达士,一死不再生。视彼桃李花,谁能久荧荧?君子在何许?叹息(集作“旷世”)未合并。瞻仰景山松,可以慰吾情。(曾云:“识度。”)

    《淮南子》:“日浴于咸池,是谓晨明。至于悲泉,爰息其马,是谓县车。”《广雅》:“日御曰羲和。”屈原《天问》:“出自汤谷,次于蒙汜。”王逸《注》:“汜,水涯也。日出东方汤谷之中,暮入西极蒙水之涯。‘蒙’,一作‘濛’。”《玉篇》:“‘荧荧’,犹‘灼灼’也。”按:“何许”,犹言“何所”。《毛诗》:“陟彼景山,松柏丸丸。”《传》:“丸丸,易直也。”按:景山,今在河南偃师县南。

    陈祚明曰:“日光西倾,大命遒尽。余光所被,岂乏沾荣?夏侯之属云亡,殉国之人不见,睹丸丸之松,犹幸宗社之未改耳。”

    王阖运曰:“‘穷’、‘达’字并用始妙,‘达’固不永,‘穷’亦何失?”

    方曰:“此‘朝阳不再盛’一句意耳。‘朝为’二句用逆笔,追忆盛时皆受其荣,及大命将倾,无论穷、达,与之俱尽。‘桃李’句随手指证,是行文恣肆处。”

    吴汝纶曰:“末四句,望古遥集。”

    杨朱泣歧路,墨子悲染丝。揖让长离别,飘摇难与期。岂徒燕婉情?存亡诚有之。萧索人所悲,祸衅不可辞。赵女媚中山,谦柔愈见欺。嗟嗟途上士,何用自保持?

    《淮南子》:“杨朱见逵路而哭之,谓其可以南、可以北。墨子见练丝而泣之,谓其可以黄、可以黑。”《一统志》:“杨歧山在平乡县,世传杨朱泣岐之所。”《礼记》:“揖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易林》:“海老水干,鱼鳖萧索。”《〈左传〉疏》:“衅是间隙之名。”《战国策》:“昔赵王以其姊为代王妻,欲并代,约与代王遇于句注之塞。乃令工人作为金斗,长其尾,令其可以击人。与代王饮,而阴告厨人曰:‘即酒酣乐进热歠。’厨人进斟羹,因反斗而击代王,杀之,王脑涂地。”蒋师爚曰:“按:代在中山之北,嗣宗误以代为中山。”闻人倓曰:“‘嗟嗟’二句,言当途之人,以何自保。”

    陈祚明曰:“‘歧路’、‘素丝’,无定者也,以比患至之无方。典午窃国深心,初似诚谨,信用之后,权在难除。丧亡孰不悲?而祸衅已成,乌能自保?将述赵女之喻,先以燕婉比之存亡,旨甚显矣。寻省用意,深切如斯。辞愈曲,而情愈明。”曾国藩曰:“‘歧路’、‘染丝’,言变迁不定,翻覆无常,不特燕婉之情如此,即国之存亡亦不过一反覆间耳。”(天闵案:“揖让”二句,曾氏未释,当从方说。详后。)

    王阖运曰:“‘歧路’、‘染丝’,言变化于不觉。”

    黄节曰:“按《孔丛子》曰:‘舜尚揖让,汤武用师。’《毛诗》曰:‘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此《鸱鸮》诗辞,传谓周公救乱作也。嗣宗诗意,盖谓后王取天下,藉口于汤武用师,揖让之风,相离既远,让王处此,求如诗所云‘予室漂摇’者,亦不可复期矣。(天闵案:此释“揖让”二句,穿凿特甚。)彼篡夺之人,貌为安顺,让王徒见其燕婉之情而已,岂知诚有关于国之存亡乎?故天下萧然,人皆知祸衅不可免。不见赵之图代,以谦柔而行其欺,亦犹篡夺者以燕婉而亡人国也。杀夺之机,自上启之,可欺如此。世途之人,何以自保乎?”

    方曰:“起二句言毫厘千里,存亡几希。‘揖让’,交好也,而不可保。一别离后,岂徒交绝而已,存亡实有焉。‘萧索’二句,言已见其祸衅必然,虽为之悲,而无如何也。‘赵女’二句,言懿且为鬼为蜮,匿怨而友也。‘途上士’,谓当途之子,即指爽。此盖专指曹、马之交,危机如此,而爽不悟也。文法深曲顿挫,一波三折。”(天闵案:方谓指曹、马之交,危机如此,而爽不悟,未知确否。但其解说之辞,实较诸家为优也。)

    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夹林非吾有,朱宫生尘埃。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

    魏都,大梁也。此借战国之魏,以喻曹氏。《〈水经·渠水〉注》:“陈流《风俗传》曰:‘县有仓颉、师旷城,上有列仙之吹台。北有牧泽,泽中出兰蒲,俗谓之蒲关泽,梁王增筑以为吹台。城隍夷灭,略存故迹,今层台孤立于牧泽之右矣。其台方百许步,世又谓之繁台。’”黄节曰:“案:《战国策》曰:‘梁王魏婴觞诸侯于范台,酒酣,请鲁君举觞,鲁君兴,避席择言曰:今主君之尊,仪狄之酒也;主君之味,易牙之调也。左白台而右闾须,南威之美也;前夹林而后兰台,强台之乐也。有一于此,足以亡其国。’据此,则‘繁台’疑即‘范台’。‘繁’、‘范’音,同出奉母。《文昌杂录》云:‘繁台,梁孝王按歌吹之台,后有繁氏居其侧,黑人呼为繁台。’是为审《魏策》范台之所始耳。后人据《水经注》及《文昌杂录》,乃谓此诗‘梁王’即指汉梁孝王,殊误。如以梁孝王为‘梁王’,则‘秦兵复来’句,不可通矣。盖此诗之‘梁王’,用《战国策》梁王魏婴事也。”《史记·孟尝君传》曰:“仆妾余粱肉而士不厌糟糠。”《韩诗外传》曰:“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蒿莱。”《史记·魏世家》曰:“信陵君无忌卒,景湣王元年,秦拔我二十五城以为秦东郡。二年秦拔我朝歌,卫徙野王。三年秦拔我汲,五年秦拔我垣蒲阳。卫王假三年,秦灌大梁虏王假,遂灭魏。”“夹林”,地名,见上。《楚辞》曰:“紫贝阙兮朱宫。”《战国策·魏策》曰:“秦拜魏于华阳,王且入朝于秦。”黄节曰:“华阳、黑水惟梁州。”贾公彦曰:“雍、豫皆兼梁地。”《史记·魏世家》曰:“所亡良秦者,山南山北。”《正义》曰:“山,华山也。华山之东南,七国时,汝州属魏,华山之北同华、银绥,并魏地。”阮瑀《七哀》诗:“于时忽一过,身体为土灰。”

    陈沆曰:“此借古以寓今也。明帝末年,歌舞荒淫而不求贤、讲武,不亡于敌国,则亡于权奸,岂非百世殷鉴哉!”方曰:“借梁王以陈殷鉴,而文笔雄迈,沉郁顿挫,意厚词醇。明帝末年,歌舞荒淫,不知求贤、讲武,以致司马窃国,故用古事叹之。”

    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人生若尘露,天道邈(一作“竟”)悠悠。齐景升丘山,涕泗纷交流。孔圣临长川,惜逝忽若浮。去者余不及,来之吾不留。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渔夫知世患,乘流泛轻舟。(曾曰:“识度。”)

    蒋师爚曰:“《易》曰:‘日中则昃。’故云‘朝阳不再盛’。”《七启》:“九秋之夕,为欢未央。”闻人倓曰:“‘去此’,去魏盛时。‘九秋’,喻易代。”《晏子春秋》曰:“景公游于牛山,北临其国而流涕曰:‘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论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班倢伃《自悼》曰:“惟人生兮一世,忽一过兮若浮。”《楚辞·远游》曰:“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汉书·地理志》:“京兆尹华阴县,注太华山在南。”魏武帝《气出唱》曰:“华阴山自以为大,高百尺,浮云为之盖。仙人欲来,来者为谁?赤松、王乔,乃德旋之门。”《史记·张良传》曰:“愿弃人间事,从赤松子游耳。”《楚辞·渔夫篇》曰:“渔夫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莞尔而笑,鼓枻而去。’”《鹖冠子》曰:“乘流以逝。”

    方曰:“以‘朝阳’兴魏,言‘去此若俯仰’,犹言其亡也忽焉。前十二句为一段。‘愿登太华’二句,入已顿断,‘渔夫’另出一意。作文外曲致,指点入妙。”

    曾国藩曰:“此亦汲汲自修之意。”(此与陈太初氏解说相同,方说较佳。)

    炎光延万里,洪川荡湍濑。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泰山成砥砺,黄河为裳带。视彼庄周子,荣枯何足赖?捐身弃中野,乌鸢作患害。岂若雄杰士,功名从此大。

    扬雄《剧秦美新》曰:“震声日景,炎光飞响。”李善《注》曰:“炎光,日景也。”《楚辞》曰:“长濑湍流,沂江潭兮。”王逸《注》:“湍,亦濑也。”《楚辞》曰:“揔余辔乎扶桑。”王逸曰:“扶桑,日所拂木也。”宋玉《大言赋》:“长剑耿介倚天外。”又:“弯弓挂扶桑。”《史记·高祖功臣年表序》:“封爵之誓曰:‘使黄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史记》曰:“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庄子·列御寇篇》曰:“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耶?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

    曾国藩曰:“此首有屈原《远游》之志、高举出世之想。”

    方曰:“此以高明、远大自许。狭小河岳,言己本欲建功立业,非无意于世者。今之所以望首阳、登太华、从仙人、渔夫以避世患者,不得已耳。岂庄生枯槁比哉!语势壮阔,气体高峻,有包举六合之概。与孔北海同。”

    黄节曰:“此诗犹《大人先生传》所云:‘本根挺而枝远,叶繁茂而华零,无穷之死,犹一朝之生,身者多少,又何足营意也?’‘雄杰士’,即指上挂弓倚剑、厉山带河,功名之辈。‘岂若’二字,有不与为伍意,亦犹《传》所云‘不与尧舜齐德、不与汤武并功’也。”

    天网弥四野,六翮掩不舒。随波纷纶客(集作“落”),汎汎若浮凫(一作“凫鹥”)。生命无期度,朝夕有不虞。列仙停修龄,养志在冲虚。飘飖云日间,邈与世路殊。荣名非己宝,声色焉足娱?采药无旋返,神仙志不符。逼此良可惑,令我久踌躇。(曾曰:“识度。”)

    《老子》:“天网恢恢,疏而不失。”《战国策》:“振六翮而凌清风。”《说文》:“掩,敛也。”《楚辞·卜居》:“将汎汎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按:“汎”、“氾”通。“纷纶”,众多貌。《周易》曰:“戒不虞。”《释名》曰:“停,定也,定于所在也。”《毛传》曰:“修,长也。”《礼记》曰:“古者谓‘龄’,年龄亦‘龄’也。”《列子》曰:“太冲莫朕。”又曰:“虚者,无实也。道德指归,盈而若冲,实而若虚。”《古诗》曰:“荣名以为宝。”《楚辞》曰:“羌声色兮娱人。”《史记·封禅书》曰:“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及至始皇并天下,至海上,使赍童男女入海求之,船交海中皆以风为解,曰‘未能至望见之焉’。后五年,始皇南至湘山,遂登会稽,并海上,冀遇海中三神山之奇药,不得,还,至沙丘崩。”《说文》:“符,信也。”

    黄节曰:“‘神仙志不符’,殆如魏文皇《折杨柳行》所云‘王乔假虚辞,赤松垂空言’也。《广韵》:‘逼,迫也。’‘逼此良可感’,谓随波相逐,则生命无常;志在神仙,而采药又不足信,二者相迫于中,踌躇不能自决,以是良可惑也。”

    蒋师爚曰:“起二语咏浮凫,第四句顶‘随波客’以点之。”

    陈祚明曰:“起句言世途逼窄,无可自展,随俗俯仰,可以苟容。然生命难期,颇欲遐举。末言荣名、声色既不足耽,而采药、神仙,又非事实。”

    朱嘉徵曰:“伤乱世贤者或不免焉。前是何平叔一流,后是嵇中散一流。”

    方曰:“此即屈子《远游》意,所谓心烦意乱也。起、结相为呼应,中分两种人。‘荣名’二句承‘随波’四句,‘采药’二句承‘列仙’四句。收语原本《卜居》,与杜公‘疑误此二柄’,语意不同。”

    儒者通六艺(一作“义”),立志不可干。违礼不为动,非法不肯言。渴饮清泉流,讥食并(一作“甘”)一箪。岁时无以祀,衣服常苦寒。屣履咏南风,缊袍笑华轩。信道守诗书,义不受一餐。烈烈褒贬辞,老氏用长叹。(曾曰:“识度。”)

    《史记·孔子世家》:“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汉书》颜师古《注》:“六艺,六经也。”《说文》:“干,犯也。”《论语》曰:“非礼勿动。”《孝经》曰:“非先王之法言不敢言。”《礼记·儒行》曰:“并日而食。”郑玄曰:“并日而食,二日用一日食也。”《论语》曰:“一箪食,一瓢饮。”《礼记·王制》曰:“春荐薤,夏荐麦,秋荐黍,冬荐稻。”《易林》曰:“无以供祭。”《后汉书·崔骃传》曰:“宪屣履迎门。”李贤《注》曰:“屣履,谓纳履曳之而行,言忽遽也。”《礼记》曰:“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论语》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论语〉注》:“缊,枲者。”杜预《〈左传〉注》:“轩,大夫车。”谢承《后汉书》曰:“闻人统家贫无马,行则负担,卧则无被,连麕皮以自覆,不受人一餐之馈。”天闵案:“褒贬辞”,盖指《春秋》。

    黄节曰:“‘烈烈’二句,蒋师爚以为即老子‘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皆知善之为喜,斯不善’之义。按:《庄子》曰:‘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道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耶?’《老子》曰:‘夫六经者,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也哉?’又《庄子》曰:‘老聃曰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智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以证本诗,所言似较蒋说为近。”

    沈德潜曰:“儒者守义,老氏守雌,道既不同,宜闻言而长叹。魏、晋人崇尚老、庄,然此诗言各从其志,无进退两家意。”

    方曰:“十三句说儒者,一句结收,章法奇绝。古人诗文,一意到底,又恐平钝,故贵妙有章法,此学诗微言也。”

    陈沆曰:“此叹汉党锢诸儒,危行而不言逊。故末句以老规儒,乌用月旦之评、清流之目哉?”

    秋驾(作“税驾”者误)安可学,东野穷路旁。纶深鱼渊濳,矰设鸟高翔。汎汎承轻舟,演漾靡所望。吹嘘谁以益,江湖相捐忘。都冶难为颜,修容是我常。兹年在松乔,恍惚诚未央。

    《〈文选·魏都赋〉注》,李善引《庄子》:“尹需学御三年而无所得,夜梦受秋驾于其师,明日往朝于师,其师望而谓之曰:‘吾非独爱道也,恐子之未可与也,今将教子以秋驾。’”案:今本《庄子》佚。《汉书·礼乐志》:“飞龙秋,游上天。”苏林曰:“‘秋’,飞貌也。”师古曰:“《庄子》有秋驾之法者,亦言‘驾马腾骧,秋秋然’也。”《韩诗外传》曰:“颜渊侍坐鲁定公于台,东野毕御马于台下,定公曰:‘善哉!东野毕之御也。’颜渊曰:‘善则善矣,其马将佚矣。’定公不悦。颜渊退,俄而厩人以东野毕马败闻矣。公趋驾召颜渊,颜渊至。定公曰:‘不识吾子以何知之?’颜渊曰:‘臣以政知之。昔人舜工于使人,造父工于使马。舜不穷其民,造父不极其马,是以舜无佚民,造父无佚马。今东野毕之御马,历险致远,马力殚异,然犹策之不已,所以知其也。兽穷则啮,鸟穷则啄,人穷则诈。自古及今,穷其下能不危者,未之有也。’”《毛传》:“纶,约缴也。”《〈周礼〉注》:“高也,可以弋飞鸟。”黄节曰:“‘鱼’、‘鸟’二句,盖用《庄子·大宗师篇》‘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意,郭《注》言‘无往而不自得也’。”《毛诗》:“二子乘舟,汎汎其景。”《〈柏舟诗〉传》曰:“汎汎,流貌。”黄节曰:“‘演’,疑‘潢’之误。司马相如《上林赋》曰:‘灏溔潢漾。’《楚辞·九辨》曰:‘然潢洋而不可带。’《论衡》曰:‘瀇洋无涯。’‘潢洋’、‘瀇洋’皆与‘潢漾’同义,亦同为叠韵字。‘靡所望’,犹无涯也。若非‘演漾’,则双声字。《说文》曰:‘演,长流也。’‘吹虚’疑作‘吹呴’。《老子》‘或嘘或吹’,《河上》‘嘘’作‘呴’。《玉篇》引《老子》亦作‘呴’。《庄子·大宗师篇》曰:‘泉涸,鱼相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有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注》曰:‘如其不足而相爱,孰若有余而相忘。’”蔡邕《青衣赋》:“都冶妩媚。”《小尔雅》:“都,盛也。”《说文》:“冶,女态也。”《司马相如传》:“修容乎礼园。”《汉书》扬雄《解难》曰:“历览者兹年矣,而殊不窹。”古曰:“‘兹’,益也。‘兹年’,言其久也。”宋祁曰:“‘兹’字当作水旁。”《毛诗》曰:“夜未央。”《释文》引《说文》曰:“央,久也、已也。”

    方曰:“起二句往复开合,作一段。‘纶深’二句,言不轻身以入世,‘汎汎’四句衔承之。‘都冶’以下,乃入正意。言能不以身轻入,则可以保身而年比松、乔也。此诗意接而语不接。”

    曾国藩曰:“‘秋驾’二句,言有才者终至蹉跌。”

    方曰:“五言诗以汉、魏为宗。用意古厚,气体高浑,盖去《三百篇》未远,虽不必尽贤人君子之词,而措意立言,未乖风雅。惟其兴寄遥深,文法高妙,后人不能尽识,往往昧其本解,而徒摭其句格面目,递相仿效,遂成熟滥可厌。李空同、何大复辈且蔽于此,况其他乎!虽然,尝欲通其蔽,以为捧心、学步者诚失矣,而并西子、邯郸绝之,非徒使正色绝响,亦恐无以待天下豪杰之士。即李、杜之于汉、魏,岂不升其堂、哜其胾而又发挥旁达、益拓其疆宇乎?古今作者之心,原本流通万世而无间,亦在好学者立志苦研耳。方今且溯源于六经、三百篇,屈原、宋玉之所为,而顾谓汉、魏如天之绝人以升跻也,不几于因噎废食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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