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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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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华

    字茂先,范阳人。晋武帝受禅,以为黄门侍郎。赞伐吴,有功,封广武侯,迁尚书,后进为侍中中书监。尽忠匡辅,加封公。元康(惠帝年号)六年,拜司空。与赵王伦,孙秀有隙,为伦、秀所害。有《博物志》十卷、《杂记》五卷,又《杂记》十一卷、集十卷。

    情诗二首

    天闵案:原诗五首,《文选》录二首,王《选》同。

    清风动帏帘,晨月照(五臣作“烛”)幽房。佳人处遐远,兰室无容光。襟怀拥虚景,轻衾覆空床。居欢惜夜促,在戚怨宵长。拊(五臣作“抚”)枕独啸叹,感慨心内伤。

    《古诗》:“卢家兰室桂为梁。”曹植诗:“人远精魂近,寤寐梦容光。”善《注》:“拥,犹抱也。”

    游目四野外,逍遥独延伫。兰蕙缘清渠,繁华荫绿渚。佳人不在兹,取此欲谁与?巢居知风寒,穴处识阴雨。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

    《楚辞》:“忽反顾以游目。”又:“结幽兰而延伫。”王逸《注》:“延,长也。伫,立貌。”《尔雅》:“小洲曰渚。”闻人倓曰:“‘佳人’二句,言夫行不在,欲取兰蕙以相赏,其谁与之同乎?春秋含露孳,穴藏先知雨。阴曀未集,鱼已喁。巢居之鸟先知风,树木摇,鸟已翔。”《韩诗》:“鹳鸣于垤,妇叹于室。”薛君曰:“鹳,水鸟,巢居知风,穴处知雨。天将雨,而蚁出壅土,鹳鸟见之,长鸣而喜。”

    天闵案:收四句,反跌入妙。

    钟嵘《诗品》:“晋司空张华诗,其源出于王粲。其体华艳,兴托不奇,巧用文字,务为妍冶,虽名高曩代,而疏亮之士,犹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谢康乐云:‘张公虽复千篇,犹一体耳。’”

    沈德潜曰:“茂先诗,《诗品》谓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此亦不尽然。总之笔力不高,少凌空矫捷之致。”又曰:“《情诗》二首,秾丽之作,油然入人,茂先诗之上者,与葛生《蒙楚诗》同意。”

    陆机

    字士衡,吴郡人,大司马抗之子也。少有奇才,领父兵,为牙门将。吴亡入洛,太傅杨骏辟为祭酒,累迁太子洗马、著作郎。出补吴王郎中令,入为尚书郎。赵王伦辅政,引为参军。太安(惠帝年号)初,成都王颖等起兵讨长沙王乂,假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因战败绩,为颖所害。有《晋记》四卷、《洛阳记》一卷、《要览》若干卷、集四十七卷。

    招隐诗

    韩非子“闲静安居之谓隐”。

    明发心不夷,振衣聊踯躅。踯躅欲安之?幽人在浚谷。朝采南涧藻,夕息西山足。轻条象云构,密叶成翠幄。激楚佇兰林,回芳薄秀木。山溜何泠泠,飞泉漱鸣玉。哀音附(“附”音“拊”)灵波,颓响赴曾曲。至乐非有假,安事浇淳朴?富贵苟难图,税驾从所欲。

    《毛诗》:“明发不寐,有怀二人。”孔颖达《疏》:“从明而至夜,则地暗,至旦而明,则地开发。”《楚辞》:“心蛩蛩而不夷。”王逸《注》:“夷,悦也。”杜预《〈左氏传〉注》:“振,整也。”《说文》:“踌躅,住足也。”善《注》:“‘踌’与‘踯’同。”《幽通赋》:“眷浚谷而勿坠。”按:“浚”,深也。《毛诗》:“于以采,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刘桢诗:“大厦云构。”又《齐都赋》:“翠幄浮游。”杜预《〈左传〉注》:“幄,帐也。”《上林赋》:“激楚、结风。”《〈史记〉集解》:“郭璞曰:‘激楚,歌曲也。’《列女传》曰:‘听激楚之遗风也。’《索引》:‘激楚,急风也。结风,回风,亦急风也。楚地风气既自漂疾,然歌乐者犹复依激、结之急风以为节,其乐促迅哀切也。’”《楚辞》:“游兰皋与蕙林。”王逸《〈楚辞〉注》:“薄,附也。”《广雅》:“秀,美也。”枚乘《书》:“泰山之溜穿石。”《楚辞》:“激飞泉之微液。”“漱”犹“荡”也。五臣《注》:“言飞泉漱荡玉石而有声也。”天闵案:“曾”与“层”通。“曲”谓山曲。五臣《注》:“言似崩颓之响,赴于幽深之曲也。”《庄子》:“‘天下有至乐无有哉?’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之谓至人。’”又:“唐虞始得天下,淳散朴。”闻人倓曰:“‘浇’与‘’同。”《论语》:“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史记》:“李斯曰:‘当今人臣之位,无居上者,可谓富贵极矣,吾未知所税驾也。’《方言》:“舍车曰税。‘税’与‘脱’,古字通。”

    钟嵘《诗品》:“晋平原相陆机诗,其源出于陈思。才高辞赡,举体华美。气少于公幹,文劣于仲宣。尚规矩,不贵绮错,有伤直致之奇。然其咀嚼英华,厌饫膏泽,文章之渊泉也。张公叹其‘大才’,信矣!”

    《艺苑卮言》:“陆士衡翩翩藻秀,颇见才致,无奈俳弱何。安仁气力胜之,趣旨不足。太冲莽苍,《咏史》、《招隐》,绰有兼人之语,但太不雕琢。”

    沈德潜曰:“士衡诗亦推大家,然欲逞博,而胸少慧珠,笔又不足以举之,遂开出排偶一派。西京以来,空灵、矫健之气,不复存矣。降自梁、陈,专工队仗,边幅复狭,令阅者白日欲卧,未必非士衡为之滥觞也。”

    潘岳

    字安仁,荥阳中牟人。美姿仪,少以才颖发名。善属文,清绮绝世。举秀才,为郎,迁河阳、怀二县令,入补尚书郎,累迁给事黄门侍郎。素与孙秀有隙,及赵王伦辅政,秀遂诬岳与石崇为乱,诛之。有集十卷。

    悼亡诗三首

    《风俗通》:“慎终悼亡。”郑玄《诗笺》曰:“悼,伤也。”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怳如或存,周遑(五臣作“惶”)忡惊惕。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广韵》:“荏苒,展转也。”善《注》:“‘荏苒’,犹渐也。‘之子’,谓妻也。”《神女赋》:“情独私怀,谁者可语?”《尔雅》:“淹留,久也。”《毛诗》:“黾勉从事。”按:“黾勉”,犹勉强也。陈奂曰:“黾勉、密勿,一声之转。”善《注》:“‘役’,谓所任也。”《说文》:“历,过也。”《广雅》:“帏,帐也。”《说文》:“仿佛,若似也。”《广雅》:“挂,悬也。”王逸《〈楚辞〉注》:“怳,失意也。”沈德潜曰:“‘周遑忡惊惕’五字,颇不成句法。”天闵案:“周遑”,一作“回遑”。“遑”,暇也。二句盖谓胸中怅怳之时,如其人之或存,稍一静思,则觉其人已往,故忡然而惊惕也。王弼《〈周易〉注》:“翰,鸟飞也。”《尔雅》:“东方有比目鱼焉,不比不行。”《说文》:“霤,屋承水也。”宋玉《笛赋》:“武毅发,沉忧结。”《〈尔雅〉注》:“庶几,侥幸也。”《庄子》:“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已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天闵案:收二句言我之沉忧,庶几渐衰减,则犹可如庄生之箕踞鼓盆也,然而此恨绵绵无绝期矣。意最沉郁。

    皎皎窗中日,照我室南端。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凛凛凉风生,始觉夏衾单。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展转盻枕席,长箪竟床空。床空委清尘,室(一作“空”)虚来悲风。独无李氏灵,仿佛睹尔容。抚衿长叹息,不觉泪沾(五臣作“涕沾”)胸。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上惭东门吴,下愧蒙庄子。赋诗欲言志,此志难具纪。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

    善《注》:“‘室南端’,室之正南门。”《礼记》:“季夏,土润溽暑。”《说文》:“溽暑,湿暑也。”《〈汉书〉注》:“阑,希也。”《玉篇》:“凛凛,寒也。”《尚书》孔子《传》:“纩,细绵也。”《埤苍》:“曈胧,欲明也。”《庄子》:“空穴来风。”司马彪曰:“门户孔空,风善从之。”桓子《新论》:“武帝所幸李夫人死,方士李少君言能致其神。乃夜设烛张幄,令帝居他帐。遥见好女,似夫人之状,还帐坐。”《毛诗》:“载寝载兴。”杨修《伤夭赋》:“悲体貌之潜翳兮,目常存乎遗形。”《左传》:“今君虽终,言犹在耳。”《列子》:“魏有东门吴者,死子而不忧。”《史记》:“庄子,蒙人也,故云蒙庄子。”《尚书》:“诗言志。”《〈国语〉注》:“纪,犹录也。”鱼豢《魏略》:“赵岐卒,歌曰:‘有志无时,命也奈何!’”《论语》:“小人常戚戚。”

    曜灵运天机,四节代迁逝。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风厉。奈何悼淑俪,仪容永潜翳。念此如昨日,谁知已卒岁。改服从朝政,哀心寄私制。茵帱张故房,朔望临尔祭。尔祭讵几时?朔望忽复尽。衾裳一毁撤,千载不复引。亹亹期月周,戚戚弥相愍。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驾言陟东阜,望坟思纡畛。徘徊墟墓间,欲去复不忍。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蹰。落叶委埏侧,枯荄带坟隅。孤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投心遵朝命,挥涕强就车。谁谓帝宫远,路极悲有余。

    《楚辞》:“角宿未旦,曜灵焉藏。”《广雅》:“曜,灵日也。”陈琳《柳赋》:“天机之运旋,夫何逝之速也。”《庄子》:“天其运乎。”郭《注》:“不运而自行也。”《毛诗》:“秋日凄凄。”又:“冬日烈烈,飘风发发。”《广韵》:“厉,烈也,猛也。”《左传》:“施氏之妇曰:‘已不能庇其伉俪。’”杜预《注》:“俪,偶也。”魏太祖《祭桥玄文》:“幽灵潜翳。”《广韵》:“翳,隐也,蔽也。”《苍颉篇》:“昨,隔日也。”天闵案:《丧礼》:“夫为妻,齐衰期服,有用杖、不用杖之别。父母在,为妻不杖。”《礼记》郑《注》:“茵,褥也。”《毛诗》郑《笺》:“帱,床帐也。”《尔雅》:“引,陈也。”《楚辞》:“时亹亹而过中兮。”王逸《注》:“亹亹,进貌。”五臣云:“行貌。”《尔雅》:“陨,坠也。”《楚辞》:“郁结纡畛兮,离愍而长鞠。”王逸《注》:“纡,曲也。畛,痛也。”《声类》:“埏,墓隧也。”《方言》:“荄,根也。”《楚辞》:“茕茕兮不遑寐。”天闵案:《玉篇》:“茕茕,忧思也。”此诗“茕茕”,应作孤独意解。《礼记》:“子路曰:‘吾闻诸夫子,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此采其意。

    钟嵘《诗品》:“晋黄门侍郎潘岳诗,其源出于仲宣。《翰林》叹其翩翩然,如翔禽之有羽毛,衣服之有绡縠,犹浅于陆机。谢混云:‘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嵘谓益寿轻华,故以潘胜。《翰林》笃论,故叹陆为深。余常谓陆才如海,潘才如江。”

    沈德潜曰:“安仁诗品,又在士衡之下。《悼亡》诗格虽不高,其情自深也。”又曰:“安仁党于贾后,谋杀太子遹,与有力焉。人品如此,安得佳也?潘、陆诗如剪彩为花,绝少生韵。”

    张协

    字景阳,与兄载齐名。辟公府掾,转秘书郎,累迁中书侍郎,转河间内史。天下已乱,遂屏居草泽,以属吟自娱,终于家。有集四卷。

    杂诗

    原诗十首,渔洋选六首

    秋夜凉风起,清气荡暄浊。蜻蛚吟阶下,飞蛾拂明烛。君子从远役,佳人守茕独。离居几何时,钻燧忽改木。房栊无行迹,庭草凄以绿。青苔依空墙,蜘蛛网四屋。感物多所怀,沉忧结心曲。

    《易通·卦验》:“立秋,蜻蛚鸣。”《〈毛诗〉疏》:“陆玑云:‘蟋蟀似蝗而小,正黑有光泽如漆,有角翅,一名蛬,一名蜻蛚。’”《古今注》:“飞蛾善拂灯火。”《毛诗》:“哀此茕独。”按:茕独,无所依也。《论语》:“钻燧改火。”《礼·含文嘉》:“燧人氏始钻木取火,炮生为熟。”按:“燧”,古取火之具。金燧,取火于日;木燧,取火于木,并见《礼记·内则》。《邹子》:“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季夏取桑、柘之火,秋取柞、楢之火,冬取槐、檀之火。”《说文》:“栊,槛也。”《古诗》:“秋草萎以绿。”《淮南子》:“穷谷之洿,生一苍苔。”《说文》:“蜘蛛,愗也。”魏文帝诗:“蜘蛛绕户牖。”《论衡》:“蜘蛛结丝以网飞虫,如之用计,安能过之?”《毛诗》:“乱我心曲。”

    朝霞迎白日,丹气临旸(善作“汤”)谷。翳翳结繁云,森森散雨足。轻风吹劲草,凝霜竦高木。密叶日夜疏,丛林森如束。畴昔叹时迟,晚节悲年促。岁暮怀百忧,将从季主卜。

    《尚书》:“它嵎夷曰旸谷。”《淮南子》:“日出汤谷。”善《注》:“‘丹气’,谓赤水之气也。”《毛诗》:“曀曀其阴。”《毛传》:“如常阴曀然,‘翳’与‘曀’,古字通。”《论衡》:“初出为云,繁云为翳。”蔡邕《霖雨赋》:“瞻玄云之晻晻,悬长雨之森森。”天闵案:“竦”,动也。《史记》:“司马季主者,楚人也。卜于长安东市。宋忠与贾谊游于市中,谒季主请卜。”

    昔我资章甫,聊以适诸越。行行入幽荒,欧(五臣作“瓯”)骆从祝发。穷年非所用,此货将安设?瓴甋夸玙璠,鱼目笑明月。不见郢中歌,能否居然别。阳春无和者,巴人皆下节。流俗多昏迷,此理谁能察?

    《庄子》:“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散发文身,无所用之。”司马彪曰:“散,断也。资,取也。章甫,冠名。”善曰:“‘章甫’以喻明德,‘诸越’以喻流俗。”《史记》:“东海王摇者,其先,越王勾践之后也,姓驺氏。摇率越人佐汉,汉立摇为东海王,都东瓯,世俗号为东海王。”徐广曰:“‘驺’,一作‘骆’。”按:今浙江永嘉县西南有东瓯城。《穀梁传》:“吴,夷狄之国,祝发文身。”范宁曰:“祝,断也。”《尔雅》:“瓴甋谓之甓。”《逸论语》:“璠玙,鲁之宝玉。孔子曰:‘美哉璠玙,远而望之焕若也,近而视之瑟若也。一则理胜,一则孚胜。’”《雒书》:“秦失金镜,鱼目入珠。”李斯《上秦始皇书》:“垂明月之珠。”东方朔《神异经》:“西北金阙上,有明月珠,径三寸,光照千里。”《战国策》:“宋玉曰:‘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尹文子》:“形之与名,居然别矣。”《礼记》:“不从流俗。”郑玄曰:“流俗,失俗也。”

    朝登鲁阳关,狭路峭且深。流涧万余丈,围木数千寻。咆虎响穷山,鸣鹤聒空林。凄风为我啸,百籁坐自吟。感物多思情,在险易常心。朅来戒不虞,挺辔越飞岑。王阳驱九折,周文走岑崟。经阻贵无迟,此理著来今。

    虞仲雍《荆州记》:“其北有四关,鲁阳、伊阙之属也。按:鲁阳关,即三鸦镇,战国时曰鲁关,在鲁山县西南、南召县东北。”《水经注》:“鲁阳关,左右连山插汉,秀木干云。”又:“鲁阳关,水出鲁阳关分头山。”《说苑》:“齐王曰:‘大国之树必巨围。’”应劭曰:“八尺曰寻。”《说文》:“咆,嗥也。”《〈左传〉注》:“聒,欢也。”《庄子》:“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司马相如《赋》:“通车朅来兮。”《注》:“朅来,去来也。”《周易》:“君子以除戎器,戒不虞。”《汉书》:“琅邪王阳为益州刺史,行部至卬僰九折阪,叹曰:‘奉先人遗体,奈何数乘此险以病去?’”善《注》:“此言‘王阳驱九折’,盖驱马而去之也。”《公羊传》:“百里与蹇叔送其子而戒之曰:‘尔即死,必殽之岩,是文王之所避风雨者也。’”何修曰:“其处险阻,故文王过之驱驰,常若避风雨也。”《汉书》:“杜业上书曰:“深思往事,以戒来今。”

    述职投边城,羁束戎旅间。下车如昨日,望舒四五圆。借问此何时?胡蝶飞南园。流波恋旧浦,行云思故山。闽越衣文蛇,胡马愿度燕。风土安所习,由来有固然。

    《〈尚书〉大传》:“古者诸侯之于天子,五年一朝,见其身,述其职。述其职者,述其所职也。”《礼记》:“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车,而封黄帝之后于蓟。”接后,人称凡官吏初到任曰“下车”。《楚辞》:“前望舒使先驱。”王逸曰:“望舒,月御也。”《汉书》:“汉立无诸为闽越王,王闽中。”苏武《书》:“越人衣文蛇,代马依北风,君子于其国也,怆怆伤于心。”善《注》:“‘度燕’,即‘依北风’也。”《左传》:“乐操土风,不忘本也。”《东京赋》:“凡人心是所学,体安所习。”《鲁连子》:“子谭子曰:‘物之必至,理固然也。’”

    结宇穷冈曲,耦耕幽树阴。荒庭寂以闲,幽(一作“山)岫峭且深。凄风起东谷,有渰兴南岑。虽无箕毕期,肤寸自成霖。泽雉登垄雊,寒猿拥条吟。溪壑无人迹,荒楚郁萧森。投耒循岸垂,时闻樵采音。重基可拟志,回渊可比心。养真尚无为,道胜贵陆沉。游思竹素园,寄辞翰墨林。

    《释名》:“山脊曰冈。”郑玄《〈周礼〉注》:“薮,大泽也。”《说文》:“山有穴曰岫。”《毛诗:》“有渰凄凄,兴雨祁祁。”《传》:“渰,云兴貌。”善《注》:“‘渰’与‘弇’同,音‘奄’。”《尚书》:“月之从星,则以风雨。”安国曰:“月经于箕则多风,离于毕则多雨。”《公羊传》:“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遍雨乎天下者,唯太山尔。”《注》:“侧手为肤,案指为寸。”《庄子》:“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说文》:“雊,雄雉鸣也。”又:“楚,丛木也。”《射雉赋》:“萧森繁茂。”《春秋·运斗枢》:“山者地基。”《〈吴都赋〉注》:“回,渊水也。”夏侯湛《抵疑》:“玄白冲虚,仡尔养真。”《庄子》:“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慎子》:“道胜则名不彰。”又:“夫道所以使贤,无奈不肖何也。所以使智,无奈愚何也。若此,则谓之道胜矣。”《庄子》:“孔子之楚,舍于蚁丘之浆。其邻有夫妻、臣妾登极者,仲尼曰‘是陆沉者也,是其市南宜僚耶?’”郭象曰:“人中隐者,譬如无水而沉也。”《风俗通》:“刘向为孝成皇帝典校书籍,皆先书竹,为易刊定,可缮写者以上素也。今东观书,竹素也。”《归田赋》:“挥翰墨以奋藻。”《长杨赋》:“籍翰林以为主人。”

    钟嵘《诗品》曰:“晋黄门侍郎张协诗,其源出于王粲。文体华净,少病累。又巧构形似之言,雄于潘岳,靡于太冲。风流调达,实旷代之高手。词彩葱倩,音韵铿锵,使人味之,亹亹不倦。”

    天闵案:景阳诗,与《十九首》为一派,但无空灵、矫健之致耳。又案:二陆三张,渔阳谓为概乏风骨,选录甚少。兹复汰去过半,录其一二,于以见晋初诗之梗概也。

    左思

    字太冲,齐国临淄人。征为秘书郎,齐王冏命为记室,辞疾不就。有集五卷。

    咏史八首

    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边城苦鸣镝,羽檄飞京都。虽非甲胄士,畴昔览穰苴。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左眄澄江湘,右盻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

    《礼记》:“人生二十曰弱冠。”《汉书注》:“翰,笔也。”孔融《表》:“英才卓跞。”“跞”与“荦”通。按:“卓荦”,超绝也。善《注》:“《过秦论》,贾谊作。《子虚赋》,司马相如作。”《汉书》:“冒顿乃作鸣镝,习勒骑射。”《音义》:“镝,箭也,如今鸣箭也。”《尚书》:“善榖乃甲胄。”《史记》:“司马穰苴者,田完之苗裔也。齐景公以为将军,将兵干燕、晋之师。其后田和因自立为齐威王,用兵行威,大放穰苴之法,而诸侯朝齐。威王使大夫追论古者司马法,而附穰苴其中,因号曰司马穰苴之法。”《楚辞》:“临深水而长啸。”善《注》:“‘激’,感也。”《江表传》:“建安二年,策又遣使贡方物,倍于元年所献。其年制书转拜讨逆将军,改封吴侯。”《东观汉记》:“班超上书曰:‘臣乘圣汉威神,冀效铅刀一割之用。’”善《注》:“‘骋’,施也。”《广雅》:“眄,视也。”《方言》:“澄,清也。”《战国策》:“韩挟齐、魏以盻楚。”盻,怒视貌。《汉书》:“郦食其长揖不拜。”又疏广曰:“吾自有旧田庐。”

    沈德潜曰:“此章自言。”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藉(善作“籍”)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毛诗〉传》:“离离,垂貌。”《说文》:“榖曰苗,凡草初生亦曰苗。”《荀子》:“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茎长四寸,生于高山之上,南临百仞之渊。木茎非能长也,所立者然也。”《七发》:“高百尺而无枝。”《韩诗内传》:“所以为世子何?言世世不绝。”孔氏《〈尚书〉传》:“胄,长子也。谓卿大夫子弟也。”《广雅》:“蹑,履也。”《尔雅》:“僚,官也。”《战国策》:“非以韩能强于楚也,其地势然也。”《周易》:“非一朝一夕之故。”《汉书·金日磾传赞》:“七世内侍,何其盛也!”又《张汤传》:“张氏子孙相继,自宣、元以来,为侍中、常侍者,凡十余人。功臣之后,唯有金氏、张氏亲近宠贵,比于外戚。”李善曰:“‘七叶’,自武至平也。‘珥’,插也。”董巴《舆服志》:“侍中、中常侍冠武弁,貂尾为饰。《汉书》:“冯唐以孝著,为郎中署长,事文帝。帝辇过问唐曰:‘父老,何自为郎?’”《说文》:“伟,奇也。”荀悦《汉纪》:“冯唐白首,屈于郎署。”

    吾希段干木,偃息藩魏君。吾慕鲁仲连,谈笑却秦军。当世贵不羁,遭难能解纷。功成耻(善作“不”)受赏,高节卓不群。临组不肯,对珪宁肯分?连玺曜前庭,比之犹浮云。

    《广韵》:“希,望也。”《吕氏春秋》:“段干木者,魏文侯敬之,过其庐而轼之。其仆曰:‘干木,布衣耳,而君轼其庐,不亦过乎?’文侯曰:‘干木不趋俗役,怀君子之道,隐处穷巷,声驰千里之外,未肯一己易寡人也。寡人光乎势,干木富于义,势不如德尊,财不如义高,吾安敢不轼乎?’”班固《幽通赋》:“干木偃息以藩魏。”《毛诗》:“或息偃在床。”《韵会》:“‘藩’与‘蕃’通‘屏’也。”《史记》:“鲁仲连好奇伟俶傥之画策,而不肯仕。赵孝成王时,秦使白起围赵,魏王使将军新垣衍说赵尊秦为帝,鲁连适游赵,谓平原君曰:‘梁客新垣衍安在?吾且为君责而归之。’乃见新垣衍,垣衍拜谢,不敢复言帝秦。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又秦军引去,平原君欲封鲁连,鲁连辞让,终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寿。鲁连笑曰:‘所谓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而连不忍为也。’遂辞去,终身不复见。”邹阳《书》:“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皁。”《史记》:“鲁仲连好持高节。”《说文》:“组,绶属。”王逸《〈楚辞〉注》:“,系也。”《礼·稽命徵》:“诸侯执珪。”《解嘲》:“析人之珪。”郑玄《〈周礼〉注》:“玺,印也。”善曰:“将加之官,必授之以印。后仲连为书遗燕将,燕将自杀。田单欲爵之,仲连逃海上。二国皆欲封,故云‘连玺’。”《论语》:“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济济京城内,赫赫王侯居。冠盖荫四术,朱轮竟长衢。朝集金张馆,暮宿许史庐。南邻击钟磬,北里吹笙竽。寂寂扬子宅,门无卿相舆。蓼蓼空宇中(一作“内”),所讲在玄虚。言论准宣尼,辞赋拟相如。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区。

    五臣《注》:“‘济济’,美盛貌。”《〈诗〉传》:“赫赫,显盛貌。”《西都赋》:“冠盖如云。”《广雅》:“术,道也。”杨恽《书》:“乘朱轮者八人。”《古诗》:“长衢罗夹巷。”《汉书》:“盖宽饶曰:‘上无许、史之属,下无金、张在托。’”善曰:“《汉书》:‘孝宣许皇后,元帝母,元帝封外祖父广汉为平恩侯。’又曰:‘史良娣,宣帝祖母也。兄恭,宣帝立。恭已死,封恭长子高为乐陵侯。’”《说文》:“寂寂,无人声也。”《寰宇记》:“子云宅在华阳县少城西南角,一名草玄堂。”《汉书》:“扬雄《自叙》曰:‘雄家素贫,嗜酒,人希至其门。’”《广雅》:“蓼,深也,空廓也。”《说文》:“宇,屋边也。”《汉书》:“雄方草《太玄》,有以自守。”《老子》:“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管子》:“虚无、无形谓之道。”《汉书》:“时有人问雄者,雄常用法应之,撰为十三卷,像《论语》,号曰《法言》。”又:“先是时,蜀有司马相如作赋,甚弘丽温雅,雄心壮之。每作赋,常据以为式。”《说文》:“擅,专也。”《解嘲》:“天下之士,当营于八区。”

    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自非攀龙客,何为欻来游?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广雅》:“皓,明也。傅玄《三都赋》:“白日舒灵景于天。”《河图·括地象》:“昆仑东南地方五十里,名曰神州。”《西京赋》:“正紫宫于未央。”《盐铁论》:“梓匠营宫室,上成云气,下成山林。”按:“峨峨”,高貌。《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毛诗》:“蔼蔼王多吉士。”《传》:“蔼蔼,济济也。”《法言》:“攀龙鳞,附凤翼。”《〈西京赋〉注》:“欻者,言忽也。”“被褐”,见阮籍诗注。“阊阖”,晋宫阙名。洛阳城阊阖门西向。《高士传》:“许由,字武仲,阳城槐里人。为人据义履方,尧让天下于由,不受,于是遁耕于中岳下。”王粲《七释》:“濯身乎沧浪,振衣乎高岳。”

    荆轲饮燕市,酒酣气益震。哀歌和渐离,谓若旁无人。虽无壮士节,与世亦殊伦。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陈?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

    孔氏《〈尚书〉传》:“乐酒曰酣。”《广韵》:“震,起也。”《史记》:“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荆轲嗜酒,日与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臣瓒《〈汉书〉注》:“邈,绵藐也。”《〈四愁诗〉序》:“豪右,兼并之家。”《列子》:“杨朱曰:‘贵非所贵,贱非所贱,齐贵齐贱。’”《汉书》:“十六两为一斤,三十斤为一钧。”

    《艺苑卮言》:“‘以彼径寸茎,荫此百余条’,是涉世语。‘贵者虽自贵,弃之若埃尘’,是轻世语。‘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是出世语。每讽太冲诗,便飘飘欲仙。”

    主父患不达,骨肉还相薄。买臣困樵采(善作“采樵”),伉俪不安宅。陈平无产业,归来翳负郭。长卿还成都,壁立何寥廓!四贤岂不伟,遗烈光篇籍。当其未遇时,忧在填沟壑。英雄有屯邅,由来自古昔。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

    《史记》:“或说主父偃曰‘太横’,主父曰:‘臣结发游学四十年,身不得遂,亲不以为子,昆弟不收。’”《吕氏春秋》:“父母之于子也,子之于父母也,此之谓骨肉之亲。”《汉书》:“朱买臣家贫,常刈薪樵,卖以给食。担束薪,行且读书,妻亦负戴相随,数止买臣无讴歌道中,买臣愈益疾歌。妻羞之,求去。买臣笑曰:‘吾年五十,当富贵也,今已四十余矣。汝苦日久,待我富贵,报汝功。’妻恚怒曰:‘如公等终饿死沟中耳,何能富贵?’买臣不能留,即听去。”《〈左传〉注》:“俪,偶也。伉,敌也。”《汉书》:“陈平负郭穷巷,以席为门。”《方言》:“翳,薆也。”《尔雅》:“薆,隐也。”《〈礼记〉注》:“负之言背也。”《史记》:“卓文君奔司马相如,相如与驰归成都,居徒四壁立。”《楚辞》:“嗟寥廓而无处。”善《注》:“班固说东平王苍曰:‘遺烈若于无穷。’”《汉书》:“吴起、商鞅,垂著篇籍。”《周易》:“屯如邅如。”《集韵》:“屯邅,难行不进貌。”《国语》:“古曰在昔。”《孙子》:“何世之无才?何才之无施?”

    习习笼中鸟,举翮触四隅。落落穷巷士,抱影守空庐。出门无通路,枳棘塞中途。计策弃不收,块若枯池鱼。外望无寸禄,内顾无斗储。亲戚还相蔑,朋友日夜疏。苏秦北游说,李斯西上书。俯仰生荣华,咄嗟复凋枯。饮河期满腹,贵足不愿余。巢林栖一枝,可为达士模。

    《说文》:“习习,数飞也。”《鹖冠子》:“笼中之鸟,空笼不出。”《〈毛诗〉笺》:“隅,角也。”善曰:“‘落落’,疎寂貌。”《风赋》:“廓抱影而独倚。”《孔丛子》:“孔子《山陵之歌》曰:‘枳棘充路,陟之无缘。’”东方朔《六言》:“计策弃捐不收。”《〈楚辞〉注》:“块,独处貌。”《国语》:“叔向曰:‘绛之富商,而无寻尺之禄。’”《古出东门行》:“盎中无斗米。”《说文》:“储,蓄也,谓蓄积以待用也。”《〈毛诗〉笺》:“蔑,轻也。”《庄子》:“亲友益疏。”《史记》:“苏秦乃西去赵之燕,阳为得罪于燕而亡。自燕之齐,齐宣王以为客卿,然燕大夫多与苏秦争宠而使人刺苏秦。”又:“李斯西入秦说秦王。”又:“始皇以斯为相,二世下斯五刑。”《庄子》:“其疾也,俯仰之间。”《晋书·石崇传》:“尝为客作豆粥,咄嗟便办。”按:“咄嗟”,言时之极速,犹言呼吸间也。《文子》:“生有荣华,心有愁悴。”沈德潜曰:“言苏秦、李斯始不遇,继而遇,终不得死所也。故有‘俯仰’、‘咄嗟’之叹云。”《庄子》:“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

    钟嵘《诗品》:“晋记室左思诗,其源出于公幹。文典以怨,颇为精切,得讽谕之致。虽野于陆机,而深于潘岳。谢康乐常言:‘左太冲诗,潘安仁词,古今难比。’”

    沈德潜曰:“太冲《咏史》,不必专咏一人,专咏一事,咏古人而己之性情俱见。此千秋绝唱也,后维明远、太白能之。”(天闵案:沈论极确。)

    刘琨

    字越石,中山人。少以雄豪著称,永嘉(怀帝年号)初,为并州刺史。建兴(愍帝年号)二年,加大将军,都督并州。三年,进司空。四年,其长史以并州叛,降石勒,琨遂奔蓟。段匹磾因与结婚,约以共戴晋室。元帝渡江,复加太尉,封广武侯。后其子群与匹磾有隙,遂被害。谥曰“愍”。

    重赠卢谌

    王隐《晋书》:“琨与卢志亲善,志子谌,琨先辟之,后为从事中郎。段匹磾领幽州,求为别驾。谌笺诗与琨,故有此答。”《晋书》:“琨诗托意非常,摅畅幽愤,远想张、陈,感鸿门、白登之事,用以激谌。谌素无奇略,以常辞酬和,殊乖琨心。”

    握中有悬璧,本自荆山璆。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滨叟。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求。白登幸曲逆(音“句遇”),鸿门赖留侯。重耳任五贤,小白相射钩。苟能隆二伯,安问党与仇。中夜抚枕叹,想与数子游。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谁云圣达节,知命故不忧?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狭路倾华(一作“车”)盖,骇驷摧双辀。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善《注》:“‘悬璧’,悬黎以为璧。以喻谌也。”天闵案:“悬黎”,即“悬藜”,美玉也。《史记》:“梁有悬藜。”《琴操》:“卞和歌曰:‘攸攸沂水,经荆山兮。穴山采玉,难为功兮。’”《史记》:“太公望以渔钓干周西伯,将出猎,果遇太公于渭之阳。”《六韬》:“文王卜田,史扁为卜。田于渭之阳,将大得。非龙非彲,非熊非罴,非得公侯,天遗汝师。文王斋戒三日,田于渭阳,卒见吕尚,坐茅以渔。”《答宾戏》:“周望兆动于渭滨。”《东观汉纪》:“邓禹,字仲华,南阳人。世祖安集河北,禹自南阳北渡河,追至邺。谒上,上见之,甚欢。谓曰:‘我得拜除长吏,生远来,宁欲仕耶?’禹曰:‘不愿也。’”赵岐《〈孟子〉章指》:“千载闻之,犹有感激。”《周易》:“同气相求。”《汉书》:“陈平从高帝击韩信,至平城,为匈奴所围,七日不得食。用平奇计,使单于阏氏解围以得开。高帝既出,南过曲逆,召御史,封平为曲逆侯。”又:“冒顿围高帝于白登七日。”如淳曰:“平城旁高之地。”《史记》:“范增说项羽急击沛公,项伯素善张良,夜驰见良,具告以事。良要项伯入见沛公,曰:‘早自来谢。’沛公旦日从百余骑见项王,至鸿门,项王因留沛公饮,范增数目项王击沛公,羽不应。须臾,沛公起如厕,于是遂去,乃令张良留谢。”《左传》:“晋公子重耳之及于难也,遂奔狄。从者狐偃、赵衰、颠颉、魏武子、司空季子。”杜预《注》:“狐偃,子犯也。魏武子,犨也。司空季子,胥臣臼季也。此五人贤而有大功也。”《左传》:“寺人披谓晋侯曰:‘齐桓公置射钩,而使管仲相。’”杜预《注》:“乾时之役,管仲射桓公中钩。”善《注》:“‘二伯’,晋文、齐桓也。‘党’,谓五贤。‘仇’,谓射钩也。‘数子’,谓太公已下也。言数子皆能陈谋以静乱,故己想与之共游。”《论语》:“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左传》:“曹子臧曰:‘前志有之曰:圣达节。’”《周易》:“乐天知命,故不忧。”《公羊传·哀公十四年春》:“西狩获麟,何以书?记:‘异也。’孔子曰:‘孰为来哉?孰为来哉?’反袂拭面涕沾袍。”沈德潜曰:“‘宣尼’二句,重复言之,与阮籍‘多言焉所告,繁辞将诉谁’,同一反复申言之意。”(天闵案:“宣尼”、“孔丘”叠用,终是小疵,不必曲为之讳也。)按:汉平帝追谥孔子为褒成宣尼公,故曰“宣尼”。善《注》:“‘夕阳西流’,喻将老之人也。”《家语》:“孔子云:‘修事而能建业。’”《注》曰:“建功业。”宋子京《笔记》:“山东曰朝阳,山西曰夕阳,指山之处耳。后人便用‘夕阳忽西流’。”嵇康《忧愤诗》:“时不我与。”善《注》:“‘云浮’,言疾也。”《论语》:“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刘桢《与临淄侯书》:“肃以素秋。”刘歆《遂初赋》:“奉华盖于帝侧。”《说文》:“辀,辕也。”应劭《汉书注》:“说者以金取坚刚,百炼不耗。”

    钟嵘《诗品》:“晋太尉刘琨、晋中郎卢谌诗,其源出于王粲。善为凄戾之词,自有清拔之气。琨既体良才,又罹厄运,故善叙丧乱,多感恨之词。中郎仰之,微不逮者矣。”

    沈德潜曰:“越石英雄失路,万绪悲凉,故其诗随笔倾吐,哀音无次,读者乌得于语句间求之。”又曰:“拉杂繁会,自成绝调。”

    方曰:“此诗一起一结,不知从何处来、何处去,所谓‘入不言兮去不辞’也。起二句空中下手,以比卢谌。‘惟彼’以下,历举建功业之人,皆欲谌与此诸人相比,以与己共功名耳。‘中夜’二句顿挫束上,‘吾衰’句倏转,如神龙掉首,空中夭矫。言不得志,故独忧悲。而顿挫沉郁,真如金石流、蛟龙僵。古人作书,用墨必有流珠处,此种是也。‘功业’八句,稍缓以疏其气。一收,咏叹无穷。此等用笔,前惟汉魏阮公、后惟杜公有之。”

    陈沆曰:“本传云:‘琨诗托意非常,远想张、陈,感鸿门、白登之事,用以激谌。谌素无奇略,以常词酬和,殊乖琨心。’案:诗中征事杂沓,比兴错出,各有指归。‘太公’、‘邓禹’,述己匡扶王室之志;‘白登’、‘鸿门’,冀脱己患难之中。(天闵案:此殊附会。)‘重耳’、‘小白’,欲与段匹磾同奖王室,比迹桓、文,不以见幽小嫌为辱。望谌以此意达之匹磾,披沥死争,必能见悟也。(天闵案:越石此诗,决非见幽以后之作,此说尤为穿凿。)‘知命’以下,慨功业之不立、志命之不偶。本传言琨闻祖逖进用,与亲故书曰:‘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我著鞭。’即此诗之旨乎?元遗山《论诗绝句》曰:‘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谓刘桢浅狭阒寥之作,未能以敌三曹。(天闵案:此非遗山诗意,辩之如下。)惟越石气盖一世,始足与曹公苍茫相敌也。”

    天闵案:公幹之什,存于今者无几,实难与曹相敌。然曹、刘并称,由来已久。想刘诗散亡,当不少也。按:魏文帝书云:“公幹有奇气,但未遒耳。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又钟嵘《诗品》曰:“魏文学刘桢诗,其源出于《古诗》。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凌霜,高风跨俗。但气过其文,雕润恨少。然自陈思已下,桢称独步,是以曹、刘并称也。”杜甫诗云:“方驾曹刘不啻过。”盖本诸此。遗山所谓“两雄”,正指曹、刘,无贬斥公幹之意。下二句谓越石足与曹、刘相敌。太初《诗比兴笺》用力颇勤,然过事穿凿,乖违本旨者,正复不少。读者不可不知也。

    又案:遗山谓“越石方驾曹、刘”,确为定评。

    扶风歌

    陈沆曰:“集中《扶风歌》九首,盖以两韵为一首,即《乐府》四句一解之例也。”

    《通典》:“京兆、冯翊、扶风,皆古雍州之域。秦始皇以为内史,汉景帝二年,分置左右内史。武帝改左内史为左冯翊,右内史为右扶风,后与京兆号三辅。故赵广汉云:‘乱吾治者常二辅是也。’”按:今陕西关中道西部之地。

    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左手挽繁弱,右手挥龙渊。顾瞻望宫阙,俯仰御飞轩。据鞍长太息,泪下如流泉。系马长松下,发鞍高岳头。烈烈悲风起,泠泠涧水流。挥手长相谢,哽咽不能言。浮云为我结,归(五臣作“飞”)鸟为我旋。去家日以远,安知存与亡。慷慨穷林中,抱膝独摧藏。麋鹿游我前,猿猴戏我侧。资粮即乏尽,薇蕨安可食?揽辔命徒侣,吟啸绝岩中。君子道微矣,夫子故(一作“固”)有穷。惟昔李骞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我欲竞此曲,此曲悲且长。弃置勿复陈,重陈令心伤。(《乐府》每四句一解,凡九解。)

    善《注》:“《晋宫阙名》曰:‘洛阳城:广莫门,北向。’”《汉书》:“高都县筦谷,丹水所出也。”天闵案:“高都”,今山西晋城县,属冀宁道。(晋城旧名凤台,属泽州府。)又案:“丹水”凡三:一、发源陕西商县西北冢岭山,东南流经商县南,又东入河南,经内乡、淅川,东注均水。秦置丹水县,故城,淅川县西丹水之阳。亦称丹流,又称丹江。尧战丹水之浦,以服苗蛮,舜封尧子丹朱于丹水。皆即此也。二、发源山西高平县北丹朱岭,东南流经晋城入河南沁阳县,南注沁河。分支东流为小丹河,入卫河。《山海经》:“沁水之东,有林焉,名曰丹林,丹水出焉。”即此。亦称大丹水,此诗所指也。三、汴河,古亦称丹水。见《水经注》。《左传》:“卫子鱼曰:“分鲁公以封父之繁弱。”杜预《注》:“封父,古诸侯。繁弱,大弓名也。”《战国策》:“苏秦说韩曰:“韩之剑戟,龙渊、太阿,皆陆断马牛,水击鸿雁。”曹植《书》:“有龙渊之利,乃可议于断割。”闻人倓曰:“轩,车也。言车之轻捷如欲飞也。”《古乐府》:“山溜何泠泠。”案:“泠泠”,水声也。晋灼《〈汉书〉注》:“以辞相告曰谢。”案:“哽咽”,悲塞也。《汉书》息夫躬《绝命辞》:“秋风为我吟,浮云为我阴。”《琴操·王昭君歌》曰:“离宫绝旷身摧藏。”《左传》:“共其资粮扉屦。”《毛诗》:“言采其薇。”又:“言采其蕨。”《楚辞》:“揽辔而下节。”李陵《书》:“吟啸成群。”《周易》:“君子道消。”《穀梁传》:“淑姬归于纪,其不言逆,何也?逆之道微矣。”《论语》:“在陈绝粮,子路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闻人倓曰:“‘夫子’,谓孔子。”《汉书》:“武帝天汉二年,李陵为骑都尉,顿屯卒三千,出居延,至浚稽山,与匈奴相值。战败,弓矢并尽,陵遂降。”《周易》:“归妹愆期,有时。”王肃曰:“愆,过也。”案:“骞”与“愆”通。李陵《书》:“陵虽驽怯,令汉贳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庶几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曹植《怨歌行》:“吾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魏文帝《杂诗》曰:“弃置而复陈。”

    沈德潜曰:“悲凉酸楚,亦复不知所云。”

    陈沆曰:“诗不知何时作,或谓作于自并州奔蓟时。则‘朝发广莫门,顾瞻望宫阙’,皆与并州无涉。况是时,琨父母遇害晋阳,何尚有‘去家日远,安知存亡’之语。考永嘉元年,以琨为并州刺史,琨在路上表曰:‘臣九月未得发,道险山峻,胡寇塞路,辄以少击众,冒险而进,顿伏艰危,辛苦备尝。’即此诗歌咏也。自洛阳都城赴镇,故有‘广莫门’、‘宫阙’之语。时九月末,故有‘烈烈悲风’之语。又本传言并土饥荒,流离四散,存者无复人色。荆棘成林,豺狼满道,故有‘资粮乏尽’、‘薇蕨安食’、‘麋鹿’、‘猿猴’之语。时琨仅募得千人,转斗之晋阳,故有‘揽辔命俦侣,吟啸绝岩中’之语。时琨领匈奴中郎将,故借李陵以见志。《〈文选〉注》:‘穷期,即愆期。’盖恐旷日持久,讨贼不效,区区孤忠,不获见谅于朝廷耳。若谓指匹磾见幽,则事在日后,不愿投蓟之初。遽作此语,况‘汉武不见明’,亦与匹磾事无涉。谓之诗谶则可,谓之直赋则不可,故笺以正之。”

    郭璞

    字景纯,河东闻喜人。文章冠一时,尤妙于阴阳、算历、卜筮之术。王导引为参军,补著作佐郎,迁尚书郎,以母忧去。王敦起为记室参军,敦既谋逆,使筮。璞曰:“无成,寿且不久。”敦大怒,即收斩之。及敦平,追赠弘农太守。有《〈尔雅〉注》五卷、《音》二卷、《图》十卷、《赞》二卷、《〈方言〉注》十三卷、《〈三苍〉注》三卷、《〈穆天子传〉注》六卷、《〈山海经〉注》二十三卷、《图赞》二卷、《水经注》三卷、《周易林》五卷、《洞林》三卷、《新林》四卷、又九卷、《卜韵》一卷、《楚辞》二卷、《〈子虚上林赋〉注》一卷、集十七卷。

    游仙诗

    天闵案:原诗十四首,《文选》录七首,王选九首。

    钟嵘《诗品》:“晋弘农太守郭璞诗,宪章潘岳,文体相辉,彪炳可玩。始变永嘉平淡之体,故称中兴第一。《翰林》以为诗首。但《游仙》之作,辞多慷慨,乖远玄宗。而云‘奈何虎豹姿,又云‘戢翼栖榛梗’,乃是坎凛咏怀,非列仙之趣也。”

    李善曰:“凡《游仙》之篇,皆所以滓秽尘网,锱铢缨绂,餐霞倒景,饵玉玄都。而璞之制,文多自叙,虽志狭中区,而辞无俗累,见非前识,有以哉。”

    何焯曰:“景纯之《游仙》,即屈子之《远游》也。章句之士,乌足以知之。”

    沈德潜曰:“《游仙诗》本有托而言,坎咏怀,其本旨也。钟嵘贬其少列仙之趣,谬矣。”(天闵案:沈评极确。)

    方曰:“本屈子《远游》之旨,而拟其辞,遂成佳制。”

    京华游侠窟(五臣作“客”),山林隐遁栖。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临源挹清波,陵冈掇丹荑。灵谿可潜盘,安事登云梯?漆园有傲吏,莱氏有逸妻。进则保龙见,退为触藩羝。高蹈风尘外,长揖谢夷齐。

    《西京赋》:“都邑游侠,张、赵之伦。”《庄子》:“徐无鬼见魏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久矣。’”《周易》:“遁世无闷。”郭璞《〈山海经〉注》:“山居为栖。”《十洲记》:“臣故舍韬隐而赴王庭,藏养生而侍朱门。”《史记》:“李少君谓武帝曰:‘臣常游海上,见安期生仙者,通蓬莱中也。’”《〈毛诗〉传》:“挹,取也。”又:“掇,拾也。”《本草经》:“赤芝,一名丹芝,食之延年。”善《注》:“凡草之初生,通名曰荑,故曰丹荑。”《游天台山赋》:“过灵谿而一濯。”庾仲雍《荆州记》:“大城西九里有灵谿水。”《列子》:“公输般为云梯以取宋。”张湛《注》:“班输为梯,可以陵虚。”善曰:“言仙人升天因云而上也。”《史记》:“庄子尝为蒙漆园吏,楚王闻周贤,使使厚币迎,许以为相。周笑谓楚使者曰:‘亟去!无污我。’”《烈女传》:“莱子逃世,耕于蒙山之阳,或言之楚,楚王遂驾至老莱之门,曰:‘守国之孤,愿变先生。’老莱曰:‘诺!’妻曰:‘妾闻居乱世为人所制,能免于患乎?妾不能为人所制。’投其畚而去。老莱乃随而隐。”《周易》:“乾九二,见龙在田。子曰:‘龙德而正中者也。大壮,羝羊触藩,羸其角,不能退,不能遂,无攸利。’”《说文》:“羝,牡羊也。”善《注》:“‘进’谓求仙,‘退’谓处俗。”沈德潜曰:“‘进’谓仕进,言仕进者为保全身名之计,‘退’则类触藩之羝,孰若高蹈风尘、从事于游仙乎?”天闵案:沈说是也。善《注》“‘进’谓求仙”,非是。盖萦心禄位者,进则汲汲自保,退又难舍功名,所谓患得患失也。“云梯”,亦指高位,善《注》亦非。

    青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云生梁栋间,风出窗户里。借问此何谁?云是鬼谷子。翘迹企颍阳,临河思洗耳。阊阖西南来,潜波涣鳞起。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蹇修时不存,要之将谁使?

    庾仲雍《荆州记》:“临沮县有青溪山,山东有泉,泉侧有道士精舍。郭景纯尝作临沮县,故《游仙诗》嗟青溪之美。”《史记》:“苏秦东师事于齐,而习于鬼谷先生。”徐广曰:“颍川阳城有鬼谷。”《鬼谷子序》:“周时有豪士隐于鬼谷,因自号鬼谷子,言其自远也。”按:鬼谷子,姓王名诩,一说无乡里、族姓、名字。《广雅》:“翘,举也。”《正韵》:“企,举踵望也。”《吕氏春秋》:“昔尧朝许由于沛潭之中,请属天下于夫子,许由遂之颍川之阳。”《琴操》:“尧大许由之志,禅为天子。由以其言不善,乃临河而洗其耳。”《史记·律书》:“阊阖风居西南。闾者倡也,阖者藏也。”《周易》:“风行水上涣。”沈德潜曰:“言风至而波纹生也。”善曰:“‘灵妃’,宓妃也。”《毛诗》:“顾我则笑。”《谷梁传》:“军人粲然皆笑。”《庄子》:“女商谓徐无鬼曰:‘吾所以说君者,吾未尝启齿。’”司马彪曰:“启齿,笑也。”《楚辞》:“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王逸曰:“古贤蹇修为媒理也。”方东树曰:“观收四句,岂真出世者耶?其旨可知矣。”

    翡翠戏兰苕,容色更相鲜。绿萝结高林,蒙笼盖一山。中有冥寂士,静啸抚清弦。放情凌霄外,嚼蕊挹飞泉。赤松临上游,驾鸿乘紫烟。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借问蜉蝣辈,宁知龟鹤年?

    《埤雅》:“翠鸟或谓之翡翠,名前为翡,名后谓翠。旧云雄赤曰翡,雌青曰翠。”善《注》:“‘兰苕’,兰秀也。言珍禽芳草递相辉映,可悦之甚也。”《〈毛诗草木〉疏》:“松萝,蔓松而生,枝正青。”《〈蜀都赋〉注》:“蒙笼,草木茂盛貌。”善《注》:“‘冥’,玄默也。”《楚辞》:“放游志乎云中。”《淮南子》:“大丈夫乘云凌霄与造物逍遥。”《典论》:“饥餐琼蕊,渴饮飞泉。”《列仙传》:“赤松子,神农时雨师。服水玉,教神农,能入火不烧。至昆仑山上,常止西王母石室中,随风雨上下。”嵇康《答难》:“偓佺以柏实方目,赤松以水玉乘烟。”古《白鸿颂》:“兹亦耿介,矫翮紫烟。”《列仙传》:“浮丘公接王子乔以上嵩高山。”《神仙传》:“卫树卿与数人博,其子度曰:‘向于博者为谁?’叔卿曰:‘是洪崖先生。’”《列仙传》:“洪崖先生,尧时已三千岁。”案:“挹”,引也。《夏小正》:“蜉蝣朝生而暮死。”《养生要论》:“龟鹤寿有千百之数,性寿之物也。道家之言:鹤曲颈而息,龟潜匿而噎,此其所以为寿也。服气养性者法焉。”善《注》:“‘蜉蝣’,比世人;‘龟鹤’,比仙人。”《庄子》:“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此用其意。

    六龙安可顿,运流有代谢。时变感人思,已秋复愿夏。淮海变微禽,吾生独不化。虽欲腾丹溪,云螭非我驾。愧无鲁阳德,回日向三舍。临川哀年迈,抚心独悲吒。

    《楚辞》:“维六龙于扶桑。”《〈淮南子〉注》:“日乘车驾以六龙,羲和御之。”闻人倓曰:“‘顿’,停也。”《庄子》:“黄帝曰:‘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淮南子》:“二者代谢舛驰。”高诱曰:“代,更也。谢,叙也。”《国语》:“赵简子叹曰:‘雀入于海为蛤,雉入于淮为蜃,鼋、鼍、鱼、鳖,莫不能化,惟人不能。哀夫!’”魏文帝《典论》:“夫生之必死,成之必败,然而惑者望乘风云,冀与蟠龙共驾,适不死之国。国即丹溪,其人浮游列缺,翱翔倒景,然死者相袭,丘垄相望,逝之莫反,潜者莫形,足以觉也。”《淮南子》:“鲁阳公与韩遘难,战酣,日落,援戈而麾之,日为之反三舍。”许慎曰:“二十八宿,一宿为一舍。”《论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尚书》:“日月逾迈。”《广韵》:“吒,叹也。”《楚辞》:“忧不暇兮寝食,吒增叹兮如雷。”方东树曰:“收四句即《远游》‘惟天地之无穷,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四句之意。”

    逸翮思拂霄,迅足羡远游。清源无增澜,安得运吞舟?珪璋虽特达,明月难暗投。潜颖怨清阳,陵苕哀素秋。悲来恻丹心,零泪缘缨流。

    善《注》:“首二句喻仙者之愿轻举也。”《韩诗外传》:“吞舟之鱼,不居潜泽;度量之士,不居污世。”善《注》言:“‘清源不能运吞舟之鱼’,喻尘俗不足容乎仙也。”《礼记》:“孔子曰:‘珪璋,特达德也。’”邹阳《书》曰:“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莫不按剑相眄者。”善《注》:“‘珪璋’、‘明月’,皆喻仙也。言仙者虽有超俗之誉,而非无捕影之讥。”《尔雅》:“春为青阳。”善《注》:“‘潜颖’,在幽潜而结颖者。”《尔雅》:“苕,陵苕也。”善《注》:“言世俗不欲求仙,而怨天施之偏,又欺浮生之促,类潜颖怨青阳之晚臻、陵苕哀素秋之早至也。”诸葛亮《与李平教》:“详思斯戒,明吾丹心。”《淮南子》:“孟尝君流涕沾缨。”善《注》:“悲俗迁谢,故恻心。”

    天闵案:此与上章,直书胸臆,即崇贤所谓“自叙”也。意旨甚显。崇贤既已知之,而其诠释仍缘饰游仙为说,殆所未喻。陈太初谓:“慷慨如斯,而犹绳以玄旨,叹以冲虚,谅在知音,不当如是耳。”又谓:“吞舟非浅澜可运,喻奇才非卑位可展也。不然,轻举自由,遗情任物,有何暗投之按剑,有何陵苕之怨哀,有何缨泪可流,丹心可恻。”得其旨矣。

    又案:太初笺景纯《游仙诗》,可谓得其大旨。然以牵合事实过多,终嫌穿凿,窃未敢从,故悉不录。

    杂县(音“爰”)寓鲁门,风暖将为灾。吞舟涌海底,高浪驾蓬莱。神仙排云处,但见金银台。陵阳挹丹溜,融成挥玉杯。姮娥扬妙音,洪崖颔其颐。升降随长烟,飘摇戏九垓。奇龄迈五龙,千岁方婴孩。燕昭无灵气,汉武非仙才。

    《国语》:“海鸟曰爰居,止于鲁东门外三日。展禽曰:‘今兹海其有灾乎?夫广川之鸟兽,常知风而避其灾也。’是岁也,海多大风,冬暖。”贾逵《注》:“爰居,杂县也。”“吞舟”,见上。《汉书》:“齐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而黄金、白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列仙传》:“陵阳子明者,铚乡人也。好钓鱼,于旋溪钓得白鱼,肠中有书,教子明服食之法。子明遂上黄山,采五石脂服之。三年,龙来迎去。”《抱朴子》:“流丹者,石芝、赤精,盖石、硫黄之类也。事见《太一玉英》。”《列仙传》:“容成公自称黄帝师,见于周穆王,能善补导之事。取精于玄牝,其要谷神不死,发白复黑,齿落复生。”《神仙传》:“茅君学道于齐,不见使人,金案、玉杯,自来人前。”《淮南子》:“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嫦娥窃而奔月。”许慎曰:“嫦娥,羿妻也。逃月中,盖虚上夫人是也。”“洪崖”,注见前。《列子》:“颔其颐则歌合律。”《广雅》:“颔,动也。”《列仙传》:“宁封子者,黄帝时人,积火自烧而随烟上下。”《淮南子》:“卢敖游乎北海,至于蒙榖之上,见一士焉。卢敖仰视之,乃与语曰:‘惟敖为背群离党,穷观于六合之外者,若敖而已。今则观夫子于是,始可与敖为交乎?’士笑曰:‘今子游于此,而语穷六合,岂不亦远哉!然子处矣,吾与汗漫期于九垓之上,吾不可以久居。’士举臂而竦身,遂入云中。卢敖视之,弗见乃止。”五臣《注》:“‘九垓’,九天也。”郑玄《〈礼记〉注》:“龄,年也。”《遁甲开山图》,荣氏《解》曰:“五龙,皇后君也。昆弟四人,皆人面而龙身。长曰角龙,木仙也。次曰徵龙,火仙也。次曰商龙,金仙也。次曰羽龙,水仙也。父曰宫龙,土仙也。父与诸子同得仙,治在五方。”孔安国《〈论语〉注》:“方,比方也。”《释文》:“人初生曰婴儿。”《说文》:“孩,小儿笑也。”《拾遗记》:“燕昭王召其臣甘需曰:‘寡人志于仙道,可得途乎?’需曰:‘上仙之人,去滞欲而离嗜爱,洗神灭念,游于太极之门。今大王所爱之容恐不及玉,纤腰皓齿,患不如神,而欲却老云游,何异操圭爵以量沧海乎?’”《汉武内传》:“西王母曰:‘刘彻好道,然形慢神秽,虽当语之以至道,殆恐非仙才也。’”

    方东树曰:“学古艳歌《今日乐上乐》,其实从《远游》来。”

    沈德潜曰:“超然而来,截然而止,须玩章法。”

    晦朔如循环,月盈已复魄。蓐收清西陆,朱羲将由白。寒露拂陵苕,女萝辞松柏。蕣容不终朝,蜉蝣岂见夕。圆丘有奇草,钟山出灵液。王孙列八珍,安期炼五石。长揖当途人,去来山林客。

    《说文》:“朔,月一日始也。晦,月尽也。”《〈尚书〉大传》:“三王之统,若循连环。”《礼记》:“播五行于四时,和而后月生也。是以三五而盈,三五而阙。”《尚书》:“惟三月,哉生魄。”孔安国曰:“十六日明清而魄生也。”《尚书》,孔《疏》:“魄者,形也。谓月之轮廓无光之处名魄也。”《礼记》:“孟秋之月,其神蓐收。”司马彪《续汉书》:“日行北陆谓之冬,西陆谓之秋。”《楚辞》:“吾令羲和弭节兮。”善《注》:“‘朱羲’,日也。”《河图》:“立秋秋分,月从白道。”《汉书》:“月有九行,立秋秋分,西从白道。”《淮南子》:“斗指辛则寒露。”“陵苕”,见上。闻人倓曰:“‘辞松柏’,谓女萝先已枯也。”《庄子》:“朝菌不知晦朔。”支遁云:“一名舜英,朝生暮落。”潘尼云:“木槿也。”《尔雅》:“蜉蝣,渠略。”《注》:“似蛣蜣,身狭而长有角,黄黑色,聚生粪土中,朝生暮死,猪好啖之。”《外国图》:“圆丘有不死树,食之乃寿。”《十洲记》:“北海外有钟山,自生千岁芝及神草。”善《注》:“‘灵液’,谓玉膏之属也。”曹植《苦寒行》:“灵液飞波,兰珪参天。”王羲之诗:“灵液被九区。”《汉书》:“漂母谓韩信曰:‘吾哀王孙而进食。’”《周礼》:“食医掌和调八珍之齐。”《注》:“‘珍’,谓淳熬、淳母、炮豚、炮牂、捣珍、渍熬、肝膋也。”《列仙传》:“安期生,阜乡人,自言千岁。”《抱朴子》:“五石:丹砂、雄黄、白矾石、曾青、礠石也。”善曰:“‘王孙列八珍’以伤生,‘安期炼五石’以延寿,言优劣殊也。‘当途’,当仕路也。”方东树曰:“皆用《远游》语。”

    旸谷吐灵曜,扶桑森千(一作“万”)丈。朱霞升东山,朝日何晃朗。回风流曲棂,幽室发逸响。悠然心永怀,眇尔自遐想。仰思举云翼,延首矫玉掌。啸傲遗世罗,纵情在(一作“任”)独往。明道虽若昧,其中有妙象。希贤宜励德,羡鱼当结网。

    《〈尚书〉传》:“日出谷而天下明,故称旸谷。”蔡邕《陈太丘碑》:“苞灵曜之纯。”《帝王世纪》:“大荒之中,旸谷上有扶桑,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皆载乌。”何晏《景阳殿赋》:“若擒朱霞而耀天。”潘岳《秋兴赋》:“天晁朗以弥高兮。”曹植诗:“流飙激棂轩。”闻人倓曰:“‘曲棂激鲜飙,石室有幽响’,本此。”《毛诗》:“仲山甫永怀。”《博雅》:“眇,远也。”《晋书·谢安传》:“悠然遐想有高世之志。”《庄子》:“其翼若垂天之云。”《晋书·孙惠传》:“握神策于玉掌。”闻人倓曰:“此所谓‘掌’,指鸟足。”陆机诗:“矫首顿世罗。”《淮南子》:“山谷之人,轻天下、细万物而独往。”《老子》:“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又:“无状之状,无象之象,是谓忽怳。”又:“执大象,天下往。”《法言》:“颜尝晞夫子矣。”李轨曰:“晞,望也。”《汉书·董仲舒传》:“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方东树曰:“全是《远游》辞意。”

    采药游名山,将以救年颓。呼吸滋玉液,妙气盈胸怀。登仙抚龙驷,迅驾乘奔雷。鳞(《初学》作“鲜”)裳逐电曜,云盖随风回。手顿羲和辔,足蹈阊阖开。东海犹蹄涔,昆仑蝼(一作“若”)蚁堆。遐邈冥茫中,俯视令人哀。

    “采药”,见阮籍诗注。《楚辞》:“岁忽忽其若颓。”《淮南子》:“王乔、赤松,吹呕呼吸,吐故纳新。”《汉武内传》:“上药有风实、云子、玉液、金浆。”陆机《周处碑》:“妙气挺于人间。”《星经》:“房四星,一名天旗,二名天驷,三明天龙,四名天马。”《海赋》:“惊浪雷奔。”《楚辞》:“驾龙舟兮乘雷。”《埤雅》:“电与雷同气。雷从回,电从申,阴阳以回薄而成雷,以申泄而为电。”《大人赋》:“云盖而树华旗。”陆机诗:“顿辔倚高岩。”“顿”,止也。《说文》:“阊阖,天门也。”《楚辞》:“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淮南子》:“牛蹄之涔。”闻人倓曰:“潦水曰涔。”《韵会》:“垤,蚁封也。”《广韵》:“堆,聚土也。”闻人倓曰:“‘遐’,邈远也。‘冥茫’,昧也,言人世也。”方东树曰:“豪俊同刘太尉,令人眉飞色舞。”

    古辞

    闻人倓曰:“《乐府》作“古辞”。《玉台新咏》作江淹。”

    西洲曲

    天闵案:《乐府诗集》载入杂曲歌辞。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干头。栏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案:西洲(“洲”亦作“州”)在今江苏江宁县,晋扬州刺史治所。其东有东府城,会稽王道子于东府领州,故号此为西洲。《说苑》:“越使诸发执一枝梅遗梁王,梁臣韩子顾左右曰:‘恶有以一枝梅遗列国之君者乎?’”《六帖》:“《魏文帝列传》:‘吴选曹令史卓病荒,梦见一人以向越单衫与之。’”《格物论》:“杏叶似梅,差小而微红。”《释名》:“鬓,峻也,所居高峻也。”《〈尔雅〉注》:“鸦,乌也。”《广雅》:“纯黑。”《古乐府》:“艇子荡双桨。”《毛诗》:“七月鸣。”《传》:“白劳也。”《群芳谱》:“乌臼,一名鸦臼。乌喜食其子,因名之。或云:其木老,则根下黑烂成臼,故得此名。”《说文》:“钿,金华也。《六书故》:‘金华为饰,田田然。’”廖氏曰:“用翡翠、丹粉为之。”《〈尔雅〉疏》:“北人以莲为荷。”《韵会》:“阑板间阑干。”《乐府解题》:“大垂手,小垂手,皆言舞而垂手也。”案:此采其字。

    陶潜

    潜,字渊明,或曰渊明,字元亮,浔阳柴桑人。太尉长沙公侃之曾孙,少有高趣。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解归。躬耕自资。隆安(晋安帝年号)中为镇军参军,义熙(安帝年号)元年,迁建威参军。未几,求为彭泽(故城在江西湖口县东三十里)令,在县八十余日解归。暨入宋,终身不仕。颜延年诔之,谥曰“靖节征士”。

    游斜川并序

    辛丑(一作“酉”)正月五日,天气澄和,风物闲美,与二三邻曲,同游斜川。临长流,望曾城,鲂鲤跃麟于将夕,水鸥乘和以翻飞。彼南阜者,名实旧矣,不复乃为嗟叹。若夫曾城,傍无依接,独秀中皋,遥想灵山,有爱嘉名。欣对不足,率共赋诗。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各疏年纪、乡里,以记其时日。(闻人倓曰:“斜川在今江西南康府。”天闵案:南康府今废,星子县其旧治也,属九江道。)

    开岁倏五日(一作“十),吾生行归休。念之动中怀,及辰为兹游。气和天惟澄,班坐依远流。弱湍驰文鲂,闲谷矫鸣鸥。迥泽散游目,缅然睇曾丘。虽微九重秀,顾瞻无匹俦。提壶接宾侣,引满更献酬。未知从今去,当复如此否。中觞纵逸情,忘彼千载忧。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

    冯衍赋:“开岁发春兮,百卉含英。”李公焕曰:“按:辛丑岁,靖节年三十七。诗曰‘开岁倏五十’,乃义熙十年甲寅,以诗语证之,《序》为误。(天闵案:谓《序》“辛丑”,“一作‘辛酉’”为误也。)今作‘开岁倏五日’,则与《序》中正月五日,语意相贯。”天闵案:“归休”,谓行归于尽也。《古诗》:“死者为归人。”《后汉书·来歙传》:“歙班坐绝席,在诸将之右。”《〈汉书〉注》:“急流曰湍。”《游天台山赋》:“整轻翮而思矫。”《博雅》:“矫,飞也。”《增韵》:“迥,寥远也。”《楚辞》:“忽反顾以游目兮。”闻人倓曰:“‘曾丘’,即《序》中所谓‘曾城’。”《名胜志》:“曾城山,即乌石山,在星子县西五里,有落星寺。”《楚辞》:“曾城九重。”曾国藩曰:“《淮南子》:‘昆仑山有曾城九重。’陶公因目中所见之曾城,而遥想昆仑之曾城。观《序》所云‘临长流,望曾城’句,当是斜川有山名曾城,故爱其嘉名与昆仑同耳。骆庭芝云:‘曾城,落星寺也。’然《序》云‘独秀中皋’,则是指山,非指寺矣。”王褒《僮约》:“舍中有客,提壶行酤。”《〈汉书〉叙传》:“引满举白。”《毛诗》:“献酬交错。”陶澍曰:“中觞,酒半也。各本作‘觞’,焦竑从宋本作‘肠’,非。”

    《萸江诗话》曰:“此篇年月在赴假之前。曰‘忘彼千载忧’,又曰‘明日非所求’,皆有慨乎言之。盖七月之赴假,亦见桓玄之将乱,不徒以不堪吏职也。又此诗元显专权于内,桓玄觊觎于外,晋之危亡已兆。先生年才三十七,虽及时行乐,何遽汲汲如此。良以名臣之后,不得假手以救乱,实有不能已者。以为作达,真不知先生者矣。”

    方曰:“此游诗正格,准平绳直,无奇妙,而清真自不可及。‘弱湍’二句,略整。又案:此言行将归休,似为解官之时,故云‘未知从今去’云云。”(天闵案:“吾生行归休”,重在“吾生”二字。方氏解作休官,迂谬难通。)

    五月旦作和戴主簿

    《通典》:“主簿,一人,录门下众事,省署文书。汉制也,历代皆有。”

    虚舟纵逸棹,回复遂无穷。发岁始(一作“若”)俯仰,星纪奄将中。明两萃时物(一作“南窗罕悴物”),北林荣且丰。神渊写时雨,晨色奏景风。既来孰不去,人理固有终。居常待其尽,曲肱岂伤冲?迁化或夷险,肆志无窊隆。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

    《庄子》:“方舟济河,有虚船来触,虽有褊心之人不怒。”张协《七命》:“纵棹随风。”《汉书·礼乐志》:“元血之精,回复此都。”天闵案:“回复”,犹云往复也。《楚辞》:“开春发岁兮,白日出之悠悠。”《庄子》:“其疾也哉,俯仰之间也。”张华赋:“逼来年之将至兮,迨星纪之未移。”天闵案:此与《礼记》“月穷于纪”之“纪”同。注:“纪”,会也。《易》“明两”作“离”。李鼎祚曰:“夏火之候也。”《易》:“萃,聚也。”《广雅》:“悴,困悴也。”《秋兴赋》:“虽末士之荣悴。”《毛诗》:“郁彼北林。”《七启》:“观游龙于神渊。”《增韵》:“写,倾也,输也。”《史记·律书》:“景风者,居南方。景者,言阳道竟,故曰景风。”《淮南子》:“清明风至,四十五曰景风至。”《注》:“离卦之风也。”《尔雅》:“四时和为通正,谓之景风。”《庄子》:“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天闵案:“既来”四句,正取《庄子》意。《高士传》:“贫者士之常,死者民之终,居常以待终。”《韵会》:“冲,和也。”《玉篇》:“冲,虚也。”《庄子》:“道冲而用之,渊乎者万物之宗。”陆机诗:“迁化有明徵。”诸葛亮论:“历夷险而益固。”《长笛赋》:“窊隆诡戾。”《注》:“‘窊隆’,高下貌。”《史记》:“鲁连曰:‘吾宁富贵而诎于人,吾宁贫贱肆志焉。’”天闵案:“迁化”二句,言大化推移,生民随所遭遇,或夷或险,然自真能肆志,而外功名、忘生死者视之,固无所谓优劣也。故曰“即事似已自高”,(案:“即事”,即指“居常待尽”之旨。)不必更“升华嵩”而求仙也。《尔雅》:“华山为西岳,又嵩高为中岳。”何梦春曰:“‘华嵩’,用呼子先上华阴山及王子乔上嵩高山事。”

    方曰:“此与《斜川》,皆请假回作。”(案:辛丑,安帝隆安五年,公时年三十七岁,作镇军参军。)又曰:“此与《斜川》同,而气势较遒。‘虚舟’二句,喻也。”(天闵案:“虚舟”四句,盖谓虚心应物,无往不可,惟日月侵寻,一年将半,不能无感耳。)又曰:“高妙天成,又有笔势。此康乐所力追而不能及者,令我释然。”

    和刘柴桑

    《莲社高贤传》:“刘程之,字仲思,彭城人。汉楚元王之后,少孤,事母以孝闻。谢安、刘裕嘉其贤,相推荐之,皆力辞。裕以其不屈,乃旌其门曰‘遗民’。”陶公本传:“时周续之入庐山事释慧远,彭城刘遗民亦遁迹荒山,渊明又不应征命,谓之‘浔阳三隐’。”李公焕曰:“遗民尝作柴桑令。”案:“柴桑县”,汉置,隋废,故城在今江西九江县西南。县盖以山得名,柴桑山,在今江西九江县西南九十里。

    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直为亲戚故,未忍言索居。良晨入奇怀,挈杖还西庐。荒途无归人,时时见废墟。茅茨已就治,新畴复应畬。谷风转凄薄,春醪解饥劬。弱女虽非男,慰情良胜无。栖栖世中事,岁月共相疏。耕织称其用,过此奚所须。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

    李公焕曰:“时遗民约靖节隐庐山,结白莲社,靖节雅不欲预其社列,但时复往还于庐阜间。”何孟春曰:“‘西庐’,指上京之旧居。”方东树曰:“此谓刘初仕而今还也。旧注谓刘招公入社,而公不往,甚浅而陋。”《礼记》:“吾离群而索居久矣。”《说文》:“挈,悬持也。”《招隐诗》:“荒途横古今。”《西都赋》:“徒观迹于旧墟。”《淮南子》:“茨之以生茅。”《说文》:“茨以茅盖屋。”《毛诗》:“如何新畬?”《传》:“三岁曰畬。”李公焕曰:“靖节自庚戌徙居南村,已再稔矣。今秋获后,复应畬也。”(天闵案:依方说,此亦谓刘。)《毛诗》:“习习谷风。”《尔雅》:“东风谓之谷风。《古诗解》:“凄薄,犹言料峭,寒意也。”《说文》:“醪汁,滓酒也。”《说文》:“劬,劳也。”赵泉山曰:“‘谷风’四句,虽出于一时之谐谑,亦可谓巧于处穷矣。以弱女喻酒之醨薄,饥则濡枯肠,寒则若挟圹,曲尽贫士嗜酒之常态。”吴瞻泰曰:“王棠曰:‘柴桑有女无男,潜心白业,酒亦不欲,想必以无男为憾,故公以达者之言解之。’陶澍曰:‘赵以弱女为比,王则赋也。’说并通,两存之。”方东树曰:“‘弱女’句,或刘本无男,乃见真妙,而沈德潜以为喻酒之薄,无论陶公无此险薄轻儇笔意,而于诗亦气脉、情景俱浇漓矣。”何焯曰:“‘共相疏’,我弃世,世亦弃我也。”何孟春曰:“百年后身与名且不得存,况外物乎?然则敝庐何必广?衣食当须纪,耕织称其用可也。”闻人倓曰:“‘翳如’,谓泯灭也。”

    方曰:“此以刘能归为旨,一起八句,著笔用意,全在此。‘亲旧’二句,贯下‘还’字。‘荒途’二句,以他人不归者相比。‘茅茨’以下,言初归修治田宅,直至‘岁月共疏’,方说足。‘栖栖’二句顿挫,以宽为势。若无此,则气促矣。‘耕织’四句,又于题后、题外绕回咏言,往复三折。”又曰:“公之辞彭泽,与刘之去柴桑,其趣一同。故此和刘,即自咏也。”(天闵案:方说极精。)

    赠羊长史并序

    左军羊长史,衔使秦川,作此与之。

    刘履曰:“义熙十三年,太尉刘裕伐秦,破长安,秦王姚泓诣建康受诛,时左将军朱龄石遣长史羊松龄往关中称贺。”钱大昕曰:“陶渊明《赠羊长史诗序》云:‘左军羊长史衔使秦川’,诗当作于义熙十四年灭姚泓后。羊为左军长史,必朱龄石之长史矣。惟史称朱以右将军领雍州,而此云左军小异。考《宋书·朱传》,义熙十二年已迁左将军,左右将军品秩虽同,而左居右上。朱镇雍州,必仍本号,不应转改为右,则此云左军者为可信。”

    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黄虞。得知千载上(一作“外”),正(一作“上”)赖古人书。圣贤留遗迹,事事在中都。岂忘游心目?关河不可逾。九域甫已一,逝将理舟舆。闻君当先迈,负疴不获俱。路若经商山,为我少踌躇。多谢绮与甪,精爽今何如?紫芝谁复采?深谷久应芜。驷马无贳患,贫贱有交娱。清谣结心曲,人乖运见疏。拥怀累代下,言尽意不舒。(曾曰:“识度。”)

    《汉书叙传》:“三季之后,厥事放纷。”按:“三季”,谓夏、商、周三代也。《周易》:“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黄山谷曰:“‘正赖古人书’、‘正尔不能得’、‘正宜委运去’,皆当时语。或者改作‘上赖古人书’、‘止尔不能得’,甚失语法。”李公焕《注》:“洛阳,西晋之故都,长安乃秦、汉所都。”方东树曰:“中都”,不必呆数典故,即指关中耳。”天闵案:“中都”,当兼关、洛而言。李说是也。闻人倓引《〈汉书〉注》“中都在太原”,非是。孙绰赋:“恣心目之寥朗。”王羲之《序》:“游目骋怀。”《魏志·武帝纪》:“绥爰九域,罔不率俾。”李公焕《注》:“‘九域’句,谓刘裕平关、洛也。”《说文》:“迈,远行也。”李公焕《注》:“松龄衔左将军朱龄石之命,诣裕行府,贺平关、洛。原诗意靖节欲从松龄访关、洛,会病不果行也。”天闵案:“负疴”,盖托词。李《注》谓“会病不果行”,固矣。汤东磵注:“天下分裂,而中州贤圣之迹,不可得而见。今九土既一,则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正当首访,而独多谢于商山之人,何哉?盖南北虽合,而世代将易,但当与绮、甪游耳。远矣深哉!”天闵案:商山,今在陕西商县东。即南山之脉,有七盘十二,亦云商岭南坂。四皓避秦于此。《〈史记〉索引》:“四皓,谓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顾皓曰:“‘甪’,古音‘禄’。”李济翁《资暇录》云:“汉四皓,其一号甪里先生,今多以‘觉’音呼之,谬也。至于读‘甪’为‘觉’,而‘甪里’之音‘禄’者,辄改为‘甪’,则又与误读为‘觉’者,同一谬也。”汤东磵注:“《紫芝歌》:‘莫莫高山,深谷逶迤。弈弈紫芝,可以疗饥。唐虞世远,吾将安归?驷马高盖,其忧甚大。富贵之畏人兮,不如贫贱之肆志。’”陶澍曰:“‘贳’,贷也。‘无贳患’,言其患不可贷也。即四皓歌‘驷马高盖,其忧甚大’意。”何孟春《注》:“‘清谣’,指四皓歌。”

    闻人倓曰:“刘裕平关中,越三年即受晋禅。陶公此诗念黄、虞,谢绮、甪,盖致慨于晋、宋之间也。言虽易尽,意奚能舒乎?”方曰:“此丁巳年公五十二岁作。关、洛平后二年,裕即篡。此题难于刘太尉《赠卢谌》,彼可以明目张胆正说,故雄杰豪放。此不能明说,故伊郁隐迷。其文法之妙,与太史公《六国表》同工。觉颜(天闵案:谓颜延之也。)《北使洛》,如嚼蜡,如牛负物行深泥,索然无生气。陶诗当以此为冠卷。”又曰:“高妙疏远,笔势骞举,不独谢不能,鲍亦不能。”

    天闵案:陶公盖深痛神州陆沉,刘裕收复关、洛,本为经营中原绝好时会,特裕志在篡窃,无心于此,故借赠羊长史,一写其愤慨耳。注家向无有道及此者。起八句,言生逢叔末之世,读古人书,慨然想见黄、虞之盛,特今者中原沦于胡虏,不独黄、虞之不可逢,即圣贤遗迹之在中都者,欲一娱游心目而不可得也。用意何等沉郁!“九域”四句,言关、洛既平,中原当可底定,吾亦庶几漫游关、洛,重睹先圣昔贤所遗留之旧物,特经营非人,恐终再沦没耳。此难显言,故托言“负疴”、“不获俱”者,直是不能往也。此方氏所谓“隐迷”。注家乃谓靖节“意欲从松龄访关、洛,会病不果行”,真是痴人说梦也。“路若”八句,笔势陡起,意谓生此乱世,但当从黄绮游耳。“清谣”四句,言黄绮之游,亦政未易企及,虽人事之多乖,亦世运之不我与,故曰“拥怀累代之下”。言有穷而意不可尽。闻《注》谓念黄、虞,谢绮、甪,致慨于晋、宋之间,可谓知其一、未知其二也。

    癸卯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

    天闵案:晋安帝元兴三年癸卯。

    沈约《宋书》:“潜自以曾祖晋世宰辅,不复屈身后代。自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所著文章皆题年月,义熙以前,则书晋室年号,自永初已来,惟云甲子而已。”

    方东树曰:“此晋安帝年号而书甲子。可见沈约、萧统所云‘义熙以前书晋年号,永初以来,惟书甲子’为妄说。”

    天闵案:陶集有三大问题,亟待解决。一为侃后问题。(案:陶公非陶侃后,阎咏发之,方东树力持其说,著《陶诗附考》。)二为甲子问题。三为年岁问题。(案:陶公卒于宋永嘉丁卯,六十三岁,古今讫无异说。近人梁启超著《陶渊明年谱》,谓公得年仅五十六,其说颇辩。)一、三两问题,因非究其全集,暂置不论。惟甲子问题,与所选诗颇多牵涉,略采众家之说,以备参考。

    僧思悦曰:“《文选》,五臣《注》云:‘渊明诗,晋所作者皆题年号,入宋所作,但题甲子而已,意者耻事二姓,故以异之。’思悦考渊明诗,有题甲子者,始庚子,距丙辰,凡十七年间,只九首(一作十一首)耳。皆晋安帝时所作也。中有《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作》。此年秋乃为彭泽令(一本无“中有乙巳岁”三句,但言渊明以乙巳秋为彭泽令),在官八十余日,即解印绶,赋《归去来辞》,后一十六年庚申晋禅宋,恭帝元熙二年也。岂容晋未禅宋前二十年,辄耻事二姓,所作诗但题甲子,以自取异哉?矧诗中又无标晋年号者,其所题甲子,盖偶记一时之事耳。后人类而次之,亦非渊明本意。”

    《复斋漫录》云:“思悦云云,秦少游尝言宋初受命,陶公自以曾祖侃晋世宰辅,耻复屈身,投劾而归,耕于浔阳。其所著书,自义熙以前,题晋年号,永初以后,但题甲子而已。黄鲁直诗,亦有‘甲子不数义熙前’之句。然则少游、鲁直,且尚惑于五臣之说,他可知已。”

    曾季狸曰:“陶渊明诗,自宋义熙(天闵案:‘义熙’,晋安帝年号,当是‘永初’之误。)以后,皆题甲子,此说始于五臣注《文选》云尔,后世遂仍其说。治平(宋英宗年号)中,有虎丘寺僧思悦者,独辨其不然,谓‘岂有宋未受禅耻事二姓哉’?思悦之言,信而有征矣。”

    谢枋得曰:“五臣《〈文选〉注》,谓渊明诗自晋义熙以后皆题甲子,后世仍其说。治平中,僧思悦独不谓然,曾裘父艇斋亦信其说。以余考之,刘裕平桓玄,改元义熙,自此大权尽归于裕,渊明赋《归去来辞》,义熙元年也。至恭帝元熙二年禅宋,帝曰:‘桓氏之时,晋已无天下,重为刘氏所延,将二十载。今日之事,本所甘心。’详味斯言,则刘氏自义熙庚子得政,至庚申革命,凡二十年。渊明自庚子后题甲子者,盖逆知其末流必至于此也。思悦、裘父,殆不足以知之。”

    天闵案:沈约谓“义熙已前,则书晋室年号,自永初已来,惟书甲子而已”。五臣注《文选》,稍易其辞,谓“自晋义熙以后,皆题甲子”,本祖沈说。《谢氏家录》误会五臣《注》,乃谓“渊明自义熙庚子后题甲子”,果如所言,则是晋尚未亡,天下尚知奉晋之年号,渊明已不复奉之。其说之谬,不攻自破。

    王应麟曰:“《左传》引《商书》曰:‘沉潜刚克,高明柔克。’《洪范》言:‘惟十有三祀,箕子不忘商也,故谓之《商书》。’渊明于义熙后,但书甲子,亦箕子之志也。陈咸用汉腊亦然。”

    吴师道曰:“予家《渊明集》十卷,后有阳休之《序录》、宋丞相《私记》,及曾纮《〈读山海经〉误句》三条。乾道(宋孝宗年号)五年,林栗守州时所刊。第三首卷有思悦《序》,思悦者不知何人,今未有考,但其所言甚当,而有未尽。且《宋书》、《南史》皆云:‘自宋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义熙以前,明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李善注《文选》,亦引《宋书》云云。盖自沈约、李延寿皆然,李善亦引之。不独五臣误也。今考陶文,惟《祭程氏妹文》书‘义熙三年’,《祭从弟敬远》,则书‘岁在辛亥’,《自祭文》则曰‘岁在丁卯’。惟丁卯在宋元嘉四年,辛亥亦在安帝时,则所谓‘一时偶记’者,信乎得之矣。”

    宋濂《渊明像跋》曰:“有谓渊明耻事二姓,在晋所作,皆题年号,入宋后,惟书甲子,则惑于《传记》之说,而其事有不得不辨者。今《渊明集》具在,其诗题甲子者,始于庚子而讫于丙辰,凡十有七年,皆晋安帝时所作。初不闻隆安、元兴、义熙之号,若《九日闲居诗》,有‘空视时运倾’之句;《拟古》第九章,有‘忽值山河改’之语,虽未敢定为何年,必受晋禅后所作。不知何故,反不书甲子耶?其说盖起于沈约《宋书》之误,而李延寿《南史》、五臣注《文选》皆因之。虽有识如黄庭坚、秦观、李焘、真德秀,亦踵其谬而弗之察。独萧统撰本传,谓渊明‘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见宋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朱子《通鉴纲目》遂本其说。书曰‘晋征士陶潜卒’,可谓得其实矣。呜呼!渊明之清节,其不待书甲子而后始见耶?”

    郎瑛曰:“五臣注《文选》,以渊明诗,晋所作者,皆题年号,入宋但题甲子,意谓耻事二姓,故以异之。后世因仍其说,虽少游、鲁直亦以为然也。治平中,虎丘寺僧思悦编陶诗,辨其不然。谓渊明之诗,有题甲子者,始庚子,距丙辰,凡十七年,诗一十二首,皆安帝时作也。至恭帝元熙二十年庚申始禅宋,夫自庚子至庚申计二十年,岂有晋未禅宋之前二十年内辄耻事二姓,而所作即题甲子以自取异哉?矧诗中又无标晋年号者,所题甲子但记一时事耳。其说出而旧疑释矣。后蔡采之《碧湖杂记》又云:‘元兴二年,桓玄篡位,继而刘裕秉政,至元熙二年始受禅,前此名虽为晋,实则非也。故恭帝曰:桓玄之时,晋已无天下,重为刘公所延,今日之事,本所甘心。计时逆推正二十年也。盖渊明逆知末流必至革代,故所题云云。’以予论之,若唐、若宋,天下危而复安,常有之也,岂可逆料二十年后事耶?故唐韩偓之诗,亦记甲子,其后因全忠篡唐,人遂以为有渊明之志。蔡说谬矣。惜思悦尚辨未至,若曰二十年间,陶诗岂止十二首耶?且未革之时,逆知即题甲子,而永初、元嘉之作,如《赠长沙族祖》、《王抚军座中送客》者,反不题甲子,何耶?至于《述酒》篇内‘豫章抗高门,重华固灵坟。流泪抱中叹,平王去旧京’。正指宋迫恭帝事,又何不题甲子耶?盖偶尔题之,后人偶尔类之,岂陶公之意耶?因复辨之,以足思悦之义。”

    赵绍祖曰:“按汲古毛氏所刻摹《苏文忠手书》:‘《渊明集》,近丹徒鲁太守子山(铨)来守宁国,重刻于郡斋,余得一本。其后有治平中思悦跋,其第三卷首云云。’前明宣城梅禹所刻《六朝诗乘》,于渊明诗极推思悦之论为是。又宋景濂集中有《渊明像跋》,亦见及此。而王渔洋《池北偶谈》引傅平叔辨,其意亦同。而渔阳盛称以为前人所未发,盖未见思悦之论也。余谓渊明文章,晋标年号,宋书甲子,《宋书》始为此说,《南史》亦同。(自注:“惟《晋书》删此语。”)而李善取以注《文选》,五臣更引伸之。即如思悦之论,亦非五臣之失。但沈约《宋书》,既去渊明不远,李善最博,未必耳食为言。此二公当非不见渊明集者,使渊明集中书甲子者,仅此九首,又皆在晋时而无标年号者,此亦开卷可得,而何作此言?余意集中书甲子年号,转相传写,必为后人所删去,而此数首特删之未尽耳。(自注:渊明未必首首题年号、甲子,不过于一年所作之前题之,如《饮酒》、《读山海经》,使题云‘某年、某甲子《饮酒》、《读山海经》’,成何语耶?此数首特记一事,故书甲子于题首,而是岁中所标之年号必在前矣。后人删而去之,而此数首之甲子以在题上,故不删。此情理自然,可想而知者也。)未可便以为《宋书》、《〈文选〉注》之失也。若后人习用旧说,陈陈相因,诚不免为思悦所讥。而黄鲁直诗‘甲子不数义熙前’,与注不合,其用意更晦。至谢叠山谓刘裕自庚子得政,渊明书甲子始此,盖逆知其末流所必至,此固强为之说。而何义门欲改《〈文选〉注》,以为当云‘自永初以来,不书甲子’,凿空为说,尤可笑也。”

    陶澍曰:“‘晋标年号,宋惟甲子’之说,自沈约著于《宋书》,而李延寿《南史》、李善《〈文选〉注》,相承无异。五臣云:‘意之耻事二姓,故以异之。’犹约说也。至宋僧思悦,始创新论。谓‘诗中并无标晋年号者。所题甲子,盖偶记一时之事。岂容晋未禅宋前二十年,辄耻事二姓,所作诗,但题甲子以取异哉?’由是王复斋、曾季狸、吴师道、宋景濂、郎仁宝诸人,起而和之,而先生之隐衷,与史氏之特笔,几为所汩,此所谓以不狂为狂也。按北齐阳休之《序录》,言先生集,先有两本行于世,一本八卷无序,一本六卷并序目,编颠颠乱,兼复缺少。萧统所撰八卷,合序、目、诔、传,而少五孝传及四八目,然编录有体,次第可寻。是昭明之前,先生集已行世。《五柳传》云:‘尝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则其集必有自定之本可知。约去先生仅十余年,必亲见先生自定之本可知。窃意自定之本,其目以编年为序,而所谓‘或书年号,或仅书甲子’者,乃皆见于目录中。故约作《宋书》,特为发其微趣。宋元献《私记》云:‘《隋经籍志》:宋征士《陶潜集》九卷。’又云:‘梁有五卷、录一卷。’《唐志》:‘《陶泉明集》五卷。’今官私所行本,凡数种,与二本不同。有八卷者,即梁昭明太子所撰,合序、传、志等在集前为一卷,正集次之,亡其录。录者,目录也。是先生集必自有录一卷,而沈约云文章皆题岁月者,当是据录之体例为言。至唐初,其录尚在,故李善等依以作注。后乃亡之,遂凌乱失序,无从校勘耳。假令先生原集,义熙以前,亦止书甲子,永初以后,或并记年号,休文无端造为此说,则当时之人,皆可取陶集核对,以斥其非,岂有历齐、梁、陈、隋,俱习焉不察,李延寿反采入《南史》,李善又取为《选注》哉!休之谓渊明编录有体,次第可寻,窃意昭明自加搜校,必依先生自定之目,一以编年为序。若如今本,孰能寻其次第?思悦等但据题上所有甲子为说,不知今集自庚子至丙辰十七年,诗止数首。而壬寅、甲辰、丙午、丁未、辛亥、壬子、癸丑、甲寅、乙卯等年,俱无一篇。辛丑《游斜川诗》,转不在编年之内,其非旧次亦可见矣。余门人赵绍祖谓‘先生未必首首题年号、甲子,不过于一年所作之前题之,而《阻风》、《赴假》等诗,盖偶书甲子于题首,后人删其每岁所标之甲子,而此数首甲子以在题上,故不删’。其说近是。若宋景濂谓‘先生清节,不待书甲子而后见’,则是似未审所争书不书者非甲子,乃晋、宋之年号也。(天闵案:陈论极精。)不书宋号,正孤臣惓惓故朝,托空文以见志者。王厚斋谓与箕子称殷祀、陈咸用汉腊同意,真先生旷代知己。异说纷纷,可以息其喙矣。”

    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顾盼莫谁知,荆扉昼常闭(必结切,一作“閇”)。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一作“夕”)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或作“结”)。劲气侵襟袖,箪瓢谢屡设。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平津苟不由,栖迟讵为拙?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

    《毛诗》:“衡门之下,可以栖迟。”《传》:“衡门,衡木为门,言浅陋也。栖迟,游息也。”李公焕注:“‘閇’,必结切,阖也。”陶澍注:“章渊《稿简赘笔》曰:“颜延年《赠王太常诗》:‘郊扉常昼闭。’闭,音鳖,此作‘閇’,字异音一。”天闵案:《玉篇》:“‘閇’,俗‘闭’字。”《礼记》:“大音希声。”罗大经曰:“‘倾耳’二句,雪之轻虚洁白,尽在是矣,后此莫能加也。”《论语》:“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闻人倓曰:“‘劲气’二句,言不免饥与寒也。”左思诗:“寥寥空宇中。”天闵案:“历览”四句,谓历览古人之书,颇时时窥见其壮烈。高操非所敢攀,亦自得古人固穷之节。《论语》:“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陈祚明曰:“‘平津’,平道也。仕宦之路亦人所共由,而犹‘不由’之也。”李公焕《注》:“汉元朔中,武帝诏封公孙宏为平津侯。”曾国藩曰:“‘平津’二句,言苟不慕公孙宏丞相封侯,则栖迟山林亦未为拙也。‘不由’,谓不由其道也。”闻人倓曰:“‘一言’,谓固穷也。公因易代抗节,则‘言外’意也。言古人之节,我自契之。‘谁’,则能辨者。”天闵案:“寄意一言外”,犹云“寄意尽在言外”也。“抗节”之说,非是。方氏辩之甚精。

    方曰:“此咏雪诗,而平生本末俱备,无一毫因易代抗节意,而解者多妄说。‘倾耳’二句,谢能之。公善用虚字,最雅。无软弱率易之病,如‘箪瓢’等句可爱。‘平津苟不由’,此设揣之词,于枯木寒严无暖气中,求出强自宽来。即屈子《卜居》意。‘苟’字、‘讵’字,开合相应。此‘癸卯’,乃安帝元兴二年,是年桓玄篡位,刘裕以下邳太守加彭城内史,而公作镇军参军在荆州,有《怀田舍诗》。注家犹引沈约《宋书》,指是为易代抗节而发,误甚。”

    天闵案:渊明抗心羲、黄,平生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故知桃花源乃此老胸中别一天地也。后世仰其泥涂轩冕,适当晋、宋易代之际,指为抗节,无如稽之篇章,全不吻合。曲士眼光,好为形似之谈也。然刘宋篡逆,自尤为渊明所深痛恶,故渊明集中无题刘宋之年号者。要之,此非抗节也,此其襟抱俊伟之流露耳。又按沈约《宋书》,谓:“所著文章,皆题年月,义熙以前,则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惟云甲子。”乃“皆题年月”之一“皆”字,为后世胶执,异说纷纭,想入非非。其实渊明之作,不必篇篇皆题甲子,更无篇篇皆著年号,特晋之年号则标,宋之年号决不欲承用。山谷乃谓“甲子不数义熙前”,则竟谓宋以后甲子亦不用矣。迂谬难通,引起纠纷,甚无谓也。

    与殷晋安别并序

    殷先作晋安长史掾,因居浔阳。后作太尉参军,移家东下,作此以赠。

    游好非久长(一作“少长”),一遇尽殷勤。信宿酬清话,益复知为亲。去岁家南里,薄作少时邻。负杖肆游从,淹留忘宵辰。语默自殊势,亦知当乖分。未谓事已及,兴言在兹春。飘飘西来风,悠悠东去云。山川千里外,言笑难为因。才华(一作“良才”)不隐世,江湖多贱贫。脱有经过便,念来存故人。

    懒真子:“‘游好非久长’,一作‘非少长’。其意云:吾与子非少时、长时游从也,但今一相遇,故订交耳。”毛苌《诗传》:“一宿曰宿,再宿曰信。”又:“‘薄’,辞也。”《正义》曰:“于义无取,故为语辞。”闻人倓曰:“‘少时’,无多时也。”《周易》:“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闻人倓曰:“事刘裕为长史,与公殊趣,故云尔。”又曰:“‘事已及’,即《序》中所云‘移家东下’也。‘良士’,谓殷。‘江湖’,自谓。‘脱有’,或然之辞。”《孔丛子》:“先生步玉趾而慰存之。”《说文》:“存,恤问也。”马永卿曰:“一本无第十韵,故东坡韵《送张中诗》云:‘不救归装贫。’亦止于‘贫’字。”

    陈祚明曰:“殷先作晋臣,与公同时,后作宋臣,与公殊调。篇中语极低回,朋好仍敦,而异趣难一也。”

    吴崧曰:“‘良才不隐世’,并不以殷之出为非。‘江湖多贱贫’,亦不以己之处为是。各行其志,真所谓‘肆志无污隆’也。”

    方曰:“一语不假借,亦无讽讥轻慢。青天白日,分寸不溢。公所以修辞立诚,为有道之言也。‘语默’二句分寸,情词芊绵真挚,后惟杜、韩二公有之。”

    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

    陶澍曰:“吴仁杰《年谱》以此诗为庚子年作,其说曰:‘曲阿,今丹阳也。’本传为镇军建威参军,按晋官制,镇军、建威皆将军,官各置属掾,非兼官也。以诗题考之,先生盖于此年作镇军参军,至乙巳作建威参军,《史》从省文耳。《文选》此诗,李善《注》云:‘宋武帝行镇军将军。’按裕元兴元年为建威将军,与此先后岁月不合,先生亦岂从裕辟者?善《注》未识何据,镇军未详何人。”澍按:是时镇京口者刘牢之也,此诗作在庚子前,说具《年谱》。又按:仁和孙志祖颐谷所辑《〈文选李注〉补正》云:“《题注》:臧荣《晋书》曰:‘宋武帝行镇军将军。’”《补正》曰:“赵云:本集此题上著‘始作’。则在为建威参军之前矣,末篇《从都还诗》,题著‘庚子岁’三字,则此为隆安己亥矣。”“镇军”虽莫考为何人,然此年刘裕才参刘牢之军事,至元兴三年,始行镇军将军事。《题注》非也。

    天闵案:镇军决非刘裕,陶氏之说是也。陶复谓是时镇京口为刘牢之,当即牢之。余考周济《晋略隐逸传》,谓隆安四年,公为武陵王遵镇军参军,不知周氏果何所本。方东树亦谓题曰《经曲阿》,或《之京口》、或《经过》,均不可知。则牢之之说,恐尚未能肯定也。

    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时来苟冥会,宛辔(集作“婉娈”)憩通衢。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一作“林”)疏。眇眇孤舟逝,绵绵归思纡。我行岂不遥,登降(一作“陟”)千里余。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曾曰:“识度。”)

    《晋中兴书》:“简文诏曰:‘会稽王英秀玄虚,神栖事外。’”郑玄《〈仪礼〉注》:“委,安也。”刘歆赋:“玩琴书以条畅。”《老子》:“是以圣被褐而怀玉。”《论语》:“回也其庶乎屡空。”吴师道曰:“自何晏注《论语》,以空为虚无,意本《庄子》,前儒多从之。朱子以回赐‘屡空’、‘货殖’对语,故以空匮释之。今此以‘被褐’对‘屡空’,又《饮酒诗》:‘颜生称为仁,荣公言有道。屡空不获年,长饥至于老。’以‘屡空’对‘长饥’,朱子之意正与之合。”天闵案:《史记·伯夷列传》:“回也屡空,糟糠不厌。”《汉书》:“扬雄家产不过十金,室无旦夕之储,晏如也。”卢谌诗:“遇蒙时来会。”李善《注》:“‘宛’,屈也。‘通衢’,喻仕路也,言屈长往之驾,息于通衢之中也。”《楚辞》:“安眇眇兮,无所归薄。”又:“缥绵绵之不可纡。”王逸曰:“绵绵,细微之思,难断绝也。”顾皓曰:“‘登陟’,当作‘登涉’。”仲长统《昌言》:“古之隐士,或夫负妻戴,以入山泽。”《庄子·庚桑楚》:“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李善曰:“言鱼鸟咸得其所,而己独遗其性也。”《淮南子》:“全性保真,不亏其身。”《老子》:“修之于身,其德乃真。”《〈楚辞〉注》:“保真,守玄默也。”《庄子》:“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郭象曰:“与时俱化也。”班固《幽通赋》:“终保己而贻则,里上仁之所庐。”张伯起曰:“‘真’,玄默也。此理久在胸襟,谁谓形迹能拘之哉?‘凭化迁’,所谓与时推移,即赴镇军参军,然终当返故庐耳。言出非所乐也。”何孟春曰:“靖节初以家贫亲老,不得已而仕,故其言如此。”

    罗大经曰:“士岂能长守山林,长亲蓑笠,但居市朝轩冕时,要使山林之念不忘,乃为胜耳。渊明‘望云惭高鸟’四句,似此胸襟,岂为外荣所点染哉!”山谷曰:“佩玉而心若槁木,立朝而意在东山,亦此意也。”

    方曰:“此诗先言不求仕,今乃暂仕。‘眇眇’以下,略写行途,只叙始终不愿仕而终将归,此意人人皆喻,惟以公志求之,则言外事外,别见高怀本量,非石隐激讦,亦非求富贵利达,并非如沈约、萧统所言,忠义介节,的然较然,不可浼也。盖仕非公所乐,而不妨仕。其曰:‘时来苟冥会,聊且凭化迁。’事时偶合,适当如此,便且如此,随运化而迁转,不立己以违时,此孔子‘仕止久速,无可无不可’之义。不害道,亦不失己,古今不数觏也。盖平时处之无难,当危疑之际,庸人非作巢幕豕虱,即鹰犬爪牙。一种高人,见几行遁;一种仁人,殉国立节。公于前二等不屑为,人知之;公于后二等亦不求同,则非人所知。沈约、萧统,智不足以识公,强为傅会,转失之诬。”

    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作

    李善《注》:“《江图》曰:‘自沙阳县下流一百一十里,至赤圻,赤圻二十里至涂口也。’”天闵案:江陵今属湖北荆南道。陶澍曰:“今武昌府之嘉鱼、蒲圻二县,皆晋沙阳县地,嘉鱼县北尚有沙阳故城遗址。以里计之,涂口当在九江府上流八九十里。”

    陶澍曰:“按吴仁杰《谱》谓先生未尝居江陵,据《祭妹文》‘女弟在江陵’。疑亲闱过女,先生因省亲赴之。亲以疾留江陵,遂不起,故《祭妹文》有‘萧萧冬月’之语。于情事亦近。但玩诗中‘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等语,似因奉使宵征,不见有特为省亲乞假之意,与《规林诗》之‘欣伺温颜’、‘喜见友于’者不类。尝通考先生出处前后,始参镇军,就辟京口,故有《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诗。镇军在京口,故经曲阿。庚子五月请假回里,途必由建康,故有《从都还阻风规林》诗,怀所生而念友于,遂留浔阳逾年,故明年辛丑正月有《游斜川》诗,疑旋入都免假,至七月有江陵之役。自都往江陵,必由浔阳,故有《赴假还江陵》诗。而王事靡监,只可便道乞假,不能久留,故其此意与《国风》、《小雅》行役告劳相似。考《晋书》,是年六月孙恩寇丹阳,进围建康,中外戒严,时桓玄以荆州刺史镇江陵,上表请入卫,会恩退,朝廷以诏书止之。恩退在六月,先生江陵之行在七月,或即奉诏止玄之役耶!”

    又曰:“先生至江陵,若谓为仕玄,则题固云《赴假还江陵》。《集韵》:‘假,休沐也。’应劭《汉官仪》:‘五日一假沐。’《晋书·王尼传》:‘护军与尼长假。’岂得反以假还为趋职,意必以事使江陵,路出浔阳,事毕便道请假归视。其辞简,犹曰‘赴假还自江陵’云尔。”

    古直曰:“案:上篇曰《从都还》,(天闵案:谓《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此篇曰《赴假还》。《尔雅》:‘还,返也。’《广雅》:‘还,归也。’‘假还’,犹言‘假归’耳。《世说》:‘陆机赴假还洛。’《晋书·顾恺之传》:‘尝因假还。’《徐邈传》:‘并吏假还。’明晋人有此语矣。然上篇曰‘戢枻守穷湖所归’,明为栗里,而非江陵,此篇何以忽言归江陵,是则兹疑矣。考江陵为陶侃旧镇,后虽移镇武昌,其田庐不可与之俱去,子姓留居江陵者必尚多。靖节之先,开源于此,丘陇成行,兄弟莫远,准礼不忘本之义,则靖节称还江陵宜也。《礼记·少仪》,郑《注》训‘赴’为‘疾’,《释文》释为‘急疾’,是则‘赴假’犹言‘急假’。然靖节此诗非有大故,何为遑遽若是。陶澍疑为奉诏止桓玄入卫,深合情事。”

    天闵案:先生江陵之行,陶氏、古氏均认为奉使,其说是也。(案:是否即为奉诏止桓入卫,尚未敢必。)但“赴假还江陵”五字,索解大难。古氏乃谓先生不乐此行,不便明言。江陵本开源所自,而母、妹时亦在此,故遂托之赴假还江陵耳。(说具古氏《陶谱》。)陶氏则谓奉使江陵,路出浔阳,事毕便道请假归视,其辞简,犹曰“赴假还自江陵”云尔。是古氏认先生由都直赴江陵,并未返里,赴假盖托辞。而陶氏则谓由都赴江陵,事毕乃归视,赴假盖还柴桑也。余细玩此诗,似先生仍是由柴桑赴江陵,非从都直赴江陵,尤非返自江陵也。诗曰:“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此”者,柴桑之林园也。“叩枻新秋月,临流别友生。”“友生”,亦里中之知旧也。观其“怀役”、“商歌”等句,则先生诚留恋故里,不乐此行,然使母氏果在江陵,则因奉使而得省亲,其辞当不如是之愁绝。母氏在江陵之说,尚待探讨。(案:此另一问题,暂置不论。)余疑先生先乞假还里,于里中奉诏使江陵耳,诗题当为《赴假还使江陵》。“还”,旋也,即也。“还”下夺一“使”字,犹云赴假旋复奉使于江陵也。夺一“使”字,遂与情事不合。纷糅至此,使先生侨居江陵之说(梁启超《陶谱》谓先生曾侨居江陵),与仕于江陵之说(方东树谓先生自江陵假还复江陵,但又谓决非仕于桓玄),均不足据,则吾说容有当也。

    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俗情。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一作“南”)荆!叩枻新秋月,临流别友生。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昭昭天宇阔,皛皛川上平。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

    《礼记》:“孔子闲居。”郑《注》:“退燕避人曰闲居。”《左传》:“赵衰曰:‘郤榖说《礼》,乐而敦《诗》、《书》。’”《缠子》:“董无心曰:‘无心,鄙人也,不识世情。’”按:“俗情”,《文选》作“世情”。李善《注》:“‘西’,荆州也。时京都在东,故谓荆州为西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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