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 骚

    《离骚》是屈原的代表作品，是我国古典文学中最长的抒情诗，是屈原用他的理想、热情、痛苦甚至于整个生命所熔铸而成的宏伟诗篇。它的内容是极其丰富的。诗由三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从自己的出生、世系、品质、修养写起，回忆自己辅助楚王进行政治改革和遭谗被疏的经历，表明自己的政治态度和坚定信念；第二部分借女媭劝告，向重华陈词，总结历史经验教训，阐述了“举贤授能”的政治主张，描绘“上下求索”的幻想境界，表现自己对理想的执着追求；最后一部分写追求不得后，请灵氛占卜、巫咸降神、询问出路，然后决定去国远游，在天上“忽临睨夫旧乡”，终于不忍离开祖国的感情。这篇长诗大约写成于楚怀王十六年（公元前313年），是屈原被上官大夫谗毁而离开郢都时所作。

    本篇篇名的意义，司马迁引淮南王说：“离骚者，犹离忧也。”王逸解为别愁。

    帝高阳之苗裔兮，1我是古帝高阳氏的子孙，

    朕皇考曰伯庸。2我已去世的父亲字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3岁星在寅那年的孟春月，

    惟庚寅吾以降。4正当庚寅日那天我降生。

    皇览揆余初度兮，5父亲仔细揣测我的生辰，

    肇锡余以嘉名：6于是赐给我相应的美名：

    名余曰正则兮，7父亲把我的名取为正则，

    字余曰灵均。8同时把我的字叫作灵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9天赋给我很多良好素质，

    又重之以修能。10我不断加强自己的修养。

    扈江离与辟芷兮，11我把江离芷草披在肩上，

    纫秋兰以为佩。12把秋兰结成索佩挂身旁。

    汩余若将不及兮，13光阴似箭我好像跟不上，

    恐年岁之不吾与。14岁月不等待人令我心慌。

    朝搴阰之木兰兮，15早晨我在大坡采集木兰，

    夕揽洲之宿莽。16傍晚在小洲中摘取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17时光迅速逝去不能久留，

    春与秋其代序。18四季更相代谢变化有常。

    惟草木之零落兮，19我想到草木已由盛到衰，

    恐美人之迟暮。20恐怕自己身体逐渐衰老。

    不抚壮而弃秽兮，21何不利用盛时扬弃秽政，

    何不改乎此度？22为何还不改变这些法度？

    乘骐骥以驰骋兮，23乘上千里马纵横驰骋吧，

    来吾道夫先路！24来呀，我在前引导开路！

    1〔帝〕当王的人死后又有庙主的称呼。《礼记·曲礼》：“天王崩，告丧，曰：天王登假，措之庙，立之主曰帝。”〔高阳〕远古帝王颛顼有天下时的称号。《章句》：“颛顼有天下之号也。”〔苗裔〕后代子孙。《史记·楚世家》：“楚之先出自帝颛顼高阳。”《集注》：“苗裔，远孙也。苗者，草之茎叶，根所生也。裔者，衣裙之末，衣之余也。故以为远末子孙之称也。”2〔朕〕《章句》：“我也。”按，先秦的人不论上下都可以称朕。至秦始皇，才定“朕”为帝王自称的专用词。〔皇〕《章句》：“美也。”即光明、伟大的意思。这是古代习用的称颂赞美的定语。〔皇考〕亡父的尊称。《章句》：“父死称考。”《礼记·曲礼下》：“父曰皇考。”即王逸所本。一说皇考指远祖。闻一多《离骚解诂》用刘向《九叹》及近人王闿运《楚辞释》之说。另一说皇考指曾祖，近人魏炯若《离骚发微》、陈直《楚辞拾遗》均主此说。按，从下文“皇览揆”句看来，皇考当指屈原父无疑。〔伯庸〕《通释》：“伯庸其字，古者讳名不讳字。”3〔摄提〕《章句》：“太岁在寅曰摄提格。”即指寅年。〔贞〕正，正指着。〔孟陬〕《章句》：“孟，始也。正月为陬。”即孟春正月，也是寅月。4〔庚寅〕《章句》：“日也。”正月里的一天，是寅日。按，以上两句根据王逸所说，屈原生于寅年寅月寅日。后人据此考证后，推算出屈原生日：1）邹汉勋认为在周显王二十六年正月二十一日，即公元前343年；2）陈旸认为在楚宣王二十七年，即公元前343年；3）郭沫若认为在楚宣王三十年正月七日，即公元前340年。5〔皇〕皇考的省称。〔览〕观察。〔揆〕《章句》：“度也。”衡量；揣测。〔度〕《集注》：“初度之初，犹言时节也。”初度，初生的时节。6〔肇〕《章句》：“始也。”一说肇是“兆”的假借字。（见陈直《楚辞拾遗》和闻一多《楚辞解诂》）7〔正则〕《章句》：“正，平也，则，法也。”公正的法则。8〔灵均〕灵，即神灵的意思。《章句》：“灵，神也。”均，即均匀、公平的意思。灵均，实为一带有神灵身份、神性色彩的名字。按，正则、灵均，是辞赋里用的假名。《通释》：“隐其名取其义，以属辞赋体然也。”9〔纷〕多的样子。在句子中是定语，修饰“内美”。现提到主语之前，这是楚辞中常见的特殊用法。〔此〕指上文的“三寅”和出身，以及嘉名。〔内美〕指先天具有的良好素质。《集注》：“生得日月之良，是天赋我美质于内也。”10〔重〕加上。〔修能〕闻一多《楚辞校补》：“能，态古字通。下文‘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即承此言之。”修能，即修态。修饰的美态。是与内美相对的后天的修饰，指人对道德品质和学术的修养。11〔扈〕《章句》：“扈，被也。楚人名被为扈。”即披。〔江离〕香草名。即川芎。〔辟〕同“僻”。幽僻。〔芷〕香草名。即白芷。辟芷，生长在幽僻处的芷草。12〔纫〕《山带阁注》：“结也。”动词。把香草结成索。〔兰〕香草名。秋兰，秋天开花的兰草。〔佩〕名词。身上的饰物。13〔汩〕（yù）《章句》：“汩，去貌。疾若水流也。”比喻时光如逝水。14〔与〕待。不吾与，不等待我。15〔搴〕（qiān）拔取。〔阰〕（pí）土坡。王闿运《楚辞释》：“阰，毗也。山坡相连处也。”〔木兰〕香木名。又名辛夷。16〔揽〕采。〔洲〕《章句》：“水中可居者曰洲。”〔宿莽〕《章句》：“草冬生不死者，楚人名曰宿莽。”洲，一本作中洲。17〔日月〕指时光。〔忽〕形容时光迅速。〔淹〕久留。18〔代序〕代谢。《章句》：“春往秋来，以次相代。”19〔惟〕想到。20〔美人〕钱澄之《屈诂》：“美人自况为是。”一说指楚怀王。一说指贤士。〔迟暮〕年老。21〔不〕“何不”的省文。〔抚〕徐焕龙《屈辞洗髓》：“抚，凭也。”〔壮〕朱冀《离骚辩》：“壮者，强也，盛也。以国势而言。”抚壮，应理解为凭借楚国的民心士气及其优越条件。〔弃〕扬弃。〔秽〕秽政。朱冀《离骚辩》：“秽者，政事之杂乱，如草之荒秽而不治。”22〔此度〕指现行的政治法度。一本无“乎”字。23〔骐骥〕骏马。比喻贤臣。24〔来〕钱杲之《离骚集传》：“来，引导之辞。”〔道〕黄文焕《楚辞听直》：“道，引也。”引导。〔先路〕前驱。《章句》：“言己如得任用，将驱先行，愿来随我，遂为君导入圣王之道也。”

    按：全文共分三大段。以上是第一大段的第一层：诗人叙述家世出身，生辰名字，以及自己如何积极自修，锻炼品质和才能，并决心辅助楚王进行政治改革，使国家富强起来。

    昔三后之纯粹兮，1从前三后公正德行完美，

    固众芳之所在。2所以群贤都在那里聚会。

    杂申椒与菌桂兮，3杂聚申椒菌桂似的人物，

    岂维纫夫蕙茝？4岂止联系优秀的茝和蕙。

    彼尧舜之耿介兮，5唐尧虞舜多么光明正直，

    既遵道而得路。6他们沿着正道登上坦途。

    何桀纣之猖披兮，7夏桀殷纣多么狂妄邪恶，

    夫唯捷径以窘步。8贪图捷径落得走投无路。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9结党营私的人苟安享乐，

    路幽昧以险隘。10他们的前途黑暗而险阻。

    岂余身之惮殃兮，11难道我害怕招灾惹祸吗，

    恐皇舆之败绩！12我只担心祖国为此覆没。

    忽奔走以先后兮，13前前后后我奔走照料啊，

    及前王之踵武。14希望君王赶上先王脚步。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15你不深入了解我的忠心，

    反信谗而齌怒。16反而听信谗言对我发怒。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17我早知道忠言直谏有祸，

    忍而不能舍也。18原想忍耐却又控制不住。

    指九天以为正兮，19上指苍天请它给我作证，

    夫唯灵修之故也！20一切都为了君王的缘故。

    初既与余成言兮，21你以前既然和我有成约，

    后悔遁而有他。22现另有打算又追悔当初。

    余既不难夫离别兮，23我并不难于与你别离啊，

    伤灵修之数化。24只是伤心你的反反复复。

    1〔三后〕后，君。《章句》：“谓禹、汤、文王也。”朱熹在《集注》中原同王说，但在《辩证》中又说：“疑谓三皇，或少昊、颛顼、高辛也。”《通释》：“三后，旧说以为三王，或鬻熊，熊绎，庄王也。”清儒戴震及近人马其昶均主张三后为楚先君熊绎、若敖、蚡冒三人。此说较妥。〔纯粹〕没有杂质。指德行完美，公正无私。2〔众芳〕即指下文的椒、桂、蕙、茝等香草。比喻群贤。3〔杂〕动词。杂用；兼有。〔申椒〕申地的椒。椒，花椒。落叶灌木，所结的子即称为花椒，是一种香料。〔菌桂〕肉桂。桂树的一种，树干正圆如竹，皮薄可卷，也是一种香料。按，椒桂都带有辣味，比喻直言急谏之臣。林云铭《楚辞灯》：“椒桂带辣气，以其香犹用之，不但用纯香之蕙茝而已。”4〔维〕通“唯”。只，仅仅。〔纫〕动词。结成绳索。〔夫〕彼。按，以上两句比喻三后求贤的普遍和贤才的众多。5〔耿介〕光明正大。6〔道〕正道。正确的道理。〔路〕比喻治国的正确途径。7〔何〕何等。是“猖披”的状语，现提到主语之前，这也是《楚辞》中常见的特殊句型。〔猖披〕游国恩《离骚纂义》：“猖披本当作裮被……盖裮被二字以比肆行不谨。”8〔捷径〕《补注》：“捷，邪出也。《论语》曰：‘行不由径。’径，步道也。”〔窘步〕汪瑗《楚辞集解》：“谓不由正道而所行蹙迫，多踣仆之虞也。”9〔夫〕代词。彼。〔党人〕钱杲之《离骚集传》：“谓时小人相为朋党者。”即指当时结党营私的腐朽贵族集团。〔偷乐〕苟安享乐。10〔路〕比喻国家以及他们的前途。〔幽昧〕昏暗不明。〔隘〕狭窄。11〔惮〕畏惧。〔殃〕灾难。12〔皇舆〕《章句》：“皇，君也。舆，君之所乘，以喻国也。”〔败绩〕戴震《屈原赋注》：“车覆曰败绩。”这里指国家颠覆。13〔忽〕匆匆忙忙的样子。〔先后〕动词。跑前跑后。14〔及〕赶上。〔踵武〕《集注》：“踵，足跟也。武，迹也。”15〔荃〕香草名。《章句》：“以喻君也。”这里指楚怀王。〔中情〕内心。16〔齌〕（jì）本义是用急火煮饭的意思。《说文》：“齌，炊疾也。”齌怒，盛怒、暴怒。形容怒火很大。17〔謇謇〕（jiǎn）朱冀《离骚辩》：“直言貌。”18〔舍〕控制、止。19〔九天〕《集注》：“天有九重也。”〔正〕通“证”。20〔灵修〕《集注》：“言其有明智而善修饰，盖妇悦其夫之称，亦托词以寓意于君也。”这里指楚怀王。在这句之后，有的版本尚有“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二句。21〔初〕当初。〔成言〕约定。22〔悔〕翻悔。〔遁〕变心。〔有他〕有了另外的打算。23〔离别〕指离开楚怀王。24〔数化〕《章句》：“志数变易，无常操也。”

    按：这是第一大段的第二层。诗人阐明自己的政治观点和立场，以及这种政治观点不为楚王采纳的痛苦心情。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1我已经栽培了很多春兰，

    又树蕙之百亩。2又种植香草秋蕙一大片。

    畦留夷与揭车兮，3分垄培植了留夷和揭车，

    杂杜衡与芳芷。4还把杜衡芳芷套种其间。

    冀枝叶之峻茂兮，5我希望它们都枝繁叶茂，

    愿竢时乎吾将刈。6等待着我收割的那一天。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7它们枯萎死绝有何伤害，

    哀众芳之芜秽。8使我痛心的是它们质变。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9大家都拼命争着向上爬，

    凭不厌乎求索。10利欲熏心而又贪得无厌。

    羌内恕己以量人兮，11他们猜疑别人宽恕自己，

    各兴心而嫉妒。12他们勾心斗角相互妒忌。

    忽驰骛以追逐兮，13急于奔走钻营争权夺利，

    非余心之所急。14这些不是我追求的东西。

    老冉冉其将至兮，15只觉得老年在渐渐来临，

    恐修名之不立。16担心美好名声不能树立。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早晨我饮木兰上的露滴，

    夕餐秋菊之落英。17晚上我用菊花残瓣充饥。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18只要我的情感坚贞不易，

    长颔亦何伤？19形销骨立又有什么关系？

    擥木根以结茝兮，20我用树木的根编结茝草，

    贯薜荔之落蕊。21再把薜荔花蕊穿在一起。

    矫菌桂以纫蕙兮，22我拿菌桂枝条联结蕙草，

    索胡绳之。23胡绳搓成绳索又长又好，

    謇吾法夫前修兮，24我向古代的圣贤学习啊，

    非世俗之所服。25不是世间俗人能够做到。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26我与现在的人虽不相容，

    愿依彭咸之遗则。27我却愿依照彭咸的遗教。

    1〔滋〕栽种。〔畹〕（wǎn）《章句》：“十二亩曰畹。”《说文》说，一畹三十亩。九畹，表示栽种得多。九是虚数。2〔树〕种。〔百亩〕也是种得很多的意思。3〔畦〕田垄。用作动词。指一垄一垄地种植。〔留夷〕香草名。即芍药。〔揭车〕香草名。高数尺，白花，味辛。4〔杂〕动词。套种。〔杜衡〕香草。俗称马蹄香。〔芳芷〕即白芷。按：以上四句用种植香草比喻培养人才。5〔冀〕希望。〔峻茂〕高大茂盛。6〔竢〕同“俟”。等待。〔刈〕割。指收割。7〔萎绝〕《章句》：“萎，病也。绝，落也。”萎绝，枯萎凋落。〔其〕句中语气词，表示反问。8〔芜秽〕汪瑗《楚辞集解》：“芜秽，荒废也。”原指长满荒草，这里比喻人才变质。李光地《离骚经注》：“言我昔者有志于为国培植、冀其及时收用。今则不伤其萎绝，而哀其芜秽。虽萎绝，芳性犹在也。芜秽，则将化而萧艾，是乃重可哀已。”9〔竞进〕争先恐后地向上爬。〔贪婪〕《章句》：“爱财曰贪，爱食曰婪。”10〔凭〕《章句》：“楚人名满曰凭。”形容求索之甚。〔求索〕指对权势财富的追求索取。11〔羌〕《章句》：“楚人语词也。”〔恕己〕钱杲之《离骚集传》：“不责己也。”内恕己，意思是对待自己宽容。〔量〕估量；揣度。12〔兴心〕《章句》：“兴，生也。”即起意。13〔忽〕急。〔驰骛〕（——wù）汪瑗《楚辞集解》：“乱走也。”即狂奔乱跑。〔追逐〕指追求权势和财富。14〔所急〕急迫的事。15〔老〕指老年。〔冉冉〕渐渐。〔其〕句中语气词，表示揣测。16〔修名〕游国恩《离骚纂义》：“修名者，美名也。”17〔落英〕零落的花。一说初生的花。游国恩《离骚纂义》：“此二句坠露落英，本为对文，词恉显然，无待深求。”18〔苟〕只要。〔信〕果真。〔姱〕（kuā）美好。〔练要〕游国恩《离骚纂义》：“练要为简练于要道也。”意思是思想感情精练明确，集中于主要的东西。19〔颔〕（kǎn hàn）《补注》：“食不饱，面黄貌。”20〔木根〕香木的根。21〔贯〕串连。〔薜荔〕（bì lì）香木名。常绿灌木，蔓生，亦名木莲。俗名木馒头。22〔矫〕举、拿。23〔索〕动词。搓绳。〔胡绳〕一种蔓生香草。〔〕（shǐ）又长又好的样子。24〔謇〕（jiǎn）楚方言。发语词。《山带阁注》：“謇，语词。”〔法〕效法。〔前修〕汪瑗《楚辞集解》：“前代修习道德之圣贤也。”25〔服〕做，从事。26〔周〕相容；合。27〔依〕依照。〔彭咸〕《章句》：“彭咸，殷贤大夫，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 〔遗则〕留下的榜样，遗留的教诲。

    按：这是第一大段的第三层。写自己为国家培养人才，但在“众皆竞进以贪婪”的环境中，群芳芜秽了。自己却要积极自修，依照彭咸的遗教去做。

    长太息以掩涕兮，我揩着眼泪啊声声长叹，

    哀民生之多艰。1可怜人生道路多么艰难。

    余虽好修姱以靰羁兮，2我虽爱好修洁严于责己，

    謇朝谇而夕替。3早晨被辱骂晚上又丢官。

    既替余以蕙兮，4他们攻击我佩带蕙草啊，

    又申之以揽茝。5又指责我爱好采集茝兰。

    亦余心之所善兮，这是我心中追求的东西，

    虽九死其犹未悔！6就是多次死亡也不后悔！

    怨灵修之浩荡兮，7怨就怨楚王这样糊涂啊，

    终不察夫民心。8他始终不体察别人心情。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9那些女人妒忌我的丰姿，

    谣诼谓余以善淫。10造谣诬蔑说我妖艳好淫。

    固时俗之工巧兮，庸人本来善于投机取巧，

    偭规矩而改错。11背弃规矩而又改变政策。

    背绳墨以追曲兮，12违背是非标准追求邪曲，

    竞周容以为度。13争着苟合取悦作为法则。

    忳郁邑余侘傺兮，14忧愁烦闷啊我失意不安，

    吾独穷困乎此时也。现在孤独穷困多么艰难。

    宁溘死以流亡兮，15宁可马上死去魂魄离散，

    余不忍为此态也！媚俗取巧啊我坚决不干！

    鸷鸟之不群兮，16雄鹰不与那些燕雀同群，

    自前世而固然。原本自古以来就是这般。

    何方圜之能周兮，方和圆怎能够互相配合，

    夫孰异道而相安？17志向不同何能彼此相安？

    屈心而抑志兮，18宁愿委曲心志压抑情感，

    忍尤而攘诟。19宁把斥责咒骂通通承担。

    伏清白以死直兮，20保持清白节操死于直道，

    固前圣之所厚！21这本为古代圣贤所称赞！

    1〔民生〕游国恩《离骚纂义》：“民生即人生。”2〔靰羁〕（jī jī）《集注》：“言自绳束，不放纵也。”〔修姱〕《补注》：“谓修洁而姱美也。”3〔谇〕（suì）《山带阁注》：“谇，诟也。”〔替〕废弃。（近人陆侃如、游国恩主此说，见《楚辞选译》）4〔替〕谮。即捏造事实，背后说人坏话。（游国恩《离骚纂义》主此说）〔〕《章句》：“佩带也。”5〔申〕加上。6〔九死〕死亡多次。7〔浩荡〕《章句》：“浩犹浩浩，荡犹荡荡。无思虑貌。”原是指水很大，泛滥横流，这里指楚王行为放纵，变化无常，毫无思虑。有糊涂的意思。8〔民心〕人心。楚辞中“民”多指“人”。9〔蛾眉〕指蚕蛾的触角，细长而弯曲。这里比喻女子的秀丽，她的眉毛就像蚕蛾的触角一样。蛾眉是古代美貌的象征。10〔谣诼〕（——zhuó）游国恩《离骚纂义》：“谣琢即造谣中伤之意。”11〔偭〕（miǎn）违背。〔规矩〕指法度。〔错〕同“措”，措施。12〔绳墨〕木工用的墨斗墨线，是定直线的工具。引申为判断是非的标准。13〔竞〕争着。〔周容〕苟合取悦于人。〔度〕法则。14〔忳〕（tún）忧愁很深的样子。〔郁邑〕烦恼苦闷。〔侘傺〕（chà chì）《章句》：“失志貌。”游国恩《离骚纂义》：“此文以余字位于句中、盖倒装文法。‘忳郁邑余侘傺’者，即‘余忳郁邑而侘傺’之谓也，言我忧郁而失志，无聊赖也。”15〔流亡〕其义不详。《章句》对此句解释为：“宁奄然而死，形体流亡。”在《惜往日》中解释为：“意欲淹没，随水去也。”两处都不作“流放”“放逐”解。姜亮夫《屈原赋校注》认为两处应解释为“淹忽而死，随水以去”。郭沫若《屈原赋今译》译此句为“我就淹然死去而魂离魄散”。《惜往日》中译为“我宁肯死去随流水”。现采用郭沫若第一说。16〔鸷鸟〕《章句》：“鸷，执也。谓能执伏众鸟，鹰鹯之类也，以喻忠正。”17〔异道〕志向不同。18〔屈心〕委曲心志。〔抑志〕抑制情感。19〔尤〕责怪。〔攘〕（rǎng）容忍退让的意思。〔诟〕（gòu）咒骂。20〔伏〕同“服”，保持。〔死直〕为直道而死。21〔厚〕嘉许、称赞。

    按：这是第一大段的第四层。由于楚王的昏聩，群小的谗毁，自己在这混浊的世间感到很孤独，但是自己矢志不屈，甘愿“伏清白以死直”，也不“背绳墨而追曲”。

    悔相道之不察兮，1后悔当初不曾看清前途，

    延伫乎吾将反。2迟疑了一阵我又将回头。

    回朕车以复路兮，3调转我的车走回原路啊，

    及行迷之未远。4趁着迷途未远赶快罢休。

    步余马于兰皋兮，5我打马在兰草水边行走，

    驰椒丘且焉止息。6跑上椒木小山暂且停留。

    进不入以离尤兮，7既然进取不成反而获罪，

    退将复修吾初服。8那就回来把我旧服重修。

    制芰荷以为衣兮，9我要把菱叶裁剪成上衣，

    集芙蓉以为裳。10我并用荷花把下裳织就。

    不吾知其亦已兮，11没有人了解我也就罢了，

    苟余情其信芳。12只要内心真正馥郁芳柔。

    高余冠之岌岌兮，13把我的帽子加得高高的，

    长余佩之陆离。14把我的佩带增得长悠悠。

    芳与泽其杂糅兮，15虽然芳洁污垢混杂一起，

    唯昭质其犹未亏。16只有纯洁品质不会腐朽。

    忽反顾以游目兮，17我忽然回头啊纵目远望，

    将往观乎四荒。18我将游观四面遥远地方。

    佩缤纷其繁饰兮，19佩着五彩缤纷华丽装饰，

    芳菲菲其弥章。20散发出一阵阵浓郁清香。

    民生各有所乐兮，21人们各有自己的爱好啊，

    余独好修以为常。22我独爱好修饰习以为常。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23即使粉身碎骨也不改变，

    岂余心之可惩！24难道我能受警戒而彷徨！

    1〔相道〕（xiàng——）看路。2〔延伫〕（——zhù）《章句》：“延，长也。伫，立貌。”长时间站立。这里是迟疑不决的意思。3〔复路〕走回原路。4〔行迷〕迷路。5〔皋〕（gāo）水边的陆地。兰皋，长有兰草的水边。6〔椒丘〕长有椒木的小山。〔焉〕在那里。7〔进不入〕即“进而不入”。意思是虽然进仕于朝廷，却未被楚王真正信任和接纳。游国恩《离骚纂义》：“谓进仕而未合于君。”〔离〕通“罹”。遭到。8〔初服〕即篇首的扈离纫兰。在篇首为朝搴夕揽，这里就是指荷衣蓉裳。比喻继续进修原来的品德。9〔制〕剪裁。〔芰荷〕（jì——）菱。10〔芙蓉〕荷花。11〔不吾知〕即“不知吾”。否定句中代词宾语提前。12〔信芳〕真正芳洁。13〔岌岌〕（jí）高耸的样子。14〔陆离〕王念孙《读书杂志》：“陆离有二义，一为参差貌；一为长貌。下文云，‘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皆参差之貌也。此云‘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岌岌为高貌，则陆离为长貌，非谓参差也。”15〔芳〕指香洁的东西。〔泽〕汉刘熙《释名·释衣服》：“汗衣，近身受汗垢之衣也。《诗》谓之泽（见《秦风无衣》），受汗泽也。”泽，汗衣，引申为污垢的意思。（本郭沫若说）〔糅〕（róu）掺合。按，芳泽杂糅，是比喻贤士和佞臣同处朝廷。16〔昭质〕光辉纯洁的品质。17〔游目〕纵目远眺。18〔四荒〕《章句》：“荒，远也。”四荒，指四面遥远的地方。按，这两句是下文“上下求索”的伏笔。19〔缤纷〕《章句》：“盛貌。”20〔菲菲〕《章句》：“犹勃勃。”即香气浓烈。〔章〕同“彰”。弥章，更加显著。21〔民生〕人生。一说人性。22〔好修〕爱好修饰。即比喻加强自己道德品质和学术的修养。23〔体解〕即肢解。24〔惩〕警戒。刘梦鹏《屈子章句》：“惩，犹戒也。”

    按：这是第一大段的第五层。理想既然不能实现，就回来加强自修，在任何情况下也不放弃自己的理想。

    又按：从开头至此是全篇的第一大段。在这一大段中，诗人自叙身世、德才和理想，以及辅助楚王进行政治改革的斗争。但因贵族群小的围攻迫害、楚王听信谗言而不能实现理想。诗人并没有屈服，他向腐朽的反动势力进行了猛烈的抨击，并且仍决心坚持自己的道德情操和政治理想。

    以下两段是描写诗人对未来道路的探索。它是诗人内心深处一层又一层展开的矛盾、彷徨、苦闷与追求，以及思想斗争过程。因此，写的都只是一种思想意识的反映，并非叙述事实。

    女媭之婵媛兮，1姐姐对我遭遇十分关切，

    申申其詈予。2她曾经一再地向我告诫。

    曰：“鲧婞直以亡身兮3，她说：“鲧太刚直不顾性命，

    终然殀乎羽之野4。结果被杀死在羽山荒野。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5你何忠言无忌爱好修饰，

    纷独有此姱节。6还独有很多美好的节操。

    菉葹以盈室兮，7满屋堆着都是普通花草，

    判独离而不服。8你却与众不同不肯佩用。

    众不可户说兮，9众人无法挨家挨户说明，

    孰云察余之中情？10谁会来详察我们的本心。

    世并举而好朋兮，11世上的人都爱成群结伙，

    夫何茕独而不予听？”12为何对我的话总是不听？”

    依前圣以节中兮，13我以先圣行为节制性情，

    喟凭心而历兹。14愤懑心情至今不能平静。

    济沅湘以南征兮，渡过沅水湘水向南走去，

    就重华而陈词：15我要对虞舜把道理讲清：

    “启《九辩》与《九歌》兮，16“夏启偷得《九辩》和《九歌》啊，

    夏康娱以自纵。17他寻欢作乐而放纵忘情。

    不顾难以图后兮，18不考虑将来看不到危难，

    五子用失乎家巷。19因此武观得以酿成内乱。

    羿淫游以佚畋兮，20后羿爱好田猎溺于游乐，

    又好射夫封狐。21对射杀大狐狸特别喜欢。

    固乱流其鲜终兮，22本来淫乱之徒无好结果，

    浞又贪夫厥家。23寒浞杀羿把他妻子霸占。

    浇身被服强圉兮，24寒浇自恃有强大的力气，

    纵欲而不忍。放纵情欲不肯节制自己。

    日康娱以自忘兮，天天寻欢作乐忘掉自身，

    厥首用夫颠陨。25因此他的脑袋终于落地。

    夏桀之常违兮，26夏桀行为总是违背常理，

    乃遂焉而逢殃。27结果灾殃也就难以躲避。

    后辛之菹醢兮，28纣王把忠良剁成肉酱啊，

    殷宗用而不长。29殷朝天下因此不能久长。

    汤禹俨而祗敬兮，30商汤夏禹态度严肃恭敬，

    周论道而莫差。31正确讲究道理还有文王。

    举贤而授能兮，32他们都能选拔贤者能人，

    循绳墨而不颇。33遵循一定准则不会走样。

    皇天无私阿兮，34上天对一切都公正无私，

    览民德焉错辅。35见有德的人就给予扶持。

    夫维圣哲以茂行兮，36只有古代圣王德行高尚，

    苟得用此下土。37才能够享有天下的土地。

    瞻前而顾后兮，回顾过去啊把将来瞻望，

    相观民之计极。38观察做人根本打算怎样。

    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哪有不义的事可以去干，

    孰非善而可服？哪有不善的事应该担当？

    阽余身而危死兮，39我虽然面临死亡的危险，

    览余初其犹未悔。毫不后悔自己当初志向。

    不量凿而正枘兮，40不度量凿眼就削正榫头，

    固前修以菹醢。”前代的贤人正因此遭殃。”

    曾歔欷余郁邑兮，41我泣声不绝啊烦恼悲伤，

    哀朕时之不当。42哀叹自己未逢美好时光。

    揽茹蕙以掩涕兮，43拿着柔软蕙草揩抹眼泪，

    沾余襟之浪浪。44热泪滚滚沾湿我的衣裳。

    1〔女媭〕《章句》：“女媭，屈原姊也。”《说文》引贾逵说：“楚人谓姊为媭。”一说是侍妾。汪瑗《楚辞集解》：“媭者，贱妾之称。”郭沫若《屈原赋今译》则引申为“女伴”，并疑女媭是屈原的侍女。按，从《离骚》文例来看，女媭应是屈原虚构的一个“老大姐”式的人物，并不是实指。〔婵媛〕《集注》：“婵媛，眷恋牵持之貌。”是多情、关切的意思。一说是因说话愤急而喘息的样子。游国恩《离骚纂义》：“婵媛者，盖啴咺之借字。《方言》凡怒而噎噫谓之胁阋，南楚江湘之间谓之啴咺。疑即此文婵媛之义。”2〔申申〕陆时雍《楚辞疏》：“申申，繁絮貌。”即一再地。〔詈〕（lì）责备。引申为劝戒。3〔鲧〕（gǔn）禹的父亲。颛顼的后代。相传鲧偷了天帝的息壤来治洪水，被天帝杀死在羽山的郊野。〔婞直〕周拱辰《离骚草木史》：“婞直，刚愎倔强。”婞（xìng）同“悻”。〔亡身〕王闿运《楚辞释》：“亡身当作忘身。”意思是不顾自身的安危。4〔殀〕（yāo）死。〔羽〕羽山。神话中的地名，传说在东海之滨。5〔博謇〕钱澄之《屈诂》：“謇，难于言而必欲言也。博謇，知无不言。”意思是在各种事情上都实话实说。博，广泛、多方面。謇，直言。6〔姱节〕美好的节操。7〔〕（zī）《说文》：“草多貌。”即积聚之义。〔菉〕（lù）草名。亦名王刍、淡竹叶。〔葹〕（shī）草名，即苍耳。菉、葹都是普通的草。戴震《屈原赋注》：“喻众之所尚，原独判然舍弃之。”8〔判〕与众不同的样子。〔服〕佩用。9〔户说〕一家一户地说明。10〔余〕咱们。这是女媭站在屈原一边说话的口气。11〔世并举〕世俗的人彼此标榜。〔好朋〕朋，朋党，爱好成群结伙。12〔茕〕（qióng）《章句》：“孤也”。〔不予听〕即“不听予”。按，女媭的话到此为止。13〔节中〕《章句》：“言己所言，皆依前世圣人之法，节其中和。”节，节度、节制。中，中和。一说折中，不偏不倚，没有偏差。另一说节制内心。14〔喟〕（kuì）叹息。〔凭〕满。指愤懑。〔历兹〕至今。《章句》：“喟然舒愤懑之心……”15〔就〕投向。〔重华〕虞舜的名。传说舜是重瞳子。《淮南子》：“舜二瞳子，是谓重明。”也就是说双目有异于常人的光彩。重华，就是重明而丽乎正的意思。华就是丽，也就是明。所以舜称重华。相传虞舜葬在九疑山。在今湖南南部宁远县境内。即在沅水、湘水之南。所以向重华陈词要渡过沅湘南行。《山带阁注》：“因女媭之言而自疑，故就前圣以正之。又以鲧为舜所殛，而九疑于楚为近，故正之于舜也。”16〔启〕指夏启，禹的儿子，继禹为君。〔九辩〕〔九歌〕乐曲名。《补注》：“《山海经》云，夏后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九歌》以下。注云，皆天帝乐名，启登天而窃之以下，用之。”按，从这句开始，即向重华所陈之词。17〔夏〕指夏启。〔康娱〕寻欢作乐。按，《章句》误以夏康连读，解为太康（即启的儿子）。在《离骚》中康娱二字连用有三处。知实出于误会。〔自纵〕放纵自己。18〔顾难〕（——nàn〕看到危难。〔图后〕考虑将来。19〔五子〕游国恩《离骚纂义》：“五子者，即五观。亦即武观。启之奸子。”一说夏启的五个儿子。〔用〕因此。〔失〕王引之说：“五子用失乎家巷，失字因王注而衍。”（附见王念孙《读书杂志》）〔家巷〕（——hōng）王引之：“巷，读《孟子》邹与鲁哄之哄。刘熙曰，哄，构也。构兵以斗也。五子作乱，故云家哄。”（见王念孙《读书杂志》）按，根据《竹书纪年》载，夏启十年至十一年间，他的第五个儿子武观被放逐到西河。至十五年，武观在西河发动叛乱。20〔羿〕（yì）善射的后羿。相传是夏代有穷国的君主，曾起兵推翻夏启之子太康。〔畋〕（tián）打猎。21〔封狐〕大狐狸。22〔乱流〕淫乱之徒。23〔浞〕（zhuó）人名。即寒浞，羿的相。按，据《左传襄公四年》《路史后纪》《淮南子》等书记载：寒浞因贪恋羿的妻子，勾结羿的家臣逄蒙等人把羿杀死。24〔浇〕寒浞的儿子。〔被服〕即披服。引申为身上具有的意思。〔强圉〕《章句》：“多力也。”传说浇勇猛有力，曾起兵灭了斟（zhēn）灌、斟寻二族，杀死逃在那里的夏相（太康之侄，仲康之子）。后来又被夏相的儿子少康杀死。25〔厥〕指浇。〔颠陨〕坠落。26〔常违〕“违常”的例文，违背常规。27〔遂焉〕于是就这样。一说遂是地名。朱骏声《离骚补注》：“遂，聆遂也。地名。”说桀在遂地遇到灾殃。〔逢殃〕据《史记·夏本纪》夏桀被汤放逐于南巢（今安徽巢县附近），因而亡国。28〔后辛〕即殷纣王。〔菹醢〕（jū hǎi）古代酷刑，把人剁碎做成肉酱。据《史记·殷本纪》载：纣王杀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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