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書《黃濟叔印譜》前

    黃濟叔經，一字山松，如皋人。身長，鬚不甚多，風拂之輒飄飄多逸氣。畫高簡，得倪黃遺意，留心篆籀之學，故印章入神品。予因方與三昆季得識君於福堂中，蓋君偶同人姓字，遂誤被收。與三語予曰：子弟取名須極奇異者，當免為人累。予曰不然，當取極尋常者，事發，尚有濟叔一輩頂代耳。濟叔聞之大笑。濟叔性崖異，入白門，惟交杜茶邨、紀憨叟數君，他皆不妄造也，在請室，一故人思見之，予諷其往，君曰：“不可以先往，經在難，故人固當先經耳。”予曰：“不妨通一字。”君又曰：“亦欲投以書，但戴笠之誼不可先於乘車。”遂投筆而止。予以是益重君。予得君印章最多，君頗喜為予作。嚐與君劄，今備錄之：“仆沉湎於印章者蓋三十年於玆矣，自矜從流溯源，得其正變者，海內無仆若。間嚐謂此道與聲詩同，宋元無詩，至明而詩始可繼唐；唐、宋、元無印章，至明而印章始可繼漢；文三橋力能追古，然未脫宋元之習；何主臣力能自振，終未免太涉之擬議。世共謂三橋之啟主臣，如陳涉之啟漢高，其所以推許主臣至矣。然欲以一主臣而束天下聰明才智之士，盡頫首斂跡，不敢毫有異同，勿論勢有不能，恐亦數見不鮮。故漳海黃子環、沈鶴生出以款識錄矯之，劉漁仲、程穆倩複合款識錄大小篆為一，以離奇錯落行之，欲以推倒一世，雖時為之歟？亦勢有不能不然者。三橋、主臣曆下，子環、鶴生其公安歟？漁仲、穆倩實竟陵矣。明詩數變，而印章從之。今之論詩者，極口詆竟陵，然欲其還而為黃金白雪，百年萬里，亦有所不屑。今之論印章者，雖極口詆漳海，然欲其盡守三橋、主臣之“努力加餐”、“痛飲讀騷”凜不敢變，易斷有所不能。故漳海諸君甘受人符籙誚，毅然為之，死而不悔者，彼未嚐不言之有故，而執之成理也。仆嚐合諸家所論而折衷之，謂斯道之妙，原不一趣，有其全，偏者亦粹；守其正，奇者亦醇。故嘗略近今而裁偽體，惟以秦漢為歸；非以秦漢為金科玉律也。師其變動不拘耳！寥寥寰宇，罕有合作，數十年來，其朱修能乎？次則顧元方、邱今和，次則萬年少、江高臣、程穆倩、陶石公、薛穆生，諸君子往矣，存者獨穆倩、石公、穆生耳。然三君各有所長，亦有所偏；求其全者，其吾濟叔乎？濟叔能以繼美增華，救此道之盛；亦能以變本增華，為此道之衰。一燈繼秦漢，而又不規規於近日顧氏木板之秦漢，變而愈正，動而不拘，當今此事，不得不推吾濟叔矣。”又答濟叔云： “先生近日作印章，不必用意，自有配合之妙，雲得之不孝之詩，謬矣！謬矣！不孝之詩文，近日少少曲折，如意者從先生之篆、之鐫、之詩畫、之寥寥數語劄子，種種悟入耳。為此者，似吾兩人交相譽，吾兩人豈交相譽者哉！弟不孝，微窺先生所作，近來實更進數層，不孝動筆，亦實實略異往昔，所以然者，吾兩人交相動耳。世間絕技，源流總同，世人所以不可傳者，無他，坐使人無所動耳。不孝得先生一字而心動，先生得不孝一字，亦未嘗漫然於中。交相動而交相引於幻渺不可測，惡有所謂譽哉！今人滿部詩文、大套印譜，細細搜尋，總如疲牛拽重車，入泥淖中自不能動，何處使人動？及讀班馬諸傳記，便欲哭欲歌；見《坐火北風圖》，便乍熱乍冷；拾得古人碎銅散玉諸章，便淋漓痛快，叫號狂舞。古人豈有它異，直是從千百世動到今日耳。先生以為然否？”予生還後，濟叔訪予情話軒，同坐臥者月餘。別去，在延令季氏家，方席間觀劇，忽向眾曰：“吾欲去矣。”遂呼其僕曰：“季公待我厚，我實坐脫，無他病，為語家人毋疑季公也。”復拱手向諸君曰：“便此等去，亦大快，人言死見鬼神語謬耳。”遂瞑目。濟叔生平學佛，去來明白，如是，真得大解脫者。沒後杜茶邨與予劄子云：“有久欲白先生者，故人黃經濟叔生平嘗論定六書二十卷，自謂頗極苦心，嘗以求序於濬，濬觀其書，一正諸家舛駁附會之陋，洵為許氏功臣。今濟叔死，而其嗣子謹願力田，然廢學已久，未必能護惜此書。濬己酉至東皋，欲索得之，行複自念，赤貧無家之人，既力不能為付梓以傳，又東西遊走，萬一放失其稿，或久閉笥中，徒飽蠹魚，又或僕俾竊之以易餅餌，則故人心血翻澌滅於吾手，罪過不小，踟躕而止。玆惟濟叔既嘗幸交門下，荷櫟園先生恩分不淺，而先生又嘗深賞其篆刻之技，贈以奇文，以為直跨文何而上。濟叔在日，每酒酣則出以誇人，謂周先生一代法眼，品題如此，誰復能易隻字者？語次復及昔日患難相同一段情事，則泫然而泣，已而更大笑，以為非患難不得遇周先生也。夫以濟叔平日感先生破格如此，則其死後亦必蒙先生悼惜可知，悼惜之效，誠莫若為傳此書，蓋先生聲華位望，欲傳則傳，非若濬之友其心而無其力也。由是言之，使濟叔有知不以此望之，櫟園先生更誰望哉！濬嘗竊伏歎先生古道獨行，誼篤死友，如向日於林宗、太衝兩先生，近日於孟貞、子一、與治諸老友之遺文，皆不計有無，表意之不遺餘力，初非待人言之也，則今日又何待濬言，然濬又僅能言則亦能奇所能為者而已，雖蛇足可也，況此書是正經史，嘉惠來學，較文人別集，更為切用。先生以斯文為己任，諒在他民，猶孜孜不遺，矧濟叔乎！惟先生旦晚留神，在濟叔生平，得附知愛之未為不虛，而士之刳心述作者，亦待交道以無恐，甚盛軌也。”茶邨之屬予如此。濟叔無子，繼子愚魯，不能留心為先人慎守遺書，又遷徙靡定，予固無能蹤跡，即予在請室與君數十劄子，君裝為一冊，予書其上曰“毋念今日”，急以歸君，而君亡矣！遂留予處，每展視之，未嘗不淚涔涔下也。每思為君立傳耳不果，冠五曰：即此可以傳濟叔矣。遂不復為別傳。

    ○書張大風印章前

    張大風風，上元人，因自稱上元老人。予既載其行誼入《讀畫錄》矣，複錄其一二逸事於此。大風學道、學佛，三十年不茹葷血，客有烹松江鱸魚者，因大噱曰：此吾家季鷹所思，安得不啖，遂欣然一飽，從此肉食矣。予被讒後，大風畫一人持劍，以手摩挲雙目注視之，佩一葫蘆，筆極奇古，題其上曰：刀雖不利，亦復不鈍，暗地摩挲，知有極恨。予感其意，至今寶之。大風作印章，秀遠如其人，予得其二，何省齋、周古邨得之最多。省齋為醉仆跌損，古邨所得皆在好凍上，破家後僅存其一二，今錄於後。予曾語黃濟叔曰：“印章妙莫過於市石，凍則其最下者。仆蓄老坑凍最夥，亦復最善，患難以來，盡賣錢糊口，買者但欲得吾凍耳，豈知好手鐫篆，便亦隨之去耶！彼買凍者即得妙篆，勢必磨去，易以己之姓名。故市石之形，百年如故；凍入一家，則矮一次，不數十年，盡侏儒矣。仆凍章無一存者，即妙篆反因市石巍然如魯靈光。君苟愛惜妙篆，當永永戒鐫凍，專力於市石。”以今觀之，予語豈信然哉！

    ○書顧雲美印章前

    顧雲美苓，吳門人，負奇癖，自闢塔影園，隱於虎邱側，蕭條高寄，俗客過輒趨避竹中，以故客難就之。君準甚赬而飲不能一蕉葉，常語人曰：事事虛名，視此準矣。在白門屢過予恕老堂茗飲唱酬，詩和婉有致，行楷仿趙吳興，最留心漢隸，凡漢碑皆能默數某闕某字，某少前碑、某失碑陰，某贗、某為重摹，其碑陰姓字皆能暗記。予姻穀口鄭簠以此名世，家多碑版，雲美僦一小庵近穀口家，繙閱數，日夕不倦，其篤志如此，作印得文氏之傳，予謂穀口：今日作印者人自為帝，然求先輩典型，終當推顧苓。穀口是予言，君許為予仿文氏作牙章十餘方，具既備，而予難作，遂不果，故予僅存其一二。瞿稼軒一子十齡，流落於外，人無有過而問之者，君以夙誼收恤之，且妻其女，名曰鏡，字之曰端叔，人以此多君行誼云。

    ○書陳師黃印章前

    陳師黃玉石，自雲平湖人，或曰陳非其本姓，亦不籍平湖，未能辨也。質臒弱而氣好淩人，嘗同劉藥生在齊魯間登蓬萊閣，使酒罵坐，人不能堪，謀縛而投諸海，登守某公解之，師黃亦無所悔謝。予辛丑之秋，遇於明聖湖上，相與為重，七夕之會，師黃意氣猶自若。圖章不肯為人作，顧予曰：於公固無吝也。刻章必深刓其底，光滑如鑒乃止。嘗目工印章者曰：爾輩持刀將用以削人足指甲耶。其傲慢自矜如是，以故不為同人所容，終以孱軀嘔血死，死蓋不滿五十云，後予過嘉禾，知師黃本陸姓。

    ○書程孟長印章前

    程孟長原，一字六水，新安人。自何主臣繼文國博起，而印章一道遂歸黃山。久而黃山無印，非無印也，夫人而能為印也；又久之而黃山無主臣，非無主臣也，夫人而能為主臣也。予見摹主臣者數十家，而獨推程孟長父子。孟長負篆籀癖，而尤醉心於主臣，大索主臣篆，滿篋笥，潘藻生字自白門，茅次公自武林，或購石，或搜譜，又盡以歸之，孟長複檄四方好事郵寄，共得五千有奇，命其子元素樸選千餘力摹之，合為譜。予得而覽之，喟然歎曰，孟長父子之於主臣，可稱毫髮無餘憾矣！使人如孟長父子，吾又何憾於黃山之為印者哉！王弇州論臨書易得意，難得體；摹書易得體，難得意。離之而近者，臨也；合之而遠者，摹也。余於二程，喜其得主臣之體，而復得其意，蓋予惟見其合矣。沈啟南贗跡滿天下，晚來自收真跡，遂亦收得臨本，吾恐起主臣於地下，得程氏父子作，當復如啟南翁自收贗本也。吾不及見主臣，得程氏父子，當綏山一桃，足自豪矣。孟長家吳興。

    ○書汪尹子印章前

    汪尹子關，黃山人，家婁東時，其同里人詞客程孟陽亦家翏城，頗為尹子延譽於四方，以故其手製甚為時流所重。子宏度亦以此名婁東。張彝令為大司空，容宇先生之子嗜印章，鐫有《學山堂印譜》，予聞尹子亦學山堂客，乃彝令於譜中注曰：宏度為杲叔子，杲叔素不解奏刀，每潛令其子代勒以溷世，遂浪得名。尹子或晚年有不合於彝令歟？予不識尹子，不得而知也。尹子舊名東陽，字杲叔，後得漢“汪關”印，少自治之，語人曰：吾得漢汪關印，合名關，遂更今字云。

    ○書汪宏度印章前

    汪宏度泓，尹子子，張彝令《學山堂譜》中言尹子治印皆屬宏度捉刀，尹子浪得其名耳。予初疑其言，然未免有所惑，今觀宏度作，乃知羲獻大有分別在。誠如予所言，彝令必有私憾於尹子，故譽子亦抑父耳。吳人傳汪氏父子皆不羈，宏度尤風流自命，得錢不為人奏刀，必散之粉黛，散盡冀複得錢，始為人作，然作又隨手盡，以此有大小癡之號，即此可想見其曠達之致，固不得不佳也。

    ○書顧築公印譜前

    顧築公墣，一字山臣，武林人。立品高迥，不屑頫從流俗，作印恥雷同，余最好之，而苦無其一印。辛亥，過湖上訪之，則久歸道山矣，索其手製，則一嫠婦藏之，或云其寡妻，或云其外家婦，女不知印章為何事，恒悵悵日守此頑石胡為者？豐非玉，凶非穀，守此頑石胡為者？自予往詢後，婦乃訝曰，是頑石，乃致周公問。遂高其直，一方動至數金，予笑謝之，已而但命其印數方維傳於世。初索三數錢，已複悔曰：非一星一方弗可得。予又笑謝之，既乃從他所得數方，後又從曹秋嶽使君得數，雖無幾，然亦足以傳築公矣。予意欲傳君，故數訪之，婦女昧此，乃吝不以示，恐南洋劉子驥後無複有問津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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