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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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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剩我、笳子、钱太太在家。在先和秀文跑冰,她被人拉走了。

    我决心好好地打一天琴,拿了Sonatina〔小奏鸣曲〕开始工作。倒霉!坏了一键,简直不能耐心地打完一遍。

    小章来,笳叫去谈天,吃藕粉,回来睡觉。

    四爷来信,附寄《农民周刊》一份和给少甫的信。

    他首先一件事便提到万山青,和我打起醋罐子来。他对我谈“明月”意见,非常同意。他总以为游苏俄是唯一出路。

    孟来谈“天一”事,他因戏剧协社要开会,坐不到一刻钟便走,没有谈别的多话,大概他们快公演了。

    请和我们看房子的张国基、黄先生、阿新在中社吃西餐,主人家是我、莉、谭、七爷,靖华是陪客。

    P又来抢日记看,到底是我胜利了。后来在她们屋和胖姐姐谈话,她说我自汉口到南京时心里想的事终于是会成功的,她说得我摸头不着脑。但细想一下,她刚才曾和张静在院里谈话转来,她突然提出这话,必然与此有点关系。相信定是轮船中坐夜事由张静报告了出来,她便以为我是真的来,其实我才做梦都没有想到。在先我还以为她很能理解我;我看不过是部分地知道我而已。老实说,美和笳还能真的多知道我一些。

    看了P的照片。在抽屉里翻着日记,她也不许我看,于斯咏多嘴“情人抢情人的日记看!”“什么话,缺德!”两人如放连珠炮般地吵了起来。

    笳子说她也同样地遇到可怪的眼光,并且有人坦白问她谣言事,人家都希望她脱离。她现在的大个,已经是相当地占领着她的心灵了。哼!这孩子的病也好了!

    天气渐热,门前空地的蛤蟆也奏起乐来,多么可爱的夜!

    六月六日

    胖姐姐的弟弟在他的家乡青浦烧香过生日,这里请我们到她家里吃面。

    五部车九个人,拖到菜市路小菜场对门一家豆腐店楼上。小小的一间前楼,挤了这么多人,倒也有味。她父母对我们很客气,但言语很不大懂。我冒充说几句上海话,还可随便应付。

    阿新陪我到“王开”洗照片,认识人美的同学陈某。

    “天一”布景主任沈西苓和七爷谈,他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谈起来非常投机。孟来,同到锦晖家。又定后天端阳讨论剧本,我带了故事来看。

    靖华请客到“大富贵”吃饭,后来邀了张国基,昕若来作陪客。

    在国、美屋翻看照片,今晚的P十分好,似乎有复原的样子。但我敢相信绝不可以持久的,还是少想些吧!

    把玩照片的兴致翻了起来,回舍又翻了好久才睡。

    好几天没拉基练了,有时间都伴小孩们跑旱冰。

    六月七日

    起来便跑冰。金焰来,拍了小照,谈了汉口事,他也替我们着急。他一有机会也来一点直接进攻的方式。留他吃午饭。

    打一天球,冲凉洗澡。茵请我吃了面。和枝露谈天。

    看《深闺梦里人》,连看两场。导演刘别谦当然不用说。至于表情真令人佩服。老江在讲话,什么也写不出。

    六月八日

    端午节,家里预备了粽子,我吃一个的四分之一。

    今天第一次拉基练,自到上海后,拉起来手特别酸。午饭后拉《夜花园里》给枝露唱,我相当欢喜这歌。

    周耀来找我,说我母亲已出来,是我的一个亲戚姓冯的送来的。我听了非常诧异,急忙跑到周处,原来是冯四维,一个大胖子。他是和王志符的母亲一块来的,周听错了。

    我带他到家,谈半天话,他向我借一二十元钱给店账,我哪里去找钱?!只有对不起他了。

    在锦晖家等“天一”的人来谈剧本,失约了。我们在那里吃晚饭,喝烟台啤酒。

    六月九日

    什么希望都成为泡影了。乌正阳角还是无望,我知道一切作用,也只有自己告退,免得讨人厌。他妈的,任你多大天才,想在“明月”发展总是靠不住的。

    早上周伯勋来,他留起胡子来,演《续故都春梦》。

    白天和笳们谈,在她们屋乘风凉。

    老江谈得有味,他是打混饭吃主意。

    六月十日

    醒,睡在床上,P来找江闹半天,回头又叫我起床。我懒极,不理她。

    小箱子一开,日记在她手里,穿着短裤背心便跳下床来和她赛抢。她终于抢去看了一天。

    拉胡琴、唱歌,便是这样混一上午。

    今天是预备到苏州去的。生活的有变动,使人忘了一些心事。

    江拿国的箱子,我向P借绿布箱,在这点上我得一点点安慰。但临行时给她拉手,她竟不出房门,装腔作势,太使人失望。

    走到老张家,和张国基、罗靖华坐了一会。两部洋车,一直拖到火车站。

    被炸弹炸毁的房子,触目皆是。火车站除了月台和几间卖票房存在以外,简直破得不成样子。

    没有开车便睡着了,直到青阳港才醒来。

    下午五时半到苏州,人力车拖到三元坊暨南中学部。许赞成招待吃饭。

    所谓海威伊音乐队已登了英文广告。晚上合奏有guitar 2,mandolin〔曼陀林〕 1,ukulele〔尤克里里〕,我的口琴独奏。

    散步到公园,电影院就在这里面。回家写信给姐妹们。蚊虫多极,被招待到楼上,傅某让床给我睡,这儿蚊虫还少。

    六月十一日

    虽是短时期的分离,随时都会想念着她们。尤其是P,她的小脸,肥美的腿和手,随时都在我眼前闪动着。

    一个人在公园散步,感到分外的孤寂。我这么想,要是永远别了她们,我将会怎样的难过?!然而,终于是要分离的,我总觉此地非我久留之所。在“明月”感受到的酸辣,到现在是不能再忍受了!我的心不住地震颤着。

    总会忆起她抢日记这回事。在现在,我所能得到些微的慰安,也不过至多如此而已。至于想恢复到从前那样,她主动地对我好,也只能想想罢了!想实现,真是梦想!!!梦想!!!她过去对我的好,使我一刻不能忘记,过去了!过去了!过去的一切都是快乐的!忘了吧!过去的一切!重新开辟新的道路!

    坐在小亭子里玄想,公园电影院的音乐奏起《春天的快乐》来,给我思想从美洲拖回恒德里来,又转移到往事的回忆。

    我的“非洲博士”演说,想不到又会跑到苏州的舞台上来。表演结果还不错,观众多是学生。

    想到材料的无意义,改变一下方式做反帝宣传,结果大失败,因为他们不懂国语。

    这是苏州惟一的公园,来来往往,成对成排,白衣黑裙,简直是云南的景色,不禁想起庾庄之游。

    整天的大雨,没有一刻停过,也许是节目Singing the Rain〔《咏雨》〕的神灵吧!也就好像在汉口演《三蝴蝶》时总是落雨的。

    从公园回校,正是大雨倾盆之际,一把小伞遮住两个大人,走到学校,混身没有一处干的,两袖可以拧下水来。

    由校到公园,两人坐一部洋车还加一把伞,依然混身透湿,坐得又不舒服,我一动他更大笑起来。

    晚场不来宣传,加奏banjo〔班卓琴〕、mandolin,也不大行,心里很不高兴。

    回校雨已停,垂头丧气地去睡觉。

    六月十二日

    起床较晚,报载“世界闻名的海威伊音乐队”,这未免宣传过火。但广告却比较在汉口的“明月”神气得多,中、英文都有。

    无事阅《读书月刊》,看完田汉的《梅雨》,乱翻一阵。总觉日子特别长,说不出的不耐烦!

    带了小洋两毛到小馆子吃炒面、咖啡。看许赞成不见得有昨天高兴,对人的态度也两样些。无疑是“Angro,Angro”的失败。看看他们的冷眼,我对我立脚不稳、不能自信的表演更胆怯起来。

    听他们说:“Singing the Rain后,《黑人舞》便出去。”这显然有排斥我的意思,我自己有数。索性一个滑头,正好我不愿意把我这特有的技能,大放盘给那些不懂国语的人鉴赏。

    站在场后看白戏,听音乐,可惜声音太小。老江的唱歌也不敢放大胆地叫,只见他那小腿颤抖。黑人舞太简单。总之,到底浅薄,一点也不会给人感动。音乐的成效,起码要给听众受音的激动而震荡当时的情感。奏完有人“通”、“嗤”。

    和老江游公园、跑马路。他怕见人难为情,决定今晚不再回校,演完直到阊门外住旅馆,明日返沪。

    在后台唱的歌《夜花园里》、《夜来香》、《芭蕉叶上诗》唱得怪有味的。谈到恋爱,他总以经验者来当我的教授。他以国的美,和他俩的稳定而自豪。的确,本来值得自豪。

    场内充满了黑衫子白马褂,这几位“海威伊”高兴得发狂,他们的风头主义原来是为了这个,不能不算是他们的成功。跑出跑进地追逐,吊膀子,看着怪可笑!

    在公园椅上随便记一记这几天的经过,游人走来走去,写得不很痛快。

    雨后出了大太阳,心境顿觉开展,游人也增多了。

    第二场完,和江在公园椅上闲谈,喜鹊嘎嘎地在头上叫来叫去。

    “老江!赶快找,凳子底下有皮夹子没有?”我无意地笑着喊了起来。

    “不错,一定有点喜事到来。”他一面答我,一面真的低下头去,我们两人的眼神都在周围的杂草丛里搜寻着,话也不讲了。

    在公园里徘徊,看“暨南”学生追逐女性,他们对于这一门,着实有超人的本领。一个在我眼里看还不差的苏州姑娘——学生吧,被他很轻易地便勾上手。一个相貌比较文雅的小黑脸上前说话,一会儿便开始并走着。他们不敢并肩,距离在五尺以上;又表现着极不自然的表情,一看便知是吊膀子勾上的。

    日落、黄昏、入夜,大自然的陶醉。不愿进院里去喝热空气,我们的腿已走得相当的累,想到那边围树的椅子坐一坐。游人已经少了,这里特别的寂静。

    “咦!那是什么东西?”他没有说完,摆在椅上的一个小钱包紧握在我手里。我禁不住地喊了起来:“哈哈!喜鹊显灵,找皮夹竟应了我的口!”“快走!到那里去!不然……”

    我一面走一面摸索这小宝贝,想在这铜子袋里会发现大洋或角子。我们在另一排椅上坐下了,偷偷摸摸地把铜子倒出来。总共小铜子四十四枚,找不到一个白的东西。

    在穷得没有一个铜子的时候,发了这笔大财自然是喜出望外。马上跑到小店里买“加力克”一包,三十枚,是老江的;剩下十四枚,该我买糖吃。

    和卖票的谈天,老江又得到大吹其牛的机会。他自荐他是《野玫瑰》里的打鼓佬,他曾做过多少多少影戏,他还可以叫王人美来此地表演。这次音乐队请他来只待两三天的原因是要回去拍戏,那人当然对他有好感起来。

    第三场完,在账房等钱,老江想多搞几文,结果两人得十元,他们说是通通平等。弦线生意也做不成,他们也是穷得很。

    老板请我们到“大华”吃夜饭,特别招待,有“大光明”经理做陪。

    这几个“海威伊”在席上特别规矩,话也少说,吃菜又文明,这倒是出我意外。

    十点半钟才散席。店铺大都关了门,沿途问着警察向阊门外走去。在“孙天禄”买不少食品,麻烦了好半天。走路太苦,到底还是要花两毛钱坐车。

    到三新旅馆,一间小房间,却比暨南舒服。想起去年和雨笙之游。

    洗脚,和江算平等账,他真会打算。拿两块钱给我包办一切。

    六月十三日

    老江睡懒觉,喊也喊不起,到车站已十点钟,要到下午两点半才有车。不知怎样混过这四个半钟头?

    在茶馆吃面,尽量地去挨时候。时间坐得太久,自己也难为情起来,又叫了一笼小包子,这是要现蒸的,又可挨过些时。

    任你怎样不要脸,你总不能在茶馆里整坐四个半钟头,人家有客来,不能不让。花六毛多钱,混过一个半钟头。

    用小箱子当坐位,在售票处、月台,等得太讨厌。买份《时报》来看。读孙瑜一封公开的回信有感。他好像有希望起来。郑君里、莉莉、钱镗合演的片子有宣传,我想投银幕的心更切。到了上海,决计要去活动一下。

    煤灰跑入老江的眼中,在北四川路一家香烟店要冷水洗,看他难过得要哭,发脾气跳马路。

    一进门遇曼丽、英茵:“聂子回来咯!”秀文从楼上下来:“啊!聂子!”笳子的花衣,胖姐的变样,眉毛镊得细而长,寡言寡笑,好像有多少说不出的心事。枝露在打琴,蒙她的眼。

    自从到家以后,又是烦躁不堪!除了给她们东西吃的那一霎时。

    和胖姐谈,她说她算是这团里最不幸的一个。只有安慰她,诱导她向幸福之路走去。一个人真的不幸的话,那么他已经脱离了人世,只要一个人能够生存在社会,他总不是不幸的,因为每个人都可以有一条同一的幸福路走。

    想来想去,“明月”无望,P的麻烦,可说绝望。各自想开些吧!何必!

    “不见又想见,见了又难过。”这是张二老爹从前常说的,现在我却经验了。

    接令、春晖信,令要出来了,春也想出来,但要后一步。她们都要我去考中央大学音乐系,我看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持久的,经济便成大问题,现在若再去从头考起,到底有些不妥。

    在人美屋谈她们看的好片《舔犊情深》和梅花的《后台》,这是唐槐秋的著作。这两个都很想去看看,但袋里是空的。

    七爷自杭州回。

    六月十四日

    院子里装了一个铁杠,七时起床,下去翻了几下。早饭后补上这几天的日记。

    白天和胖姐谈心,看了她几则日记,她要我也给她看。后来枝露也来,差不多成为公开形式。

    便是这样鬼混了一天。晚饭前拉琴,小白来捣乱,只有躲开她。

    晚在秀文屋,又在楼下黄床上鬼吵。

    六月十五日

    昨晚三点钟才睡,给“三人”写信,要她勇敢地出来。又想写点稿子投《电影时报》。

    早上运动、基练,一个整上午工作得特别有趣。

    正在吃午饭,见老金自七爷屋出来便走了,笳子跑出去追。我为要看他给照的照片,也跑出去追他。看他那表情,好像生了很大的气。叫他回来坐坐也被拒绝,和他约下午到第一厂。

    他会和这些小孩发这么大的脾气,实在想不到。我猜想这绝不是平常的生气,至少是人美得罪了他。

    借了一块钱,到第一厂,填访客单,“有终身大事访金焰”,笑得周伯勋气都换不过来。

    原来是他请客看电影,有人美。早上打电话找孙瑜,老宗来接电话,知道他请人美这回事。老宗马上跑到这儿来找人美,他明知老金在里面而不进来,大概也是来约她看电影的。后来小陈向金说要他今天玩到五点钟回去,他发觉老宗的破坏性,他马上便走。

    谈起“明月”、歌舞、黎锦晖;拉琴,弹guitar。沈西苓来,谈“电艺”事,现在预备出版。

    他请我看电影,“国泰”的《奈何天》,还好!在场里遇茄子、曼丽、于斯咏,是什么James们请客。人美大概赴老宗的约了。

    回来合三重奏,月下唱《祝您晚安》。

    今晚不知胖姐又是受了什么刺激,那么伤心地哭,我去劝她也被赶走了。她,自然也是有着不可言状的隐痛,不然哪里会有那么多的眼泪?!

    所谓社会教育、儿童教育,自己有着一班失学的儿童还不去教育,这是多么笑话的事。

    我的革命的艺术的出路已渐渐入门了,努力去吧!

    六月十六日

    P,总之是绝望了!本不应当去理会她的一切行动,然而偏偏又会碰在我眼里。虽然我深深地知道,她是没有真的爱我的可能,为什么我还要那样忠心地追逐?!我由许多事证明了我的傻得不可言状。同时,使人们很容易误解我。明明知道是不应当说的话,不应当做的事,而偏偏在一时的高兴时说了出来,做了出来,说后做后又要懊悔。从今天起——我说出来有些害怕,不知能否实行?!自己惭愧起来,对于P的态度,当有一个正确的决定。

    她说:“什么最近,哼!说话碰钉子,要是再不碰钉子,那更不得了!”由这话我更深地了解她这一向对我的态度的由来。你不要看她是小孩子,她的厉害处是我所不及的,因此更给我感到无望了!

    在决定对她的态度之前,我再把她的个性做一比较精细的分析:(一)她是活泼的孩子,她的天真已渐渐转为虚伪。很明显地,在从前和我要好时,着实是一种天真之爱,后来因为一些虚荣的诱惑(这包括很宽,如爱大明星,电影中学来的怪样,金钱引诱……),骄傲,骂人,种种坏脾气的自由发展,使她的天真不能不必然的转变。(二)知识的关系。对于人家给她说的话,不知好歹。(三)真正爱她的,她尽量地和人家摆臭架子,同时欺负得人家一窍不通。至于和她不相干的人,她又自己找着去和人家好感,有意做给他看,使得她对他的架子特别增高。

    说来说去,总逃不了虚伪、幼稚,特有的怪癖,反正我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而有些说不出来的。

    我看现在要决定今后对她的态度很简单,便是赶快打断了爱她的念头。同时要根本推翻我一向所发表的爱的言论,这言论并不是出于真心的,而是投机的漂亮话:“我爱一个人,就是她不爱我,我也是永远爱着她的。”这话昨天还和黑炭、国美们明白地解释过。

    若是我要保持着这言论去找一个态度,任你怎样换花样,总是会给你感受痛苦的。

    有时我想痛痛快快地写封信或是当面问她:“你到底爱我不爱我?为什么从前我不爱你时你要对我那样好,现在发觉你已经爱过我,我开始来爱你,你又摆臭架子来了。爽爽快快地说,若是你还有一点儿爱我的可能,那我的心保持现状。否则,拉倒!”

    再想下去,她是这样怪脾气的小孩,料想她当面的回答绝不会是从内心里发出来的。她说了一个“爱”或“不”,未见得会使我相信,我又何必如此傻?!

    事实已经告诉我,再不能拖延下去了!爽爽快快地拉倒吧!忘了过去的一切!

    翻翻过去的日记,简直是一些无聊的记载。心里本不愿意如此写法,无如在此环境,只能给你写到这些。要日记的内容变,当然要看你的生活变;要想看着自己的日记不会讨厌,也只有赶快去找自己不讨厌的事干。

    金焰在《电影时报》发表一篇《献在爱好我的观众之前》。他大发其牢骚,说明他对时代的认识。不过他个人的力量太薄弱,现在不免是尽一“电影戏子”的责任。他指出中国电影必要走的而且是惟一的出路,只有赶快打消对帝国主义、资产阶级的幻想,集中起力量来打倒帝国主义。他的态度表示得很明显。

    一时激起我的发表欲,想对他来一个相继的意见。

    好久少运动,现在每天早起翻铁杠,晚上觉浑身酸痛。

    晚饭后掷球,一件漂亮的衬衫被她们撕成几百条,真倒霉!越穷越见鬼,越冷越刮风。

    胖姐的哭原是为七爷要她到娘家借三十块钱,被母亲大骂一顿,而且牵扯到七爷的关系。

    六月×日

    大东有声影片公司请我们里面的一两人助演和教唱歌,艺去拉琴。他给我看一个调子,我拿来练习了一会,自己跟着唱,笳也来唱。

    《芭蕉叶上诗》的对话拿来,我嚷了两遍,好像从前背剧本时的神情。乌正阳角,看来着实适合我的个性,可以自信能做,而且会好。然而,碰到了这般人又有什么办法?何况这剧本毫无意义,社会所不需要的东西。

    锦晖来讲剧本,听了只想睡觉。焰来,说明晚电影协会开会,今晚和老大们聚餐。美留他在这儿吃饭,我替他证明他有要事。他借去我一本guitar基练。

    锦晖听她们唱歌,艺高兴地在拉琴。

    昨晚三点钟睡,今早四点半醒,蚊子大队自窗入。五时起床叫她。

    六月二十一日

    虽然昨晚四点半才睡,七点钟起来运动。没有拉琴,抄稿寄《时报》,睡午觉,洗衣服。

    晚上开执委会,同时是分赃会议。“天一”的二千元,景光做出一个比例表,他有意把自己弄少,要这么假客气一下。结果他和折西一百元,艺、甫一百一十元,我八十。最高的一百五十元,最低的三十元。

    所谓开会,总是瞎闹,景光不知道什么,讲些狗屁不通的胡话,他还以为他的理由正大。

    十一时和江吃消夜,本该再继续工作,睡神已临,不能支持。十二时半。

    六月二十二日

    在此刻,生活中算是没有发生什么吵嘴的事,还比较过得去。

    借了几块钱,和老江上北四川路找Legaspee〔理加斯匹〕未遇。一人到“百老汇”看《芳兰姑娘》。回来做裤子。

    当东西买帽子。游“大世界”,无聊极。东西吃得很杂。

    六月二十三日

    睡眠不足,精神不支,在桌子上打瞌睡。老宗来叫醒,他说稿子可以通过,要我继续再写。

    指挥来,合奏新调,技术上较前要用点功夫,也很好听。

    午饭后他们奏中国调给他听,我带秀文到Podushka〔波杜什卡〕家,他已在午睡。我送他江西细瓷器,他很高兴。

    他老婆很喜欢秀文,老头走后,她特别招待茶点,听留声片。四时才回家。

    晚上贴一晚小相片,到十一时去吃消夜。不能睡,院里沙发上,门外,洗衣。两点多钟不能不睡,蚊子大会。

    六月二十四日

    起床较晚,练习新调。

    伯勋来拍照,我拍了翻铁杠。带他到第二厂找孙瑜交稿,遇郑君里,同到他家,在马路上拍吃包子照。永安、冠生园、四川馆。谈话很多,偏重对“明月”的希望问题。

    回家开蚊帐大会,各人借了公款买布帐子。

    六月二十五日

    艺非常爽快地给我两毛钱做上课的车钱,一个素来称人是小器而自己是小器的人,能有这种举动却是不容易的。虽然他还说要我还他,那当然是开玩笑的。

    老师母在门口带着那些北平小狗仔向我迎着笑脸,照例被招待在楼上。墙上所挂的图画,桌椅的布置,一切给我异样的感觉,忆起从前的上课情形,简直不像此刻的胆怯。这是没有钱交学费的缘故吧!

    怪无聊地等候着,翻看床上摆的英文报,也是感到无味,只有拿出提琴来催他。真的,弦没有对好便听见楼梯响。

    他说我前天把话听错了,不是今天来,是下礼拜六。今天两点半约好一个新来的女生,不能教我。我请求他在可能的这几分钟内给我一个练习的范围。

    要揩油他的弦柱粉,结果给他和我做了半个钟头的苦功。我觉得十二分对不起他,但他那老脾气本来是如此,活该!

    在电车上或公共汽车上打瞌睡本是普通事,但从来没有失过事。今天真算吉日良辰,下课后坐十路汽车,在北京路打起瞌睡,到曹家渡才醒。我问卖票人到赫德路没有?他笑着说:“老早过了!”旁边的人只微笑地向我凝神。我并没有现出难为情的样子,只想着怎样折回去?并且好笑起自己的万幸:violin算没有被人偷走!

    不愿再花二十个子坐车,提着琴懒洋洋地向汽车路开着倒车。好像是很远的路程,到家两腿已酸。因为穿了无底牌改造袜子,走了这么远的路,那块压在脚下的破袜底,特别感到非常的硬。

    “我一向是一个口松的人,有时竟把不愿对人说的话在无意中流露了出来,常常自己自责。”在跑马路时这样想,“今天这打瞌睡的事最好不要和她们说,我决定了!看能不能坚决地做到?!要不然简直是不可救药的口松的人!”

    终于说出来了!这说不说没有关系。不过可以见得我这毛病的不容易改,连这么一点意志都坚定不起来。这虽是小事,我自己担心着别的有关系的大事。

    为了昨晚蚊子入帐子的事,P和我大吵起来。后来自己又自觉过来,向我道歉。

    “发脾气找阿O”,“玩玩找阿Mai”,“××找赵义”,“……”,“谈谈心找聂子”……这是笳子对男人的路线,我拿它们互相比较一下,到底还是我占优胜些。今晚和她逛马路,由新闸路、康脑脱路经过恒德里后面兜了一个圈子回来。在她的谈话中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她觉到读书的需要,这不能不说是我对她的鼓励。我愿在可能范围去诱导她,她们当中的几个人不是没有希望的。

    她已在“大东”订了合同拍一部有声片,饰要角。她今天自公司回来,面上呈极高兴的样儿,和我报告了许多公司里鼓励她的话,望她在这片里特别努力,他们之对她——新进者,是有着很大的希望。

    曼丽给我看一篇她写的随笔,由那东西看出她是有文学天才而且肯看文艺书报的,可是太过感伤,找不到她正当的出路。若果她能再找些比较新一点的书看,也是很可造就的一个孩子。

    枝露和英在我屋里看照片,我总是劝她们多看书,并且自己要想一想自己的将来究竟要做一个什么人!给了她们小照片,好久才去。

    黑炭不知是什么外国人邀去打鼓,从头到脚都是借来的,穿得十三分的漂亮,连袜子也是借的。

    头疼了起来,吃阿斯匹灵。

    六月二十六日

    睡到半夜冷了起来,天亮下大雨,更冷。起床时头更疼得厉害,我用全力去抵抗,不要受“有病”的心理作用的影响,支持着拉了两个钟头的基练。

    严励来谈这里面一些不平的事,谈到账目的不清楚,七爷也上楼来,越说越火起。我们简直是些猪猡,被人如此剥削还不做声。

    他妈的,在台上那样卖力地表演,拉提琴不能歇一歇手,凭血汗赚得几个钱,拿给他俩这样揩油。我就说华在最近会如此漂亮,从头新到脚,电气烫头发,请女孩子看电影、吃饭,据他说是在姑父处借了一百元。至于老张呢?更不用说,住的洋房,不在社吃饭,养了老婆?……更是阔得不得了。我们呢?当衣服、当裤子、卖文字,还不够他们请客一次。

    午饭后查账,一部分单据是临时造的。问华,他说不知道,完全推在老张头上。翻了半天,疑问非常多,七爷忽然冷下去,不要去管它,我也就此停止。老实说,他们若是不敢把握我们会查出弊端,他们就不会公布出来的。他们既敢公布出来,他们已是拿实在了我们看不出毛病,就是老张说:“费几夜的苦功夫,是要把它弄得一分一厘不错。”

    焰来,今天“电协”的全会不开。我因头痛得厉害,睡了两个钟头午觉。醒来更疼。

    P来翻日记看,看到五月七日的玫瑰花。她要我解释P是谁,我老不肯说,后来她看见后面“P送我一朵玫瑰花……”看她的表情已经是知道了。旁边有枝露和秀文,她们也当然知道了。

    她们翻我的软箱子找她们从前画给我的图画,无意发现了那张汉口镜框装的,从未给第二人看过的P的玫瑰花照片。这一来影响到枝露和秀给我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尤其是秀,她做出恨我、讨厌我的样儿,而且有着失望的眼光。唉!我真替这般孩子危险!

    晚饭后在院里和七爷尽量发疯,想忘了头疼,事实上更厉害起来。躲在笳子床上听她和曼丽在那儿剪报纸凑诗,我觉得太无聊。

    黑炭回来了,他很骄狂地夸耀他和外国人怎样怎样。又是住了Cathy Hotel〔凯西旅馆〕是怎样的阔!说得他的国美大开其心,那么一抱,够甜蜜也乎哉!休息了两天了!

    午睡时听他们合奏新调,很想起来参加,但总起不来,身上没有一点力。

    人美和宗看《赖婚》回来,我催她的稿子,她总说不会写。和她说了一大套英文话。

    湖南人都到锦晖处上课去了!奇怪,近来我很不愿去那儿。

    罗靖华也编起剧来,用张资平的《群星乱飞》小说改编,里面一个会拉提琴的男主角是预备给严华做,我又对它失望起来。

    文字依然没有登出,总提不起再写的趣味。《电影艺术》也要稿子,我应当努力一点才对,不要落伍!在过去一年中,着实看书太少了,以后再不要疏忽!

    六月二十七日

    醒来觉得头疼比昨天轻松得多,这完全是得昨晚加了那床棉被。为身体起见,应该休息休息,没有拉基练。

    和七爷、阿谭三人分一碗面吃,虽然少,但觉特别爽口。正在分面的时候,千里来,他昨天去看了“梅花”后台,他对于男演员批评得特别的坏,女的他只看得上龚秋霞。他说话时总是现着一些很骄狂的态度。

    几个女孩子在我屋里看着脱衣服,她们是有说明在先,不怕难为情的。因为孙瑜请她们帮一帮,今天在第二厂拍戏,所以要收拾得比较漂亮些。

    《火山情血》里有一个南洋酒店里的海威伊乐队,便是严、谭、江、我四人担任。没有吃午饭便去,到两三点钟才开始拍。镜头颇不少。莉莉的Hula Hula Dance〔胡拉舞〕真有点肉麻。

    一个南洋酒店的布置,里面坐着一些像日本人样的男女顾客。什么boxing〔拳击〕,那些女子的装束,看了便肉麻!据老江说简直不像南洋的实景,那些女的简直是像要去洗澡的样儿。

    拍戏用的白裤子是借用的,台上一坐,加了不少黑色。周围都是黑色恐怖。乐器有两个guitar,一个ukulele,一个麻绳mandolin。奏乐还相当起劲,很像苏州表演时的神情。音乐可以发响的只是我和老江的guitar。

    吃晚饭才完,伯勋来拍照,耽搁了些时间,他们已吃完,我叫了一客蛋炒饭,正合口味。

    出第二厂遇“暨南”的同乡,随便逗留了些时候,周听了我的云南话。走到赫德坊口,他说要到弄堂里找朋友。我问他:“是不是头道门?”“是。”“是女的?”“是。”“对了!我也有朋友,一块去找吧!”他的朋友没有找到,我找到周玉麟,坐不久。出来分手,他去吃饭。

    笳子要上锦晖家,阿O说她一个出去必是吊膀子,两人生了气。笳约我一块走,有意气O:“走!我去吊男的,你可以去吊女的啊!”我正在犹豫究竟应不应当去,因为她的手已抓着我,简直是要我非去不可的样子。“聂子!有要事和你说,等我吃完饭!”老宗看看阿O这样说,我马上意识到他是有意阻止笳的拉我走而气O。我坚决地不去,她发脾气走了!“你怕我一个人不敢去么?”

    张粲新到这里来,她们把华叫上楼,我也上去。玩了好一会,秀文总是做怪样。

    人美说今天老金气她,今天起不再理他了。

    今天碰了笳子的气、秀文的气、人美的气,使我又觉得人的傻,自寻烦恼的无聊!

    和美到锦晖家,半路是笳一个人回来。那里有折西、景光、人艺、张弦。人艺挂着一个怪难看的脸,我一进门便对着我说:“今天也没有合乐!”他的嘴一噘,似乎是要和我算一算今天拍戏的账一样。我没有理他,只给他一张老周和他拍的翻铁杠的照片,他一会高兴得什么也忘了。

    我和锦晖谈话的第一句是请他帮我介绍做有声电影,练习练习上镜头。他说明星公司正在需要人,现在已在接洽,他们是要整个明月社包拍。今天郑正秋给锦晖来信,好像很有诚意,至于详细的条件要等我们多商量一下再谈。他们推定我伴锦晖做交涉员,等定好时间,便到“明星”去。

    每到锦晖处一次,我总觉他着实有相当的麻醉力!无时不是在表现着他的个人主义,大湖南主义!难怪这般人的不会觉醒,诚然麻醉已深!尤其是——主义者!

    他讲了一个《卖歌寻女》剧本故事,情节悲哀,他想给“明星”。

    回家写了一点短文《下流》,是谈蔡楚生预备要出的“下流”的影片,给他一点影响。到两点钟才睡。

    老江在查账,我看他也是难查出,白费力气!老实说,他们已深信我们这般孩子是猪猡,他们做的鬼绝不是我们这些以打钢琴、拉violin的本领可以想得到、查得到的。

    四先生在汉口的交涉未了,他老先生害起瘟病来。前次寄的钱因为搬房子没有收到,现在又写信来要钱,今天又寄了二十元给他。真麻烦!这次倒霉的旅行,真花不少的冤枉钱!

    P和阿新,近来算是相当的热。他是一个聪明的、过去很沉默的孩子,现在在这么大年龄便陷入这样的迷网,可危!

    六月二十八日

    接母亲亲笔写来的信,她谈到我的婚姻问题,她想去问问“三人”家。三哥已定九月十三日结婚。翟淑仙因生孩子生不下死了。她要我还是回去好……

    想到她老人家用那颤抖着的老手慢慢地在描写的情景,心里太难过!

    淑仙的死,太可惜!还不是怪她自己,从前她和我谈多少漂亮话,现在居然堕入火坑!淑仙!你死了!你还记起你的四干爷爷和你讨论的问题吗?“Marriage is grave!”

    他妈的,这鬼孩子!人家好好地在拉着基练,她来把书拿走,大捣其乱,开小箱子翻日记,弄得没有一点儿心做事,结果她还要发脾气。你会发我未尝不会发,你把谱推倒,我却比你踢得高。

    起床后便把稿子抄好,投《电影艺术》,交周伯勋。

    华近来尽量拉连感情,借钱给黑炭,请枝露——他所迷恋过的看“普天同庆歌舞团”。我和他开玩笑,要他请我,他老实不客气地说:“不请男人,请女人痛快些!”

    本来要洗衣,澡盆被谭占去。看了一本日记——有我的哭,“俯首鞠躬”,问将来,这三段比较值得回味,忘了吧!过去的一切。

    晚合奏中曲,和老江“绑七爷的票”,真铜板,假角子。

    六月二十九日

    回母亲信,“三人”的。

    除了躲开她,简直没有第二个法子。人家不招她,她偏要来和人家吵,骂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不知事的孩子!气得我爬上屋顶写日记。

    老宗请(请他请的)上“新光”看歌舞。好倒好,太少。电影《儿子问题》看了使人打瞌睡。人美被她二哥人路接走,秀文和我到“永安”买相片。打电话给锦晖。吃广东面。到“光华”看《野玫瑰》。人力车回家。

    六月三十日

    指挥来,合新调,很起劲。

    和人艺去买弦线,得四元六便宜。下午上“天一”摄影场工作,两点钟才回来。

    那些服装,不知是什么时代?布景、舞台不近情理,有歌舞没有乐队。表情都差,国有孩子气,不传神。

    七月一日

    和胖姐交换日记看,看了一上午。她到底是真爱七爷的,里面也有些好玩的事。

    午饭后大汽车接到“天一”,等了好久才开拍,闷极!打瞌睡!

    严华这狗子,他算什么,做了这么一点臭角便摆起臭架子来。他妈的,你会摆,也许我还比你摆称些!

    今天发脾气的很多,导演不很高兴,镜头也拍的少。

    送白、静、情、曼先回,再到“天一”,已散场。吃凉绿豆汤,一点半回。老宗在家,他今天去“天一”参观,他说“天一”不行。

    七月二日

    起来去叫P,半天才醒。这孩子真睡得熟!

    带了秀文去找雨笙,同往虹口公园。到汇山路老头家,和他谈作曲家的事。秀文肚子饿,在汽车上闻汽油想吐、睡觉。

    回来已一点多,他们十一点就走了。坐洋车到“天一”,还没有开拍,看北斗,打瞌睡。整天只收了《毛毛雨》和《等一等吧!》的过门。

    金焰、千里、伯勋来参观,瞎闹了一会。他们对这剧的评价是全不值得去细评,《璇宫艳史》类之服装,什么东西!周伯:衣服还好看。苏:在十五六世纪,西班牙与葡萄牙的交界有某酒店名“芭蕉酒店”。意思还不坏。

    时间简直牺牲得太不值。

    很多人到张昕若处开谈话会。借书,是给玉麟的。回家在我屋谈团的将来。五点钟。

    七月三日

    乐队等了一天,完全没有收音,最后要收《安眠》,突然收音机坏了。

    昨晚没睡,天亮老江邀去吃稀饭,回来已天大亮。Ⅱpiece〔第二首〕。

    郁达夫、孙瑜、蔡楚生、周克来参观。

    晨送书给玉麟。她要我这礼拜多去几次,她要离开上海。

    由“天一”来接过两次人。

    叫P吃稀饭,她熟睡。

    七月四日

    可纪念的一天,起床去叫P,她醒了!我溜之大吉,料想不会出乱子。第十八号门牌。找折西,冒雨取款,他借我钱买帽子,取相片。吃俄国大菜。

    到“新光”看试片,成绩还不错。回家看“三人”的信,说什么“谈话”。

    七月五日

    洗了一上午衣服,十一点钟大车来,照例拖到“天一”。肚子饿极,吃饭不少。

    老等,到四点钟还没有开拍。和导演商量明天再拍,今天休息,我们要回来开会查账。

    遇王次龙,他的片子也快开拍,我想和他演个角,他表示很愿意。

    回来便写信给张昕若来召集全会,直到吃完晚饭半天才来。华这样无知的人,实在无办法,他在门口故意骂给我听,说什么“我有钱做新衣”,“揩油明月歌剧社”……何其浅薄?!

    从八点钟开到十二点钟,大查其混账,弄得张昕若、严华下不了台。他妈的,用公款借名义买私用物,揩油电灯顶费。

    改组,选举张四、人艺和我管图章存款,人艺为会计主任,阿黄为记账员。

    七月六日

    到张处同到银行提款一百二十元,由“大陆”移到“中孚”。

    在“天一”遇唐槐秋,谈公演事。他们正排着予倩的《买卖》。

    和从前到云南的朗华公司大胖子谈去云南做影片事,很有可能性,我负责写信探问云南消息,他负责找摄影机及工作人员。

    晚看《人道》试片,带秀文去的。

    想做夜工,写文字、写信。

    七月七日

    写好《看人道试片随笔》,合奏时交给老宗。我因提琴不在家,休息了一半。奏完后,突然人艺大哭起来,小陈、人美也跟着哭,据说是为团体事而伤心。

    午,写伯民的信,商量到云南摄影片事。洗衣,冲凉,便是一天。没有到“天一”拍戏。

    晚,赴“丽娃丽妲”的消夏同乐会。她们唱了歌,我寻到“蒙面女郎夏佩珍”,得了奖品。

    玩得很无聊,十二点钟回。

    七月八日

    看“光陆”《十九路军一兵士》试片,和李萍倩、司徒同回“天一”。午饭后到王次龙家谈。到锦晖家谈(继订拍片事)。回家写影片评。到“天一”,王决定给我做一角。晚到伯勋处(民国路),他明天到陕西去了,拿些照片回来。

    七月九日

    和王次龙、苏怡商量服装。

    韩兰根要我替他“大东”的角,没有十分决定答应他。

    七月十日

    上午收拾房间,下午看“卡尔登”《三十六行》,简直是聂耳博士在“联华”的讲演。节目中有很多我可以做、能做,而且是做过的。

    晚到“天一”,和锦晖在电话里谈收音事。一时回。

    七月十一日

    工作忙起来,日记简直不能痛快地写。

    今晚替阿谭唱《等一等吧》。

    七月十四日

    近日生活:拍戏、写文字。今日《电声日报》来函请撰稿。

    七月十九日

    日记休息了好几天,自己想着也过意不去,今天拿来整顿一下吧。

    P方面,算是痛快地没有理会到这回事,我觉得省了不少麻烦。有时她也曾找机会来和我说话,我总是不看、不理。因为我对她的态度是那样坚定地决定了!没有多话说。

    写稿方面,不算不努力,做过几个夜工,成绩还不坏。为《电声》的稿,写了一个通夜《批评杂谈》。

    卜万苍看过我的《评人道》,听说他大骂黑天使。他说:这不是批评,这是瞎骂。金焰和他争辩,说他是有成见的,要不是他导演的片子,恐怕不致如此说吧!前天在老金处,他们知道黑天使是我。金当面说他骂我,使得他难为情起来。这事既公开了,我顺便也不客气地再批评了一点:“好处是有一点,但我没有把它指出来。所评的坏处,我总觉得到底没有说错。”

    请他们吃云南火腿。在楼上老金屋试衣服样子。孙瑜、老宗、人美、莉莉来,他们游泳去。我睡午觉,被老金的guitar声惊醒。

    “天一”拍戏,多半是在晚上,有两晚到三四点钟才回来。每天所拍并不多,等得讨厌。

    雨笙处借了一百元做拍戏资本,买了日用品,吃冰,做衣服。

    天气奇热,晚上睡觉大成问题。已在院子里睡过两晚,帐子挂起来,还是不透风。月色特别美,有些故乡风味。

    满脸起了痱子,所以特别注意身体的清洁,每天冲三四个凉。

    昨天到一个外国游泳池游水,有人美、莉莉、七爷、阿黄。老宗请吃俄菜。今早到“交大”取衣,又新做。

    七月二十日

    这是应当自责的一事,以为近来多写过一点文字,便疏忽了日记的日常工作。写文字,好像拉调子;记日记,是基本练习。两者是要同时并重的。

    为了要拍片子,不得不讲究一点点漂亮,这也是逼出来的事。再到“交大”找那便宜裁缝做了两套衣服,钱已经不够了。

    天气虽然热,只要物质条件稍稍满足一点,心里总是快活的,所谓心静自然凉。

    和阿谭到北四川路吃冰。代罗先生买枕头,买自己的鞋子。

    张国基要到南洋去了,后天便走,预备送他一点火腿罐头。

    为要送新做的麻布衣服去改,和人美们乘去“天一”的车送到霞飞路。回来在电车上遇雨笙,他约我加入西南商店,明天开发起人会议。他们同到“天一”看拍戏,时间太晚,早回。

    在饮冰室遇君谋、萍倩、西苓,顺便请便宜客,花一元钱。

    看见西苓在读日本书,使我觉得他读书的精神胜过我百倍,自己又空虚起来。影片里需要的情书是小汤写的,那天晚上昭昭焚稿时,谁都读了起来,好像真的一样。女孩们竟对这情书制作者好感起来,我说起来,他们很好笑。

    和七爷睡,挤得油淌。我的扇子碰他,他跳起来,喊着被怪虫子咬了一口,我不响只暗笑。

    七月二十一日

    内心的矛盾,给我一个很大的不安,为什么我近来的生活要如此浮荡?

    所谓讲漂亮,借来的钱一点也不知道节省。素来所讨厌的跳舞场生活,今天会如此高兴地请客跳舞?!等进了场又觉无意思。

    自己觉着读书不够,也是一个不安。快些觉醒读书的重要,你看你近来,不,自加入这里以后,你读过些什么书?!

    昨晚和人美、斯咏到金焰家,一点多钟才回来。在张国基家睡,今早送行。

    皮包被人偷了,真倒霉!

    七月二十三日

    好些人都在关心着这团体的比较有天才的人,常常指示给他们怎样去找一条正当的出路。譬如人美,自从她稍有声誉后,她接到不少赞美她、鼓励她的信;同时,人家说她这时不是谋职业的时候,希望她不要在这里面鬼混。有的希望她念书,有的希望她找别的路去发展。那些信的一部分,我是亲眼读过的,有些着实是生意经。

    她把在天津接的某大学生给她的信给我看。和她分析读书与职业的问题,尤其对于歌舞团体的鬼混有着很合理见解,我相当地和这人表同情。

    上午便是这样混过去,我看人美也是东翻西弄地混,我问她日常也是如此吗?她说像这样的日子多。我不免对她的浪费时光感到有些可惜!

    午饭后搬了席子在后楼睡觉,后来人美来吵。

    老宗来,在这儿吃晚饭,他刚吃完,四先生叫人请他去谈话,我知道定要扯疯。果真,我还没有吃完,七爷屋里便吵将起来。四先生大声赶老宗出去,老宗只规规矩矩地坐着。

    四先生发起脾气来,打破七爷桌上的东西,七爷也就此向四先生发气,一会儿两人吵得一塌糊涂,几乎动武。四先生说“明月”全是七爷弄糟了的。少甫也帮四叔的忙,和七爷对抗。

    到“天一”的车已经去两部,今晚是全部动员。我要试衣,先坐七路汽车到“交大”。裁缝病了还没动工。直接上“天一”。请国、黑、黄吃冰。

    做一个通宵的夜工,到天亮快用乐队时,导演因布景不合意,发脾气打碎布景走了。我们也只得忍口气回来。天已大亮,马路特别的美,在这黎明。

    回家吃稀饭、赛跑,在后楼睡觉,九点多钟起床。

    午饭后想到写《人道》评得过火,并且已被卜万苍知道是我,恐怕以后会有意外的纠纷,所以有打电话给老宗停登的必要。到“暨大”、煤气公司,都不通,有人打。

    百代公司的任君来谈话,合奏中乐给他听。他打了几次钢琴,着实有点真功夫,坐下去便自己配起来,看他打得怪起劲的。锦晖听了我们的合奏,他也很佩服。

    晚饭后在院里乘凉,我在杠上跳天鹅舞,艺在下面拉我的脚,我怎样松了手,从第三层上跌了下来。这时,我已经不醒人事了。

    他们怎样和我揉,阿黄把我背上来,我什么也不知道,直到九点多钟才醒过来。四先生扶我到院里,我想上“天一”去工作,被他们阻止了。小孩们从小妹妹家回来,秀文和我讲故事,P和她争论天上的双星。

    十二时回到自己屋睡。

    七月二十四日

    买得一个大西瓜在莉屋里吃,人多,特别有味!

    小陈要和我借裤带,她要穿男装,我要她自己去拿。回头她叫我来:“聂子,我要偷你一样东西。”一面说,她掀起我的枕头,拿出一封信,不是信封的封面上写着“聂先生收,丽”。不等我去取,她便不客气地打开看起来,于是枝露、秀文也加入,抢了半天,我才得看。信是这样写的:

    “聂耳:我们不说话以后,我一想起我从前对你那样,真是不对!但是你也要小心一点,现在我一想起你来就要流下泪珠。咳!我们从前在爱文义路时,是多么的好呀!没想到现在能成这样。

    你现在是想我还是恨着我呢?我现在整天地想你呀!

    我的以前的错处请你都丢开了吧!我希望你以后也改过你的错处。

    望你来信

    丽珠 一九三二.七.几号了?”

    这倒是出我意外的一个消息,但,也不必大惊小怪,相信她完全是一种小孩气的情感冲动,绝不是出自内心的。即使是她真心的话,也应当以正确的眼光去理解,不要以一时的糊涂,弄得又像过去一样的痛苦。

    领小陈、秀文看“黄金”的《长歌寄意》。小孩的表演真好。

    整天的头疼,今晚要回一回信。

    七月二十五日

    好久不拉基本练习,不拉也便不想拉,一拉起来总舍不得放。温习了一些手指练习,再拉几个调子,便吃午饭。

    和人美、丽珠一块去看《火山情血》,她们穿男童装,在路上买了一个大西瓜。

    《火山情血》的主演是:郑君里、谈瑛、黎莉莉。剧情是一个农村(柳花村)的曹姓官僚抢了一个老农的女儿(谈饰),把她的小弟弟打伤,把她的父亲、哥哥入狱。官僚强迫女子应婚,放出她的父兄。女见之从窗外跳下,官大忿,叫人打死老农。跌伤了的女孩在她的哥哥怀里抱着,慢慢地送到家里,姐弟因伤重死了(解绳)。他和老表漂泊异国做码头工人、汽车夫。

    在异国某酒店有一名舞女表演,因被酒家调戏为宋(郑饰)所救,而认识。久之,种下情苗,彼此相爱。某日,姓曹的在咖啡店里见宋,收买了店主把他关在地窖,为使女探知,即报舞女。伊将曹诱卧室,醉之,抽空将宋救出。宋在窗外睹辱其爱人者为杀父之仇姓曹的,一时打得天翻地覆,正值火山爆发,宋被追至火山顶,两人打得气尽力竭,宋立火山口旁,以乱石击之,曹忽然被自己所杀的老农、宋妹、弟之灵魂所逼,失足堕入火山矣。宋以仇已复,大半之助却在舞女身上,两人遂为伉俪云。

    字幕上出现好些东西,似乎还没有知道导演、编剧是谁?一匹古典味的骑士马在一个黎明的布景前奔向光明之途。编剧、导演孙瑜的大名渐渐映出,那显示着他的伟大、新颖,充满着新的气象。

    导演的技巧是较《野玫瑰》差。编剧的结构倒是很紧凑。

    孙瑜总是爱注意小穿插如:谈瑛问:“这臭蛋是不是你生的?”鸡摇头,再问一个,点头。舞女和白鹦鹉的对话,“好”,毛一疵。“解绳”穿插得适当,小孩临死,求上天“解绳”,宋独坐异国陋室也利用这点做他思家的表现。妹妹会皱鼻子,舞女也会皱,因此宋与舞女才有好的可能。宋去问天去,打倒香炉。这些都是导演成功之处。至于后来在火山角斗时,忽然现老农等的影,一会儿姓曹的便自动堕入火山。我们不管是鬼迷也好,神经错乱也好,我个人总觉得这神秘的穿插尽可以不必。姓曹的死,可以由宋推下去不是更爽快些,并且还更合情理些。若果要为特别表示报仇的意义,我想在字幕上是很够表示的了。

    一部分的字幕很能刺激到每一个观众的脑髓里,使人看了如炎暑饮冰时的痛快。

    布景还可以,尤其火山一段倒很逼真。摄影平常,soft〔轻松〕镜头似乎多了一点。

    郑君里是一个新进男星,他在剧中饰宋某,似乎不像一个农夫。说他是一个不笑的人,他算是做到了。在打架一节,着实卖力,因此特别热闹动人,至于别的表情也还差一点。

    黎莉莉是第一次上镜头,剧中饰舞女。因为她原是歌舞明星,所以给她做这样一个角,当然可以尽量发挥其天才与技能。表情方面,第一次上镜头能有如此自然,却是难得。

    袁丛美是老牌反派角,表演得熟练,着实令人佩服。火山上的肉搏,他有几个顶出色的镜头。

    钱镗是莉莉的弟弟,表现着一个天真活泼的、可怜的小孩,在他临死时一节还比较动人。一双小手解完了绳,便和他的哥哥永别了!

    以上是关于《火山情血》的种种,预备做以后写片评的材料。

    “天一”的孟君谋、沈西苓、司徒慧敏也来看试片。金和我打电话,后来也来了。和千里谈关于莉莉的稿子,她为黑天使在《电影艺术》一篇《中国歌舞短论》加以解释,文字内容大部分是出自锦晖的。

    在我们的立场上来看这篇《中国歌舞短论》,不但没有加重言语,况且这是事实问题。在锦晖,以至于从事歌舞事业者是应当要虚心接受的,何必再来反攻一下!莉莉无疑又受了利用。她本身为了风头主义的实现,做做工具也无妨!

    编辑委员会后天在俄菜馆开会,要我列席。

    晚在自己屋听隔壁无线电播音、写日记。和七爷闹鬼,到两点钟。隔壁“通”。

    七月二十六日

    一上午的基练、温习Kayser。

    天气较凉,白天练习也少出汗。景光叫去游水,有笳、美、黑、黄、莉。到虹口,人多极,遇卜万苍、黎民伟。八时回。

    在院里席地和莉、黄谈恋爱问题。莉表示她的恋爱观也是游戏,因为她已受了三个人刺激:第一、万,二、赵义,三、金焰。

    七月二十七日

    清早起来,精神愉快,写了开股东会议的假条。到第一厂,金已出去,我知道他准在“交大”打网球。等了半个多钟头的电车,好在那十字路口还很风凉。

    到“交大”,孙瑜也在场。看他们打得也不见得高明,打完吃绿豆汤。

    老卜家吃饭。孙、金一块到南京饭店出席“电艺”编委会。

    老卜的《三个摩登的女性》因为谭雪容病得只剩一架骨头,再找不到一个摩登女明星来。今天有一个新来投考的,是某赌场的女招待。卜说临时演员倒有资格,若是做“三个摩登女性”之一还是相差太远。

    感到读书不够,同时也觉得运动也应该加紧提起,如游水、球戏等。

    老沈、苏怡、千里、老宗已先到,各人都贡献意见。1.增加有趣味的文字。2.兼评外国片。3.加照片。4.招登广告。5.扩大销路。6.每四期改封面一次。7.出月刊。

    喝五瓶俄国汽水,坐了两个多钟头。

    再回到第一厂,翻了铁杠。老孙跳杠跌了一大跤,吃一嘴的土,吸一鼻子的灰。

    《晨报》有洪深的《中国的导演论》。据他看简直找不出一个好的,还是外国人好。《电影日报》有《替<人道>说公道话》,老卜特别向我说得很细,他说对这篇很表同情,这是当然之理。

    孙瑜的《火山情血》已经接受我的劝告,后面的火山上的打架,取消现灵魂一节,今晚补镜头。

    他昨晚写了一个剧本的大纲,名《天明》。他给我看,我很表同情。这是一个在思想上比《野玫瑰》进步的作品。剧情是一对农村情侣,因为农村的破产而跑到都市做机械的奴隶,后因幻想的幻灭而产生出一个悲壮的死。伟大的新希望(这是他所要想做成的结局,但还没有想好)。

    莉莉为《中国歌舞短论》写了一篇文字投《电艺》,全是锦晖改的,我看很好笑。她问我会不会登,因为她怕他们有成见不会登,我说我担保。

    P好像是和我说话了,并不痛快。请吃西瓜。坐洋车去“天一”,拍到三点钟才回。

    七月二十八日

    指挥来,睡不够便拖起来合乐。

    吃完午饭补睡眠,到吃晚饭才醒。

    在“天一”遇小洛,他要我写点关于“短论”的东西,在第五期上发表。拍《夜来香》,沉闷死,唱不好,跳也不行。

    小玲和她妈来“天一”,大出风头,这孩子真有希望。

    回家便写文字,从三点半到六点钟。

    今天还没有说话,不知怎样一个心理?!

    七月二十九日

    昨晚做夜工,今早三时回,写了《电艺》稿《黑天使答黎莉莉女士》,到七时才睡觉。睡了三个钟头,裁缝来试衣服。

    出去买信纸。看“夏令配克”的《两孤雏》。

    在折西家吃晚饭,莉莉在孙先生家,“天一”车来,一同去。到化装室,她说什么人心难测,后来我突然跨进化装室,茵问她是咱们团里的吗?

    莉莉说:“是。”又说:“你们万想不到,人心难测。”“谁告诉你的?”“我今天到第二厂,孙先生家……”我知道黑天使的秘密已经拆穿了,我打量明天找锦晖直接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到三点钟回家,她们还在拍。

    七月三十日

    到底是和锦晖说好呢,还是保守秘密?想来想去,他终于是会知道的,还是坦白些吧!

    午饭后到他家,他正从楼上下来吃饭。先谈了些关于“天一”、“明星”的琐事。后来我问他看过那篇文章没有?他说那是没有十分了解的人,简直不对。至于在相片上题字,那是更糟的,所谓“香艳肉感”,我们明月社并不是完全反对香艳肉感的,实在是不得不适应一下社会。我自己觉得我的表情不自然起来,不愿即时说出,等他多骂几句,他终于没有再骂了,转说到别的话。

    到了楼上,他慢慢收拾桌子,把一支香烟摆在嘴上,把藤椅拖在我对面坐下。我开始说:“我坦白地和你说,那篇文字是我写的。所谓油腔滑调是不应该,但它的原意并不坏。”

    他很会滑头地谈话,一面接受,一面又解释他不革命的苦衷。后来谈了一些“明月”之将来,他似乎很容纳我的意见,好像即时就转变达于高度。三点钟,要到“天一”拿钱。

    一部破汽车送到“天一”,邵邨人和我接头,说没有钱,晚上送来。

    陪许曼丽、江涛到“两江”。汽车没华界照会,跑了一大段冤枉路才知道还离得很远,扫兴地归来。

    曼丽没有穿袜子,走在那些背街上(那些平民住户的门前是少有摩登男女的足迹踱过),好像特别引人注意,高跟鞋在那不大平的马路上走,臂部和两手动摇得可笑,更是使人不能不多看她几眼,因此她的表情也不自然起来。

    拉四先生拉的我的破violin,越拉越起劲。

    吃饭后再跑“天一”,看孟君谋的表情,我知道今晚的钱又是无望。真的,当面和邵三谈,至早也要到二号才能给清。

    片子是今晚可完结了,还有三个调子没收音,我们预备不给钱不收音。

    千里来看拍戏,谈起这些导演都拍起下流的剧本来,不禁哄堂大笑。她们都互相说大明星长,大明星短的。人美说大明星是要戴黑眼镜的。

    “天一”的老板和自己捣乱,自己塌自己的台,是多么傻的事。办事人员们都是为公司的发展,常常贡献意见给他们,竟一点也不接受,反责骂办事人。萍倩、君谋谈起非常灰心,他们恐怕不久要脱离。苏怡今天已正式脱离“天一”到“联华”去了。他给我的临别纪念是一瓶橘子汽水,昨晚。

    汤晓丹的漫画今天才算知道,过去我总看他是不很行的人,原来他是闷头才子。

    电影实在是骗人,海滨的布景竟如此简单,在银幕显映着是和真的一样。

    听说明天有一个集会到海滨游水,有第二厂大部分导演、明星们。孙瑜约黎景光。我很想去玩,但是没有人约我。打了电话问老金,他也去,五块钱的餐车费由他和我负责。

    严华穿了军服回家换便装,他有点像希佛莱,他如果会模仿一下,可以做中国的希佛莱。

    接“三人”的信,她那坦白的态度着实叫我佩服,奂已经Kiss过她了。

    十一点多钟到家,景光在作曲,又在凑歌词,看那橡皮擦了又改,改了又擦,实在有些可怜。自信自己会比他成些,若是肯干的话。一时激起我的作曲欲。

    我看这是可能的,练习练习写点普罗的歌曲。你绝不要忘了人家和你介绍新朋友时“音乐家”的头衔,你会觉得惭愧吗?不要喧宾夺主!你干的哪一门?你的特长在哪里?不要“半途而废”,赶快打起精神来吧。

    七月三十一日

    睡得很熟,还不到六点钟便给七爷叫醒。我还想睡,又恐怕车来时的匆忙,不能不早些起来预备。冲完凉,穿好服装,等待着车子来接。

    正吃稀饭,孙瑜来。老宗已坐在外面汽车上等。车驶到卡德路时坏了,另换了一部,到大马路外滩上船。老金、陈燕燕、黄绍芬、史家、周克已在码头等候。多好一个西瓜抬在手里咬,被老金打下水去,气死人!

    金戴了一顶海军帽子,大出风头。殷明珠被我认成周文珠,我问她次龙的剧本写好没有,她大诧异起来,我知道弄错了人,一会儿转弯也转不过来。船上大送《电声日报》他拍的照以资宣传。

    十块洋钿从老金的袋里掏出交给史东山,他现在才知道他们所订缴费办法:男子每人五元,已婚女子五元,订婚女子二元五角,处女零元。他听了大发其牢骚,大喊其不平等。

    今天实在是不该来玩,《电影艺术》出版大成问题,我们把这十大元捐去,不是可以有点帮助?他妈的,花了有用的钱,拿给小姐们来寻开心。

    和孙瑜坐在一块,又讨论起他的剧本来。《天明》的收尾,他务必要固执着女的被枪毙。老金的意思要牵扯到现在一般青年人所迫切需要的结婚、生孩子的出路问题。他说只要再以一对已婚生孩子的夫妇衬出。我总觉得这问题很大,不是在这个剧里可以解决的。我想,若是写这种的剧情,最好重新再来一个。

    船到高桥镇登岸,头上顶了一大包杂物下船,引得他们好笑。

    等公共汽车,新闻记者照相忙。在江边扔石子,老金很不错。殷明珠带了海军帽,有男性美。最后一趟汽车。

    已经坐了够长的一条汽车道,又要换小车,有三四里路才到海滨浴场。

    第一次坐小车,颠得厉害。大吊嗓子,唱中歌西曲,南腔北调。小车坐完,要走过一个小土坡才可以到海滨。一大包啤酒、面包又在我头上,一直顶到海滨,碰坏一瓶啤酒。

    在田里换衣服,感到不大方便,好在有较高的草丛遮着。

    沙滩不很好,水底的尖石子很多,风浪大,水色黄,游得一点也不痛快。用救生圈浮在水里倒也舒服。

    老宗介绍周世勋等新闻记者给老金照相,使他大不高兴。当然当面不好说,后来他责备老宗不该这样。过了半天,老宗说:“我是来玩的,不是受教训来的。”金说:“就是教训你,你这种人不教训是不行的。”两人近于口角形式。老宗气得倒在帐篷里,一动也不动。他们随时的顶嘴,着实是有背景呢!

    新闻记者慌慌张张,团团围着王人美们拍照,简直好像看电影一样。

    没有感到多少趣味,看见七爷已换好衣,我也跟起他来。两人在Bar〔酒吧〕吃蛋炒饭,打盹,遇马陋芬。

    喝啤酒、吃面包,吃的倒还丰富。但是游水的趣味很少,倒是在帐篷里躺躺倒还舒服。

    他们在那边收拾,我一个在藤椅上打盹。五点钟动身,坐小车,还是我和老金一对。谈老宗的心窄,老宗的思想,他看不起的苏怡(因为在会议席上发表什么受人利用)。

    到高桥码头日将落,一幅美景使人留恋。上船抢位子,又喝汽水,老宗发饼干,老金开玩笑,客气极。

    殷明珠和老金的谈话,显然是特别要金好感。我一面听他们讲香港、青岛又广东。我又打盹了,头上挨了一下打,醒来被蔡楚生请走谈话。首先说对对的寻求:老孙走了,找他的莉;绍芬走了,找他的燕;史对呢?永不脱离。后来谈到他的新作品《都会的早晨》,这是一个思想上打量过一下的剧本。他说是两大阵营的对写,暗示给我他对黑天使写的《下流》他是同情的。过去认为自骄的蔡楚生,现在却敬佩起人来。

    汽车在“永安公司”一停,老蔡们吃四川馆,老金和我上“大三元”吃广味。谈到人美事,他又是失望。在过去,他曾对这问题用很大的力,但结果给他如此坏,他觉得她的转变是无望了。在感情上,他竟说了一句带酸性的话:“我不应该去和老宗抢的。”

    喝两瓶啤酒,脸由晒得红变紫红。他的老同学运动家来坐了一会,人很直爽。回家冲凉。十二时半写完日记。

    八月一日

    黑天使问题,似乎要扩大起来。景光在忙着写信质问黑天使,桌上摆着第三期《电影艺术》,特别在那篇文字上面有许多记号,大概是预备反驳之处吧!我希望这种斗争尽量地扩大起来,因为没有斗争是不会进步的。我的要起来挑战,也就是想由这种斗争找出一条歌舞的新出路来。

    锦晖来讲剧本,名《浮云掩月》,是一幕小喜剧,在趣旨上好像比《芭蕉叶上诗》容易给人寻味些。

    大部分人好像都知道黑天使是我,说话时都是带有刺的。最显著的算是莉莉,她说第一厂的人都说她的来稿是锦晖做的,她当了锦晖的面说给景光听,其实是和我唱隔壁戏的。

    我这样想:“要是这事闹到感情破裂,或是他们对我不大满时,我实在有一走的必要。因为这样地鬼混下去,精神上是会受痛苦的。况且理智地说一句,我实在不该和这般没有希望的人去鬼混,我要做的事还多着呢!我是一个革命者,在这样的生活中,已经是该打屁股。说到走的问题,一会儿想回家一转,一会儿又想更激烈地去干。切实点说,他们不会让我轻易地走吧!也许不至于到这一步!”

    我自信,我的中心思想是不会变更的了。任你怎样麻醉也是等于零。我由今天的讲剧本,施麻醉剂者的有本领和被麻醉者的呆笨,实在有着显明的表现。

    拉琴的时候较多。昨夜四先生梦喊,我喊得更厉害,打起来。

    八月二日

    看了景光写给黑天使的一封信,看这情势好像更严重起来。我决定了我的路线:(一)回滇。在这机会,着实有回滇一转的可能。一方面隔离现环境,一方面可以看看离开了两年的故乡。仔细一想,再出来时,恐怕会有很大的麻烦。(二)到陕西,游地方,隔离现环境。(三)入“联华”,专干电影,增进别的思想与技能。以上三桩,比较上去陕西要够味些,因为去了相当时回来,一样地可以谋别的职业。

    好像是全体男员都在严励屋里围着看那封信,各人的面庞上都表现着很快活的样儿,好像对这封信非常的表同情。

    拉琴、读英文时总是想到这回事。突然想起有向他们解释的必要,反正他们都已知道。这样的开玩笑似乎太无聊,要吵,便痛痛快快地来一下。

    终于和景光说明了。

    “你给黑天使的信发了没有?”

    “没有邮票!”

    “不要麻烦了吧!请交给我,我就是黑天使!”

    他表情不自然起来,在先有点不想给我的样子。“你未必还不放心我吗?我定会交给编辑先生呢!”他听了这话,不能不给我。

    我们正式谈判起来,他反驳我的主要点在文不对题,这一点我是承认自己的错误和荒唐。我和他辩论总是根据着事实问题,并且居于我们的立场。

    我希望他不要把观念混淆,这种事是另一回事,绝不要牵扯到团体的问题。我由这两天的观察,他们对我的态度完全两样。

    这事说清以后,似乎心里爽快些,马上赴《电艺》编辑会,没遇小洛。

    于斯咏的父亲来,大块头一个,和他玩得很高兴,有点吹功。

    和艺合调子,楼上木拖鞋响得讨厌,原来已十点半钟了。

    八月三日

    开执委会讨论和“明星”订合同问题,细则和“天一”差不多,指定景光、光友、我三人为接洽人。

    《浮云掩月》中的男演员有我一个,本来锦晖写剧本时,“任南云”是给我做的,后来因严华提出做不出“大麟”角,同时人艺、莉莉都说他的个性适合做南云,所以给我做大麟。老实说,什么角我都能做。

    人美的角因为个性上有点不大对,她有些不高兴做。看她这两天有些苦闷,不知为什么?

    翻阅去年的日记。千里来,过后楚生来请客到“南京”看电影,有我一个。到孙瑜家叫他,他将睡觉。剩得我和老郑后到。

    听说这戏是一部悲剧,本来预备去流眼泪的,事实上看了打瞌睡,少有动人的地方。

    到霞飞路吃俄大菜。经明星公司,玻璃棚里透出强烈的电光,我们知道是在拍戏,由楚生带我们去参观。无声片摄影场在拍古装戏。有声摄影场还不错,没拍戏。

    由“明星”步行而归,到家已一时半。

    楚生特别对我好感。

    八月四日

    《时报》上得一个消息,王次龙的戏因他要自己带一个camera man〔摄影师〕,邵醉翁不同意,以致双方冲突,取消合同,由邵自任导演,张振铎、胡珊主演。

    到“天一”问明这消息确有,我辞了。顺便替“明月”拿钱也没有拿着,因为他们和老板闹意见,正在淡判。他们想脱离“天一”加入“明星”。

    第一厂访金焰,和老苏谈剧本,五时回。

    晚在院里乘凉,“梅花”的个凡等来。和枝露、少甫坐沙发。

    八月五日

    早上照样基练。午饭后突然听说要开全体大会,跑去问七爷,他说关于我,黑天使的问题。

    他又说有人说我说薛玲仙的出“明月”,是景光爱吃豆腐。我气得大发脾气。

    我知道全会完全是对付我的问题。他们要我退席,上楼拉基练。结果,请我暂时退出。

    晚饭后到西南商店、时报馆,都没找着人。到雨笙处,等了好久才来,他可以解除些我的苦闷。

    回家,听说锦晖找我谈话,明天去。

    八月六日

    早上找金焰,“联华”事大约有望。

    预备回来吃他们的饯行饭,原来他们并无准备,我只有措辞说吃过。

    决定到北平一转,白天在家收拾行李。到锦晖家,我知道他要和我谈的是什么话,我当然很圆滑地去应付他。

    空了肚子找雨笙,未遇。两个小面包解决一天的肚子问题。

    雨笙来,他介绍我住在他亲戚家。

    八月七日

    六点钟起来收拾行李,P们已起来,空气异常惨淡。斯咏要我和她说话,她把我们俩的手拉上。

    四先生送我上船,要一点钟才开。我们上岸到老师家,吃早点,在码头闲坐挨时候。又在船上谈,他走了。到四点钟才开船。因为昨晚睡得不够,老早上床补睡眠。

    八月十日

    风平浪静,三天三夜后今晚漂到大沽口。由码头坐无灯火车到塘沽,搭九点半夜车到天津,住旅馆。一宵没睡,写了二十八封信。在船上遇金焰的老同学,同住一小屋。

    八月十一日

    取行李,花席丢了。坐九点半早车,十二时半到北平正阳门车站。坐洋车到宣武门外校场头条云南会馆,在门口遇李纯一、许强、陈钟沪。吃蛋饭、谈天、收拾房间。晚饭后和许、桑即藩游中山公园,钟沪后来。十时回,拉琴。

    八月十二日

    脑痛,日记改做账簿式。

    晨被洗衣妇女叫醒。坐洋车至前门外西湖董振华商行找老宋,刚好他昨天下午回津。原车拖回小五条找杨枝露家,遇其父,交谈多时,同往达智桥甲七号访万山青,刚遇她在门口,坐谈约半小时。

    坐洋车到西四宫门口后坑白丽珠家,她妈出门,有白老太太者说丽珠是她侄孙,约明早在杨屋等其母。杨请客吃小馆子。扁豆酱、莲子、子鸡、鱼。午饭后找四爷,谈话多时,告详情,他要我到欧洲去。晚,马匡国请客到“青云阁”听大鼓、杂耍。洋烛完。

    八月十三日

    昨晚接四先生、黑炭及转来廖伯民的信,我对于“明月”的那些人还是不要太把他们看高了。伯民对于影片公司事也无具体办法。

    到枝露家赴白母约,她因事未到。和杨父谈,留“联华”团体照片给他们看。午到“法大”洗澡,淋水浴。在单牌楼“英林”吃冰淇淋,到“华北饭店”找“梅花”未遇。回家用破木板做谱架拉基练。吃云南火腿。晚在钟沪屋瞎唱。许强伤风卧床,后在杨哲夫屋唱京、滇戏。

    八月十四日

    接黎四爷电话,他有事不能来。午饭和钟沪谈。和许找张老师,栖风楼。东安市场吃冰。五时半看“中天”《情种》。

    晚和夏钟岳谈。

    八月十五日

    上午在万山青家里谈,她介绍她的三哥万芸,谈话颇投机,送了我两本新出的杂志。午饭后和钟沪同往西直门小后仓林太太家,我一人找四爷,他的吹工太大。在林家晚餐。晚在院里谈话,拉琴。有张梧冈、李安廷来。

    八月十六日

    游中南海公园,晚在“洋车夫”屋放小电影。中元节,夜游北海公园,一时回。

    八月十七日

    晨在桑即藩屋谈。午至“法大”洗澡。打乒乓球。晚放电影,吃冰淇淋。

    八月十八日

    晨起游北海。陆万美、钟沪、何思恭、陈汉、小博士、“碰团儿”喝十一杯茶。到灵境胡同九号韩国美家,遇其姐。

    八月十九日

    一个人由会馆坐洋车到西单牌楼,乘一路车(红底黑字)到西直门。走出门外一看,简直像透了昆明的大、小西门。再坐原车到太平仓换坐四路到北新桥,经后门,又由北新桥坐二路到天桥。这儿是一个低级社会的缩影,什么卖艺的、唱戏的、变把戏的,无奇没有。因为我来得时间太早,没有饱尝滋味。坐一路车回到西单。

    小白的母亲来找我两次,第二次在我刚进门的五分钟之前。到枝露家,杨父说她已回去,谈了一会便回。

    许强向我借了二十元钱汇给陈少贞,我很高兴地帮忙。他问我和钟沪代考学校事,我有点不敢答应,英、数、理、化实在无把握。

    晚上在杨哲夫屋开“草包大会”时,李纯一提议去看中华艺团。已经九点半钟,忙着赶到“中天”,《铁与血》演了一半,休息后才开始卖艺。

    有乐队、钢琴、提琴一、trumpet〔小号〕、soprano saxophone〔高音萨克斯〕各一、鼓一。各乐谱面书有Joy,Fun,Toy〔愉悦,趣味,玩具〕,这是他们的团名。奏乐全是平凡的Jazz味。

    表演节目中最能使人佩服的有巧舞火棒、玩响簧、倒唱歌曲等。全场情绪,紧张非常。台柱讲各国及国内各省的方言,也颇有趣味。

    步月而归,沿途称赞不已。联想到古时的飞檐走壁之事,不见得是虚传。

    摸黑睡觉,想到蝎子的故事有点害怕。

    八月二十日

    何宏远把我叫醒,我忘了他请我游万牲园这回事。急忙坐在咖啡店吃早点。

    出西直门坐洋车不远便到。门票两毛,怪无聊地好像走一趟“兆丰公园”出来。再回到西单牌楼,吃凉米线。遇同乡杨春洲,他夫人也是在学提琴。

    回家知韩国美的姐韩树芳来找过,留有名片。

    在宏远屋看《时事新报》,有电影栏,全是过去《电影时报》的撰稿人尘无、聋人、水草,不知他们是如何的变动?有王人美拍《都会的早晨》消息。阅《读书月刊》,遇同乡陈、王等,打乒乓球。

    晚,认识“联华”第五厂某君,是万美、宏远的朋友,谈了不少“联华”事。“他也认识金焰”,这是他们特别标明给我听的。其实,有多稀奇?

    一天从早到晚,写信也没有功夫。晚在自己屋和“洋车夫”谈,他赞成我仍回到电影界去,也有道理。

    八月二十一日

    昨夜起夜拉泻,这肚子好像简直坏了。我总以我这健康的身体自骄,不理它。

    听说北平礼拜天的早电影是给青年学生幽会的好机会,今早到“真光”去赶热闹。“错尽错绝”,去得太早,整整在那空气污浊的戏院坐了三个钟头。我算好,和小陈汉逛了一转东安市场。但走出电影院来,头已经是够昏的了。

    肚子里又动作起来,不能再等,市场里去解放了。

    犹豫了半天,终于决定到和平门外“清华楼”吃水饺。“我的身体是强壮的!”我常作如此想,所以就是肚子泻成这样还在空肚子里喝了汽水,接着吃八个大水饺,半碗大油馄饨。

    钟沪要我吃泻油,他们说起这油的效用很大,把她的经验谈告我,怎样吃,几点钟后肚子里泻得干干净净。似乎很不费半点力就能医好这病,我也和他们作同样想法。

    中午来已变成痢疾,吃泻油后三个钟头又变泻,这当然是药见功效。他们又说鸦片烟可以医肚子,并且这正是时候。我有相当信仰,晚上便工作起来,在一间屋里,谁也找不到,烟床的谈话,谁也听不到。只敢来三四口,一点钟才睡觉。

    八月二十二日

    什么药的功效?烟的治病?原是空气一泡!今早又是大解其痢,平均每刻钟跑一次。午饭后何宏远、许强陪去找医生,西长安街中国医院。时间已过又拖回来,这一等要到下午六时才能看病。多半的同乡还是主张吃泻油,说昨天并没有吃得痛快。

    和昨晚情形差不多,但次数较多,一夜不能安静地睡上半点钟。

    八月二十三日

    今早已成赤痢。为省钱计,找门口崔松泉大夫开了一个药方,上午吃过两次,到晚饭时没有一点作用,又吃一次。晚上照样工作,次数更多。许强搬在我屋里陪我。

    八月二十四日

    再找崔医生,照样工作,无效。下午病势加重,起床都费力。

    往北京医院就诊西医姚大夫。打了针,用玻璃管塞在屁股里洗肠子,吃黑药水。一天只喝了两碗米汤。

    钟沪也拉起痢来,前两天她还来招呼我,今天她也上“北京”来看病。

    收效少,痢未止亦未转,次数也差不多,做夜工太难支持。

    八月二十五日

    再洗肠子,吃黄色药水,味像果子露。痢变泻,热水袋功效大。

    八月二十七日

    精神稍稍恢复,再上医院,给二日量的黄色沉淀药水。次数减少,可以多吃一点稀粥。用热水袋催泻,特别有效。食前吃药,食后拉泻,这样有规律地过了两天。

    八月二十八日

    早饭前吃完最后一次药,食后当然地拉,有很好黄稀屎。下午的次数少极。晚在钟沪屋谈天,李表姐在谈最近一对特别快的恋爱故事。她又比较和批评摩登女士和旧道德的女子,由此可知她仍是一个旧道德观念很重的女子。她考“北大”落第了。

    今天是一对同乡马希融、万家静举行订婚典礼,听说他们只经过五天的恋爱生活。这倒有趣!

    几天没有出房门,今晚能串门子,谈天,心里异常高兴。

    八月二十九日

    许强到“中国大学”看榜归来,他和钟沪都考取了。正在陈家胡同大佛寺门口谈笑之际,张凤岐、何宏远要往“师大”洗澡,扯着手巾便跟他们去。

    到“师大”自习室找人借肥皂,等了半天不见人,自己到盥漱室里去翻,偷偷地出来。他们说去找张梧冈借,结果是在大门外买了一块。到了沐浴室,热水已罄。我用冷水摩擦,他们很担心怕着凉,我觉得很舒服。张凤岐的舞,草包哉!

    他们要看书预备明天的第二试,我去剪发,游中山公园,在里面吃面点,价钱比较“荷兰号”贵一倍。

    晚饭吃了一碗干饭。在一号房坐了一会,让陈老弟读书,闯门子到三号。

    谈起玩中乐,一会儿他们把会馆的乐器搬了出来,有三弦、笛子、二胡、四胡等,合奏《梅花三弄》还可以听得。

    睡了这几天,腿也软了,瘦得只剩一架骨子,我那些肥肉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八月三十日

    他们去复试。我七点钟出门往中山公园,想碰碰那奇怪的老洋人。在里面游二小时之久,什么也没有。

    坐电车至东单栖凤楼,访张老师,未晤。顺便到六十四号于秀文家,坐了一个钟头。她的父母、哥哥、姐姐都在。她母亲想让她哥哥、姐姐加入“明月”,请我帮忙。

    坐三号车至西四,十四枚的洋车拖到宫门口后大坑白家,她母亲又不在家。和那老人家站在门口谈了一会,见她的小弟弟。

    正和洋车夫嚷着“九号!九号!”韩树芳在车前面走着回了回头。她是从西口出去。我下车,她向后转,我也跟着她走,好像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到底走到她家有什么意思?我一时聪明起来,告她不用回去。我叫了洋车,就此分手。她的左手因坐洋车跌坏了,就医。

    回家吃午饭时,他们还没有回来。饭后大雨,下跳棋。

    送热水袋还黄五姐,她们屋里很热闹,请我按风琴。她们都要留我过“中秋”,萧大汉跑过来约到“农大”过“中秋”。看他们都是很诚恳地要留我。

    天晴了,突然听他们说要上西山,马上便走,赶三点半的汽车。当然,少不了我,拾了一床毯子便出发。在西单牌楼等一路车,他们又去买东西,只剩我和一位素来少说话的Miss袁。结果李表姐没等来,我们先走了。到了西直门,她也在同一辆车上下来,原来她跑在前面。

    挤在破汽车上待了半点钟才开,颠了一个多钟头才到香山脚,颠得我绿嘴绿脸。

    被洋车夫敲竹杠,由香云旅社门口到邱房(正黄旗)十七号,三十枚一辆。

    主人都不在家,上卧佛寺洗澡去了!纯一、梧冈、何宏远、光汉、袁芝芬我们六人走到葡萄园,先吃饱再买,我只是看着他们吃。

    新认识的同行者侯奉昆、高仁夫、高衮父,其余周伯珊、周鼎祥都是从前知道一点的。

    自己做饭吃,忙得怪有味。喝了点酒,饭量也增加了些。

    晚上在左屋里谈,少有兴趣。周伯珊的学郑文斋唱戏,并不高明。十点钟便睡,何、肖、我三人挤一床,横睡。

    八月三十一日

    起床和肖、何、袁出去散步,爬上一个小山坡,在山顶上可以眺望北平城内的北海塔、景山,四周一看,心里感到无限的开展。我简直舍不得下山,这一片绿黄色西郊,看去有着初秋意味。香山上的别墅、寺庙沉静地立在那些绿绿的林丛里。玉泉山的宝塔雄伟地耸在山顶,村里和半山上突出的堡垒,形势极其庄严。围着我们的住宅的四个堡垒,真像四颗大印。

    他们已下山去买烤白薯,我还在山上慢慢地眺望,想给它留下很深的印象。由往“八大处”的汽车路走回,汽车驰过,跟着涌起一团黄灰,我不由己地骂出“他妈的”!

    从离家还没有吃过水豆腐,想不到在此地可以吃到这么嫩,这么鲜味的“豆腐脑”,我一连吃了四碗。

    他们领着游香山,先至宫门,有一对雕刻精致的铜狮立在宫门两旁。从前这儿是一所宫殿,现在只剩一道大门。

    入宫门,登小山坡,有熊希龄的“双清”别墅,里面布置得雅致,胜过“叶家花园”十倍。登山有洋式住宅,一个小池里挤满了金黄色小鱼,也有一小部分黑色的。她们听我的指挥:“向后转”,我们说笑话,“这是熊希龄的教育”!

    以慈善致富的熊希龄办的“慈幼园女子师范”也是在香山上,现在因外面虎疫盛行,不许游人参观。

    通过香山饭店登半山亭,石桌子上剩有一盘未完的残棋,萧、何对战。半山亭上哭寡男人,骗得四个从未吃过的北平特产小白梨。

    步行去游“卧佛寺”,基督教青年会在这儿开什么“美以美”会。有一游泳池,水来自山泉,看他们游泳。侯兄听说是这儿的大健将,看他游水的姿势和时间的持久,果真是名不虚传。

    走到“碧云寺”,登最高层,原是中山故陵,现在是他的衣冠墓。寺后有密密的白皮松围着。在寺前正坐在石阶上,可以远眺北平市,我们都不想动了。

    走道回,已经六点半钟,病后走了这么多路着实太疲倦。

    这晚饭特别合口味,吃了一只鸡。

    饭后在院里谈天,李纯一、张梧冈各讲了一个妖精故事,简直是拿“聂耳博士”寻开心。他们逼我表演了好几个节目,使他们笑声不止。

    今晚高仁夫进城去,睡他有帐子的床,厚厚的被,睡了一宵的舒服觉。

    九月一日

    高仁夫很早便从城里赶来,他带来《世界日报》,有沪形势更严重消息:日军在沪西示威,日舰集中黄浦江,向市府提出禁止报纸上反日言论和一切抗日运动。市民以为将再演第二次沪战,所以近来满城风雨,马路上只见搬家的人。最近还有日人组织的和“血魂除奸团”等对称的团体大肆捣乱,空气异常紧张。他们都劝我暂留北平,可是我听到这种消息越想赶回去赶热闹。

    主人之一张儒翰回来,原来也是从前知道的。石屏人又加一个,他们占七人,差不多大部分是迤南人的势力。因为我说的是石屏话或是还有别的关系,他们要我算半个石屏人。萧光汉也是这样。

    正在吃饭,姚祖佑赶到。豆篷下一张床板大餐桌上围了十四个人,这是从未有过的盛举。

    昨天走得太疲劳,不愿出去,在家里看门。袁、萧、何游山转来,不辞主人便走。今早的菜是Miss袁做的,她算是还清了债,一走了之。

    肚子特别饿,自己冲鸡蛋,吃冷面包。

    晚在屋里被请再度表演,我做一个“周游世界”,累得我头疼发热。张儒翰用石屏话讲“秀才写信”,特别有味。

    九月二日

    吃羊奶鸡蛋早点,肚子胀得会打连珠屁,这是好现象。在去游团城道上,我站着打屁,李表姐以为我是走不动。

    团城是皇帝阅兵之处,城前大操场,现成果子园。张公用石屏话念碑文,当然传神。绕了一个大圈游牧场,偷苹果,捉小鸡。

    回家老许和钟沪来,这是出我意外的。这样,我可以陪他们再玩两天,不然,我真在不住了。

    午饭后带他们游“卧佛寺”、“周家花园”。钟沪洗脚。

    晚饭后出去散步,回来讲鬼故事。

    九月三日

    鬼故事一般:苏中心,开黑店,日本小学生与白布包,尸变用白布拉,漏比老虎厉害。红灯笼裤脚,大红脸在门头上。

    香山上的鬼,她们吓得倒洗脚水都不敢出去。

    好一个阴森的空气。

    早晨带了望远镜游双清、半山亭,什么玉皇岭、颐和园的十七孔桥、昆明湖都很明显地看得清。

    由后山绕到对面的半山亭,下山走错路,钻刺蓬,走险道,陈老弟跌好几跤。

    穿着拖鞋往周家花园洗澡、洗衣。今天算是最快乐的一天。。

    周伯珊上山来,带来一个恶消息:有一个电报交云南学会转我的,说我的母亲病,要我速回云南。

    晚,碰ㄔㄨㄦ,闹到一时才睡。

    九月四日

    很早起床,心中有事,大不快活,写信回家。吃了早点赶七点半的汽车已开,在宫门内桥上等,九时离香山。

    回家继续写信,说明我的病况和回滇的困难,我只有到上海去拼命,拼命想法回来。

    钟沪请看“平安”的Ben Hur〔《亡国恨》〕,从前看的是无声,现在却是配音的。在技巧上、布景上、表演上着实伟大,可惜是宣传宗教的。因为看三时时间已过半点,逛市场,在“国强”吃冰。

    白丽珠母又来,刚我走后。真是无缘,我去找她,也是碰不着。

    张福华由青岛来,谈了半天,十时就寝。

    九月五日

    起床很早,本想上“协和”看伤风小毛病,没人陪我又懒得去。写雨笙的信,补日记。

    睡午觉,看上海报纸直到吃晚饭。只有我和小博士吃。

    老许和那外国人简直是一日千里的感情。今天送他照片。

    晚补日记。

    九月六日

    晨起游太庙、中山公园。我一个人游三殿。

    午饭后阅报、打球。张鹤来,白丽珠母来。

    晚在黄香谷屋谈考学校事。她们主张我考艺术学院。

    九月七日

    从到天津便唱着的“去清华”,到现在才算去成。起床后等张福华,已经过了预定时间,八时动身,汽车也赶不上。四辆洋车颠了一点多钟,半路的让车很讨厌。看那些车夫却很平常,他们互相的礼貌却是使人佩服。

    全是欧化的洋式建筑,图书馆、大礼堂特别漂亮。我们走了一转,在合作社吃午饭。

    “清华”有一个历史传下的规矩,凡新生入学后,老班生要公开地大玩弄新生一番。今天正是新生注册之日,门口挂着“欢迎新同学”的大字,男女招待员守在门口迎接。签名后的头一关是到医院体格检查。再进一个宏大的建筑便是所谓的招待处,这儿是体育馆,这儿是新生们人人必经的难关。这儿有比马戏、狗戏更新奇的人戏。

    我们进了体育馆,正是他们玩人戏热闹之际。周围围了参观者老学生,有些带有小红布条上写指导员、招待员等字样者,他们是专门干这种工作的执行者,他们是刽子手。应考的新生们是穿着一件内衣背心和一条短汗裤。在人声嘈杂的笑声中,他们板着面孔任凭那些刽子手的支配,那新鲜的花样给你不能不笑。就是那些表演者,虽然心里是怎样的不高兴,有时却也逼出可怜的苦笑。

    爬单绳的出了风头,一阵掌声,吼声包围了他,他竟不知道这是他的不幸,身体越好的越给你玩得不得下场。

    爬在地下用鼻子推进一个皮球,停在一个相距七八尺的小圈内。这看来简直像演狗戏,又像猪用鼻子在地下觅食。

    令你在水桶内咬水果,等你的头刚低下,两三个人往水里一按。在你起来吐水咳嗽时,他们大慈大悲预备好一块手巾给你揩鼻涕、眼泪。

    地板上写好了东南西北,要你站在当中蒙了眼睛,四五人围着你像推磨般的旋转,站定的时候要你指出你是对哪方。

    睡在地下打滚,这简直是玩弄小狗。

    要你披着一个大褥垫从东墙跑到西墙再回来。只听着那光脚板打在地板上发出极沉重的声音。

    蹲在一根荡木上甩来甩去,令你拿取地上一个立着的木棒,这木棒的位置是恰好给你的手差五分才够得上。这是猴子的玩艺儿。

    “反对者下水”贴在游泳池门口,一个云南同乡熊君已玩过这套把戏,幸好他会游水,不然闷不死也要吃几口水。

    听说今晚睡到半夜还有人来拉他们的被,要有一个model〔模特〕被掷到大操场上。

    我们已经看了相当长的时候了,这种表演却是拿钱都买不着看,过后只替那些新生可怜!

    新生们对于这种玩弄,不见得会像旁人样的觉得可怜,因为他们还有着报复的希望的。好像婆婆待媳妇一样,一代还一代。

    在杨雪芳屋里找一本《音乐的常识》看,这使我感到异常的趣味,因为我想到要去考艺术学院,不能不有相当的准备。

    “清华”的环境着实太好了。我玄想着要是我现在是里面的学生,我将会很自由地跑上大礼堂去练习音乐,到图书馆去读书,到运动场去打球……一时思潮起伏,追忆起学校生活的乐趣。

    我想到若是进了平大艺院,重新再度学生生活,这会给我感到何等的悠闲,更想到以后来参加“清华”的乐队演奏。但是,回头想想过了两三年的平静生活以后将怎样?!算了吧!还是不要异想天开!赶快决定走哪条路:1.在北平?2.回上海?

    在昏暗的夜幕里徘徊于“清华”园中,蝉声在唱她别离之歌。我发现了我的思潮又潜伏在考学校的玄想中。

    九月八日

    拿了《音乐的常识》一面散步一面看,在这样新鲜的空气里增进不少的记忆,这种滋味已是二年多没尝过了。当我走过运动场,几个练跑的从我书旁掠过,跟着一阵气喘之声随风飘过,这种情景无异于在“省师”的体育场上读书。

    到阅报室我总是先找《时事新报》的电影栏,我每看后的感觉总是这样:快回上海工作去!

    怎么《天明》、《都会的早晨》、《春潮》都是高占非演,不知他们是闹些什么?

    小张楫陪我到“燕京”参观了一趟,到底没有“清华”讲究。

    午饭后仍是洋车拖到西直门。张福华、何宏远昨天已回去,今天加了小张楫。我俩都在车上打盹,直到西城才醒——只有何大子称了英雄。

    老实说,考什么学校?我何必要这样软化下去?!我回到上海去有着我紧要任务,试问我进三年的学校比做三年的事是哪一样的希望大些?!就说学音乐吧,在北平,尤其是在“艺院”,绝不会比上海好的。何况我在上海还有免费的教员。

    我决定了。决定回上海去,过了陈老弟的生日,Zimbalist〔津巴利斯特〕的演奏会,十六日走。

    和许、陈试洋服,买高跟鞋,在“上海大鸿楼”吃饭,“国强”喝汽水。今天特别开心。回家和他们写请客帖子。

    九月×日

    白天李廷媛、钱云环在五姐房,她们请我按风琴。……

    九月十日

    不过四五人,我仅坐在接前排的后一排,要是买二元的票不是太傻吗?

    装饰得小巧精致的台上摆着一架崭新的桌面钢琴,它发出几种有色彩的亮光,因为在它的旁边立了一盏美化灯罩的站灯。由台上的布置看去,使我忆起几次提琴独奏会的情景来,想不到这却是一个中乐的演奏会。

    在沉静的会场里,仔细地读了秩序单。

    与其穿了衫子马褂伴着一位洋Miss〔女士〕拿提琴独奏来现丑,不如规规矩矩地“跷着二郎腿”多奏几个琵琶曲,这是我感到朱子栽的傻和这演奏会的一个大缺憾!也许他要特别表现他是中西俱通的缘故吧!

    开始是九个人的“协和国乐研究社”的合奏,当中拍鼓板的大概就是朱子栽,因为他们的广告上已经介绍了他是“协和国乐研究社”的导师、师范大学音乐导师。一连奏了四个合奏曲:《行街四合》是快板,有舞曲味;《渔樵耕读》是柔板,旋律很美,着实有农村生活的风味;《五节锦》便是明月音乐会的《五月落梅花》,虽然有些节拍不同的地方,我们当然很容易听出的。轮奏一段是用笛子、三弦、笙、月琴、二胡各奏一句。二胡的指法很不错,听众听完他的solo后好像都有很愉快的情感流露出来。笛子还可以,三弦、笙平常,最糟要算月琴,弦都没对准,这个调子全被他弄坏了。后面快板合奏还很紧张,但在我听来还是没有我们奏的入耳;《云庆》是行板,多促音的旋律中有些连续的颤音,有点祈雨的味儿,但和《渔樵耕读》总是一味的东西。

    “忽雷”是一种古乐器,最早的时候只是蒙古人所有,后来慢慢传入中国宫中,在现代简直没有人拿来做公众的演奏。它的形式下部像小琵琶,上部像三弦的颈,没有品,两条弦,弹用,音色似大鼓三弦,但较之柔和响亮。

    这是朱子栽的独奏,他抱着坐在前面,当中背面有二胡和笙的伴奏,这哪里会叫伴奏,简直是齐奏。《登楼》有大鼓味,《混江龙》便是《春天的快乐》第一段。弦总是没对准,听来耳朵有些不好过。

    无意识地料想在小提琴独奏时他会换了衫子、马褂,穿上比较方便点的衣服,谁知一开幕在台中立着的还是他那点猫样(他的脸有点像小白猫)。伴奏钢琴的却是一个洋密司。他很不自然地调着弦,摆出了一个怪不好看的姿势。

    Traumerei〔《梦幻曲》〕奏完接着是Chaconne,没有什么高明的技巧,手指的颤动很好。Traumerei的弓法拉错,最后一句用上弓,最后的F在弓弦上跳起来。

    二胡独奏很平常,像他这样的在上海听过很多。

    琵琶独奏的技巧虽不如朱荇菁,可是所奏《阳春白雪》和他自己的作品《商妇泪》,还能刺激每个听众的感情。

    《商妇泪》是描写一个唐时皇宫里的宫女,经战争的混乱而失了她在皇家的荣誉,后来和一个穷商人结婚。这种生活的转变使她在她的生命之途上感到万分的悲哀。

    九月十一日

    拉起基练来,肚子也不知道饿。早上拉基练算是这回比较长些,温习了手指练习。

    在半道突然想今天该去找一找托诺夫。我的车由东单转北,他俩到苏州胡同取衣,再去看“中央”的《花烛之夜》。

    问过好几个外国人才找到他的房子。他出去了,一个肥胖的老太婆招呼我进去留字。我为省麻烦起见,懒得写,在他那教室里打量一周,对老太婆说下午六时再来访他。

    由东交民巷闲走,商店、洋行都关了门,因为今天是礼拜。马路旁的树木很多,街道非常干净,有几处走着像在上海的霞飞路。

    原来东交民巷是那么长的一条马路,走到前门时我的腿有点酸痛。在正阳门车站问讯处问了到上海通车的时间和价钱,我才知道什么行李、换车,一点也没有麻烦,从北平到上海只需整两天,行李可以直运上海再取。

    徘徊在车站的时候我决定了无论如何十六日便动身,刚好“九一八”可抵上海。

    钻入了一个低级社会。在这儿,充满了工人们、车夫、流氓无产阶级的汗臭,他们在狂吼、乱叫,好像些疯人样地做出千奇百怪的玩艺儿,有的在卖嗓子,有的在卖武功,这些吼声,这些真刀真枪的对打声,锣鼓声……这是他们的生命的挣扎,这是他们向敌人进攻时的冲锋号。

    一个老头挂着一副惨白的脸在地下滚来滚去,起来时满身都是泥,由他那可怕的脸和两手的运动正像扯疯的样儿,看了半天才知道是卖武功。

    由天桥乘二路车再到托诺夫家,他没有回,约定明天上午十时会。

    “四大天王”和陈老弟庆寿,到东单“大鸿楼”吃晚饭。表姐和五姐对坐于我和许强,寿星在当中而且是上席。是自然坐成这样的,也就有趣!

    向她祝寿,用报纸垫在地下磕了三个头。

    接“三人”的信,她简直误解了我对电影运动的观点,并且希望我进一个国立大学。雨笙的信不希望我很快地回上海。

    我决定试一试国立艺术学院。

    九月十二日 钟沪的十八岁生辰

    好像作文章一样地写了封长信给春,大概地解释给她电影运动的意义和我对电影运动的正确观点。她太误解我了,她以为我是想做明星!

    托诺夫鼓吹我入“清华”,只要能pass过入学试验,你尽可在里面把音乐当饭吃。和他谈王人艺的事,他非常夸奖他。他问拉过什么piece没有,他是主张拉piece的。他叫我礼拜六带着提琴和所拉的书来试一试。

    陈老弟穿了洋服,新的秋大衣。两团毛皮在脸的两旁,烫着发,长裙高跟鞋,左胸上还插了一朵大花。阿门!看去简直是像一个大明星,大少奶奶。

    原来杨瑞安和徐茂先都是教过我们的,他们要先奏一曲,正奏Traumerei时进来一批客,空气大为嘈杂,stop〔停止〕。

    首先就欢迎“小四狗”的提琴独奏,Traumerei、Souvenier,简直大受欢迎。接着有“洋车夫”唱余叔岩的京戏。

    共有十二座一桌的四桌,我坐在第四席的上八位(上十二位)。在这席上的一切言谈举动都非常随便,因为差不多都是“香山会议”的老同志。

    杨瑞安、徐茂先、李安庭都敬我小杯白玫瑰,祝我成为将来的大音乐家。“玉溪跑堂”和聂耳的Chinese English〔中式英语〕演讲简直大闹“忠信堂”,笑声震天。

    和杨、徐们闲谈,他们都愿我从这条路继续地苦干下去,同时不希望我到什么艺术院去鬼混。到底他们比较内行。

    乘汽车至北海公园,刚到刚关门。我们只看到月色之美,而没想到已经十点钟。寂静的中山公园,被我的琴声的号召,一会儿就围了不少的人。

    经过白鹤的公馆门口,她听见我琴声的尖锐而嗓子发痒,居然在夜深人静时随着我的琴音大唱起来。

    今晚非常高兴,走着站着都在拉琴,当然,他们更高兴地得饱耳福。尤其高兴的算是陈老弟,她的这生辰过得如此充实,着实难得。

    虽然吃了酒席,我们三人却觉得肚子饿,快关门的“英林号”楼上一坐,吃了点心,尽兴归来。

    回家十二点多,一层薄云盖了明月,后面还跟着成块成团的黑云追逐过来。

    九月十三日

    取相片去报名,那张假修业证书毫无问题地报了。艺术学院比我理想的要大一点。

    陈老弟回去拿大衣,老许到“中大”注册,我一个人在“英林”老等了半个多钟头。老许带来一个不好消息:“中大”的证书成问题,不能注册。我看他们俩都有些不好过,我只有用些话安慰他们。

    到东、西交民巷“中国”、“正金”银行,都关了门。他们带我到“老便宜坊”(骡马市大街米市胡同)吃烧鸭。我又在他们面前显了吃的本领,和他们相等外,我又吃了三碗饭。

    明天要考试了,什么也没有预备,在三十三号鬼吵鬼闹到十二时才睡。今晚的侯兄非常有味,他也去了“老便宜坊”,但我们没碰着。他大概喝了不少的酒,素来不会说笑话、开玩笑的人,今晚却玩出好些花样。他大概十六号启程赴日。

    九月十四日

    早晨临时去借毛笔、墨盒,到校已有很多人挤在各走道、各教室门口。我找到桑即藩、徐克娴、张孝机一块儿谈话。一堆堆、一团团的小组都在谈论着关于考试的话:“你考哪一系?”“我一定落第了!”“听说音乐系的最多!”“喂!你丢pass的时候得看好后面没有人!”“唉!我的数学不行!”“……”

    铃儿一响,都集合在礼堂门口,这是第一试场。我等了很久才点到我的名,是一百〇四号。座位是一人行,这是防止偷看的。教台上摆着一块大牌,上写着极严厉的投考规则。

    党义试题:1.略述三民主义之内容。

    2.根据民生主义拟你的家乡的农村经济的办法。

    3.国难期中研究艺术的学生之责任。(这是我作的)

    国文试题:1.何谓艺术。

    2.吾人对于艺术之使命如何?

    3.各自写理想的精神之寄托。(这是我作的)

    数学试题:1.a.试解下列之算式

    …………

    懒得抄了,一共两个代数,两个几何,两个三角,我的狗点子好!作对四个半。

    英文试题是作短篇文描写北平,英翻中两小段。

    晚到中南海找外国人,他已回去。上“真光”看《野玫瑰》。

    九月十五日

    今天是中秋节,同时是日本承认满洲国的日期。街上戒备很严,因为“九一八”这恐怖日也快到了,他们恐有意外。

    空跑一转中国银行,各银行都放假。

    拉一天琴,吃晚饭很热闹。小浦琼英、袁芷芬也来和我们过节,吃得不亦乐乎!

    约杨瑞安去听音乐,在那儿认识几位日本留学生,他们请我先奏给他们听。

    老洋人的汽车来,接到北京饭店。我们是穿中国礼服,因为是顶高的票价,不穿礼服很不大适当。

    Zmbalist好像比海菲斯老得多,前部分的技术顶高,后面有短小的舞曲,这比较适合一般的心理:他又重奏了一遍。他的姿势没有海菲斯的规矩,听了还很满意。

    喝了汽水,听Jazz曲,看交际舞,汽车送回。过节,一时半睡。

    九月十六日

    以后吃饮食该特别小心了,昨晚临睡前的所谓过节大吃其水果、月饼,我不该把月饼和茶一块吃,今早又闹起肚子来。因为自己闹肚子有经验,急忙喝些泻油。

    别人正提倡“九一八”绝食,我们为闹肚子而绝食。钟沪不但泻而且疼。

    基练拉出趣味,昨晚的音乐会不无影响。一连拉了五个钟头。

    陆兄送些看新戏的参观券,虽然时间已迟,我觉得就是能看一幕也要去,况且剧本很多(《血衣》、《九一八》、《炸弹》、《战友》、《一个烧饼》、《第一声》、《S.0.S》)。我对它们抱着满腔的热望。

    看见“法大”的铁门是关着的,第一个感觉是人满,时间迟,不能进去。等看见里面站着好些军警,我的观念马上转移到另一方面去。虽然有旁门可入,我还犹豫着是进去还是打转。恰好一个学生从这旁门出来,我问他演戏没有,他说已经被禁止了。我又原车拖回。

    近几天来北平市的空气特别紧,各学校和民众团体都积极准备“九一八”的示威运动、搜查日货运动、演剧运动,虽然政府有明令禁止却当成耳边风。昨有学生和军警的冲突。

    看这几天的上海《时事新报》电影栏,感不到什么趣味,文字也平凡。在图书室看报打盹,回来睡午觉,到吃晚饭。

    布告处有一张所谓“T.T.T.团”最近将向会所里的同乡有“亲热表示”的布告。据说是几位“草包”所组织,他们要学“清华”学生对付新学生的四人分尸的把戏和新同乡开玩笑,听说今晚九时动员。

    十点多钟,会馆里突然发出一些喧嚷的吼声、笑声,我知道他们已在开始工作,我在寝室里看书等候着他们的到来。一阵轻轻脚步声在我的寝室周围站住,一会儿张楫进来。他们所谓的诱敌,我不等他开口便倒在他身上,叫他们抬着手脚的来,我很舒服地给他们运动了一回。

    九月十七日

    陈老弟在考民国大学,她比我起得早。

    预备一上午的基练,到时去找Tonoff〔托诺夫〕,还有一个学生没下课,所谓他的高足一“清华”学生也在。

    先叫我拉scale,后来问我Mazas怎样。我说第一本已练完,他要我拉第二本No.32,Legato Exercise〔《连弓练习曲》〕,Schradieck拉7th position〔第七把位练习〕给他看,调子拉Souvenir de Moscow,Gypsy Air〔《吉卜赛之歌》〕,Minuet(Mozart)〔《小步舞曲》(莫扎特)〕,他非常满意。

    他说我的左手很好,右手持弓是德国的老派持法,现在这些violinist都不是如此持法。他把我的食指移进来,多部分的握着弓,这样觉得比较紧些。

    他说来上课是好像赴演奏会一样的庄严,到了课堂,从开始演奏到完,不应当有丝毫错误的。在家里自己练习时尽可以错了再来,特别难的多来。

    我对于我这毛病实在抱了很大的缺憾,赶快在改换教员的现在纠正过来吧!

    以后要练仅是scale,Kreutzer〔《克莱采练习曲》〕,因为还有piece,后早再去。

    由今天上课的结果,我以后当注意以下的几点:

    1.全弓时一定要弓屁股到尖。

    2.用全毛,手腕是平的。

    3.慢!慢!慢!

    4.在家注意小节练习,到课堂交功课,不能有半点错。

    5.闲时别乱拉,慢拉scale或背基练。

    6.换弦时小指需紧压前弦,尽可能慢地放开。

    马三哥请吃羊肉,坐电车到天桥兜风,酒醉饭饱步月回家。

    九月十八日

    今天是“九一八”,上午去天安门开市民大会。街上戒备极严,在天安门附近的军警更多,门是关着的,我们知道又是被压迫着解散了。西长安街来往的人很热闹。

    到王府井中华乐社买violin piece。真穷,什么也没有。

    “艺院”已出榜,老桑、我都落第了。

    因为“艺院”的失败,有时想回上海。

    老洋人约去六国饭店吃咖啡,谈了三个多钟头话。他对中国的认识,简直比我们还博。

    在杨瑞安家吃片汤,到十点钟才回。

    九月十九日

    交了学费,他借我piece:Viotti No.22〔维奥蒂作品22号〕。下大雨,车钱很贵。

    坐汽车送“杨车夫”和汤如媛的行,赶迟了。晚贴相本。

    九月二十日

    拉琴的时候多。晚和钟沪谈我和“三人”的事。

    九月二十一日

    正在写信,有李君者来访,他名片上有《戏剧与电影》通讯社记者的衔。他说是上海赵某介绍的,谈话和姓任的差不多。他给我一份《戏剧新闻》,并且要我写稿。

    到第三院看“苞莉芭剧社”排高尔基的《夜店》,认识些戏剧界的人。他们剧本没改好不能排,闲坐谈天,到九时回。

    九月二十二日

    《戏剧新闻》社和我要稿,要我写点关于上海电影界有系统的记载,今天一有空便在房里埋着头写。臭味扑鼻,蚊子包围,感到十二分的讨厌。

    刮起大风来,已经有点冷意,我今年的冬衣不知在哪儿?!

    近来心绪稍觉安定,虽然今后的生活费还没有着落,好在这儿的生活程度低,少焦心吧!

    九月二十三日

    六点钟起来完成了《上海的电影界》,亲自到第三院交给宋之的。

    他寝室里堆着很多的日文、俄文书,他正在写稿。我看他读书能下苦功,着实比我们强得多,我有着无限感动,觉到自己的浅薄!

    在音乐上,最近又忽略了作曲这一工作,关于革命音乐理论的写作,也要同样地注意。

    第一步工作:收集云南山歌、小调,并创作歌曲。

    九月二十四日

    在未去上课之前,心在跳,在路上常常活动着左手指,想着要背出的功课。

    演奏时,越慌越易错。今天成绩非常好,他说我交的第一个功课使他非常满意,他顶欢喜这样的学生。

    这是一定的道理,只要拉得好,下次的功课总来得多,今天的piece很难而且多,下星期照样要背出。

    离开教师后心里总慌着:“这样难!怎样交账,回去非下苦功不可。”

    我由今天的成绩看来,我的免费计划大有实现可能,这也鼓励我非用功练习不可。若是以后的这三礼拜都没有错,那么,我便好开口了。

    中华乐社买《音乐通论》、《音乐的性质与演奏》,要买好的弦线,简直没有。

    在洋车上看新书,车到门口都不知道,跑过了一大截。

    蒋南生来,我知道他会请我奏琴,我抓住他的心理先奏了Humoreske。他说我比在上海时大有进步,其实这调子还没有他在上海听时拉得好。

    满桌子堆的乐谱、音乐理论书籍,床上不规则地摆着提琴、弓、盒。箱子架搭的破木乐谱架,斜扯着靠在墙上。下面有扫铺刷,皮鞋有破纸盒装着,盖痢疾痰盂的芭蕉扇,擦屁股的旧报纸,擦皮鞋的破袜子。

    自从在这屋拉琴的经验,蚊子敢追着来咬颈子、活动的两手,它完全是跟着这尖锐的声音而来的。这几天我细细观察,简直是这样的:非停止拉琴是赶不走的,它总是跟起你跑。每天至少有十个新伤痕,在手上、颈子上。

    这几天的工作自然地有程序起来。早晨写电影、戏剧文字和拉基练,肚子饿了煮三个鸡子。午饭后在一号谈一阵话,喝杯浓茶。过来拉piece,因蚊子骚扰和屋里的臭气,至多只能工作三小时便头昏、抓痒,所以只得离开小房子到乒乓球场,进图书馆,一直可以挨到吃晚饭。晚上看一次夜报,和姐姐们鬼混一阵。回来研究音乐理论一直到十二时灭灯。

    九月二十五日

    到北平来算是第一次拉了这么长的时候,自上午八点钟拉到下午四点钟。这也是逼得不能不如此,托诺夫太把我看高了。他给我这piece是一个显技巧的东西,作曲者Viotti是和大演奏家Paganini〔帕格尼尼〕同享盛名的,曲里着实有困难的地方。

    到“华乐园”看科班“富连成”,唱、做工都特别卖力。我对于旧剧的趣味到底没有他俩浓厚。

    舞台上很多不合情理的事与物,看了会讨厌。剧场秩序太紊乱,茶房扔手巾的最讨厌,但看他们那接的功夫是再准没有,左右,上下,远近,简直百发百中。

    九月二十六日

    “double stops”〔按双弦〕太苦了我,手指都痛了,今天比较纯熟些,练习时间也相当多。

    好些同乡去考法学院编级生,因为文凭露了马脚,谁都不高兴,本来事前太荒唐!

    想到外国语的必要,我应当努力干下去,我的日文和英文算是有了根底的。

    晚饭后在钟沪屋听她念五年计划的故事,她讲得很起劲,听的人也感到很深诱惑性,谁也不愿离开,竟延续了二三小时。

    独自在这破寝室里写着日记,觉着会馆里特别清静。远处传来有原始意味的土人舞的锣鼓声,尤其感到这夜的沉静。突然火车经过宣外铁道,惊破了这夜的沉寂。一会儿隔壁学校的钟声响了,忆起当年的学生生活。

    ×月×日

    自从痢疾好了以后,没有一天不会注意到自己身体的珍重。饮食的小心,大便的审察,已经是不会遗忘的事。

    有时照着镜子发现脸上长了些肉,禁不住向镜子里的我狂笑了起来。有时在街上走着,坐在洋车上,觉得我已不是病人,于是挺了胸膛不自觉地露出骄傲的微笑。

    因为这屋子的气味太闻不过去,昨晚开了门掀开帘子睡觉,今早起床上厕所时衣服没扣好受了凉,突然咳嗽起来。洗脸时摩擦身体,一会儿工夫便好了。

    “民国大学”去看榜,钟沪已考取政治系一年级,回头要走时车夫包围着抢……

    十月三日

    昨晚还是和许睡一床,因为暖和,起得较晚。

    天气冷起来,我的冬衣还摆在上海当铺里,不知今年的冬天怎样过去?!

    去年这一向也是努力提琴技术的练习,不时又领小朋友们到“九星”看电影。

    交学费的日期快到了,想起来却有些茫然。管它,到那时再谈吧!

    十月四日

    今天是我主席,讨论一个组织大纲便占去一点多钟,王浩兰也出席。

    和老丹到艺院领文凭,四处参观了一周。想找那cello,已是下课的时候,他早回家了。

    说着什么吃牛肉,看“富连成”,真的马三哥便邀我们去吃牛肉面,李洪恩请客看“哈尔飞”的“富连成”。《法门寺》还不错,叶盛章的《雁翎甲》我看还没有《巧连环》的套数多,看得我打盹。

    十月五日

    高衮父和李琼英要回云南一转,她和钱密司都要我买东西带给春晖,并且提议买一只“小四狗”。这么一来,弄得我拉琴也无精神,草草收束便跑向西单商场去,顺便在三院打了一个转。一个人逛得怪有味,有本事从一点钟逛到五点钟才舍得离开,到底只买了一个小橡皮洋狗。

    加入联合饯行,上“老便宜坊”吃烧鸭。这些诗人作了不少打油诗。

    在十三号房大唱其京、滇戏,直到灭灯才散场。

    从今天起,做着去日本的梦,随时在想,随时在谈。

    十月×日

    许和陈今早请吃饯行饭,当然有这尾巴狗“上海大鸿楼”上又作起诗来,有钱子、聂子又杨子、陈子、李子并许子,有高子无舟子。

    写信给高转雨笙借赴日旅费,照我那说法想会有实现可能。

    陪陈去“同仁”医眼睛,睡了一大觉,回家刚赶上送行。在汽车里告高,这信不要给检查。

    东车站新搭有花牌坊。中西要人,各团体欢迎班禅,热闹异常。

    车开了,钱密司,李廷媛密司哭得拖都拖不走,钱的脚麻叫妈。

    高仁夫请吃小小饭馆,八人吃四斤黄酒。他们想玩玩女招待,留日学生也者,抬了半天的一杯酒依然又倒在自己嘴里。多么无聊!

    据说她们的生活很苦,每日从上午八时起到下午十一点止都在招待着,每月除伙食外只有五元钱。

    叫了好几次聂先生的电话,钟沪告我今晚要到“六国饭店”听音乐,要我早些回去。

    我还以为什么了不得的音乐,原来是跳舞会一个。我规规矩矩地坐在火炉旁看报,吃、喝,他们看跳舞,我只管听音乐。有一Tango〔探戈〕非常好,是弦乐三重奏,cello特别可爱。……

    十月十二日

    ……没有决定。

    十月十三日

    在北平居然混了两月,生活仍是动摇着。很贵族地学琴,现在也学不起了。要想望他免费,我看也是梦想!即使真能免费,你的生活费又有谁供给?

    说什么去日本?也是渺渺茫茫!这几天弄得心绪不宁,坐卧不安,现在且把今后的生活路线做一个简短的分析:

    去日本:

    好处——有读好日文的希望,算是跑了一转国外,考察音乐、戏剧。

    坏处——没有进学校的可能(因为经济)。日文程度太低,不能去直接活动。

    在北平:

    好处——托诺夫着实是个好教授,他很注意piece演奏,常学下去一定可以学很多的concerto〔协奏曲〕,他看我的技术还不低。空气好,北平话好听。

    坏处——没有生活费、学费,心神不定。生活一点也不紧张。会馆里不能充分地用音乐功夫,换句话说,这不是学音乐的环境。

    回上海:

    好处——有收入,有现成的免费教师,有加入乐队演奏的希望,有紧张的生活,听的机会多。

    坏处——现在就想不出有什么坏处。

    照这样地分析下来,当然只有回上海好。

    今天本想去看《人猿泰山》,到东安市场看旧书,买了一本Piano Pieces The Whole World Plays〔《世界钢琴曲集》〕,八毛钱,等于看电影。

    宝塚歌舞团——国际性的音乐、戏剧者。

    街头音乐家。周游世界的音乐家。满洲国。小演奏会。

    十月十四日

    “明月”在“友联”拍片,叫《燕子飞飞》,十一日已在香港路强生公司开始拍摄内景。我可以想到他们生活的一般。

    若是有点勇气,还是跑日本好,反正我冒过的险也不少,多来几次又何妨?

    现在回到上海固然有很多好处,但去日本一转再来,不是好处更多吗?总之,从稳处走便是回上海;去日本便是冒着险打张彩票。

    计算日期,郑的款应该汇到,不知他还会有什么怀疑?据我推想:(一)爽爽快快地如数汇来。(二)措辞没钱,缓延日期。(三)先汇一部分。置之不理的事想来不会有的吧!

    据最近的经验所得,对于音乐知识的修养不但要常听,而且研究音乐理论应当是和基练一样的日常工作。有时我曾对音乐抱过消极的态度,但读了一些音乐家的历史会即时鼓起很强的勇气。Wagner〔瓦格纳〕的一生都是和苦痛奋斗着。

    前进吧!由日本而美、欧,有什么可顾忌的?!

    十月十五日

    学提琴的一月计划,现在已到期,拿着书到托诺夫那儿去退学。

    “我接到电报谓我的家乡有□□,此后我的生活费和学费会大成问题,所以需请假一月回去看望一转”,我很庄重地说。

    “啊!这是一个顶大的障碍对于你的功课上。你是一个顶聪明的孩子,你将来的提琴会拉得不错的。”他有忧郁表情地说。

    violin不论上行下行换位时,第一指无论如何紧压弦上,先把握着正确的把位再打别的指。

    他和我指定了一个月的功课练习。piece交给他,但钢琴本被我骗了。

    音乐会简直是死气沉沉快要坍台的样子,老丹大发牢骚,表示很灰心的样儿。其实谁不是如此想,根本这种工作一时不会做好。

    如此万里无云的月夜,我们逛到中南海,坐在凉棚下,喝着清茶。海中的四川人用口琴吹《璇宫艳史》,别人在大哼大唱,这深秋月夜的寂静被他们捣毁了!

    随口哼起《祝您晚安》和guitar的分律伴奏,往事的追想是不可抑制地频频而起。

    遇萧光汉和袁芷芬,她在先装没看见向前走。他们是初恋,这样的甜蜜生活是怪有味的。

    三人身上才凑出一元钱不到,南海喝了茶,还要来“英林”消夜吃烤面包。

    十月十六日

    老丹来电话要约着老李们的口琴队和唱歌队参加“朝大”民众学校的募捐游艺会,还要我去提琴独奏。

    走到中南海找老老,未遇。风大极,我走得出汗。

    又走不少路才到“朝大”,遇老任,他们参加演剧:《一个烧饼》。要去日本的老陶也在这儿给介绍了,他和我的情形差不多,他也是在等钱。

    我没带提琴去,他们都很失望,我加入了“非洲博士讲演”,颇受欢迎。

    托诺夫在艺术院的演奏,全是些小调子,总的批评是还不错,详细的已经记好在心,只要看着节目单便可以忆起各曲的趣味。

    在会场里认识了托的高足“清华”学生陆以循,谈起王人艺,他去年冬天在“清华”的演奏原是替陆拉,因他的手坏了。还有两个学提琴的女同乡也到。

    夜里停了风,我们步月归。

    十月十七日

    一天的大风。天气虽冷我仍是没有加衣服,早上摩擦身体,工作时候多,所以简直不觉得怎样冷。

    今天开始自己定功课练习,趣味很浓。

    上海报载“明月”在“新世界”参加“路政展览会”表演歌舞,有胡笳的新节目《提倡国货》,这便是他们所谓爱国的表演吧!

    晚,在许屋看他们吞云吐雾。后来在一号谈思想问题,他们要我给他们一个现生活的批判。五姐和表姐参加,我们的谈话便转移到云南的一切。

    十月十八日

    天气简直冷得不是一床薄被可以御寒,我有点害怕北平的冬天。我的冬衣,什么都当光了,要躲避这可怕的冬天,只有趁早离平。

    想到钱到现在还不到,我又着急起来了!雨笙真的不理我了吗?

    和张鹤、大佛门逛西单商场。回来和鹤谈上海的生活,一时的感情冲动,又想回上海。

    十月十九日

    拉琴正起劲时,觉得自己很有希望。一时会有如此一个幻想:

    云南人学音乐成行点的我算得一个,等再学有相当成绩时可以回去开几次演奏会,使教育界的都听到我的专门技术,我可以要求到国外留学。

    要是去不成日本,回上海可以到国立音院混津贴,同时在“联华”工作。

    和鹤正开晚饭,茶房送好些信来,我看有几封牛皮纸封的,我想无疑会有我一封。等他一个个地分发完了,却都是别人的。唉!这几天望信的滋味是够尝了!一天起码问十次。

    一卷报纸是雨笙寄给张鹤的,我们都很怀疑他为什么要寄这么些无聊的小报来。他说恐怕里面有信,我忽然意识到有这种可能,随便一张张地清理过,什么也没有。

    无意地翻阅那些报纸,一张信掉出来了。在我没有打开之前我拿定是我的,因为给别人的信着实没有如此秘密的必要。等打开一看,开头便是鹤兄,找不到关于我的一个字,我深深地失望到底了!

    我终于不可解,一封不关痛痒的信何必要夹在报纸里寄,既可以把别人的信夹在报纸里,为什么我的事竟一字不提?这事简直太玩弄了我的感情!

    他俩都不在家,我今天感到十分的孤寂。常在一处倒不觉怎样,突然离开一天,似乎找不出可以谈得起话的人。计算今天拉琴、看报的时间也不少,但一闲便去看他们回来了没有,总希望着他们能早些回来。

    十月二十日

    想不到去日本的这机会瞎摸瞎碰地却碰出正路来,老陶可以找到音乐学校关系,一切无问题。登岸手续只需交一张百元日金票,他们看你有钱便不会猜疑到是来做工的或是其他危险分子。既到以后的住食问题都有人招呼。

    这些弄假成真的事我不知干过多少,自己越想越有趣,我将自称曰“活神仙”。

    好些人都认为我“不回朋友的信”是一桩顶不好的习性,我自己也觉到这是一个绝大的缺憾,我以后将尽力克服。

    昨晚和张鹤、宏远发歪疯,十一点钟还鼓吹他们陪我跑马路,他们也觉月色可爱,便兴高气傲地手挽着手跑出去,三个活泼精悍的小孩,不顾一切地向前跳跃着。风虽冷,没穿长裤外衣的“小四猫”和光头无领的“小四狗”还觉得心里发烧,因为我们沿途讲的青年人漂泊吃苦的事。他们很愿意听我讲去广东、湖南的经过。

    “英林”吃完点心出来,觉得冷风逼人,跳到会馆,已是灭灯的时分。

    今早起来继续写雨笙的信。从来不会对人诉苦的我,今天却和他大诉起苦来。我除催他速汇赴日旅费外,还告他回上海的第二步计划。若是他一时不方便的话,可先汇够回沪的旅费,回上海再多方筹借。我报告他这儿冬天的可怕,我的冬衣一点都没有带。

    写金焰的信和老宋的一明信片。

    白天李健来谈,他总是说“乐联”无望,处处感到困难。我说他们过去不该用如此大的招牌。在先我并未曾想到仅是五六个人,在我接到老丹给的宣言时。

    他请我奏曲给他听。

    怪无聊地翻信看,想起应写封信给人艺和严励,我的提琴朋友。

    大风一起,我便有些害怕,没有冬衣,在北平的冬天是不可随便开玩笑的。惟一的出路只求能早日离平。

    北平,着实有它可以使人留恋的地方,但是为了生活,只能说一声“后会有期”!

    十月二十一日

    刚从杨瑞安家回来,因为今晚和他谈话的起劲,使我充满了创作欲。正在情感高涨的此刻,随便将它拟出一个计划来:

    题材:以我由云南至广、湖的实际生活为取材,写成一篇长篇小说。

    意识:以一个青年学生的对社会仅有浅薄的认识,而感情地走入士兵群众中生活,赤裸裸地暴露他的思想的无系统。但因客观环境的成熟使他渐渐理解他的现生活、现社会,因此,他才坚决确定了中心思想,踏上一条正确的大道。这是它的中心意识。

    结构:车别为开始,以邓的送行的话介绍出主人翁的第一个性——嗜好文艺、动的个性,纯感情的。叙述招兵时相约报名的情形,多么踊跃地、高热地、有生气地,结果只剩一个人,显露出李、邓、郭、胡的胆小、畏缩。在此结束云南省的记述。

    滇越铁路的北端,昆明车站的月台上,拥挤着人群。紧靠月台旁这一长条列车,将在二十分钟后开向安南去。

    由海防至广东一段全是实生活的描写,以一个弟兄请写信一直联系到底。在每封信里都有悲愤的情感,尤其在他阵亡前的一封家信里,充满了血和泪,他始终是一个可怜的人。

    到广东发新兵衣服,生了很大的感动,自己觉着今后的生活会可怕起来。但因旅途所见一切新的气象,在极吃苦的时候总觉是无上的快乐,那些可怖的幻想早已幻灭了。

    入郴城后所遇到的眼光,恐怖的想像实现在眼前。到营里无意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原是旧友。这时的情感,一面是得到慰藉,一面是深悔为什么不在广东开小差。一时莫名的眼泪雨水般地涌将出来,也不怕难为情。

    接着是一大段新兵生活的描写,直到开小差为止。此时期的主角是赵、陈、他三人。

    由新兵至文书上士的生活的转变,此刻如登天堂。连长室堆着没人盖的被,勤务兵来烧火盆,从此没有人凶凶地叫你的名字,耳旁只听见些师爷的称呼。

    客观环境中有兵变,年三十晚,毙人,狱中,小孩的歌唱,女人的租贷,农民的谈话。

    录事生活的思想是:暂时的安息,想再度学生生活,遇旧友桂,谈话,借书看,思想上起了很大作用。刊物的影响,想入×军,想从事文艺生活,想编常识问答,想当电影明星,想开飞机、汽车,但没有想到当官。实生活是:预备功课、写短文、讨论问题、追密司、和陈进行开小差的事,请假不成,请拨入军官团。

    换连长,一个是摆架子,新来的,我可以摆他的架子。新连长的恋爱史,请我代写情书。(这时期的思想和行动都是混乱的,尤其在对×半知不解的此刻。)

    描写录事生活,多半偏重赵、耳二人对小资产阶级的幻想的失败,到加入军官团时已有比较健全的意识,一切行动都是有意义地干。

    坐大木船至北江、韶关,上滩的拉船想起Volga〔伏尔加〕的船夫曲。离郴时出发情形有西线无战事意味,妻室女儿的送别。他俩经第二营,勤务兵叫师爷。老赵途中的赌钱,北江的挫折,鼓起勇气提着箱子便走,身上只有一元多钱,只想此后脱离这种生活,到广东去做工都干,结果又入军官团。

    时局转变,他俩都被遣散,拿着旅费住小旅馆,这是新的生活的开展。

    二人同到上海,箱子里的书闯了祸,请保人才算了结。平安旅馆,亭子间生活,有关系,杨四姐,都会的早晨,两年以后,到湖北去。

    * * *

    对于我的音乐生活的转变,也想做一个有系统的文字。从幼时爱好音乐说起,买提琴,练习Hohmann,入“明月”,个人教授,所谓classic,沪战起,革命的音乐,北平来,日本去。

    这样大概的结构可照上述,但需要再深刻些再写。这是贡献给时代的音乐家。

    * * *

    老陶来,他只有一二日汇款便到,他什么都预备好了,我听他的报告登时着急起来。

    “笙请即汇二百元急耳马”,下午三时打了一个电报,看他理不理!

    咱三人游到中南海后面的隐士海心亭,坐在石阶上眺望夕阳烟景,真舍不得离开。

    西单商场吃大菜,逛到“义丰”买小瓷人,我看中一个有美的舞姿的半裸女,她那肌肉发达的均匀,各部的曲线,真是恰到好处。我想到“德来西士特儿”们是比我还要欢喜,要是我能送给他们的话。

    孔老接大高转小高的信,他竟把李生萱的住址忘了,直到现在打听到,信交去没有还是问题!

    ……说起云南的柯仲平的创作精神,使我觉到我自己也可能做出和他差不多的作品,我有的是充分的材料。

    以后将更勇敢地去实践人生,在这里面取得伟大材料,创造伟大的作品。

    十月二十二日

    作小说是要有充裕的时间,像我每日的基练几占一日工作时间的一半,不知所理想着要写的小说要几时才能完成!

    在会馆里生活,每月若是有几十元的进款,一天拉拉琴,打打球,看看报,倒也安闲!我想到我要到日本去,恐怕不能天天看到上海报纸,注意电影、戏剧的消息。

    接“三人”的信,一封三百多字的信竟有一百多“!”,平均三个字用一个!由此可知她是太情感了!太痛苦了!

    她在前信说:“……你想入电影界的热,就如一个人盲目地爱他不该爱的人一样的热,所以我无法劝阻你,让你去试一试。”我的回信里将其原意简言之曰:“你以‘盲目求爱’的狂热的眼光来勉强同意我。”她现在却倒反误解起这句话来!我不怪她,她身体弱,她的记忆绝不会记住这些小事的。

    联华话剧部将在“兰心”公演托尔斯泰的《复活》,有田汉、欧阳予倩、应云卫为指导。

    晚在二十五号房讲起宜兴鬼哭的故事,一时引起多少鬼故事来,讲得大家都毛骨悚然!外面刮着冷风,更添上悲惨的情调!

    李表姐离会馆一礼拜了,今天才来,觉得特别亲热!她今晚和沪睡。

    十月二十三日

    看到《舐犊情深》的广告,急忙跑来报告这好消息,晚上五姐请我们三人去看。

    《舐犊情深》是久已闻名的一个伦理片,描写父子之爱,由贾克·库柏传神的表演,更使人有很大的感动。他能叫人跟着他笑,跟着他哭,观众的感情全被他支配了。

    片中有几处结构特别表现有力的地方,是一匹骏马的交易;狄克生气时他父亲所要的微笑;吐泡运气的口水。这三处差不多是从头联系到底都觉得它们有插入的必要,而且是恰到好处,这不能不算是导演的成功。

    使我流泪的地方是第六号赛马倒地时跟他哭的,其次是狱中看他父亲,最后是他父亲的死。

    据我散戏时的观察,有十分之八的观众是带着一双流过泪的眼睛。

    回来乘洋车,很冷。到家已熄灯,我们又谈了半天才睡。小狄克的映像,终夜都没有遗忘。

    十月二十四日

    这两天贪热被窝,起床较晚,今天竟没有摸着提琴,简直太不行啦!

    到故宫太和殿看热闹,老桑也挤丢了。咱们不是什么佛教会或捐过公德,没有红条就上不去,只得在远处看看。

    班禅到底没有什么了不得,我们不等看他登座便出来。

    得到一张“时轮金刚法会”印送的《班禅国师开示》,看了简直讨厌。他把他的佛教和政治联系起来,使众生能知道行善弃恶,谋国家的巩固,求一切众生的安定。最后他还替它们做宣传,刷标语:“……已有经验学识丰富的政治家,著有详细而美好的教训,希望详加研究而奉行之……”由此可见现政之一般!

    大摇大摆地进中南海,没有人问票。身上仅有的一个大子已给了叫化子。沪丢了二毛五的铜子票,仅有的一元去看眼睛。

    遇老阿,谈音乐的话很多,他的有趣的话:“这天气不是很好吗?”“今天的天气不是很像春天吗?”

    晚上和陆万美、张鹤们作《舐犊情深》的介绍,和北平所谓《殉情记》即《牡丹花下》的检讨。

    在五姐屋玩,见有侯自日本寄给张梧冈的信和画片、书签,他问起我到日本事能否实现。

    十月二十五日

    早起,记日记,读日文,指定新的练习,拉了两个钟头。

    今天的琴音特别响亮柔和,简直爱不忍释。白天的功课很起劲。

    有计划地让老洋人请客再看《舐犊情深》,五点多钟汽车已在门口等着,老许还没有回来。

    我老早想到老阿不会跟我们去的,因为过去几次他都不曾和我们一块去玩过。

    我们三人在汽车里想着会好笑,没有哪个的身上可以搜得出一个大子。然而,却坐了汽车,上一等戏院的楼座。

    喇叭在门口一揿,茶房出了门,他们也不问吃饭没有,因为他们当然可以想到坐汽车看电影,到这时候才回来,不用说是用过饭了。

    老许想到这事的滑稽竟为难起来,他说:“那么,我们怎样办?”

    陈老弟急忙答他:“当然叫他开饭!这有什么……”

    我笑着说:“我们莫非还要在茶房面前争面子吗?”

    眼泪到底忍了好些咽下肚子,喉头总有些不好过。

    算望到雨笙的来信了。生萱传交的信,被他六哥先看过便随便丢了,他最近才发觉。笙认为我日本之行单纯地是打量去进学校的,他和我打一打算盘,二百元当然是区区小数,他竟没想到另一重的关系。

    他说对我的……是充分同情的,照现在的情况说来,也只是能充分同情罢了。

    计划失败,当然只有回上海工作之一途,但旅费的来源还不知到哪儿去开辟?

    十月二十六日

    他们有钱了,晚上请五姐、祖张梧冈看“中央”的《殉情记》,着实好。

    今天的心境非常快活,什么心事都没有,总觉到这样安闲的生活,只有在北平能够享受几天,那么我何不随他再玩几天,不好吗?

    十月二十七日

    话虽如此说,不过能早去上海一天总是早好一天,这安闲的生活还是少享几天的好!

    我想,在这月内到上海,马上入“联华”工作,以每月所得,先把这些旧账偿清,再作出国的想法。若是环境还不错的话,当然可以长干下去。

    在西单牌楼一家小面馆吃晚饭,逛西单商场到十点多钟才转来。老丹来找我,他正预备留学。

    明晚“清华”毕业同学会在“清华”礼堂开义勇军募捐游艺会,请我去帮忙音乐,有“剧联”的四五个剧本。

    跑路到中南海找老老,他已睡了。他答应伴奏钢琴,明早来练习。

    回舍已灭了灯,和他们谈了一会话便睡。

    很难入眠,心里想着明天的演奏……

    十月二十八日

    早起跑到李健家,约他晚上到“清华”,要了二十几个子坐车到中南海找老老练琴。决定演奏Ligaspee给的那《第五变奏曲》。

    不论在洋车上、走道时,脑里都在回旋着International〔《国际歌》〕的旋律,预备晚上solo。

    五点半由中南海起身,西直门坐洋车去的,几个冷包子、干烧饼便算混过晚饭。

    刚入礼堂将到开幕时间。即时奏完了事,可惜钢琴不能摆在台前,而且有重重的幕景,台下很听不见!遇“清华”的同乡们,全振环也在。

    所演出的剧以《战友》为差,其余《S.0.S.》、《一九三二年的月光曲》、《乱钟》还不错。

    在食堂遇从前在“联华”的吴宗济,他现在“清华”。到他寝室里,他把去年罗明佑生日联欢会的签名簿给我看,多有趣!我写的是“送给您一点礼物:耳耳耳耳”。还有很多名人、明星的签名,看来想起那晚的乐趣!

    还是和杨协芳睡。

    十月二十九日

    到来宾宿舍找着“许多”和何思恭,一块往古庙拜访宏远、南生,他们还正在熟睡。

    发现一些攻击“剧联”的标语,他们表示很大的不满,马上召集全体大会讨论出几个议决案。主要的是要东北同乡会发宣言,申述请“剧联”公演的意义,并解释标语上的谬论,结果他们承认了。

    在大礼堂门口等车,他们请我跳非洲舞,我说:“你们别忘了这儿是gentlmen’s university〔绅士的大学〕,多么庄重?!多么伟大?!”

    汽车上的“上海女子宣讲员”,使他们会大声发笑,这是因为他们从未听过的缘故,他们之对我,太好感了!

    刚进云南馆的门便得到一个可爱的消息:马哲民在“北大”二院讲演《陈独秀与中国革命》。我饭也不吃了!约着小鹤、大佛由中山公园下车走到“北大”。谁知临时改地点,在“朝大”。

    走到那儿,表姐、沪、强们都遇在一块儿。

    第五教室里挤得满满的,讲演者从人丛中挤到台上……一位密司简单地说几句道理话被鼓掌欢迎!

    讲完后有一广东人上台替托洛斯基帮忙,被哄打下来!

    西单小饭馆解决肚皮问题,回家写“明月”的信。

    十月三十日

    阅《日语研究》的《草枕》评,感到很浓的趣味。

    到师大约祖 们上“中央”看早电影《义欲之战》,考尔门又是少不了情字。在“师大”午饭后,大闹会客室。三点钟赴音乐会,三重奏听得很满意,大提琴独奏也很好,高音、中音独唱还不错,小提琴独奏到底差。

    很热闹地在会馆一号房吃晚饭。七点快到,往第三院跑。

    在校门口遇一个洋奴失业者,我以广东话对付了他。

    我决定过了“朝大”和商学院的演剧再走,从明天起要去排剧,我有好几个角。

    接雨笙三十元的汇票,“三人”的信,颇慰。……

    十一月二日

    今天最有趣的是攻打礼堂门,“你不拿钥匙开门吗?喂!挤!”不知哪儿来这么多人!全礼堂的楼上楼下,台上,走道中都挤满了。

    晚上谈天,谈剧本。

    十一月三日

    沪没钱去医眼睛,我提议把我那三十块取出,我不是还可以看《人猿泰山》?

    到“真光”看Tarzan〔《人猿泰山》〕,在小人国打战时,我却熟睡了。

    到“开明”才知道“□剧”的戏演不成,因为条件不对而冲突。看了他们的跳舞和新剧,简直讨厌,赶快离开。同乡刘润泉想以他们国剧社的《法门寺》留住我,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

    八点半才开饭,和老许、大佛,二十八号谈云南的往事和他们□□情形。正谈得津津有味,钟沪也是看Tarzan转来。十点钟回屋读剧本睡觉。

    十一月四日

    上午逛西单商场买礼物:小皮壳手折、风景照片、珐琅铜瓶,算是没上当。

    我决定后天走,仅以二十五元勉强维持到沪。这儿的伙食钱请他们担负。

    刮着大风,天气骤冷,我光着头,还是那么一套西装,到慈慧寺排戏,临时写了一关于□□□□□□□□,当了提琴教师,办了在平剧务手续事。

    第三院和舍饭寺都是空跑一趟。

    晚饭后和陈老弟到林家,正和小孩们讲故事,林老伯回来,打断了我们的小集会,他们太可爱了。

    林是刚从云南转来,今早到平,他在上海时遇雨笙,知道我的一部分情形。满口说些为要迎合我的漂亮话。

    因为林说起西南商店的话,沪想起他们的火腿罐头有在上海找条销路的可能。我俩在电车上也谈,在黑暗的胡同里也谈,也不知冷,也不知路远,不觉到了杨瑞安家门口。

    时间已是十点多钟,除杨老师外都睡了,和他谈了一刻钟话,顺便辞行,他知道我所以要去日本的真相,我之所以要这样,其作用全是鼓励他。

    今天的工作最忙碌且紧张!

    送了一张云南古碑给老阿,据老许回来的报告,他很高兴地接受了。

    十一月五日

    今天天气已经是够冷了,起得早,洗了身,写了几个给万姐姐辞行的字。

    下雪了!多美!这是今年北平第一次下雪,她庆祝我在北平第一次演剧的成功!她欢送我明天的离平!

    已经冷到华氏零度,我穿了许的毛背心、大衣、便帽,和大佛一道到商学院。十点钟,他们的庆祝会才举行。

    大佛带我到一个女同乡家坐,她是《血衣》里的小青,我们曾在秋季大会上见过。她提到赵释和赵晓镜的话。我……他们都在商院。

    哥哥没找着,杨女士把赵晓镜带到后台来找我,谈了半天。好像她很愿意听“明月”的消息。

    昨天弄的象征剧命名曰《起来》,排演结果还不坏,可惜晚上因时间不够而取消了。我仅拉了琴。

    同乡去的不少,我一出台他们便喊“小四狗!”我的《血衣》算是演成功了。

    随便钻到哪儿都是冷,在台上起立时只发抖,正好是剧里所需要的抖。

    ……商院里训练好一些强悍的纠察队,扛着大木棍四处防卫,一面叫学校当局不许放进一个。

    我是带着提琴的,不等剧完便先走,回家收拾行李。

    北平!算是告了一段落吧!二次重来,不知又待何时?

    十一月六日

    拿着小红本到各号签名忙、接电话忙,直到三点五十分才起身到车站。在二十五号坐最后一次的车。

    送行的还不少,有几个很像要流眼泪的样儿,想不到他们会对我如此好!

    十一月七日

    旅费还是陈、许们的帮助,我深深地感谢他们。

    同车的山东大胖子,谈话颇投机。我知道他是到广州去的一个干政治工作的人,但是他总不肯放一句话。

    十一月八日

    整两天到上海。今早到浦口时买南京《中央日报》看,“明月”在“金大”义务表演。到北站不能取行李,搭电车到郑雨笙处,他们正吃饭。晚写信。

    十一月九日

    早上取行李。到“联华”,等好久金焰才来,他愿意我到这儿来一块干。

    在卜万苍宅午饭后往“明月”取箱子,遇七嫂子。四处参观一周,一切如故,可是凄凉多矣!七嫂子好像比以前活泼些,对我很好感。

    把箱子送到西南商店再来“联华”,决定今晚搬。……搬到老金屋里,找不着电灯开关,黑暗里在床上躺一会……睡地铺。他和老卜说的结果是:“等想想法子。”据说我来的时候不对。

    十一月十日

    拉基练很起劲。和卜谈音乐与电影的关系着实密切,我总是暗示给他,音乐在电影上应当居于重要地位。

    午饭后,口琴合奏,简直有世界口琴名曲所不及之美,有意味,恰好他的是一个低音琴。

    写老宋和许强的信。梨花、鲁史来。

    下着雨,借雨衣,坐顺便车到老大处,找到由北平介绍所要找的人,做了所要做的事,很满意。

    两人喝了五瓶啤酒,乐极!两架单车驶往折西家。“明月”遇胖姐姐,我们都在四处留字。

    睡时他谈了一段Romantic〔浪漫〕的故事,打嘴巴,哭……

    十一月三十日

    笳子到吃饭时才来,她带些苏州的食品来。

    到“明月”,见了国美,斯咏们。枝露陪我们到任光家,找了全“四明邨”都找不到,扫兴地回来。四先生在家,谈了很久话。一些人对我都还好感,这倒是出我意外。

    回家叫门不开,到公司和老石睡,他要我谈谈我的过去。

    十二月二十九日

    今天开始拍《除夕》,派我担任场记,一切只感到生疏。想到生活的转变,觉得很有味。

    日记又停了一个月,一方面是因为忙,它方面却也是因为没有写的地方,我实在不愿意给人看见。

    是在二十六日开始办公的,在先说做演员,后来又说管服装,到底是剧务。

    简直没有闲空拉琴,我只觉得太可惜。为了没有送圣诞节礼物,老师那儿也没去了。

    《三个摩登女性》受了好几次的检查,结果修改几个字幕通过了,今天已公映。

    想写几篇文章,到现在还没有动笔。打起精神来吧!完成我的一年计划,预备第二年计划的开始。

    就是这样的生活如何的枯燥,尝试一下再说吧!

    心绪非常烦乱,不知想写些什么?要是再不活用一下脑筋,不知将会迟钝到哪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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