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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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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一日

    昨晚,不,今早到三点多钟才睡觉,八点钟起来基练。

    去年剩下几张聂守信的贺年片,叫周师傅送到楼上,她们还在睡觉,这才是合理的拜年。

    要出去买吕宋烟送老师,约着老宋、二严跑到城隍庙,后来到法大马路才买着,三块六毛一盒。

    晚上和少甫合琴,仅练熟Meditation〔《冥想曲》〕和Romance〔《浪漫曲》〕。

    太疲劳,早些睡,明日早起。

    一月二日

    带着琴、书,又提着一盒雪茄,上下电车真讨厌极。这雨天坐车的人又特别多。

    还剩十块钱,交学费又差两块,找到了张先生。

    仅是一盒烟做新年礼物,在我觉得太薄,但由他表情看来已够他高兴,因为已是两次的缘故。

    我要在先学,他允许了,而且很用心地教。

    那俄国孩子已经学了一年,看起来太不行,我相信我能照这样继续到一年,那一定比他强几倍,他还没有拉Mazas呢!

    谭先生接一封信,看完便流泪,我知道定有不幸的事,拿来一看,原来是他母亲病重,恐怕命在旦夕,叫他急速回去料理。我看了心里不禁难过起来。自己会有些害怕。

    和小孩们辩论贺年片的事,自己想着会好笑,我真想不到我居然会滑头得如此厉害,不知从哪儿学来的?!

    好些人都去送谭的行。我在洗东西,穿脏了的袜子又不见了两双,越穷越见鬼!

    一月三日

    小孩子总是爱贪点小便宜,谁给他买吃的,请他看电影,他便忘了一切地和他好。平常鄙视那大姑娘的小白,今晚居然在她屋里大谈大笑,后来一块去看电影,什么人也不理了。他妈的,谁要想我拿钱向人讨好,他也是够傻了,我的钱绝不是瞎用的。这些势利孩子!我何必一定要你们对我好?要我请你们看电影吗?靠不住!

    白天只有我和少甫在家,我拉Mazas的二十九条,越拉越起劲。他报告我一些好听的新闻:配对数的在楼下幽会又换了班,黑白对居然进展到三楼——平常事,胶贴对在教室里共弹钢琴。

    这有什么特别?他们不如此鬼混,哪儿有他们做的事?反过来说,若是我们也和他们一样,哪儿又会如此用功?!还是本分些好,基练多拉一遍是多留一点成绩。

    杨枝露的钢琴进步得真厉害,我听着,想到自己拿一本练习从头弹起,真有些惭愧。

    借了一块二毛钱赴音乐会,这次仅是Wagner〔瓦格纳〕和Beethoven的作品。

    第一节目Preludio〔序曲〕的Lohengrin〔《罗恩格林》〕,大半是弦乐奏,尤以violin的分奏为最多,那音的优柔徐缓,忽高忽低,具有特种风味,简直不像过去所听过的。慢慢次第加强,全乐队合奏,到最后依然用迟缓的弓反复了前面的一部分,慢慢沉静下来,如死一般结束了这theme〔主题〕。

    Beethoven作品的演奏最起劲,是第四节目。第五交响乐(C小调)用三个同度半拍音起始的地方很多,并且常有同旋律的轮奏,这时,各人尽量地显本领,老头的第一viola solo〔中提琴独奏〕真好,cello的花样也特别多。总之,各种乐器独奏时总换了另一种情绪。

    指挥还是前次那小矮子,当然一样的起劲地表演,每节目一完,只看他的汗流。

    在厕房里遇老头,他特意问我对他的solo如何。我知道他脾气,“Very,very nice!”〔非常好!〕捧得他高兴得了不得。他每月有二百八十两薪。指挥有七百五十两,哼!这待遇真算肥也哉!

    好西洋音乐的中国人,好像比所理想的要多,在这演奏会上看来。而且他们的程度都好像比我高,在我隔壁坐的几个四川、湖南人带了Beethoven的谱在对着听,我偷看了一点,那真是联合总谱表。有时他们还讨论节目中说明的正误或参考速度等,好像有很深的研究也似的。我心里不知起一种什么感觉,只是不住地在跳。

    回来半天,他们看电影才回来,我才不高兴理他们。

    一月四日

    “在这时代转变的狂风暴雨的前夜,

    暴日的残杀仍在猛进。

    环境的紧张,使我们悲叹、激昂,

    悲叹里呈着人生的末期;

    失望是世纪末的征象,

    时代的大轮在不停地推动着。

    它告诉我们:

    不要把白云飘忽的人生消失在坟墓里,

    时代的进展会给我们新的希望。

    强暴的岁月悄悄地夺去人间的宝藏,

    第二十一个新年的来临更是一个激励的沉痛的创伤;

    虽然,可怖的灰色仍在前途酝酿,

    但我们不悲叹,更不要绝望。

    朋友,为了未来的出路,为了我们前途的光明,

    要这样把奋斗之火,燃着牺牲的巨焰,

    在这闪耀着红色的血光里,揭起纛来,

    闯到革命的战线上!

    万茜 1931年除夕”

    这是出我意外而意外的事,我会猜疑到也许是梦境。

    我的血在沸腾,情绪紧张,心在跳……当胖姐姐拿了这张万的贺年诗给我看时。

    这东西姑不论是她自己写的或是抄袭来的,它总给我值得注意。对她思想的惊讶,我真是几千个想不到。

    就说她是抄袭来的吧!她也得要了解了它的意义,在当中找到同情,才会拿来做自己的表现,这已经是算得不错的了。本来,这类的文字一点也不特别,都是看得很多,而且自己也曾常用,但来自那样一个女子的信封里,着实给我一个很深刻、激烈的印象。

    她把它寄给她的朋友们作贺年片之用,这倒是顶好的礼物,可是这里面的人除了老张哥(昕若)和我,相信就没有一个人看了会起作用,如杨枝露、韩国美们我敢说不会看懂十分之一。我觉得她给她们太过多事,太可惜,为什么不寄一张给我呢?

    在如此一个团体里,有这样一个女子真不容易,我不知道她在这里怎样混了这几年?她是一个怪脾气的、硬的女性,不善和好动的同伴一块玩,一天只躲在房里看书,她有这样的成绩,也许就是从这里锻炼出来的。

    若是我从前知道她思想的不错,相信我可以帮助她增加不少认识。可笑,在她走时我还用一些虚伪的、有闲阶级的理论解释给她,劝她不要走。现在我越想越觉惭愧,早知她是那样一个人,我何必要带上那一个假面具呢?使她给与我和常人一样的藐视!

    内心的矛盾太厉害!好像有着不可解决的大事蕴藏在心里,忽而彷徨于十字街头,忽而凝想前途的可怖。咦!又是想不到,它会给我如此之刺激!

    刘大成已沉醉在恋爱的迷网里,他居然大谈而特谈自己的经过,表情上觉得很自豪。我听了,看了,只觉讨厌。

    这两天天气不怎样冷。我的睡眠特别少,每晚只有五六个钟头,白天也不疲劳。

    一月五日

    送来一色信封的一扎信,老远看去就知道是贺年片之类。而且我很快地认识是万寄来的,因为我昨天已经看得很熟。

    翻了半天,没有我的,张弦、少甫都有,我难免不会有点奇怪。不错,我们并没有认识几天,她绝不会把这种自己认为得意的东西送给陌生的异性。想了半天好像还有一个理由可以找出:若果她真是如她所表现那样的一个人,那么,她对我在走前所给她的劝告是根本鄙视的,而且她已经够认识我是一个醉生梦死的无革命思想的青年。然而,再想下去,她给别人未见得他们都会给予同情。

    做完下午的功课回到寝室里,桌子上摆着同样的东西,拆开一看,一切的猜想当然抛到九霄云外。

    和老张哥谈起这问题,他没有像我奇怪得这么厉害,他说她平常并不多看什么书,这未免太滑稽。他想到她也许是和一个如作者之流发生了关系,是别人拿给她来出风头的。这种推想我觉得相差太远,这事实有点滑稽我是承认,但觉得她已经是算比较进步的了。

    晚上打了钢琴,试弹Martha,自己很高兴。若是我用点功规规矩矩地打打基练,自信是很不错的,无如时间总不够用,如像做和声学的练习也是必要的工作。但在此刻,练技术的时间实在是要这么多才勉强可以。

    别的人真像过年,有的拜朋友吃酒席,看电影当然是更热烈的事。好多好片子都集中在这一时间放映,他们一天到晚总是讲电影,我倒是连两毛小洋的蹩脚戏都没看过。

    公司送六张北京戏院的赠票看《银汉双星》,七爷先抢了一张,其余的用抽彩法取得。我真希望得如醉,我花不起四毛钱去看,要是中了彩,岂不好吗?但失望了!

    一月六日

    拉着屎,突来一个动机,赶快在琴上一试,记了下来,拉基练也没有心。

    白天继续做好,很高兴,并没有费多少时间。

    家鼎和志导来,我留他们坐了好久。我简直不去找他们,这时当然和他们多谈谈。

    正在整理曲谱缮写的时候,于斯咏弄来两张票子邀去看《银汉双星》。看得气死人,什么东西!

    一月七日

    一个上午把调子通通做好,自己反复地拉,觉着还没有讨厌的地方,好像恰到好处。后面的几处修改得比昨天的完善。

    这一做于我是感到很深的趣味,但别人总看不起。这当中表现最显著的是七爷,如昨天吹毛求疵地说我那装饰音短了,一面又作讥笑的面孔。今天来他看都没看清便说:“你这个简直不对,没分小节。”我指给他看,他不好意思,走了。

    我不管一切,总是自己尽量做去,慢慢才显本领给他们看。

    好久没吹口琴,今晚高兴地吹一两个钟头,好像比从前更进步些。

    一月八日

    做了两个口琴曲,一个march,一个waltz,还不错,通通只费了一点多钟。

    有时吹口琴自来调真好听得了不得,始终没有记录过,以后必须把纸笔预备在面前才能吹,这真是取不完的作曲资料。

    看一本《戏剧与音乐》创刊号,觉着很满意,它是站在大众化立场说话的。着实,现在我必须要这个来指导一下对音乐正当的出路,不然,自己想着有时的思想居然和社会、时代冲突起来,这是多么危险的啊!

    “音乐是社会的意识形态,社会意识形态是社会心理的组合物。”

    “音乐不是难以把握、神秘、超一切的艺术。”“音乐是绝对现实的东西,是人类底意识和感情的形态的组织化的表现。它与文学不同仅是表现方法——即是以乐音——的各别。没有人类的意识,绝没有音乐,事实上音乐不能超脱一切,音乐并不是从天上降下来或是地中产生出来的。”

    “同时要知道,所谓人类底意识也决不是超一切的神秘的东西,先有了社会的环境中的物质条件而造成作家的感触而得的意识,然后将这意识整理好,用五线谱、音符、演奏呈现出来。任是描写的花儿、月儿、山水,都算是宇宙的现实的东西,因此无论是自然界的感触,或作家主观的情感,都是在一定的时代生活必然所形成的,被时代、社会决定着的。所以人类在何种时代要被那种时代的社会生活形成何种思想……”

    一点半钟了,写得高兴。

    一月九日

    老头从来没有过的高兴和教的认真,他听了我拉完那pizz舞曲,他连声说“Very good”。他说以后有音乐会,我便可在他之后列一个节目。

    他给几个较难的练习,分量特多,又教了跳弓。

    到“Alois”买了一根A弦,那老板很殷勤地送我一本日历,我和他们已经很熟了。

    合奏了那March,在三楼,还相当好听。

    老汉来找我,在教室里谈两三点钟话。他现在已感麻烦了,他不满意他的对方。

    他发现她的情书。在她出去的时候,把钥匙忘带了,他打开箱子偷看一个饱。

    这是必然的,在我意想中的,根本他们这事不该如此快。如今他想设法慢慢脱离,多麻烦啊!

    我劝他在这时候不要把观念弄得太混乱。多观察确有的事实,也不要过于猜疑。再从另一方面说,你何必自私,未必她与你订了婚便没有爱一个旧情人的自由吗?说到某种危险和利用一层,倒是应该防备。

    我现在觉着我自己很清静,而且觉着我对这麻烦事的聪明,是出我意外的。我对他说了一些自己的经验。在她的生日的今日,我尤其高兴谈。

    洗了一个很舒服的澡,换了臭衣服,又是十二点钟了。少甫还在那儿做《东西乐制之研究》。他对理论研究,真算下得苦功,我很佩服。为什么我总打不起精神来做和声学练习?!这恐怕不对吧,他干音乐的开始不是和我一样吗?

    一月十日

    “联华”抗日救国团第四次的全体会,我们去奏了团歌。罗明佑的所谓训词简直狗屁到极点。

    拉中国调子觉着太生疏,以后应当多练习。今晚拉拉,有些地方真是太勉强。

    一月十一日

    昨晚拉了中国调,手指受了影响,拉起快的基练大可活动一下。

    白天在严房里谈天,后来笳也参加。谈话的范围总离不了爱、吃醋的故事、闹。

    指挥病了,睡在医院里,我们自己练习。他们都丢生了好些,最厉害是钢琴。孩子们在一旁看,我不理。

    打了琴,又是提不起劲,还是根基不够。

    一月十二日

    在老宋房玩“捉曹操”,闹到十一点钟。奇奇怪怪的处罚,闹得太“开心”。参加者有莉、美、笳、宋、二严、曼、江,后来秀文小孩也来玩了最后一次。

    一月十三日

    罗靖华的朋友张某在南洋教育界服务最久,他曾出席过全国代表大会,还认识敝省的龚自知。和他谈了一个上午,给我提起过动的生活的旧愿,跑南洋一转,似乎有这种可能。

    和严励跑路到白渡桥修弓,来回都不断地谈话,一点也不觉得疲乏。

    在办公室谈起旧话,又是一桩高兴的事。我看自我进来到现在,不论什么都变得太厉害。尤其是那些小孩简直越变越危险。

    一月十四日

    和隔壁房的感情好像比从前好得多,因为有过几次痛快的谈话,所有过去心里的误会、怀疑、嫉妒都开诚布公地解释得干干净净。同时也是双严的觉悟,使我减少了那些轻视的眼光,肯和他们谈谈正经问题。他们也不像过去那么沉醉,一天老是在教室里配三角。

    昨晚来一个通知,要预备音乐,试验片上发音机。

    起得很早,六点钟不到。励也起来,我看他只是尽量地忙着洗脸,想在我之先拉琴。其实我比他更高明,一向是不抹雪花膏、梳光头的。到底还是我先开始,奏了我的创作。

    奏完觉得不如从前一样的满意,而且错了还瞎奏了些(没有看谱),谁知还能感动了人:严华说他听了只是想哭;老宋说不知何等难过。到现在我才觉得稍稍相信我的鬼聪明,自己对良心说,那作品真不算是抄袭的,全是耳朵的素养。

    先到管理处,收音处就在隔壁三号三楼,一间小屋,四面都是吸收杂音不会回声的厚纸板,装了很多的新的摄影灯,当中围着摄影机。

    音乐唱歌拍了两三百尺片,陶伯逊跑来现出不高兴的样子对七爷说:“我们这试验并不是专为‘歌舞班’的,将来还要拍大的节本,有声对白,全是唱歌音乐有什么意思?”好在还有一百多尺片子,找到我和莉莉做对白。

    先试了一遍,她讲《春天的快乐》引言。当中滑稽的对话,真出意外的好,谁都表示欢迎。到第二次,受了张先生说要庄重的影响,简直不大自然,反没有第一次的成绩好,不知拍成什么样?哼!我倒不错,以后便成为“联华”拍有声电影的最老前辈。

    和严华、秀文一块上“光华”看《罗斯福战史》,路上他和我讲完一段他二哥和他嫂子离婚的故事,他今天接到信非常烦恼。

    自己合奏,好像越来越没有从前起劲。倒是我们三人组试合Martha(大的)简直顺利得很。黑炭叫我好几次,后来杨又叫,原来是“捉曹操”。人比上次多了英、七爷、老宋、枝露,旁观的有小白、国美。这次玩得规矩得多,因此也就不会感到多少趣味,不一会都扫兴而归。笳子最先发脾气。

    奇怪!人真有点“贱皮子”,人家对你客气点你又要拿架子;等到不理你,又要来讲和。小白和我拉了手,这孩子有点怪脾气!

    像最近的努力,真是什么也不难!几年后一定大为可观,赶快继续干下去吧!不要虎头蛇尾!

    想材料、碰动机、练耳朵,再作第二曲,莫非肚子里只掏出这一点吗?

    一月十五日

    励无形中和我竞争起来。我以为今早定在他先起,我还在穿袜子,他已在调弦。好吧!大家竞争一下也好,那么明早我就要和你比赛一下。

    上“九星”看《故宇妖风》,有的实在怕人。

    闲话少说,已十二点钟,预备明日早起!

    一月十六日

    看了鬼片子,想到回家闹鬼吓人。昨晚费了好些力,布置在隔壁房里,预备严励回来睡觉后开始动作。谁知他和少甫在折西家打牌到四点半钟才回来,熄了灯又出去跑马路,他们都以为他已睡了。大闹了半个多钟头才发觉他不在,自己闹自己。

    六点钟起床,空气冷静极,少有车过。只听鬼叫般烟囱在吼,那声音之可怕,简直和昨晚片上的没有两样。急忙开了灯,洗脸拉琴。一会儿励上来,当然赶快拉起,但还没有睡觉。

    等张先生来发薪,好去上课,三点钟还不见来。找人美借得一块钱作车费。

    老头在打瞌睡,我知道他已够等,看他很不高兴,影响得我一点也不起劲而且慌,预料今天成绩必不佳。结果把最满意、最熟的一个练习慌错,又是repeat。总之,他今天太马虎,一会儿便完事。

    到“黄金”把侦探片《蝙蝠案》当鬼片看,简直失望。

    老江、老宋、我邀着励跑马路,给七爷和严华有一个布置的机会。他请我们吃了小元宵,跑两脚马回家。

    一月十七日

    闹鬼被严励发觉是人闹的,当然没有多少意思。

    五点半起来拉了一会琴,写晖和家里的信,都写得很长。

    接到“三人”的两张照片,很不大清楚。摄影的技巧还没有我行,不知是谁摄的?

    领了半月薪二十元,还了欠账,和老宋出去随便买点零物只剩十元。这钱,花起来真是多少也不够花。

    知道《最后之爱》不是怎样一部了不得的片子,他们看过的都劝我值不得花钱去看。然而片上发音的国声片我却一部没有看过,管它怎样坏也该去开一开眼界。老宋去剪发,我便上“奥地安”,在那儿遇人美去接国美。

    收音和摄影真和外国片没有两样,这是当然的事。戏剧情节、表演、对白简直说不上,太随便!

    一个人上广东馆子,肚子饿得叫,等得很久才得吃,人太挤!

    到价廉的理发店剪了发。回家又是昨天那批广东人在教室里,他们约她们跳舞,无论如何要我陪去,以免种种的不便,我真无法推辞。到“大沪”坐了一个多钟头。有人美、笳、曼丽、国美,和那些广仔,有一个是“奥地安”卖票的。

    当中有一个人(广东人吧!)不很高兴,略略听得好像是为了莉莉。这事给我不自觉地意识到和我有关系吧!我居然被人家玩弄了还不知道。

    昨天上课回来在办公室拉琴,莉莉跑来把我拖下楼去,一面对我说:“我要去气一个人!”进教室一看,全是生人,有广东人模样。她也没介绍便抓着我叫我去打当中的一个较幼的西装少年,我什么也不知道,只不住地说:“怎么回事!”“不好意思。”“陌生的人,闹得太难为情!”……不论怎样说她还是迫我要去打人。那时我已经知道她的用意,她明明是利用我在那姓万的(她已介绍)面前出出风头,或是报复报复。但我拿不实他们是否好过,看那样儿倒很像。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向后转逃跑到楼上来躲着,绝不愿当这傻瓜。

    这事过去了,一点也不觉到什么。直到今晚才豁然贯通了!莉莉厉害!我遭了冤枉!给别人痛苦死,视我为情敌!倒霉!

    这位姓万的今晚一点也不高兴,常常表现要哭的样儿。据那个所谓James〔詹姆斯〕也者说:他知道莉另有好朋友,他们一提起她,他便伤心。所谓好朋友,这不是明明指昨天的事实说吗?我越想越像,越像越巧。

    他俩送我们回家,万在汽车里老是叹气,到门口一看,好像哭过一样,这傻蛋!我细细回想,他随时随地都有着不自然的表情对我。他妈的,又好气又好笑!男子们居然被女子如此耍来耍去,自己还睡在鼓里!

    这冤枉,要赶快想法解除才对!

    一月十八日

    又是整天无由的烦恼,一点精神也没有,做事总提不起兴趣。

    “光华”看《血溅鸳鸯》,很不错。到后半部真叫人不能不哭,我咽了不少眼泪,终于还是流出来了!

    散戏,不愿和他们一块走,绕道而行。在旧书店里翻了半天,买得几本便宜的乐谱。

    走得疲劳,心里又不高兴,再拖去合奏,实在难得支持,不像过去一样起劲,好像谁都是患着点懒病。

    金焰来,小白的疯狂,真使人难堪!这聪明的孩子,居然对于这点会如此之傻!我替她可惜而且危险!

    莉和我解释前天那事并不是有意的利用,我倒什么也无所谓,有什么可解释的必要!?

    一月十九日

    起床就吃粥,有的讥笑我:“今早不早起用功。”小孩子的心理总是这样,给我害羞起来,倒也是一个鼓励,我很感谢她们。

    老宋们煎年糕吃。国美在黑炭失踪的近几日,好像格外开心,别人提起黑先生来,她便在旁边插嘴阻止谈及,而且做出很讨厌他的样子,大概又是发生问题了吧!

    装死玩,好像真的一样,把杨枝露弄得真哭了起来。

    在办公室工作,国、枝、白跑来怪吵。不知怎样会谈到互相批评个性,我的是:“装假”、“爱说气人不高兴的话”。

    一月二十日

    今天的工作非常充实,弥补昨、前天的疏懒。

    练习好一个跳弓solo,觉得简直没有费多少力。钢琴谱给小张先生。

    起得太早,不能不睡午觉。

    合了Martha,好像进步了一小点。晚上的不健全的合奏,还是不起劲。

    有到音乐院里学习的希望,以后当然在哪方面都比较好。

    一月二十一日

    又买了一些便宜乐谱,拿回来就练。

    好些人想起来要读英文,从字母读起,我看还是一头高兴,不会弄长的。

    老江回来了,他那消瘦的面孔好像另是一个人一样。他完全误会了张先生,听别人造谣,昨天几对面在公司里当面扯清。

    一月二十二日

    这个意外的消息,给我异常的舒畅,好像周围充满无限的希望。

    公司有意思要“歌舞班”到国外旅行表演,路线大概是向南走,到南洋群岛各埠,回头再到安南返国。他们主要的目的是想要“歌舞班”造出偶像,使得将来在电影界的基础比较坚硬,并不想赚钱的。

    所以,赶排新节目是目前最急需的工作。他们都上锦处商谈,我没有去参加。

    这次好像比从前谈去美国的计划要实际得多,而且这是公司本身前途兴败的关系。他们能这样想到倒也算聪明,不然左一部片子也是金焰、阮玲玉,右一部也是阮玲玉、金焰,谁都会看厌的。老实说,它将来的生命还是被把握在“歌舞班”。

    要是真的能去,我将停止了我的学习,难免不受影响。想到这点,我又不希望去。

    一月二十三日

    照例六点钟起床,每天都是我先起,他们在甜梦里听我的《悲歌》。

    预料今天的功课定有好结果,谁知错得一塌糊涂,老头几乎生气。

    真莫名其妙!在家拉得透熟的反倒错得多,到底只怪我不带自己的琴去,换了一个琴真有影响。

    心里烦极!跑到四马路逛书店、“永安”,怪无聊地又回家。

    去南洋的计划转变为先去汉口,大概在旧历年后便要动身。

    晚上和老宋在下面钉被,玩到十一点钟来睡觉,稍解了一些烦。

    一月二十四日

    虽是礼拜,也不愿睡懒觉,仍是五点半起床。小小心心地习了昨天的生课,在家练习一点也不觉得难,拉得很顺手,自己听着都不错,但想到上课时的慌,心又跳起来。

    写着鹂的信,家鼎、钟祥、志导来。老二穿了军服,像一个美国兵;“小动物”就像一个日本浪人;志导还是那瘦样,穿了曲线美的细长袍更显长。

    看了李府的照片,小孩都长大了,尤其是小四特别高,看来一点也不使人欢喜。

    又被强迫拉调子给他们听。

    到隔壁“觉园”游了一趟,空气还比较清静,谈电影的话顶多。

    轰的一响,地面和靠近我们的大洋房同时震动起来,在我们刚出“觉园”的里门时,这显然和过去所经过火药爆发没有两样,我们想到会是日本人在打炮或掷炸弹,即刻跑出去探消息,老宋加入。

    静安寺路一家汽车公司的样子间门面的四块大玻璃震得粉碎。我想好新闻还在后头,拖着他们往前跑,向大马路走去。

    碰到家鼎的教官,是云南人。他说法界更震得厉害,碎的玻璃很不少,到底不知是什么回事。

    跑得无聊,一无所得,在石路分手,他们到五马路,我和老宋回家。

    罗先生听得消息是日本人在十六铺掷炸弹,七爷听得是船上的火药爆发。究竟是什么对,要明天自然知道。

    晚上练习了一会中国调子。

    近三四天上海市的空气比较紧张,大前日,二十一日晨,日人纵火焚烧三友实业社工厂,午后千余日人在北四川路大示威游行,口号是制止抗日运动。打死巡捕,捣毁了商店,昨天又有日舰到沪,大有捣乱上海之势。

    一月二十五日

    昨天这一“轰”还是七爷说得对——火药爆发。

    这次火药爆发与昆明“七一一”惨案没有多大分别。在各种情形上,譬如:“七一一”是在内战期间自城外火药库运火药到城内使用,在中途失慎;这是在外侮时期,自浦东火药库运到高昌庙,也是途中失慎。在这种情形之下,在没有得到确报的当时,谁都会猜疑到是敌人在捣乱。“七一一”云南的空气不是一样的紧张吗?

    两个火药爆发惨案所不同的是,“七一一”是在陆地上,爆发时是灰土满天;这是水花四溅。

    找严励来合了些中国调,家里的人少极。

    指挥亲自来告假,他的病还没有好妥,我听他说话的声音和走道的样子实在太可怜。

    张先生来说,大概很快地便要离开上海,也许不会到过旧年。还有,从汉口回来即刻便赴香港。

    这事在我个人倒不起作用,要走便走,可是张先生和七爷因了节目不容易排和办事的烦,两人在那里赛着发气。好就好,不好便大拆其滥污!

    公司里办事未免太糊涂,要预备公演,还要来拉人拍戏。我接到一个通知,是后天《野玫瑰》穿夜礼服的,不知是什么角色,我有点讨厌去。

    读英文的来把我赶出办公室,简直是叫花子赶庙主。

    听老江讲南洋风俗习惯,听得不想睡觉。

    一月二十六日

    昨晚睡得很熟的时候,少甫回家把我叫醒,要我起床时叫他。不到五点钟便起来。

    他和七爷去火车站接王人艺,跑了一个空。昨晚接他自南京打来的长途电话说已经上了车,今早准到。大概又是改期了吧!谁都很失望,尤其是我。

    到锦晖家坐了一会,和少甫再去接五点钟的车。先接一辆快车没有,后来是我发现了等一会还有一辆特别快车来,真的被我接着了。

    旧友一见,谈叙旧话,多么高兴!多么开心!

    听他拉了好些调子,他又进步多了。他曾在清华大学独奏过。

    送他到大鹏坊故寓。十二点钟回来,还有他的枝露。

    一月二十七日

    没有拉多少基练,人艺来,又得到不少见识。

    拍戏,无聊透,耽搁了一天。借故颈上的小疮,偷了懒,着实也痛得厉害。

    到刘大成处谈。

    一月二十八日

    四先生说:“今天二十八日,本来下午想到北四川路看一看,为什么呢?就是日本派来大批军舰威迫我们中国,令当局要我国军队完全撤退上海。军队不听命令,竭力抵抗,民众们恐慌已极,纷纷迁入租界,一时交通断绝。……”本来我想多写一点,可是今晚合奏的时间很久而且很高兴,奏完之后,脑袋已经昏了!我谢谢他帮了我的忙:我头痛不能用脑,他给我日记材料,我笔记下来。

    一月二十九日

    醒来便听四先生们在嚷昨晚有炮声,又是什么天不亮有飞机环绕天空,他起来看时是“正沿爱文义路飞过”。

    已经是六点多钟了,还没听见电车走过,就是汽车也少,街上异常的清静。我起来时下着大雨,向天空仔细检查,真的有飞机高飞云际,越看越多越可怕,那是红头红屁股的双翼水上飞机,无疑是来自日本航空母舰。

    在下面和张弦、人艺正合奏那跳弓的组曲尾声,刘大成来,他带来一些骇人听闻的消息。

    原来夜晚十一时半起中日军在闸北开火,北站、天通庵、横浜桥等处巷战,直延至今晨才算稍见缓和。日军想占闸北,未成,仍占领着北四川路一带的日人区域。到天亮,自靶子路以下都被日军布防。飞机在闸北掷炸弹,宝山路民房起火,日人不许救火。

    他在宝山路朋友处住了一夜,饱听一个通宵的枪声,饱得多少新闻。当他在教室里宣讲的时候,好些人都在洗耳静听,因为他讲得精细传神。他们留他吃了午饭。

    和日军抵抗的华军是十九路蔡廷锴的,他们曾几次被调遣赴湘、赣“剿共”,但他们死守上海。现在既有这样机会,当然只有和矮鬼干一干,要比打自己的弟兄好得多,也是他们惟一的出路。

    好奇心,老宋、江、严华、《时报》新闻记者张,一块步行到北四川路探消息。一出门便呈现着恐慌的气象,店铺都关了门,甚至于大马路中外大小商店。战斗机旋绕天空,嗡嗡声不绝于耳。满街都是搬家的汽车、黄包车、小车,一看便知他们是自华界逃向租界来的。火烧房子的黑烟,有三四起之多,到北四川路看看,简直大得可怕。枪声忽断忽续地在响。

    很多人挤在靶子路口,好像有什么等待一样,其实他们也是和我们一样的闲人,想看看热闹。搬家的更加多起来,阻碍了交通。我们不能前进,也和他们一样站在马路口等待,凑热闹!

    乒乒乒乓乓乓!!!忽然在不远的地方响了起来,好像就在“奥地安”附近。一会儿只听见吼声,那一大群等待着的人如墙倒似的向一个方向飞跑。老宋本来拉着我的,这一来他用力甩脱拼命地往后跑,别的人也不见了。我一点也不慌,还想等待,看风景,但人都跑光了,也不得不凑一个兴跟着跑起来。枪声继续在响,飞机也在头上追着来。

    在大马路买了《大美晚报》,一面走一面看。北站被炸;商务印书馆起火;金利源码头掷炸弹,炸伤三人;日军死伤百余人……这些消息倒是今早所不知道的。

    街上有工部局宣布戒严的布告,在北四川路还有“大日本帝国海军陆战队布告”,大意是以统治者的口气安慰民心,商店门口有的贴出“日兵犯境,罢市御侮”。

    锦晖请满月客在中社吃大菜,喝酒简直不痛快。在去的途中还遇南生、家鼎、志导、树勋。

    这次的聚餐比较有意义的是回娘家的人都到齐了。昨天李果到,今早光友到。我最高兴的还是人艺,和他喝了酒,划了拳。

    本来要合奏,指挥没有来,听七爷讲鬼故事。

    到晒台上听枪声,战争更紧张,红光满天,不知又是烧了哪儿的房子。

    贴布告后第一次上小白们屋里,因为顺路而且是她们再三地请。看了小白挂的那些相片会讨厌,她心目中就没有一个喜爱她的“博士”,她有的是大明星金焰,好人王人艺。但我并不恨她,她是一个不知事的小孩!

    第二次上晒台,机关枪更响得厉害,好像越来越近,在前楼都很显明的听得清楚。

    夜静极!有狗吠声,钟摆声,有时机器脚踏车骇人地从门口驰过。枪声,当然不断在响。一点钟了!

    一月三十日

    昨晚做了两个奇梦:(一)我一个人坐了一只小汽船到黄浦江,忽然发现一艘日舰。探海灯四射,我急忙卧下,但已被一哨兵看见,抬起枪便打。我的左手中指觉得很痛,一看正在第一节当中被子弹穿过,有一小孔,流了血。后来登陆,又被日人追,还有老宋和我一块。我只心焦着从此不能拉琴了。(二)和小白们去游海源寺,我们很高兴,很快乐。

    《时报》上大红字是“大胜”两字。十九路军和日军的激战到昨日更厉害,日飞机被击落三架,我军占了日海军司令部,击退北四川路一带日军。……今日日领事提出休战,但蔡坚决反对。巷战仍未停止,日舰续到沪。

    今天给王人艺学拉调子,会了一点,这一天很够开心。

    罗靖华的朋友张来,他是自战区逃出来的,听他说了不少有趣的新闻。“奥地安”被烧了。

    昨天真算万幸,枪响时正是在上海大戏院附近激战。

    本来要去上课,谁都阻止我,结果我也慌起来,还是不去的好,那一带也是危险区域。

    枪声又渐渐响得厉害起来,同时还有炮声,现在已十二点钟。

    一月三十一日

    十七架飞机布满天空,谁都以为是中国的,他们都欢呼起来,我到底有些怀疑。等飞近时我发现上面有红日旗号,大家都失望。

    下午没有电车,街上仍是充满搬家的难民,空气特别惨淡。

    拉着新教的调子,杨枝露和小白敲门,说有人说闲话,不许弄音乐,只得暂停。

    她们到我们屋里和少甫、人艺玩得顶高兴,只有我垂头丧气,独自躺在四先生床上,我也说不出原因。又在楼窗上看街,一会大雨淋漓,逃难的依然络绎不绝,那些小车上堆满了家具行李,坐着小孩、老妇,一身浸得水淋淋地在催促那车夫快走。他们,不知是怎样纷乱的一个感情,能脱了险的幸运,期望着很快得到新的安息。有的人背了被、提了箱在马路上徘徊,由他们怪可怜的表情上看去,便知道他们是无家可归的避难者。看了这些惨痛的景象,心里更难过起来。

    没有钢琴或任何音乐的声响,内外都很清静。我在沉思中入了梦乡,他们还在闹。

    金焰来,人美把人艺、小白喊了下去。

    张主任传来一个消息,说小沙渡路已干了起来。这屋里的人心,稍为之动,一会儿找的找地图,看看还离多远就是自己的房子;讲的讲,谈的谈,谁都有着恐慌的表现。

    晚饭后得到一张《时报》号外看。今天又打落两架日机,虹口、闸北一带仍有不时的小接触,因为日兵继续开到,情势更加紧张,沪西一带亦成危险区域。静安寺路、爱文义路、戈登路都在装炮台,日内定有更激烈的大战。

    由老宋屋里移居到三前楼(人艺和我),玩了一点多钟后又回到自己屋里。小陈无论如何要看我的日记,随便择了几则给她们看。她们以为小白成为主角似的,我也有点默认。

    人艺唱了两个他自己作的歌。我听不出多少可以代表他所表现的情感,就好像他在那儿用半国语、半湖南话念出他干妹妹作给他的诗。他自己倒觉得很得意,这是当然的,譬如我自己作的调子,别人不一定和你一样地看重,然而在自己,始终是值得得意的。

    上晒台听枪声,完全没有这回事。夜特别地寂静,虽然才十点多钟。十一点一刻有炮声,有二十多响。

    二月一日

    今晨三四点钟从梦里哭醒,四先生连声地叫我“聂子!”我依然在放声大哭,虽然我已经知道那伤心事是梦境。严华进来开了灯,张着两只大眼睛问我是什么一回事,我还是在哭。约五分钟后才报告他们这段伤心的故事:

    在某摄影场拍片子,门口有繁华的街市,靠大门的左旁有一栅门在街端,外面好像是荒郊。同我一块去的有小白、杨枝露、小陈、秀文等。她们在里面,我一人站在门口看街。突然发现栅外升起一个气球,球下连系着一些带子,上面有字,被很多工人群众拉着预备放升,我只呆看着那些带子上的字。一会火炮四鸣,传单乱飞,人群拥挤,口号震天,我全身的细胞里充满了兴奋和恐慌,找到附近一家小铺里躲着看热闹。不久,枪声大作,人群驱散,我由这小铺出来,跳上一部公共汽车,枪声仍然从背后追来。我突然想起还有同伴在后面,当车驰过两站的时候,急忙下车向后转走。这时枪声已息,但看不见一个拿枪的,满街摆满了死尸,一个个地排列在马路当中。有的还没有死,不时发出极悲惨的哭声。我数一数死伤的人总在三十以上,他们都是工人。走到摄影场门口,她们已坐上黄包车,迎面跑来,我也雇了一部在她们后面跑。死尸一条条地从脚下踏过,无意中会在死尸堆里发现一个小白子的下半身,她穿了和平常一样的黄线袜,黑绒鞋,花棉袍。等车走近时仔细一看,唉!简直就是她,没有错。她满脸糊着很厚的血。这时,我的心如刀戳般的刺痛,回头再想多看,车已拖很远。“喂!我们五个人,怎么只有四个了?”我喊着问她们。杨枝露答我:“哎呀!小白不见了!”“呀!不错!我……我看见她已被枪打死了!”我大声地喊了起来!这时我已自觉我真流出不少眼泪,等到回家躺在自己床上,简直痛哭欲绝。小陈和杨枝露在旁边嚷着:“非到联华公司去吵不可,她是为公司拍戏死的!”我不能说出一个字,任她们在我耳旁反复地说。

    醒来时枕头都湿了大半边,心里想着又好气又好笑。

    银行不开门,不但不能发薪,恐怕还有饿饭的可能。公司里恐慌极,张先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三十元钱来维持伙食。

    白天和人艺拉了一天调子,合基练。读英文的来,又被赶走。

    独坐房中,开始要写日记。枝、陈、人美来谈,又反复了那梦境。她们都瞎闹。少甫来,枝做媒介,拉人美要和他讲和,闹得很久。我在一旁看《时报》号外。

    早餐时见白,有点难为情。看她是个活人,又有点奇怪。

    今晚十时起租界施行特别戒严,马路不许通行,所以更为寂静。门口过的都是巡捕,机器脚踏车。

    昨晚无十分激烈的大战,今晚听到的枪声更少。报上又说:外国人鬼,今晚颇危险!

    折西的家住在闸北,事变后逃到乡下,躲在田里,三天三夜没吃一粒饭。今天他找到一家当铺的后门进,弄得十块钱,才把他们救出来。

    为了哭得太伤心的缘故,整天没有精神。

    二月二日

    情势更严重,社会秩序更紊乱。搬家的有的自西到东,有的自东到西,不知他们怎样去找一块安息的土地?!

    心里一样的在烦,站在晒台看街,一时两架飞机环旋天空,街上的行人有的跑,有的抬着头辨别是中国飞机还是日本的。我呢?和三楼楼窗上的人谈闲话。

    和艺跑了两趟,一次拿书,一次搬床。他的姐姐、姐夫自施高塔路逃难到这里来。

    南生来,他们迁往爱多亚路的小旅馆。现在想计划回滇,在先想到香港,我也主张他们快回家,现在这种时局实在太危险。

    闸北下午起开火。日机在法界、南市、城内、天通庵掷炸弹,炸伤好些市民。

    和艺在合调子,他打琴,传来一个消息说:今晚八时半起上海的电灯全部熄灭,他们都预备好洋烛。

    不知是哪儿的谣言,等到现在,十一点多钟还不见灯熄。

    街上的情形和昨晚一样,枪声仍是冷落地在响,离战区很远,不能听到十分热闹。有时细心地可以听到很远的机关枪声慢慢响起来。

    和严们谈各地婚姻旧习惯。

    我不知怎样才能解除近两天来内心里的冲突和烦恼?!

    二月三日

    原来人美的姐夫是作家李季先生。他有好些社会科学的著作,最近出版一部《我的生平》。今早他送了一部给罗靖华,随便看了看自序和目录,内容好像很不错,里面可以说是包罗万象,有游记,有批评,有反胡适的长论。我相当地欢喜他,在认识了他以后。

    在锦晖家和老太爷坐了一会。他非常胆小,东北战起,继而天津大乱,他怕得要死。白天坐着轿子躲在山上避免炸弹的轰炸,晚上又回来,天天如此,也不是常法,索性搬到上海。二十八日的事变,又使他寝食不安,总是怕死。现在又想离开上海躲避,他征求我的意见,我也不敢主张。

    走到法界,交界处都是电网密布,小路口不通行,八仙桥、公馆马路、外滩都摆着坦克车。搬家的更热闹,行人异常拥挤,但商店多半照常营业。

    找老郑“敲竹杠”,四罐火腿很容易地到手。四先生还拉了胡琴。借《反杜林论》。好久没有归家的白的相片在这书里发现,当然顺便搞回。

    买了些小吃,预备做明天寿辰的消耗。

    上七爷家。和人艺合了小调子,送他回家。看借来的书。

    (阅号外:日飞机在哈同路掷炸弹,伤三华人。据我们的推测,它是想炸中华书局,离我们很近。)

    二月四日

    大炮给我祝寿辰。自清晨五时响起,到下午四五点钟还没有停止。吴淞、闸北有激战,日舰被击沉一艘,飞机击落一架,焚毁民房很多。

    在三楼前楼玩“捉曹操”,有人艺、老宋、严励加入。玩得不十分开心,因为小白和我没有一次被罚,人艺占的便宜顶多。看着发生一种特殊的情感,这情感,我自己会讨厌我自己,但终不能抑制下去。玩到吃晚饭,扫兴而归——只是我。

    他们都说我不应该这样不高兴地过一个大生日。的确,今天虽有如此热闹的集会,我总是强笑为欢,没有一时是真实的高兴过。我的假装的功夫不到,当然会显露在人家眼前的。这有什么?心里不知有多少说不出的隐痛啊!我要哭,我要伤心地去多哭几场!

    整个的世界已经在开始动摇了!帝国主义的冲突,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伊始,到现在已经是无可隐蔽的事实。我的出路问题在这时候也好像随之动摇起来,所谓研究艺术,似乎不给你长远继续的可能,因了社会环境的决定,常常感到障碍和刺激,况且现在自己所重视的classic music〔古典音乐〕是多么反革命的啊!

    为了混乱的思想的盘旋,使我近来大不安起来,尤其在廿岁生辰的今天。

    再想下去吧!至少也要对于自己的生路有个比较可靠的估量。你知道,一切都在转变了!

    二月五日

    在这时期,我们还能领到薪水,还能安闲地弄着音乐,真是太过舒服了!

    教室里特别热闹,每人都拿着领薪单向张先生的办公桌一摆,露出极舒畅的表情。

    各人领了薪,又是全楼一空。人艺约我到锦晖家,一会罗、张、莉、茵来,知道今晚七爷家有会餐,每人出一元。

    他客气起来,不要我们出钱。

    楼下打麻将,我和艺在亭子间练琴。我看他打sonatina〔小奏鸣曲〕倒一点力也不费,我看着似乎也容易打,但自己实际一试,却成问题。

    十四五个人围坐两张联合方桌,吃八块一桌的合菜,喝四斤黄酒,划了拳,还算热闹。吃完刚到戒严时候,一小部分回家,其余打一夜的牌,就像真过三十晚上一样。

    上着楼梯便听见赌钱的声音,老宋房里大掷其“三猴”。曼送了一个大橘和大苹果做生日礼,被请到前楼,又是在大打其骨牌。待了半天,无意思,兼艺上来加入玩,独我不会。在一旁看看书,爬上窗子,躺一躺,看一看他们的高兴,更感无聊,跑下来掷“三猴”。

    人数渐渐加多起来,我赢了好些铜子。借给小孩们作本钱,后来又赚得好些回来,黑炭和老宋大输。

    吃了年糕,一点多钟睡。

    二月六日

    五点钟,街上便有卖报的,吵得怪热闹。

    八点钟起来基练,隔壁屋里有不少人在吵闹,鄙人并未参加。

    近两日来的战争转入空转,黑炭到真如,却饱了眼福,但所受惊骇亦属不小。据他说中国机五架,日机三架在空中斗了好些时候,结果日机败逃。

    到三楼掷“三猴”——只是小白、秀文。不知艺怎样把小陈弄得伤心地大哭起来,只有赶快离开。

    和艺在教室合了调子,他打钢琴。

    写信给三哥和晖。

    晚上,补昨日日记,洗澡。

    二月七日

    “怎样去作革命的音乐?”整天地在想,终没有想到一个具体的计划。

    所谓classic,不是有闲阶级的玩意儿吗?一天花几个钟头苦练基本练习,几年,几十年后成为一个violinist〔小提琴家〕又怎样?你演奏一曲贝多芬的Sonata〔奏鸣曲〕能够兴奋起、可以鼓动起劳苦群众的情绪吗?

    不对,此路不通!早些醒悟吧!你从前是怎样一个思想?现在居然如此之反动!

    照世界现在的情势,你想能给你很顺利地每天拉基本练习吗?像此刻的混战,简直不能安心地工作,以后不知还有如何厉害的转变?!

    没有拉基练。

    昨晚洗完澡睡觉,太舒服!闹得多厉害,我一点也不知道。据说昨晚的战争算是顶激烈,每分钟平均响两炮,还夹有机关枪、排枪声,近且响。正在枪炮砰砰的当儿,大约十一点多钟,两个美国兵拿着枪敲我们的门,谁都不敢开,后来一人从铁门翻入,手枪对着守巷的阿根,他赶快开门把那人放入。他们跑到第一巷第一家敲门找日本人,要酒吃,闹得半天才走。

    主任吓得赶忙挂出一块招牌“联华影业公司音乐歌舞学校”。

    合了Martha,吃晚饭。

    晚上无事,在谭房里看报鬼混。

    十几夜同入“不黑”的梦境,真奇怪!我看将会继续到哪天?今天落了雪。

    二月八日

    日军变更战略,专攻吴淞,炮声仍不绝。一二日内恐有更激烈的大炮战,因为日本已办到不少野、山炮,现已装在虹口公园一带,中国也有准备。

    在锦晖家谈,他讲一个有趣的消息:昨天日军马队冲锋,华军并不还击,只埋伏着掷出一些炭箩阻着路,马队跑来,只见人倒马跌,因为马的脚已入箩里,我军乘机扫射,马队全军覆没。

    昨天报上还有一个同样有趣的消息:救火不用水,全用小便,这是大学生的机灵。

    在七爷家坐了一会,那里很热闹,打牌。和张借《新俄游记》。

    老江的同乡吴某拉了提琴独奏曲——和艺在北平预备演奏的调子一样,看来倒很纯熟,但有时音不准,姿势不对,因为没有投师。

    落一天的雨。

    二月九日

    正预备出去买书,伍钟祥和两个同乡来。他们一点也不活动,谈起话来很不自然。我欺骗他们说我三点钟要开会,一块出来。他们回家(住在国立音乐院,一个在里面当军事教官的同乡宿舍),我到大马路。

    好多商店仍是关门,走到四马路去逛书店。买得《世界大势》、《戏剧与音乐》,《小朋友日记》给丽珠的。

    莉约去embassy〔大使馆〕看电影,遇宗、史小姐、人美、枝露。

    晚上在宗处喝了两杯“五加皮”。人艺处坐了半天,隔壁的马来人鬼吵!

    被严励喊去证是非,把我弄得火起!无聊的这些动物!

    二月十日

    小白的生日,送一本《小朋友日记》做礼物,附了一张简单的说明,大概是这样写的:“送你这样微的礼物不过是表示一小点点意思而已——小孩长尾巴。望你细心阅读,更望你就从今天——你的生日起开始记起日记来,因为日记能使你的思想……一切一切无形地进步,长一岁了!祝你的知识和年龄并进!”

    晨课时,大成来。他已脱离了税局。他送我两张中国画。到西摩路华侨中学访“暨南”的同乡,一个也没在。

    没有吃晚饭,拉cello。

    白天合奏。

    二月十一日

    “Can I take a photo with you for a remembrance?”〔我能为你拍张照作纪念吗?〕

    他们当然愿意,一排地站在美国旗下,沙袋旁,任我支配。和他们拍了三张,回头又拍了那两只军舰。

    要是没有多预备了一卷软片,那么,还是跑一个空,一点纪念没留。

    到两点钟才吃午饭。在一个馆子里,两客蛋炒饭。

    看了教员,这礼拜可以去上课。

    找辉南,认识一个从日本回来的云南小孩马愚,很有趣!

    在雨笙处吃麦片、面包、云南火腿,他们自己做。

    认识了吴的姐,也是刚从日本来。

    三哥大概七月结婚,雨笙告诉我的。

    跑路回来,到锦晖家谈了一会。

    回家便写“一个冒险的摄影”,现在已三点钟。

    二月十二日

    精神异常的疲劳,睡到吃午饭才起床。

    对他们讲了这惊奇的故事,无不钦佩我的勇敢、胆大。

    在晒台上拍完剩下的三张底片,即时送去冲洗。

    自上午八时起至十二时停战四小时,以救济战区的难民。在这时期中,马路上简直大感人满之患,难民之多真是从所未见。

    到“长沙栈”替黎老太爷问到汉口的船期,他老先生现又改变方针决定回湖南。

    在黎处吃晚饭,到九点多钟回来。小白来看我,又讲了一次冒险故事。

    晒台上听枪炮声,打得太厉害。这回当然可以尽量地大战。

    接嘤的信,她发表了一点恋爱不占有的小言论。我觉得现在她所处的环境,是应该早就要和我如此说的,她终于现在才敢说出。

    “恋爱不独占”的舆论是我很早很早便对她表示过的,而且在信里时常谈及到。但她始终没有明显地和我表示过同意,虽然她都接受我的见解。

    记得在我出省的头几天曾和她谈到这个,便是如她现在所说的:“我不愿你为了我的这句‘我永远爱你’的话,而打失了许多你可以得到的爱的机会!”

    她还哭了一大场,她听了这话使她太伤心。好笑!她如今才明白,我不是也应该要大哭了吗?!

    明天要上课了,早些起来拉基练!

    二月十三日

    冒雪去上课,结果很好,以后可以拉调子了,我格外高兴。

    合奏Martha,比较有进步。

    晚上在谭房里赌“钱多”,我猜想他们一定是穷得要命,哪里能和我比?!我装有两块多钱,谁知道和谭一比,他一张五元票便胜了我,被罚小洋两毛。江又和谭比,谭有百元之多,江却比他还多,但都不是他们自己的。

    罚金两毛,六人平分。掷“三猴”,每人八枚铜板,竟玩到十二点钟才散场。

    二月十四日

    “光华”开“联华”抗日救国全体会,谁也不愿意去,男的只有张昕若代表,女的倒去了几个。

    拉完基练和艺到锦处谈天,五点钟上“卡尔登”听音乐,这是战争后的第一次。

    A.Foa独奏Souvenir de Moscow〔《莫斯科的回忆》〕——人艺在北平演奏过的。

    老头的violin solo着实好得不可言状,情感之浓厚,只要看我那时的表情,全是出于心的深处。

    今天的节目比较认真,最后有一点进行曲,很起劲。

    到艺处遇小白们玩牌,打手心。我打了两牌,一块回家。

    二月十五日

    昨天听了那solo,我和艺都起了作用。他整天便是温习这个调子,我当然顺便揩油多听。这一听,引起不少趣味,我摆起谱一试,居然能拉好些。

    二月十六日

    并无特别可记的,但又不愿空一天,还是随便写写吧!

    近来的苦闷,着实也是应当的时候,梦里总遇见这些我爱的、爱我的人们。

    上午在三前楼坐了一会,好久没有去了。和艺上七爷家太无聊,先回家。

    玩“三猴”,有人美和白。

    领了薪水,打六折。

    二月十七日

    爱之魔力,为何如此之大???人的感情,为何能生出这种不可解的力?!

    我累累提及的小白,着实是产生了这种情感的表现。她是一个小孩,活泼天真的小孩,我发现了我爱她是在不久以前。我爱她,我真的爱死了她!梦境依然继续着!

    但是,我这爱,也不过是一般的爱而已,并不会想到什么特殊的企图。只愿她能当我自己的小妹妹一样,因为她是这么小的一个小孩。

    上面的废话一堆,要是仔细分析一下,未免有些笑话,所谓新思想的革命者!

    怪无聊地和严、宋、谭跑一转马路,回家冻得发抖。火是没有,只有瞎喊,瞎闹,疯了一天。

    二月十八日

    “赌宝”这个名词倒是听得惯熟,今天才算实地看见。

    晚上练了钢琴,上楼就听着怪吵。原是老宋房里用硬纸画些小圈,老江坐当中怪叫,围了好些人在向那些小圈上摆钱。看了好久才知道是“赌宝”,老江大概便是所谓宝官。

    一个铜板摆在“三个四”上,一开碗也是三个四,当时便胜一百二十枚。使我看得眼红,即刻回来搬运资本。输到一元了,用二毛摆一个“三四”,够本,不再来。

    艺买了片子请我拍照。和小白、杨枝露们跳了绳。

    二月十九日

    谈到恋爱问题,总是不计时间长短地谈下去。

    和人艺坐在床上谈了一次,和少甫也在同样的地方又谈了一次,在老宋房里大谈一次,睡觉时仍然继续着。

    老太爷回湖南,在先本是少甫送,后来又改为张弦先生送。他们上了船,但后天才开。不知老太爷睡在床上又将加几倍的害怕。

    大成来后志导来。耽搁了我多少基练时间。

    和艺取相片,跑到“长沙栈”。一事不做又回来。

    二月二十日

    几天来的天气都很晴朗,影响心理也一样地开展,虽然战争仍是继续地打。

    昨天日本提“哀的美敦书”向中国无理要求,若无圆满结果便要采取适当手段,所谓适当手段便是总攻击。

    中国方面坚持抵抗的消息登出以后,社会秩序顿起不安。英美领事通知虹口区侨民迁居,市府也通告战区人民移出。大小报纸总是吹着今晚有大战:日军准备六万人总攻,我军也有预备。看来真像要大打一下的样子。

    照例去上课,拉了半天门铃,一点也不响。由隔壁两个俄国人告诉我,他们已在五分钟前搬到法租界去了,我失望地回来。

    简直挤不上电车,从百老汇路走到“王开”取相。马路上充满了搬场汽车、人力车、小车、挑子,挤得水泄不通。一眼看去,只见被包堆如山高,避难者一个个挂着焦愁的面孔,静静地坐在车上监视着四围的东西,期待着平安之神的到来。

    在石路等了好久电车,同时有两位北平密斯也在旁边等一样的车(因为七路过了,并不上)。从她们手拿着大音乐书,知道她们是学音乐的同志,她们见我提着violin,时时对我表现出说不出的表现。上了同一电车,我总想找一个机会表示表示我也是北平人,等了半天,却随心所欲;见小黑炭,谈了好久话,他到卡德路下去。不知道她们听见我发音没有,她们是坐在最里面。真巧!她们也和我一齐下车,我不禁暗笑了!看着她们从小沙渡路走去。

    晚上,有人提议“元宵节要赌钱”。我以两个铜板为本,最后赢了三毛钱。

    二月二十一日

    今天写日记,找不着材料,请小陈女士宣讲,鄙人笔记:

    “今天上我们房间里去了,待了一会就买了一个大‘文旦’(香港柚子)。费了好半天的功夫才吃成。小白子就说聂子:你别睡在女人床上。你就说了:

    没有关系。我想不出来呀!对了,还有啦!我们给对门的孩子打架,后来,我就到二层楼的小晒台去打去了。你走了!我们看见你的影儿上电车,对不对?完了!没了你也甭写了!这个钟让我碰倒了,不说了”。bye-bye〔再见〕。

    一夜的怪梦,影响睡眠不足。到十点钟才起床。随便拉了琴,接家信,慰甚!

    上三前楼,玩得相当高兴。

    已经四点钟了,光了头跑到大马路“王开”取相。

    晚,在宋屋里待一晚。玩了骰子,十时才散。

    小陈和人美要看我的日记,她们发现我日记中全是小白,我自己也好笑。

    二月二十二日

    少甫在七爷家喝了酒,话多起来,昨晚。

    他和我谈到白和我的问题,他愿我在这时种下一个苗给她,如父母对待儿女一样地去教养她,使她成为一个很好的孩子。

    我反复地对他表示我对所谓爱的问题的态度,我真不愿多找麻烦。尤其是对于这小孩子,总是白费力气的,总会有痛苦吃的。

    起得比较早,拉调子的时候多。

    几个小孩本来要和我们一块去拍便宜的照片,后来不知怎样会想到节省这无聊的耗费做急要时的需要。我对他们这种意见极表同情,结果只是艺、甫和我。

    一元四张的美术照,价钱倒是便宜,但时间却太不合算,等了一点多钟才拍成。我拍单相,和艺二人,又三人。

    一个人到环龙路找老头新搬的家,未遇。一个不相识的冷面孔美国人替我写了信留给他,要他复我。

    在“长沙栈”坐了一会,雨笙谈南京参观日俘虏的趣闻。

    法界的空气比较紧张,尤其是法大马路一带,每接华界的各马路口,都筑起坚固的、有枪眼的堵头。看着便恐怖起来。

    晚,在三前楼,白似乎比往日高兴些。她直接对我说了平日所不敢说的,而且不愿听的话:“真的,我们从前有一时期好得太过度了。”“我要看你的日记,听说你的日记里都是些小白子,不是吗?快拿去!要不然我就不和你好了!”

    和她理了书,收拾了小箱子。一会儿小陈又呜呜地大哭起来了,不用她说我就知道定是艺和她闹。

    每日下午四五时许,大马路充满了卖号外的报贩。他们拼命地喊、跑,太热闹!

    自总攻以来,激战三日,仍是我军胜。今晚的枪炮声格外听得明,大概又打得近些。

    二月二十三日

    早晨,没有拉基练,打了琴,自觉很满意,到底是被人刺激过一下。

    白天,陈情和小白上我们屋。鼓励了白做一个有为的好孩子,抱一个做音乐家的大希望。

    晚上,三前楼,讲山野、海洋的冒险故事,教她们写日记。她们的闹,好像更进一层。玩到十点钟下楼。

    接了大哥、二姐的信。张静母亡,捐了一元。

    二月二十四日

    温习了些旧课,没有机会练钢琴。

    和艺去取相片样子。三人的简直不对,各人表情都不自然,尤其是我的苦笑。

    和锦晖谈了几个钟头。

    艺搬到办公室,好多人朝贺新屋。我讲了不少故事。他和杨又进步了。

    二月二十五日

    上午打了两点钟琴。

    照老规矩拉拉基练,沉闷地混了这一天。

    到底是孩子,今日态度冷如秋水。别当成一回事吧!

    金焰穿了乡大爹的衣装来。

    二月二十六日

    合奏、基练、打钢琴。看骑脚踏车。肝火旺。

    二月二十七日

    从来便感到在电影里拍戏没有一点意思,老是用跳舞厅。

    通知十点开拍,但十二点还没有化装。我上课的钟点已到,借此逃过难关,告假回府。一路寒风凛凛,吹得我四肢麻木。到家再吃一顿午饭。

    骑两脚马到环龙路找老头上课,虽然未曾接他的通知。

    他的一个高大的女儿带我到霞飞路另外一所房子找他,知道他已写过信。今天的时间已经迟了,改在后天上午。

    遇伍钟祥和杨化弟兄,一同到徐家汇路东陆中学他们的住所。坐了不到一点钟。从亚尔培路底直跑回来。

    在张主任家待了一会,打了琴,一块回家晚餐。

    借得一本《何典》,鬼话连天,也还有趣。看了一晚。

    二月二十八日

    钢琴还没有送还,早晨偷了懒,睡到八点钟。

    近来很挂念令晖,今天又写了信问候她。看她还是老不给我信?

    很想念“三人”,前年的这个时候,我们是多么快乐地玩。

    教了小孩们骑车,和黑炭跑路听音乐。有四重奏、管乐器曲。A.Foa的独奏,不十分满意。

    二月二十九日

    坐黄包车到法界上课,加了scale study〔音阶练习〕。

    和少甫去取相片,在锦晖处坐了一小会。

    晚上在人艺屋,最无聊、最不高兴地混过。

    昨天以来中国军打了败仗,今晚有闸北失守一说。

    心里总是无由烦恼,尤其是到人艺屋里鬼混的时候。

    管他妈的,还是照例用我的功,不多理这些鬼孩子!

    三月二日

    严励说:“我们不久要分离了!……”

    昨天起实行我的新“每月计划”。大纲是:

    提琴方面:(一)自作聪明;(二)绝对服从;(三)始终有劲。

    钢琴方面:有恒。

    一切方面:(一)置之度外;(二)从大着想;(三)新陈代谢。

    午,正在拉基练,张昕若主任告我到他家里一谈,当时我想到是薪水问题或是跑外埠。

    “公司关闭!”这样意外的恶消息装入每个人心中,我不禁也有些恐怖起来。

    在张家、锦晖家讨论了好久,结果是要公司履行合同,赔偿六月薪水。看明天的答复怎样。

    这是很严重的关头,不知将会有怎样一个下场?今晚睡觉时细想一下吧!

    今日报载我军总退却。

    三月三日

    一切都变动了,自从这消息打入脑里后。

    昨晚想了好多路,总难得走通,还是回家好些。

    没有心拉基练,早晨弹了两点钟钢琴,上楼向太阳、谈天。七爷说什么新新舞场,到湖北去,都是些空话。现在只能烧吃不能熟吃,两三天内便没有饭吃的。

    小孩们在门口跑来跑去,高兴地买糖吃,晒太阳。

    在爱文坊当脚踏车教师回来,屋里只剩四先生,一块到七爷家听好消息。全体男员都坐满张主任的前楼,他还没回。

    “公司是无条件地辞退‘歌舞班’!”这是今天最简单的答复。他妈的!这是公司无理的威胁,听了真气死人!他们知道我们没有力量和他们打官司,他敢大胆地放出如此不要脸的屁!又说一句吧,就是能和你打官司又会有我们胜的吗?反正法律都是保护他们的。

    讨论的结果还是要坚持原议,并且想了许多步骤。在对付公司方面要取坚决的、硬的手段。现在和平的交涉,你若不给钱便是到管理处冲锋,打死几个人再说。在团体的生活方面,当然只有积极进行别的活路,如向别的公司接洽。但在这种时局下,恐难成为事实。好在锦晖正进行着与一家外国公司收有声电影,这事如果成功,那希望更大!

    可爱的小朋友们,快和她们分别了!我真有些舍不得,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晚上被少甫、人艺请上三楼“捉曹操”,太无聊!讲了些空话,谈到将来的境遇,越说越高兴。也许我们会去卖报纸、拉洋车。

    三月四日

    公司来了一个正式通告,辞退的办法是将二、三月份薪水发完便算了事。大家对于这通告还没有讨论出对付的方法,一个意外的、惊人的空气扰乱了会议。

    有人从三楼跑下来说,枪炮响得太近、太厉害,许曼丽吓得大哭。

    通通跑上三楼,真的打得太可怕。我们以为是在南市打起来,再一听,周围都是响声。仔细一听简直不是枪声,完全是在放鞭炮,一会儿门口附近也放了起来。正看得热闹,巡捕来抓人,一部外国兵车也停在小沙渡路口捕了好些放鞭炮的,巡逻车来往不绝。

    自下午七点半钟响到九点钟还有零碎的鞭炮声。

    究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传说是日本新到陆军上将白川死了,这是庆祝。

    锦晖接洽的事,有希望。最近要试演一次,他们觉得满意便试拍一片,成绩好便订立合同。不好,片子给我们。

    三月五日

    今早没有早饭吃,睡了懒觉。人美来闹醒,请我吃早点。

    十点半开全体会议,正式发表通告,我被推为主席,讨论结果有二:(一)用团体名义向公司交涉履行合同。(二)若不答复,请陶、朱二人来“歌舞班”直接谈判。会议空气,团结精神颇强硬。

    张接洽有进步,公司已稍有让步。

    三月六日

    小白和我开辩论会,她说我摆架子,我说她先摆了我才摆。老实说,我这几在本来不高兴看她那怪虚伪、怪讨厌的态度。

    晚在折西屋谈天,有我的干妈、莉,谈话多重大湖南主义。

    三月七日

    带了几本调子去学,抱着热烈的希望,结果跑了一个空。老头又搬回汇山路原址,改在明早十点钟。

    在马路上想不出到哪里去消磨点时光,解解愁闷,无意碰到郭耀辰。他说令晖已到上海住亚尔培路,她已结了婚。

    我听了这样一个可喜的消息,不禁在马路上狂笑。说自来说,要是那时有人发觉我的态度,无疑要认为我是一个疯子。我加速地向步高里走去。

    一所小房子,楼下堆得乱七八糟。他们出去看船,和赵远坐谈了半天他们才回来,陶汝泽一进门便被我紧握住他的手。我见了令姐,禁不住一跳,她说我变矮了。

    老实不客气地吃了午饭,有三位女同乡。听她讲起昆明土语来,简直听不惯。

    走到七爷家,打了瞌睡,合了调子。张先生来,谈判无结果。回来召集全体会,依然我是主席。议决明日由张主任交涉让步到四月,不答应再由大会产生的四代表(黎景光、聂、钱太太、王人美)直接交涉。工作进行,大概会在后天表演。

    写信给令姐转二哥,三晖,附寄相片。

    三月八日

    汇山路上课。虹口秩序已恢复,日本兵也很少见。

    老头很高兴,教的时间很长,功课比较多,教了piece,J.B.Acolay:Concer to No.1〔J.B.阿克莱《第一小提琴协奏曲》〕。下课接着到令晖处送信,饿着肚子回家,两点钟才吃早饭。

    精神不大舒服,刚躺不久,被余师父“快信!快信!”叫醒。一封三哥的,一封庾侯的,他们都好像认为我十之八九要回家,和我筹旅费。

    剪了好多同学的照片贴在一个小本上,从晚饭剪到十点钟才歇。

    三月九日

    拉琴很不痛快,老是有cello和京二胡在吵。有时吵得火起,因此耽搁好些时候。

    进隔壁屋,总是看人冷面孔,火更绿起来。

    把那小相片给他们签字,到十点半钟才弄完下楼。

    落一天雨,闷煞人。

    三月十日

    Violin

    关于学提琴的秘诀,应该随时记住的:

    1.姿势要正确。立势以重心置于左脚,坐势身体要直。

    2.持琴的第一把要准确,食指下骨要靠紧。

    3.腮托要夹紧。尤其在换把位时,中指滑下完全是腮力,指头紧压指板,大指放松用力拖下。

    4.持弓要紧。长练习空打弓,大指自然有力。

    5.不用全毛,除非跳弓。

    6.下弓将手稍向外下用一点力,不然有“弓拖不直”之弊。

    7.跳弓要点是腮夹紧,腕动肘不动。用中弓、全毛,毛的距离须短小。

    8.过弦用腕肘力较快,且不易碰它弦。

    9.手指要用力打下,基练绝不许抖。

    10.强音要抖,指头用力压住(调子);弱音紧压不动,用小部分毛快拖,持弓稍松。

    11.换把位要确实,不论何位总是第一指先压好,手位不要摇动。第一位注意大指和食指下骨;第二位注意第三指的试空弦,手和第一位的拿紧;第三位注意手靠紧上侧板;第五位注意大指的正置柱根和第三指的试泛音。以下高位总别忘了第一指要先压。所有的换位是手逐次向内弯,左上臂尽量向内夹紧。

    12.拉调子要知道乐句,弓法要操内工。一样的用力。

    13.3——4与7——i间总不要忘记两手指挤拢。别把半音程也是当全音程一样,把位越高更要注意。

    14.拉装饰音要快,一指打下去,好像要从下一弹。上面的指头要按得紧紧地。

    15.快的short stroke〔短击〕要注意把位的确实,左手腕朝下用力。

    16.八度也要用腕力,两手指原有距离绝不可松,而且更硬;不论上下总是先移动低音,但不要听得出是先后两个音。

    17.手指下降时要带弹才有力。

    18.staccato〔断音〕无论如何要从最尖端起,下弓时用力。右手腕稍内压,换弓时即速转向外压。

    从七爷家回来,晚饭已吃过。正在弹琴,白和杨来,她们笑我太笨,白说我还没有杨弹得好——本来是如此,于是杨坐下大出其风头。

    九点钟回来,和少甫合调子。

    杨来和艺在我们屋里大吃其豆腐,隔壁屋里的人有意要和他们开玩笑,每人都来玩了花样。最新样的是严华穿着睡衣来开灯对钟。

    没有吃晚饭,饿得没办法。到小铺里赊东西吃也碰钉子,终于忍饿睡觉。

    三月十一日

    随便打了一下钢琴,拉了四五个钟头基练,觉得太少。不像从前那样有规律的时间练习,颇觉憾事!

    回了聂士秀的信。正听着艺奏,雨笙来,谈了我们变迁的事。他最近想到北平一转,我有意思陪他去,等公司有相当结果时。

    在他那里吃饭,七点多钟出来。电车早已回厂,冒着大雨走到上海学生宿舍赴王志导、刘大成的约。

    走到家已十点钟,想到今天一天没有见那孩子,应该去照看一下。

    她总是说对不起,并且叫我以后也照样报复,我哪里会是这样小气的人!我们谈了好多闲话,到十二点才下楼(有艺陪我)。他们都笑我练习生有了成绩,居然想到别的上面去,未免神经过敏!

    三月十二日

    向我的储蓄部取了一块钱,今天轮到我买早点。和七爷、人艺去买Sonata,拿回来和艺合了一点,他打琴,觉得很有趣味。

    晚,送胖锦文到七爷家,拿了一本谱来。

    和杨枝露、国、张静讲故事,又在折西屋里谈天。

    听说金焰请客,他的生日。几位他所爱的都被请。

    白天召集了临时会,报告工作情形。

    三月十三日

    老是做梦去上课迟到,醒了几次又睡着。

    今早点心无人负责,上楼揩油。

    老头和我看好一个琴,声音还不错,料子差点,他居然放心给我带回家试用。提了两个琴上下电车,多讨厌!

    在电车里想法买琴,终于想得十分周全。吃过饭便去找雨笙,有老宋陪我。

    找他不着,失望非常,留了字给他。

    走道回家沿途吃零嘴,花五个铜板测字。还不到家便落了很大的雪,一会儿已堆白。

    换新弦于新琴,拉得很起劲,决定买它。

    静、国、枝、秀、珠围着,被要求讲故事,最后仅剩白、情。我谈南京往事,居然会有那么多。

    三月十四日

    上午没拉基练,被拖去踢毽子,拍皮球。

    白天拉了一天,新琴还差不多,价钱也并不贵,我真不肯放弃。等一天雨笙,他没来。

    晚上照常上课。

    三月十五日

    起床便去找雨笙,他答应我的款明天可以送来。他还是主张上北平进学校。

    没有出去,拉一天,新琴快姓聂了。

    晚在楼上讲电影故事,有酒疯闹。

    三月十七日

    清早跑路去找雨笙,原来他昨晚已找过我。听差看我不在二楼,以为我出去了。

    他交我一百块钱。他二哥已回沪,和他大谈游历的事,他非常高兴。上了羊肉馆。

    在那儿(郑处)遇吴家蓉、周咏先、李绍漠。

    回家拉琴,吵得不安宁。

    晚,姚志瀛、王志导来,他们和从前一样好玩。白听我们说云南话,后来踢毽子。

    三月十八日

    不知要怎样才能改好我这“爱表现于脸面”的脾气?!不论大小心事,总是会在脸上挂招牌的,有时使人很明显地知道我心里所想的事。记得有人还批评过我的个性是装假,由这种事实看来,我哪里会装呢?!

    我不可解!我任怎样思索也不可解!我居然被一个小孩子支配着我的情感。每天的高兴、快乐、感伤、疯狂……都在她的一言一笑中转变着。

    她们都上小妹妹家去了,琴要我踢毽也无心去理会。走到笳子屋,什么James们在,也无半点意思。放一个子在牌九桌,总是输。我讨厌起所有的人们,连我自己。

    脱离“联华”后的问题,总是犹豫不决。回家吗?上北平吗?

    以我前途上说,当然是不回家为好。但家里这样的关心我,旅费已经在我手里,良心上总有些过不去。

    这两天好像简直没有想到回家这回事,口口声声总说上北平,就是心里也是如此想。但仔细一想,到底危险!能否进“艺专”还是问题,经济的来源也是空虚。

    他们天天谈的“明月音乐会”计划,我看也是太过理想。能做成固然很好,但仅靠每人所得的二三月薪水为基础,总是难于维持,根本就不能生产。

    说来说去,还是回家为妙。不,回家“一转”。

    回去商量一个升学的办法再出来。不错,便是这样决定。

    三月十九日

    昨晚上楼站了三分钟。她已经不理人,我不感一点不好过,因为全部的思想都偏到将来的计划。下楼写了家信和情书,告他们我已决定回滇,到一点钟才睡。思想太复杂,很难入眠。

    九点钟才起床。正洗脸时,曼丽在外面大叫:“聂子,上楼去看是怎么回事?”原来是我的“丽珠银行”倒闭,陈情代付现款。我仅感谢这银行经理以一个谦恭的鞠躬,“谢谢!要是没有你和我存款,相信我这几个钱早已花完了!”她依然不理人,现出极不自然的表情。

    当我接到存款时,我想到这是再爽快没有的结束,使我的心能有一个断然的安静。我倒乐了,我微笑着和小陈踢毽。

    收音的事已在准备,人艺、少甫在配谱。

    拉完基练,在家里很无聊。想去买点旧谱,关着门。身上装了几个钱,想到逛北京路。看了几个violin皮箱,讲到差不多的价钱,又舍不得买。和一个上海人辩论中国人造的冒牌的弓,他说我是“假内行”。

    走到北四川路,市面非常冷落,除了几个鞋店和肉食店开门外,大部分还是铁铁地关着。看到这种凄惨现象,心里说不出的恐怖、感伤,不愿再向前进去看那炮灰、焦土。

    由吴淞路转到百老汇公司买了两张夜景照片,沿外滩走到五马路一个馆子吃了两客蛋炒饭,四个包子。

    北平,还是想去一转,就是回滇也得先去玩几天。越想越有这可能性,反正到那儿的食住有雨笙,只需预备二三十元的旅费。若果在那里有了很妥善的出路,能够使家里十分的同意,回滇的念头当然可以打消。

    到几个买船票处问了往天津、香港的船。

    天已晚,沿法大马路想步行回家。在平安旅店门口遇王志福、周耀,他们由苏州来进“暨大”。

    伴他们到上海学生宿舍访志瀛、志导,等了好久不见来,周留字,我们就此分手。

    回家,一个人在屋里拉琴。知道张先生们在隔壁谈今天交涉的经过,听着有不少的人在喧嚷,有时好像有白、陈们的玩骨牌声。我不愿去凑这热闹,结果迟早是会知道的。

    在锦处,昕若谈交涉的转变:罗明佑昨天到沪,对“歌舞班”事另有办法,便是减低每月生活费(由九百元减到五百元),再重新订三月合同。工作是到南洋表演,所得除开销外对分,每人每月五元零用也要在公演所得扣还公司。三月后若不能维持,发一月薪遣散。

    这样苛的条件当然没有谁愿接受。讨论的结果是:愿到南洋去,在先需发给三月份全薪及二月份欠薪。无论胜败或日期逾限三月需将全体送回国。三月后解散办法仍保留发三月半薪的办法。他们如果否认,当然还是要拿我的一百二十元。

    去南洋,着实是一个好机会。不论团体、个人的发展。跑一转回来总要好得多,尤其是我,又多跑了一处地方。

    三月二十日

    一件顶使我快乐的事,便是老巴给我免费学习violin。他待我太好了,送了我一个腮托,借一把好弓。

    为了能免费学习,当然上北平的计划要暂缓,好在公司交涉的事还有新希望。

    雨笙约今天到李子固家听中乐演奏,饿着肚皮去跑一个空。走道回家已两点钟,吃了蛋炒饭。

    付了琴钱,心里很快活。

    一头高兴,想起要到七爷家合调子玩,艺、甫、我三人收拾行装便首途前往。合Martha时的二重提琴真是好听到没有说处。张先生来报告交涉经过,打断我的兴趣。

    公司给了两个最后的办法,随我们任择其一。一游南洋。每月连零用钱(各人的)及一切缴用为六百五十元,其余照昨日所谈。二遣散。三月份薪全发,再给二月欠薪。

    这事明天正式开会讨论。

    晚饭后和她们踢毽,有白,说了话,态度极冷淡!

    雨笙和北辰来找我坐了一会,拉了调子给他们听。

    三月二十一日

    召集全体大会讨论昨天的两个办法。结果除玲仙外都赞成维持团体,到南洋去。这结果是用投票的办法所得,每人所写,都具有特殊趣味。

    今天的主席仅说了“宣布开会”、“宣布散会”,因为心里太烦,不愿多说话。

    他们主张今天的交涉有多去几个人的必要,推了我、景光、光友和昕若一块去。

    抱着很大的希望去做最后的解决,谁知什么都转变了。陶伯逊否认昨天说的话,两个办法都大加修改。

    (一)解散办法依然发给三月薪,但我们所用乐器和服装不能借用,公司要将它卖给我们或别人,然后才能付钱。换句话说,便是公司不能拿出很多的现款,以这些东西作抵。其价值一二千元,三月薪总和不到三千元。

    (二)继续维持,另订三月新合同。昨天说从四月起现在改为三月起,三月内已支各费应由三月份所得六百五十元内扣除。昨天说每月经常费是无论公演与否都要照给,现在改为公演时应由公演所得对拆项下支出,期满后发给两月薪。

    从下午三点钟到管理处,张先生代理说话,我们坐会客室等,直到八点半还无结果。饿着肚皮和罗明佑直接谈判,他的态度仍是一样的坚决,更施其□□□大肥猪恶毒的恐吓。

    到“大三元”吃饭,谁都是垂头丧气地叹冷气。张先生谈话太多,他现在说话都不接气了,太可怜!

    由这次交涉看来,张昕若已是够厉害的一个,谈话极有把握。

    回到锦晖处谈,他总是闲话太多。他打算明天找罗明佑谈一次话,他也有他的合同扯。

    今天的谈判太使人伤心!

    为了自己的生活维持,想明天到黄金戏院自动接洽表演。

    虽然办着别的事,但整天没有忘了我那小朋友:“六六”。

    回家已十一点半,刚到戒严时间。看见郑雨笙、他二哥一齐留字约我吃广东口味。

    三月二十二日

    心里不知如何苦恼!拉基练也没有劲。再加吵合奏,更是胀气。

    吃了两口饭,实在再不想多吃。上楼拉琴,心里越加难过,只有出外散步。

    出门想到坐通一路车参观战后的北四川路,等了半天才有车来。

    日军巡察车来来往往,红边帽日陆军的装束简直和从前云南军队没有两样。他们骄傲的态度,实在难看。见了中国人,表情更奇怪。

    烧毁的房子太多,玻璃窗上的枪孔特别美观。奥地安戏院也烧得干干净净。沿途玻璃打得一塌糊涂。

    到北四川路底要有Pass才能进闸北,有日本兵堵着搜查行人,我到那儿便回头。

    一个守路口日兵和一个中国苦力学中国话,他一面用笔记录。日本小孩追着一个中国老乞丐瞎闹。日本妇人一对对地坐人力车笑容满面地参观。

    到“长沙栈”,知道郑一斋今晚上船赴港回滇。同上“大三元”吃饭,回去坐到九点钟才走。

    代交一封信给王志导。遇好些同乡。拉了三根弦的violin。

    白依然不理我,只是冷讥热骂地说我表情不自然。吃两口饭……下楼时说“明天见”,也是装耳边风。小陈送下来,我知道好些作用。

    前天杨枝露对小陈说:“××对三个人好过,国、秀、白,终于没有一个好成,现在轮到你小陈了!”由这点看来,白最近的言行莫不受此影响?她是有意联合起来,拿我寻开心,现在给小陈来试验。我诚恳地说一句:“除了小白外,以后再不会跟谁好了。”她们所说的三个人,也只有白算是真一点。

    三月二十三日

    艺配他的谱,我可以清静地拉琴。想到麻烦的事心便跳了起来。

    交涉算是有了结果:一切服装、乐器、用具为团体所有,公司再给二千元为解散费。昨天开会我没有出席,议决维持团体,共吃甘苦。各人都签了名,我当然也是如此遵守。由我实际的利益说,也只能维持下去。回家、上北平都是太虚空。

    在七爷家合奏,起劲异常。

    晚饭后上三楼,这孩子的态度总给人怪下不去,算了吧,何必找麻烦?!我愿她每天多打几点钟琴,多看书,写日记。一切旧情暂告一段落吧!但我并不会怨恨她。

    和人美到锦晖处,他喝几杯酒,什么话都说。谈到团体的将来,简直想入非非。他现在环境也是太不得了,明晖和郑国友翻了脸。郑向他要两千多欠款,十天以内不还便要起诉。此外的账也是欠得一塌糊涂。

    团体的维持固然是这样决定了,想到后来还是空虚,但我们绝不因为想到有危险的事便不去做的。若果我现时要是个人行动,未免给别人看不起。

    昨天接三哥的信,还是催我赶快回家,我预备今晚详细报告一下。

    三月二十四日

    因为日记常被人强看,自己的事让人知道,到底有点不好过。有些本来无关,但提到小白的事,被她自己看见,实在太难为情。所以以后写到人名,有用代名的必要。

    正在熟睡,被Y来吵醒,她嚷着已十点钟了。过一会P从楼下弹完琴上来,Y要她叫我,说我是得什么相思病。结果被她们吵得不能不起来,着了伤风,头很疼,应该多睡一下。

    和P谈了话,她一切态度也变了些。玩了半上午,她们所谓不自然的表情似乎也自然了起来,午饭也吃了五碗,我自己也好笑!

    跑了四个钟头马路找房子,没有一幢合适。不是价太高,便是屋子太小。我们的要求是房子好,价钱少!这当然不容易找。

    走得两腿酸痛,到七爷家歇气,躺在床上便睡着。

    在锦晖处谈美国公司的接洽,他们已决定请我们试拍一部音乐歌舞对白片。限期两月,试拍期间有生活费,以后看结果的好坏再订新约。

    晚饭后开全体会,签了解散“联华歌舞班”的正式通告。商量美国公司的待遇问题,我们照“联华”办法每月给一千七百五十元,先给二成,他们是已经答应。

    同昕若、景光到黄金戏院接洽表演事,有成的希望,不能当时答复。我所顾虑的是节目的问题。

    伤风愈更重起来,不能不花钱买药吃。

    三月二十五日

    早晨拉基练,外出散步,随军乐队听军乐。

    开了事务会,讨论分配银钱,精神颇集中。

    到锦晖家,有明晖的情人被枪杀之消息。

    三月二十六日

    今天算是多拉了一会,P也正式不理人,好!我很爽快!并不见得只会吃一口饭,就这样延长下去吧!免得讨厌。

    和少甫上七爷家座谈,商量排节目。实在难办,左也不够,右也不够。

    看到一所房子,非常满意,决定迁居。

    三月二十七日

    昨晚天气稍暖,太放心,睡觉没有关窗子。半夜被风吹得咳嗽,简直不能入眠,很早便起来基练。

    上课去白跑一趟,他已到礼拜堂奏乐。这几天是外国清明。

    到“福兴公”问问段维善寄存的铁箱,东洋老板娘说已被人偷去。我想要的是里面几本书,他们引我到后楼一个书箱里翻了半天,没有一本是我的。找到两本日文书,她们让我随便拿走。

    睡了半天午觉,吃晚饭才起来。

    到“卡尔登”听音乐会,也是白跑。想找老头问上课时间。

    三月二十八日

    若果再忍着痛拉基练,恐怕脑顶要炸裂了。昨晚的心痛、脑痛恐怕是近半年来所未有。起床便出去散步。走到“暨大”参观,遇周耀、志福、李绍漠,我和他谈想入“暨大”里去混。又到上海学生会找志瀛,吃了早饭。

    电话找老头。两点钟上课,四点钟回来。睡了午觉。

    晚上和四先生、谭谈团体事的话谈的顶多。

    一点钟了,还没有睡觉。

    三月二十九日

    今天要写的事太多,无如精神已来不及,整整忙了一天。

    早晨拉了不多基练,圆桌会议讨论许曼丽、老宋走的问题。张昕若、景光、少甫、光友到公司办理解散手续。早十时去,下午四时才办清。毁销合同,领了两千块钱。

    到锦晖家谈,美国公司有望,他说我们应努力维持团体。

    晚饭后开会,这是和“联华”正式脱离关系,明月社第一次全体社员大会,我被推选为起草委员。

    拟了一个简章,十二时才弄好。

    七爷、人艺们和老宋大辩论,后来近于争吵。老宋要坚决脱离,但他对维持团体的决议案签了名。

    今天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纪念日,是我们明月社二十七人向“联华”解约之日。

    三月三十日

    天气异常阴郁,下着毛毛雨。为了搬家好些东西没有装处,不得不买一只箱子。回家已九点多钟,他们都收拾好了,我什么都摆得乱七八糟。昨晚的睡眠不足,越收越乱,头疼得要命,又咳嗽,又发烧。

    各人的东西收拾好,贴了名字、房号,预备用搬场汽车很快地运送。

    我和人艺提着琴先到新屋,看着比第一次来看时还要好几倍。这时已没有下雨,也没有太阳,气候极暖和。我们倚着楼窗铁栏眺望远处参差矗立的洋房,门前一条清洁的黄土马路,心里不知如何开展!好像有着多少新希望似的。

    我和四先生住楼上亭子间,比任何屋都好。我们高兴地收拾,布置得很美观,要不是到吃晚饭的时候,还舍不得放了手里的揩布呢!

    晚饭仍在爱文义路旧址,四桌都开在楼下。

    饭后开全体大会,推选出十一个执行委员,我也是其一。大会散会续开执委会成立会。议决宋廷璋、李果的退出,可发两月薪水,但下不为例。许曼丽脱离,她请求搬到新屋借住二三日,执委会否认,由私人设法。四月一日要开茶话会,大家联欢一下。

    上二楼,人艺发现有热水,洗了一个最舒服的脚,是在脸盆里洗的,用三个板凳架高凳坐,别开生面。

    今天每人都充满着欣喜,露着微笑,十时回新屋。

    三月三十一日

    昨晚的睡眠还相当舒服,今早醒得很早,非常寂静,有鸟叫声。

    上午和艺晒太阳,拟简章。午饭在旧屋吃,晚饭在一家北京馆子喝八两“五加皮”,是我请客为老宋饯行,有严华。回家陪艺、枝吃面。他们出去洗澡。拉一会琴,写家信和“三人”的。在下面谈天。时间太晚不愿写。

    四月一日

    今天开执行委员会讨论简章草案,解决人选问题,我负责音乐研究股。散会便吃晚饭。

    饭后开全体大会,通过简章。意见的冲突,闹得会场秩序大为紊乱,四先生发起脾气来。

    四月三日

    坐十路公共汽车去上课,倒很方便。虽然这星期因搬家、开会忙,练习时间太少,但今天却也得了几个“Very good”。

    几个茶话会筹备委员商量了一下,明天这种集会非要吃个痛快不可。除公款十五元外,又自由捐了十几元。

    上课回来,P还我的水笔,坐谈了一小会。她出去不久只听她大叫:“聂子!”我以为和平常一样喊闹。跑出去一看,原来她的腿上被马蜂刺了一箭,痛得大哭起来。我用盐擦了半天,又用万金油把肿毒揉散,给她好好睡觉。

    已和她报了仇,打死了那马蜂,送入马桶,冲到“水晶宫”。

    晚上和人美布置会场,贴了“明月”两个大字,美观异常。

    算是很清静地拉了一个上午,小孩子们无事跑了进来,我不客气地请出。多心也是这样。

    和人艺放风筝,他比我还高兴。孙瑜放上去一次。没有风,线又重。又买了棉线,回家已到开会时间。

    来宾演说有孙瑜、黎锦晖、张国基、宗维赓,他们都是鼓励这团体努力地团结。我“代表”了罗明佑演说“小小联华歌舞班和大大明月歌剧社”。

    余兴中我有一个“非洲博士讲演”,王人艺译湖南话,谭光友译上海话,严华译北平话。别人都捧腹大笑,我当然是怎样也笑不起来。

    锦晖听了我们的三重奏,感到非常满意,弄了一点多钟。

    和艺送许出去,顺便偷了一根竹子,明天还要做一个大风筝。

    老宋要回北平去了,小陈和P在他房里写送别字,他给了我一张小照片。

    四月四日

    放风筝不吃午饭,拉到门口,被电线所绊,不知谁拉断,即刻飞去,在天空飘了一天,到晚还没有落。睡了午觉,和艺做了大风筝。

    开常委谈话会,讨论乐器问题,同时接锦晖通知:“天一”要拍歌舞短片。想到用《可怜的秋香》是再好没有。上楼写了一些关于布景、分幕、镜头,到十二点才睡。

    读四爷的长信,他的科学的理想颇有道理。他要找路子参加苏联艺术运动,我认为是再好没有的出路,但别人听着太可怕。

    四月五日

    上午放大风筝,成绩颇佳。

    上锦晖家,和“天一”孟某谈。关于拍片事有望,大概先拍一二卷短片插入大片中,再拍一有故事的小短片,如《可怜的秋香》。

    和七爷上小馆子吃饭,每人四两“五加皮”,头稍有点昏。回家小孩们批评我的个性还是显鼻子现眼睛。

    这脾气不是我今天才知道,我不知怎样去改?!再记住吧!

    四月六日

    今天算是倒了死霉,走了噩运:从早晨算起,一睁开眼睛心里就有点儿说不出的难过。洗完脸已没有稀饭吃。皮鞋破得难看,不得已要买新鞋。吴淞路到底不行,随脚在马路上绕圈,心里怪着急。坐电车到华记路找“王春兴”老主顾,找半天没有找到。又坐电车到抛球场,到外滩便跳下来,走着路到抛球场,最后在“大华”皮鞋店买一双,十只“大洋”。

    遇少甫和人美,和他们一块坐车。人美到美美公司下,少甫和我回家。

    七爷和光友要预备去“天一”,等我换了鞋,他们已走了。心里又是干着急,碰着Y,她还是不理人。说来也无意思(为了和她跳绳时被人艺喊走去买风筝线,生气不理人),这好像太无理由。

    坐车又走路到锦晖家,他们并没去。只有坐人力车直到“天一”,恰好在“天一”门口遇他们也刚到,有黎莉莉。

    参观了小摄影场,那装置和我们在“联华”试拍的一样。正在拍戏,听他们讲北平话有点太惨。

    谈到生意,短片事缓办,插大片的小歌舞卷给他三个节目,算五百六十元,有一刻钟的东西。

    谭要我请客吃小馆子,七爷、莉也加入。本来想到“又一春”天津教门馆,七爷偏要上“三和楼”。吃了不多的菜,花四块钱,吃拼东。

    我和谭每人六两“五加皮”,有醉意。他俩丢我们上“南京”看戏。回家带香蕉给小孩,把严华的韩国美的花相片撕破。

    自然,本来在上海并不算一回什么事,但来自山国的我,初长这样时髦的见识,在心理的自觉上着实要两样一点。

    笳子说她爱我,我听了这话不会起丝毫的作用。因为在这种特殊的环境里,这样的玩笑是尽可大开的。但在实际上我知道也许会有一点点可能,这也不过是一时的感情冲动而已,我自信是绝不会当一回事的,不论对于这团里的任何人。她说我像她的表弟,什么性情、对人,没有一样不像。这样,我又想起很久以前“小弟弟”在团里的极盛时代。所谓“小弟弟”的称呼的来源,便是她几度地说这句话:“你像我的表弟,他已死了!以后你叫我姐姐,我叫你做弟弟吧!”此后我不仅叫她姐姐,只要是比我年长的都喊一声姐姐,因此谁都叫我小弟弟,甚至于比我小的也随着叫起来。

    看《同心结》后给我激起不少心事,回想学生时代的甜蜜生活和过去一年中零碎的艳史。想到“三人”,当然很够回味。想到P,委实也有些叫人难忘的地方,譬如她一次对我谈话——八九月前吧!“你的心我也知道,哼!”正是领秀文看《驸马艳史》回来。我只简单地答她:“你慢慢地看吧!”一次在教室疯狂,学习钢琴……这些着实是出自她天真的赤心的。咦!一个人转变起来却也容易,虚伪包围她的脑际,什么也没了。

    Fox电影公司来接洽拍新闻片,定本星期六或日。回头一想,简直没有节目可拍,内容实太空虚,似乎除了给“天一”的几节外,再也想不出别的花样。闲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

    牢骚一堆,越扯越长!时间太晚,明天再谈!

    四月二十日

    小白,我又想起多少的往事来了!记得那次在教室的讲故事,是她对我的真爱的最高度,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第一次听她说:“对不起!”是去年夏日和她买箱子。自那天以后,算是开始输爱给我,但我总没有发觉。一天,在阅报室看报,她要我请她看电影,我说没有钱,就是发钱也没有,我倒要她请我看。“为什么别人又不这样?”这是她的回答。……

    上午玩了好一会,吃小烧饼。

    和严华谈话,我不客气地对他说我是恨他,他对我的个性有些非常诚恳的批评,我非常感谢他。所记得的大概是如此吧:(一)我是团中顶厉害的一个。(二)我不肯占人便宜,如要我请客倒很爽快,但不见得会给人乐意而反使人讨厌,似乎觉得是应当的。(三)虚伪,比他还厉害。上面三点是比较主要的,别的闲话谈的很多。他对于P的态度是主张和平,反对斗争的。他举了黑炭和国的例子。他话虽讲得如此漂亮,我也觉得他未必没有一点野心!

    请景光、张簧、其琴、白、秀到“九星”看《兽国春秋》。回家在少甫屋吃叉烧,玩“翻手掌”。

    晚上去“天一”收《月下花前》,十时回来。

    四月×日

    近来心理的变态,着实呈为异样的怪。常常会无由地忧虑、玄想。有时想入非非,好像前途非常光明;有时想到消极,感到人生无味。

    昨晚本想早睡,补一补近两日不足的睡眠。刚要入眠,阿谭进来谈了两三点钟的话。他看到近来纪律之坏,他不愿负训育部的责,预备了一封辞职的信交执委讨论。

    我们估计这团的生命着实非常危险。现在外力的引诱实在不是这些懦弱的女子可以抵御的。老实说一句,她们不是受物质条件的支配吗?!

    几天来的胡思乱想,弄得神志昏乱。

    九时起床,坐九路汽车往青年会访伯勋(周),谈音乐、戏剧、电影。我为要找一个以后的退步,问他西安的教育情形,并且明显地和他说我以后要到西安游历。他马上便抢说那里正缺乏音乐教员,以后他可以帮忙介绍。托他和汉约明晨晤谈。

    找雨笙,推开门不见一个人,一切行装都收拾好摆在床上、桌上。茶房说他们今天上船。我等好久,他才来,谈了近来生活状况,他感到十二分羡慕,愿我暂时不要离沪,继续活动,切勿误过这种良机。我觉得这简直是决定我一生的一个紧要关键,一点不要放松地艰苦地做去。

    ……

    四月二十三日

    才是出路。

    弄一个下午,配的并不多,不知成绩如何?这是第一次。

    加工赶排新旧节目,加上夜课。笳子和我在院里唱歌,用guitar合起来特别有味。后来人艺(曼得林)、少甫(cello)加入,更奏得起劲。James们来,我到七爷屋谈天,便是这样混一晚。

    堆了几月的手巾、袜子,一天推一天,总懒得去洗。今晚不知打多少主意,才鼓着勇气通通塞入盆里,预备洗到三点钟睡觉。

    P进厕所,请我暂出,我以平常态度对之,只希望她快些出来。想不到她会肯帮我洗,不到半个钟头,什么都洗干净了。她着实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

    总是十二点后才得睡觉。

    四月二十四日

    起得比较早,吃早饭。这几天他们闹笳和我好,早饭时人美和她自己也闹起来,把我闹得不好意思。

    人艺对我的钢琴谱加了修改,我很感谢他。P把昨晚和我洗的衣物自晒台收下,我更感谢她。

    午,在人艺屋合Mighonete〔《马格霍特》〕,又合duet〔二重奏〕。头弄昏了,跑一转马路,罗靖华处兜了一圈,买小包子吃。

    汉来过一转,和他谈的很少。

    我的guitar居然也能随便自己配奏起来,昨晚和笳合,今晚和四先生合,七爷加入拉花鼓戏,我仅用小调主和弦奏得十三分开心。

    在P屋待了一会,胖姐姐不知什么病,仅是两脚发冷,盖了四五床被还不会暖,我送外套给她。P似乎对我又好起来,秀文小妹妹也两样一些,记得去年游南京时,她和我很好。

    南京“世界大戏院”经理在下面订合同。

    四月二十五日

    看他们排戏,很容易地混了一天。

    这几天来谁都忙得不得了。少甫在涂布景,我替他们拍登记的小照。

    蓬子和一个四川人来,谈话中知道他的来意,但环境不好,不能透彻地谈。晚饭后在谭床上躺着,屋里有情、笳、美、莉。

    在院里玩,枝露跳舞。

    四月二十六日

    看《野玫瑰》试片,遇锦晖。送老头古碑,翁家拿书,回家练习黄壳书。

    晚,谈表演事,在美屋公开她的信。很浪漫的谈话。

    经过的事越多越不想多写。

    第二次。

    四月二十七日

    在周耀、王志符家谈。取相片。

    四月二十八日

    早,上“暨大”宿舍。午,合奏。晚,开会到三点半。

    四月二十九日

    简直忙得厉害,自己钉被,枝露帮忙。

    下着大雨,人艺拖上汽车买弦线,冒雨买箱子。吃春饺。晚上收拾行李,明日上船。

    四月三十日

    别了!上海。虽然是很短的别离,但总有些说不出的情感,好像各人间的感情特别的好。

    伴了我干姐姐去烫头发,钱不够又跑回来找干妈拿,共二十元。和弟弟在魏也娜处吃午饭。

    到“暨大”宿舍找雷,他交一份诗稿请我转投。我想找蓬子,时间已来不及。

    孙瑜和郑君里来,谈电影。

    晚七点钟汽车来,到公平路华顺码头上船,不觉又想起从前的跑冰、乘凉。

    艺、簧、弦和我同房。整理好床,弹了一会guitar。

    各房都走了一转,十时半来睡。

    五月一日

    床老是在抖着。一夜睡得很熟,五点钟起来,船还没有开,在甲板上看日军舰的教练。

    八点半开船,经吴淞口,到处只见日本旗。

    出吴淞口,进扬子江,江面稍觉开阔。有的很是惊奇,因为她们是初开眼界。

    整天待在甲板上,风很大,有大太阳。P、Y们挤坐在一个木箱上,杨大和这傻蛋非常有味。

    烟筒里冲出的浓烟遮住太阳,呈现一个金黄色的大饼,直看到太阳落,云的变化。

    七爷请客在一间小房舱里喝酒。香肠、花生米、皮蛋。

    和张昕若谈团体的将来问题,给我有不少感觉。

    (一)我们要找好目标。(二)训练自己的本领,一方面做出版工作。(三)我当切实做我的具体工作:a.研究音乐,b.编歌剧,c.多读书,d.培养表演技能。

    心里总是玄想,做将来发展的计划,不想写闲话。

    五月二日

    “快起来!看日出!”天还没有亮便听见美在对面舱嚷着,一会儿过来把我叫醒。

    “小陈!懒骨头!快起!”我也跑到七爷屋去捣乱。

    在长江里想看什么日出?不过是陪他们凑个兴而已。甲板上居然站了十几个人在那里期待着。

    在船上,总是容易想到许多航海的故事。胖姐姐和我谈她的经过,她觉着在南洋旅行半年,是她过去生活中最快乐的一段。

    吃早饭,不能再谈。

    一对衣冠褴褛的老夫妻从我背后倒着走过来,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些难民被查票员推着、抓着,从船旁的走廊上推到账房间门口。

    “为什么不买票?”“没有钱!”“没有钱胆敢上船吗?”“实在是没有法子想!”

    “搜!”账房气忿地说。这一搜在一个人力车夫袋里搜得两个日本铜子,马上打得一塌糊涂,指他为“日本汉奸”。——我对不买票的人只觉可怜,而且认为他的这行动是应当的。

    船靠码头,罗靖华来接。在马路旁等汽车,太阳最热,脚烧得跳。

    在世界戏院隔壁租了一间洋房,可以省汽车费。

    看《断桥残梦》,真是好片。大和和我睡。

    五月三日

    他妈的!近来所谓团体事务完全被两三人包办,动辄便是讲什么主任不主任。这次招待新闻记者,张昕若竟敢不经常委会全体委员商量,便用常委会名义出通知,指定各部主任带女员出席招待新闻界。这事被王人艺否认,撕了通告,和老张吵了半天。

    不写“三人”的信,总觉心不安。也只是有心写了她的一封,别的再也提不起兴趣来写。

    湖水激荡着小舟,无节拍地汩汩发响,向五洲公园驶去。

    去年游玄武湖似乎没有闲心慢慢地在公园里踱来踱去。今天突然地乘兴一人独游,特别感觉畅快。

    游人也不少,虽然天气是闷忧忧地阴着。几个南京本地女人嚷着“那里去,那里……”,已经一年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

    两只小船在湖里打桨战。一家家,一对对地漂过。

    在一个亭子里正写得高兴时,P、Y、秀、英、干妈、人艺、四先生们也来游五洲公园,Y先跑来叫我。他们都奇怪我为什么一个人来。

    本想到后湖来写日记,背《小小画家》,配谱。他们这一来,什么也没有希望了。P、Y、秀加入我的小船,绕全湖一周。快到岸边的时候,在斜阳的水影中发现迎面来的一只较大的船向我摇手巾,原来是他们也下水了。我们加入在他们船里,再游一周。

    和四先生去问包饭,外面散步很凉爽。回家,排剧、开执委会。决定出特刊。伴她们拍跳舞基练照片,十二时回。

    五月四日

    “你怕难为情吗?我们回过头去不看你,快起吧!”笳们洗着脸说。“有什么可怕的,怪懒的。”

    起床的人愈多,自己再不好意思老睡着。

    天有晴的希望,小雨也停止了。

    从来没有合过音乐,多少新东西连谱都没有对过。今天就要上演,不能不准备一下,上午在“世界”合了一点多钟。还没有吃午饭便有人买票进来,我们只有赶快让开。

    人并不多,表演不大起劲。所谓《芭蕉叶上诗》,简直不成东西。剧情的结构太模糊,音乐也配得不恰当,至于当中所加的对话,更是乱七八糟。

    唐槐秋来看。他说我们的小东西以及音乐实在好,但《芭蕉叶上诗》便有待研究一下。他也希望我们将来有一个合作运动。

    遇小苏和钟嶽。

    第二场营业不大好,表演有进步。夜场满座。

    “老板娘”看“梅花”归。他的批评是:她们的东西已不成歌舞了。有香艳的草裙舞,京调反二簧,变化奇怪的布景。

    大和约到“上海咖啡馆”。遇谭、励。喝啤酒,吃春卷。

    有人说我变了!我自觉也是变了,P说什么没有良心。

    五月五日

    P们已在吃稀饭,大概看见我穿裤子,问我羞不羞,其实我穿着短裤呢!

    虽然她现在不爱我,也许恨我,但是我总不恨她的,永远是爱着她的。在我内心里,近来的稍稍冷淡,是她对我的态度必然有的反应,为了痛苦和麻烦,还是这样好些。

    一、二场满座,三场有八成。分款六百多。听说“梅花”场场满。

    五月六日

    今天换节目,时间不够,第二场加演《麻雀与小孩》。人美演《民族之光》时在台上跌交。夜场秩序不好。纸箭满天飞,《小小画眉鸟》,“嗤”。

    落雨,营业不行,只分三百五十多元。

    五月七日

    整天落雨。音乐和表演都比较纯熟了些。收入和昨天差不多。P给我一小朵玫瑰花,她本出于无意,我也便无意将它保存。她,太……了。

    五月八日

    本想叫这几个淘气鬼和我照一张相。去到“光千”,挤满了军人,因为今天是星期日。仅陪P们拍几张化装相便走。

    今天的广告做得很好:“最后一天,更换精彩节目。”天气也好,我们料想会有好买卖。

    看排练今天的节目,她们总爱瞎闹。

    第一场关铁门,休息后的节目太冷静,秩序非常紊乱。第二场更糟,演《大饿之下》后,便“大吃之下”,有人喊退票。我的心只是跳动不已,谁都害怕晚上的秩序,要是真的退起票怎么好呢?和黑炭、严励正在谈话,忽然台前打将起来。急忙跑去收乐器,老江的椅子已在空中摆来摆去,但始终没有落在人头上。

    秩序更紊乱起来,巡查队的手枪在台上作预备放的姿势,台下人也有的在袋里摸索。一时吼声震天,“打,打,打!”我跑到后台告诉她们不要在台上看热闹,恐怕发生意外。

    最后才知道,不过为抢一个位子,竟打成这样。一普通人被捕。

    谁都在心慌着夜场表演的捣乱,我一坐下乐师席便心跳。等No.11尾声的前奏曲做完,台上演着一幕幕的沉闷的跳舞。《大饿之下》的节目一翻,黑炭给我做一个怪样,想从椅子下面躲,我只低着头不管事。

    谢天谢地,也算平安无事地“派司”过去了,不但没有人“嗤”,有的还笑了笑,这不能不说是打了一次架的好处。因为他们闯祸人的心理是这样:他们不愿再度滋扰,使一般人讨厌;一方面觉得内心里有些对我们不起,就是我们做得坏一点他们也可以原谅。

    表演完了总是很快活的,况且今天的生意顶好,差不多三场满座,更使各人非常高兴。照总收入分配,我们共两千五百元。

    我们还谢谢“老板娘”带人来捧场。

    五月九日

    开执委会讨论津贴分配办法。议决女的分为七等,男的三等,单位的比例是6,5,4,3.25,2,1,0.50。我是三等。

    提出一部分,发了两个半单位。拿了十块钱。

    小陈和七爷都是第一次游后湖,其余小白、人艺们可以算“半老枪”了。

    拍些小照,光线总是太过。

    在船中,玩水,拾菱角。

    唐三请客,唐槐秋做陪客。小白、秀文吃醉酒。八时多回。

    取相片,买东西。在床上谈天,一夜到天亮。

    五月十日

    白要我伴她出去买吃食,已经十二点钟了。有新生张粲新。

    和美谈她的过去。秀文抱着我的一瓶大曲酒跑来跑去。江涛配八音杯。

    昨晚简直没有睡好,两个人那样的睡法实在太苦。老江和“老板娘”闹一夜到天亮,四点多钟起来收拾行李。

    七点多钟到下关,上招商局“江新”轮官舱。两人一间房,老江和我。

    在二号房(P、莉住的)打瞌睡,很舒服。回到自己屋睡觉,十二时起来吃饭。

    晚上在二号房谈天,隔壁小陈和人艺吵嘴。船抵芜湖,正落大雨,买干豆腐下白干酒。和英们谈天,十二时睡。

    五月十一日

    长江的风景着实太好,当太阳初升,斜阳西下的时候,特别显得出那自然的美。朦胧的薄雾笼罩着江面,远远的帆船隐约可以看见,几个不知是喜鹊还是老鸦,老是跟船在空中盘旋,仿佛对我们有所寻求似的。我心里荡起一些悲欢的幻想。

    吃过午饭,便和P们站在船边眺望两岸景色,江边张网打鱼的很多。有时我给她讲一些农村生活的故事。

    远远看见一座白塔,那儿便是安庆。和P们试眼力看岸上的字,到底是P比我行。经我们上岸到近处考察,她说的“魏万新”、“裕中烛皂厂”都对。我不好意思,只有骗她说“王荣记”为“三荣记”。

    干妈的姐姐到船上来,我们也同在二号房抢东西吃。最痛快的是在下层抢楼上P的饼干吃。用手巾绊了她的脚。

    送他们上岸,沿途充满着抬面粉的苦力。P和一个小兵吵嘴。走不远便下起大雨来,回到船上再依着栏杆看趸船上的形形色色。

    莉可算是一个慈善家,每见乞丐总是会给钱的。船靠稳码头,一个老太婆从趸船上想跨过来,没有一个人肯帮忙她,莉把她搀了过来,原来她是一个乞丐,看见我们便跑着要钱。

    一个白发的老头划着一只小破船来要钱,喊出怪凄惨的声音,莉和P都掷了些铜子给他。

    回房看《聊斋》。黑、白总是整天守在我房里,什么也看不进,只有睡觉。吃晚饭才醒来。

    太阳将落,金色的晚霞散在江面的一角,映红了半边天;岸上矮树林立,茅屋零落地置在绿草的平原中,真是再好没有的美术画。和枝露跑过左舷看远处一座小山,等了一两点钟才到面前,那美处就别提了!

    正在看西方的残云,我的帽子落到江里去了,好吧,就此留作一个纪念。

    在七爷屋谈南洋和他们过去吃醋的故事。莉说什么二三十岁的李矮子,死心地爱上了她这个十三四岁的傻小孩的趣事。我不觉会联想到我自己,我现在对P也有点这样的趋势。但仔细一想,我绝不是李矮子那样思想,也绝不会花很多金钱作虚荣的进攻。再进一步说,现在的P也绝不是像那时的莉。

    夜十二时半抵九江。一个群众的吼声振荡着我的心灵,它是苦力们的呻吟、怒吼!我预备以此动机作一曲。

    近来总觉动笔很不大畅快,这是吸收不够的缘故吧!想到写信便头痛。四爷的信懒到现在还没有动笔。

    今天又是不能睡觉,外面吵得太凶。

    五月十二日

    昨晚船到九江时,来卖瓷器的很多。写完日记到外面走走。

    我躺在沙发上和莉们谈小学时的故事。她要我就在那里躺一夜,免得她起来和我关门。这一夜,我睡得非常舒服,虽然没有垫的,枕头是一个化装箱,仅盖了P的衣服。

    清早起来遇国在外面看风景。这时正经过一处有古城墙的江岸,倒影被朝阳映在江里,那美处,就别提了!为了再回去睡觉,什么也不想看了。

    小码头都没有靠岸,所以四点钟便到汉口。四先生坐小船来接,已经预备好汽车直送到长江戏院夜花园里。这里比南京的住处更方便,更舒服。

    和艺去吃面,我全说云南话,特别觉得方便。“大光明”有郎德山表演。

    开房间洗澡,顺便洗衣服、理发、逛马路。和艺吃锅贴、四两玫瑰酒。

    白天在枝露房(船上),她对着我的耳朵低声说:“刚才艺和P打了一个Kiss。”我说:“与我有什么关系?!”她老是闹什么醋不醋,我觉着讨厌起来,不知她们(Y和P)是些什么心理!

    五月十三日

    汉口的街道有些像广东,比较南京舒服多了。

    艺带我到武昌游黄鹤楼,一个好像和尚坟的石堆原来是孔明的七星灯。有两座高楼,前面的叫奥略楼,后面的因为没上去便不知。经过首义公园,走过狭窄的破街,到武昌艺术专校,遇贺某,拉了琴,吃了午饭。

    去坐火轮,来坐小划子,跑马路。所谓热闹的后花楼不过如此!

    在青年会招待新闻界,他们要求人美唱歌,张昕若给他们比较气忿的教训。当时吵了起来,有的退席。经他道歉,人美、莉莉合唱《勇健的青年》。

    合奏。

    心里不知想着什么,多少材料要写,竟一点也写不出。

    五月十四日

    这次的表演算是顶倒霉。昨天来这么一下,使我对汉口的新闻界留一最坏的印象。今天有一则新闻是讥讽“明月”的,名字是《如此歌舞》。

    教育厅的交涉没有办好,今天只许演两场,都没有满座。表演和音乐都不起劲。

    起床和艺跑马路,做衬裤。在四川咸菜铺买两条莴笋在马路上一面走一面吃,好些人都看着我们笑。第一次吃冲鸡蛋。

    五月十五日

    门口摆着一块大牌:“今日演四场:一时、三时、六时半、九时,奉教育厅令三时开演。”我们看了非常奇怪,回来一问才知道是教育厅要和市政府对争面子,罚停演二场,昨晚一场,今天再补这一虚账。

    艺以这次宣传不好,交涉欠妥,找总务部发牢骚。老张又是向例不服他的教训,说着说着大吵起来。艺说什么他今天不拉,我听了非常不高兴,也加入战线,声音比他们还嚷得大。由他们这次的口角给我不少刺激,想到这团体的所谓新希望,着实悲观得很,同时讨厌这种不死不活的生活。

    第一场演完,下大雨,大电灯上也流下水来。

    我常说我是以一个小小的孩子对待她,到现在我自己觉得惭愧起来了,我自己讨厌起我自己来了。我哪里会当她是一个小孩子呢?就说她吧!她自己也没有当她是一个孩子。哼!说什么漂亮话?自己骗自己!自欺欺人!聂子实在该死!

    和老张、严华谈人生问题,华说他自己太傻,他也一样地在痛苦着。据我的猜想,也许他和我差不多。我不也是傻瓜一个吗?何必要自讨苦吃,醒醒吧!

    五月十六日

    算是在这里面鬼混了一年多了。在这么容易混的这一短时间中,音乐算是学得一点,但是对于音乐外的一切学科已经是大退而特退步了。最使我伤心的是白白用了不少脑筋去瞎想一些无聊的事,有时竟受了无限的打击,弄得不能做一点正事。

    所谓革命新青年的我,是不是应该有这样的行动?一天还沉醉在爱不爱的迷网里!

    时代的巨轮不住地向前飞转,现在的我,现环境的我,应该负起怎样一个使命,艰苦地干去。

    晨和艺跑马路,一切和昨天一样。

    开执委会,决定汉口演完不再到别处,即回上海。二时睡。

    五月十七日

    前夜睡沙发,昨早落大雨,漏湿我半床被。于斯咏把我叫醒,后来她们都逗我“尿床”。今早来叫我的还是她,她几乎把我骗信了。

    说到真正的能同走一条路,同一思想行动,还是我的“三人”好。好久没有接她的信,不知她还是以前的思想吗?今晚接由上海转来的她的信,安慰了许多。

    拉一上午的基练。

    “长江”要我们明天还是演三场。本来合同上订好,礼拜一卖不到九百二十四元,从礼拜三起只做两场。明天的报纸广告已经改好,“长江”又自行改为三场,一面来向我们交涉。我们为顾及到演员的身体,实在吃不消了,只有坚决的否定。当局对张昕若的态度也变了,我看这事恐怕会决裂。

    秩序非常坏,观众并不是对我们所表演的不满,而是三场连续卖票的害。便是“随时入座,均可全看”,因此随时都是出入不绝。

    第二场的《双鹅舞》拉错了,弄得舞台上也随着错起来。有人还以为是艺错,其实是我错。《月明之夜》倒是他错。

    在别处表演《蝴蝶姑娘》掌声很小,甚至没有人拍掌,这里却是从开幕便响到底。

    虽然演了三场,我的精神还好,回来总想打架。

    五月十八日

    生长到这么大,算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可痛心的事。一个二十几岁的大男人痛打一个小女孩。我为这事要流泪,要发狂!太使人过不去了!

    严华骂小白一句孙子,她大发牢骚,他气得起来便打。先用漱口杯向她一掷,没有中,后来重打了一拳、一掌,她大哭起来,一面吵嘴。

    他妈的,为什么总是碰到这些无知识的人?前途茫茫,所谓“明月”,不过如此!算了吧!别想什么有望无望,另走他路吧!着实不愿再看这些不平的事了。

    我的心在痛!要想写的还多,但什么也写不出。

    五月十九日

    今天表演两场,松闲得多。表演《小小画家》的“先生”比昨天有进步。

    晚上这场的人还不少,但票总卖得少。散会和艺出去吃点心。

    写四爷的信,到四点钟。

    “天一”的事,多半无望。别的进行,似乎渺茫。回到上海,如何下场?!外力诱惑,防不胜防!办事人员,荒里荒唐。“明月”前途,着实悲观!

    五月二十日

    很早便听她们吵,四先生的基练,少甫的cello,闹得不能睡觉,还没有睡到三个钟头。

    落很大的雨,第一场有一百人左右,第二场所多有限。

    “爱是很神秘的东西,天天拉在一处谈倒没有意思。”严华在谈爱。我听他和张昕若在那儿谈,我加入。

    五月二十一日

    长江戏院来一个违反合同的最后通牒,他倒说是我们违反,他有确证,从明天起他要开映电影。

    连过去七天都对拆。到下午四时我们没有答复,他们把广告通通改了,外面的相片也收回来,大有要决裂的样子。

    晚上有好些新闻界记者出来做中间人调停,完全是替影戏院说话的。有时讲的流氓话,有时总是以军政的大帽子吓人。

    三点半还没有解决。吃酒席。上P屋。

    五月二十二日

    谭病。替他做《剑锋之下》,还不错。七爷的“先生”不行。

    陈真是双料猪猡,今天费了力订新合同,他得罪了新闻界,合同撕碎,最后又道歉,承认合同。

    五月二十三一二十四日

    说话总是说话,吹大炮总是吹大炮,只要实际干起事来,什么都可看出。七爷是一向好吹的一个,不,他们黎氏弟兄都是这样。不论什么事,他总是吹他怎样能干,怎么比别人成,但常常露马脚,自己却还不知道。

    他常说他从前做《小小画家》的“先生”是怎样的好,我们看他那神情,也好像是很不错,谁知上台会糟成那样!表情过于做作,使人讨厌。唱歌的错误,扯得一塌糊涂。

    天气特别闷热,一起床便是满身大汗。洗了七爷的剩水澡。

    她们都有爱听故事的脾气,我只要和她们坐在一块,总是要被抓住讲故事。我从来是不会记住什么故事在肚里的,要我哪里去抓那么多故事来讲?!然而,我每和她们在一块,总是我讲得多。谁知道我那些所谓神鬼奇事,简直是当时瞎编出来的。

    昨晚在女宿舍编故事,最高兴的是英、胖姐姐。一会儿莉哭了起来,她说有男人在屋不方便睡觉,于是我们不能不走。今天英一见我便叫我讲,我宣言不再上她们屋。

    胖姐姐请我宣讲爱的教育,“六千里寻母”。虽然我的喉咙都说哑了,我觉着特有兴味。她听了只说惨极了。

    张粲新发病,因为吃了冰淇凌又洗冷水澡。在先喊肚子疼,她请我代领钱。胖姐姐扶她进房,简直哭喊起来,我奏完前奏曲化装,听说她已失了知觉,我急忙跑进去一看,她睡在床上滚来滚去。钱太太已经给她吃过“十滴水”,浑身刮得通红,她的眼神已呆了。来了一个卖票的在她身边捏筋,她的神志才渐渐清醒。因为她睡的床太热,上面又有电扇,我把她抱到外面的藤床上,这时可以说话。外国医生也来了,打了针,用冰冰头,花了三十多块钱。这医生是德国人,他可以讲七国语言,可以写中国字,长得很漂亮。我对他起无限爱慕。

    今天两次的《剑锋之下》,比剑都没有受伤,第一场是人美做。

    演完在电扇底下一坐,英要我讲故事。当时又编了几个,最好的“王大妈”,其次“宿柩所”、“奎星楼”都还不差。

    “长江”因为今天总收入只有两百零九元,他们向我们提出以“宣扬艺术,普及民众教育”的名义要减低票价。老张为避免交涉的麻烦,约我到对门万国咖啡馆吃西点。他不说我还不知道,昨天出来调停的新闻界中间人陶、徐、叶,今天找别人转告我们要点报酬费。老张答复他们,我们已有准备,这报酬是高尚的,文雅的。具体些说,不是送钱。

    在外面和茵、枝露讲一宵的话,有时张粲新蹬开被,我们招呼招呼她。我谈话最多,告她们我的过去,好像叙说一篇小说一样。

    天亮时落大雨,我们肚子饿得叫,守在门口买油条吃。

    没有睡多少时间,精神不十分好。

    新闻界敲竹杠的简直拉明叫响地讲起价来,三家报社各报一百元,另一转告人也要所谓水利。

    和茵们讲故事,一个“三小孩访仙记”、“李家福和渔翁”。

    到“大智”洗澡,到戒严时间回来。

    五月二十五日

    白天被茵逼讲故事,“开锌矿的旅行队长”。晚上和茵、静、枝、白讲“新娘鬼找人”,她们说“血溅鸳鸯”,又讲“父亲的魂附在听差身上”、“女鬼附男身”。最好便是最后一个,我也不知怎样会编得如此妙。

    到“中央”洗澡,和艺吃刨冰,回家和于斯咏闹聂家村。

    讲故事渐感很深趣味,以后常练习,相信不会没有益处。

    五月二十六日

    一些捣乱分子以《漂泊者》的主演王人美换人为借口,乘机大捣其乱,当严华唱“干!干!干!”时,楼上嚷着退票。闹了五分钟久,秩序依然恢复。

    休息时回家问明情形,老张报告他的危险经过:

    “我听说闹退票的人已经走了,我要到律师处,一出大门便有三四人从戏院追出。‘喂!Mr.张,我们和你开开玩笑,走!’几个人抓着我的后领,一会儿又冲上来一批,我看势头不对,脱了雨衣便向戏院里跑。雨衣里有五六十块钱,还有一份拿错了的合同,新合同拿成南京的废合同。”

    罗先生和几个友人商量结果,决定明天停演,由警备司令部来命令给“长江”,以今晚会场捣乱事作为借口,明天有便衣队保护上船回沪。

    谈得很晚,现在四点钟。困极!

    五月二十七日

    今早接着讲昨晚没有讲完的故事,情节有点像“God sees the truth but waits”。小白说她都听得快哭了。

    奇怪,近来真不愿把日记给别人看。从前给P看过好多次,觉得好些麻烦。我决定不再给她看了。

    她不知抢过多少次,今天终于被她抢到手了。

    我坐床上写,她轻轻走过来一把抓住,幸好我拿得紧,互抢了半天。我发明了新的抵抗武器“咬手”,她败了,被我咬了两三口。虽然抢不去,闹得一点也不能写,只有放在箱子里。谁知我走开的时候,她已偷偷地取出,我一把抢上去,肉搏了半天,日记本已揉得不像样子,我松了手。既然给她,只许她在这儿看,不许带走,因为用代名的关系,她也看不出头绪。吃饭的铃响了,我收回。

    快到表演的时候,什么消息也没有,什么命令也没有到来。饭后在白床上抓子,到表演时才散。

    连演三场,屁股都坐得怪痛。每场的人是少得可怜,但奏起乐来倒也清静。

    戏院的钱是不付,新闻界敲竹杠的也是追得紧。老张、罗靖华又不出面,陈找来捣乱的流氓也向我们敲起竹杠来。今夜演完后,四先生报告这些经过,我们几个男的讨论出一个对付方法,总是把责任推在张、罗身上。对新闻界尽量采取客气的态度,拖过这两天,最后由黎、谭代表说话。

    关于命令停演事还没有进行妥当,大概明天可以到。四先生找罗催办。

    要伙食钱的也是在逼命,费了多少口舌才送走了。

    现在我们只期待着那命令的到来,能够脱离这可怕的恶窟。至于以后的交涉,当然诉诸法庭,由罗靖华负责办理。

    做了一个呈文到警备司令部,报告张被抢事。

    人艺说我和小陈调戏他,他睡在被里连声地叫他的保护者枝露,我们大笑。

    我都脱了鞋预备睡觉,秀文叫我过去,讲了两个小故事。和枝露医肚饿病,茵要我还她一个故事,因为前几天骂了她一句“大丫头”。小陈也要讲一个。正要走回来睡觉,静和白也在那儿讲。听了她们的,不能不又还一个。

    今天天气比较冷,蚊子少,人又疲倦,一定可以睡好觉。

    五月二十八日

    这次到汉的表演,算是绝大的失败。这失败,是必然的,是在预想中的。

    武汉艺术学会写一封信对“明月”是取进攻的态度,指出音乐、表演的缺点,我对这信非常表同情。一点没有说错,尤其对于几个无意义的、瞎凑的所谓伟大歌舞剧,他们已经看穿东拉西扯的黑幕。对于音乐上他们观察出提琴的出风头,便是艺制止别停奏的事实。他们排了一个歌舞团的等级,是“梅花”、“霞云”、“明月”勉强、“桃花”。这倒要斟酌一下,因为别的歌舞团很少看。

    报纸上也大骂起“明月”,所批评的缺点都不能给我们有半点反驳的余地。根本自己的节目不行,表演、排练不熟,大明星的嗓子也是倒得一塌糊涂,常常换人替做。最使人不满足的是《漂泊者》,连我们自己都看不过去,哪里还会使观众满意呢?!《芭蕉叶上诗》的对白,简直糟透。严华讲的是北平话,有土音,“这会儿哪有你的爱人儿?”他那鞭子向台下一指,这算是唱京戏吗?说到表情,太装作平板,讨厌!

    原来钱太太也观察出罗卜条的丑态。他妈的,我真替他脸红,这可怜的饿鬼!其实这么一个小孩子,她能给你感到什么?态度如此显明,自己还不知道自丑!唉!

    命令还没有来!今天依然表演三场。

    上午和钱太太取裤子,吃冲鸡蛋。

    第三场演《剑锋之下》,打败仗时碰了小白,她骂了一大套。我不理她去卸装,回来向她道歉,说了“对不起”。

    秀文、茵、陈情来逼我讲故事,当时又编了一个“活神仙访铁风寺”,一个短笑话“顽皮的小学生”。正在讲得起劲,秀文的眼睛只向别处凝神,有时发出笑声,有时一只手盖着嘴作惊喜之状。我知道她绝不是听我讲的故事发笑,当我停止我的谈话时,她轻轻地对我说:“聂子!你快看那边有好把戏看,哈哈!”我抬起头来一看,真的,啊!严励和许曼丽,特别快的严华、张粲新……

    时间已经不早了,所谓把戏还没有散场。小孩们要我和他们开开玩笑,我高兴地起床从后门绕到前门进来,进门便问:“张先生在哪里?”完全用的湖北口音,这一来吓得他们魂飞天外。

    茵说给我一个短故事:“一个人被他的爱人骂。写完日记,哭了。气得睡在床上。完了。”

    第一场演完后,和严华排练新剑法,滑一跤在石地上,碰坏了左手腕,晚上两场都没有拉琴。干妈、胖姐姐、艺、景、秀、陈帮我上药,揉擦,我谢谢他们。由这点小事看来,可以清晰地知道人对我如何。

    五月二十九日

    秀文小妹妹每天有空便抱着她那小洋娃娃,近来对我还不错,常要我讲故事给她听,我观察到她近来的脾气变好了一些。

    干妈把我叫醒,出去买软片。吃过午饭到前花楼,民权路,买五味姜。她待我真像我的母亲一样,她和我洗衣服。

    谭在昨晚找过老张一趟。他出去躲了这几天,原来是用公款开十二元的房间,惬意地住着。大家都对他不满,清早便吵得一塌糊涂,你一句我一句地批评他的不对,素来不多话的严励,也发了一大堆牢骚。本来太使人过不去,我们在做牛马,给他们管钱的自由享乐。

    又被“敌人”碰伤右臂,奏乐休息一场。第三场因为是最后一场,谁都愿意特别用点功夫,我忍痛去奏乐,似乎比以往起劲得多。

    胡笳病了,常去招呼她,演完在她床旁谈天,有茵、胖姐姐。又是谈到爱,不知怎样扯到罗卜条。胖说他们在南洋时她不过是像小白这么大的小孩,他竟对她常常欺骗揩油,正如他现在之对小白一样。我又想起一天早晨他和P在会客室,P坐在他身上哭,我问为什么,他说是他招她的,一会儿又说是她身体不舒服。其实我什么都看得清楚极了,一定是罗对她揩油。

    谈了一些无聊的话,过后想想又懊悔,何必要给人取笑我?!

    十六天的牛马生活终于耐过去了,要是再演下去,恐怕会死人。昨天笳子曾昏倒在地下,医生要她今天不要上台,她的角都找别人代。别人呢?也是病得怪可怕,每天十二个药罐,谁的脸色都是苍白得难看。

    “长江”找我们去结账,他从前说住夜花园是不要钱的,现在他算每天三十元的租金,其他水电、煤费,共欠他九百几十元,这简直是大敲竹杠,我们否认。明天请客开谈话会。

    船票已定好,明天下午上船。

    老江和少甫、七爷在谈团体的将来,他们感到有排新节目的需要。老江在大吹大擂,七爷在打和声,少甫总以老行家的态度摆臭架子。我看到这态度总是讨厌得了不得,不愿多半句嘴。

    五月三十日

    决定今天上船。起床便乱着收行李,被艺拖去吃湖南米粉。因为心里总觉得今天的事多,还出来耽搁这么长的时候,所以一点也不高兴。

    想加入我们的那小孩聂挹芝老早就跑来,他那可怜的眼儿向我们每一个人凝视,看他几乎想疯了。

    几个人讨论要不要他来的问题,结果是到上海再答复他,由我代表和他说话。

    昨晚又坐一通夜,到今早六点钟才睡,有黑炭、七爷、少甫。

    午饭后,大家都收好东西预备上船。床、桌搬走,篱笆打破。在夜花园和“长江”间的走道中休息等候。和杜家小孩玩。

    吃过晚饭汽车来,四部漂亮的敞篷新汽车摆在门口。他们上车时拍了一张照,时近黄昏,光线不好。

    很平安地到码头,上“怡和”公司的“公和”船。坐房船,比“招商”的官舱干净。我的同房是七爷、艺、弦。

    开船前一刻钟张昕若、罗靖华到,留张其琴在汉追款。据说今午宴会谈判结果颇佳,敲竹杠的新闻界也到。便是这样应付了,没有再给钱。

    老张在我们屋谈,有时又和艺吵嘴。我们催他赶快清账,他说起来倒是容易极了,只要一两个钟头便可弄好。现在的经济管理已分散为四份,张、严、罗、四先生,我看他们怎样报销?

    特别疲倦,不敢晚睡。他们正讲得高兴。

    不觉又混了一月,再回到上海了。这次回上海应当多想一下自己的工作问题。

    五月三十一日

    昨晚睡得相当舒服。起来看风景,各屋都走了一转。

    上午九时抵九江,我在写日记,他们打字牌。和人美、秀文、张弦上岸,走了好几家瓷器店,什么也没有买成,拍了两张照。

    回来探问详细是十二点开船,弦、艺、秀文、我再上岸去替美买凤碗。上一家小馆子吃小包子、鸡丝面,秀文怕我们误时,气得她什么也不吃,老催我走。

    谁都买了江西瓷器,在船上摆的摆,送的送到屋里来。我本来不多花钱的,看着他们买得热闹,我也买了一元伍角之多,到各人屋里走一走,都摆起瓷货摊来。

    日落时到安庆,船没有靠码头,打了两个圈便向前走。

    拉了凳子坐在船旁走道看书,讲故事。胖姐忽然哭起来,我看见别人哭,几乎也把我的眼泪引出来。我猜想她的烦恼不见得不和我差不多。

    晚在房里“捉曹操”,处罚很规矩,玩到尽兴时,搬凳到外面讲故事,编“金殿”。风冷回屋,又讲“可怜关里月”。

    胖姐姐总是哭,惹得我心里更难过。

    回房睡觉,又碰钉子,我说我要睡觉,他们都态度显明,带发脾气地走了。

    抵大通,刚预备睡觉,出去看热闹。枝露们叫去讲故事,英、陈、杨、聂联盟不睡觉,我勉强答应慢慢支持着看。终于睡了半点钟。在这一夜,我编了“双鬼迷人的皮鞋店主”。试验脉搏、心搏,英、茵被气走了,本不是我自愿说的。天快亮来睡觉。

    六月一日

    钱太太和茵来把我叫醒,茵说对不起,这倒是出我意外。

    白天和秀文玩了些时。

    一个人在船旁思想这次公演的结果,又想到回沪后的工作问题。

    这次旅行在我个人的观察,可算是大部分的失败。

    个人方面:

    1.预定旅途中的工作计划一点也没有做到。

    2.湿气加重,身体较前瘦了些。

    3.常受刺激,心灵不安。

    团体方面:

    1.节目不良,嗓子坏,布景褴褛。临时换人,使观众不起好感,大嚷退票。在京、汉留污点。

    2.汉口新闻界的纠纷,弄得胆战心惊。

    3.内部纪律的放肆,意见的分歧,常阻碍事务进行。

    4.汉口营业不佳。

    5.熊福熙话剧派的进攻。

    6.可怕的病人。

    虽是如此,但也有一小部分的成功,是女生着制服,不化装,是别的歌舞团所不及。对外庄严,不以香艳肉感为号召,提高歌舞界地位,不然汉口人总以为歌舞团必是“梅花”之流。

    晚开第五次执委会,在我房里。讨论事项很多,如催报账,发酬劳,张粲新……十二时散会。

    六月二日 午夜一时一刻

    洗完脸,船便进吴淞口,九时一刻便靠元芳路怡和码头。下着毛毛雨。

    坐汽车经过大马路,各人都觉异常的快活。雨更大起来。

    到家十点钟,张国基住在我的房。各处都收拾得极干净,一进门便舒服。

    院子里的草也长长了。那个被刀刺破的心仍摆在墙上,难免不要我想到疯狂破脸时期的生活。

    给弟弟一个珍珠瓶。曼丽要去一张violin影相,秀文小妹妹要去一张长城风景。

    今天是去年自南京回来整一周年纪念,也是六月二日到上海。那时,打碎汽车玻璃、火车茶壶。秀文的眼睛像我的。

    午饭后到锦晖家,谈作中国歌曲和今后我们研究音乐的出路,应当从中国音乐上多用点功。我也常如此想,经他今天更深说一下,使我很兴奋。

    “联艺”公司由潘家瑞办一新艺歌舞团,前一向请锦晖主考,并无其他背景。在先我们还以为是他捣的鬼。

    “新光”演“天一”出品《有夫之妇》,里面插有我们拍五彩片《小小画眉鸟》。艺提议去看,我主张弄赠票。最后决定看齐天舞台中外合演的《可怜的秋香》、《三蝴蝶》。

    在“又一春”吃饭,有七爷、艺、谭、我四人。抱着热望看歌舞,进去还只有十人在座,买了小报来等时候。

    开幕了!变把戏、少林拳,休息五分钟独唱,《可怜的秋香》、《三蝴蝶》。所谓火奴鲁鲁歌舞团,便是从前和老江在“九星”看的花子洋人弄guitar、吹号的所办,现在更不如从前,简直狗屁、胡闹、浅薄。还有那电术更是讨厌。

    我想起那拉提琴的样子,马上便想吐。还有钢琴solo。

    今天本来最快活,碰了这个鬼,谁也不高兴。七爷想到“荣兴公司”试一试,抓回三元四毛的冤枉钱,或是要倒霉到底,谁知还没有开张。

    气总是下不去,到“大世界”走了转,稍稍解了点愁闷。回家坐洋车,又冷又困。

    六月三日

    预备今天做很多事,结果瞎跑了一天。

    睡到十点多钟才起,很舒服。随便一混便吃午饭。发了一个单位,到折西家,送他们一对小花瓶。后来和七爷、人艺、谭去“新光”看《有夫之妇》。

    这部片子,在国产声片中算是进步了些,在情节方面已稍带有前进意识。描写工人生活的一部分,着实是过去中国片所未有过的。从头看到底倒是不十分有讨厌的地方。

    在工人受伤,夫妻二人的谈话,应当还要加长些,有力些,使得深刻到每一观众脑里,因为那是再好没有的可以鼓动的良好机会。就我看到的这点,料想他们会如我所想的去说的,谁知他们胆儿太小了。

    结果的两响枪声,太不使人紧张。至于最后的收场更是减色不少,法官叫带下去,究竟是算怎样?

    去这趟京、汉,我的体重减轻八磅,136——128。

    在永安公司和他们分手,到“大世界”取相。第二卷又废五张,都是曝光过度。小孤山也拍坏了。

    剪了发想到“夏令配克”看《血溅情鸳》,到那里才知道是猪表演。票价太高,懒得看。

    洗澡,洗衣服,身上觉着轻松了许多。

    孟先生来谈“天一”拍片事,我们认为今天所看《有夫之妇》中所插《小小画眉鸟》的五彩片,简直太“拆滥污”。他说这是试验,以后再不会发生的。

    想到我们的五彩片,实在可怜,音乐声太小,人影不清。比和他们配奏的《月下花前》还不如。

    关于订约事,明天开执委会后再答复。

    罗卜条、张国基、南洋人黄某、小狗们都在我房瞎闹、练功夫。

    阿新踏断蚊烟香,十一点还出去买。路上掉过一次,回家又落地一次,碎得不可收拾。

    要回家信和“三人”的信,又是两三点钟才能睡觉。

    六月四日

    从梦中醒来,好像见人美的影子开门出去。她穿着练跳舞的短衣,向我微笑了笑。

    就此起床,已经八点钟。带着阿新、秀文到静安寺寄信和买《三星歌集》,顺便到折西家,他们如从前一样生活着,似乎更快活些。玲仙差不多拍完了一个片子,小玲还跳“胡拉舞”。

    回家开执委会,到吃午饭还没有讨论完“天一”合同。饭后续议,大概有这么几个议决:(一)决定和“天一”拍片。(二)收音,起码一百元一片。(三)开拔前所发四元津贴,不作比例算,一律平均。(四)现在暂不扩充,汉口的家门暂不收;江涛介绍的黄某有允许的可能。(五)四先生在汉口交涉的来信说,他的意思以和平解决为妙,至少能拿到五百也就算了。我们同意。(六)严华、张昕若辞职不准。

    吴和来,他说郑雨笙已回沪,住吕班路德律楼上。

    孙瑜、金焰来。金说我们努力地干一下,他做出很知道我的神情。在房卖力,打翻痰盂。在院里练功夫,满身灰汗。

    到锦晖搬的新屋,他认为我们所商量的已经妥当,他有事先走了。

    突然想到从声乐上去努力,越想越觉可能。我的年龄、体格、气功已经够资格。马上买书去,老主人不在,他女儿大敲竹杠,懒得买。

    晚饭后在院里乘凉,秀文做软骨人,累得我要死。张粲新和华谈情话,英和于斯咏大唱十里长亭,惹得她大哭起来,因为明天就要和情人分别了。

    自从回到上海,总想往外面跑。七爷都预备睡觉,谈得高兴,又穿了衣服约了黑炭、黄、少甫、我到“新新”打弹子。我到底不行,简直瞎碰。

    上小馆子吃汤面,跑路回家。沿途打了磕冲,做了梦,竞了步。到家两腿酸痛,黑炭只想找人按摩。

    六月五日

    找周玉麟谈了一个多钟头,她和邹的事早已解决,她打量明年回滇一转。

    周耀、王志符家坐了半天,约到“暨大”宿舍吃午饭,遇很多同乡。他们问到我这次表演情形,发出使人怪可怕的、讥笑人的眼光,我想难免不是受上海的小报造谣的影响。他们索性痛痛快快说出来还好,这样一来,着实令人不好过。

    到“大鹏坊”访周咏先,他病卧在床。谈些艺术运动的话,批评国产片的退步。她(吴家芷)比以前胖得多,正给那发着热的小孩吃奶。他俩都在焦心着,“小孩也病了,怎么得了?!”

    周耀得黄疸病,胆汁流出,满脸现绿黄色,眼睛都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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