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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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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一日

    一九三一的新年,似乎有点过年的样子,这仅只是就街上的布置和新闻纸上的鼓吹而言。然而,在各人的心田里却有着不可言状的创痛啊。

    在去年,天气没有如此冷,头几天我们便以热烈的渴望来盼望着新年的到来。因为我们都理想着在那天应该怎样的快乐,事实上也必然是会快乐的。

    两桩扫兴的事——也可说是增兴,都是发生在瑞昌的身上,这是我们到现在还常挂在口上的。事实是这样的:他和他们争辩到“洞天”去抬酒席是要自己带“家什”去装,他在气急的时候竟大声地叫出“拿啦家什克拿克”,一时大家哄然大笑起来,他的这声口号渐渐便成了各人见他时的见面礼了。

    晚上他们去抬第二次菜,在三牌坊被提灯会的游行隔断,他的口袋被剪。回来时他用他纯粹的家乡话报告被窃的经过:“……贼把我的‘口’袋剪了,‘偷’‘奥’三十三块‘二’毫钱。”如此,又是一个特别的腔调。

    一月九日

    睁开眼睛向窗外看去,雪花片片地飞着,我觉着体温降低了一大截,脚也有些微冷。原来脚头睡的老头已经起床,旁边睡的仍在憩睡,我向他一挤,朝下一缩,徐徐地又回到梦乡。

    一月九日,不错,正是她的生日,是我到上海来开始下雪的第一天。我记得,我永远地记得。

    大风吹过,雪花团团地飞下,扑到脸上,掠过耳旁,这样的滋味,真是从未尝过;其实我也愿饱尝哩!

    一个赤热小心,是用冻僵了的手画出来的,便是礼物。

    草草地把上面结束了。自己觉着有些难于落笔,不管它,废话也不用多说,还是记下去吧!

    不记它倒是很轻易地过去了,记起来却也不费力。等到一相当时期,发现又是几日或几月了时,才觉得可惜。

    果真,今天足足一个月了。在这月当中,思想上、行动上,似乎有些儿变动,不,可说是有些儿紊乱。

    自从十二月十二日以后,物质的支配,无形地把你从欧洲拖到亚洲来。一切的行动、习惯,显明地由西洋风味改变而为衫子马褂、之乎者也的中国古风。这些矛盾我何尝不能分析而且常常解释给别人,纠正他们。而我自己呢?却不能把已经形成这样的事实加以解释和分析。自然的趋向总不能被我战胜,所谓意志薄弱吗?基础不稳吗?我也不知道。可是一看有些所谓彻底者、意志坚强者、基础稳固者,他们的思想、言论和行动也未见是一致的吧!而像我这样的人也未必是少有的,我这样觉得。

    读书欲和特殊的活动是恰成反比的。真的,在那一时期中,着实不想读什么书,除了那些听惯、说惯的套语以外。若果要在某方面深加研究,然而时间又不能容许,而且却觉着有些勉强。在另一时期中,对于一切的书,不但想读而又想读,且感到过去时光的浪费实在可惜得难以挽回。斯时,什么学识,甚至常识都觉得不够,这是当然的。读书欲是一头头地起伏着。

    英文,到现在还是弄得三不黄昏,不免要归罪于它。根本说来,一切的读书兴趣自它侵入后,就会消灭尽净。唉!这些损失不知哪天才能弥补啊!

    补习日文是临时的决定。因为所谓希平氏也者,对于英文结交的程度也许和我不相上下,这是由第一晚的授课所观察得来的。加上老郑的鼓吹,所以决定习日文,况且学费已经交了伍元,怪我自己太慌。

    不到一月,什么底底都被看穿了,我老实不愿再把有用时光耗于清谈和吵闹之中,宁肯不要他退还学费。二月一号起已没有去光临。

    一本《日文典纲要》给我感到自修的趣味,并且和老郑约定每星期三、六请他插空解释疑难。现在还是这样地继续着——这是这一月生活中之其一。

    由家信知道逸乐电影院送我一百元,取来以后的分配非常简单,汇一半给我慈爱的妈妈,一半是买了一个violin和一些零件。

    violin自然是能使人心境舒畅,当我奏起那常常呼为Dream的乐曲时,虽然指头会痛,无弓法,无指法,也是够快活的了。若没有旁的事来烦扰,我是会不吃饭,不睡觉,不分早晚地练习下去的。

    最初得到它时,我所抱的欲望仅只是想尽量地练习出一些好听的歌曲,正如她现在所希望我的一样。可是一个好的歌曲的产生于violin是包含着有规律的弓法和指法的,并非具有那样一个笼统的观念。只尽管不规则地所谓尽量练习,好听的歌曲是绝不会产生的。虽然我已明了这层道理,但是在那时的我,还是把它置之度外,而一天只知以自我的弓法、指法奏出粗重的Sing,Smile〔《唱吧,笑吧》〕,Slumber Song〔《催眠曲》〕,Serenade〔《小夜曲》〕。但自己听着却是美的、进步的,也许要和东海影戏院拍拉通里的所差无几!

    一天,把丰子恺的《音乐入门》买来重读过,才知violin学习的困难和基本练习的重要。那时我的心仿佛沉到懊恼和失望的深渊里,再不能将它振作起来。如此,那洋盒盒安静地放在我的枕旁个多礼拜,因为我是在那样不安地彷徨着。

    把Hohmann买回后,看着有些害怕,但终于要把一切的难关打破的。虽然现在认为弓法是机械的,其实何尝能称为机械?可以反过来说是灵活。

    不断地练习着,旧的指头硬结退去,加上了新的痛。手指分家地持弓,现在才把它合作起来。不曾用惯的小指,现在才学习运动。可怜!这些简单的方法论,素称与violin为三年之友的我,现在才算真实地知道一点,忍不住又要叫我说一声“可惜”!

    希望不倦地练习下去,加速地习完,然后再来谈所谓好听的歌曲,使现在希望着我的人们不致失望。

    今天的成绩比较好,弓的使用似乎比往日活动。其二。

    在学校里一位音乐教员说:“日本人可以在口琴上吹奏和音,真怪!”他这样说过以后我们也觉着可怪,总希望着有机会能够听到口琴上的吹奏和音。

    在轮船上和到沪后听过两次吹口琴的,我都加以注意了,似乎都夹有和音。在轮船上是一个广东人夜里睡在床上吹,因为人挤和好多麻烦,没有见他的嘴是如何动法。并且他不是日本人,所以不大引我注意。仅留了这观念:“也许口琴的吹奏和音便是这样”,但我并不十分确信。在上海时,一天早上刚醒的时候,从隔壁传来一种夹有和音的口琴声,旋律的清晰和吹奏的纯熟实在胜于那广东旅客,所以听起来很容易使人发生快感。我一想起他们是做日本生意的,他们的学习口琴和音无疑是从日本学来的。而这种奏法无疑是很正确的。等我专心地听了不久,楼下的“Sha-Bon”声音传来,一阵的嘈杂,这诱人的、悦耳的声音突然停止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碰过如此好的机会。

    有时借故到楼下混得他们的口琴吹吹,除了能吹单纯的旋律外,再不能吹什么花样。虽然嘴已歪得怪难过的。

    买了一本口琴吹奏法(日本人著的),原来不过如此而已!为什么过去会想不起嘴里还有一根舌头?!等自己的口琴买来,放在唇上,深深衔入,五分钟的工夫,Long Long Ago〔《很久以前》〕已能畅快地奏下去。原来什么事非有指导是不行的——其三。

    下过四次雪,今晚真大得可观,一团团下来有铜元大。看着乌黑的天空,全被这些白点嵌着,在电灯光下,一闪一闪地活跃着,好像一些云母片在发亮——在我们自“东海”回来的途中。

    夜一时一刻

    二月十日

    为了一个Humoreske《幽默曲》〕要我花一元六角买了两本乐谱。嘴里常哼着My Love Parade〔《我的爱情巡礼》〕但又不知怎样起止,不得不买它一张。到“永安”恰有一人也在买同样的这张。如此,顺便叫店员再拿一张。

    由这位临时音乐朋友告诉我My Love Parade是共有七张的。然后我才发觉所买的这张并不是我朝日所哼的My Love Parade,再仔细一看,真的没有这几个字。费了不少力才把它掉换了,甚至于唱出来给那店员听。

    买过三次照相机,今天才算买成。老实说,若不探问明白一个新的卖价是五十几元,我却不放心再去光临哩!

    二月十一日

    正在熟睡,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还夹着妇女的喊声把我惊醒了。在我不及问明“什ニン”的时候,即刻便意识到这是洗衣妇人来拿被窝去洗,是昨晚曾告诉过她的:“若是我们还没起床,你尽可打门。”不错,她正是负了这使命来的,为着她一家人的生活。

    被窝是早就该要洗的,为什么到现在才能实现,我也说不出什么理由。咦!只有在上海才讲过这样彻底的卫生啊!在今早来拆被窝以前什么都觉得很平常,分明它已是黑得太不像样,而自己偏要装作不见,或是起了讨厌的思想也偏要很快地将它打消。甚至于自哄自地把脏的藏进去,把那同样脏了的而自己却认为是干净的面子拖出外表来。分明特殊的恶臭把鼻子熏得连气都换不过来,而自己偏要捏着鼻子地忍下由入梦而至天明。一天,一礼拜,一月月地自欺了!忍受了!忍到半年多的现在,里面发现了另一世界时,才觉得再不能自欺、自忍了。

    统统拆下了,一直把四角叠在里面的翻开,啊!好一个对比的黑白分明哟!不又是艺术化吗?

    到“大世界”看了两场戏,倒是没有想到,在没有和老头找人以前。其实他认为的什么好角,我哪里会在心呢?!我的思想只有愈加烦乱,当看到那些易于触动我心情的事物。

    同是一张相片,大半都是说我较前胖了。而在今天二哥的来信里反说:“……看起来你似乎比以前瘦削了些!也许是世事波折,心绪不宁的使然,望你以后十二万分的加意珍重吧!”这也有他的根据,因为他不曾见过我此次出外之先是什么样儿,也许他说的瘦削是和从前比较。

    一段给楚生侄的话,竟能使他喉哽流泪。不错,这是必然的,异乡作客终是易于受到感动,任你怎样制止自己的理智。

    有一个镜箱,就不能不买一本摄影术。高兴地看了一部分,想很快便去实验。

    二月十二日

    从来不曾做过的行动,今天却莫名其妙地做了。

    追小白兔这件事委实无聊已极,自己因为早便理解它的无聊,所以在学生时代认为最普遍的星期娱乐也没有参加过,尝试过。就是今早曾开始第一次尝试,不,而是碰尝——因为事前并没有想到,终于也感不到什么异样的滋味,可是谁要问我为什么又要做,我还是找不出回答。

    一个很平常的小白兔为什么要我白花几十分钟去时时追寻着她的所在?!深恐她一时离了这喧嚷的人丛或为一些障碍物所阻不能映入眼帘里,主要的原因不能不是近两日来所遇的感触和一些特殊的印象所致。

    那小白兔虽然没有全部的代表某人,然而,她那轻描的轮廓和那表示着特种意味的服装已是很够刺激的了。使我一看到而不能不向她默想,不能不把这印象的印象更深刻起来。

    要买的菜已经早就买好,但是我的两眼只东瞻西望地在追寻着她,有时也会假作看看别的菜蔬。在别人看来似乎我还需要买很多的菜哩!她的影像是没有一时自我眼里放过的,在她没有离菜场以前。

    这样做来是不会得到什么报酬的,结果反增加些苦闷,所以以后还是不要尝试。就是碰着也该要竭力避开不尝。

    昨晚睡眠不足,一天都是七歪八倒的。尤其是在日里的装箱部内和夜里的两次电影。

    二月十三日

    昨天是第五次的下雪。去买菜的时候,街上的雪还没有打扫,堆得凸凹不平的,汽车驶过要叫你当一次暂时的野鸡。若不谨慎,便是一跤,报纸落地也不知道。

    二月十四日 Birthday

    落大雪来祝我的诞辰是多么有意义的事!况且恰到今天才接着那样可贵、可爱的礼物,又是如何值得高兴的事啊!

    今天为第六次的落雪,仅在一清早便积有六七寸厚。在买菜的途中,随处都在注意摄影的光线、光圈、速度,可惜当时没有卷片,不然自信可以有好结果的,因为昨晚的研究还没有遗忘。

    为“南洋”的货款满期,心里很是不安,在大雪中一天的奔跑仍无结果。本来,在这旧历年关结束期间,人家是很容易措辞推诿的。

    取回包裹,便吃晚饭。接着去读日文,今晚觉得疲乏异常。

    二月十五日

    一天没有到外面跑,事情也不是做了多少,只和他们乱搞一阵外套账便耽搁到了3点多钟。刚要读日文,老头又请我写信,这样糊里糊涂便是一天了事。

    似乎是有点像过年的样子,菜市上简直挤得水泄不通,可是我们呢?还是牛肉二百,豆腐四十。

    基本练习虽然仅pass〔通过〕过很少的几页,然而效力也居然有点,把Humoreske拿来随便练习一下,其中的上半部似乎有点把握。算了,还是努力跑下去,乐曲暂时不问。

    二月十六日

    照例是要吃一个连壳蒸的鸡蛋的,每年的诞辰。今年忘了,所以今天照补。这一鸡蛋是天未明之前送到我的枕边的,伴我睡了一夜,在口袋里挤了一天,晚饭前才拿了开销掉。

    什么“年三十晚”,倒一点也不觉得。从早起来,东跑西忙,眼睛所触到的,耳里所听到的,总不免是“年”,处处都显示着有“年”的气象,年的紧张。实际上我们的“跑”、“忙”,也未尝不是为的“年”。任你怎样不觉得,到现在来是觉得了又觉得,而且“年”的一切过去和现在是会深深地映在脑里。

    电报一来,什么都解决了,坠在心上的一块巨石也容易地掷开了。但是也免不了忙、跑。

    电车的司机者成为一部分人的仇敌,是在落雪的最近几天。今天虽没有落雪,可是所造成的仇敌更多。若是地下有积雪的话,那么我不知要有多少人中流弹枪花。挤落一份报纸,为的要谨慎地保护着一串香蕉。

    “年三十晚”的一个总结账,弄得头昏眼花;不是报账念错,便是“角”字少写一笔。结果各人愁眉不展,埋首沉思。

    一阵锣鼓之声,喧嚷得心神不定。后来参加他们打了一会锣鼓,反觉心境开展了些。

    一天的奔忙,到现在来才稍有一点闲暇。本来应该整理一下功课,然而灯的周围环了不少的色圈,睡神已在旁等候。

    再:

    两盘两碗过新年,大口大气自开心!

    分明是豆“芽”菜,“干”豆腐;

    却以为壮“板鸭”,炒椒“肝”。

    二月十七日

    昨夜的雪简直下得莫名其妙,醒时看着天色好像有晴的样子,谁知屋顶都堆白完了。我很清楚地记得这是第七次。

    一出门便看到穿新衣服的红男绿女,小心踏着雪地恐怕把他们的新鞋子弄脏。本来也讨厌,若不谨慎,不是滑倒,便是要给你穿水靴。

    任怎样鼓吹,所谓废历的大年仍是同样的时新,家家都贴了大红春联,打着锣鼓家什,来往的汽车也没有往日多,十字街口的岗警也失了踪,不时传来一声声的爆竹响。

    南京路上平日的热闹,骤然变为冷静。除了在红庙附近一些求财求喜的善男信女喧嚷着,各商店洋行都关紧了门,只有一两家忠实的党国信徒要特别表示一下:“本日照常营业,自上午十时起至下午四时止”。一家锁了的铁栅内的大门上还贴着“破除旧习惯,表现新精神”。

    夜里看《顽童小传》,打家什,便是一个元旦。

    二月十八日

    一个人的被你帮助,他是会把你遗忘掉的,终有一天。这不是所谓“有恩必报”,“不报则为不德”,不过,总不要太给人感到难堪。固然,一个人帮助了人并不希望什么报答的,然而“病好打太医”是切使不得的。

    脑筋简单的人真是难于应付,虽然我也不见得怎样复杂。有时他反把你当成和他一样简单而利用起你来,或是把人家说漏说腐了的话拾来作为自己的新发明,这是何等的笑话啊!但是,事业上何尝又会给你利用了呢?!

    本来一个人的涵养就应该从这些地方着手,这是我常常都觉到的,而且我可以断然地说我是没有涵养,然而有什么法呢?从来都没有做过不欢笑的强笑和一些虚伪的假道德。咦!这社会,随处不是蒙蔽着一层虚伪哩!

    好多人以为我是一个小鬼,常说我有点鬼聪明,实际说来他们实在认错了,甚至于我的母亲。由我最近的交友和许多事实看来,所谓“鬼”,我哪里会有资格呢?我常常以忠实对人,而别人却是以口头的忠实对我。当我发现了这些现象时,我这脆弱的心帷又快要撕破了。

    突然会咳嗽起来,我常担心会是肺病的起源。管他妈的,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活得一天算一天。我只不住地进行每日的课程表。

    二月十九日

    跑一天的冤枉路,转到蓬莱市场恰巧买了几张电影明星照片,天黑才到家。

    二月二十日

    接到庾的信,看后使我又高兴又难过,早饭减少了一半。写过一封信给伯民,心里才稍觉畅快了些,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和庾订阅《良友》,这办法最好。我先看过又寄给他,恰合我的要求,又买了大批的画片。

    二月二十一日

    虽然有病,人家托做的事不能不尽力。又兼他们要准备打麻将,我留在家里更是加倍的无聊。

    天气是如此冷,只有加衣服是惟一的办法。没脱去里面的线衣便穿上西装,大衣,行动起来真有些不方便。

    软片虽买了好几天,但天气总不给人一点恩惠。今天实在忍不住了,滥拍了四张,料想不会有什么好成绩可言的。可是所摄的都有相当的意义,尤其是那张临时命名的“归宿”。本来想拍一个“暨大”的影,无奈自己着实没有把握。

    在上海,算是第一次的个人步行郊外,倒也有不少的趣味。在铁路上走着时,特别觉得高兴,思想也跑得极深远,几乎忘了自己的所在地。若是当时有火车飞驶过来的话,相信不被碾死,也要吓成疟疾。

    刚把日文读过,老表老解恰来。有趣!这样的人真不少啊!他想读点书,买个violin,并继续练习网球,所以一晚的谈话都是集中在这几项。说起“老表”又谈到过去的演剧。

    过来时,发了大热,头痛得异常厉害。他们仍在“工作”着花合元喜。

    二月二十二日

    病,是如此使人伤心的事啊!别人是再也不会关心的,我看世间上的母亲对于子女的爱,算是无微不至了。

    最使我难堪的要算是说到吃药,他们一个当头棒便是“铜钿”与“云南钱”之比较。至于说到求诊,那更是想都不敢想了,他们所要给你的回答是很可以料想的。

    沉寂的夜里,枕旁的表走声听得格外响亮。翻来覆去,一夜不能入眠,加上一些杂乱的思想,更是叫你眼睛都不能合一下。想到母亲的慈爱,几乎流下泪来。

    这几天来不知道做了些什么事,书是没有读了多少,而一天的时间总是不够,随时都忙忙碌碌的。从明天起,一定要整理功课了,不然,日子是如此快,学问是有退无进。

    二月二十三日

    麻将这东西终归与我无缘,我听到他们要打,急忙便想到退避的方法,正这样想着果真来了。

    今天实在不想把时间抛之无用,所以无论他们怎样吵闹,我仍专心读我的日文,直到三点半才出去照相。

    终日所碰到的都是胀气事,单他们一天到晚,现在一点钟了才收场,这气也就够胀了,而他们还嫌不够。特把重良的书带去还他,去两次都是锁着门。南京路上换铜元真如强盗一样。等电车几乎在半小时之久,到现在才能睡眠。

    二月二十四日

    阅《申报》,“英国有一位著名的医士,宣言人们常说工作过度足以伤身,其实没有这回事,致命之伤在多忧多虑”。诚然,这话我相当相信,在最近也曾感觉过,所以在日常生活里都尽量地避去无谓的忧虑。

    明知故犯!不但没有避去丝毫,在今天,却终日地在沉思。有时心脏会狂烈地跳,为了想改换生活。

    坐在电车里,发觉自己的服装如何有资格跨进那道给月薪四十元至六十元且供膳宿的门?虽然车票是买到七浦路。

    走到门口,看见那堂皇的铁门和招牌更是没勇气进去了。

    在柴先卿处坐谈了一会,原来他也感到这事的麻烦,曾几度地推辞。

    “在现社会,我又看到了一层空虚,这空虚不是厌世的、消极的,而是向上的、自我的。所谓向上、自我的意思,并非发大财和个人主义的观念,是根据我们自己的纯洁的中心思想进行的。没有偶像的崇拜,更不做一切人和物的工具,我想怎样就怎样,随着自己的个性去跑,这跑就是向上,等到跑到一个顶点便是成功——自我的成功。”

    今晚突然写了这几句话给她。在头昏时,一天的心里总是不安,现在更觉着跳得奇痛……

    他妈的!偷看人的信,是如此的不要脸!!!

    二月二十五日

    好像是门口传来的这一向听惯了的锣鼓声,在我正读着日文的时候,他们在打麻将,接着是一种唱调子的童音,这种声音,会在这样的地方听到,实在有些离奇。一时好奇心的驱使,不能不叫我跑下去看个明白。

    开开大门便是:两个穿了破而且旧的中国古装、脚蹬三寸金莲的少女——不,是男子化装的,还有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戴上假胡,在一群人围里摆来摆去。他们摆的步法正如我的家乡的唱花灯一样,不过还觉得有节奏些。因为在他们的假脚上还能照着鼓声的快慢去踏步。至于他们的窈窕和眼睛的使用,简直装作得如他们所装的那种可憎的女子一样。在我们初看见时,倒没有把他们认作是化装的哩!

    像那样古装丑恶的女子是不会令人可爱的,现在却围了不少的人在呆看着,我真不解。而我呢?也站了相当长的时候还不想离开。

    锣鼓声异乎寻常地敲了几下,这两个少女同时唱起来了。正和我在楼上听到的一样。有时好像湖南调,有时又有些相似云南的山歌。总之它会给我一种异样的感觉,几乎忘了我现在是居于何处。

    五点钟敲过,在南京路上徘徊着,走进永安公司的照相部准备去取所冲洗的软片。刚递了取单,那些店员都不约而同地向我做冷笑,我心中有数,即刻意识到在那卷软片里一定不会找到什么东西可看的,不是尽黑的便是尽白的。等到一小封东西自那铁丝网篮里取出放在货柜上时,他们的笑口越更开大了,我心中更有数,看都不看里面是些什么东西,拿起便走。“喂!先生,还有铜钿。”一个男店员这样吼起来,接着又是一阵笑声,他把我手里的东西接过去,打开数了一数,“三七廿一,两角一分!”“啊!我还没有冲过,所以不晓得规矩。”

    在我收拾起那七张印片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的紧张,“我误解了!但他们为什么要笑?”我这样想。委实地,在我取片的那瞬间已经发现上面并不是如我所想的那样全黑或全白,至少也有点影子。

    出我意外的要算是那张正对日光的摄影,它的结果算是最佳,其余的都是缺点较多。

    回家逐一审查后,知道他们所笑的原是为了我所谓那张“归宿”的两口棺材,也同是他们特别不洗那张的原因。

    由此次的经验后,以后摄影应该要改正的大概有下列的几点:

    1.在户外若无依靠物切勿慢摄。

    2.远景多用小光圈。

    3.多择远近景兼有者。

    4.天阴无日光最好不摄,以避感光不足之弊。

    5.室内摄不可摄取暗处最多之处。

    6.此次结果,多半曝光不足,取景不良,光圈不适当。

    读日文回来的途中,在一个看相者的面前逗留了许久。真可笑!他给我看了一下,他说:“你二十五岁上大运,在这五年内须努力读书。你恐要生一次病,须特别保重。你将来不做省主席便是中、上将,若是从事军政界的话。”他想敲我的竹杠,但却被我敲了。

    二月二十六日

    正吃着早饭,两个昆明同乡邀去游龙华。

    要换三次车才到。除了一座很普通的宝塔外,别的实在没什么可游的。所谓龙华,讲寺里的布置和佛像,实与云南差远了。

    跨过沪杭路到飞机场的一段,觉得还开心些,因为在上海是很不容易得如此好的郊外空气的。我尽量地吃了个饱,但是哪里会有家乡的来得痛快?!想起海源寺之游,忍不住又要叫我哼出“……乌鸦飞过……”等哼后,又不好过。

    游的结果很无意思,然而客居于龙华塔旁的上海的我,至少是应该来欣赏一次的。

    二月二十七日

    见人家接信自己没有,是会忍不住地打起寒噤来的,尤其是在最近一月来连她的信都没有来。

    昨晚到一点半钟才睡,可是还不见他们回来。我孤寂地读一阵书,拉一阵violin,这一天的疲劳再不能忍着不睡了。

    “为什么他们不给我信???”这不可制止的思想萦绕着我的脑际。任怎样想法打断这思路而走入睡乡,可是脑筋已似失其作用,哪里肯听从我的命令!愈焦急,心绪愈发凌乱,思潮愈形澎湃起伏。虽然,我以理智尽力来排除所思索的事。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他们回来我都没有发觉。四点钟醒来,探一探脚头还是无人,睁眼一看,原来T还在写信。

    快乐之神总是会关照你的,一连接四封信,所要想知道的一切都得到了,还有一件极美妙的东西送到我的口里。

    由二姐的信里知道一些家中的近况,不但没有一丝儿的畅快,只觉黯然、悲伤。当看到三哥掷碎盘子那早的境况时,我的脑海中凶猛地荡漾着巨浪。想到我们家庭的环境,为什么常常都是在窘迫的氤氲还笼罩着那惨淡的氛围里!

    人们,都有一些矛盾的心理在不住地盘旋、纠缠着啊!

    二月二十八日

    看了《淘金记》回来,仍是分析着日语文法。一种尖脆的喊声惊破了我的心帷,脑筋中即时憧憬着死一般的恐怖。他们都拥过去看,我直觉地意识到又是外国人在打架,所以照例地跑去帮他们拉开。

    这劝架倒是一回很普通的事,自从我们认识他们以后。不料今天劝下来的结果,竟会如此异样!竟会给人弄得梦想不到。

    一面也是因为这洋流氓残暴而引我讨厌,一面却是他们扰我的读书且偏要来找我当翻译。因此我对于洋流氓的态度着实有些不高兴。

    “瘪三!你同我的老婆这样这样。”一面说他的手一面在比。“You are very good man.You are Chinese.〔你是很好的人,你是中国人。〕我要杀你!”

    这才来得突然!呵!他是吃了酒,不理吧!

    “A cigarette?”〔一支烟?〕

    “No.I haven’t!”〔不,我没有!〕

    “In the other way?”〔别的呢?〕

    “Why you beat her?”〔你为什么打她?〕

    “What?〔什么?〕

    “What? What?……瘪三!你同她——我的老婆,不好!你以后不要到我房间里来!”

    他的疯话愈说愈离奇了,最使人难堪的是那些下流的举动。我不能再忍,想站起来对准他的面庞打去,还是高先生阻止了我。

    正吃着晚饭,他又来了,还是说些乌烟瘴气的中英参半的流言。我的气又冲上了头顶,正想去干他,他便走了。

    本来是一桩极无聊的事,不知为什么会影响到我的晚饭减少三分之二,到现在还在胀着气!说来也可笑!他的儿子和我的年龄差不多,他的老婆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老洋婆,究竟谁能相信呢?!

    三月一日

    阅报载国际无线电台招考职员,使我这一天都在埋首沉思,又遇老解来请我当枪手报考中国公学。同时他又在重良处带来一张字,因为他患了肺病,现在需要彻底休养,请我代译那本《发明》。

    三件事同时堆入脑际,怎叫我的心不时常跳动着。若是再想到弄账时,那更是要颤抖起来啊!

    不管它,关于译书,我只能看我所有的时间够不够分配。做起来实在要占据我不少时间,可是事实没有给它可占据的。像这两天麻将世界就是整天的闲着也是不可能的事,不知要连续到哪天?!

    三月二日

    还未起床,睡眼仍是惺忪地读周的来信。里面充满着美的词句和无病的呻吟,写了那么两大篇。原来不过托我帮她告庾去请杨校长,因为她已改为正式生,校里要到云南去调查文凭。

    好久没有打字,今天以四本书做了一个简单的代理打字机,试验了一会,觉得生疏了不少。想准备明天到无线电台去试一试,由预备的结果看,恐怕是难有希望的吧!

    三月三日

    我算是最先到,然而考试的次第还弄在十一。

    在先还不觉得怎样拥挤,到后来简直立足的地方都没有。履历表上的号数是编到三百,但是今早在两小时内便有五十人报名,看这光景这两天的工夫绝少不了三百人投考的。由此可知在上海谋职业之不易。在几百人中挑选八人,这是何等困难的事啊。

    估计不会取录的,自己还觉得像我那样的打字便可称为擅长打字——如广告上所说的条件,其实,在上海,只能说“可以打字”。而今天所失败的也只是这一样。

    算了!一切空虚的幻想还是打消了,努力读点书才是正事,译书也不打算现在做,虽然很容易。

    三月四日

    为他们的打麻将,连累得我也要跟他们到那里吃饭。今晚是要读日文的,可是到重良处他已出去了。回来写过三封信,便没有时间练习音乐。为明早要早起去吴淞,就是他们没有回来也应该睡了。

    三月五日

    昨夜熟睡的时间太少,不知什么缘故,初睡时总不易入眠,一点、两点的钟声都经过我耳膜的振动。

    今早六点就醒,计算起来,仅是有四个钟头的睡眠。现在,又是一点钟早敲过,他们还不见回来。早就想睡了,不等呢?又是拘于人情。

    去考“中公”,原来不过如此。做了那篇英文,觉得也很对得起老解。考后在那块吃饭,又到“劳大”找老方。

    三月六日

    到重良处,他已搬了。购《良友》五十四期。

    我实在觉得近来的我,在性格上冷静得多了。话也不很多讲,不爱讲,因为周围的人不能给我半点儿趣味。

    看一天的书,觉得时间太短。自从和它绝交以来,常常都觉每天的时间不够应用。我也常保持着这精神,倒也可以寻得一点趣味。

    为什么自离家后,情绪会这样地容易感动,表现最明显的要算是看电影。为爱看电影的缘故,不知曾哭过多少次。本来昨晚的Christina〔《瑞典女王》〕并没有《荡妇愚夫》的那样悲楚易于动人,使我戏散后到家里还在揩着眼泪。然而,各人的心事谁能知道呢?只要Christina一伤心流泪,我的热泪也阻拦不住地涌出眼眶来,尤其在配奏着Humoreske时。

    三月七日

    重良函告我他的住址,我高兴极。恰好今天是星期六,加速度地吃过晚饭,便去访他了。

    国光社的刘似乎与往日有些异样,在言谈时的态度上。他笑时常现出老妪的牙齿,在今晚,也特别表现得明显。也许是他知道我替重良译这本《发明》。实际上我准备着去辞退。

    “你有时间吗?”他笑着问我。我踌躇了一阵,觉得这问话是有意思的,所以即时便敷衍了,接着说明我还没有动手译那本《发明》。

    我感谢七叔对我的鼓励,当我们说到各人的年龄时,我和他相差五岁,他说我在这五年之内不知要做多少事哩!不错,我也正如此希望着。

    但一想到这半年来的鬼混,潮涌奔放的心灵又浮沉不定起来,“我将如何地上进?”

    浓眉艳装的少女们伴着她们的英俊的青年姘头,歪歪倒倒地坐上汽车,好像是刚刚离了肴馨酒洌的喜筵,准备再往跳舞场去的样子。上海的夜生活,不是他们在演主角吗?

    三月八日

    宣传了这久的《五十年后之新世界》,从昨天起开始映放了,我觉得这东西是非看一看不可。

    到“卡尔登”,在大门外早摆出客满的大牌,急忙赶到“大光明”,也同样地发现这种字样。在这两戏院相隔的途中,只见中外男女小跑着,他们都以为不致两个都满座的,也如我在先所想——时间是一点整。

    顺便走进新世界饭店大礼堂参观新华艺校的图画展览。委实可观极了!最使我看得高兴的是一幅西画《野外合奏》。国画很不大喜欢看。

    饿着肚子看电影,结果也还值得。

    在报上看到一个消息,经几次的思索,觉得有去一去的必要。

    三月九日

    只想着准备今天去看看光景,一吃过饭便换了衣服,跳上电车买票到大马路外滩。并没有费多大力,就找到一牌小小的红底白字的铅招牌钉在一条短巷的外墙上。问了一个人知道是在某一道门,一直跑上楼去。

    “人出去吃饭了!”一个小孩无故地对我笑着说。我问他是在哪一间房子,他指给我便是我正站立着的旁边一道门。但并没有什么字样给人知道,连巷外的那块也不会在里面找到。

    由这些情形未免使我疑惑起来。那小孩——也是十几岁的样子——对我无故的笑,无疑是有着讥讽。

    不知怎样才混到两点钟。恐怕去了仍是无人,转到金业交易所看了一回热闹,结果给我弄得一个莫名其妙。那人丛里的呼喊、手势和无数电话留给我一个极深的印象。

    据他讲,似乎是一点也不滑头,据我看,好像也不致会和“万国”一样的“拆烂污”。因为他们还要举行考试,无妨和他谈了几句话。

    到“冠真”有意要拍一张哭相,不知结果如何。

    三月十日

    一起床便希望着送报的到来,“中公”的新生取录便是在今天的《申报》发表。虽然我已尽了代考的责任,但也不能不关心一点。

    真出意外,不但老解取录了,我的名字也会列在特别生里,由此也就可以看出这学校的糟糕。

    哭相的结果倒也不错,在别人的眼光里当然是认为不对的。不过在我现时的需要上,是再适当没有的了。等缴相片给他们时,一定不会说我是一个外行的。

    三月十一日

    在公馆马路上徘徊着,偶然一问题打入脑际。“我究竟是为什么出来的?”想去想来,找到五个最主要原因。不觉自己在暗笑,成功呢?失败呢?

    两次的访老郑都不在,急得我无目的地乱跑马路。回家想练习violin,A弦已断了。

    买本《日语辞典》,竟和曾买过的差不多,愈翻愈戳气,越对越火绿。

    三月十二日

    入春以来的天气,今天显明地分了界限了。脱了棉袍棉裤,只穿单裤夹衫都还会出点微汗。

    三伙计拍了一个照,我早也就觉得是必要的。我们的分离是没有一定的,就此可做一个在商界一场的纪念。

    以后再也不愿照顾“明星”了,任它有如何的片子。给我花了车费,结果也如“中秋”一样的看得一肚子气。本来价钱也太便宜了。又从一方面说,他们若不打麻将,我是不会有如此不高兴的,就是不读书,也仍可习我的音乐。

    三月十三日

    熹微的阳光照在窗外的白墙上,我的两眼觉着辣刺刺地从梦中醒来。浑身发着大汗,口里是异常的干燥,我一动也不敢动,只无力地平躺着,对天花板在凝神。

    我知道病终于是要吃药才会好的。然而我旁若无事地忍了这样久,事实上并未见加重了些,而且更证实了过去的经验:“病可以不吃药,只管不理。”

    “叽!叽……”如在无线电听筒里听到的声音一样地在脑顶上叫了几响,接着像针刺般的恶痛起来。我晓得病魔已经临近了!什么经验不经验马上又飘到九霄云外去了。

    吃了两片阿司匹灵,睡过一个钟点,便被T喊醒去看相片。

    和C先生做了一次很长的谈话,在T去看电影的时候。由他谈话中的一部分暗示我应该觉悟到最近的无理。他的忍耐着实令人钦佩,像T的那样态度,实在是会给任何人难堪的,但他终于忍了。从明早起,应该勤劳地帮助他,不,何尝是帮助他呢?应该勤劳地尽自己所能地做自己应做的事。

    脑顶痛得更厉害起来,这从来没有过的新毛病,不能不叫我担心到脑的损坏。加之近两晚的失眠,难免不是与它有联系。

    决计以后不再继续长时间的工作了。近一两月来,着实太努力了。日语和violin便是一个明显的进步。

    三月十四日

    练习簿也用完了,所要记的东西也随着忘却了。这两天的脑筋着实有些不大起作用。

    三月十五日

    脑筋会突然迟钝起来,心里要想写的东西,费了不少思索,还是不能下笔。我的血液如狂潮一样地奔流着,心儿跳跃着。真的近来有些退步了,在写东西上。

    今天没有说上十句话。晚上洗澡,倒也痛快。等得太难堪了。

    三月十六日

    因为自己担心怕得脑病,便不敢多用脑,一天只是静养,书也不读。到今天来,这种生活老实有些过不惯。吃过早饭,心里不觉如往日一样难过,脑顶也不怎样痛,我决意想继续自习我的日文,于是把辞典前面的助词用例拿来研究了一些。还没有二十分钟,脑顶又如钉钉一样地痛起来了。为自己的身体计,连忙把书丢开,跑去看电影。

    从午后七点钟就坐起,整整等了六个钟点他们才回来,瞌睡呢倒是来得不得了,但不敢睡,不然又没有人开门。算了,忍耐些!反正这里不是我永留之所,大家客客气气地过下去。

    三月十七日

    据他说是一个礼拜便可以通知的,但这两天左望右望都没有望得片纸的到来。今天实在太望得不高兴了,索性跑到那里去问个明白。

    足足等了三个钟头才有人来,在这三个钟头当中,听了不少的日语会话,但只是单独的听得懂一点单词。

    谈话的结果倒也不错。

    三月十八日

    苦恼不知从何而来,苦恼从何而来?近来决心抱乐观的我,今天会沉沦在烦恼的海底。

    推究所以苦恼的原因不外是春天到来了,花开蝶舞,一切都呈着微笑的娇颜向人们谄媚,向人们讨得一个“明媚的春光”的夸耀。由此,他们自骄地鼓舞了,欢笑了。尤其是对着一些感到性的饥渴、性的孤寂的人们。

    无目的地在马路上跑是多么苦人的事啊!

    但是一部分却成功了。在这种漠然不可名状的感情里,着实可以得到不少的安慰哟!

    T的亲戚来玩了一天,还在此地睡眠。由他的谈话知道,T常常挂在嘴上所谓某某也者,也不过和他相差无几的简单,有时他竟乱谈政治,几乎使我忍不住地笑出声音来。

    在夜里,睡醒一觉还听着他俩在谈话,可笑T竟以新思想、新青年自居;并且自己刷着招牌地说:“……某某脑筋太简单,我说的话他们是不懂的,连写几个钢笔字都写不成……哦!你说,我们在上海讲这些啊!若在云南,明天不在校场就是模范监………!!!”哈!我并不讨厌你,实在太可怜你!试问这话你是从哪里拾来说的呢?!

    三月十九日

    青天白日中突来一个霹雳:“滇记”已发生问题。这事显然在不久的将来要给我一个生活的变异:回去吗?还是找别的事?这两个问题突然萦绕着脑际。真的,除此还有别的路可走吗?若是想再多求点知识的话。

    虽然真相并不怎样彻底明了,但也不见得是多虑,至少你也得先在内心有一个预算。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回去的可能。回去做什么事呢?是不是还有其他的问题呢?我真不能找出相当的解答,相信任何人也未必敢保证的吧?因此不敢多用脑筋,还是决心留居外面,保持着初出来时的精神。

    正在晚饭的时间到青年会听艺术讲演。讲演者是何伯翔先生,题目是《摄影取景法》。我之所以要去参加这从未参加过的这类的热闹,也不过是为这题目所吸引。至于他们大吹大擂的所谓名震上海的何先生对于摄影是怎样的有研究,我倒也不会起特殊的感觉和钦慕。根本我自己也不算是一个研究摄影者,不过自有了镜箱以后,所拍过的仅仅一卷照片都犯了取景不良的毛病。

    大概是“青影社”的主任吧!他滔滔地在介绍何某在美国专习摄影许久,经验宏富,继着不知又说了多少美国,美国。这好像是——不,确实是给一种观念与听众“这是洋货”!

    礼堂上寂静了一会,不大热烈的几个拍掌声响了,同时这位洋货也站定在台上了。这时,思想集中地注意着他,凝视着他,期待着他的开口,新材料便会很快地充塞在我的脑里。

    他讲的是国语,但并不是纯粹的。开始说了当然要说的客气话,从容地把稿纸掏出来,一断一续地讲起了。

    太给我失望极了,也许大家都会失望的吧!这就叫讲演吗?他口齿的迟钝我且不说,那材料的简单真是要替他惭愧。他说的什么光线,结构,远景的深远、高远,目的物,水平线……差不多都是在《摄影术》上载得极详的,而且是极平常的。可是他老先生仅是皮毛地讲了一部分,连例子都没举一个。

    这次赴会比较值得一点的是,柯达公司送了一本《柯达》杂志,有几张照片可以采做模范。

    三月二十日

    烦闷虽然烦闷,但每日的工作不能不做。

    读了一点日文,想再读点英文,把《文法易解》的序看完,就是五点钟。

    自脑痛以来,觉得对于功课会疏懒起来。固然,有病是要休养,尤其是这个病。不过,我常常会犯极端的毛病。如有两天因想起要休养便一点书也不读,尽量地让时光混过去。有时努力起来又觉时间不够,一分钟都不肯放过,接连着几个钟头地工作下去,若有别的事来打扰着,无名火会发通头顶。

    这种工作休息的不平均,实在是有患脑病的可能,以后我要竭力地改正。

    三月二十一日

    接着两封信,得了不少的安慰。一封是鹂的,一封是庾的。真的,也只有从他们的信中才可以找到一些安慰。

    回了这两封信,便是混过这一天。寄了一些《申报》给庾。

    打麻将,直接、间接所给我的妨碍着实不小。今晚,到七点钟才吃饭。到雨处,他已走了,又在姜处玩了一会儿。

    三月二十二日

    正在读英文的当儿,突然进来两个生客。我想到无疑是高先生的亲戚——桂丽生的儿子。

    其余的那个也是回族,是浦东中学的学生。他们都在这里吃过晚饭才去。

    在白渡桥跳上一路电车直到“夏令配克”,时间虽然还早,但订得一个好座,就是在街上闲游了两个钟头也是值得的。

    幕开了,舞台的当中是一个无线电扩大器和零箱式的机件,右边是一架大桌面钢琴,左边便是Martenot的电气音乐机,全机的形式像一个小长桌,看去简直是一张简单的桌子。上面可以像风琴一样地掀起,亦有键盘和一线。

    怪极了!什么声音都可发出,尤其是violin的来得神妙,仅将左手按钉,右手引线。

    回来已经十二点钟,高兴地画了一个图。

    三月二十三日

    岳仑雕刻展览会今天最后一天了,要不是今天的《申报》特别提醒,我简直把这件事忘了。

    作品中的一个《×女士》像,这是在一个平面上刻出的,看去简直如一张照相,它的阴阳当然来得比所谓美术照相的配光真确。

    其次是那《裸体女》和《他的妻》还好。也不过是好而已,好到什么程度却说不出来。根本我对雕刻就向无研究,连一些儿浅近的常识都怕不知道。

    我之觉得《他的妻》是好的,因为一个法国少妇坐在这屋子角落,好像一个监视者一样。同时看到那雕像,两相对照,简直是一个人,再翻开会刊一看,完全证明了。

    在电车里,有一桩趣事却使我整天盘绕在心。

    三月二十四日

    今天最值得纪念的,是在电车里打外国人。我虽没有动手,但这事的爆发全是我的鼓动,过后真如炎夏饮冰一样的痛快。

    三月二十五日

    我以为这是有十足希望的了,若是他们发信的话。一星期又过去了,还是杳无音信。

    “大华”的人不在,由别人告诉我他们早已通过信,不接信的大概是不及格。

    我懊丧极了!但也无法,只怪自己二气!

    三月二十六日

    我以为宝山路祥瑞里的征求大概会是“大华”取录后的补足。昨晚决定,今早准到那里接洽。

    雨笙和他哥来家,刚刚我要出去,他们没有坐上十分钟便走了。

    由靶子场去“大华”是非常便利的,原来他还是发过信给我,遗失了。我用了一点手腕,似乎有点希望,等明天再去。

    回家来T乱嚷着要回家,因为他接了一封双挂号的家信,但又不见他说出比较充分的理由。经我几度的驳辩,给他弄得无法,他低声地对我说:“吃过饭出去我对你说实话。”

    其实所谓实话也不过是在意料中的。所谓非回去不可,完全是自私的表现,就是要饿饭也应该一同饿两顿。可笑是他利用我和他到“王洪记”借旅费。结果高先生不愿当猪,他(T)发一会火了事。本来也不合理,世间上哪有这样猪的人呢?你倒跑脱了,别人来给你“神着”欠款,还要饿饭。

    由此我想到家庭的对我太不关心了。这样久没有片纸只字已经把人气够;如今逢到这种紧急的事还是没有管着。管他妈的,饿饭是绝不至于的吧!

    三月二十七日

    这几天还没有电报来,看着实在有动摇的可能。T家里叫他自己想法筹旅费回乡,等他们的汇款是无论如何都靠不住。这难免不无相当道理,把我也弄得慌起来了。

    昨天去“大华”的结果好像还有一线希望,今早很早地便吃过饭去找陈恩培。他妈的!如今我才明白了,他一切都是在欺骗我,虽然他说以后还可想法通知我。算了,打消这念头吧!反正是会失望的。

    想到将来生活的窘迫和回云南的无意思,使我不知不觉地逛了多少马路。在黄浦滩徘徊着的时候,显然是在广州时一样的情境又摆在心头。

    左思右想:为思想,为理智,为感情,为饭碗,为拉violin,为身体……着实想不出一条头头顾及的路来。

    在无办法的时候,突然想到去南京入军官学校,这虽不是新大陆的发现,但也值得拿来研究一下。真的,在没有饭吃的时候,着实可以混一混饭吃。然而,这是你本心所愿做的事吗?是你从来曾想起过要做的事吗?

    咦!这问题的解答似乎要费点思索了。在今天以前当然可以用“不”字打发,然而现在环境呢?你除了这尚有一线希望的地方可以混一混饭吃,别的路还有可走的吗?有固然是有,但你又不能不想到那些相联系的问题,这些从前自己曾透彻地解释过。

    为饭碗,为身体,只有如此做。回云南当然不能想,这便是今天的一点结果。

    昨夜又突然咳嗽起来,最厉害时要算是半夜两点钟。一夜都没有入眠。

    Violin的练习今天可以结束第一册。若果这环境更紧逼着来,想来也怕是就此告终了吧?

    三月二十八日

    昨晚已决定今天去找李子厚问一问南京军校的情形,不料在报上又碰到一个机会,我想是有去试一试的必要。

    经了几次的失望,以后再不敢有奢望了。所以今天虽然报了名,准予投考,我还是看作当有当无的事。

    病愈加重起来,在同乡处吃了一点药,回来奏了几个调子。

    三月二十九日

    本想整天地在家练习,写过一封信,看点报纸就是三点钟。T的亲戚来坐了一阵,又是做晚饭的时候。

    因为T请我看电影,直到九点钟才开始练习。奏完一本《秾李艳桃》,对谱演奏是应该多练习哩!

    三月三十日

    明明知道他们要骗两块钱,不过拍一点影片也还有趣。

    回家来练习完一本《小小画家》。

    三月三十一日

    看了影片《歌女红牡丹》。

    因为明天的事,想让睡眠充足些。他们打着麻将,十点半就睡了。

    四月一日

    睡眠果真足够了,一吃过饭我便准备出发。

    到那里才刚刚一点钟,本来订的时间是二点十八分。黎锦晖进来了,他给我们很客气地打了招呼,进了主任办公室。

    “你到上海好久了?”这是他的第一句问话。

    他给一个C调十六分音符的极高音部练习,因为太慌,错的错,落的落,终于没有奏完。接着是一个bB调的四拍简谱曲,又打了钢琴,他说有希望。

    四月二日

    想一天都在家里等信,T偏要约到“新世界”白相,恰好碰到“希腊少女歌舞团”在京剧场表演,别人看着会胀气,台下嚷出一些怪声音。而我呢?简直看得怪有味的。

    像这种半新半古的土人似的跳舞,本来在有声电影新闻片常常会看到,可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和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孩各人所跳的单人舞真有趣极了。

    他们一共是十个人:五个少女,三个壮男和那个老头、小孩,所用的乐器仅是两个guitar。他们演过一个合唱,由那粗简的音乐和怪僻的装束看来,简直有些希腊的古典风味。更有趣的是两个少女唱了一个中国的下流小调《打牙牌》,唱后简直掌声如雷,“再来一个”的声音布满全场。

    信终于没有来,焦心得很。

    四月三日

    一起床便跑下去看过一次信,接着又是到门口瞻望信差,等候,询问……一直到吃早饭都没有动静。

    我刚才跑下去看过,不久高先生就跟在我背后递两封信给我,我拣着所希望的那封拆阅了。

    为一包乐谱没有同时寄来,我又跑到那里问一问。谁知他们今天发出,那当然要晚上或明早才会接到的。这样,我放心了些。跑到山西大戏院看《皇后歌舞》,结果不十分满意,电影倒还不错。

    最近因为进行这桩事没有结果,信也少写,打算过几天再详细地给他们知道。

    四月十三日

    为考复试,八号以前都在家练习寄来的谱。

    八号的复试是加入演奏,我已取录。

    十一号晚上,在平安旅店和张鹤玩了一夜,第二天早晨送郑雨笙的六哥上船。六点半钟去游兆丰公园,和北方人漂小船,真有意思,这又是给我留一深的印象。

    今天把冬衣送入高栏柜,却是第一次。

    五月十五日

    生活终于改换了,自从四月二十二号迁入学校以后,简直和以前两样了。

    想着有好多话要写,怎么提起笔来完全不会有一点儿来碰笔头。

    算了吧!慢慢再写。去南京的前夜。

    六月二十九日 夜一时

    我一点儿道理也说不出,为什么一入了“明月”后便提不起记日记的精神。不管吧!以前种种比如昨日死,以后种种比如今日生。从此刻起,努力创造新生吧!

    Violin的进步不能不算为神速了,我自己觉得。在过去我曾几度的对它失望过,老是想把它早些终止了,去学别的乐器。到现在我才觉得,那不过是一种暂时的困难,只要竭力闯过这难关,无形地便有进步了。此刻我对于学习violin的犹豫可以说完全消灭了,这无疑也是进步的表现,但这进步也不过是进步而已,骄傲、自满……的行为是不应该产生的。

    糊里糊涂地快在这团里混了三个月。回忆在这三月中,竟敢把日记疏忽放弃,实在觉得有些可惜。

    六月三十日

    被蚊子骚扰一夜到天亮,实际只是睡足两个钟点。

    一面懊丧地打着蚊子,心里一面想着:“明天怎样想法买一个蚊帐?”“不错,明天无论如何要买一个蚊帐。”当我打蚊子应付不暇的时候,便坚决地定了这个主意。实际上,拿什么去买呢?

    “嗡!嗡!”又飞了!老没有打着一个。

    “呼哩!呼哩!”少甫的鼾声越响越起劲,他越起劲,我只越着急。

    既说到无论如何要买,那么,这办法不会没有的。这办法——$的产生,也便是惟一的一个办法:多大的一个字哟!原来不仅是我的家乡是有这样一个大标记。左思右想,越想越相近,越相近越有路,因此便具体拟了一个计划大纲,并且还找到一条好久没有想到的冒险路子也列入大纲里去试它一试。

    正在甜睡,三封信送来把我弄醒,两封是她的,一封是厚厚的、重重的挂号信。在先我想一定是家里汇给我的钱,等看清了信封后,原来是家珍的。

    在此刻,尤其在我接她这两封信的此刻,我不能不说她算真的彻底地了解我了。这两封信的内容,完全是我在装入那两张相片时所意料是会这样,这也算是我早就彻底地了解了。她要我做一个“不平凡”的人,我会牢记着的,而且也在准备这样的胆量。

    昨晚,我决意再把做日记的习惯养起来,并且同时开始写了一点,今天会在她信里找到“你为我要做起日记来”,这未免太巧。我相信这样凑巧的一个开始,再不会像以前一样打鱼晒网了吧!我希望永久地维持下去,材料上是绝不会感到缺乏的,怕的是你偷懒!

    一件夹衫到那大字里头一换,四个银板上一张粗劣的、印蓝字、画黑圈圈的薄纸,马上送到口袋里,心的深处和面部的表情都隐藏着莫名的高兴,“今晚一定能饱睡了!”但是,他,哦!我就想不到还会不会生点小问题呢?

    冒着险跑到公平路去,和陈钟秀、东洋老板娘演了一出戏。昨晚所想到这条路上的希望,通通又变为色即是空了。除了那铁箱和几把凳椅外,什么都没有。竭死力地去翻奂若的挂号信,终于凉透底。我放心了,不必一天想着要还他三十元钱;我失望了,不能拿到这钱暂借一用。

    这一来至少还是有点好处,找回了她的52号信。重回到那旧地去,有着一种难于形容的情感,特别是当听到那些怪腔调,闻到那些特殊气味时。

    昨晚,真的有些近于梦想,三四块钱哪里能买一个自我想象的小小的、圆圆的罗纹纱蚊帐?跑过好几家,吓得我再没有勇气跑到三大公司里问探问探,本来自己才仅有一个起码价的三分之一。

    坐车铜板,刨冰几客,顿时不见四分之一。

    到青年会交信给老二,他们都出去了。我大胆地交给茶房转,我知道那些沾点洋气的家伙不见得会不可靠的。

    回家虽然三点钟已敲过,但还没有开会。教室里乱七八糟地摆着一些纸伞、油漆,这是预备排《公园》的伞舞用的。

    黎先生的谈话中有几点值得注意的是:

    (一)这次“北京”的表演算一个紧要关头。因为罗明佑在沪,许多捣乱分子认为这正是做离间挑拨的阴谋的一个绝好机会;而同时,也是我们自己显本领的机会,所以非要忍苦耐劳地耐过这四天不可。

    (二)表演以后大概公司方面便会很快地给私人立合同。若是大家认为不满时,可坚决表示,我们可以进行别方面的活动。

    (三)关于去美国的事,可以算是没有谈到,他仅是说即使能成,也是一年后的事,尽可不必慌忙。

    今天我们的小组又没有合乐了。我的基本练习也拉得太少,以后我们打算要定时地做下去。

    新排的节目《公园》,由今天排练两次的结果看来,这次的出演实在有些勉强。这种玩意不熟练、不自然,倒是会令人讨厌的。

    写得还不想搁笔,可是眼睛刺痛得难过,她的信也明天写吧!

    七月一日

    昨晚终于支持着疲劳写了她的信,我知道这几天绝不会有时间的,所以非得要赶快写就不可,不然她是会苦痛的哟。

    H要我拿信给她看,在我送信去经过教室的时候。“哈!你的情人吗?”她一面笑一面跑上楼去,好像知道我不少的秘密似的。她的笑声一直把我送出大门外。

    从十点钟起和C合了一个钟头的乐。以后我们每天都要继续做去,在表演以后每天要有三次。这样一来,一年内的进步也就可观了,等到美国时也才像样些。

    早上下了大雨,他们都说这样的天气奏起乐来一定不会怎样热的。但是在我,绝不会如此想,我整天还是同样地流着汗。

    这次的观众似乎比在“奥地安”踊跃得多了,三场都快满了座,不消说,台上跳的、唱的,台下奏的、看的,自然也随之起劲起来。

    发了两张吃汽水的支票四毛小洋,实在感到不够,有什么话说,只有自己掏腰包。这次他们对我们的招待实在有些太小气了。

    换了一个琴,实在有些大不一样。现在听来,从前用我那琴,真好像没有那样东西似的,有时我自己都听不见是在拉什么,然而却用了不小的力。

    今早才换的衣服,回来又是满身臭汗,花了一个钟头,洗了五件衣裳,冲了一个凉。

    是一个多云的天空,冲出云围的月亮给我温存地一笑又跑进一团更黑、更厚的云层里去,从此,我再看不到它的半点影迹,直到我要睡觉的现在。

    七月二日

    新排了一个节目《公园》,预备明天出演。今早才来开始排练,到吃中饭时还是一个乱七八糟,料想不会有好成绩。

    小孩子终于要比较忠实些,绝不像那些装作小孩子的大孩子,时时都蒙蔽着虚伪。可笑那小妹妹,她真对我十分敬爱,我不理她,她竟给我赌了气。

    Y约我上晒台上去睡觉,催得要命,本来时间也不早了。

    七月三日

    今天是离滇后的第一次登台。所谓新排滑稽歌剧,真不出我所料,三场的伞舞都是错得怪难看。就说我吧,没有一次不错一点。我自己相信绝对是因为慌张、不沉着,实在要怪排练的人,一点也不知团体动作的“齐一律”的教法。

    第二场演完,突然一种听得惯熟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聂四哥!还知道我吗?”啊!原来是钟沪来了。她的不太合身的怪样的服装代表了她是乡土游客,再陪衬上她的一个哥哥和弟弟,更可显明地看出是从外地才到不久的。

    我们站在门口谈了半天,约定后天去找他们。

    又上台,又奏乐,感到异常的疲乏,冲凉去吧。

    七月四日

    这样热的天气,还要每天三场。到今天来,实在有些难于支持了。随便坐在哪里,只是想打瞌睡。

    细想一下,这种残酷的生活也不亚于那些赤膊露体的工人们大汗淋漓地在那高热的机械下苦作着。他们所得到的报酬是有定的,反正你谨慎地管理了某一部分的机械,你坐够了那么多的时间,你终究是可以得那么多所谓应得的钱的。然而我们哟!费了心,也费了力,也要坐够那样长的时间——八个多钟头,但是,这报酬,多微的报酬,还要看观众的多少打折扣呢!整整四天,通通便是拿了六块钱。资本家的剥削,着实是无微不至啊!

    物质的支配,给人感到不满时,在一相当时期,必然地是要使人对它发生怀疑,由怀疑便会产生一种需要。这几天我们这团里已经隐藏着这种需要的种子了。态度最显明的要算是我的小老师,他引了一点简单的理论做序言,然后他说:“这也未尝不是一种欺骗!这样热的天气做三场,场费还不发足。他妈的,把戏院都烧了,把Gen.L.穿了!你再去三场吧!”他的嘴一嘟,手向桌上一拍,谁都觉得又好笑,又合理。

    回家洗完澡,已经是一点钟了。五六个人在门口乘凉。一部汽车驶过,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想到——假使我们坐了汽车去兜风该是多么凉爽啊!不一会,你一句,我一句,马上租了一部来。一直溜到周家嘴才回头,刚花一个钟头。

    七月五日

    睡到十一点钟,雨笙来借照相机,到苏州去照他的半成的未婚妻。

    一同到“泰安”栈访钟沪,吃了两大碗半饺子当早饭。因为她要等她舅舅,所以不能陪我们一同到雨笙处。

    她问我:“你不是就这样终了一生吗?以后想怎样?”这问题使我不能即刻答复,连我也同样地起了怀疑,的确,我应该自己尽快找出答复来!

    看见雨笙书架上摆的书,我突然会心跳起来,我感觉到我最近在读书方面着实太退步了。是不是一天这样疏懒下去便可了事吗?咦!快找答复吧!

    七月六日

    精神仍是同样的欠缺,糊里糊涂地跑到“山西”看《摄影大王》。其中虽然笑料充分,但是总忍不住打瞌睡。

    约好今晚去找钟沪,冒了雨到那里她已出去了。饿了一顿晚饭和她哥买相机未成。

    为订立合同的事黎锦晖召集了一个要人会议,我回家时还没有散会。由旁人偷听得一点消息,大概我的薪水只有二十元。其余如江、严等都是一样。他们都表示不大满意,尤其明显的是江,他说什么要走,要写信给锦晖。在我却不然,反正自己的关系、地位不能和有特种关系的人相比。

    七月七日

    大批的西装少年——乐师、明星,拥到黄金戏院看三毛钱的电影《荒唐水兵》。为了帮着分班出去吃酸梅汤的人看守座位,几乎和一个小流氓打起来。到底他力量薄弱,强占了一会,又胆怯地自行坐到那边去了。

    这几天只有H还肯理一理人。我们都在门口等车去“大中华”配音,她又说我笑起来越像她的表弟。“那么,你以后仍叫我弟弟吧!”我说。她迟疑了一会说:“算了,别叫啦!等一会四爷又……实在,叫惯了弟弟改来叫聂先生真有些不顺口。”

    两部敞篷汽车直驶到大连湾路,国也和我坐一车,我似乎有好几天没有见她一样,现在同车。她的手被甫紧紧地捏住,看她好像是不好意思似的在低头微笑,不时她的眼珠会朝上向我一看。

    小老师没有去,当然是我代理他的位置。等了半天,黎锦晖才来。那时非正式地试验了一遍,片上的拍子完全不对音乐歌唱。没有法子,只有将错就错跟着奏下去。

    不出一刻钟,我们刚刚自己奏的,马上便对着影片播出来,结果倒也不差。最妙的是我们音乐仅有四种乐器——violin,cello〔大提琴〕,flute〔长笛〕,piano〔钢琴〕,演奏出来,真像西乐的管弦乐队一样。

    第二次正式的收获倒没有第一次好,我错了一点,还不十分要紧。

    回来时,经过百老汇路,凉风迎面吹来,真和那晚深夜兜风一样风味,到家已是十二时半。

    七月八日

    八点钟就被雨笙抓起,来到兆丰公园门口喝汽水。三瓶汽水拿来一滴滴地喝了一两个钟头,无轨电车一辆辆地到来、转去,大概不下七八辆之多,终于不见我们所要等的人来。最后决定再来一辆不见便走,谁知这所希望的最后一辆恰巧装了他们来。

    钟沪弟兄三人,另外还有罗良义,她哥、他友,用两个人借来的六张pass冲进去遍游了一周。

    干塞饼干只有我塞得最多,因为他们都吃了早饭。

    钟长得又笨、又胖,好像没有从前那样活泼。她说我和许强的性情差不多,我又想起庾在中路上和我说的一句笑话:“她还想双挑呢!”在我看来完全不然,实在是二老爹的老脑筋有些神经过敏。

    原来他们也没有订婚,实在也用不着,不是吗?何必要这些仪式来束缚?!

    珍真可怜,她再度的失恋了。从前她之对我,可说不上什么失恋不失恋,然而我对她的一些态度着实有点给她难堪。也怪!她老不会讨厌我,常常对我表示无限的好感。现在回想一下实在太不该,有机会应该安慰她一下才对,她这可怜虫!

    九点钟请他们到“百星”看《恒娘》,迟到只看了一半。姨太太的下场不过如此而已!

    走了好一节路,我招呼他们上黄包车回去,吃一瓶冬瓜水,搭一路电车,不一会便颠到老家。

    去年的今日,月下花前,李府相聚;今年的今日,更深人静仍独坐沉思。鼻子一酸,眼睛一挤,不禁泪洒胸怀。

    明早是去送行呢?还是睡觉?现在三点钟了,我却决定不下,慢慢睡着再想吧!

    七月九日

    从楼窗往下看去,突然来了一部卫生局的汽车停在门口,接着走进三四个人来。

    楼梯乒乓地响,张先生跳上来大声喊着:“快下去打防疫针,人家快要走了。”

    这是我第一次打针。在先看着别人一针针地戳过,似乎谁都觉得极痛的样子。我在没有到那人面前之先便咬紧牙关,预备去尝试那一下从未尝试过的刺痛。

    周围的人只是看着我笑,原来是那一下非常刺痛使我不得已要做出那种表情、怪样。

    小老师来了,照常地授了功课。

    大雨继续地在下,我也不断地拉着琴。昨天一天没有拉,今天应该多拉一点。

    时间并不晚,因为黑云弥漫了整个的天空,屋里的光线不能不要电灯来填补,所以全和夜间没有两样。我看着一本《野草》,窗外的雨声沙沙地响得使我怪难过,脑里突然波动起层层的战栗的波纹,忆起三年前在教室后面走廊上独自走来走去地看书,同样地听着雨声,同样地是在看这类的书……这些事实显然就在眼前耳旁一样。

    晚饭后和小妹妹国在门口站着看雨景。东谈谈,西讲讲,几乎说了两个多钟头。国这孩子到底还不错,对于异性界限的理解上,她给我讲了一段从前到上海时梅兰芳(代名)给她写信的笑话。然后她加了一个结论:“我这人倒是欢喜常和男人在一处谈谈笑笑,要是谁要正经地谈什么爱不爱,我真恨他入骨髓。”

    十一点还不到,谁都熟睡了。在平日,此刻正是“摆龙门阵”极高兴的时候。

    七月十日 夜一时

    整整地离别一年了,和我爱的家、爱的人、爱的云南特有的风景。

    在这一年当中,我的生活虽有小小变迁,但仍不如我计划中一年应有的进步。所谓计划,并不能在某本日记中找到具体的条文,也未曾有什么计划大纲。

    这计划,是我在去年的这几天心里终日充塞的有系统的思想。我如今,尤其在此刻会牢牢地记忆起来。

    我背驰了原定的路线,我放松了某一种中心思想的发展,这种病态地、畸形地在这样一个社会讨生活,无宁说是一种盲目的蠢动,有什么计划可言?

    看过去,以至于现在的事实吧,不是极端的积极,便是极端的消极,并没有哪一天会有过平均的需要和发展。

    这一年,便是这样糊里糊涂地鬼混过去。“任随它吗?”一年又一年!要是有人这样地问我,我难免又是一句莫名其妙地回答给他:“我自然有我自己的计划。”

    然而,在我刚说完这话时,我知道我已经骗了人了。其实所谓计划,即使是真有计划,还不是一样地和过去一年这样地pass过去!

    和家鼎、南生玩了一个整天。他们说起普剑魔的钢琴大有进步,我只是在心跳,究竟我对于钢琴的练习将如何决定?要拖延到哪天才敢决定?!

    明天是新日记的开始,是第二个周年的开始,也是新生的开始。

    八月十六日

    不论你从哪条路跑,你对于哲学的基础不稳定,终于是难得走通的。假使你要是无目的地去混混,那当然不在此例。

    新的脑子的培养,不是用一个模型一套便一次铸成,永不会腐破的。它正如一棵嫩小的植物,随时需要合理的灌溉,你若是天天不给它应得的养料,或不平均地给它,忽饥忽饱,它的一生总是枯萎不振的,虽然它能结出没有血色的果。你若是仅在某时期内给它充分的栽培,就不过问,它也不会保持永久而终至枯死的。

    所以新的脑子要随时装与新的养料,才能向着新的轨上发达。换句话说,脑筋若无正确的思想的培养,任它怎样发达,这发达总是畸形的发达。那么一切的行为都没有稳定的正确的立足点。

    我已经是一度地受过充分的培养而现在遭饥荒了。由这种饥荒的结果,影响到生活没有中心思想,常常被感情支配着一些应以理智判断的事,这是一个极大的危险。

    “The passed Nie Shou-Sin was not the Niel of this time.”〔昨日的聂守信不是今日的聂耳〕

    雨笙答应借我几本我所要看的书看,他也同样地在感觉着这种饥荒,所以我们都从同一方面去补偿这个缺点。

    已经八点半才从我家动身出去逛马路,沿途不断地谈话,不觉到了兆丰公园门口,喝了汽水又慢慢地走回来。国、乐们在门口乘凉,还是一副老面孔。不但我是这样,雨笙来找我时,她们也是做同样的态度。

    白天发了半场场费,马上送到梅花少女歌舞团。“东南”的卖票收票人已经是看熟了我们,他们一看见我们大队人马去买票,他们都互相微笑或大笑。我知道他们的心理:“你们自己能做歌舞,怎么还要来看这些呢?”其实我们的来意也不过出出风头罢了。拍两个所谓正人君子的掌,表现老前辈的清高,绝不像别的歌舞团专门要捣同行的乱。

    看后谁都倾慕龚秋霞,想合作起来送她礼幛,最热心的要算是七爷。

    夜里不想睡觉,清理一下箱子,许多好书都不见了。到两点钟才睡。

    八月十七日

    拉了一天的琴,觉得有些显明的进步。

    夜间在门口纳凉,谈及“梅花”的进步,回头一想自己居于所谓老前辈的地位,前途大可悲观。

    实际上,从根本去整顿,未尝不可纠正万一的恶习。然而,她们,整个的她们已经是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在近两三月内她们真够颓废了,一切骄傲、自欺、欺人、顽皮的恶习的苗已经根深蒂固地种在她们每一个细胞内,就是那些所谓天真纯洁的小孩。

    我替她们危险,我替这歌舞界的领袖团体危险,我可以猜想它是怎样地分散瓦解。她们当中的每个人的企图和希望,我是观察得清清楚楚的。看着吧!她们会有上进、有大希望的吗?除非她们曾切切实实地为自己的前途打算过,这些可危又可怜的人们!

    八月十八日

    严、薛硬要约去看“梅花”,薛借了我一块钱。

    刚要上电车,李家鼎和蒋从小沙渡路那面跑来。“啊!聂四哥!今天特意来找你,不要去了吧!”

    我辞了他们,领着李、蒋找到刘大成。我是十多天不看见他了,今天一见,真有说不出的高兴。

    我知道他们很想听一听我的音乐,所以我带他们到我寝室里,我和少甫合奏了几个调子给他们听。

    怪无聊地跑到外滩公园坐了几个钟头,和家鼎谈了不少旧事。

    在电车上买一张《中国晚报》,载着邓演达被捕的消息。想不到这事竟给我们在门口作了半夜的谈话资料。

    八月十九日

    收音的事完结,今天发钱,我领了五十元。

    本来要和七爷看“梅花”,刘又无论如何要约去“暨大”看足球比赛(暨南和华伶)。

    林慕绩很客气地招待我们在那里吃晚饭,回来又去看“梅花”。

    周玉麟穿着洋服,江应梁伴着她从操场那面走来。她一看见我,好像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样子,一会儿红了脸。她说有人在云南造她的谣言说她结了婚,又说春晖要出来。

    八月二十日

    八点钟就去游泳(第三次),有金焰和孙瑜。练习跳水碰了一次水底头。

    吃广东馆子后,到“上海”看影戏,看得打瞌睡。

    晚上独自上北四川路买了一点零碎东西,回家写了六封信。

    好笑,三天的日记到现在才来记账。

    八月二十一日

    “联华”拍一部《银汉双星》,其中游艺会一节要我们参加。今天预备了《努力》和《蝴蝶姑娘》到光华戏院拍影片。从早上十点钟就去,到五点才回来,实际拍的时间仅费五分钟。

    那些看戏的临时演员,看着很有味,一会儿叫上楼,一会儿又叫下来。

    金焰要王人艺拉那个《梦幻》,我也觉很不错。今天我才知道他的violin是从小拉起的,我听了会害怕,到底我们这些并不算什么。

    疲劳得很厉害,晚饭后一倒在床上就睡到八点钟,就不想做什么工作,在门口乘凉。

    八月二十二日

    想照个相回家,又想买几本书,上午拉基本练习,吃过饭便整装出去。到了大马路又走到青年会,访蒋未晤,又跑北四川路,终于是无目的乱跑。

    薛耕愚从我身旁走过,犹豫了好久想想是有和他周旋一下的必要,跑好远才追着他。

    看见他那可怜的样子,可以猜想还是在处于困境。果真,他香港的款还没汇来。现在是在一朋友处住着,我们谈了十多分钟便分手。

    买了几样日用品,五块钱就算光了。

    晚上约少甫到“兆丰”听音乐,他和我说了好些关于将来的希望和他失恋的事。我觉得最近的他倒还不错,已经不像从前,一天只是为这事而烦恼。

    他也同样觉得不跟她们周旋实在舒服得多。

    四十多人的大管弦乐队,奏起来到底宏大。但还是好多音都不准。十二点才完。

    八月二十三日

    明天是罗明佑的生日,也要我们预备游艺加入联欢。女孩子们不愿去跳舞,因为事前没有通知,当然只有来找我随便做点什么花样凑个热闹。

    谁都在我面前贡献材料,其实我心里早有打算,临时上台都可以随便抓出来的。

    八月二十四日

    不错,这是再好没有的一个机会,可以表现表现我的天才。

    就是在第二制片厂搭了两个台。一个音乐台,一个是表演台——当中有一个红电条的大寿字,一进去真是我们素来所说的“神气”。

    全是广东人的势力,随处都是在讲广东话,那些大明星们原来大半都是广东人。

    “歌舞班”的歌舞便是一众目“聂耳博士讲演”代理。这段讲演已经在我意料中地受人欢迎,其中最精彩的要算是学紫罗兰的埃及舞和收场的猪叫。

    得了一个包皮很美观的礼品,回来一看原来是一盒饼干。

    大同乡四川人孙瑜特别来和我握一个手,在我表演以后,接着金焰也拉着我到俱乐部里坐了一会。

    团体游戏中要算“架云龙”为最有趣,以人代跑马,看着真危险。

    紫罗兰的粤剧还不错,可是我嫌太短。

    八月二十五日

    来一封信。面上写的聂先生展,里面又是:“聂先生:我们不要不说话吧,从前因为跟你闹着玩就不理你了。我们的脾气是像小孩一样的,你也和我们差不多。不说了,见面说话。”

    这是国写来的。这孩子,真是孩子,这有什么意思?!现在就是你理我,我也不高兴跟你多来少去。省得多少时候,免得许多麻烦。

    昨晚黑炭也接一封信,看着有我的五倍长,不知怎样写的,她要他回信。可笑他一夜没有睡。

    “有英文、法文、日文、口琴、上海话、广东话的讲演;有京调、英、日的清歌;有中西合璧的妙舞;收场是一个猪叫。”今天随时都在想着这台事,有时自己都会好笑。

    八月二十六日

    没有电车,静悄悄地,无疑是昨晚的飓风大雨所致,起床时还下着微雨。

    和刘大成出去看水景,好些地方都已退了,但可看见些痕迹,在爱文义路、卡德路还淹着很深的水。

    一直走到外滩,沿途有不少被风吹倒的大树。在北四川路吃了广东饭,到“爱普卢”看《睡鞋之秘密》。

    买了一本《音乐的听法》,回来看到十二点才睡。

    八月二十七日

    久已闻名的《人兽奇观》今天算能看见了。这部片子真是别开生面,无异游了非洲一转。

    薛耕愚来找我想法筹旅费回云南,真给我大作其难,然而又不能不救助他。想来十多块钱是可以凑给他的。

    今晚太不好过,心里一点也不开展。

    八月二十八日

    一起来就在楼窗上看见他的到来,他真守时刻,刚好十点钟就到了门口。我急忙跑下去,引他从马路走去,掏出我准备好的十元钱给他。他说可以到香港,在香港便可设法。

    我以为一定平安无事了,谁知在午饭后他又来找我,他那可怜的样子实在叫我不敢看。他说香港恐怕还是无望,请我再设点法,给他可以到河口。刚好一个朋友请我替他买一本提琴书教他,交我四元钱,我又统统给他。这事使我十分难过,但也无法。

    我的小老师突然要上北平去。这消息本来在前两天就传出来,但我一点也不留意,总以为是空气,说说罢了。今天他向余师父催洗衣服,买东西……处处给我觉得他真的是要离开此地了。唉!我的小老师,我真有些难过。

    他感到订合同以后的危险,把一些有用的光阴消耗于无益,待遇又不好,又不能请教师专习,因为这种种原因,他不能不走。

    他上北平主要的目的是学琴和养病,有说他到清华大学当教授,那未免有些不近情理。

    我和他到锦晖处辞行,和他收拾好行装,送他到火车站。我真有些舍不得他,在我的学习上,就是在感情上说,虽然没有很深的历史,但我们俩算是一对同年龄、同道路、同是拉violin的良友,自从我加入这里以后。

    他在临走前还拉了一段基本练习和Souvenir〔《纪念曲》〕,这给我留下一个很深的印象。啊!还有他昨晚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自己把乐谱拿来和我画了Humoreske和Souvenir的指法。我谢他,我现在才知道谢他。

    他在熨衣服,我弹了一个《送别》,几乎流泪。笳说我要哭,真的,我实是不敢哭。

    没有人指导拉琴,终于是渐渐走入错误之途的,等合同订后,一定要去找教师学习。管它,没有零用也不管,只要能履行我的计划,向着坚定的目标加紧地努力走去。

    八月二十九日

    今天算是纯粹的violin生活。

    白天合了两个orchestra〔管弦乐队〕的调子,结果还不错,我的2nd violin〔第二小提琴〕已经让位给严励了。

    这是从未有过的高兴,一天内拉过了两个调子(Humoreske、Souvenir),只要熟练就没有问题了。同时在合奏时我们的1st violin〔第一小提琴〕是很容易的pass了。

    八月三十日

    金焰和孙瑜听我拉琴,他们的称赞,使我有些不好意思。

    不健全的管弦乐合奏比较昨天进步些,金焰提议我们正式组织一个联华管弦乐队,史东山也可以来一把violin,他大概勉强可以。

    所谓“时髦的滑稽”是罗明佑和朱先生们给我的批评,在那次表演以后,七爷告诉我,他们很欢喜我去拍滑稽剧。

    实际算起来我习violin的时间,至多只是四个月。自从南京回来后才算是真正地建立起violin生活来。说到正确的姿势,还是最近才闹清楚一点。对于弓法、指法、看谱的技能,在这四个月内有着飞腾的猛进,这是值得自励的。

    一般人说习violin的时期长,而无好的效果,有些说得太可怕。现在我觉得小老师习了五年也不过如此,若照我这比例去猜想,我在五年后一定要比他现在成形得多。我对我的前途又乐观起来。

    记得过去曾听他奏《天鹅》曲而羡慕他“拉得真好”,现在我自己同样地能奏,倒也觉得平常,过去真浅薄。

    四爷从汉口来,带来他的两个孩子,那男孩想给我投师习琴,他已十二岁,还不嫌迟。从外表看来,倒是蛮聪明的孩子,高小已毕业。

    我的礼拜天是不起作用的,要是刘大成不叫我去,我真不知道,其实就是知道,还不是同样地过violin生活。

    在床上睡着写,太不舒服。这是像哪一体的字?

    八月三十一日

    “紫艺兄:南生来,请即过来。”像这类的字条真有些讨厌。过去也并没有半点事,把有用的时间耗于无谓的闲谈。

    接到字条我便过去,只想随便应付一下又来拉琴。谁知一进去便给我一桩极不好过的事,费了不少思索。

    刘说蒋要被禁闭十五天,因为光华大学说他有嫌疑。但可以用钱作抵,每日二元。交了三十元就完事,他是特来找我们设法的。我听了心里当时起了剧烈的跳动。想到怎么这几天尽碰这些瞎事。

    从三点多钟直到吃晚饭,我真不高兴多说话,然而他们好像若无其事地在一旁大谈恋爱问题,我在一旁想办法。

    “老兄,你太直了,你就以为是真的吗?我的学费差三十块,来请你们高法,倒要请你帮点忙。”

    现在我才知道是受骗了,我那恼恨的程度真是难以形容。

    从楼窗上看下去好像是聂士秀站在门口,我急忙下去,真的是他。可怜他等我一两点钟之久。

    他算考取了。现在到上海商务印书馆取钱交费,我把他带到卡德旅社暂住一晚,明天又去接他。

    他路上常常用手在身上摸摸索索,那不沉着的态度,我知道他身上一定带有钱。到旅店一问,果真不错,我要他交给我保管,有十五元法币和一张汇票。在那小旅馆真有点可怕。

    九月一日

    打过多少主意,想到一开口他不会不借一点的,所以老着脸向他借一两块钱。想不到他竟东拉西扯地解释了一大篇,有些地方完全露了马脚,最后跟他拿了两毛钱。

    和他跑了一天,真麻烦透。

    林慕绩来找刘,字条一来,又花了一个半天。

    晚上以中国乐器合中国调子,惹得多少人围在门口。

    九月二日

    联华公司的人来团调查。刚睡了午觉起来,他们都说是签合同,我还信以为真。

    晚饭后出去散步,遇大雨。

    笔太坏,写得一点也不高兴。

    九月三日

    伍钟祥和家鼎来找我,他俩都考了“大夏”。当他们说到升学时,好像有着多少光荣。伍问我还想不想进一个什么学校,我只略略和他说了一点我的计划,实在不必要有什么学校不学校的虚荣,反正我们这可不要进理化实验室的。

    花了好几点钟和小孩们玩“捉曹操”,这是四爷的孩子黎泽永引头玩,一玩居然引得七八个人,我被罚给国叩了一次头。

    九月四日

    近来倒觉开心一点,谁知出人意外的事又来了!

    我也常常在疑心恐怕薛耕愚还没有走,以后又来找我麻烦。但一想已经过了这样久,至少总离开了上海。

    刚起床,周师父就来叫我会客,我问是什么人,他解释了好半天倒给我弄得莫名其妙。他说从前来是穿长的,现在是穿着短的,到底我还是无法猜想。

    穿着睡衣裤,跑到楼梯一看,一个人也没有,直下了楼到门口才发现早已投降了的薛七哥。他那狼狈的样子,真给人看了吃惊,真的。我自己觉得我的嘴唇变了颜色,体温骤然减低!打了寒噤!当我看清楚是他的时候。

    他穿一身脏透了的短汗衣,绿绸裤。一见我就说再想想法子,护照期满仍不能走,但钱已花完,现在只要维持他八九天的生活,到十二号他的亲戚从天津盐务稽核所调到沪局就可以有钱。交涉很久,逼得我当了公家做的礼服,得三元钱,通通都给他。他说不够,到八九号还要来找我再设法。看他的态度好像比从前老脸得多了,我急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拿一件长衫给他穿着,刚好我们吃早饭,不知请过他多少次吃一点,他还要顾假面子,“不吃”。又急得我半个字都说不出。

    他走以后,谁都问我,把我弄得太难为情。

    和flute、cello合了两个调子,还不错。旁人在问:“这是弄得很熟的吗?”其实都是新调子,简单些而已!

    翻翻旧日记看看,总是觉得现在不如从前认真,还有一件最可惜的事,是在南京的时期完全没有笔记过,有好多材料是应该补起才对,就开始吧!

    * * *

    我们是包了一辆车,全体坐在一块的。在这样长的途程时间里,我们除了找一些无聊的事去消遣,实在难于消磨。

    和我坐在一块的是老宋,他请我到“他办的大学校”里讲演,题目是“学生应有的精神”。讲完大受欢迎,此其一。猜表情,此其二。作对子,此其三。

    “京沪铁路,路旁有树,树上开花,花前月下,下棋谈话,话中有笑,笑里藏刀,刀刀见血,血盆大嘴,嘴不连腿,腿长如鬼,鬼头鬼脑,脑筋简单,单刀匹马,马到功成,成人之美,美满家庭,庭园芳草,草木皆兵,兵荒马乱,乱世英雄,雄心不死,死气沉沉,沉香碎玉,玉洁冰清,清风明月,月下花前,前途茫茫,茫茫大海,海阔天空,空中楼阁,阁下平安,安然抵京。”

    到下关天还没有黑,两部公共汽车前面扯着“明月音乐会”、“明月歌剧社”小旗子已在等候。这么多人真挤得要命,拖了半点钟才到鼓楼饭店。

    吃过饭就到云南学会,找到王志导,他说话一点也不自然,不知是什么意思。

    表演的第一天满座,接连演了一礼拜,人就渐减。

    一天,世界大戏院请我们全体在一家川味饭店吃饭,喝了不少酒,他们请客的主要意思是请我们续演五天。

    三个醉鬼(老宋,杨大和,鄙人)坐着黄包车游中山陵,有三分之二的路程我是在车上睡觉。好笑!本来三人都已经醉了,然而谁知道都不认为自己是醉,东歪西倒地上到山顶。鄙人敬了礼,杨兄读了总理遗嘱。

    游明孝陵和紫霞洞倒没有什么意思。

    汽水的效力真不小,一口就醒了,这是三人同时发觉的。

    谁都叫我做小弟弟,我也谁都叫姐姐。这是在南京惯行的称呼。

    王人路兄弟妹三人,徐漂萍,胡笳拉了小弟弟挤上汽车游后湖。已经是下午四五点钟了,我们还慢慢地在后湖公园(即五洲)喝茶吃小包子。小老师为肺病到处找太阳晒。

    令姐来找过两次,自从第一次在世界戏院碰着后。

    一次是她独自一人来,我介绍人美给她认识。又一次是她和李廷媛,全振环(或应环)来找我谈谈入本团的手续。全倒想入,但又没有如此勇气,怕什么家庭不家庭。

    我们要走的头天,她来看我。

    谁都是照相狂,有的照顾照相馆,拿着不当钱的国币滥用;有的自用镜箱拍照,不消说我当然是一个。啊!最有味的是严和老宋,一天只见他们拿那一寸的镜箱跑来跑去。

    一天清早我带着国、静、白、陈、乐们到鼓楼公园拍照,结果还不错。

    徐漂萍给我和人美在旅馆门口拍了一张。

    离开南京的前夜是在中央大学表演,他们招待太差,连奏乐的地方都没有,我们便乐得惬意地休息。只有钢琴和一个violin。

    大概是在“中大”表演的前天吧!中央党部播音台请去播音,我们的三部合奏Martha还出了风头。

    每天晚上的消夜都觉有趣,总是绿豆稀饭。有时和黎先生喝酒谈天。

    四先生发过一台脾气,打碎一个盘子。

    我大声地骂一个洗衣服的人,在饭堂里,震惊了全堂的人,他们都想不到我会有这大的脾气。

    一晚,我和孩子国在余师父房清理衣服,钉“百花仙子”的里衣的带,倒还有趣。

    由鼓楼饭店出来上汽车,往下关火车站回沪,一关门玻璃碎了,到下关赔了五块钱。那汽车夫的样我老记得。和我同车的(在后面)万、静替我很不平,由她们的表情看。

    在火车上又打碎一个茶壶、茶杯,当然照赔。

    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我“倒霉”。

    小弟弟的称呼,到沪后的即日,奉命取消。

    九月五日

    弦断了没有钱买,整天没有做一点事——音乐的事。

    未起床就被国们闹得不得安宁。昨晚大概是三点多钟才睡,本来是想多睡一下。

    伴她们画了一些漫画,所有的成绩都陈列在墙上。“只有××不缺德”、“三角板”。

    在楼下闲谈,耕愚来,又是一阵渣筋。正要想法拿自来水笔给他去当,雨笙来,又借了一元六毛钱给他。

    许久不见他,闲话真是越说越多,越高兴。

    说着、念着、唱着许久的合同算是今天签订了,轻易地写一个名字便是与“联华”发生两年的关系。我的薪水是二十五元,这是乐队里起码的数目,我真莫名其妙,和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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