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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从夺情到归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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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三十七年,居正曾经看到父亲一面。十九年的日月了,居正从一个平凡的翰林院编修,成为当国的首辅,文明也从一个平凡的府学生,成为首辅的父亲。在北京的掌握政权,在江陵的掌握利权。谁能说文明的不是呢?辽王府到手了,重行翻造,纯忠堂、捧日楼都盖好了,沙洲来了,刘总兵送来的银子,也从瞿塘三峡下来了。快得很,李太白不曾说过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一位七十岁的府学生想起。其余的,还有许多许多数不清的事件。七十岁的人,应当休息一下,但是这一家的事,交给谁呢?不错,还有居易、居敬,但是文明究竟放心不下。居正也谈起要迎养到北京,可是老年人搁不下江陵的山水,搁不下自己的姬妾,搁不下一切的家事。

    万历三年神宗忽然问起左右的人来:“张先生的父母还在吗?”“先生的父母已经七十几岁了,”大家说,“还是好好的。”

    神宗高兴得很,吩咐准备赏赐,一面亲笔写信给居正:

    闻先生父母俱存,年各古稀,康健荣享,朕心喜悦。特赐大红蟒衣一袭,银钱二十两;又玉花坠七件,彩衣纱六匹,乃奉圣母恩赐:咸宜钦承,著家僮往赍之。

    大致是万历五年夏间,文明病了,有时连走路都困难,居正准备请假省亲,偏偏神宗大婚的问题来了,后来婚期决定在万历六年三月,居正看到暂时走不得,索性定在大婚以后再行回去。他在给王之诰的信上提起:“老父顷患甚剧,今虽暂愈,然闻动履尚属艰难,桑榆暮景,风烛可虞。颛拟主上大婚后,乃敢乞身。(1)今定婚期于来岁三月,则陈情之举,当在夏初矣。遥望此期,以日为岁,奈何?”(2)

    文明这一年七十四岁,疾病缠绵,(3)终于在九月十三日逝世了。那时从江陵到北京,交通困难,九月二十五日,居正才得到讣闻。内阁同僚吕调阳、张四维奏明神宗,神宗颁赐御笔给居正说:

    朕今览二辅所奏,得知先生之父,弃世十余日了,痛悼良久。先生哀痛之心,当不知何如里!然天降先生,非寻常者比,亲承先帝付托,辅朕冲幼,社稷奠安,天下太平,莫大之忠,自古罕有。先生父灵,必是欢妥,今宜以朕为念,勉抑哀情,以成大孝。朕幸甚,天下幸甚。(4)

    神宗赐银五百两、纻丝十表里、新钞一万贯、白米二十石、香油二百斤、各样碎香二十斤、蜡烛一百对、麻布五十匹。两宫皇太后也是照样赐唁。二十八日礼部奉圣旨,文明“著照例与祭葬,仍加祭五坛”,身后恤典,一切从厚。

    但是重大的问题来了。明代内外官吏人等有丁忧的制度,在遇到承重祖父母、亲父母的丧事,自闻丧日起,不计闰,守制二十七月,期满起复。英宗正统七年令,“凡官吏匿丧者,俱发原籍为民”;十二年令,“内外大小官员丁忧者,不许保奏夺情起复”。“丁忧”指亲丧二十七个月中,必须解职的事;期满而后,照旧做官,称为“起复”。在二十七个月中,由皇上特别指定,不许解职,称为“夺情”。夺情之事,平常很少见,但是在军队中,尤其是在作战的时候,原谈不到“丁忧”,这一类的事,古人称为“墨绖从戎”,又称“金革之事不避”。在宗法社会里面,政治就是教化,官吏就是师长;主持教化的师长,在教忠、教孝的社会里,自己先行履行对于亡父、亡母的义务,不能不算是一种合理的行为。

    居正照例咨行吏部,题请放回原籍守制。吏部随即奉到圣旨:

    朕元辅受皇考付托,辅朕冲幼,安定社稷,朕深切依赖,岂可一日离朕?父制当守,君父尤重,准过七七,不随朝,你部里即往谕著,不必具辞。(5)

    居正九月二十五日得讣,这道不许守制的上谕,也在九月发下,一切都是四、五日间之事,没有回旋的余地。本来居正夺情的事情太严重了,居正身后,经过神宗十年到四十八年这个很长的阶段,一般人因为后来神宗对于居正的反感,无从追求正确的结论;等到神宗死后,讨论可以自由的时候,夺情的经过已经成为长远的过去,时日不清楚了,事实不清楚了,伪造的根据,曲解的现实,到处作祟。于是夺情的是非,遂成为一个谜。

    据说第一个主张夺情的是户部侍郎李幼孜,冯保主张夺情,居正也有意夺情,因此造成夺情的局势。其实幼孜第一个提出这个呼声,只提出时代的要求,而造成这个时代要求的,却是居正本人。

    自从隆庆六年六月,居正当国以来,这五年三个月的时间,整个国家安定了。政治上了轨道,经济有了把握,太仓粟支十年,太仆寺积金四百余万;北边的俺答屈服了,土蛮虽然没有屈服,但是不断地溃败,解除了东北方的威胁;内阁里面,安静到没有一点波浪,更是嘉靖、隆庆以来没有的现象;这一切是谁的大功?居正去了,这个局面,交付那一个?徐阶七十五岁了,高拱更和冯保结下生死大仇,都谈不到回朝,在野的还有哪一个干练的大臣?吕调阳是一个忠厚老实的人,他自己没有大的抱负;张四维也许还有些才气,但是资历太差,而且也没有人望,在朝的又交给谁?居正固然有三个主人,但是慈圣太后和冯保,都说不到自己掌握政权,明代根本没有太后临朝和宦官执政(6)的前例;至于神宗,这时才十五岁,慈圣太后还把他当小孩看待呢,更说不到自己负责。一切的形势竟造成居正非留不可的局面。这一个局面是居正自己造成的,居正自己也看到。

    其次大学士丁忧起复,不是没有故事的。成祖永乐六年六月杨荣丁忧,十月起复。宣宗宣德元年正月金幼孜丁忧,随即起复。四年八月杨溥丁忧,随即起复。景帝景泰四年五月王文丁忧,九月起复。宪宗成化二年三月李贤丁忧,五月起复。这都是故事。五人之中,唯有李贤是首辅,而李贤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太平的时代,成化二年,宪宗已经二十一岁,即使李贤丁忧,也还和现在非留不可的局面,有些不同。这一切,慈圣太后、神宗、冯保,连同居正也都看到。

    不许守制的上谕下来了,居正再行上疏请求,自称“是臣以二十七月报臣父,以终身事皇上”,但是语气并不十分坚定,他甚至说:

    臣闻受非常之恩者,宜有非常之报。夫非常者固非常理之所能拘也。臣一介草茅,忝司政本,十有余年,受先皇顾托之重,荷圣主倚毗之专,无论平日所承,隆恩异数,超轶古今,即顷者闻忧之日,两宫圣母为臣悯恻,圣心感动,为臣凄惋,慰吊之使,络绎道途,赙赗之赉,充溢筐篚,又蒙皇上亲洒宸翰,特降玺书,中间慰藉之勤笃,勉喻之谆切,尚有溢于圣言之外者。臣伏而读之,一字一泪,虽旁观近听之人,亦无不伤心酸鼻者。夫自古人臣,以忠结主,商则成汤之于伊尹,高宗之于傅说,周则成王之于公旦,汉则昭烈之于诸葛亮,其隆礼渥眷,辞命诰谕之文,载在史册,至今可考,固未有谦抑下巽,亲信敬礼,如皇上之于臣,若是之恳笃者,此所谓非常之恩也。臣于此时,举其草芥微躯,摩顶放踵,粉为微尘,犹不足以仰答于万一,又何暇顾旁人之非议,徇匹夫之小节,而拘于常理之内乎?且人之大伦,各有所重,使幸而不相值,则固可各伸其重,而尽其所当为;不幸而相值,难以并尽,则宜权其尤重者而行之。今臣处君臣、父子,两伦相值,而不容并尽之时,正宜称量而审处之者也。况奉圣谕,谓“父制当守,君父尤重”,臣又岂敢不思以仰体,而酌其轻重乎?(7)

    无疑地,居正是在考虑应否守制的问题了。十月初二日奉圣旨:

    卿笃孝至情,朕非不感动,但念朕昔当十龄,皇考见背,丁宁以朕属卿,卿尽心辅导,迄今海内乂安,蛮貊率服,朕冲年垂拱仰成,顷刻离卿不得,安能远待三年?且卿身系社稷安危,又岂金革之事可比?其强抑哀情,勉遵前旨,以副我皇考委托之重,勿得固辞。(8)

    奉旨以后,居正上《再乞守制疏》,十月初五日复奉圣旨:

    览奏,词益哀恳,朕恻然不宁。但卿言终是常理,今朕冲年,国家事重,岂常时可同?连日不得面卿,朕心如有所失。七七之期,犹以为远,矧曰三年!卿平日所言,朕无一不从,今日此事,却望卿从朕,毋得再有所陈。(9)

    神宗甚至和吕调阳、张四维说起,即使居正再上百本,亦不能准。守制的请求,已经成为僵局,居正只得再从旁面提出,他说:

    仰窥皇上之心,不过以数年以来,举天下之重,尽属于臣,见臣鞠躬尽瘁,颇称意指,将谓国家之事,有非臣不办者。此殆不然也!夫人之才识,不甚相远,顾上用之何如。臣之不肖,岂真有卓荦超世之才,奔轶绝尘之力,惟皇上幸而用之,故臣得尽其愚耳!今在廷之臣,自辅臣以至于百执事,孰非臣所引荐者?观其器能,咸极一时之选。若皇上以用臣之道而用诸臣,诸臣以臣心之忠而事皇上,将臣平日所称圣贤道理,祖宗法度,此两言者,兢兢守之,持而勿失,则固可以端委庙堂而天下咸理。是臣虽去,犹未去也,何必专任一人,而使天下贤者,不得以各效其能乎?且臣尚有老母,年亦七十二岁,素婴多病,昨有家人到,致臣母意,嘱臣早归。田野之人,不知朝廷法度,将谓臣父既没,理必奔丧,屈指终朝,倚闾而望,今若知臣求归未得,相见无期,郁郁怀思,因而致病,则臣之心,益有不能自安者矣。皇上方以孝养两宫,何不推此心以及臣之母乎?(10)

    神宗的圣旨又下了,他说:

    朕为天下留卿,岂不轸卿迫切至情,忍相违拒?但今日卿实不可离朕左右。著司礼监差随堂官一员,同卿子编修、嗣修,驰驿前去,营葬卿父;完日,即迎卿母,来京侍养,用全孝思。卿宜仰体朕委曲眷留至意,其勿再辞。(11)

    这道圣旨,由内阁传下,神宗再命司礼监太监何进带去亲笔谕旨:

    谕元辅:朕以幼冲、赖先生为师,朝夕纳诲,以匡不逮。今再三陈乞守制,于常理固尽,于先帝付托大义,岂不鲜终?况朕学尚未成,志尚未定,一日、二日万几,尚未谙理;若先生一旦远去,则数年启沃之功,尽弃之矣。先生何忍!已有旨,特差司礼监官同先生子前去造葬,事完便就迎接先生老母,来京侍养,以慰先生孝思,务要勉遵前旨,入阁办事,岂独为朕,实所以为社稷,为苍生也。万望先生仰体圣母与朕惓惓恳留至意,毋劳又有所陈。(12)

    这时御史曾士楚,给事中陈三谟都上疏,请留居正了。吏部尚书张瀚奉上谕慰留居正,连忙和左侍郎何维柏商议。

    “丁忧守制,”维柏说,“是天经地义的事,迁就不得的。”张瀚的宗旨决定了,索性给他一个不理。吏部司官们和尚书说,请他复奏,张瀚只是一味地装糊涂。他说:

    “大学士奔丧,应当加恩;这是礼部的事,和吏部有什么相干!”

    皇帝夺情的诏书屡次下来了,官员们正在纷纷请留居正,张瀚只是捶着胸膛叹息,他认为从此以后,纲常扫地,对于奉命慰留居正的上谕,始终置之不理。给事中王道成、御史谢思启上疏弹劾张瀚、何维柏,其结果张瀚勒令致仕,维柏罚俸三月,一切都是十月初的事。

    夺情的局势既成,居正没有回旋的余地,他只有承认了。他说:

    凡朝士大夫,见者闻者,无不恫切叹颂,皆以大义责臣,谓殊恩不可以横干,君命不可以屡抗,既以身任国家之重,不宜复顾其私。臣连日枕块自思,且感且惧,欲再行陈乞,恐重获罪戾。且大婚期近,先帝之所付托,与国家之大典礼,莫此为重,乃一旦委而去之,不思效一手一足之力,虽居田里,于心宁安?用是茹忍哀悰,不敢再申前请,谨当恪遵前旨,候七七满日,不随朝,赴阁办事,随侍讲读。(13)

    他提出五个条件,(一)所有应支俸薪,概行辞免;(二)所有祭祀吉礼,概不敢与;(三)入侍讲读,在阁办事,俱容青衣角带(14);(四)章奏具衔,准加“守制”二字;(五)仍容明年乞假葬父,便迎老母,一同来京。条件提出以后,奉圣旨:“卿为朕勉出,朕心始慰,这所奏,俱准。归葬一节,还候旨行。”(15)

    居正夺情之事,虽然是局势造成的,但是造成这个局势的,何尝不是居正?张瀚勒令致仕的时候,居正还没有承认在阁办事,但是他已经推荐王国光继任吏部尚书了。他和国光说:“铨衡重任,非公不足以当之。比时孤方乞归,然不敢以去国之故,而忘谋国之心,故敢以公进。然公之忠亮,实素简于帝心,故疏上即荷俞允,非俟孤言以为用舍也。”(16)在苫块昏迷的当中,居正何尝有一日忘去政权?居正称道伊尹,(17)也许他看上伊尹以天下自任的那一点,但是以天下自任,正是热中政权的一个解释。

    从居正十九年没有看见文明一面的事实看来,父子之间的感情,委实已经生疏了。居正和文明中间,无论在志趣上,在事业上,都看不出一些共同的场所。十九年的日月,三千里的距离,在父子之间,造成最大的隔阂。居正当然知道丁忧只是二十七个月的请假,在这个时间以后,随时可以起复。但是起复只是一个理论。徐阶致仕了,陈以勤、李春芳致仕了,高拱、殷士儋也致仕了,除了高拱偶然一度重来以外,其余没有一个再看到北京的城阙。政权正和年光一样,是不轻易回转的。居正自从二十三岁举进士以后,经过三十一年的政治奋斗,才取得现在的政治地位,他怎能不留恋呢?

    明朝的故事,首辅去位三日以后,次辅便把座位,从内阁的右边迁到左边,翰林院后辈和内阁僚属都穿红袍到内阁道贺。这一次他们穿红袍到内阁来了,大家向次辅吕调阳道贺。调阳是一个老实人,他虽然没有把座位移到左边,但是居然接受大众的道贺。一切增加居正的恚忿。他认识自己还没有去位,人情已经变了,将来当真去位,那还了得!夏言、严嵩对于当日的政权,都曾经支付血腥的代价;以后徐阶、高拱,也都经过最大的危险。现在会不会需要自己偿还这一笔血债!

    留恋、畏惧,这两种强烈的情绪,占有居正的胸中。但是最大的原因,还是他舍不得当时的国家。在自己当国的五年三个月中间,整个明朝,已经从困顿的状态中解放出来,成为富强的国家;自己去位以后,会不会重行回到困顿中去?这一切,只为了一个十九年不曾见面的父亲,代价未免太大了。居正觉得李幼孜的语句还在自己耳朵里响着:

    “皇帝冲龄,天下不可一日无相公,相公怎样忍得回去守制呀!”

    这样他才决定辞俸守制的办法。万历八年他在奏疏中说过:

    臣又查得前代典礼与本朝律令,凡夺情起复者,皆居官食禄,与见任不殊。故先年大学士杨溥、李贤等,皆从服中升官考满,以事同见任故也。今臣乃辞俸守制,皇上原未夺臣之情,臣亦未尝于制中起复,比之诸臣,事体原自不同。(18)

    居正辞俸守制,但是神宗没有让他枵腹从公的道理,所以万历五年十月传旨:

    元辅张先生,俸薪都辞了。他平素清廉,恐用度不足,著光禄寺每日送酒饭一桌,各该衙门每月送米十石、香油三百斤、茶叶三十斤、盐一百斤、黄白蜡烛一百支、柴二十扛、炭三十包,服满日止。(19)

    居正曾和顺天巡抚陈道基谈起当日的心境:

    唁贶再临,又辱别谕云云,敢不敬承雅意。但孤暂留在此,实守制以备顾问耳,与夺情起复者不同;故上不食公家之禄,下不通四方交遗,惟赤条条一身,光净净一心,以理国家之务,终顾命之托,而不敢有一毫自利之心;所谓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此孤之微志也。(20)

    “辞俸守制”是居正发见的名辞,但是一般人目光中,只看到他不奔丧,不守制,怙权贪位。居正曾经谈到“圣贤道理,祖宗法度”,这句话更引起他们的反感。《论语》是一部家喻户晓的书,哪一个不曾读过?在宰我提出要把三年之丧更行缩短的时候,孔子生了大气,《论语》里还记着:

    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孔子的逻辑,认定小孩在出身以后的三年中,全靠父母的爱护,因此在父母身死以后,应当守制三年,报答父母的恩爱。现在居正照旧入阁办事,还说什么守制,照旧赐酒赐饭,还说什么辞俸?一切只是名辞的簸弄,还谈什么圣贤道理?最可恨的是负着言论责任的御史、给事中,现在不但不曾弹劾,反而陈请慰留,甘心成为权门的鹰犬!一般人正痛恨着。

    万历五年十月初五日,天上发见彗星,从西南方直射东北,苍白的色彩,像一道几丈长的白虹,从尾星、箕星,越过牵牛,一直扫射到织女星。这真是一个很大的变异。不错,荀子曾经说过:“夫日月之有蚀,风雨之不时,怪星之党见,是无世而不常有之。上明而政平,则是虽并世起,无伤也;上暗而政险,则是虽无一至者,无益也。”(21)但是荀子的话,一般人不一定读过,他们看到的只是这个非常的大变。彗星出见以后,神宗下诏修省。修省是一种反省的工作,皇帝要百官修省,百官当然也可以请皇上修省。第一个上疏的是翰林院编修吴中行,他说:

    居正父子异地分睽,音容不接者十有九年,一旦长弃数千里外,陛下不使匍匐星奔,凭棺一恸,必欲其违心抑情,衔哀茹痛于庙堂之上,而责以讦谟远猷,调元熙载,岂情也哉?居正每自言圣贤义理,祖宗法度。宰我欲短丧,子曰:“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王子请数月之丧,孟子曰:“虽加一日愈于已。”圣贤之训何如也?在律,虽编氓小吏,匿丧有禁,唯武人得墨衰从事,非所以处辅弼也。即云起复有故事,亦未有一日不出国门而速起视事者。祖宗之制何如也?事系万古纲常,四方视听,唯今日无过举,然后后世无遗议,销变之道无逾此者。

    中行隆庆五年进士,是居正的门生,上疏以后,进谒老师,连同底稿也递上了。

    “这一道奏疏,”居正愕然地问道,“已经奏上了吗?”“没有奏上以前,不敢和老师提起的。”中行说。

    中行上疏的第二天,居正另外一个门生,隆庆五年进士,现任翰林院检讨赵用贤上疏:

    臣窃怪居正能以君臣之义效忠于数年,不能以父子之情少尽于一日,臣又窃怪居正之勋望积以数年,而陛下忽败之一旦!莫若如先朝杨溥、李贤故事,听其暂还守制,刻期赴阙,庶父子音容乖睽阻绝于十有九年者,得区区稍伸其痛于临穴凭棺之一痛也。国家设台谏以司法纪,任纠绳,乃今哓哓为辅臣请留,背公议而徇私情,蔑至性而创异论,臣愚窃惧士气之日靡,国事之日淆也。

    用贤上疏的第二天,刑部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又联名上疏了。中行、用贤上疏请令居正奔丧归葬,事毕回朝;艾穆、思孝则请令居正回籍守制。他们说:

    陛下之留居正也,动曰为社稷故。夫社稷所重,莫如纲常,而元辅大臣者,纲常之表也。纲常不顾,何社稷之能安?且事偶一为之者,例也,而万世不易者,先王之制也。今弃先王之制而从近代之例,如之何其可也?居正今以例留,腆颜就例矣,异时国家有大庆贺,大祭祀,为元辅者欲避则害君臣之义,欲出则伤父子之亲,臣不知陛下何以处居正,居正又何以自处也。徐庶以母故辞于昭烈曰:“臣方寸乱矣。”居正独非人子而方寸不乱耶?位极人臣,反不修匹夫常节,何以对天下后世?臣闻古圣帝明王劝人以孝矣,未闻从而夺之也;为人臣者移孝以事君矣,未闻为所夺也。以礼义廉耻风天下犹恐不足,顾乃夺之,使天下为人子者皆忘三年之爱于其父,常纪坠矣。异时即欲以法度整齐之,何可得耶?陛下诚眷居正,当爱之以德,使奔丧终制以全大节,则纲常植而朝廷正,朝廷正而百官万民莫不一于正,灾变无不可弭矣。

    北京御史、给事中请留居正的奏疏来了,南京御史、给事中请留的奏疏来了,南京尚书潘晟也上疏请留了,偏偏居正的门生和刑部两个属官上疏请令奔丧,甚至请令守制。这是为的什么?是反动的势力,还是另外有什么阴谋?居正正在痛恨和愤慨。外边的风声愈来愈紧张了。从严嵩时代起,凡是攻击辅臣的,常得廷杖的处分,高拱时代不是也准备廷杖言官吗?一切都在人们的记忆中。居正在七七以内,本来没有入阁办事,他在出处方面,原有周旋的余地,神宗要留居正,便不能不给居正满意。杖、杖、杖,唯有廷杖才是满足居正的办法。然而廷杖是怎样一种处分呢?受刑未毕,随即死在廷中的故事,大家也还记得。血腥又荡漾起来。

    礼部尚书马自强晋谒居正,居正匍匐在孝帏里面。自强极力为中行等解释,他说这一群少年人,固然是年少气盛,冒昧无知,但是他们只是为的国家,并不是有意攻击首辅;他说皇上盛怒之下,唯有居正上疏,为他们营救,才可免去一场大祸。自强真有些黯然了。

    “居丧之中,管不了外面的事,请马尚书原谅吧。”居正匍匐着回答。

    翰林院的官员们一齐上疏救援了。侍讲赵志皋、张位、于慎行、张一桂、田一俊、李长春,修撰习孔教、沈懋学都具名,但是这一次上疏,只是石沉大海,一点影响也没有。眼看吴中行等四个都要受刑了。他们焦急的了不得。新科状元沈懋学想起居正的儿子嗣修,他写信给嗣修,请他和居正说情,一连去了三封信,但是嗣修不敢向居正说。懋学惶急了,他知道李幼孜和居正接近,幼孜不是提倡讲学的吗?和他谈一些纲常之道,一定可以生效,因此懋学又去信了。幼孜的答复只是这几句:“若所言,宋人腐语,赵氏所以不竞也。张公不奔丧,与揖让、征诛,并得圣贤中道,竖儒安足知之!”居正最初请求守制,现在简直是有意不奔丧,从被动成为主动,甚至认为圣贤中道。幼孜这一番言论,更引起一般人的不满。

    廷杖的执行更加迫切了。翰林院掌院学士王锡爵约齐十几位翰林院同僚,拜访居正。居正托辞不见,眼看又成僵局。锡爵急了,一直奔到孝帏前面,他又向居正疏解了。他为吴中行等辩护,他请居正申救。

    “圣怒太严重了,说不得。”居正说。

    “即是圣怒严重,”锡爵侃侃地说,“也是完全为的相公。”

    居正伏着叩头道,“大众要我去,偏是皇上不许我走,我有什么办法?只要有一柄刀子,让我把自己杀了吧!”(22)

    锡爵骇然地退出了。就这样决定吴中行等受杖的命运。十月二十二日行刑。中行、用贤各杖六十,杖毕,拖出长安门,再用门板抬出北京。中行已经气绝,幸亏中书舍人秦柱率领医士把他救活,大腿上的腐肉割下几十块。用贤是一个胖子,总算受得起,但是大腿上割下来的腐肉有手掌大,后来他的妻索性把这块肉风干,留给子孙,作为传家的教训。在他们两人逐出北京的时候,日讲官右庶子许文穆送给中行一只玉杯,上面镌着几行字:

    斑斑者何卞生泪,英英者何蔺生气,追追琢琢永成器。

    用贤所得的是一只犀角杯,上面也有几行字:

    文羊一角,其理沈黝,不惜刻心,宁辞碎首?黄流在中,为君子寿。

    艾穆、沈思孝所受的待遇更惨了。廷杖八十以后,手足加了镣梏,收监三日,再得到充军的处分,艾穆遣戍凉州,思孝遣戍神电卫。艾穆、平江人,在湖南、湖北没有分省以前,和居正算是同乡。居正痛切地说:“从前严分宜(23)当国的时候,没有同乡对他攻击,如今我比不上严分宜了。”他回想到门生和同乡都向自己攻击,真有些感慨系之。

    气量宽宏的大臣,遇到这个局面,用不到愤激,更谈不上廷杖,争是非本来是很平常的,为什么要流血呢?但是明朝的政局,本来不是一个心平气和的局面,居正也不是一位气量宽宏的大臣。他总以为这样便可以压抑当时的舆论,偏偏中行等四人血流满地,气息仅属的形态只激起了一个志士的愤慨。这是万历五年新科进士,观政刑部的邹元标,后来嘉宗天启年间一位有名的大臣。元标看到廷杖以后,随即上疏:

    陛下以居正有利社稷耶?居正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自用太甚。其设施乖张者:如州县入学,限以十五、六人,有司希指,更损其数,是进贤未广也;诸道决囚,亦有定额,所司惧罚,数必取盈,是断刑太滥也;大臣持禄苟容,小臣畏罪缄默,有今日陈言而明日获谴者,是言路未通也,黄河泛滥为灾,民有驾蒿为巢,啜水为餐者,而有司不以闻,是民隐未周也;其他用刻深之吏,沮豪杰之材,又不可枚数矣。伏读敕谕:“朕学尚未成,志尚未定,先生既去,前功尽隳。”陛下言及此,宗社无疆之福也。虽然,弼成圣学,辅翼圣志者,未可谓在廷无人也。且幸而居正丁艰,犹可挽留,脱不幸遂捐馆舍,陛下之学将终不成,志将终不定耶?臣观居正疏言:“世有非常之人,然后办非常之事,”若以奔丧为常事而不屑为者:不知人唯尽此五常之道,然后谓之人;今有人于此,亲生而不顾,亲死而不奔,犹自号于世曰,“我非常人也”,世不以为丧心,则以为禽彘,可谓之“非常人”哉?

    奏疏上去两天以后,元标廷杖八十,谪戍都匀卫。天启年间,元标为左都御史,一次在进侍经筵的时候,跌倒下去。燕宗连忙派内官去慰问,大学士朱国祚说道:“元标在先朝,因为直言受杖,至今步履犹艰。”四十余年的事了,这一次的廷杖,留下不灭的遗迹。元标后来也曾说过:“大臣和言官不同:言官只要风裁卓绝,大臣非大利害,即当护持国体,哪能和少年一样地轻动?”大致他对于万历五年的建言,感觉到一些懊悔。万历十年,居正身死,次年,革除官荫谥号,直至天启年间,才能追复官职,那一次却完全得力于元标的建议。

    在这两次廷杖中间,福建巡抚庞尚鹏有书到居正,为诸人营救;南京操江御史张岳上疏请令居正奔丧。西南方的彗星,还是直射到东北,苍白色的光芒,造成万历五年十月间的恐怖。群臣都感觉不安,谣言好比没有根蒂的柳絮一样,正向四围激荡。有的甚至说居正豫备造反,情形离奇到不成样子。神宗的上谕又下了:

    朕承天明命,为天下君,进退予夺,朕实主之,岂臣下所敢自擅。元辅张居正,受皇考顾命,辅朕幼冲,摅忠宣猷,弼成化理,以其身任天下之重,岂容一日去朕左右!兹朕体其至情,厚加恩恤,凡人子所以荣亲送终之典,备极隆异,元辅孝思,已无不尽,亦不在此一行。且纲常人纪,君臣为大,元辅既受皇考付托,义不得复顾其私,为朕倚任,义不得恝然自遂。朕为社稷至计,恳切勉留,群臣都当助朕留贤,才是同心为国。叵耐群奸小人,藐朕冲年,忌惮元辅忠正,不便己私,乃借纲常之说,肆为挤排之计,欲使朕孤立于上,得以任意自恣,殊为悖逆不道,倾危社稷,大伤朕心。兹已薄示处分,用惩奸罔,凡尔大小臣工,宜各明于大义,恪共职业,共成和衷之治。如或党奸怀邪,欺君无上,必罪不宥。钦哉,故谕。(24)

    这一道镇压的上谕,果然奏效,不但谣诼宁静下来,连群臣进言,也因此稍息。谁愿意“乃借纲常之说,肆为挤排之计”呢?居正随后疏称:

    今言者已诋臣为不孝矣,斥臣为贪位矣,詈臣为禽兽矣,此天下之大辱也,然臣不以为耻也。夫圣贤之学,有遁世不见是而无闷者,人臣杀其身,有益于君则为之,况区区訾议非毁之间乎?苟有以成臣之志,而行臣之忠,虽被恶名,不难受也。臣之所惧,独恐因是而益伤皇上之心,大亏国体之重,凿混沌未萌之窍,为将来无穷之害耳。今诸臣已被谴斥,臣不敢又救解于事后,为欺世盗名之事;前已奏称遵谕暂出,今亦不敢因人有言,又行请乞,以自背其初心:但连日触事惊心,忧深虑切,故敢陈其缕缕之愚。伏愿皇上恢宏天地之量,洞开日月之明,察兆心仰戴之诚,悯迂儒拘挛之见,卓然自信,尽挥群疑,今后凡有言者,谅其无知,勿与较计,宁使愚臣受辱,毋致有伤圣心。仍乞鉴臣初请,俟大礼既成,放臣归葬,则纷纷之议不俟禁谕而群喙自息矣。(25)

    居正疏中虽请神宗恢宏圣度,但是居正的度量,委实亟待恢宏。假如他认识吴中行等只是“迂儒拘挛之见”,那么为什么不能救解于事后?为什么认为上疏救解,只是欺世盗名之事?居正只是心地窄隘,谈不上容人之量。

    在七七之中,居正虽然不入阁办事,但是对于国事,始终不曾放手,内阁的公文,一直送到孝帏批阅,十月过去,到十一月初,七七已满,圣谕于初六日吉期,入阁办事。这一天,文书官孙斌宣召居正到平台入见皇上。

    “臣父不幸,仰荷圣恩,赐吊赐赙,”居正叩头以后,面奏道:“又遣官治葬,恤典殊常。臣于国家,未有尺寸之功,叨此隆恩,感洞心膂。”

    “先生孝情已尽了,”神宗说,“朕为社稷,屈留先生。先生只想父皇付托的意思,成全始终,才是大忠大孝。”

    居正的眼泪落下了,他说:“伏奉皇上前后谕旨,委曲恳切,臣愚敢不仰体?又昔承先帝执手顾托,誓当以死图报,今日岂敢背违?但臣赋性愚直,凡事止知一心为国,不能曲徇人情,以致丛集怨仇,久妨贤路。今日若得早赐放归,不唯得尽父于微情,亦可保全晚节。”

    “先生精忠为国的心,”神宗说,“天地祖宗知道,圣母与朕心知道。那群奸小人乘机排挤的,自有祖宗的法度治他,先生不必介怀。”

    殿上沉默了半晌,神宗又继续地说:“今日好日子,先生可就阁办事。”(26)

    居正叩头谢恩。神宗加赏银五十两、彩缎四表里、酒饭一桌;同时再着文书官孙斌送居正到阁。张文明这一死,经过几度的波折,终于在十一月初六日,居正青衣角带,仍回内阁办事。

    在夺情起复的中间,还有一件意外的故事。宁国府生员吴仕期听说首辅不奔丧,认为这是人心世道的大变。也许是一种好名的冲动,也许只是衷心的刺激,他决定上疏谏止。事情还没有做,太平府同知龙宗武知道了,立刻告给操江御史胡槚,胡槚再转告居正。恰在此时,南方流传海瑞《劾张居正疏》。海瑞自从隆庆四年罢官,久已回到琼山,只因在应天巡抚任内,声名太大,所以这篇惝恍离奇的奏疏,居然流传一时。居正、胡槚当然知道没有海瑞上疏的事,但是在揣摩伪疏作者的时候,大家都想到吴仕期。居正一面把胡槚的奏疏搁起。一面再和他说:

    承示狂犯之狱,不胜骇异,诈传诏旨,律有明条,彼自罹于辟,谁得而贳之!但详其伪疏之意,不过以海君为世望人,故托之以阴鼓异类,窥窃虚名,而不知先陷于大辟之罪,所谓喷血以自污,求名而不得,可恶也,亦可哀也。近年以来,人心不正,邪说横行,包藏祸心,欲伤善害正者何限,特斯人不幸而败露耳。大疏一上,主上必且震怒,根求党与,其所芟除,将恐不止斯人,虽群小自作之孽,无所归咎,然于宇宙太和之气,得无少损乎?吾闻国君不仇匹夫,虮虱之流,杀之不武。公若不以告我,死生唯命,不敢与闻,今既已知之,则愿以解网之仁,乞之于左右。大疏特令差人停进,惟高明裁之。(27)

    仕期这时已入太平府狱中,胡槚正在等待上疏的结果。居正复书来了以后,胡槚看清居正不愿株连的意思,当然他再给信宗武。七天以后,仕期果然在太平狱中被笞身死。一件刑事重案就算用政治处分结束了。对于这一件事,胡槚、龙宗武都应当负责,就是居正也不免要负道义的责任,但是他最初只是不愿株连,却想不到会发生严重的后果。

    万历五年十一月到了,彗星的苍白色的光芒,还是向东北直射。就在这一月,再由神宗下诏考察京官。本来京官是照例六年考察一度的;不在京察之年,举行京察的,称为“闰察”。武宗时代,宦官刘瑾当权的时候,阉党吏部尚书张彩请不时考察京官,留下一个恶例,现在是居正运用这个恶例的时候了。居正本来不相信自然界的现象对于人事会有什么关系的。他自己不曾说过吗?“夫天道玄远,灾祥之应,皆未可知。孤尝学此于天官氏矣,考其占验,咸属茫昧。”(28)所以他假借星变的名义,举行闰察,排除异己,不能不算是一种褊狭的行为。在这一次京察,主张维持纲常名教的调任南京礼部尚书何维柏罢职了,请令居正驰驿奔丧的南京操江御史张岳罢职了,疏救吴中行等的侍读赵志皋,调任南京国子司业张位也罢职了。居正死后,吏部尚书杨巍疏称“六年京察、祖制也,若执政有所驱除,非时一举,谓之闰察,群情不服,请永停闰察。”万历十三年,永停闰察,便是这一次的后果。

    万历五年九月以后,居正在百感俱集的当中,决定了两件大事:第一是河漕机构的合并;第二是各省田亩的清丈。

    明代对于河、漕的事务,最初分属于两个机构,河道总督专管黄河,漕运总督专管漕运。其后漕运总督兼管淮安以下入海的河道,而淮安以上仍属河道总督。但是从淮安到茶城,借河为漕,河道总督的职权,只能管到这一段的黄河,对于河南以上的黄河,其实没有管到,当时也没有整理黄河上游的主张。因此河、漕两个机构,永在摩擦的当中。这是一向的事实。万历四、五年间,河道总督傅希挚更和漕运总督吴桂芳不断地争执。五年九月,调山东巡抚李世达为河道总督。调河道总督傅希挚为陕西巡抚。居正以为有了办法,但是随即发现这是制度的问题,不是人的问题。十月中,再把世达调开,命桂芳兼理河、漕。六年正月,升桂芳为工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总理河、漕、提督军务。(29)河、漕两个机构,到此正式合并。六年之初,居正有信给桂芳说:

    治河之役,朝廷以付托于公者甚重。……承示,恐流言之摇惑,虑任事之致怨。古人临事而惧,公今肩巨任事,安得不为兢兢?若夫流议怨谤,则愿公勿虑焉。孤浅劣无他肠,唯一念任贤保善之心,则有植诸性而不可渝者。若诚贤者也,诚志于国家者也,必多方引荐,始终保全,虽因此冒险蒙谤,亦无闷焉。顾近一、二当事者,其始未尝不锐,至中路反为人所摇,自乖其说,或草率以塞责,或隳障于垂成。此岂庙堂不为主持而流谤之果足为害耶?子产曰:“政如农功,日夜以思之,思其始而图其终,行无越思,如农人之有畔。”愿公审固熟虑,集思广益,计定而后发,发必期成。至于力排众议,居中握算,则孤之责也。使孤得请而归,后来之事,诚不可知;若犹未也,则公可无虑矣。(30)

    不幸就在六年正月桂芳病死,随后再命潘季驯为右都御史兼工部左侍郎、总理河漕,至此河、漕方面得到一个正当的解决。

    明代以前,国家岁入,以赋役为大宗,赋是田赋,役是丁役。要整顿国家的收入,便要从调查田地和户口入手。滕文公要行仁政,使毕战问孟子,请他指示井地的办法。孟子说:“子之君将行仁政,选择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钧,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汙吏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孟子这几句话,固然透露他对于井田的理想,但是行仁政必自经界始,是一句颠扑不破的话。当时惟有把田地、丁口,调查清楚以后,人民的担负才能平均,不至于有一部分逃避责任,另一部分加重担负的流弊。

    太祖洪武二十六年的调查;户一千六百五万二千八百六十,口六千五十四万五千八百十二,田八百五十万七千六百二十三顷。到孝宗弘治四年重行调查的时候,中间经过九十八年的休养生息,贵州又经开辟,无论丁口和田地方面,都应当有巨额的增加,但是实得的只有户九百十一万三千四百四十六,口五千三百二十八万一千一百五十八,田六百二十二万八千五十八顷。(31)这里的结论不是丁口、田地的减少而只是担负赋税的丁口、田地减少了。豪门的家奴,两京的匠役,都免除了役的义务,于是便有卖身投靠和冒充匠役的人民;再不然,便行贾四方,举家舟居,调查户口的也就无从着手。至于田地,也有拨归王府的,也有隐托豪宗的;再不然,在治安有问题的地方,当然更谈不上征收。担负赋税的丁口、田地减少,一切的责任又加到其余的人民身上,更加造成政治上的不平。万历五年十一月,居正疏请调查户口、田地,凡庄田、民田、职田、荡地、牧地,一概从实丈量,限三载竣事。(32)这一件事业的完成,在居正归葬以后,姑且不谈。万历九年,萧廪为陕西巡抚,尽管诏书严催调查隐田,萧廪吩咐部下只要和旧额相等,无须多报。(33)史册流传,以为美谈。其实对于少数人的宽容,恰恰增加多数人的担负,这一点最简单的政治常识,当时人没有看到,反而认为居正的主张,过于苛刻,不能不算是历史上的怪事。

    万历六年到了,大婚改在二月,筹备的程序,着着进行。正月间司礼监文书官邱得用口传圣旨,奉圣母慈谕:“这大礼,还著元辅一行,以重其事。”又说:“忠孝难以两尽,先生一向青衣角带办事,固是尽孝;但如今吉期已近,先生还宜暂易吉服,在阁办事,以应吉典,出到私宅,任从其便。”大婚便得钦定问名纳采使两人:按当时的资望,正使当然是英国公张溶,副使便是居正。慈圣皇太后赐居正坐蟒、胸背蟒衣各一袭,吩咐自正月十九日起,吉服办事。不料户科给事中李涞上疏,认为居正有服,不宜参加吉礼,请求改命。神宗随即谕示居正:

    昨李涞说,大婚礼不宜命先生供事。这厮却不知出自圣母面谕朕说,先生尽忠尽不的孝。重其事,才命上公元辅执事行礼。先生岂敢以臣下私情,违误朝廷大事。先朝夺情起复的,未闻不朝参居官食禄,今先生都辞了,乃这大礼亦不与,可乎?看来今小人包藏祸心的还有,每遇一事,即借言离间。朕今已鉴明了,本要重处他,因时下喜事将近,姑且记着,从容处他。先生只遵圣母慈谕要紧,明日起暂从吉服,勿得因此辄事陈辞。(34)

    这是正月十八日的事,经过一度疏辞以后,居正暂从吉服,照常办事。

    穆宗逝世以后,慈圣皇太后一向住在乾清宫,对于神宗,尽监护的责任。现在大婚期近,皇太后退居慈宁宫,一面谕示神宗:

    说与皇帝知道,尔婚礼将成,我当还本宫,凡尔动静食息,俱不得如前时闻见训教,为此忧思。尔一身为天地神人之主,所系非轻。尔务要万分涵养,节饮食,慎起居,依从老成人谏劝,不可溺爱衽席,任用匪人,以贻我忧。这个便可以祈天永命,虽虞舜大孝,不过如此。尔敬承之,勿违。(35)

    同时慈圣太后赐居正坐蟒、蟒衣各一袭、彩缎八表里、银二百两,又颁慈谕:

    皇帝大婚礼在迩,我当还本宫,不得如前时常常守着照管,恐皇帝不似前向学勤政,有累盛德,为此深虑。先生亲受先帝付托,有师保之责,比别不同。今特申谕交与先生,务要朝夕纳诲,以辅其德,用终先帝付托重义,庶社稷苍生,永有赖焉。先生其敬承之,故谕。(36)

    慈圣太后把监护的责任,完全移交居正。居正对于神宗,是担当国事的大臣,同时也是朝夕照管的监护人。直到神宗大婚以后,居正的双重职责,依然存在。奉到慈谕以后,居正疏称:

    兹奉诰谕,以慈驾还宫,虑看管之少疏,恐圣德之有累,委臣以师保之责,勉臣以匡弼之忠,宠锡骈蕃,开谕恳切。臣捧读未竟,涕泗横流。念臣昔承先帝顾托之重,既矢以为国忘家,捐躯徇主矣,其在今日,敢不益掳忠荩,图报国恩。但内禁外廷,地势自隔;臣谟母训,听纳悬殊:尚冀我圣母念祖宗基业之重,天位保守之难,凡所以拥护圣躬,开导圣学者,尤望时加训迪,勿替夙恩;臣知皇上纯孝性成,必能仰承慈意,服膺罔懈也。至于进尽忠言,弼成圣政,则臣分义所宜自尽者,虽微慈谕,犹当思勉,况奉教督谆谆,敢不罄竭愚衷,对扬休命,臣诚不胜感激祈望之至。(37)

    大婚典礼正在进行的时候,辽东巡抚张学颜的捷报到了。土蛮约同泰宁卫速把亥进犯辽东开原,大营扎在劈山,辽东总兵李成梁得到消息,随即出寨二百里,进捣劈山,斩敌四百三十,这便是所谓“劈山大捷”。捷报到了,神宗奏知慈圣皇太后,太后对神宗说:

    “赖天地祖宗默祐,此时正尔行嘉礼之际,有此大捷,乃国家之庆,我心甚喜。元辅运筹庙谟,二辅同心协赞,才得建此奇功。我勉留张先生,这是明效。”

    “圣母慈谕的是。”神宗恭敬地答复。(38)

    在大捷声中,神宗婚礼举行了,所娶的王皇后,后来谥为孝端皇后。大捷和大婚,对于辅臣,都有照例的赏赐,经过谦辞以后,居正两次各受银一百两,彩缎六表里,对于升荫,仍坚辞未受。

    现在是居正力援前疏,请求给假归家葬父的时候了,但是神宗还是不允,上谕说:

    卿受遗先帝,辅朕冲年,殚忠宣劳,勋猷茂著。兹朕嘉礼初成,复奉圣母慈谕惓惓,以朕属卿,养德保躬,倚毗方切,岂可朝夕离朕左右?况前已遣司礼官营葬,今又何必亲行?宜遵先后谕旨,勉留匡弼,用安朕与圣母之心,乃为大忠至孝,所请不允。(39)

    居正再行上疏,辞旨非常迫切,他说:

    夫尽忠所以尽孝,而死者不可复生,臣岂不知今日之归,无益臣父之死;且重荷殊恩,特遣重臣,为之造葬,送终之礼,已为极至,臣今虽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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