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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一次打击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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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历三年辽东大捷,辽东巡抚张学颜还没有奏报的时候,巡按御史刘台的捷奏先到北京。从程序上说,这是一种手续的错误。然而不仅是错误,这是越权。巡按既可越权,巡抚便可卸责,对于封疆大事,当然发生不良的影响。从“综核名实”的立场看来,这是一个不能容许的错误。因此居正拟旨严加申斥。居正记得就在这一年,三边总督石茂华,曾因御史督战太急,鲁莽进兵,以致受到不小的挫败。自己还曾去信诰诫过:“今之时政,与先年异。公受分陕之寄,凡事当守便宜,谋定而后发,亦不必汲汲求解于群议也。”(1)居正认定边疆督、抚,不应受御史的牵掣。

    刘台也有刘台的看法。辽东巡按御史固然是御史,但是张学颜是右副都御史、巡抚辽东地方,也是御史。明代官制的演变,形成监察权高于一切的状态。地方长官文的有布政使司左布政,右布政;武的有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以及镇守冲要的总兵官:这是最初的官制。但是后来添了巡按以及巡抚和总督。巡按、督、抚虽然各有疆域,但是他们只是都察院的官,不是地方官。他们的官阶不一定高,但是地方官不能不受他们的节制,这是监察的权威。刘台看到同是代表监察权的中央官,为什么一个可以调度军队,一个连报捷都不可呢?所以他的捷奏还是发出去。

    但是在法制上,巡按和巡抚究竟不同。英宗正统四年巡按御史出巡事宜有这样的规定:“总兵、镇守官受朝廷委任以防奸御侮,凡调度军马,区划边务,风宪官皆无得干预。”所以巡按不得过问军事,曾有明文的规定。辽东巡抚的全衔是“巡抚辽东地方,赞理军务”,因此调度军队,正是巡抚的职权。一切都有法制的依据。明代巡抚和巡按的职权最容易混淆,居正对于这一点,时时感觉到有纠正的必要。万历九年他说过:

    窃谓抚、按职掌不同,政体亦异。振举纲维,察举奸弊,摘发幽隐,绳纠贪残,如疾风迅雷,一过而不留者,巡按之职也。措处钱粮,调停赋役,整饬武备,抚安军民,如高山大河,奠润一方而无壅者,巡抚之职也。近来抚、按诸君,不思各举其职,每致混杂,下司观望,不知所守,以故实惠不流。至于直指使者,往往舍其本职,而侵越巡抚之事,违道以干誉,徇情以养交,此大谬也。(2)

    居正认为封疆大吏,不应受到牵掣,在法制有成规,在事理有根据,不能不认为正确。假如我们想到万历四十七年,杨镐经略辽东,因为受到兵科给事中赵兴邦红旗督战的迫蹙,以致仓皇进兵,造成辽东空前大败的事实,我们更不能不承认居正的主张。

    刘台经过这一次严旨申斥,充满怨愤,就在万历四年正月上疏弹劾居正。这是居正当国以来所受的第一次打击,也是他平生所受的最大的打击。原疏如次:

    臣闻进言者皆望陛下以尧、舜,而不闻责辅臣以皋、夔。何者?陛下有纳谏之明,而辅臣无容言之量也。高皇帝鉴前代之失,不设丞相,事归部、院,势不相摄而职易称。文皇帝始置内阁,参预机务,其时官阶未峻,无专肆之萌。二百年来,即有擅作威福者,尚惴惴然避宰相之名而不敢居,以祖宗之法在也。乃大学士张居正偃然以相自处,自高拱被逐,擅威福者三四年矣。谏官因事论及,必曰:“吾守祖宗法!”臣请即以祖宗法正之。

    祖宗朝,非开国元勋,生不公,死不王。成国公朱希忠,生非有奇功也,居正违祖训,赠以王爵。给事中陈吾德一言而外迁,郎中陈有年一争而斥去。臣恐公侯之家,布惠厚施,缘例陈乞,将无的极。祖宗之法若是乎?

    祖宗朝,用内阁、冢宰,必由廷推。今居正私荐用张四维、张瀚。四维在翰林,被论者数矣,其始去也,不任教习庶吉士也。四维之为人也,居正知之熟矣,知之而顾用之,夫亦以四维善机权,多凭借,自念亲老,旦暮不测,二、三年间谋起复,任四维其身后托乎!瀚生平无善状,巡抚陕西,赃贿狼藉,及骤列铨衡,惟诺若簿吏,官缺必请命。所援引者非楚人亲戚知识,则亲戚所援引也,非宦楚受恩私,则恩故之党助也。瀚惟日取四方小吏,权其贿赂,而其他则徒拥虚名。闻居正贻南京都御史赵锦书,“台谏无议及冢宰”:则居正之胁制在朝言官,又可知矣。祖宗之法如是乎?

    祖宗朝,诏令不便,部臣犹訾阁拟之不审。今得一严旨,居正辄曰:“我力调剂,故止是。”得一温旨,居正又曰:“我力请而后得之。”由是畏居正者甚于畏陛下,感居正者甚于感陛下。威福自己,目无朝廷,祖宗之法若是乎?

    祖宗朝,一切政事,台、省奏陈,部、院题复,抚、按奉行,未闻阁臣有举劾也。居正令抚、按考成章奏,每具二册,一送内阁,一送六科:抚按延迟则部臣纠之,六部隐蔽则科臣纠之,六科隐蔽则内阁纠之。夫部院分理国事,科臣封驳奏章,举劾其职也。阁臣衔列翰林,止备顾问,从容论思而已。居臣创为是说,欲胁制科臣,拱手听令。祖宗之法若是乎?

    至于按臣回道考察,苟非有大败类者,常不举行,盖不欲重挫抑之。近日御史俞一贯以不听指授,调之南京,由是巡方短气,莫敢展布。所惮独科臣耳,居正于科臣,既啖之以迁转之速,又恐之以考成之迟,谁肯舍其便利,甘彼齮龁,而尽死言事哉?往年赵参鲁以谏迁,犹曰外任也;余懋学以谏罢,犹曰禁锢也;今傅应祯则谪戍矣,又以应祯故,而及徐贞明、乔岩、李祯矣。摧折言官,仇视正士,祖宗之法如是乎?

    至若为固宠计,则献白莲、白燕,致诏旨责让,传笑四方矣;规利田宅,则诬辽王以重罪而夺其府地,今武冈王又得罪矣;为子弟谋举乡试,则许御史舒鳌以京堂,布政施尧臣以巡抚矣,起大第于江陵,费至十万,制拟官禁,遣锦衣官校监治,乡郡之脂膏尽矣;恶黄州生儒议其子弟幸售,则假县令他事,穷治无遗矣;编修李维桢偶谈及其豪富,不旋踵即外斥矣。盖居正之贪,不在文吏而在武臣,不在内地而在边鄙。不然,辅政末几,即富甲全楚,何由致之?宫室、舆马、姬妾、奉御,同于王者,又何由致之?在朝臣工,莫不愤叹,而无敢为陛下明言者,积威之劫也。

    臣举进士,居正为总裁;臣任部曹,居正荐改御史:臣受居正恩亦厚矣,而今敢讼言攻之者,君臣谊重,则私恩有不得而顾也。愿陛下察臣愚悃,抑损相权,毋俾偾事误国,臣死且不朽。

    刘台的奏疏上去了,居正想起明朝开国二百余年,从来没有门生弹劾座主的故事,偏偏自己在隆庆五年所取的进士,竟对自己提出弹劾,这是一个异常的刺激。三、四年来,当国的苦辛,刘台不一定明白,但是刘台既请皇上抑损相权,自己以后怎样办事?最使居正痛心的,是刘台所提出的几点,不一定是对的,然而也不一定全无根据。是刘台的诬蔑呢,还是他的不能体谅?自己的门生,一手提拔的人,还不能体谅,以后又怎样办事?自己是大臣,当然谈不到和刘台辩驳,他和神宗说:

    “依法,巡按御史不得报军功;去年辽东大捷,刘台违制妄奏,法应降谪,彼时臣仅请旨戒饬,刘台已经愤愤不已。后来御史傅应祯妄言下狱,请旨穷诘党与,当时并不知道刘台和傅应祯同乡亲近,从中主持,因此刘台妄自惊疑,全不顾忌,对臣泄恨。二百年来,没有门生弹劾座主的故事,如今臣唯有一去以谢刘台。”

    神宗看到居正跪在御座前面,眼泪簌簌地直下,只有自己扶他起来,和他说:

    “先生起,朕当责台以谢先生。”

    居正仍是具奏请求致仕,神宗下旨慰留道:

    “卿赤忠为国,不独简在朕心,实天地祖宗所共降监,彼谗邪小人,已有旨重处,卿宜以朕为念,速出辅理,勿介浮言。”

    皇上的恩意很显然了,但是居正还是感觉到办事的困难,他再疏乞休道:

    臣捧读恩纶,涕泗交集,念臣受先帝重托,既矢以死报矣。今皇上圣学,尚未大成;诸凡嘉礼,尚未克举;朝廷庶事,尚未尽康;海内黎元,尚未咸若;是臣之所以图报先帝者,未尽其万一也,臣岂敢以去?古之圣贤豪杰,负才德而不遇时者多矣,今幸遇神圣天纵不世出之主,所谓千载一时也,臣又岂可言去?皇上宠臣以宾师不名之礼,待臣以手足腹心之托,相亲相倚,依然蔼然,无论分义当尽,即其恩款之深洽,亦自有不能解其心者,臣又何忍言去?然而臣之必以去为请者,非得已也!盖臣之所处者危地也,所理者皇上之事也,所代者皇上之言也。今言者方以臣为擅作威福,而臣之所以代王行政者,非威也则福也。自今以往,将使臣易其涂辙,勉为巽顺以悦下耶,则无以逭于负国之罪;将使臣守其故辙,益竭公忠以事上耶,则无以逃于专擅之讥。况今谗邪之党,实繁有徒,背公行私,习弊已久,臣一日不去,则此辈一日不便,一年不去,则此辈一年不便。若使臣之所行者,即其近似而议之,则事事皆可以为作威,事事皆可以为作福,睊睊之谗日哗于耳,虽皇上圣明,万万不为之投杼,而使臣常负疑谤于其身,亦岂臣节之所宜有乎?此臣之所以辗转反侧,而不能不惕于衷也。伏望皇上怜臣之志,矜臣之愚,特赐罢归,以解群议:博求廊庙山林之间,必有才全德备之士,既有益于国而又无恶于众者,在皇上任之而已。臣屡渎宸严,无任战栗陨越之至。(3)

    神宗随即再下圣旨:

    卿精诚可贯天日,虽负重处危,鬼神犹当护佑,谗邪阴计,岂能上干天道。朕亦知卿贞心不贰,决非众口所能动摇,已遣司礼监随堂官往谕朕意,卿宜即出视事,勉终先帝顾托,勿复再辞。

    这是正月二十六日的事。神宗还不放心,再差司礼监太监孙隆前往慰留,并降手谕:

    谕元辅:先帝以朕幼小,付托先生。先生尽赤忠以辅佐朕,不辞劳,不避怨,不居功,皇天后土祖宗必共鉴知。独此畜物,为党丧心,狂发悖言,动摇社稷,自有祖宗法度。先生不必介意,只思先帝顾命,朕所倚任,保安社稷为重,即出辅理。朕实惓惓伫望。特赐烧割一份、手盒二副、长春酒十瓶,用示眷怀,先生其钦承之,慎勿再辞。

    在这个情形之下,居正没有再辞的理由,他只有重行出来辅理国事。居正对于政治,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政权是贯彻这个理想和抱负的工具,他决不轻易放弃政权。在他认定神宗对于自己的信任,不但没有动摇,而且更加坚定的时候,他慨然地说:

    夫事惟求诸理之至当,心岂必于人之尽知。况臣区区之愚,既特孚于昭鉴,则诸呶呶之口,诚无足为重轻。谨当仰体圣怀,益殚赤悃,冰霜自保,虽嫌怨以奚辞,社稷是图,何发肤之敢惜。(4)

    政权在自己手中,居正准备继续贯彻自己的主张。“你们谅解也好,不谅解也好,我的行为,自然有我的标准。”他想。

    神宗说起对于刘台,自有祖宗法度,果然派文书官邱得用,口传圣旨:“刘台这厮,谗言乱政,着打一百充军,拟票来行。”拟旨是内阁的职务,但是交付廷杖,究竟有些困难。居正具疏论救,其结果刘台免去廷杖,只得“除名为民”的处分。这一点,当时颇有人认为是居正的宽宏。但是居正却坚决地否认,他说:

    古之圣贤所遇之时不同,而处之之道亦异。《易·大过》栋桡。《彖》曰:“刚过乎中。”当大过之时,为大过之事,未免有刚过之病;然不如是,不足以定倾而安国,栋桡而本末弱矣。伊、周当大过之时,为大过之事,而商、周之业赖之以存,虽刚而不失为中也。仆以一竖儒,拥十余龄幼主,而立于天下臣民之上,威德未建,人有玩心。况自嘉、隆以来,议论滋多,国事靡定,纪纲倒植,名实混淆。自仆当事,始布大公,彰大信,修明祖宗法度,开众正之路,杜群枉之门,一切以尊主庇民,振举颓废为务,天下始知有君也。而疾之者乃倡为异说,欲以抑损主威,摇乱朝政,故不得不重处一、二人,以定国是,以一人心,盖所谓刚过乎中,处大过之时者也。而丈乃以为失士心,误矣。吾但欲安国家,定社稷耳,怨仇何足恤乎!……仆今所处何时也?主上举艰巨之任,付之于眇然之身,今权珰贵戚,奉法遵令,俯首贴耳而不敢肆,狡夷强虏,献琛修贡,厥角稽首而惟恐后者,独以仆摄持之耳,其出处去就,所系岂浅浅哉?彼谗人者不畏不愧,职为乱阶,且其蓄意甚深,为谋甚狡,上不及主上,旁不及中贵,而独剚刃于仆之身,又无所污蔑,而独曰“专擅,专擅”云云,欲以竦动幼主,阴间左右,而疑我于上耳。赖天地宗庙之灵,默启宸衷,益坚信任。不然,天下之事,岂不为之寒心哉!自有此事,主上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以痛恨于忌者,盖大舜疾谗说之殄行,孔子恶利口之复邦,故去此人以安仆也,以安社稷也。离明允断,诚理法之正,而仆所以恳恳救之者,盖以仰答圣恩,下明臣节耳,非欲为沽名之事也。(5)

    同期中,居正又有上徐阶书,(6)答胡邦奇书。(7)他说:“颛蒙之见,果于自信,但知竭忠捐躯,可以报国,更不思身。”(8)他又说:“盖仆素以至诚待人,绝不虞人之伤己:至于近日之事,则反噬出于门墙,怨敌发于知厚,又适出常理之外。”(9)经过三四年的政局,居正对于自己,充满了自信,他认定唯有自己,才能担当国家的大任。因此从居正看来:攻击居正,便是攻击国家;摧毁居正,便是摧毁国家。这是必然的逻辑。居正说:“其出处去就,所系岂浅浅哉?”自信力的扩大,已经到达惊人的地位,但是倘使把居正当国十年的政局,和万历十年以后直到明末的政局比较,我们不能不承认居正见地的正确。

    居正对于刘台的怨愤,真是深刻万分。救止廷杖的事,只是政治手腕的运用。他不愿意给一般人以强烈的刺激,所以刘台幸免廷杖的处分。万历八年,张学颜为户部尚书,揭发刘台在辽东受贿的事实,再经过辽东巡按于应昌,江西巡抚王宗载的彻查,刘台终于得到流戍浔州的处分。嫌疑的阴影,又投射到居正身上。居正说:“古云,‘宁人负我,无我负人’,况冤亲平等,悉归幻妄,今转盼之间,已成陈迹矣,何足挂之怀抱乎?”(10)话虽说得淡泊,但是事实上居正不是一个淡泊的人。孔子说过:“以直报怨。”什么是“以直报怨”呢?《礼记·表记》又记孔子之说:“以德报德,则民有所劝;以怨报怨,则民有所惩。”“直”只是应得的价值,因此“以怨报怨”和“以直报怨”,适成为同义的语句。也许居正认为刘台只得到他应得的价值吧!从近代的政治风度看来;不能不算是可以惋惜的事。

    刘台攻击居正的贪污,不是没有根据的诬蔑。居正当国以后,曾说:“仆自当事以来,闭门却扫,士大夫公言之外,不交一谈。”(11)又说:“仆近来用人处事,一秉公心,谬持愚见,旁人无所关其说,士大夫公见之外,不延一客,公谈之外,不交一语,即有一、二亲故,间一过从,不过相与道旧故,遣客怀而已,无一语及于时政。”(12)居正对于自己的生活,不算没有把握。在操守方面,正因为居正对于政权的热中,我们更可想象他对于货利的淡泊。在言论自由的时期,一旦贪污有据,经人指摘,往往不但成为终身的玷辱,而且会引起政权的动摇。这是一个热中政权的人所不愿意的。然而明代腐化的空气,已经弥漫了,腐化的势力,侵蚀一切,笼罩一切,何况一个全权在握的首辅,更易成为腐化势力的对象。北京只是居正的寓所,他的家在江陵;居正可以洁身自好,但是居正有仆役,有同族,有儿子,有弟弟,还有父亲。腐化的势力,在北京找不到对象,便会找到江陵。居正也许还能管束子弟,他能管束父亲吗?尤其张文明那一副放荡不羁的形态,更不会给一个十几年不曾见面的儿子以说话的机会。

    明朝的政治,充满无数腐化的因素。现代认为不应存在的事实,在当时只是一种习惯。最痛苦的是在未经指摘的时候,尽管认为习惯,但是一经指摘以后,立刻又成为贪污。因此从事政治生活的人,随时随地,都受着物质的诱惑,也就随时随地,会蒙到仇敌的指摘。这是政治生活的创伤。隆庆六年,湖广巡抚、巡按提议为居正建坊。大学士建坊,在明代只是一个寻常的事,但是建坊的工料,一切又落到湖广民众身上。居正极力辞免,他说:“敝郡连年水旱,民不聊生,乃又重之以工役,使万姓睊睊,口诅祝而心咨怨,将使仆为荣乎?辱乎?”不建坊也可以,他们便准备照工料折价,送给张家,这可算是异想天开,不过居正并不觉得离奇,他只说:

    若欲给与折价,尤不敢当。家有薄田数亩,足为俯仰之资,仆又时时以其禄入,奉上老亲,击鲜为宾客费,家不患贫。而诸公所馈,铢两皆民膏也,仆何功以堪之,何德以享之?顷已有书恳控二公,恐未见谅。愿公再以鄙意固请,必望停寝,乃见真爱。若不可止,如向者面渎云云,准作废府纳价,贮库作数,仆亦受惠多矣。仆虽无德于乡人,而亦惧丛怨以重吾过。诸公诚爱我者,宜视其所无者而与之,奈何益其所有以滋毒于仆。恃公道谊骨肉之爱,故敢沥竭肝胆,直露其愚。若谓仆心或欲之,而姑饰辞以沽名,则所谓穿窬之徒,不可以列于君子之林矣。(13)

    我们不能认居正为“穿窬之徒”,但是我们也没有看到坚决的拒绝。他只是不要建坊,不要折价,而希望以建坊之费,准作废府纳价。在运用的方面,纵使不同,但是接受只是接受,还不是同样的民脂民膏?废府即辽王府,隆庆二年辽王宪被废以后,张家据为己有,直到隆庆六年,才想起纳价的事。《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十一和《明史》原本称“居正攘以为第”,指此。居正曾孙张同奎对于此事的否认(14)只是没有根据的说话,其后《明史》根据同奎的言论,重行删订,便上了一次大当。

    建坊不仅是建坊,坊价送到张家,立刻修建第宅,建筑工人,由锦衣卫军士包办。这个原是明代的敝风,但是在这一点,似乎居正也不觉得离奇。他说:

    新构蜗居,三院会计欲有所助。诸公厚意,岂不知感,但仆本心,原不敢以一椽一瓦劳费有司,故虽督造锦衣,亦止便差用借,诚恐惊扰地方也。今堤工方兴,疲民无措,公私嗷嗷,困敝至此,岂复有余羡为仆营私第乎?仆虽无德于乡人,实不敢贻累以贾怨。且去岁诸公所赐坊价,已即给付工匠,即有不足,以后逐年赐赉,及俸入田租,陆续凑办。需以二、三年,可得苟完矣。若诸公创行此意,则官于楚者,必慕为之,是仆营私第以开贿门,其罪愈重。万望俯谅鄙衷,亟停前命,俾仆无恶于乡人,无累于清议,则百朋不为重,广厦不为安也。(15)

    这是万历元年的事。这一座第宅的规模,着实不小。居正自言:“小宅,原拟赐金构一书舍耳。不意锦衣庞君遂摹京师第宅,大事兴作,费至不赀。屡屡垂念,给与频蕃,既乖本图,复益罪过,赧怍之衷,口不能悉。”(16)第宅之中,有堂有楼,神宗赐名为纯忠堂、捧日楼,又颁御笔大字二幅,对句一联,御前银一千两。(17)这次建坊、建第的计划,发动的是湖广巡抚汪道昆,(18)完成的是继任巡抚赵贤(19),恰恰做到“官于楚者,必慕为之”的地步。“给与频蕃”,适成为“营私第以开贿门”的注脚。以后万历六年,有人提议替张家创山胜;(20)万历八年,提议建三诏亭;(21)万历九年,提议重行建坊表宅,(22)而且一切动工进行,都不待居正的同意。所以无论居正是否默认,这一个贿门,在他当国的时期,永远没有关上。

    贿门当然不仅在此。荆州江滨的沙滩出水,荆州府落得做人情,便撺掇张家出来报领。居正自己说起:“又昨王太常言,府中有一淤洲,公欲寒家人领,极知公厚意,但利之所在,人争欲之,擅众所利,则怨必丛积,家有薄田数亩,可免饥寒,老亲高年,子弟驽劣,诚不愿广地积财以益其过也。”(23)居正的话没有说错,但是广地积财的事,仍是不断地进行。居正身后,福王常洵奏乞居正所没产,(24)恰恰证实居正积产的成绩。

    最直接的办法,是把贿赂一直送到江陵张家。居正书牍里,屡次提到。(25)最阔绰的是两广的长官。万历七年,居正曾说:“自不穀待罪政府以至于今,所却两广诸公之馈,宁止万金,若只照常领纳,亦可作富家翁矣。”(26)大致古来两广一带,腐化的空气,特别浓厚,所以岑参看到朋友往广东做官,仔细吩咐他,“此乡多宝玉,慎勿厌清贫。”(27)明朝的腐化空气,本来很盛,最盛的还是广东,(28)吏治的腐化,当然影响到人民的生活,和地方的治安。两广动乱最多,这是一个最大的原因。

    在贿赂的进行中,也有几次特别的趣事。一位知县的贿赂送来,居正拒绝了,知县认为嫌少,便设法加添。经不起再来一次拒绝,他索性借上一条玉带,一并献上。居正复信说:

    往者别时曾以守己爱民四字相规,故屡辱厚惠,俱不敢受,盖恐自背平日相规之言,有亏执事守己之节。而执事乃屡却不已,愈至愈厚,岂以区区为嫌少而加益耶?至于腰间之白,尤为殊异,顾此宝物,何处得来,恐非县令所宜有也。谨仍璧诸使者。若假之他人,可令返赵。执事从此,亦宜思所以自励焉。(29)

    这仅是小小的诰诫,还不严重。最离奇的是一位郧阳巡抚。他在解任以后,到处活动,声名已经不佳,偏偏又活动到居正门上来了。这是一件笨手笨脚的事,居正怎样提出呢?他只有开一次玩笑,说道已经给吏部提起,但是吏部因为空气不利,只有极力避嫌,不敢起用。说过以后。居正更重重地教训一顿:

    仆之求士,甚于士之求己,虽越在万里,沉于下僚,或身蒙訾垢,众所指嫉,其人果贤,亦皆剔涤而简拔之,其为贤者谋也,又工于自为谋。公闻之往来之人,岂不诚然乎哉?胡乃不以贤者自处,以待仆之求,而用市道相与,馈之以厚仪,要之以必从,而又委之于私家,陷之以难却,则不知仆亦甚矣。古人言,非其义而与之,如寘之壑中,诚不意公之以仆为壑也!以公夙所抱负,又当盛年,固时所当用者,此后阖门养重,静以俟之,弓旌之召,将不求而自至。若必欲如流俗所为,舍大道而由曲径,弃道谊而用厚贿,仆不得已,必将言扬于廷,以明己之无私,则仆既陷于薄德,而公亦永绝向用之路矣,是彼此俱损也。恃在夙昔至契,敢直露其愚,惟公亮而宥之,幸甚。(30)

    这次居正的地位真是尴尬,所以只有痛快地数责。所谓“委之于私家,陷之以难却”,也许是指送到江陵张文明的手里,但是这只是悬想,没有证明。

    文明是一个放浪不羁的人,居正当国以后,当然增加文明的威风。万历初年御史李颐前往广西,路过江陵,看见文明气焰太大了,和他顶撞一下,居正便取消李颐的御史。居正不是不晓得文明的放恣。他说过:“老父高年,素怀坦率,家人仆辈,颇闻有凭势凌铄乡里、混扰有司者,皆不能制。”(31)在“子为父隐”的社会中,居正只能这样说,但是文明的放恣,已经显然。参与这一切的有居正的弟弟,有他的儿子敬修,也有他的族人子弟。万历二年,居正说过;“敝族家人,虽颇知奉法,然小小扰混,未必尽无,衔勒钤制,不敢一日释也。”(32)这里透露族中的情态。至于仆役的横肆,在书牍中看到的更不止一处。

    从这许多方面看来,刘台所称“居正之贪,不在文吏而在武臣,不在内地而在边鄙”,又称居正“辅政未几,即富甲全楚”,不是没有根据的。但是这是明代的风气。在腐化的空气中,居正曾经和两广总督刘尧诲谈起:

    尊示谓稽察吏治,贵清其本源,诚为要论,顾积习之弊,亦有难变者。一方之本在抚按,天下之本在政府。不穀当事以来,私宅不见一客,非公事不通私书,门巷阒然,殆同僧舍,虽亲戚故旧,交际常礼,一切屏绝,此四方之人所共见闻,非矫伪也。屡拟严旨,奖廉饬贪,欲庶几以身帅众,共成羔羊素丝之风,而终不可易。乃苞苴之使,未尝绝也;钻刺之门,未尝墐也,虽飨荼茹堇,徒自苦耳,何裨于治理耶?虽然,不穀固不敢以人之难化,而遂懈其率之之心也,早夜检点,惟以正己格物之道,有所未尽是惧,亦望公俯同此心,坚持雅操,积诚以动之,有冥顽弗率,重惩勿贷,至于中伤毁排,则朝廷自有公论,可勿恤矣。(33)

    人是毕竟不免受环境支配的。假如居正不生在腐化的空气中,或即生在这个空气之中,而没有那样的父亲,也许他在“正己格物”的方面,会有更大的成绩。

    居正当国以来,整顿财政,到现在已经有了相当的成就。在他整顿的时候,追比田赋积欠,每年带征三成。纳税的百姓,看到增加三成,当然认为负担太重。万历三年,居正的门生,御史傅应祯疏称“小民一岁之入,仅足给一岁,无遗力以偿负也。近乃定输不及额者,按、抚听纠,郡、县听调,诸臣畏谴,督促倍严,致流离接踵,怨咨愁叹,上彻于天。”这是一种谠论。在应祯上疏的时候,居正当然有许多不快,但是到了万历四年,他知道财政方面,已经稳定,同时他也看清赋税方面,有改革的必要。七月居正疏称:

    臣等又查得隆庆六年六月诏书一款,自嘉靖四十三年、四十四年、四十五年,并隆庆元年钱粮,除金花银不计外,其余悉从蠲免,其二年、三年、四年,各量免十分之三。至于淮安、徐州以水旱,广东惠、潮二府以兵伤,则并隆庆二年、三年,亦从蠲免,恩至渥矣。乃该地方犹不能追纳,至万历二年,户部乃议于拖欠七分之中,每年止带征三分而民犹以为苦。何也?盖缘各有司官不能约己省事,无名之征求过多,以致民力殚竭,反不能完公家之赋。其势豪大户,侵欺积猾,皆畏纵而不敢问,反将下户贫民,责令包赔。近来因行考成之法,有司官惧于降罚,遂不分缓急,一概严刑追并,其甚者又以资贪吏之囊橐,以致百姓嗷嗷,愁叹盈闾,咸谓朝廷催科太急,不得安生。夫出赋税以供上者,下之义也;怜其穷困,量行蠲免者,上之恩也;于必不可免之中,又为之委曲调处,是又恩之恩也。今乃不知感戴而反归过于上,则有司官不能奉行之过也。然愚民难以户晓,损上乃可益下,顷赖皇上力行节俭,用度渐纾,又以北虏纳款,边费稍省,似宜曲垂宽恤,以厚下安民。合无敕下户部,查各项钱粮,除见年应征者,分毫不免外,其先年拖欠带征者,除金花银遵诏书仍旧带征外,其余七分之中,通查年月久、近,地方饶、瘠,再行减免分数,如果贫瘠不能完者,悉与蠲除,以苏民困。至于漕运粮米,先年亦有改折之例,今查京、通仓米,足支七、八年,而太仓银库,所积尚少,合无比照先年事例,将万历五年漕粮,量行改折十分之三,分派粮多及灾伤地方征纳。夫粮重折轻,既足以宽民力,而银库所入,又借以少充,是足国裕民,一举而两得矣。臣等待罪辅弼,日夜思所以佐皇上,布德元元,辑宁邦本,计无便于此者。伏乞圣明采纳施行,生民幸甚。(34)

    疏中所称,除豁免积欠以外,还有漕粮改折的事。粮是实物的征收,因为北京、通州一带存粮已足,所以居正提议在漕粮定额太重和灾荒的地方,折价收银,减轻人民的痛苦,同时也增加银两的存储。这一年积粮足支七八年,积银四百余万,(35)国家财政,遂造成不可动摇的基础。

    万历四年,在水利方面,也有相当的成绩。当时管理水道的大臣,一位是河道总督,一位是漕运总督。漕督本来是管漕粮的,但是水道发生问题,漕船便无从北上,所以对于黄河和运河水利,都不容不过问。二月间漕运总督吴桂芳疏称:

    淮、扬二郡,洪潦奔冲,灾民号泣,所在凄然,盖滨海汊港,岁久道湮,入海止恃云梯一径,致海拥横沙,河流泛溢,而盐、安、高、宝,不复可收拾矣。国家转运,惟知急漕而不暇急民,故朝廷设官,亦主治河而不知治海。臣请另设水利佥事一员,专疏海道,而以淮安管河通判,改为水利同知,令其审度地宜,讲求捷径,如草湾及老黄河皆可趋海,何必专事云梯?

    云梯关是当时黄河入海的海口,老黄河、草湾都在附近,是黄河屡次决口的所在。桂芳主张多开黄河入海之道,黄水去了,淮水随同出海,高邮、宝应的水患,便可减轻。多开海口,不是整理黄河的根本大计,但是在当时淮、扬一带民生痛苦的时候,不能不算救时的方法。居正没有治河的经验,但是他有治河的决心。在他看到吴桂芳的奏疏的时候,他决定发动整个的力量,做桂芳的后盾。他说:

    淮、扬之民,岁苦昏垫,朝廷未尝一日忘,顾莫有任其事者。兹读大疏,明白洞彻,底绩可期。夫治水之道,未有不先下流者。年来但讲治水,不求治海,虽费何益?但海口之淤,当必有因,似宜视水必趋之路,决其淤,疏其窒,虽弃地勿惜,碍众勿顾,庶几有成也。设官及留饷诸事,一一如教,属所司复允,惟公坚定而力图之。(36)

    得到居正支撑以后,桂芳便开始做疏浚草湾的工作。这时议论来了,大家唯恐草湾一开,对于漕运发生问题。居正再给桂芳一度支持,他说:

    淮、扬之民,方苦昏垫,被发缨冠而救之,犹恐不及,岂能豫忧运道之难处耶?今且拯此一方之民,从容讲求平江遗迹,为国家经久之图。今内外储积,幸已渐裕,法纪渐张,根本渐固,此等事他日自有贤者任之,公毋虑也。(37)

    在疏浚黄河入海水道的当中,桂芳曾经有一个大胆的提议,他认为要救上游的水灾,唯有牺牲安东县城(38),他请求交工部议复,疏中说道:

    语云,“救一路哭,不当复计一家哭”。今淮、扬、凤、泗、邳、徐,不啻一路矣。安东自众流汇围以来,独文庙县衙,仅存椽瓦,已不成邑,即使全河趋之,亦不过一家哭耳。况势又不得不然耶?创始为作事所难,独任乃人情共忌,乞下所司议。

    工部尚书郭朝宾复奏:“委一垂陷之安东,以拯全淮之胥溺,漕臣言可听。”上谕立即俞允。(39)居正对于国家大事,只有果断,没有推诿;只有全力的推进,没有两可的游移。在这个情形之下,桂芳当然可以放手办事。万历四年七月,草湾功成;八月工部复奏。上谕赏吴桂芳银币,居正去信说:

    海口疏通,淮、扬之间,欢声雷动,从此人得平土而居,翳谁之力与?以此知天下无不可为之事。“人存政举”,非虚语也。比者暂行薄赉,俟元圭既告之日,仍当有殊锡焉。(40)

    草湾功成以后,桂芳便进行修筑高邮湖堤的工作。但是在工作进行的当中,淮水冲下来了,兴化、泰州一带,又是一片汪洋。居正说:

    高邮堤工闻已告成,乃久未完报者,想以大工甫就,新水暴涨,虑有变态,欲俟其坚定,乃完报耳。但微闻兴、泰之间,河塘溃决,复成巨浸,未审何以拯之?河流既自复故道,当无俟开浚。承教挽淮入河之策,甚善。考其泛地,多属河道衙门,然公欲为国家万年之计,救淮、扬目前之急,想当视为一家,同心共济也。议定,幸即疏闻,此既关系来岁漕计,自不容不预图也。年来方内乂安,庶几小康,独河漕一事,时往来于怀,而当事诸公亦既殚厥心力矣,乃竟不获的于平成,岂所谓可能者人,不可能者天耶?奈何!(41)

    桂芳提议挽淮入河,牵涉到河道总督傅希挚身上来。居正再给希挚去信:“河、漕意见不同,此中亦闻之。窃谓河、漕如左右手,当同心协力,以期共济。如所见必不能合,亦宜各陈,以俟高断,不宜默默而已。国之大事,不妨公议。事君无隐,岂为失忠厚之道耶?”(42)这是万历五年的事。但是希挚和桂芳的主张,绝对不能融洽,到万历六年初,居正不得不出以断然的处置,这是后话。关于淮水的问题,自从至元二十年,黄河改道以来,黄河夺了淮水出海的水道:在黄河水落的时候,黄、淮并流,一切没有妨碍;但是到了黄河水盛的时候,淮水被逼,倒灌运河,再加以高邮、宝应诸湖的激荡,遂成淮、扬一带的大祸。因此在万历五年便有两派不同的主张。一派主张挽淮入河,吴桂芳便是其中的一个。万历六年潘季驯总理河漕,彻底贯彻这个主张。一派如给事中汤聘尹等,主张纵淮入江,他们要黄、淮分背而行,黄河不再妨碍淮河,淮、扬地方,便有相当的安全。在地方言地方,这个不失为一种有力的主张,但是黄、淮两条水道,中间不能没有运河。假如没有运河,四百万漕粮,怎样北上?假如保留运河,即使筑堤设闸,如何能使黄河在洪水期不至倒灌入运,重新破坏淮河的水道?居正真有些茫然了。他听了淮、扬京官的主张,也认为纵淮入江,是一个方法。他立刻告给桂芳,但是他还是说:“但仆自来未经此地,不悉其曲折,独以意度如此,谩呈以备采择。”(43)桂芳当然是明白情形的,他看到黄河洪水已退,淮水归流,便据实见告,根本打销纵淮入江之议。居正取消自己的动议,只提出治水的苦心。他说:

    辱翰示,知淮已归流,水势渐退,慰甚。河患自古记之,有非人力所能胜者,但仆今谬当大任,一闻愁叹哀号之声,痛心疾首,虽智力短浅,济时无策,然不忍坐视民之失所,而不思以拯救之也。淮水既已会河,则导江之说,无烦再议。(44)

    居正的负责和虚心,在这一次里,完全表现出来。他不是水利专家,但是他能任用专家,并且发动政治的力量,做专家的后盾。因为不是专家,所以他的主张,不一定正确,但是在他发现错误以后,他立刻修正,这正是他的优点。关于黄、淮水利的事,万历六年,潘季驯提出他的定律。他说:“淮清、河浊,淮弱、河强。河水一斗,沙居其六,伏秋则居其八,非极湍急,必至停滞。当借淮之清,以刷河之浊,筑高堰束淮入清口,以敌河之强。使二水并流,则海口自浚,即桂芳所开草湾,亦可不复修治。”到季驯手里,理论方面有了根据,事业方面也有了成绩,这才不愧为水利专家,而任用季驯的,也是居正。

    万历四年十月,居正因九年考满,奉旨加特进左柱国,升太傅,支伯爵俸。一切当然只是循例的升转,但是居正四赐恩命,中间还曾一度奉到神宗手诏:

    谕元辅,先生亲受先帝遗嘱,辅朕冲年。今四海升平,四夷宾服,实赖先生匡弼之功。先生精忠大勋,朕言不能述,官不能酬,惟我祖宗列圣,必垂鉴知,阴祐先生子孙,世世与国咸休也。兹历九年考绩,特于常典外,赐银二百两,坐蟒、蟒衣各一袭,岁加禄米一百石,薄示褒眷,先生其钦承之,勿辞。(45)

    最后居正还是坚决地辞却,他说:

    缘臣前岁以辽东大捷,荷蒙圣恩,欲加升荫,臣具疏辞免,中间引古侠士酬报知己之义,以及人臣敬事后食之心,每欲事过所受,功浮于食,犬马之诚,于是乃安;自今凡非分之恩,逾格之赏,无复滥及,庶大义克尽,微志获伸等因,已荷圣明,俯垂矜允,又特加纶奖,风励臣工,是臣之微忱,既已仰孚于圣鉴,臣之愚忠,又已盟心而自许矣。乃今未有尺寸之效,以自副其功浮于食之心,而非分之恩,逾格之赏,又复滥及,则臣向之所以陈辞者,不过矫饰之虚言,而皇上之所以许臣者,亦未为相信之深矣。臣不敢自背其言,上以欺主,外以欺人,故不避烦渎,沥血陈诚,必望圣慈,特垂俞允。倘微志终伸,即通侯之爵未为荣,万钟之乐不为富矣。臣屡冒天威,无任战栗陨越之至。(46)

    经过这样地恳切陈辞,神宗准予辞免太傅及伯爵俸,其余特嘱接受。这一次居正的奏疏,令人联想到诸葛亮《与李严书》。诸葛亮的大志,是辅佐后主,讨平曹魏,在大功没有完成的时候,李严论为诸葛亮宜受九锡,封王。诸葛亮和他说道:“吾与足下相知久矣,可不复相解。足下方诲以光国,戒之以勿拘之道,是以未得默已。吾本东方下士,误用于先帝,位极人臣,禄赐百亿,今讨贼未效,知己未答,而方宠齐、晋,坐自贵大,非其义也。若灭魏斩睿,帝还故居,与诸子并升,虽十命可受,况于九耶?”(47)居正的屡辞恩命,也许不是模仿诸葛亮,但是也许竟是模仿。他们同样地辅佐幼主,同样地有绝大的抱负。在抱负没有实现以前,他们同样地拒绝过分的恩赐。假如居正竟是模仿诸葛亮,毕竟他找到一个绝好的榜样。正因为自己力辞厚赏,始可以督促一般政府官吏的上进。在这一点,更发生政治的作用。居正曾因为宣府巡抚吴兑请求恩赐部属,和他说起:

    辱翰示,一一领悉,即嘱本兵为之区处。但有功必叙,有劳必酬者,朝廷厚下之仁;敬事后食,先劳后禄者,人臣自靖之义。若铢铢两两,计功程劳,以责望于上,似非所谓怀仁义以事君者也。仆以菲薄,待罪政府,每日戴星而入,朝不遑食,夕不遑息,形神俱瘁,心力并竭,于国家岂无尺寸效?然自受事以来,力辞四荫,独守旧官,每一蒙恩,辄夔夔栗栗,不能自宁,非矫也,诚以国恩难报,而臣子虽鞠躬尽瘁,不过自尽其所当为,本无功之可言也。公所欲为诸君处者,自见鼓舞用人之道:而区区所云,似亦为人臣之所当知也。冒昧吐沥,惟高明采之。(48)

    在万历四年、五年的中间,国家大事须提及者尚有边防和条编。

    实际讲,到了这个时候,边防的局势已经大定。鞑靼首领俺答已经归顺了,因此北方减少一个最大的威胁。固然俺答部下不是没有些少的侵扰,但是对于小小的出入,居正只是抱定耐烦的宗旨。他认为即在本国,不时还有“盗贼”突发,对于鞑靼武士的小骚扰,他有时竟是置之不问,不过大棒还在手中,他准备随时出击,因此宣大北边,永远得到安宁。一切的胜着,都在把握之中;他和宣大总督方逢时说:

    往时庙堂无定见,一闻浪语,即为之动摇,譬之低棋,随敌向往,应手即下。今则不然,吾审势已定,窥敌观变,或无事而自补,或弃子而求先,此今日之局面也。诸公当事者,宜审计焉。(49)

    但是尽管胜算在握,他对于俺答还是主张待之以诚。为什么待之以诚?因为俺答已经不是明朝的敌人,所以居正主张开诚布公。山西的穷民,逃到鞑靼去了。山西巡抚崔镛和居正说,要向俺答讨回:他还豫备万一俺答拒绝送回的时候种种的对策。居正只和他说:“盖今之虏情,与昔不同。昔未臣服,故可用计处,今既为一家,又当待之以信,谕之以理。”居正提出怎样派人向俺答讨回;他要通事对俺答说:“王如晓事,宜将此人及其党与,执送军门。朝廷必鉴王之诚款,和好益坚,赐赉愈厚:何为纳此无用之人,听其妖妄之说,而坏已成之功,失永久之利哉?”居正又说:

    彼闻此言,势必听从。即彼不从,我常持此以责让之,使曲在彼,则我之威信,亦无所失。量此幺么干得甚事!今板升之人如此辈者,何啻千万,即索之而不得,亦恶足为轻重乎?彼虽犬羊,亦不可欺。用术以求之,或未必得,而彼反持此以诳我矣。(50)

    居正对于俺答,完全是一边开诚,一边布置,因此在威德兼济的形态下面,俺答和明朝,永远处在和平相安的地位。至于他对整个鞑靼的形势,还是抱定分化的政策。他和方逢时说:“大约虏情,只要涣之,无令得合而已。”(51)万历四年,俺答和察罕闹反了,居正便说:“近闻虏酋与察罕,构隙日深,此正吾用奇之日,使之祸结而不可解,则蓟辽之间,可以安枕,而西镇之贡市愈坚矣。宜多方以间之,他日奇功伟绩,必为公所收矣。”(52)总之鞑靼部落愈加分散,每一部分的力量便愈加薄弱,而对于朝廷的依赖便愈加深刻。这是这一个时期中居正对外的政策。在执行这个政策的时候,他甚至吩咐沿边督抚,遇到俺答和其他部落发生战祸的时候,给他假道的便宜。(53)

    居正感到棘手的,还是辽东。这方面的土蛮和中国处在敌对的地位,他们随时可以联络俺答的部下,但是在鞑靼可以并成大帮,进击辽东的时候,蓟镇和辽东,因为三卫所隔,始终不能呵成一气,这是地形上的劣势。因此万历四、五年间,居正的目光,完全集中到辽东。他在隆庆初年注重蓟镇,隆庆中年注重宣大,现在注重辽东,一切都是时局的结果。在注意到辽东的时候,辽东巡抚张学颜、辽东总兵李成梁,都成为心目中的人物。他和学颜说:

    辱示虏情,俱悉。公所以应之者,诚为得策矣。今全虏之祸,咸中于辽,连岁彼虽被创,我之士马,物故亦不少矣。彼既愤耻,必欲一逞,今秋之事,殊为可虞。昨已属意本兵,于贵镇兵食,比他镇尤当留意。临期若的知虏贼所向,当令蓟人助守宁前,使公等得专备东方。如犯宁前,则东西夹击。再一创之,则彼破胆而不敢东窥矣。公幸时时喻意李帅,大将贵能勇能怯,见可知难,乃可以建大功,勉之慎之。为国任事之臣,仆视之如子弟,既奖率之,又宝爱之,唯恐伤也。惟公垂亮焉。(54)

    居正对于鞑靼的政策,有利诱,也有威胁。在斗争的状态中,朝廷有的是大将和边墙,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这是威胁。朝廷有的是鞑靼日常生活必需的物资,在和平的状态下,可以互市;鞑靼以剩余的马匹,换取必需的物资,博得绝大的利益;这是利诱。俺答和河套鞑靼在这个状态中屈服了。但是辽东边外的土蛮采取一种和俺答相反的政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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