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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力语要(一九四七年) 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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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几吾人理想之新制度将有善美可期矣!外间于书院肇创之际,多不明了,或疑此制终不可行,主讲与吾等时存兢业,亦望诸生厚自爱,期有所树立。岂惟书院新制得以完成,不负创议与筹备诸公之盛心,而发扬学术,作育人才,保固吾国家民族以化被全人类者,皆于是乎造端矣。诸生勉旃。

    昔人有言,士先器识而后文艺。古者“文”字、“艺”字,并谓一切学术,如六籍乃备明天道、治法、物理之书,而号曰六艺,又曰六艺之文是也。汉以后始以词章名文艺,其意义始狭,非古也。今谓宜从古义。 今学校教育,但令学子讲习一切学术,易言之,即唯重知识技能而已。知识技能一词以下省称知能。 至于知能所从出与知能所以善其用者,则存乎其人之器识。器识不具,则虽命之求知能,其知能终不得尽量发展。必有其器与识,而后知能日进,如本固而枝叶茂也。抑必器识甚优,始能善用其知能,不至以知能为济私之具也。苟轻器识而唯知能是务,欲学者尽其知能以效于世,此必不可得也。今之弊在是,奈何其不察耶?夫器识者何?能受而不匮之谓器,知本而不蔽之谓识。器识非二也,特分两方面以形容之耳。以受则谓之器,以知则谓之识也。器识之义,最为难言,今略明之。先难后获者,器也,识也;欲不劳而获者,非器也,无识也。可大受而不可小知者,器也,识也;可小知而不可大受者,非器也,无识也。毋欲速,毋见小利者,器也,识也;欲速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者,非器也,无识也。颜子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者,器也,识也;反是者,非器也,无识也。虚己以容物,故犯而不校。此言君子宅心之广,蓄德之宏,乃就私德言,非就国家思想言也。或有误解此者,以谓国土受侵,不与敌校,便逾论轨。 “敏而好学,不耻下问”者,器也,识也;反是者,非器也,无识也。“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者,器也,识也;艺谓一切知识技能之学。 亡其道德与仁而唯艺之务者,非器也,无识也。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者,器也,识也;此中“文”字,同上“艺”字解。 驰逞于文而不务力行者,非器也,无识也。过则勿惮改,人告之以有过则喜,闻善言则拜者,器也,识也;文过遂非,拒谏而绝善道者,非器也,无识也。“尊德性而道问学”者,器也,识也;只知问学而不务全其德性,则失其所以为人,非器也,无识也。“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器也,识也;妒贤忌能,见恶人而不知自反,或攻人之恶而不内省己之同其恶否,此为下流之归,非器也,无识也。人一己十,人十己百,人百以千,器也,识也;自暴自弃者,非器也,无识也。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器也,识也;甘于不知,而不肯困以求通,怠于行而不务勉强以修业,非器也,无识也。任重道远,器也,识也;无所堪任,非器也,无识也。己立立人,己达达人,器也,识也;独善而无以及物,非器也,无识也。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此有器识与无器识之辨也。夫器识有无,其征万端,不可胜穷也,然即前所述者一字一句,反而验之身心之间、日用之际,则将发见自己一无器识可言,而愧作惶惧,自知不比于人类矣。昔王船山先生内省而惭曰:“吾之一发,天所不覆,地所不载。”其忏悔而无以自容,至于若此之迫且切也。我辈堕落而不自知罪,岂非全无器识之故耶?夫器识,禀之自天而充之于学。人不学,则虽有天禀,而习染害之。故夫人之无器识者,非本无也,直蔽于后起之污习耳。扩充器识,必资义理之学,涵养德性而始能。主讲以义理为宗,吾夙同符。诸生必真志乎此学,始有以充其器识,器识充而大,则一切知识技能皆从德性发用。器识如模,知能如填彩;模不具,则彩不堪施。诸生顾可逐末而亡本乎?

    学者进德修业,莫要于亲师。师严而后道尊,师道立则善人多,旧训不可易也。学校兴而师生义废,教授与诸生精神不相通贯,意念不相融洽,其上下讲台,如涂之人相遇而已。夫学者之于理道,非可从他受也,唯在自得之耳。其自得之者,亦非可持以授人,理道不是一件物事故也。然则为学者,何贵于有师耶?师之所益于弟子者,则本于其所自得者,而随机引发弟子,使之有以自得焉。弟子所赖于其师者,方其未至于自得,则必待师之有所引发焉。唯然,故师与弟子必精神、意念相融通,而后有引发之可能。若夫神不相属,意不相注,则如两石相击,欲其引发智虑而悟入理道,天下宁有是事耶?故弟子必知亲师而后可为学。且人之所以为人也,亲生之而师成之。成之之恩,与生均矣。在三之义,古有明训,而忍不相亲耶?虽然,语乎成,又当有辨。非寻常知识技能之相益便足谓之成也,必其开我以至道,使吾得之而成为人焉,不得则吾弗成为人也。有师如是,其成我之恩,均于生我矣。在三之义,正谓此也。其次则如章实斋氏所云,专门名家之学,虽不足语至道,要亦有得于道之散殊。吾从而受其学,亦不敢不尊之亲之,而严其分、尽其情。严其分者,己之于师,退居子弟行,不敢抗也。 否则于情未协,于义为悖也。自此而下,若传授课本,口耳之资益,学无与于专家,人未闻乎至道,但既为吾所从受课之师,有裨于闻见,则亦以长者事之,以先进礼之,不得漠然无情谊也。亲师之义,虽有差等,毕竟不失其亲爱。古之学者未有不求师也,弟子之名位、年事过于其师者,往往有之,而退然以下其师者,道之所在故也。学之不可无所就正故也。今之学者耻于求师,不以其所未得为可耻,而耻其所不当耻,直无器识故耳。古之人有先从师游,不必有得,而后乃自得,反以其道喻师,而自展其事师之诚者,释迦牟尼是也,鸠摩罗什于其戒师亦尝行之也。有弟子先从师说而后与之异者,后之所见诚异,非私心立异也。亚里士多德曰: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有如是弟子,非师门之幸哉!亲师者,非私爱之谓也。然非有真知真见而轻背师说焉,则其罪不在小,学者所当戒也。

    次于亲师而谈敬长。凡年辈长于我者,必以长者礼之,年辈长于我而又有学行可尊者,吾礼敬之不尽其诚,又何忍乎?清末以来,学风激变,青年学子习于嚣暴,而长幼失其序矣。有一老辈,平日与少年言议,皆非毁礼教者也,退而与人言,则又忿后生遇己之无礼。吾性褊狭,不欲轻接少年,偶遇之,勿多与言,亦无饰貌周旋之事,孤冷自持而已。夫所以敬长者,约有二义:少不凌长,后生不与先进抗,存厚道也。长者经验多于少年,少年勇于改造,而辨物析理不必精审,使其无轻侮前辈之心习,则将依据前辈之以经验以为观摩考核之资者,必日益而不自知矣。西洋各国皆有年老教授居上庠,与吾国古时太学尊礼老师之意适合。明季有一儒者,自言其少时遇长德,辄以兄事,中年而后,自知无礼,于昔所称为兄者,今改称以先生,而自称晚生或后学焉。昔之视在等夷者,今知其德之可尊,学之可贵也,则不复等夷视之,而对之自名焉。此人可谓善补过矣。诸生来学于此,于亲师敬长,自宜留意,不可染时俗也,此亦培养器识之一端也。

    学者以穷理为事,然其胸怀一向为名利声色种种惑染之所缠缚,其根株甚深细隐微,恒不自觉,本心全被障碍,如何而得穷理?“本心”一词,原于《孟子》,宋明儒者亦言之。“本”字宜深玩,但非可徒以训诂为得其解也,必切体之于己,而认识其孰为吾本具之良知能而不杂夫后起染污之习者。 穷理工夫,非深心不办。真理虽昭著目前,而昏扰粗浮之心,终不得见,必智虑深沉冲湛,而后万理齐彰。深湛则神全,神全故明无不烛,而天下之理得矣。又非大心不办。大故不滞于一隅,观其散着,抑可以游其玄也;析其繁赜,抑可以会其通也;辨其粗显,抑可以穷其幽也;知其常行,抑可以尽其变也;见其烦琐,抑可以握其简也。故唯大心可以穷理。狭碍之心,触途成滞。泥偏曲而不悟大全,堕支离而难言通理,习肤浅而不堪究实,明者所以致嘅于横通也。狭碍之心非本心也,乃以染习为心故耳。 又非耐心不办。人心恒为染习所乘,安于偷惰而一切无所用心,惯于悠忽而凡百都不经意,苹果堕地与壶水热则涨澎,古今人谁不习见之,却鲜能于此发见极大道理者,必待奈端瓦特而后能之,则以常人不耐深思故耳。夫事理无穷,要在随处体察,于其所未曾明了者,不惮强探力索,四字吃紧。 毋忽其所习闻习见而不加察也;毋略其所不及见、不及闻而以为无复有物、无理可求也;毋狃于传说,必加评判;亦毋轻议旧闻,必多方考索,其果是耶,无可立异,其果非耶,自当废弃;毋病夫琐碎而不肯穷也;毋厌其艰阻而不肯究也。时时有一副耐心,真积力久,自然物格知至,而无疑于理之难穷矣。综前所说三心,曰耐,曰大,曰深,皆依本心而别为之名耳。耐之反之忽,忽者疏忽或忽略。 大之反为碍,碍者狭隘或滞碍。 深之反为浅,浅者浅陋或浮浅。 有一于此,皆不足与于穷理之事,其所以成乎忽与碍且浅者,则以无量惑染根株盘结于中,而本心障蔽故也。学者必有克己工夫,己者谓一切惑染,亦云私欲或私意。 常令胸怀洒脱,神明炯然,则能耐,能大,能深,“耐”字意义甚深,即健也。切宜深玩。 而可以穷理尽性矣。王阳明先生云:“学问须是识得头脑。”存心、养心、操心之学,于一切学问实为头脑。今之学子,顾皆舍其心而不知求,岂不蔽哉?就学术言,华梵哲学与西洋科学原自分途,东学赅华梵哲学言。 必待反求内证,舍此无他术矣。科学纯恃客观的方法,又何消说得?西洋哲学与其科学,大概同其路向。明儒所谓“向外求理”是也。西洋思想与东方接近者恐甚少。 学者识其类别,内外交修,庶几体用赅存,本未具备,东西可一炉而冶矣。昔朱子言学,以居敬穷理并言。穷尽事物之理,合用客观方法,居敬即反求内证下手工夫也。敬是工夫,亦即于此识得内在的本体。 明代治朱学者,诟王学遗物理而不求。王学之徒则又病朱学支离破碎。近世中西之争亦复类是。曷若同于大通之为愈耶?吾与主讲俱无所偏倚,诸生来学于此,须识得此间宗旨,无拘曲见,务入通途。

    昔吾夫子之学,内圣外王。老氏崇无,亦修南面之术。老氏之无非空无也。本性虚寂,故说为无。儒者亦非不言无,《中庸》言天性曰“无声无臭至矣”。但儒者不偏着在无上,与老氏又有别。此姑不详。 颜子在孔门拟以后世宗门大德气象,颇相类似,然有为邦之问,则孟子所谓“禹稷颜回同道”,诚不诬也。吾尝言,佛家原主出世,使世而果可出也,吾亦何所留系,其如不可出何?如欲逃出虚空,宁有逃所?世之言佛者,或谓佛氏非出世主义,此但欲顺俗而恐人以此诟病佛法耳。实则佛家思想元来自是出世,彼直以众生一向惑染、沦溺生死海中为可怖畏,而求度脱。经论具在,可曲解耶?但佛家后来派别甚繁,思想又极繁杂,如大乘学说渐有不舍世间的意思,华严最为显著。《金光明经》亦归于王者治国之道云。 是故智者哀隐人伦,要在随顺世间,弥缝其缺,匡救其恶,所谓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本中和而赞化育,建皇极而立蒸民,古诗云 :立我蒸民,莫匪尔极。 此吾夫子之道所以配乾坤而同覆载也。庄子曰:“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可谓知圣心矣。汉世经儒并主通经致用,不失宗风,故汉治尚可观。魏晋以后,佛家思想浸淫社会,曹氏父子又以浮文靡辞导士夫为浮虚无用,儒生经世之业不可复睹,遂使五胡肇乱,惨毒生民。延及李唐,太宗雄伟,仅振国威于一时,继体衰乱,迄无宁日。唐世士人,下者溺诗辞,上者入浮屠,儒业亡绝,犹魏晋以来之流风也。世道敝而无与持,有以也哉!唐世仅一陆宣公以儒术扶衰乱。 祸极于五代。宋兴而周程诸老先生绍述孔孟,儒学复兴。然特崇义理之学,而视事功为末,其精神意念所注,终在克己工夫,而经国济民之术或未遑深究。虽述王道、谈治平,要亦循守圣文,非深观群变、有所创发也。至其出处进退大节,自守甚严,诚可尊尚。然变俗创制、一往无前之勇气,则又非所望于诸老先生矣。然而宋儒在形而上学方面实有甚多发见。当别为论。 晚世为考据之业与托浮屠者,并狂诋宋儒,彼何所知于宋儒哉!唯宋儒于致用方面实嫌欠缺,当时贤儒甚众而莫救危亡,非无故也。及至明季,船山亭诸公崛起,皆绍述程朱而力求实用。诸公俱有民治思想,又深达治本,有立政之规模与条理,且皆出万死一生以图光复大业,志不遂而后著书。要之皆能实行其思想者也,此足为宋儒干蛊矣。颜习斋名为反对程朱,实则其骨子里仍是程朱。所攻伐者,但是程朱派之流弊耳。 胜清道咸间,罗罗山、曾涤生、胡林翼诸氏又皆宗主宋学,而足宁一时之乱。诸公扶持清廷,殆非本志,直是现实主义耳。洪杨既不足辅。又惧同类莫能相下,故仍拥清以息一时之乱耳。曾氏刊布《船山遗书》,虽昌言民族革命之《黄书》而布之无忌,其意念深哉。 故由宋学演变观之,浸浸上追孔氏,而求内圣外王之全体大用,不复孤穷性道矣。明季大儒与咸同诸公所造高下浅深,为别一问题。然其内外交修,不欲成为有体而无用,则犹孔氏之遗规也。 今世变愈亟,社会政治问题日益复杂,日益迫切,人类之忧方大,而吾国家民族亦膺巨难而濒于危。承学之士,本实既不可拨,本实谓内圣之学。 作用尤不可无。作用谓外王或致用之学,与俗以机智名作用者异旨。 实事求是,勿以空疏为可安,深知人生责任所在,必以独善自私为可耻。释迦牟尼为一大事因缘出世。王船山先生自题其座右曰“吾生有事”。此是何等胸怀!吾人可不猛省! 置身群众之外而不与合作,乃过去之恶习;因任事势所趋而不尽己责,尤致败之原因。西洋社会与政治等等方面,许多重大改革,而中国几皆无之,因中国人每顺事势之自然演进,而不以人力改造故也。此等任运自然的观念,未尝绝无好处,但弊多于利,当别为文论之。 诸生研求实用,尤贵于旧日积习得失,察识极精,而迁善必勇,否则虽有技能,不堪致用,况缺乏技能者乎?或曰:今世言致用,必须专门技术,此等人才必出自各学校之为专科研究者。 书院系养育通材,恐徒流为理论家而不必可以致用也。此说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夫专材与通材,专门技术省言专材。 互相为用而不可缺其一也。专材恒是部分之长,虽其间不无卓越之士,然终不能不囿于所习,其通识终有限也;通材者,测远而见于几先,穷大而不滞于一曲,能综全局而明了于各部分之关系,能洞幽隐而精识夫事变之离奇。专材的知识是呆板的,通材的知识是灵活的;专材的知识是由积聚而得的,通材的知识多由超悟而得的;超悟本自天才,然天才短者,积学亦可致。 专材的知识是显而易见的,通材的知识是运于无形的。专材与通材之辨略如上说。而通材实关重要。能用专材者,能材也。若无通材,则专材亦无所依附以尽其用。选任各种专材而位之各当其所,此则通材所有事也。凡理论家固可谓之通材,而通材不必悉为理论家,通材者,恒是知行合一之人物也。通材与专材,时或无定称,如一个工厂的领袖比于厂中技师等等则为通材,比于实业界中更大的领袖则又成专材矣;实业界中大领袖虽号通材,而对于主持国柄之大领袖则又成专材矣。凡求为通材者,必有宽广的胸量,远大的眼光,深沉的思考,实践的勇气,谦虚的怀抱。若不具此素质而求为通材,未之有闻也。查本院简章分通治别治二门:

    通治门,以《孝经》《论语》为一类,孟荀董郑周程张

    朱陆王诸子附之。别治门,《尚书》三《礼》为一类,名法

    墨三家之学附之;《易》《春秋》为一类,道家附之。凡此皆所以养通材也。

    附识: 或问:本文有云,中国人每顺事势之自然演变而不以人力改造。此意未了。答曰:吾举一例明之,如数千年来君主政治,时或遇着极昏暗,天下自然生变,到变乱起时,也只任互相杀伐,俟其间有能者出来才得平定,仍然做君主,此便是顺事势自然,不加人力改造。若是肯用人力改造局面时,他受了君主政治许多昏暗之祸,自然会想到民治制度,同来大改造一番。西洋人便是这样,中国人却不如此。即此一例,余可类推。

    国家设学校以养人才,人才虽出于其中,而就学者固不能皆才也。书院虽欲养通材,又何敢过存奢望耶?然在诸生,则不可妄自菲薄,必努力以求为通材,而后不负自己,不负所学。诸生纵不得胜国家栋梁之任,吾亦望其行修而学博,足以居庠序而育群材。今各大学于本国学术方面缺乏师资,此足见吾国人之不力学,不求认识自己。昔拿破仑自谓其失败根本不由于外力与刀枪,而在于德国理想家的抵抗力。诸生三复此言,当知所奋发矣。

    本院简章,举一切学术,该摄于六艺故学者选修课程,应各择一艺为主,而必兼治其相类通者。如所主在易,则余艺如《春秋》等,等者谓《诗》、《书》、三《礼》及四子书等。 诸子学如道家等,等者谓自汉迄宋明诸师。 及印度佛学与外道,皆所必治,即西洋哲学与科学,尤其所宜取资。如所主在《春秋》诸艺,则其所应兼治之诸学,亦各视其所相与类通者以为衡。夫学术分而著述众,一人之力,何可穷搜?故治学者,有二义宜知。每一种学问皆有甚多著述,唯择专家名著而详加玩索,其余可略,此一义也。博学者,非无书不读之谓,乃于不可不读之书,必须熟读耳。 依据自家思想根荄,因取其与吾相近者特别研寻,以资发挥,此二义也。如吾治《易》而好象数,则于数理逻辑必加详究;如吾治易而主明变,则凡哲学家之精于语变者,必加详究;如吾治《易》而于生生不息真机特有神悟,则凡依据生物学而出发之哲学,必加详究;如吾治《易》而注重明体及生活与实践方面,则于佛家及宋明诸师,必加详究。如吾治《周礼》而欲张均产与均财之义,则于吾先儒井田、限田诸说及西洋许多社会主义者关于经济的思想,必加详究。如吾治《春秋》而欲张《公羊》三世义,则于吾六经、诸子及西洋哲学许多政治理想,必加详究。如上所说,略示方隅,学者触类旁通,妙用无穷。 本院主张自由研究,不取学校教师登台强聒、学生呆坐厌听之方式,亦无一定讲义。主讲及讲座、教授都讲,简章尚未立教授,以开创伊始,规模尚狭故也。实则教授为正常负责之师,决不可无。至简章有讲友,相当各大学名誉教授,但马先生不欲仍时俗教授之名,俟将来酌定。 时或聚诸生共语,得为语录而已。分系办法虽本院所无,但简章一宗六艺而分通治、别治二门。诸生入院修学,自应先通后别。其别治门,各专一艺而兼治其相与类通之诸学,则分系之意存焉,至各门所应研习之书目,拟分必读与博览二类,容缓酌定。必读一类,贵精不贵多,如孔门之于六艺,魏晋学者之于三玄,两宋诸师之于四子书,又如佛家空宗主《大般若经》与四论,大智度及《中》、《百》、《十二门》。 相宗亦有六经、十一论。详基师《唯识述记》等。 凡此诸家,其所专精之书并不多,唯有所专主而聚精会神于其间,久之而神明变化,受用无穷矣。至博览一类则不嫌其多,然学者资性有利钝,精力有衰旺,要在各人随分尽力,选择其万不容不涉及者而目治心营焉,求免于孤陋寡闻之患,而有以收取精用弘与引申触类之益,斯为得之。若夫不量自力而一意涉猎求多,其弊也,或则神昏目眩而一无所得,或则杂毒攻心而灵台长蔽,思想长陷于混乱,此为人生至苦之境。吾意将来规定各门应行博览之书,虽名目不妨多列,而学子于其间尽可留心选择,务令游刃有余,毋以贪多自害。唯必读之书则非终身潜玩不可。

    学问之道,由浅入深,由博返约。初学必勤求普通知识,将基础打叠宽博稳固,而后可云深造。其基不宽则狭陋而不堪上进,其基不固则浮虚而难望有成。初学若未受科学知识的训练,而欲侈谈哲理与群化治术等等高深的学问,便如筑室不曾拓基,从何建立?登梯不曾循级,必患颠蹶矣。吾国学术虽未曾发展为科学,然吾先圣贤于哲学思想方而所以有伟大的成功者,非独天才卓越、直超顿悟、冥会真理而已,亦因其穷玄而不遗事物。如所谓“仰观于天,俯察于地,近取诸身,远观诸物”,又如孟子称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后儒亦屡言须体验物理人事。又曰,从人情事变上磨练,其精于综事辨物,可见矣。吾固有之学术不曾发展为科学,此是别一问题。然吾古之学者自有许多许多的科学知识,则不容忽视。易之为书,名数为经,质力为纬,非有丰富幽深的科学思想,则莫能为也。而其书导于羲皇,成于孔氏,创作之早,至可惊叹。后生偷惰,知识日益固陋,今西洋科学发达,学子诚当努力探求。 诸生若自大学卒业而来者,于科学有相当素养,今进而研华梵高深学术,不患无基。至其未受学校教育者,本院征选肄业生细则,不限定大学卒业一途者,原欲广造就耳,但其人若非具有天才而缺乏科学训练,恐终为进学之碍。今次征选生徒办法只可作一种试验耳。 务望于科学方法及各科常识,尤其于生物学、心理学、名学及西洋哲学与社会政治诸学,必博采译述册子,详加研索。今之译述,大抵出于稗贩,而不详条贯,鲜有旨要,其于所介绍之学说,实未有精研故也,又复模仿西文文法而未能神明变化,故其辞甚难通,加之白话文于素读旧书者气味最不合,以上诸因,译述册子每为人所不喜阅,然诸生未受学校教育者,要当于译述册子勉强玩索,勿病其肤杂,勿畏夫艰阻。须知学者涉猎群书,譬之入山采宝,初入深山,所历几尽属荆棘,及遇一宝则获益无穷矣。读杂书亦复如是,往往有意外之获。孟子谓“舜好问,而好察迩言”。理道无穷,随在足资解发故也。译述虽劣,讵不足比于迩言耶?

    吾国学术,夙尚体认而轻辩智,其所长在是,而短亦伏焉。诸生处今之世,为学务求慎思明辨,毋愧宏通,其于逻辑,宜备根基,不可忽而不究也。然学问之极诣,毕竟超越寻思,归诸体认,则又不可不知。

    《论语》有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文字者,发表思想之器也。凡理论的文字,以语体文为最适宜,条理详明,委曲尽致,辞畅达而无所隐,义精确而无所淆,此语体文所擅长也。但有时须杂用文言文,谈理至幽玄之境,凌虚着笔,妙达神理,则或赖文言以济白话之穷。如程子语录中所谓“冲寞无朕,万象森然”,以整练之辞,善敷玄旨,含蓄无尽。此等处若用白话,便无义味。 此语体参用文言之妙也。学子如欲求工语体文,必须多读古书,能作文言文,始无不达之患。今学子为白话文,多有不通者,此可戒耳。

    读书须有三到,曰手到,圈点。 目到,心到。手之所至,而目注焉,而心凝焉,则字字句句无有忽略过去者。读书不求甚解,在天才家眼光锐利,于所读书,入目便能抉择,足资一己创发之用,若在一般人,则虽苦思力索,犹惧不尽其条理,不识其旨要,而可不求甚解乎?读书切忌忽略过去,学之蔽,理之难明,只缘自心随处忽略故耳。忽略者,万恶之源也,所谓“不诚无物”是也。吾写至此,吾意甚苦,愿诸生自反而力戒此病。细玩《论语》,则知圣贤日用间,只是一真流行,一切无有忽略。

    今之少年,习为白话诗,以新文学自标榜,其得失则当世有识者多能言之,毋俟余喋喋也。余生平不能诗,间讽诵古之名作,略识其趣,以为声音节奏,终不可忽而不讲,若不求协韵,只为白话而已,其可谓之诗乎?诸生于六艺中倘有专诗者,将欲创作新体,亦必沉潜于旧文学谓由三百篇、楚汉迄近世,《诗骚》赋词等作品。 遗其貌而得其神,或能融会众体,别创一格,未可知也。如于旧文学未有深厚涵茹,而以浅躁之衷,急谋更张,终必无成。“子曰:‘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更张而不及其旧,勿轻更焉可也。

    每闻少年能读西人诗,惊服其长篇钜制,辄谓中国诗不足观,此真肤论也。余未读西人诗,但闻人言,想见甚气象雄放,情思畅茂,然中国诗,妙在辞寡而情思悠然,含蓄不尽,清幽之美,如大化默运,不可以形象求也。中西诗但当各取其长,勿妄分优劣也。

    间闻人言,通经致用之说,在今日为迂谈。今之政事,当有专门技术,岂得求之六艺而已乎?此其说甚误,有见于末,无见于本也。如欲辨正此等谬见,自非可以简单言之。虽著书累帙,犹难达意,吾于此不暇深论,但虑诸生移于时俗,终不能不略明吾旨也。夫缮群致治,必有经常之道,历万变而不可易也;亦必有张弛之具,随时而制其宜也。专门技术只为张弛之具,而所以为张弛者,要不可离经常之道。姑举一义言之。《大易》《革卦》,着改革之象,必归之诚信。革,变易也;诚信则通万变而不可易之常道也。改制易度而果以诚信行之,毋假新法之名而阴违之以逞其私欲,毋籍新兴之事而私便之,以恣其淫贪。以诚信宰万变而不渝,则任何改革无不顺天应人,行之尽利矣。嗟尔诸生,更历世变,亦已不浅,其犹无悟于此耶?即今国际纠纷至于人类自毁,而不知祸之所底,诸霸者莫不声称正义,而所为适得其反,不诚不信,戾于常道,生人之祸,何时已乎?“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圣言深远,人类如终不自毁,其必率由吾六艺之教焉无疑也。夫六艺之旨,广大悉备,所谓“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唯智者真有得于六艺,则见其字字句句,皆切于人生实用,而不可须臾离也。无识者视为陈言,所谓“至言不止于里耳”也。谓通经致用为迂谈,此乃细人之见耳。且学者诚能服膺经训而反之自心,将于万化之本、万事之纲,无不洞达,则其于人群事变之繁复奇诡,自可秉枢要以御纷杂,握天钧而涉离奇。阳明所谓“规矩诚设,而天下无数之方圆皆有以裁之矣;尺度诚立,而天下无数之长短,皆有以裁之矣”。然则运用专门技术者,必待湛深经术之醇儒。世有善知识,必无疑于吾言也。又凡治六艺者,非但习本经而已,如治《尚书》三礼者,于吾诸子、历史及诸文集并西洋社会、政治诸学,皆博览而取材焉。余艺可类推。夫学术者,古人诣其大,而后人造其精;古人穷其原,而后人竟其委;委者、委曲。事理之散殊,至纤至悉,难于穷了者,谓之委曲。 古人以包含胜,后人以解析胜。学者求知,若但习于细碎,则智苦于不周,而应用必多所滞。六艺者,吾国远古之大典,一切学术之渊源。学子欲求致用而不习六艺,是拘于偏曲而不求通识也,恶可致用乎?今各大学法科,只习外人社会及政治诸书而已,故剿袭外人法制以行之吾国,终不适用也。故夫研究西洋社会及政治法律诸学者,必上宗六艺而参稽历朝史志与诸文集,博而有要,杂而有本,庶几通古今之变而可权时臻用矣。尤复须知,吾国著述,不肯敷陈理论,恒以散殊而简单之辞寓其冲旨,所谓引而不发是也。善读者,于单词奥义悟得无穷道理,如《周礼》言经国理民之规,一以均平为原则;《大学》言理财,归之平天下,本之洁矩;挈矩者,恕道也。今列强不知有恕,故互相残。 《论语》言“不患寡而患不均”,《孟子》言民治端在制产,曰“民有恒产,斯有恒心”;《书》曰正德、利用、厚生。尽大地古今万国谈群化究治道之学者,著书千万,要不过发挥上述诸义而已。治今日之中国,道必由是;为人类开万世太平之基,道必由是。又如《论语》“道千乘之国”一章,尤为今日救时圣药。时时存敬事之一念,无实之议案与夫徒供官吏假借济私而有害民生之政令,必不忍行、不肯行。至其敬慎以出之事,自然实行收实效而可信于群众,非有实益于公家,即一毫不浪费,如此节用,何虑艰危?当饮食而思天下饥饿者众,处安全而思天下惨死者众,有此爱人一念,自必达之事业。程子曰:一命之士,苟存心于爱物,于人必有所济。况乘权处要者乎?征役出于不得已,而于人民生事所关,必加顾惜审处,则所全者多矣。当今上下一心,果能实体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诸义而力行之,又何忧乎国难?圣训洋洋,无一语不切实用,奈何以迂谈视之?夫六艺之旨,广大渊微,欲有称举,终嫌挂一漏万,吾揭示一二,以便诸生读经时知所留意而已。经术诚足致用,诸生到深造自得时,方信得及耳。此与前谈通材与专材一段,可参看。 儒家教学者,必先立志;佛家教学者,首重发心。所发何心?所立何志?即不私一己之心之志,易言之,即公一己于天地万物之心之志而已。罗念庵先生有云:近来见得吾之一身,当以天下为己任,不论出与处,莫不皆然。真以天下为己任者,即分毫躲闪不得,亦分毫牵系不得。躲闪与牵系,皆私意私欲之为。 古人立志之初,便分蹊径。入此蹊径,乃是圣学;不入此蹊径,乃是异端。阳明公万物一体之论,亦是此胚胎。此方是天地同流,此方是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此方是天下皆吾度内,此方是仁体。孔门开口教人,从此立脚跟。力案:此须善读《论语》,能于言外会意,方得之耳。孔子随事示人,无不使之率由常德,如孝弟忠信笃敬等等,皆常德也。率由常德,即是通人己为一体处,失其常德,即成自私自便而不能与物同体矣。学者于此,宜深切察识。 后儒失之,只作得必信、必果,硁硁小人之事,而圣学亡矣。力案:此是念庵大眼孔处。 《西铭》一篇,稍尽此体段。所谓大丈夫事,小根器不足以当之。识得此理,更觉目前别长一格。又曰:今人言学,不免疏漏,虽极力向进,终无成就,是不达此理。以此与他人言,绝不见有一人承当,即不承当,亦不见有一人闻之生叹羡者,不知何也?力案众生可悲以此。 又曰:区区不足法,只此一蹊径,似出于天之诱衷,却非有沿袭处,吾身纵不能至,原诸君出身承当。承当处,非属意气兴致,只是理合如此。力案此处吃紧。 此方是做人底道理,此方是配天地底道理。能有诸己,何事不了?真不系今与后、己与人也。念庵此一段话,至为警切,吾故举以示诸生。诸生能发心、立志而公一己于天地万物,与为一体,如此方是尽人道也,亦必如此而后见得天下事皆己分内事,而任事之勇自生。

    孔门教学者,唯尚躬行。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其刻励如是。后来学人,便侈谈空理,而轻视事为,学风所由替,民族所由衰也。诸生其念之哉,勿以空谈了一生也。天下事,无大无小,量己才力所胜任者,以真实心担任作去。才作事,便是学,否则只是浮泛见闻或空想,不足言学也。

    写至此,便欲止,然犹若不能已于言者。学问之事,唯大天才或可以不信天、不信地而唯自信、自成。中人之资,未有不笃信善知识而可以有成者也。超悟之明不足,则推度易滋疑眩,而古今偏至与浮浅之言,亦皆足乱其神明。故必有善知识为之师,而己又能笃信其师之说,由笃信而求深解,了然于其师之所见。一义如是,众义皆然。久之养成自家识力,便可纵横自在矣。今之学子,才识不逾中人,或且不及中人,而果于自信,不知择师,任其肤乱浮嚣之见衡量一切,无所取准,惑以终身,不亦悲乎!《论语》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诸生来学于此,愿办一个信心,毋轻自用也。

    前月十九日,寇机来袭嘉。吾寓舍全毁于火,吾几不免,幸所伤仅在左膝稍上,一仆拥持,得脱于难。然痛楚缠绵,已历多日。兹值开课,念天未丧予,益不得不与诸生共勉。以上所言,本无伦次,然要皆切于诸生日用,譬之医家治病,每下毒药,然其出于救人之真心,则无可疑也。诸生幸谅余之心焉。

    中华民国二十八年九月十七日熊十力

    附记: 复性书院创建于二十八年夏,院址在四川嘉定乌尤寺。余应聘不多日,以病辞职,然存此讲词,以备来者参考。十力记。

    与贺昌群

    才发一信,附转陶生求入院函。鹿场又送到惠书,文字甚好。马先生过渝时,为吾称美左右不已。得此函,益信其然也。所云简章、细则等件均未见到,邮递稽迟,尤以包封之件为甚,未是失落耳。吾与马先生所商,不必就目前办法而言,足下似未深察也。吾岂欲于此时弄一大的架子者乎?草创之初,不能多集生徒,吾何尝不知耶?顾吾侪始事之精神,总不宜以寺院遗规为是,必务顺时之宜,得罗高下大小之材,使一般人不以是为畏途而皆愿至。材之下与小者多至,而较高较大者,行将出于其间。天道不遗靡草薄物,化育所以宏也。观佛家戒律,皆因人因事而制。从其所制之戒,察其犯戒之情,其门下猥杂,抑可谓赖耶含藏一切染污种矣?不如是,又焉得有菩萨出其间耶?吾欲予学生以研究院同等资格者,庶几可以聚天下之才耳。即此时不欲遽更章则,要当蓄意徐图之,否则如少数和尚住庙。吾虽老而颠沛,敢忘沟壑,不容不舍去也,谁复能于死灰中过活耶?虽曰此时不及拓开,要当宏兹意愿,具个萌芽,作始也简,将毕斯钜。始之简者,造端也,而所以造端之心,未始简也,故毕也钜焉。如其始之之心也简,则欲求将钜之效而不可得矣,是以举事贵谋始也。夫精神所注,为广为狭,影响便自天渊,吾举一事证之可乎。阳明之才、之力、之智、之德,其大于曾涤生也,不甚悬远乎。观其接纳群贤,随机施化,量宏而能摄,教亦多方,更非涤生所敢几也。涤生罗一世之才,阳明门下亦尽当时之彦矣。然涤生所造之才皆足济时用,身死数十年而有清朝局,犹赖其支流以扶危济困,如张文襄、刘坤一,或以后进向风兴起,文襄。 或以小校积资贵显,坤一。 皆曾氏之支流也。而其系清末大局安危,则人思之至今不能忘。文襄在鄂省之建设事业,民国以来,反摧毁而莫能复,其仅存者,如兵工厂,如平汉路,如张公堤,皆百世之利。吴汝纶在曾门下,号为小后生耳,及清末,独以卓识为严又陵所倚重,开新学一线之光。康梁肤浅哗世,而吴公未曾假以辞色也。学风颓弊,于曾氏之门无罪焉。涤生造士之功,顾不伟耶?上窥阳明门下,人才幅凑,皆禅客耳。禅之下流,认意见为天理,为良知,于是而邹元标之徒,构成吾家襄愍之祸,边氓入主而文明俊庶尽为奴矣。乾隆尝曰:明朝不杀熊廷弼,我家不得入关。百世下犹存兹公论。而当时心学派,不知其良知何在?黄宗羲,党人而窃名理学者也,其大著《明儒学案》推尊元标甚重,犹故存元标之狗吠曰,熊廷弼欠一死字。此得为有人之心者乎?刘念台非所谓圣贤一流耶,而其遗书中犹存一悖逆语,即以袁崇焕为罪应死也,何其良知受东林党人之诬乱而不觉耶?衡阳之圣有云,及明之季,卖国者皆王学也。衡阳亲见亡国之人,亲尝亡国之惨,其言岂得无据?《遗书》随处诋阳明以洪水猛兽,谓非有激而然乎?阳明明之智德才力高于涤生也,疑若天渊;其善于摄众也,又非涤生所及,然而造士之效,相反若此。从来无人肯思其故者,实则欲说此故,亦甚简单。阳明一生精神,毕竟理学家的意味过重,其所以自修而教人者,全副精神都只在立本,而不知本之不离末也;都只在明体,而不知体之不离用也;都只在修身,而不知身之不离家国天下与一切民物也。此其所以敝也。或曰,公所云云者,岂阳明所不尝言耶?岂彼所不知耶?曰:子之难也固然。无通微之识者,可与论古今一切得失哉。阳明非不知本末、体用,乃至一身与民物皆不相离,然而其全副精神,毕竟偏注在立本,乃至偏注在修身。这里稍偏之处,便生出极大的差异。有人说,喜马拉雅山一点雨,稍偏东一点,落在太平洋,稍偏西一点,可以落在大西洋去了。易所谓“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亦是此意。此乃至微至微之辨,非具通微之识者,何足以知之?或又曰:阳明事功赫然,今置而不论,何耶?曰:阳明之神智,其措诸事业固有余,但其精神所注终在此,不在彼,故其承学之士,皆趋于心学,甚至流为狂禅,卒无留心实用之学者。若乃涤生《三十二圣哲画像记》,以义理、考据、经济、词章四科并重,其为学规模,具见于此,其精神所注、亦具见于此。但虽主四科并重,而自己力之所及,终贵乎专。涤生于经济,盖用功尤勤,其诏诸子,恒以农桑、盐铁、水利或河工、海防、吏治、军事、地理、历史等等专门之业,谆谆然督之以博学。此皆属社会科学的范围,皆实用的知识,自其为诸生以至官京师,皆孜孜研讨,并与其子弟以及朋友、学生互相淬励。一旦领军,又留心四方可造之士,置之左右,幕府而兼学校,将帅而兼师道,其全副精神都在致实用、求实学,故其成就者众,足以康济一时,而收效与阳明迥异者,唯其精神所专注不同故也。宋儒虽谈政事,大抵食古不化。二程、朱子委之吏事,不患无济,唯其能以诚心作实事故也。但欲其翻天动地,创制易俗,开物成务,以前民用,则其学与识皆不足。何以故?其精神所注终不在此。西洋改造之雄与夫著书立说、谈群理究治术之士,皆以其活泼泼的全副精神,上下古今与历观万事万物,而推其得失之由,究夫万变之则,其发明真理,持以喻人,初若奇说怪论,久而知其无以易也。如君民问题、贫富问题、男女问题乃至种种皆是也。中国独有《春秋》公羊家言为得孔门宗旨,而宋儒何足语于是耶?虽辨王伯、明义利,未始不通太平义,然但诵法陈言耳,非精察群变之纷纭奇诡,终不足与言真常道理。宋儒反身工夫甚密,其于察世变,皆极肤也,至今诵其政谈,鲜不感其迂钝。有一王荆公较为奇特,而不能容。温公执拗无识,尤为可笑。二程、朱子皆不满荆公,其识不足以及之故也。周元公尝曰:天下势而已矣。可谓精识。然而其精神不属于世务方面,故于群理终无所发抒。永嘉诸人虽谈经制、抗程朱,然其细已甚,不能博以察物而穷其原,不能密以综事而通其变,徒矜矜焉以事功虚侈于当世。同父虽狂,犹复天真可爱。陈传良自视甚高,徒见其小耳。水心聪明,亦不奈伊小何。其他更何足论?永嘉本理学派之反动,原动力欠活跃,反动力亦纤弱也。象山兄弟,天才卓越,颇有民治思想,惜其精神亦不属此,终无所发明也。宋儒于事功方面,自是无足称者。《论语》记曾点诸子言志一章,夫子于由求赤等,一一以为邦许之,可见孔门师弟精神,非如后儒忽略事功。而朱子集注释此章,乃独许曾点,而谓“三子规规于事为之末”。朱子此种意思,完全代表宋明理家,非特为其一人之见而已。孔子内圣外王的精神,庄子诸师而外王之学遂废。自此,民族愈益式微,此非我辈今日之殷鉴耶?夫以学业言之,人生精力自有限,长于此者短于彼。然识量所涵,则不当拘此而遗彼也。宋明诸师识量不免有所拘而有所遗。今兹书院,宜上追孔门之规,一切兼容并蓄。是在吾侪造端时,有此博大精神,方免后来流弊。前谈阳明与涤生故事,至堪玩索。吾颇有许多意思,患精力不给,未得尽所欲言,拳拳之心,唯期贤者相与究心大业。马先生道高识远,吾非虑其有所拘也。前见所拟书院草案,归本六艺。吾国诸子百氏之学,其源皆出六艺,马先生所见甚谛。今后如欲新哲学及新文化之启发,虽不得不吸收欧化,要当滋植固有根荄,方可取精用物。吾于马先生大端上无甚异同,唯书院应采何种办法始堪达到吾侪期愿,恐马先生犹将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未得无碍耳。关于学生资格问题之诤,吾《答刘公纯》一函,极为扼要,马先生以世情议之,过矣。此信仍便陈马先生一看。

    附记: 此书读者切勿误会。吾侪讲学精神,立本不宜遗末,明体必须达用,修身必可以施之天下国家,却非教人逐末而舍本,求应用而昧其大体也。曾涤生所以能造人才者,正以其宗法程朱,平生兢兢业业于躬行践履之间,涵养本原,不敢放失,确然为不自欺之学,此所以能陶铸一世之才而相与以有成也。阳明天资过高,他自己却是本末一贯,体用兼备,但其教人确未尝于实用方面留神,故王学之徒满天下,非独不堪济世,而反以意见害天下事。船山诸儒之论,未可全抹煞也。阳明每谓良知是无所不知,只要良知不受私欲障蔽,其于天下事物自然无不通晓,这个意思并无不是处。昨在嘉州,萧化之似曾疑及此。余语之曰:阳明未尝非也,化之所疑亦未尝非也。良知是心之本体,是一切知识之源,致此良知于事事物物,他良知。 自然会明白事物之理,故阳明之说是也。然笃信良知学说者,若谓一切事物之理只求之吾心良知。 而无不得,遂专守其孤明而不复推致此良知于事事物物上去,则谓事物之理自足于吾心,而吾人对于一切事物的知识,皆不待经验,不待博征之事物也,如此毕竟是不通之论。化之所疑正在是也。其精思而善疑,可喜也。然阳明自己用功,却未尝遗弃事物,他常说为学要识得头脑,所谓头脑即致良知工夫是也。一般人确是以私意私欲种种坏的习气障碍了良知,故作恶而不自知,自欺而反得意。阳明所痛在此,故平生教人,专着重在此。无奈对实用的知识方面不免于无形中有所忽视,缘此又生弊害。朱子说,教学者如扶醉人,扶得东来西又倒。此言深可玩味。吾愿有志之士,于阳明所谓识头脑的意思,宜终身痛切自警,于涤生注重实用知识的意思,亦终身精进不懈。如此则可为本末兼修、体用赅备之人物。

    阳明深达治本。吾国历来对于边民,只知对其内侵时予以挞伐,绝不知注意教养。阳明于西南诸夷,汲汲为乡约及学校以教之,又为区处其农田水利以养之;凡中朝被谪之官吏,皆访其贤者而随宜起用;凡地方敦品励行之儒生,皆优礼存问,以扬风化;凡廉吏告老在籍,贫不能存活,反为人所笑者,则命州县官亲临致敬,并赡其生事,以劝廉节。阳明深知治起于下,故其乡约,极有精意。世儒第知阳明善用兵,而不知其为吾国有数之政治家也。

    今日各大学文科研究所,其课目纯为无聊之考据,教者学者之间更无精神相贯注。国难至此,将有悟焉否耶?庚辰夏补记。

    与刘冰若

    学者究理,常是傥然悟得。然若恃傥悟便足,则不足以成学术也。必于傥悟之理,仍博求之事事物物而究其千头万绪分殊之理,既甄明分殊之理,而仍会归于傥悟所得之通理,则傥悟者始征实;而学术由此成,知识由此精矣。中国先哲都缺却傥悟以下仔细工夫,此宜鉴戒。

    韩裕文记

    一友举先生语,谓儒佛有不能相异处,颇不谓然。先生曰:儒者见到即真常即流行,佛家般若虽不说及流行,亦不曾硬道他本体。 是死物,是不流行也。吾虽主张在谈本体处融佛入儒,而立言要自有分际,非将儒佛一切比附,一切混同,而谓之无有异处也。仁者若截取此语而不察此语是就何处说,便诬罔己甚。夫佛家谈本体,有曰空理。此词须善解,非以空洞的名为理也,乃谓二空所显真理耳。易言之,即空妄识所执相时,所显真理,名为空理。 而阳明先生云:佛家说到空,圣人于空上何曾添得一毫实?此言至可深玩。《中庸》谈到声臭俱泯,视《般若》又何异耶?但言之详略有殊耳。故谓儒佛谈本体,自有相通处,非牵合也。凡言学者,宜求析异,亦不可忽于观同,但此二种工夫须用到恰好处。譬如说张人之目与李人之耳相似也,人必笑之,以其混乱故也。若曰张人之眼与李人之眼为同类也,人亦何得不印许耶?又如说张人李人同是人类,则无可别待异论以攻之者,但如谓张人李人之内部生活完全同一,则至愚亦知其不可。然若持张人李人之生活与禽兽之生活相较,则谓张人李人毕竟同是人的生活,则又无可别持异论以攻之者。故知言同不能无异,言异不能无同。学人谈理,苟于大本及分殊处诚有真见,因以综揽百家,而持吾之所见以衡量百家之说,于此或同或异,皆可资吾之佐证而观理之大通,此方是通途之学,而非拘碍于一家言者所可几及也,更非比附之徒所可伪托也。如其小智自矜,蔽于一曲,以为析异而无可同于大通,庄生所为病夫“小知间间”,道之所由亏也。今世之学,正坐此弊,吾子何弗察焉?

    先生尝语任继愈云:阳明良知即现量体,良知缘境,皆现量也。此中“境”字,通境物与义理而言,详在《通释》部甲。 现量分真俗。俗现量即五识等证境,是现量,此中“等”字,谓俱意。 吾于《因明删注》《揭旨》中说此甚明。真现量略言之,有定中现量,如菩萨入定时心,其缘境是现量。 有佛位现量。佛恒在定,缘一切境,恒是现量。 真现量境界,佛家本不许凡夫得有,其意义至为神密,吾不必论。但吾欲稍变更佛家真现量之义,以为定中与佛位所以说为现量者,无非断除虚妄分别,称境而知已耳。“称”字宜深玩。相应如如之谓称。 此等境界,不要说得过于神秘,徒成宗教上的玩具,而宜为人生所固有者。良知即是正智,此智于自所缘,如实冥证,无有迷惑,无有邪谬,亦不由推求筹度而得者,斯即现量。《解深密》所谓“如理思唯”,诸论所说思现观,殆即此意。吾《量论》若得起草,必发明斯旨。又如良知反缘时,即是自明自证,何得不许为现量?此中意义幽深,然虚怀体之,亦不难自得。 必如大乘所说,唯佛位方得正智现前,方得缘如,缘如即是自证本体。 方起后得无分别智。后得无分别智亦是现量。良知则通正智及后得无分别智而浑言之。 凡位俱不得有此,则真断绝佛种,不知又从何修行而得成佛?岂非不通之论耶?若信得良知即是正智,直须保任,直须扩充,不令惑染障碍他,即是保任。推致此良知或正智于事事物物而悉得其理,是谓格物,亦即是扩充此智也。若孤守其良知而不推致之于事物,便不是扩充。理学家末流之弊盖如此。 则日用思虑云为间,自多有现量境界,而不必视为宗教方面之神话矣。吾虽沿用现量一词,而意义不必同其旧,但恐吾子从来便走西洋哲学路向,于儒佛诸学尚少体究,则于吾之微意终成隔膜。尚望将此义姑置脑海,勿遽生是非可耳。唯有一言奉劝者,诚欲了此义,直须反躬体究,不可效经师家技俩,在名言中作解也。

    先生语余云:《易》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感通者,物来顺应之谓也。周子所谓诚神几也。严又陵犹知此义甚妙。今之从西洋入手者,则不复知此矣。 其所以异乎妄识取境者,正以其虽感而无所执耳。若感而有分毫执的意味,便成佛家所谓相缚。此意甚深。 孟子所谓物交物则引,此为物所引之意义,亦即是相缚意义也。须反之身心而切体之才见。

    余问《易》《咸卦》:“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先生曰:天地者,所以象阴阳也。一阴一阳而始交感,否则无所感。万物生起与变化,皆阴阳交感之为也。离阴阳交感即无有生化,即无有万物也。

    先生尝答某君云:真如,本体之名也。“本体”一词,赅万有而言其原也,所谓遍为万法实体是也。“遍”字注意。此中万法犹云一切物。 若克就吾人当躬而言,则所谓本心是已。正智者,即此本体或本心昭昭明明,无有亏欠,无有昏蔽,而为一切知识之原,为万善之所自者,是以谓之正智也。如谈正智而不在自心上寻着落,只在名相上弄把戏,释迦有知,能不寒心?谈正智而能在自心上寻着落,则吾不知佛家所云正智与阳明所云良知,果可看作两物否也?纵云达到之涂术不同,但既已达到乎同一之地,又乌容立异耶?如汝由沪到昆明,吾将由蜀到昆明,所经涂术有陆海舟车等等之异,固也,然俱到昆明,则吾不能以昆明为渝都,汝亦不能以昆明为上海,其为共见昆明无可异也。汝引吾《语要》卷一所云:见到真实处,彼此不能有异同。此其譬也。不管儒与佛,只要见自本心,远离虚妄分别,还有什么正智、良知等等名词可容立异耶?昔人言:“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宗门以言说为敲门砖子,得其门矣,而犹有执着砖子者乎?华梵哲人证真之谈,俱是一种方便,切忌缘名言而生执着,转失其所以言者,而不知所用力。此处吃紧。 吾尝言,此上先哲意思,如今有两等人会不着。一是经生家技俩会不着,二是习染于西洋哲学家言而不能超脱者会不着。障真理之途,绝生民之慧,士之沦没于俗学,非一日也。人生无深根宁极之道,一切向外追求,以成乎人相食之局,有自来矣。吾念此而不能无忧也。

    又语某君云:于本体上不可增减。群圣云然,吾亦云然。但扩充义则与增减之说不当混视。增减皆待外力。于内所有而或损焉,谓之减;于内所不足而或益焉,谓之增。扩充则纯由内发,不与外相待也。此心即是无增无减的本体,万善具足,但拘于形、囿于习,则不得显发,必于其善端发见处,引而长之,推而行之,久之则全体大用无不彰显,一皆扩充其所本有也。譬之一粒谷子,生机全具,自其胚胎萌芽以至开花结实,渐次扩充,皆由谷子内部本具生机之扩充不已也。佛家说有十种真如,六种无为。无为亦真如别名。 真如岂有十,无为可分以六耶?其间差别相,只缘有扩充得开与否及扩充得多少与否耳。佛家分别满证,分证。 真如别名涅槃。涅槃,本心也。经义具存,吾宁诬解?本心若不待扩充,岂是一定呆板之物耶?又岂不众生个个不假修为,自然都是佛耶?此等道理,实不容依名言作解,要在自己身心间,切实用过功来,方可讨论,勿疑老夫亦是随人说空话也。汝于吾言,不必遽存鄙贱心,即不赞同,亦且存之胸际。区区之诚,以相与之日较深,故不忍不一发,否则吾亦不便有所言矣。

    先生尝燕谈云:凡立说者,若其是非得失,可令人开口评判,此必其为说有条理可寻,亦必有所由之思路也。但或据一端之偏见,或失之粗疏浅躁,故成谬误耳。若夫未知用思之人一向耳剽目窃,东涂西抹,养成混乱昏杂之头脑,则其所为文字,便使人无可开口而议矣。

    真理恒在天地间,明者自见,昧者终不察也。宇宙广大,不能有明而无昧。君子乐与人同明,而无庸期必于其间也。

    答任继愈

    向来以尊德性、道问学为朱陆异同,而吾子否认之,却是错误。陈建、陆陇其之徒,本不足与言此中意思,只见儒先旧说如此,故亦云云。罗整庵则于此中意思领会较深。佛家有宗与教之分,教则以道问学为入手工夫,宗则以尊德性为入手工夫。西洋哲学家有注重知识者,亦有反知而尚直觉者,其致力处,虽与陆王不可比附,要之,哲学家之路向常不一致,而尚直觉者,虽未能反诸德性上之内照,要其稍有向里的意思,则与陆子若相近也。注意“若相近”三字。 重知识者,比吾前儒道问学之方法更精密。然朱子在其即物穷理之一种意义上,亦若与西洋哲学遥契。人类思想大致不甚相远,所贵察其异而能会其通也。此语吃紧。

    汝似将尊德性道问学二语作一种话头看过,便觉无关宏旨。实则必须真正作过尊德性工夫如陆子者,然后识得“尊德性”一语;必须真正作过道问学工夫如朱子者,然后识得“道问学”一语。朱陆确是二种路向,各由其路向而下真实工夫,其各自所得,自是整个不同。未尝到其境者,从何知得?昔在孔门已有此二种路向,颜子即尊德性一路向也,子贡即道问学一路向也。夫子谓子贡曰: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曰:然!非欤?曰:非也!吾道一以贯之。则子贡终当悟入德性矣。汝不须如陈建等等妄人,空拾过去话头,以辨朱陆同异,且择一路向,真实用功。

    解孟子口之于味章

    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

    朱注:“程子曰:‘五者之欲,性也。然有分,不能皆如其愿,则是命也。不可谓我性之所有而求必得之也。’愚按:不能皆如其愿,不止为贫贱。盖虽富贵之极,亦有品节限制,则是亦有命也”云云。程朱之说甚迂陋。《孟子》此章,道理极广大深微,程朱全失其旨。夫命与性,本非二也。以其为生生不息之理,则曰性;以其流行而成生机体,则曰命。命者,流行义。原夫性者,万物之一原,虽复无声无臭,而万善万德,无不具足,故谓之理。此理之流行,而赋予吾人,吾人禀受之,遂自成为独立的生机体,即有生命而具一切意欲。所谓声色臭味安佚等等之欲,推其原皆自性生。孟子是以谓之性也。但虽自性生,毕竟非性之本然,此语吃紧。 要自流行而成生机体,乃始有之耳。孟子故曰“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

    “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

    仁、义、礼、智、天道,后儒皆以为性所固有。其说虽是,顾未识孟子此处意思,则其失不小。自性之本然以言,虽万德具足,然仁义礼智等德,则待有伦类之交而始见。有父子,则显其仁焉;无父,而事父之仁无有矣;无子,而慈子之仁无有矣。有君臣,则显其义,复同前例。推之,有圣人,则克尽天道;无圣人,而天道亦隐矣。故仁义礼智天道者,若迹其发见,要自一原之性,流行成物而后,张子云:性者,万物之一原。 有物有伦,伦,类也。物莫不有类,如父子、君臣、宾主等是也。 而仁义等等始显现焉。孟子故曰命也。假若性体只是洞然空无,而无流行可言,即无物可言,更从何说仁义等等耶?然仁义等等,虽于凝命以前无可说,要是自性固有,不是本性上元无之却从有生以后外铄得来。孟子故曰“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此中解释,亦与程朱异。命是气质之始,自天化言,则曰命;天者,本体之别称耳,非谓神或帝也,语本体之流行,亦云天化。 自吾人禀之而成独立的生机体言,则曰气质。声色臭味等等之欲,莫非气质上事,但如推其原,则亦自性生,以欲缘气质而发。气质者,性之所凝成,故云欲亦自性生也。然欲,要非性之本然,究属气质凝成而始起,即是后有的,故不谓之性也。仁义礼智天道,皆一心之全体大用,即皆自性固具,然若无这气质,则性德如何显现?当命之流行而吾人禀之以有生时,流行即命。而曰命之流行者,凡言语须有主词故。上一命字用为主词,实则命即流行。 即体仁、行义、复礼、发智与证知天道等等的可能性,便与气质俱时始起,故孟子曰命也。然此理谓仁义等。 毕竟不限于气质,故复日性也,非命也。

    《孟子》此章是融贯天人之际而谈,易言之,即在他的人生论里面包含着宇宙论在内。他以为人的食色等欲虽是气质方面后起的事,而气质之凝成则本于天化。由此,把欲推原到性上去。佛家便不如此说。宋明儒虽宗孟氏,后来也失掉这意思。然而欲毕竟是气质成功以后方有的,毕竟非性之本然,故终不可谓之性。此是千古正法眼藏。晚世西人便不识性,就认食色等欲为本来的了。

    孟子以为,命者正是气质肇始之际,即生机体肇始之际。 而仁义礼智天道虽皆自性固有,性者何?即本心是也。此心显为恻隐者,即性之仁德也,仁莫切于父子之际,故于此言之。此心显为制事之宜者,即性之义德也,义莫大于君臣之际,故于此言之。此心显为辞让者,即性之礼德也,礼莫隆于宾主之间,故于此言之。此心显为抉择一切义理之大用,即性之智德也,智则凡愚难以充分发展,故于贤者言之。此心之全体大用,即所谓天道是也,亦即性之全德而为言也。必有反观内证之功,自明而自喻之,即此通达物我同源之体,是为证知天道。但此必圣人而后能,否则惑染障蔽其心,不能有此胜用也。 要必于凝命之际,即气质肇始之际,始可说为具有仁义等等性德。试设想命之未降以前,即气质生机体。 未有以前,仁义等等性德果在何处?所以道不离器,形色即天性,其义至矣!尽矣!无以复加矣!孟子言仁义礼智天道必于凝命之际言之,意深远哉。然命则气质之始也。孟子又恐人沾滞在气质上难以见性也,故复谓仁义等等毕竟是本性固有,而不可谓之命也。

    《孟子》此章,真是微妙至极!可惜程朱诸老先生不识他“命”字,竟将“命”字作世俗定命论的意义去理会。所谓一饮一啄,都由前定,即是皆有分限而无可如何。由其说,则自食色等欲言之,吾人一身饱与不饱等类,皆是命定而有分限故。又自仁义等等言之,如父于子,仁有所未至,子于父,仁有所未至,也都是命定而有分限故。朱《注》就是如此说。此复成甚道理?

    附识: 昔与某生说此义时,即由某生记录,余稍为点定如右。由今观之,尚有未尽意处。流行之谓命,此中意义极难言。流行本即天理之流行,但吾人于此际禀受,而始成有生之物,即生机体实肇胎于此际,先儒所谓气质清浊之分,亦正在此际。故凡仁义等性德易显发与否,及食色等欲易循理与否,都须向命上理会。吾人立命工夫只在率性,以变化气质。

    答邓子琴

    中国旧学家向有四科之目:曰义理、考据、经济、词章。此四者,盖依学人治学之态度不同与因对象不同而异其方法之故,故别以四科,非谓类别学术可以此四者为典要也。

    一、义理者,穷万化之源,究天人之故。故者所以义,谓探究天地人物所以生成之理也。 其方法虽用思维,而是以体认为主,于日用践履之间随处体认,默识本源,所谓精义入神,至于穷神知化。德之盛者,是此派学者之极诣也。此其所治之学在今即所谓哲学思想是已。治斯学者,其精神必迥出流俗,即决不能苟安于尘凡生活中也,否则以偷陋之心而苟袭之以自文,则无与于此学。

    二、考据者,依古文籍而欲从事于某种之考核,必博搜证据,而后下断案。此其方面甚多,如名物度数等等,各画范围而专攻焉。其类别亦难悉举。此等学者为学之态度,皆注重客观事实,隐然有科学家精神。

    名物度数者,文字、声音、训诂之学,皆属于名。虽一切事物皆有名,而此中但举文字音训。 凡经史中关于天文、地理与草木鸟兽乃至一切器用之研究,通谓之物。度则法度、制度之称,而其涵义甚广,即社会组织与风习流变,无一不摄于此。凡一风习之成,即人人受范于其中,隐然为无形之法度。史家无一不注意于风习者。 数即算数。凡考据之学,其所治之对象,无有离于数者,不独类别名物有其数而已。周官三百六十,体国经野,纤细毕具,必详于数。音律亦与数理相关。乃至礼义三百、威仪三千,凡精神表象,无不可以数量求也。

    吾国考据之业不能发展为科学者,以其但依古文籍所记录之事物而汇详之、博征之,不知于亲所经验之自然界去观察,此所以但成为考古学之一种,毕竟不能发展为科学也。又不知措意于社会、政治与文化等方面之大问题,而但为零碎事件之搜考。学者相习成风而成为无头脑之人。前清汉学家已有此病,今则更成牢不可破之习矣。

    三、经济者,为讲求实用之学。古人“经济”一词,其涵义极宽,本经世济民之义。今以计学而翻为经济,则其义已狭,而与此中所云经济殊不相当。又古人为经济之学,亦有通识与专长之分。依据历史与文集及其他专篇而博考典章、制度与军事、边务、赅外交。 吏治、律例乃至河工、海防、农桑、盐铁、荒政等等,分门研究,以备当世之用,是谓专长。原本六经,旁及子史、下逮群儒之籍,博考参稽,因以达天化而通群变,古今之迁流,治乱之条贯,人伦之常纪,如信义之不可渝,是谓常纪。 兴革之体要,靡不了然于心中,是谓通识。三代之英勿论已,秦汉以来贤相名儒所以佐世成化,未有不具通识者也。明季若王船山、顾亭林诸老先生,有其识而无可用。祸乱循环,又迄于兹,可胜痛哉!

    四、词章者,其源出于孔门文学之科。文学所以抒写人生思想,内实则感真,感真故发之自然,自然故美也。孔子定三百篇为文学之宗,其论诗之辞,皆深妙绝伦,见于《论语》。孟子亦善言诗。三百篇皆直抒性情,无有矫揉造作,情深而文明,如天地自然之美,一真之流行故耳。及楚《骚》出,乃变为宏博恣肆,然其真自不漓,故可尚也。汉以下,乃有模拟字句,揣习声律者,其中情遂已稍衰。又《骚》之流变而为赋、颂及骈体文等。汉赋辞极典雅,而无思理可言,缺其质矣。六代人诗与其骈文,华而失真,日趋靡薄。不囿于时而独有千古者,其唯陶令之诗耶。唐人诗,虽经心造语,而自有浑成意味,所以可贵,晚唐颇趋险涩,稍失纤小,唯浑成与平易,方是广大气象耳,然较以后来宋诗,犹自远过。若夫小说、词曲、戏剧,唐以下代有作者,其短长非此所及论。然核其流别,要属词章之科。盖以广义言词章,本即文学,非仅以骈四骊六名词章也。或曰:韩愈以后之古文非词章欤?曰:此亦词章家之枝流。人情不能无酬酢,称情而抒怀,即事而纪实,诚亦有可贵者。惟传、状、铭、赞、书、序等品,恣为浮词谄语,自坏心术。又或标题立论,而浅薄无据,空疏无理,猥以论名,果何所当?韩愈苏轼之徒,皆不学无知,虽擅末技,要是大雅所讳。

    总之,四科标名虽由近代,其源实自孔门。义理则相当德行之科,经济则通政事言语二科,言语即外交辞令。 词章即文学科。唯孔门考据不别立科。盖诸科学者,无一不治六艺,即无一不有考据工夫故耳。后世别有考据之科,于是言考据者乃有不达义理及昧于经济、短于词章之弊。然学问之事,毕竟古人为其简而后人日习于繁。考据之业,求其博审,欲勿擅精而不得也。

    答任继愈

    仁者心之德。德字何解?汝未之思,粗心如此,可乎?德者得也。如言白纸,白纸之所以得成为白纸者,以具此白故也。朱子言仁者心之德,心之所以得成为心者,以具此仁故耳。不仁,即私欲用事而物化,是乃丧其心者也。只有仁才是心,心之所以得成为心者,仁也,须反自体认。

    汝解爱之理,以由近及远,由亲及疏为言,是以差等的意义释理。“理”字虽有条理之意,差等亦含有条理意思,然万不可忽者,理是真实的东西,此之发现则为仁义礼智乃至万善,随所发而莫不各当,秩然有条不紊,如发之事父则为孝,发之卫国则为忠等,故又名之以理也。唯其是真实的物事,故随发各当而有条不紊耳。而或者不察,仅以空洞的形式为理,是但从其发现之有条理处观察而昧于其本身是绝对真实也,恶乎可哉?汝以差等释理,正堕世儒之失,所宜痛省。须知此云爱之理者,理即天理,异乎情欲之属于后起者也。夫言爱,即是发为情欲者也,此若本乎天理而起,则情欲亦即天理之用也。若违乎天理,则此爱即私情私欲矣。如男女之爱,若随肉欲冲动,便非爱之理。若超脱肉欲之感而别有真爱者存,则爱之本乎天理者也。父母于子,姑息之爱,亦不是理,朋友之爱,不能辅仁而唯标榜是务,皆不是理。朱子以爱之理言仁,此义精微。汝等反之身心,则知平日陷于不仁也久矣。

    至云以忠恕释仁,亦看如何说法。《易》之《乾卦》以元言仁,而曰“元者善之长也”。易家或以元字连干读,盖以干即万有之原,众善之长。程明道《识仁篇》即本斯义。仁具万善,故忠恕莫非仁之发用。且“忠恕”二字,浅讲也可,深讲也可。若从浅处讲,强恕而行,可以求仁,主忠信,即可不违仁。若从深处讲,“忠恕”二字,做到不待勉而中时,即仁之全体已呈露,而万化之原,万善之本,无待外求矣。曾子以忠恕契一贯之旨,可玩。

    韩裕文记

    某先生谓孔佛二家实不同,但佛之道大,可以包孔,而孔则不足与佛并论云云。先生曰:凡论学者,须辨其异,亦须观其同。佛家宗教方面的话,诚为孔子所不谈,儒者终为哲学,而佛家毕竟归趣宗教也。吾人若承认生命果不随躯体而消散,又或承认佛家三界及超越三界而有所谓涅槃的境界,即应许生命不仅表现于欲界中之人类或众生,而在某种神秘的境界中,如所谓色界,无色界乃至涅槃。 当更有生命存在。如是则佛家所谓禅定等等修行方法自甚严格,儒者于人伦日用间,种种道德行为与涵养省察等等工夫,自不足以了生死而趣彼岸也。彼岸谓涅槃。 是故据宗教之观点,则严辨孔佛之异,并且小孔氏而尊释迦,亦无怪其然耳。但佛家确富于哲学方面的思想,且具伟大精密的哲学体系,有高深的理境。若只视佛家为宗教,未免太不了解佛家。 就此言之,则谓儒佛绝无可融通处,吾则期期以为不可。须知儒佛二家之学,推其根极,要归于见性而已。诚能见自本性,则日用间恒有主宰,不随境转,此则儒佛所大同而不能或异者也。

    先生又曰:宜黄大师尝言佛家谈体,孔氏谈用。吾窃未安。须知体用可分,而毕竟非二。孔子只是即用显体,不是只滞于用而不见体。若只谈用,则孔子便与俗学一般见解,岂其然乎?至佛家谈体,是不生不灭不动不变,不免有将体与用截成二片之嫌。无着世亲之学显然有此失,何可与吾孔氏《大易》比论。

    又曰:宋明儒都以静属体,以动属用,此等处亦有病。体自是静的,但也不能道他是兀然凝固不动的物事。若果无动,他如何显现为大用流行呢?用自是动的,但也不能道他是嚣然浮动的物事,若果动中没有静,这用便是离异其本体而别为一种浮虚的物事了,如此则体也不成为用之体,如何讲得通?吾人于用上而识其本体,则知用之相虽是变动不居,而用之体毕竟真常寂静。所以就用上说虽是动的,而确是即动即静的。验之吾心,当动应万端时,原自湛然虚静,此理岂待外求?

    某先生注重佛家小乘出世的主张,以为此等修行法才是究竟清净,此等人物才有不言而化的力量。先生曰:此个意思也好,但出世的修行法必须于佛家宗教方面的理念都深信持得,而吾于此只是存疑。以故吾无所谓出世,亦无所谓入世,唯日孳孳于孔门所云成己成物之学而已。

    先生与某公谈生命问题,其说甚幽微而难记,姑俟异日。

    某先生愤嘅于今日社会之污浊与腐败,而深冀有宗教上潜修之伟大人物,但有不重视学问与知见的意思。某先生去后,裕文问先生对某公此种意思何如?先生曰:无本的学问,肤杂的知见,都是浅夫昏子之所以自害而害人。但矫枉不宜过直,《中庸》说“尊德性而道问学”,如此才无弊。

    先生又曰:佛家三界,在他确是作事实来说,绝不同于庄子的寓言,更不是形容人间世的状况有多般,如哲人游心冥漠,便是无色界,乃至贪浊之极,便如地狱饿鬼等,更不二字,一气贯至此。 他确是以为有三界六趣。近来谈佛法者,多胡乱讲去,甚乖其真。

    又曰小乘涅槃却是寂灭的一种境界,这是超越三界的。后来大乘所谓涅槃,便斥指本心而名之,乃极亲切。他只以四德说明涅槃。四德即谓本心也。《涅槃经》宜详玩。又引窥基《杂集论述记》卷二十三第十页云:正智是心,真如亦名心,如说智及智处,智处谓真如。 皆名为般若。此亦如是。详此则本心即是真如,即是万法本体,乃大乘了义。

    又曰:佛家宗教方面,其根本信念有二:一曰业力不散失,二曰因果不可拨无。自小宗至大乘,此二根本信念始终无改变。

    答敖均生

    《一贯章》述义,自可存。但评道佛诸家处,不免宋明儒习气,谓足以针治其病,则未必然也。此中意思很复杂难言,恨无机缘面论耳。

    孔子语曾子及子贡,皆以一贯之旨,此两章宜合并看。尤不止此,并须依据《十五志学》章。此章不透,则所谓“吾道一以贯之”者,几无从找根原也。尝怪儒先解一贯,凭空讲许多道理,其实是解者自家的一贯,而于吾夫子不必相干也。若求之《十五志学》章,岂不明明白白,何须自出己见乎?学问元自分途。成己成物之学,所谓己立立人,己达达人。 须于日用践履中做工夫。孔子十五志学,以至三十而立,四十不惑,由其志定而不厌倦于学,故日进不已也。此学不是知识技能之学。学者觉也。《白虎通》犹存古义。日用间无非明觉之泛应,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乃至格物与博文,无非此觉。任持此觉而存主于中之谓志,推致此觉于事事物物,而一切处恒无昏昧之谓学,时时加功而无休止间歇之谓习。夫子自十五志学以往,盖终其身焉如此也。当其五十知天命,乃由功夫纯熟,直透本原。此个本原,无以名之,名之曰“一”。得此本原,始信形形色色莫非这个,时时在在罔不左右逢原,《记》所谓“通其一,万事毕”也。一贯者,此之谓也。尔后耳顺、从心,乃一贯之极诣,夫子不是先求一,再执一以贯,却是先立定此志,不失其本心之觉,于人伦日用中落落实实行去,久之自尔透宗,始曰一贯也。故谈一贯之旨,不必论述儒先许多见解,确须于自身觅下落。曾子“忠恕”二字,亦道得切实。孟子言万物皆备,而必本之强恕,其犹曾门之旨也。子贡以性与天道不可得闻,其境地亦不甚浅。故夫子曰:“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曰:‘然。非欤?’曰:‘非也,予一以贯之。’”子贡究悟否?要是难言。子贡似未能放下知见也。

    知识技能之学,孔门原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是也。凡讲求实用,亦自不外今日科学方法。只古人于此不能如晚世西人之精,时会不同故耳。观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又主缺疑、缺殆,则与科学家实事求是之精神岂有异耶?

    吾侪须知,孔门虽重在本原之学,而同时不轻知能之学,但在讲一贯时,却不必将一切学术悉拉入里面。道理越欲说得阔,越是肤泛不切,此可戒也。

    答任继愈

    阳明言:天地鬼神的主宰,也即是我的灵明,以本体不二故。《新论》《唯识》章阐明心境不离,亦是于现象上识体。若不能于现象上见体者,则心物便分内外而对立起来,须深思。

    阳明云:人死则精灵游散,天地万物即亦不在。此诚然之言。汝于此有疑者,由执定有恒常存在的天地万物故也。须知天地万物没有恒存的,这层意义须先认清。如某甲有生以来便同他有生以来之天地万物是同体的,但是某甲与他同体的天地万物都是刹那刹那、生灭灭生而不息的。一旦某甲已死而不复续生,则某甲所与同体的天地万物确也是和某甲一同死过了、那有存在的呢?此中义蕴,须详《新论》。 至于新生的天地万物,则有他人与之同体而俱生,实与已死之某甲无干也。总之,自现象上说,某甲乃至某乙某丙等等,各各与其同体的天地万物幻生幻灭,不可执常。自本体言之,则本体之流行是至诚无息的,是无所谓某甲某乙某丙等等和天地万物种种差别。《易传》所谓“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此意甚深,须细究。但此与佛家不同者,无有个体永存耳,此儒佛之辨也。儒者要在与天合德、本不执我。天即本体之名。 佛言无我而实有我故也。佛家以为人死后,其生命仍不亡,实际上他是把他的生命看作有个体永存的,不然也无轮回可畏,无佛果可证了。

    韩裕文记

    某先生来函,谈大乘法,盛赞般若归无所得,并引经言,涅槃如幻如化云云,以为了义。先生怒而斥之曰:大乘说无所得,乃真实有所得,而后能说及此耳。今在凡夫全无知识,如何空拾话头而言无所得耶?涅槃本真如之异名,此乃万法实体,绝对真实,如何可说如幻如化?若计此为幻化,则堕空见邪计,非佛法矣。印度有空见外道,佛家所力破。 然而经言涅槃如幻如化者,所以破执也,须知于涅槃起执,必登地菩萨而后能之,此等境界,岂凡夫所可梦见?初地菩萨入观时,乍证真如,生极喜心,此即于涅槃起执,由此至八地,安住不动,犹是贪执涅槃之相。此贪执相甚微细。 佛为此等菩萨,妙演涅槃如幻如化,荡涤其执,乃其绝大方便,非地上菩萨不可闻,非对地上菩萨亦断不可与说。今尔凡夫,本不知何谓涅槃,更何望其能于涅槃而起执耶?执且无有,遑言破执,而可妄谈涅槃如幻如化耶?

    裕文问:先生谓阳明教学者只求明体而不求达用,其末流遂至陷于罪恶,何耶?先生曰:良知是心之本体,是一切知识之源,但若内守其孤明而不推致此良知于事物上去,即缺乏辨物明理的知识。而此一念之明,未经磨练亦靠不住,乃任意见起而蔽之,亦即以意见为天理。如是,欲其知明处当,毋横决以陷于罪恶,此必不可得也。《论语》记“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又“佛肸召,子欲往”。佛肸,晋大夫赵氏之中牟宰也,以中牟叛。弗扰,鲁大夫季氏宰。二者皆叛其主,子欲往就,事虽不果,而夫子欲往之意,则千载难明。裕文以问先生。先生曰:古者大夫有家,役其人民尽为农奴,大夫之宰臣则农奴之长耳。春秋时,诸侯之国柄移于大夫,大夫又移于其宰,是政权逐渐下逮之兆也。夫子于春秋,着三世义,将使民众各得自主自治,自由自立,任大公而废统治,故于公羊佛肸之召,欲往,冀其能代表民众而行改革之事也。然卒不往者,则以彼等终将违民众而济其私,不可与同恶也。太平之治,不可遽期,故退而修《春秋》以诏来世。不知《春秋》,则《论语》不可通者多矣。又曰:吾欲为一书,以公羊《春秋》,与《论语》互证,惜当颠沛,未能执笔。

    先生谓黄艮庸云:今日人类渐入自毁之途,此为科学文明一意向外追逐、不知反本求己、不知自适天性所必有之结果。吾意欲救人类,非昌明东方学术不可。惜乎吾国人亦自不争气,吾侪留得一口气,当时时刻刻有船山亭林诸老的精神,慎勿稍怠。今日比诸老时代所负责任更大得无比。

    先生答钱学熙有云:世欲反对主静,实是胡谈,不了何谓静也。《语要》卷一有示颂天一段,甚好。现无此书。凝定收摄之极,绝不散乱,精神凝一,直与造化为一,此才是静,才无欲。与化为一,即超小己,无阳明所谓随顺躯壳起念之患。私欲不萌,故云无欲。老庄境界甚高,世俗以绝欲之说攻之,所谓鹪鹏已翔于辽阔,弋者犹视夫薮泽也。《易》义广大,非证体不能会通,从来谈者,只堕枝末。

    先生答张东荪有云:弟《新论》本为融贯华梵之形而上学思想而自成一体系,又实欲以东方玄学思想对治西洋科学思想。略言之,科学无论如何进步,即如近世物理学,可谓己打破物质的观念,然总承认有外在世界,他们毕竟不能证会本体,毕竟不能通内外、物我,浑然为一。他们所长的还是符号推理,还是图摹宇宙的表层,不能融宇宙人生为一,而于生活中体会宇宙的底蕴。不能二字一气贯至句末。 新物理学无法证会本体,旁的科学亦然。继今以往,各科学虽当进步,然其无法证会本体,当一如今日,科学的方法与其领域终有所限故也。西洋哲学从其科学思想出发,与东方根本精神究不相同,纵理论有相通处,而底源要自别。弟翕辟之论乃由反对印度佛家思想而出。近翻语体文稿,比原本较详,惜乎颠沛中仍未能尽所欲言也。诚欲别写一部《量论》,恐环境益厄,精力日差,终是难写出也。此可奈何!

    与牟宗三

    飞函接到。子琴、艮庸均在坐得读。世愈下,而人日失其性,相趋于卑,相导于暗,相奖以愚且贱,是诚无可如何者。吾好骂人,只可骂其能受骂者。如其非器,虽不忍,又何可遽骂耶?吾精神比昨已衰矣,辄苦心血不给用。江西家属,愚懦不知自计。老来思骨肉,无一日可去怀,以是难写文字。今日凄风苦雨,忽感而怆伤不自已,乃提笔与汝作书。上思群圣,吾其可如是而无述耶?吾念吾骨肉也,其可念者,不又有在耶?群生颠倒,有已时耶?吾幸而有觉也,其忍不续此觉以延之未来世耶?文字般若,顾可已耶?念此,吾当开吾胸次,仍从事述作耶?庄生曰:“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吾其以此自遣耶?

    汝暑中呈四句,时心绪不帖,得月余聚而未及谈,然总在念也。四句不尽忆,似有由思显理、由理起能云云,若思与理与能成次第,非一事然者。如非解谬,则修辞未洽。吾子自谓儒也,儒者之学,唯阳明善承孔孟。阳明以天也、命也、性也、心也、理也、知也、良知之知,非知识之知。 物也打成一片,此宜深究。程朱支离,只在将心性分开,心与理又分开,心与物又分开。阳明大处、深处,不独攻之者不识也,即宗之者又谁识其全耶?佛家若善解空宗义,与阳明无所背。子其苦参阳明,而后自知其所持之误。汝所谓思,亦宜简别。如理之思,其本身即理也,亦即是能也,亦即摄所归能,无心外之物可名所也。认识论,在如何求得如理之思耳,此处吃紧。 在分别如理之思与不如理之思,勿混作一谈耳。《量论》欲作者,此也。然《新论》翻本实重要,子或犹忽视耳。吾无精力多写,汝好自作人。宏斯学者,吾不能无望于汝与唐君毅。裕文亦能自强,可喜。 大事因缘出世,谁不当有此念耶?

    答张默生

    夙闻负隽才奇气,文章闳肆。鲁国多儒,由来旧矣。来书感拳拳之孤意,于吾书阅写勤劬。力老而孤露,得雅契如君,私衷庆慰,可胜言耶?迂陋之学,始于思考,终归体认,乃其本则在一心之诚,非为见闻知解而学。《易》之《观》曰:“观我生。”自悲而亦悲群生之昏冥也,将求得真理为依归焉。始固多方,博稽之天地万物,久之,豁然确信此理不待外求,反诸己而得矣。此中经历,自有千言万语道不出,愿自此与吾相遇于文字之外焉可也。

    某君谓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此等主张,在今世根据唯物思想而谈心理者,皆如是,无所奇也。近世心理学,本是一种科学。科学之言心也,元不谈心之本体,即所谓本心,此属哲学范围。 而但依据生理如神经系统。 以研究精神现象或心作用。 所率循之法则,故心理学讲成物理学,亦有由也。

    大著《异行传》,阅之,兴趣勃然。先生之文可谓于时独步矣。今人小品文字,气力不堪驰放,此弱象也,得先生起而振之,有裨世运。力犹欲献一言者,愿责志贵严,积诚不懈,德蓄于中,则其发为文也,自然言中有物。文之质曰理与气。理御气而行之也如天化,气载理而运之也如地凝。天地合而成章,文之所以参造化也。积理存乎思与学并进,养气在于积义。文学毕竟不离躬行,至于词藻之美,亦须别有一番功力。如《文选》、《弘明集》、《汉魏丛书》,时置案头,不时讽玩,极于词藻有助也。

    答敖均生

    老不进德,与君同感。昨上宜黄笺云:日月易逝,辄触于怀,渊明冲旷,每有人生幻化之悲;放翁豪迈,难消叹老嗟卑之念。高下虽殊,其于未有真安顿处,均也。力今不肖,下之不欲为放翁,而老至或时乍感;上之不愿同陶令,而智及弥难仁守。失今不图,伊于胡底?念兹惶惧,常终夕以难安;矢向精勤,又逾时而退转。几曾责志,故知朽木难雕;谁实发心,而任疟根潜伏。平生枉费推求力,到老方知此事难。此吾近来供状也。

    此卷前半部,有丁丑戊寅间稿数则,系陈仲陆偶存者,合诸庚辰后之稿,为卷二。贵阳周生封岐曾印四百部,防空袭。书此以志乱离之感。十力记。

    附录勉仁通讯

    熊先生哲学释疑 周通旦撰

    某刊物载有《评熊十力氏之哲学》一文,亦标名《论东方哲学不必遮拨西方科学》。骤阅之颇骇异。在中国今日一般人开口科学闭口科学之际,而评者以反科学之罪名加诸《新论》,《新唯识论》,省称《新论》。后仿此。 自甚惹人注意。吾侪平日极少得暇看刊物,前承鲁实先君惠寄此文于书院,余细阅一过,殊觉评者对《新论》似未曾读过而便下批评。余以质之黄艮庸、张俶知、云颂天诸先生,亦觉评者大误会,谓余不妨辨难。余故不揣冒昧,而欲一质于评者。

    在诘难评者本文之前,余当提出二义请评者注意。一,凡用思与持论,必合逻辑规范。而逻辑规范非凭空施设,必依义理分际而有。“义理分际”一词,说来甚平常,其实真解此意者恐不多。古今哲学家许多争论,虽有时因被攻者不免错误,予人以进攻,而就大体言之,往往被攻者实无错误,只是进攻者不了义理分际便曲解人家意思而横施攻击。如果哲学家都注意义理分际,而于他人的说法,能如其分际以了解之,则许多无谓之争自然不起。余且不在哲学上举例,即就科学来说,我曾见一个老顽固与一个有科学常识者争论。

    甲有科学常识者。 对乙老顽固。 宣传科学知识,便指当前的桌子来说,此桌子,你乙 。不要看作实在的东西,而只是一大堆元子电子,这些元子电子相互的关系,简直如太阳系统一般。

    乙老顽固。 便忿然作色曰:岂有此理!果如汝说,此桌子是一大堆元子电子,并且其间距离如太阳系统一般,汝何故不坠落其中,而能凭依之,且置书册及杯盂于其上耶?

    甲责乙曰:汝太蠢,不可与讲义理。

    乙怒起而挥拳,几乎将甲打倒。

    忽而另有丙先生来,待乙怒息气平,乃徐谓之曰:你二人不必争,不要打。你们所说都有义理,但义理自有分际,你们于此不辨清,所以相争。须知说到桌子,不能执定一种义理来说。乙先生从实用的方面来说,桌子本是很实在、很坚固的一件东西。甲先生从科学解析的观点来说,桌子确不是如世间所执为坚固的实在的东西,易言之,并没有桌子,只是一堆元子电子而已。你们要讨论桌子之空无与不空无,须将两方面各持的义理划清分际。甲先生不必骂乙先生蠢,乙先生从实用去看桌子,有他的义理;乙先生不要怒打甲先生,甲以解析方法来测桌子,也有他的义理。两方所持关于桌子的义理,确有分际不同。析而观之,乙不可以实用眼光去否认甲所持之义理,甲虽以科学眼光,并不妨碍乙所持之义理,是故析两说而观其通,则桌子可以说非空非不空。非不空者,据科学解析,实无有如世间所执定之桌子故,而只有元子电子故,故说桌子非不空。非空者,据实用说,桌子是实在的,故说非空。

    丙之说如是。余因此而悟义理分际之不可不辨,辨清分际而后可观其通。分际不清则甲乙相悖;分际若清,则甲在其所持之分际内说,乙不必攻之,乙在其所持之分际内说,甲不必管。若通而观之,可以说桌子非空非不空。正庄生所云“不齐而齐”也,斯非逻辑之最高原则乎?

    要辨清义理分际,首须核定立义者所从出发之观点。如甲乙二义相攻而分际不清,只因一从实用,一从科学解析,两种出发之观点不同。若将观点核定,则义理分际自明,何至淆乱起争?故凡批评人家学说者,须注意人家曾标明其持说所由之观点与否,如其观点提揭分明而不加注意,妄行攻击,则非学者居心所宜。

    二、《新论》主旨在谈本体。而一言乎体,即知体之必现为用,否则体之名不立。何以故?体者,用之体故。体现为用一语,切忌误解体用为二。若起一毫误解,便与实理不相应。《新论》每用大海水与众沤喻,最有苦心,读者切忌粗心看过。凡曾渡洋海者,必见大海水全现作众沤。体现为用,故不可用外觅体。 由体用义故,遂以方便,假立真俗二谛,此在《新论》屡有明文。读者不容忽略下之二义。

    一、由体现用,譬如大海水全现作众沤。 即依用相而施设增语,增语系借用佛经名词,如天地人物等名词,只是依用相而假立之名,故名增语。用相者,谓大用流行,非无相状,如电光一闪一闪,虽无实质,而非无相,故云用相。 于是假立俗谛。

    二、即用显体,譬如,于众沤不作众沤看,而直见其是大海水呈现。易言之,即只见为大海水而已。即用显体,义亦如是。 即于一切用相或宇宙万有而皆见为真如,真者真实。如者言其德性恒常,无改变故。真如乃本体之名,本佛典。宗门古德有云:信手所扪,莫非真如。此义学达至极。譬如当前桌子,世俗见为一种器具,而自证体之哲人观之,此即真如妙体呈现耳。此中义味无穷,《新论》《转变》、《功能》诸章多明此义。 故假立真谛。

    由真谛义言之,乃即体而言,用在体。非言体时,便无用也。

    由俗谛义言之,乃即用而言,体在用。非言用时,便无体也。

    真俗二谛,此是两种观点,不可不认清。读《新论》者若于此忽略,即于义理分际茫然不辨,势必发生种种误解。

    须知今日言哲学,实际上只是玄学,即本体论,为科学所不能过问,而特为哲学之所有事者。玄学谈理,不可滞一边之见。真俗二谛,分而不分,不分而分,若有慧者,能会入深处,当知妙味无穷。西洋谈玄之家,未有臻斯妙也。

    由体现用,即依用相,而立俗谛。即用而言,体在用。

    即用显体,便依本体,而立真谛。即体而言,用在体。

    真俗二谛,虽本佛家,而《新论》取义不同。学者宜知。

    二谛分而不分者。依用相,立俗谛,是即用而言,体在用。则一言乎俗谛,固已摄真谛矣,是分而不分也。

    不分而分者。依本体,立真谛,是即体而言,用在体。则一言乎真谛,固已摄俗谛矣,是不分而分也。

    如上所说,确是玄学上最上最深了义。义究极故,极显了故,斯云了义。 若读《新论》而终不悟此,则亦莫如之何矣。

    上来略提纲要,今依评者之文,逐难如次。评文分五段,先难第一段。

    评者云:《新唯识论》的要旨,首在说明纯一寂静的本体,次在说明生化不已的妙用。中略。 熊先生汇通儒佛,于寂静的本体上加以生化的妙用,于是体用合一。体用合一了,于是体外无用,用外无体,即体即用,即用即体,体是用之体,用是体之用。

    此段文字是评者首先叙述《新论》大旨者,真可谓奇极,怪极。评者果未读《新论》而妄以己意为《新论》之意欤?如其读过,何乃谓《新论》的要旨首在说寂静的体,次在说生化的用,将体用截作两片?又说于寂静的体上加以生化的用,于是体用合一云云。一“加”字更下得妙,孰谓《新论》是如此要旨乎?熊先生是自家理会得体用不二的道理,然后着此书,以救正从来谈玄学者之根本迷谬。如卷上四一页《唯识》章下有云:许多哲学家谈本体,常常把本体和现象对立起来,即是一方面把现象看做实有的;一方面把本体看做是立于现象的背后而为现象的根原的。这种错误,似是由宗教的观念沿袭得来。因为宗教是承认有世界或一切物的,同时又承认有超越世界或一切物的上帝。哲学家谈本体者,很多未离宗教观念的圈套。虽有些哲学家知道本体不是超脱于现象之上的,然而他的见地终不能十分澈底,因之其立说又不免支离,总有将本体和现象说成二片之嫌云云。按《新论》有时从由体现用而说,即全体成为一切用,如大海水全现作众沤,非众沤与大海水为二也。有时就即用显体而说,即于一切用相而见为皆是真体呈现,譬如于众沤不作众沤相之想,而见为皆是大海水,岂有众沤与大海水为二之理?阳明云:见得到时,横说竖说皆是。《新论》之谓也。 又附录三三一页云:宗教与哲学虽分途,而哲学家中颇有与宗教相通处者,即同具有超越感是也。自注:例如黑格尔氏之绝对精神与宗教家上帝,虽精粗异致,其为兴起超越感则同。 由此超越感,不知不觉而将本体世界与万变的世界划鸿沟,于是体用不得融成一片云云。又中卷《功能》章评空宗一往破相,不免耽空;按不免有体无用。 评有宗之种子与真如,不免有二重本体之嫌及体用截成二片等过。其文甚繁,不胜引述。又附录三二六页云:“问曰:‘体用云何不一不异?’答曰:‘体无形相,其现为用,即宛尔有相,自注:宛尔,不实而似有之貌。下仿此。 乃至体无差别,其现为用,即宛尔差别,故不一。自注:譬如水非坚凝,其现为冰,即成坚凝,由此譬喻,可悟体用不一也。 体即用之体故,自注:如假说水,即冰之体,以喻体成用,而非超脱于用之外。 用即体之显故,自注:显者显现,如云冰,即水之显,以喻用非异体而别有自性。 故不异。由不异义故,即于相对见绝对。而从来哲学家每于形上形下不能融会者,其误可知矣。由不一义故,当即相以会性,自注:相者法相,犹云宇宙万象。性谓本体。 不可取相而迷其真也。自注:此中取者,执着义。真谓本体。取着乎相,则不可于相而识其真体。按譬如执着冰相为实,则不知冰无自体,其本体即水也。 《新论》全部可说只是发挥体用不一不异意思。’”如上所引,《新论》要旨元是体用不二,所以救正从来哲学家之根本谬误。读者若将全书细玩一过,尤其《转变》、《功能》、《成物》诸章更吃紧。 何至发生误解,而以张冠李戴者厚诬《新论》哉?夫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详《新论》一五三页《功能》章下。 反覆相明,而皆见体用不二,文义明白至极。今评者乃谓首在说明寂静的本体,次在说明生化的妙用,是体用折成二片。说体时,只说寂静,无生化用也;说用时,只说生化,与寂静本体了无干涉也。《新论》何曾有此荒谬绝伦之说哉?

    尤奇者,于寂静的体上加以生化的用,于是体用合一云云。一块石头加上一株木,能合一否?一釜饭加上一粒鼠屎,能合一否?而以是谬解诬《新论》,奚其可哉?体用本不可分,寂静与生化又岂是强合得来?《中庸》演《大易》生生之旨而归之无声无臭,唯寂静,故生化也。《新论》《功能》章上有云:善学者,如其有超脱的眼光,能将佛家重要的经典一一理会而通其全,综其要,当然承认佛家观空虽妙,而不免耽空,归寂虽是,而不免滞寂。夫滞寂则不悟生生之盛;耽空则不识化化之妙。此佛家者流所以谈体而遗用也。儒者便不如是。夫空者,无碍义,无质碍,无方所,非谓空无。 无碍故神。神者,言乎化之不测也。寂者,无滞义,滞者,昏浊沉坠而不得周遍,不得自在。无滞反此。 无滞故仁。仁者,言乎生之不竭也。故善观空者,于空而知化,以其不耽空故;妙悟寂者,于寂而识仁,以其不滞寂故云云。详《新论》初版一一七页。 如上所述,字字皆从体认而出,读者非有体认之功而徒以浮杂知见去索解,何可相应?评者谓于寂静的体上加以生化妙用,是犹以种芽喻生化。投加太空,评者所谓静寂的体本无生化,而须由外加以生化,则所谓寂静的体只是空无,故可以太空喻之。 可加入否乎?空界不可栽植种芽,喻如评者所谓寂静空无的体不能加上生化。评者于《新论》所谓空寂与生化意义全不理会,而擅以己意曲解,如何其可?

    评者第一段首叙《新论》要旨,恰恰相反,而只是评者以其意见栽诬《新论》。世间总不乏有识,果皆承认评者所述为《新论》要旨乎?夫学术不同,攻难斯起,此本平常事,然不求了解人家意旨而遽为驳议,此则不能不为评者惋惜。

    评者云:更于生化的妙用上施设一个物理世界或外在世界,以为科学知识的安足处,于是西方的科学在东方的哲学中也有地位了。不过,物理世界或外在世界,熊先生始终认为是假的,不是实有的。因此,他替科学所设的一个安足处,自己又一笔勾销。其言云云。中略。 我以为,科学世界实在不必予以遮拨,如要遮拨科学或科学的安足处,则熊先生的整个哲学体系都要重新加以考虑。

    评者一口断定《新论》将自己替科学所设的一个安足处又一笔勾销,此实不了义理分际,故有此误解。须知玄学谈理不容堕边见。边见犹云偏见。 《易》所谓“妙万物而为言者”是也。夫言匪一端,义各有当,执一必将贼道,不齐所以为齐。《功能》章下有云:如实谈用,称实而谈,无谬误故,故云如实。 他用。是非空非不空的,已如前说。详《新论》初版一五四页。 我们从非空的一方面来谈。大用流行,虽本无实物而有迹象诈现,按迹象即所云用相。 依此迹象。可以施设物理世界或外在世界,如此便有宇宙论可讲,亦可予科学知识以安足处。后略。 又从非不空的方而来看。大用流行,虽复生灭宛然,自注:生灭不已之迹象,现似形物,故云宛然。按生灭不已,而有迹象者,《新论》云:如燃香楮,迅转不已,则见火轮。此火轮本非实有,而宛如实物。由此譬喻,可悟流行迅疾,便现物相也。 而实泊尔空寂。何以故?如实谈生灭义,极于刹那,才生即灭。详《新论》《转变》章。 夫才生即灭,是本无有生也,即无有生,即亦无灭。若尔,生灭性空,自注:没有生起一件物事,是生无自性。无生便无灭,是灭无自性。故云生灭性空。此中“空”字是空无义。 便应于生灭宛然,澈悟本来空寂。自注:此中“空”字非空无之空,乃以无形碍等名空。寂者清净义。此中空寂,谓本体。意云由了生灭的法相,本空无故,即于法相而澈悟其本来空寂的真如妙体也。以上详《新论》初版一五五页。

    如上所述,由大用流行非空故,即依用相假立外在世界,此是俗谛义。

    由大用流行非不空故,即于一切用相而见其生灭性空,生时不曾暂住,便无有生也,是生性空。无生亦无灭,是灭性空。 于是彻悟实体澄然。譬如众沤,顿起顿灭,愚夫不悟,见沤相为实有,即不悟大海水元自澄平。达者知众沤顿起顿灭,不曾暂住,即起而实无起,灭亦无所灭,如是众沤,起灭性空,即于众沤而彻悟其本为澄平之大海水也。生即无生,灭亦无灭,生灭二相都空,即世界非世界,万有非万有,一切皆是真体呈现而已。孟子云:“形色即天性。”义亦通此。此中理趣甚深微妙,若不静心深心去体会,必将妄疑而兴谤也。 即用而识体,义亦犹是,此乃真谛义。

    《新论》立言,有约真谛义者,有约俗谛义者。二谛名义,略见《唯识》章上。《新论》二五页。 熊先生原拟别为《量论》一书,与《新论》互相发明。在《量论》中当详谈二谛义。但《量论》,先生犹未起草,想其老年颠沛,精力与兴趣都成问题也。

    真谛、俗谛两种观点不同,即义理分际不容不辨。评者引据《新论》遮拨宇宙万有诸文,在论主本约真谛而谈,论主犹云著者。 而评者则唯执俗谛义以相攻,是犹老顽固者坚执桌子为实在,而对于科学家说桌子相空者乃必欲痛殴之而后快也。其实依真谛义,说万有性空,此中性者体义。此“体”字非本体之体,犹俗云自身也。万有性空者,凡人皆计万有的自身是实在的,不知据真谛义则万有自身竟是空无,故云万有性空。前云生灭性空之性亦同此解。此等造句皆依佛书。佛家造词甚精细,如表示一事理或观念,即此一事理或观念必有其自身可言,故每着一“性”字。中文句法甚简,如生灭性空一语,在中文则曰生灭皆空无而已;万有性空一语,则曰万有皆空无而已。中文毕竟欠精。《新论》造句多仿佛书,读者不可不知。 并不妨碍俗谛之承认有物理世界或外在世界。犹之科学家谈元子、电子,其于实用方面的桌子之存在决无妨害。或有难言:二谛各别,究不合理。答曰:易不云乎:“一致而百虑。”当知百虑无碍于一致也。《新论》有云:然则一真常寂,不碍万变繁兴;自注:一者绝待义。体恒空寂,曰常寂。按万变繁兴是用,此言由体现用也,即依用相而有俗谛。 万变繁兴,元是一真常寂。详《新论》一五六页。按“元”是二字,须玩。正以即用即体故,如言众沤,而每一沤实皆以大海水为体故。此言即用而识体,便依本体立真谛。 详斯理趣谈真谛,乃即真而俗;谈俗谛,乃即俗而真。百虑终归一致,大道毕竟亡诠,谈理至极,只是不可思议而已。 其斯为玄同之通轨,众妙之极则欤。

    评文第二段中共举五义,以攻难《新论》遮拨宇宙万有,正如从实用的观点坚执桌子为实在者遂拚命反对科学家说桌子相空。此等错误,如前破讫,本不必再辨,但其五义中颇有迷谬处,不得不稍辨者。查第二义有云:变化与空无并非同义的形容之字。变化的并非就是空无的,正因现前的种种都是变化的,故我们认之为实有的。唯实有的始有变化可言。若空无则不可以言变化等语。按《新论》本未以变化与空无为同义的形容之字。变化一词是表诠,即表示有一种作用现起;作用谓翕和辟。现起即是生义。辟只是《易》云健以动的一种作用,依此假说心。世俗以对境起分别者为心,其实,心的自身只是个健以动。若说到分别,则已是从辟的迹象去着眼,而把他看做是能缘的东西,如镜能照物一般。此义颇深微,非真了《大易》乾元者,不堪语此。翕只是收凝的一种动势,本无实质,但收凝之势用极迅疾,便现似物质而已。因此,说物质只是动而翕的迹象,故依翕假说物。 空无一词是遮诠,凡不许为实有者,即谓之空无。二词有遮表之分,谁谓其为同义的形容词耶?不知评者何故无的放知如自未娴于析词而以诬人,尤为不安。评者谓现前的种种都是变化的,故我们认之为实有的。此在俗谛可作是说。若推入真谛,则唯能变是实有,能变谓本体。详在《新论》《转变》章。 而克就变化言,则变化本无自性,不得不说为空无。能变喻如大海水。变化喻如众沤起灭。众沤毕竟非离大海水而有自性者,故大海水是实有,而众沤无自性故,即不得许为实有。凡言空无者,略有二义:一、本无是事,即说空无。如空中华,如石女儿,皆无是事,应说空无。二、凡物无自性故,亦说空无,如众沤非离大海水而有自性可得,应说大海水是有,而众沤却是空无。此等义趣,稍治名理者当易领悟。昔严又陵伤吾国学人疏于名理,不谓今日犹然。更有误于政治宣传,其脑袋中贮满物质观念,尤难与之谈名理。 《新论》说大用流行非空非不空者,俗谛故非空;真谛故非不空。 可谓玄谈之极致,中道之权衡矣。空与不空两非之,故是中道。 评者又云:唯实有的,始有变化可言,若空无则不可以言变化。据此,评者应承认有能变的实体矣。《新论》有云:变不从空无起。详《转变》章。 评者似有会于斯。又查第三义中有云:今即承认万有常在变化之中,则必承认刹那刹那之相连不隔;刹那刹那之相连不隔,实即等于常住。评者此等论证甚为奇怪。变化与常住二种意义,如何可视为同一?变化即不常住,常住即不变化,三尺童子当知之。且评者自命拥护科学,当于科学有得,电子之理论发展至何程度,评者应有所闻。电子之跳动是连续的抑是突跃的,此是一大问题。如果说为相连,则是以有定数之电子各各相连下去,诚有如评者所云常住之说。果尔,世界便是一副死的机械,谈甚变化?余望评者还请教科学家再谈不妨。第四义留在后面再说。第五义有云:生化的妙用,是中国儒家讲得最通畅的,是熊先生拿来加在印度空宗所谓寂静的本体上的等语。评者此种曲解,已于难第一段中说过,本不须再费辞。熊先生平生主张,哲学宜去偏见而尚会通。孔子集大成。佛家大乘亦融会当时外道与小乘。 此是不易之论。然其言会通也,则曰体真极而辨众义,真极谓本体。哲学之极诣在求见本体。而本体则非可以知解向外去推寻,要在反己体认,故曰体真极也。此中有无穷义蕴,吾侪唯望熊先生能草《量论》,一发挥之。夫惟体认真切,而后可以辨百家之义为得为失。若自己根本无真得,而欲辨他人得失,则愚妄而已矣。故必体真极而后可辨众义也。《新论》没有半字无根据、无含蓄,何可以轻心抹煞过去? 辨众义而会真极。熊先生尝言:古今学者于真理各有所见,而皆不能得其全,故辨众家之义,别其得失,而会通于己之所深切体认者,则真极可见矣。 根据强而统类明,是故谓之会通。又曰:夫穷理之事,析异难矣,而会通尤难。析异在周以察物,小知可能也;会通必其神智不滞于物,非小知可能也。私门户而薄会通,大道所由塞,学术所由废也。《新论》一二七页《功能》章上。 此等博大深微之论,何可轻心读过,而妄议《新论》立异,为以此加彼耶?《功能》章上有云:夫至静而变、至寂而化者,唯其寂非枯寂,而健德与之俱也;静非枯静,而仁德与之俱也。《新论》一〇七页。 又曰:不空则有碍,而何化之有?不寂则成滞,而何生之有?性空寂始具生化,而生化仍自空寂。《新论》一一七页。 又云:凡谈生化者,必须真正见到空寂,乃为深知生化。此下文字甚长,不便引述。其评柏格森及唯物论与《数论》等失处,真是独辟之虑,不磨之论。惜乎学者各囿于所闻,各沦于有取,“取”字之义甚深。《新论》时用此字,颇有解释,今不暇引,大概可以说是有所执着的意思。 于此等理境未易凑泊耳。参考《新论》一二〇至一二三页。 《功能》章上又云:如印度佛家见到性体空寂,便乃耽空滞寂,至于逆遏生化,这个固不免智者之过。但是谈生化者若非真正见到空寂的本体,剥尽染习,染习,宜细玩《功能》章下谈习气处。 则其于无生之生,生而不有,不化之化,化而不留,如斯其神者,终乃无缘窥见。亦将依据有生以来逐物之染习以为推测,僻执戏论而己矣。如叔本华所谓盲目追求的意志只是从染习理会得来,而不见本体。 又曰:见到空寂,必求免于耽空滞寂之弊,然后知空者不容已于生,但生而不有,仍不失其空之本然耳;寂者不容已于化,但化而不留。仍不失其寂之本然耳云云。《新论》一二〇至一二三页《功能》章上。 凡《新论》谈空寂与生化处,均出自深切之体认,而后平章儒佛,以归一是,稍有哲学头脑者,当可识得大意。

    评者第三段,熊先生谓寂静的本体是实有而非空无,但从事实及理论两方面寻证,始终只能证明寂静的本体是空无而非实有云云。评者“寂静的本体”一语,根本未了解《新论》。据《新论》意思,本体是空寂的,亦即是生化的,何曾谓本体只是寂耶?不了解而遽攻击,总不甚妥。评者此段共举六义以遮拨本体。第一义云:现前所有的祇是森罗万有的宇宙,祇是物理世界,祇是外在世界,并不见有所谓纯一的寂静本体。物理世界或外在世界中所森罗的祇是个别的、具体的、众多的东西,如桌子、几子乃至日星大地与夫元子电子等等是也。凡此等等,并不是纯一寂静的本体等语。殊不知《新论》正以凡此等等不可说为本体,于是发明体用。惜评者不深究耳。又查第二以下诸义,皆评者自行设想,全与《新论》无关,余无费辞之必要。古今谈本体者,孰有以为,空无所有一极端到森罗万有的另一极端之间,可以由想像推出一个纯一寂静的本体者乎?评者此段中几番妙想,不知从何而起?

    评者第四段共举四义,以驳《新论》体用同在,更可付之一叹。如果评者别主张一派思想来攻《新论》,此固思想界常有之事,不足为怪。但有一重要条件万不可忽者,即攻者对于被攻者之主张,必先了解明白,断不可以自己之谬解诬赖在被攻者身上,而凭空想出一二三四等条目,以兴攻难。此不独于攻者本身有欠缺,而以此成为学风,尤堪忧惧。“体用同在”一语,如何可施诸《新论》?凡言同在者,必是二而非一,始可言同。如两人偕行,曰同行;笔与砚池、书册,本非一物,可说同在一桌;乃至两匹马同在一厩,此皆可说同在,以其是二而非一也。《新论》明明主张体用不二,以救正从来哲学家截体用为二片之失,如何着得“同在”二字?评者虽常举体者用之体等语句,似绝未索解,只从字而上浏览过去。若果经心索解,何至以“体用同在”一语加诸《新论》耶?《新论》谈体用,每举大海水与众沤为喻,此最有苦心,正恐人误想体或在用之背后,或超脱乎用之上,即体用成为二界,故取譬于大海水与众沤,大海水喻体,众沤喻用。 庶由此譬,可以超悟体用不二。评者绝不深心理会,乃以体用说为两物同在,竟以自己之谬解作根据,又添出许多妄想,不知何为如此?

    评者或见《新论》中有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云云,遂疑为体用同在欤。果尔,则评者读《新论》未免太不留心。此二语祇是更端言之,以显体用不二,且包涵无穷意义。

    即体而言用在体者,盖因古今哲学家或有将本体说成在生化的妙用或万有之上,或说为在万有之背后,为万有作根源,如此则体用截成二界。方其谈体时,便只说个空洞的体,而不涵有用义在,此便大谬。为简异此等,故说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此盖因一般人只承认生化的世界或万有为实在,如此便似只知有用,而不知用由体现,正如小孩观海,只以起灭不息的众沤相为实在,而不知一切沤皆以大海水为其本体。“皆”字吃紧。每一沤皆以大海水为体也。详《新论》《明宗》章。此中本体系借作譬喻词。 如此,则谈用时,便只说个生化的世界,初不涵有体义在,如小孩说沤时,却只说沤,初不含有大海水在。 为简易此等,故说即用而言,体在用。《新论》恐人误解“在”字,曾下一注解,见一五三页《功能》章下。

    又查此段四义,系以同在为根据而设难,但其所根据者,既是评者自己之误解,元与《新论》无关。即其依误解而演出之四义,自应置之不问,然余犹有不容已于言者。评者要高谈哲学,似于哲学犹乏素养。君子虚怀若谷,想不以为忤也。昔者梁任公先生最能谦冲纳善,其盛德为今人所不及,最可念也。夫哲学果何学乎?扼要言之,不外对宇宙人生的意义别有一番认识而已,此不可不知者一。又本体论及宇宙论与认识论,虽分别言之,而谈认识论时,自不能与本体及宇宙论无关,谈本体及宇宙论时亦离不得论识论,此不可不知者二。查四义中第一义有云:熊先生于森罗万有的物理世界或外在世界始终予以遮拨,唯恐不到极端,其目的在要得到本体。我们于此姑无论本体能否得到,但物理世界或外在世界既已遮拨尽净了,则体与用之同在,终不可得云云。评者此处确有一大错误。须知在《量论》中而谈真谛,熊先生所云量论相当于认识论。 即期于本体而得证会,则于俗谛方面所认识于物理世界或外在世界的意义,不可不扫荡尽净。否则于桌子、几子只是一种器具的意义。乃至于元子、电子只是一种小颗粒或波粒的意义,则何能于桌子、几子乃至元子、电子而见其一一皆是真如妙体,如孟子所云形色天性、宗门云一叶一如来耶?说到此,真有无穷义蕴,非语言文字所能宣达,是在解人相喻于言外而已。评者或将兴难,谓果如此说,则哲学只随各人主观的意义,竟无客观真理可言。此难又非。须知谈到本体,哪有主客可分?现象界方是有对的。 如为讲说的方便计,或不妨将认识假说为主观的,将本体假说为客观的。而所谓意义,要是主客交符,否则,由妄想而有之意义,与真理不符,则其学术之谬也。今就桌子举例。世俗从实用的观点来看桌子,便以为很实在的,这样认识桌子的意义却甚呆板。科学家有解析的方法,始发见一堆元子、电子,于是遮拨了桌子。而元子电子的意义便较桌子为灵活,至此便悟从实用观点而起之意义不符事实,无当于学术。然若就《新论》言之,则依俗谛来说桌子,于此尚不可作一堆元子电子想,而只是一种势用,这种势用的意义比元子电子的意义更绝不相同。元子电子说之进步至波粒说,其意义虽已灵活,然犹未免于滞迹。至说到势用,则微妙而难言矣。但此只依俗谛而谈,则并元子电子亦皆无实,而只有势用的意义。若推入真谛,则势用亦非实有,元是真体呈现而已。如众沤非实有,只是大海水呈现。 故于此势用,不作势用想,而只见一一势用皆是真体直露,所谓“山色无非清净身”者可以表示此义。夫山岂有实哉?只是依一聚势用,而假立之名耳。清净身即本体之形容词,此言于一切势用而皆见为真体呈现,即势用已被遮拨,而一切生生化化的势用只见其皆是真体,这个真体的意义便无穷无尽,妙不可言。曰空者,言其无方无相也;曰寂者,言其无染无障也。无方无相,故化化不测也;无染无障,故生生不竭也。备万理,含万德,孰可测之乎?由此应知体用不二。迷者用外索体,智者则知即用即体。然由即用即体故,一存用相,则万有繁然。若欲趣真,趣真谓见体。 则必扫除用相,而后冥应玄同。不知此意,难读《新论》。夫哲学要归证体,不独洗涤常识中种种意义,即于世智所有辨物析理之一切意义,世智如科学等知识。 亦妙能留舍,依俗谛故,如桌子几子乃至元子电子等等意义,皆不扫除,是名为留。依真谛故,俗谛一切意义必伏除尽净,是名为舍。有舍而后可以证真;有留故可以智周万物。留而不舍,长溺于俗;舍而不留,有体无用。 是故趣入隆高极深,而意义无穷无尽。则且不可以意义言之矣。

    评者谓《新论》要得到本体,竟将物理世界或外在世界遮拨尽净,因深致不满,若起大恐怖者。其实何曾弄到天翻地覆,不过别有一种看法,别是一般意义而已。科学家发见元子电子即已遮拨了桌子,而于实用方面的桌子终无妨害。假若科学家同于一般人之见解,死死执定桌子为实在的,更不作别的看法,则何可于此处桌子。 而发见其为一堆元子电子耶?真理是无尽藏,吾人之认识透过一层又一层,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何可持一孔之见而塞超悟之门、蔽大观之目乎?

    评者有云:本体如能在遮拨世界之后而得到,则所存者仅有体而无用。此则完全不了《新论》所云即体而言用在体之根本义,故有如此滞碍之想。夫《新论》之遮拨世界,只是于世界而不执为如是世界相,乃更深透而得其真相。譬如于麻织之绳而不执为如是绳相,乃更深透而知其只是麻。《新论》遮拨之意只如此耳。不遮拨世界,即死死执定世界相,何可识本体?夫言遮拨世界乃可识体,此是一义。体是否为无用之死体,则又是一义。二义不当混杂而谈。评者还有几番幻想,以难破体用同在,其实《新论》根本反对同在之见,已说如前,不知评者何故作雾自迷?余已疏通大义,则一二琐碎纠纷,当不待辨而自明。

    评者又云:至于我们所讲的真正的体用同在之关系,其说明另是一番云云。据评者举三义,其一曰:体之为体,祇能综摄万有而构成,不能遮拨万有而另行寻觅。万有不是掩蔽本体的,而是表现本体的。

    评者此段话,既不能自成其义,又谬解《新论》。评者如不承认有本体,则当守现象论之立场,而偏又谈体。既谈体,云何可说综摄万有而构成?综摄万有云者,即以各部分相加而求其总和之谓。如果把桌子、几子、日星、大地乃至元子、电子一个一个的相加起来,可以得个总数,而决不可得全体。因为全体是浑一的,万有是个别的,众多的,如何可由众多的、个别的而构成浑一的全体之观念?评者盖未之思也。全体为各部分相加之和,已为近代西洋学者所驳斥,评者何竟不知?故是不能自成其义也。

    遮拨万有者,乃于万有而不取万有之相,斯即于万有而见其只是真体呈露耳,何曾说遮拨万有而另行寻觅本体耶?《新论》每下一字,皆有分寸,朱子自言其《四书集注》字字皆经秤量。《新论》亦然。 独惜评者不能虚怀以究其旨。

    评者又云:万有是表现本体的。此种语气又似承认有本体。因为万有是资始乎本体而有,故亦可说万有是表现本体的。譬如众沤是资始乎大海水而有,故亦可说众沤是表现大海水的。如此则评者已承认有本体,全符《新论》。

    又第二义云:用之为用,是包括森罗万有的物理世界而言的,并非祇是空洞抽象的生化之妙用,故体虽是抽象的,用则是具体的。

    评者此段话,正是深中唯物论之毒。生化的妙用是由真体呈现。据《新论》意思,生化妙用非空非不空。何故非不空?摄用归体,用相便空,唯体真实。譬如摄众沤归大海水,众沤相空,唯大海水真实。 何故非空?克就用言,虽由体现为,譬如众沤由大海水现为。 而用相条然宛然,条然,分殊貌;宛然,现起貌。 有大威势,生生不已,化化不穷,威势大极。何可云空?譬如众沤条然宛然,起灭奔驰,不可言空。 今评者乃谓生化只是空洞抽象的名词,而欲以具体的物事名用,此则完全是素朴的实在论,尚何哲学可谈乎?须知森罗万有皆生化的妙用之迹象耳。具体的物事,大者如星体,小者如桌子、几子乃至元子、电子,此皆依生化的妙用之迹象而为之名耳。岂真有实物哉?评者如不肯承认具体的物事是空无的,而必以《新论》为怪妄乎,则自科学家发明元子电子而具体的桌子几子乃至诸天体,何曾实在耶?自电子说进步至波粒说,而具体的电子又何曾实在耶?评者必欲死死执定具体的物事为实在,而科学上之发见适得其反。辨物析理至最深处,只是《新论》所云生化的妙用而已矣。所谓森罗万有,或一一具体的物事,则皆依生化的妙用之迹象而假为之名。宇宙实际何曾是一一真体的死东西填塞堆集?如是其无意义耶?程子说:鸢飞鱼跃,活泼泼地,最有深旨。评者奈何不理会?而乃以生化为空洞抽象的名词哉,必欲执具体的东西为用,则世俗功利之见,其不足与言哲学宜矣。

    又第三义云:抽象的体是全体,具体的用是部分。下略。 评者此段话,可谓莫名其妙。前段以空洞抽象相连成词,而此又云抽象的体是全体,下句紧接以具体的用是部分。然则于部分的具体的用之外,别有一个空洞抽象的体而说为全体。殊不知空洞抽象的只是空洞而己,从何立体之名?评者似亦知无体论是说不通。如第二段中第四义有云:生化云云如果不是空洞抽象的,则必有实物为表现之具。后结云,如果为空无,则无法显出生化的妙用。余以为,本体至真至实,所以现为生化,譬如大海水至真至实,所以现为众沤。 如果无体,说甚生化?评者或责余曲解大文,将曰:吾所云须有表现之具者谓生化,须造成一实物,方可表现生化之妙用耳。其实生化的妙用,析言之,则有两方面,而翕之方面则是表现之具也。妙用元具翕辟二势,即已有具,若无具,如何名用?评者以拟人的观念而测生化的妙用,拟人者,如人必仗器具而后表现其动作。评者意谓生化之行必有实物为表现之具,如人手持笔者然。 毋乃迷执太甚。其实评者应理会生化的妙用如何而起,穷究及此,则必知用自有体,决非空无。譬如穷究众沤由何故起?当知众沤以大海水为体。此“体”字系譬喻词,非谓大海水为万有之本体也。他处用此类之词者皆准知。 评者已言,如果为空无,则无法显出生化的妙用。是明知无体论之不可持,而又妄攻《新论》何哉?评者之病,只是眼光拘死于实用的世界而不务向上参究,故难与言真理。察评者之意,似是主张时下流行之辩证的唯物论。其实辩证的即不可曰唯物。物而可唯,便不是辩证。今人实误讲马学。言生即有死,言动即有静,此是辩证的;言物即有心,言用即有体,此是辩证的;言非空非不空,此亦是辩证的。谈辩证法者,以吾国大《易》一书为最早,始于羲皇,盛衍于孔老,至熊先生《新论》又益张之。评者不务深究而妄以时下之肤谈相攻击,果何所谓哉?

    或难:既不可言唯物,如何又可言唯识?应知熊先生于《新论》中明明有言,唯者,殊特义,非唯独义云云。《新论》摄用归体,则体是绝对,物与识之名两丧,若即用而言,则物与识为妙用之二方面,但识为主,故说唯识耳。

    评者第五段排斥《新论》《明心》变章反本之论。其言有曰:如言反本,则必遮拨科学,使我们的行为赶快退到纯一寂静的空无,这一点是我们所要从新考虑的。《新论》明明主张即用显体,何曾说有空无的本体?不知评者是如何读法,真奇怪至极。《明心》章谈即工夫即本体,至深远,至切实,想评者全不理会也,此可惜也。西哲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等书大概言知识只能得现象,不能得本体,谓本体必由实践而后可得,此甚有见地。由康德氏之主张亦可趣入反本之路。反本只是实践工夫不懈,即本体不为私欲所锢蔽。而生活之源泉乃日益盛大流行而无匮乏。不能反本者,则外驰逐物,即叔本华所云盲目追求。 困于私欲而丧其本体。本体为私欲所蔽,不得发现,故云丧。 此等人乃陷于生活空虚之惨剧。评者竟妄驳反本,于生活上毫无体察,以此自害纵不惜,其如害人何?

    评者于“逐物”一词之含义,亦全不解,尤可骇怪。“物”字不必限于可触可摸之物也,如名利,如权势等等,乃至一切于吾人有便利者,不论有形无形,凡为吾心之所欲者,无不谓之物。夫物固非可绝也,欲亦非可遏也。顺理之欲,体物而不滞于物,用物而不溺于物,应物而不蔽于物,格物而不迷于物,“格”字,量度义。见熊先生《读经示要》。 斯乃为反本之学者能之。不知反本,则逐物矣。“逐”字含劣义最重。追求义是逐义,而“追求”一词亦可略分二义:一含极劣义者,如私欲狂发,追求无餍者是。二不必含劣义者,如思考时之追求是也。然伊川议横渠之学为强探力索,非明睿所照,此义甚高甚深。据此则思考时之追求亦不得曰全无劣义。但学者未至明睿境地,则强探力索的追求工夫仍不可无,故曰不必含劣义矣。“不必”二字,甚有分寸,固非绝无劣义。《新论》所云逐物,自是就私欲言者为重,而亦未尝不摄思考。盖《新论》乃据本体论之立场而言。本体不可向外追求,须反己实践而后得之。逐物者自不能契此。玄学毕竟不可与科学同其方法,此意熊先生欲于《量论》详谈。恐文繁广,姑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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