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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力语要(一九四七年) 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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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蕴、百法等等,亦十支摄。《成唯识论》糅集十师。此论之作,虽云以上述六经十一论为依据,一本十支,名十一论。 但其组织可谓精严,观厥旨归,殊乖了义。斯固有宗之别派,抑乃释氏之末流。然其规模恢扩,结构严整,要是一大学派。至于大经,有《涅槃》、《宝积》等等,尤堪玩味。论有肇公《物不迁》,乃此土杰作。因明译籍,《入论大疏》以及《理门》。详其法式,诸论可读。应知佛学问津,因明攸始,未了因明,难治诸论。如《中论》等,纯以形式逻辑凭空建立,因明未习,此何可通?又有声明,吕君有略,释辞毋滞,初学攸资。至于佛史,中土记载材料虽多,尚待搜集。综前所述,必读而不可不读诸佛书,已揭其目。若求了解,凝神静虑,二三年功应可豁然;若言深造自得,则如朱子之于四书,终身由之而不能尽其蕴。此非朱子故示谦怀,体究道理,确尔如是。譬如《百法》开端一语曰:“一切法无我。”语其平易,则随人理解,浅深广狭,各有所会。语其幽远,纵有智人,终身学问,毕竟于斯义趣领会无有穷尽。今人读书,能速为贤,遍翻三藏,自矜易事,轻心读过,何殊未读?读书要在深心体玩,“深心”二字煞是难言。神凝气聚,洞然无己。唯其无己,方乃有己。明鉴当空,无幽不烛。书册所言,吾以虚明沉思其义,假彼真是,吾必得其来历;彼有谬误,吾亦察其因由,其是其非,从不轻断。由其是而深求之,而义理日出不穷矣;由其非而深求之,而义理亦日出不穷矣。彼浅尝粗解、轻断是非者,恶在其能析义穷理耶?夫学之难讲,佛学为尤。聪明之士辄喜摭拾玄言,而不肯留心经论,求其实解。昔人如苏轼之于禅,今人如章太炎之于法相,皆是也。愚钝之人,莫名其妙而信仰,非不治经,非不习论,然其无知自封,混乱拉杂,不堪救药。吾十余年来教书经验,深感青年头脑,少有宜于治佛学者。忆十一二年间选课最多,及阅试卷,仅有某生文辞稍为简适,亦无当于题旨。自昔迄今,从未得一可与共学者。吾总觉教书之无趣,每对人言,为吃饭故方作是事。若不尔者,吾不教书。虽属愤词,亦是事实。大抵治佛书者,最低限度须具二种条件:一、必其抽象的作用高而强,二、必其分析的作用精而锐。佛学理境极高,先儒以穷大失居讥之,实则唯佛学能穷其大。谈理到至大无外处,即其理无在而无不在,谓不可以定居求之固也,谓之失居便非。因其不可以定居求,故短于抽象作用者常若不可捉摸,而眩惑起矣。又凡玄学所表者,只是概念与概念之关系,而佛学尤为玄学之极诣。故短于分析作用者,于各个概念间相互的关系,即义理分剂之不可淆混者,乃常不能明辨,而陷于混沌状态矣。昔者屡与林宰平先生言,佛学所以超绝古今者,以其大处、深处令人钻仰无从耳。西洋哲学随科学之进步,经验日富,根据日强,理论日精。其始乎征实,而终乎游玄,岂不极堪宝贵。然而彻万化之大原,发人生之内蕴,高而莫究其极,深而不测其底,则未有如佛氏者也。世之言哲学者,孰不曰研穷宇宙人生诸大问题,然试究其所发明者,则于宇宙之体原,或恣为种种戏论,或复置而不求,其于人生之体察尤为肤浅。虽复极其理智之能事,于日常经验的宇宙多所发明,而返诸吾人真理的要求,则哲学家所纷纷其说者,实不足以餍吾人之望。宇宙果无真理耶?人之生也固若是芒耶?自吾有知,恒困于无量无边之疑问而不得一解,然吾终因佛学而渐启一隙之明焉。汝诚有志于此,吾岂不思得一同调以寄余之孤怀?然汝求学之心则诚矣,汝之聪明果宜于此学否?吾又不能遽断也。吾更有须言者,子诚嗜佛学,则于未研小乘以前,且准备科学常识,而西洋哲学亦必有相当素养。纵厄于家境不能入学校,然关于科学常识未始不可以自力求之也。西洋哲学,访购稍好之哲学大纲及哲学概论一类译本细心循玩。哲学所研究之对象为何?是否与科学同其范围?其中之大问题有几?古今哲人对于哲学上诸大问题之解释总有几派?哲学的方法究应如何?此皆必须经过甚深之苦心焦虑而不容疏略过去者。至于某一学派、某一名家之专著,坊间亦多译本,无论好坏,总须购阅。“舜好问而好察迩言”,即令译本甚坏,总有原著几分意思,从而察之,讵不足比于迩言耶?观汝前后来书,其于佛学,盖亦笃于宗教方面之信仰而慨然系念乎生死之故。信仰极可贵,但汝既有信仰,吾则不必与汝谈信仰,却须为汝进知识。汝且留意求知的方法,先立定无妄的基础,而后可为大胆的玄想,将来深穷大乘经论,谈空说有,一任纵横,庶几远于谬迷矣。

    又汝深信佛学,却未知中国儒家哲学尤可贵也。往尝与林宰乎先生言,当今学哲学者,应兼备三方面:始于西洋哲学实测之术、分析之方,正其基矣,但彼陷于知识窠臼,卜度境相,终不与真理相应。是故次学印度佛学,剥落一切所知,荡然无相,迥超意计,方是真机,然真非离俗,本即俗而见真。大乘虽不舍众生,以众生未度故,而起大悲,回真向俗,要其愿力,毕竟主于度脱,吾故谓佛家人生态度别是一般,即究竟出世是也。故乃应学中国儒家哲学,形色即天性,日用皆是真理之流行,此所谓居安资深,左右逢源,而真理元不待外求,更不是知识所推测的境界。至矣尽矣!佛家大处、深处不能外是,其智之过,而求出离,以逆本体之流行,吾儒既免之矣。天可崩,地可裂,吾儒之道,“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是无可崩裂者也。学哲学而不蕲至乎是,是安于小知间间,暴弃而无可救药者也。吾又何言?阳明子所以言“知行合一”,其哀思人类也深哉!

    吾年来极苦教书乏趣,而支生无术,只好腼颜其间。虽然,亦有一说。学无可讲,固也。但存此科目,亦是告朔饩羊之意。又此学更非登讲台作演说式可以讲得。吾欲商于主者,授之私室,倘得半个有心之士可与言谈,即此理在天地间亦有所寄。而不相干之学子亦不愿其与于斯课,是则吾近来教学之意也。人之所贵者诚也,一诚而天地以之立,万事以之成。吾于子之信,而见子之远于虚浮矣。伏暑无聊,不得看书,不得作想,濡毫伸纸,答子之信,感尔绸缪,触吾诚悃,不觉道出心事如此之多。子其三思,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答谢石麟

    来问谓见《答薛生书》,颇有疑滞。今酬对如左。一、伊川《易传》颇详士夫进退之节,足为世人贪残竞进之戒,固也。然试问贪残者何由竞进,岂非贤士无道则隐,不合则去,乃让此辈横行耶?汉以后儒者,其言进退之义,大抵以个人立场,视君主与朝政昏明,而衡其进退之当否。至于个人不能离社会而独存,必期改造社会,以适于共同生活,而不容昏乱势力之存在者,此当有进无退,而后儒罕有能申此义者也。《同人》一卦明明不取个人主义,《革鼎》二卦显示唯真革命而后有新创建。彼矜持小己,伺阴阳否泰之机运消长以为进退者,其不足与于《革鼎》明矣。易道广大精微,后儒虽不无独得,而能会通以尽其隐者谁欤?

    二、疑吾读佛书,或任己见。此乃妄臆其然。吾尝言,凡读书者,须有主观方面之采获,有客观方面之探求。先言主观。读者胸中预有规模,有计画,则任读何书,随在有足供吾之触类而融通者;若无规模、无计画而茫然读古人书,读一书即死守一书之文义,读两书即死守两书之文义,是谓书蠹,何关学问?次论客观。某一学派之大著,必自有其独到之精神,必自有其独立之系统,读者既有主观之采获,遂谓得彼之真,窥彼之全也,于是必以主蔽客也。故必屏除一己所独类融通者,而对彼之宏纲众目,为纯客观之探求,方见吾与彼之异及吾与彼并其他诸家之异,益征理道无穷,宇宙无量,而免入混乱或管窥之诮矣。吾任读何书,只是如此。

    三、《中论》涵义,广远无边,幽隐无尽,所谓“冒天下之道,如是而已者也”。须将外宗见解及佛家整个意思,完全了了于胸中,读去才有领悟。不然,只感觉空洞一无所有。“空洞”与“空脱”二词,意义全殊。空脱者,《易》之所谓“妙万物而为言者也”。 今日治哲学的人,如有超出眼光能理会《中论》玄旨于文言之外,必另有一般乐趣。宋人词云:“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言虽近,可以喻远。

    四、世亲护法唯识,所以为有宗别派,释氏末流者。此派学说,实多从数论胜论脱胎而出,吾于《破破论》中已略明之。如赖耶中种与现行互为缘起之说。种子即由数论自性、胜论极微,两相比较而立。胜数二宗并许有我,赖耶即变相之神我论,此其脉络相通,历然可辨者也。基师《述记》叙胜数二宗特详,盖隐索其源云。佛家初说赖耶,不过表明习气沉隐而为一团潜势,实为晚近心理学家言潜意识者导其先河。此就心理学之观点而言,极有价值,但自世亲迄护法一派,乃将赖耶说为神我,遂为其宇宙论上所建立之根本依。旧说赖耶名根本依,以宇宙依赖耶及彼所藏种子而现起故。 此如何不是别派?如何不是末流?至其为繁琐而无据之分析,亦吾所不取。

    五、来书举章太炎先生与吴生论宋明道学书数端。一云:“阳明所谓良知者,以为知是知非也,此即自证分。八识皆有自证。知是知非,则意识之自证分也。”此说甚谬。旧唯识师四分义,其无当于理,吾已于《新论》及《破破论》略明之,此姑不辨。彼所谓四分者,就眼识言,色即相分;了色之了,即见分;相见二分所依之体,即自证分;此能证知自见分故,名自证;依自证体上而别起用,是能证知自证者,名证自证分。眼识如是,耳识乃至第八赖耶,亦各各有四分云。至其所谓四分者,又有内缘外缘之不同。见分缘外,不缘内心。自证缘见,见即内心;证自证与自证二分互相缘,此皆内缘自心,不缘外相。又就意识言,见分缘相,容通三量;自证缘见,及与第四互缘,唯是现量,不起筹度分别,义见论疏,非吾臆说。今章氏乃指良知为自证分,则是良知不得外缘。吾人于应接事物时,对于是非之分辨作用,应只是见分,决定不是自证分。易言之,即应不是良知。何以故?良知即自证分,是乃内缘见及第四,不得外缘事物故。又唯是现量无有筹度分别故。如何说它知是知非?章氏既不解四分,又不了何谓良知,是真章实斋所谓“横通”者。

    二云:“罗达夫称,当极静时,觉吾此心,中虚无物,旁通无穷云云,此亦窥见藏识之明征。其所谓主宰即流行,流行即主宰者。王学诸儒,大抵称之。而流行即恒转如暴流。主宰即人我法我。其执为生生之几者,亦是物也”等语。此一段话,章氏平生笔语盖亦屡见。章氏根本迷谬在此,殆无望其能悟,但后生不可为其所惑耳。赖耶恒转如暴流,只是习气流转,以此拟之吾儒所谓流行,其过不止认贼作子,其罪实当堕入泥犁。儒者所谓流行,是生生不息真机,若视此为赖耶染法,而为应断且可断者,则堕断见与空见。《系传》盖云,《易》不可见,乾坤几乎熄。圣人之忧愚妄可谓切矣!至云主宰即人我法我,就有漏妄执一方面言,执之异名为我,我即主宰义。章氏之说,固亦有当。然佛家破我后,复成立有我,义在《涅槃》,章氏岂未读耶?《涅槃》所说之我,是何义趣?岂可与二执之我混作一谈耶?儒家于流行中识主宰,即于流行之健而有则处见主宰义。运而不息者其健也,遍为万物实体而物各如其所如者,乃见其有则而不可乱也。验之吾心,流行不息,应感万端,而莫不当理,无有狂惑者,即此识得主宰,非别有物为之主宰也。此乃廓然无执,而后识主宰,云何以彼之所谓执而拟此之所谓主宰耶?即主宰即流行,即流行即主宰,此为无上甚深了义,须深玩大《易》而实体之于心。老庄为《周易》之别派,亦多可参玩者,吾当别论。 做过苦参实践工夫,方有几分相应,此非猜度所及也。佛家《涅槃》谈主宰而不说即主宰即流行,西洋哲学亦有谈流行而不悟即流行即主宰。通变易流行。 与不易主宰。 而一之者,是乃吾先哲之极诣。此固非章氏境界,而实余之所欲无言者也。《新唯识论》一书在今日尚不堪覆瓿,固其宜耳。

    三云:“意有意识意根之异。诸儒未能辨也。独王一庵知意非心之所发。自心虚灵之中确然有主者,名之曰意,此为知意根矣。而保此意根,即是不舍我见,此一庵所未喻也。”章氏此段话,直是无可救药。大乘意根即第七末那识,此其所由建立,固自成系统。其根本主张则八识为各各独立之体,以各从自种生故。第七恒执第八见分为我,是谓染污。王一庵不曾分析此心为七个八个也,其所谓意与心之名,乃依义理分剂,而多为之名耳。实则心意非有二体也,于心之有主宰义,而别立意名。主宰于何见?吾常令学者玩颜子四勿,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就在此四勿上识主宰也。依此主宰义,而名之为意,是一庵真实见地,而章氏奈何以染污末那拟之耶?此而不辨,则是断绝性种,不止瞎却天下人眼目,自余无一字不妄,以无关宏旨,可置勿论。

    佛学,头脑不宜者,勿习为佳。今日少年,稍涉佛书,名相既多,固足供其猎取,言无固宜。而不知抉择者,则适增其混乱。夫学子用思,窒塞不通者,无伤也。一涉混乱,便误终身,其可不戒欤!

    与赖振声

    佛书中“法”字底意义,本略当于中文“事物”字义。“略”字注意。 如瓶等名法,即人造器具名法也;色声等亦名法,即一切物质现象通名法也。心亦名法,即一切精神现象名法也;推之一切为思维中之所构画,不论为实义,为虚名,加龟毛兔角等者,但有虚名,《大论》亦说名假法。 但为心上所现相,而皆可得法之名。即言有无之无,亦名无法,乃至宇宙实际亦云本体。 亦得法名,所谓无为法是也。“法”字意义,在思维方面,总是表示好似有个物事的,这个意义仅据在思维方面说,才普遍适用于一切“法”字。若必就“法”字所指目者而言,则除色声等实境而外,大都在事实上却不曾如有个物事的那样存在着。 故“法”之一词,是至大无外之公名。然复当知上来所说,是就“法”字底一般通用之意义而言,此本不含胜义,而亦不含劣义。至于诸经论中所说破我法二执之“法”字,便含有劣义,与在一般通用底情形之下其意义截然不同。此等处极须辨别,稍一含混,虽读破三藏,或高谈佛法,其实于佛宵道理绝无丝毫入处。夫法执之“法”字,亦是表示有个物事的意义。然于此独谓其含劣义者,则以“法”之一词,在一般通用底情形之下,虽以之指目实境如色声等。 与实义,如诸所作性者,皆是无常,是实有此义也。 或思维中之所构画,但因思想与言说方便假施设故,此语吃紧。 故无有过。若乃法执之“法”字,此则特就凡夫情识计度而言。凡夫情计,情识计度,省云情计。 总是于一切心行处,都隐然看作有个物事的,心行者,心之所游履曰行。 而且其意义甚是呆板,甚是固定,不独执着现前境界如瓶等者是如此,即其推求事物底共相时,他亦本其执着现前境界底迷谬观念,以推诸一切,而无往不是妄执凝然。他底思维如此执滞,将以推度真理,哪得与真理相应?直似春蚕作茧,重固自缚,无所解脱。故所谓法执底“法”字,乃是含有此种意义。世尊十二部经何止千言万语,其要只是破法执。我执也是从法执中别出来说,此意当别谈。

    写此已竟。有问:如来说法之“法”字何解者?答曰:如来为诸愚夫不了一切法相、法性而起妄执故,故假言说,令于诸法性相,如其实义而了知之,除迷妄计。是名说法。故此“法”字,即指一切法相义理乃至诸法实性,即无上了义而言之也。

    附志: 法相即谓色心诸行,略当俗云宇宙万象;法性者犹云万物实体。

    上来释“法”字义,乃融会佛家底大意而谈。若必引据故训,则应以轨持二义训释“法”字。论云:法谓轨持是也。何谓轨持?疏云:轨谓轨范,可生物解;持谓任持,不舍自性。此二句殊费解。今释上句云:轨范者,略当于法则底意义。可生物解;之物,即人之异语。盖法之为言,即明其所目事物之本身,具有一种轨范,可以令人对之而起解也。如名白色以法,即此色法具有可变坏性底种种轨范,才令人对彼生起如是色法之解。上句之义略如此。复释次句。性者,体之异词。自性犹云自体。“任持”二字底意义,在读者潜玩,似不好再下训释,若必强为训释,任是保任,持是持守。谁保任之?只是它自己保任着;谁持守之?只是它自己持守着。不舍犹言不失。盖凡言法者,即明其本身是能自任持,而不至舍失其自体也。如前举白色是一种法也,此白色必能任持其白色自体而不舍失,方名白色;设若不能任持,则于彼白色。 才作白色解,而彼同时却已舍其自性而忽为红为绿。如此,即白色完全是不可捉摸的东西。易言之,只是没有物事了,还说甚白色?故持之一义最要紧。综合轨持二义,即名为法。中文“物”字略含持义,前所谓有个物事的云者,即略通于持义也。中文“物”字亦是至大无外之公名,不论有形无形,皆得以物名之。王静庵文集中似有一文,不忆是《释理》否。 谓玄学中表示本体之词,“物”字不合用,只好用个“有”字。其辞吾不能全忆,而意似如此。静庵此说殊未安。如《中庸》云:“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此中“物”字断无有作经验界底物事去解者;又如《老子》云“道之为物”。此“物”字乃是道之状词,稍有智者断不因此将道作呆板东西解去,孰谓“物”字不合用为表示本体之词耶?中文“物”字底用法最普遍,佛书中“法”字的用法亦最普遍。若乃以“有”字用为表示本体之词,在佛家亦说真如名实有,然唯大乘先说空而后显有,此处吃紧。 故为善巧,故为诚谛。西洋哲家之所谓有者,吾恶知其所有之非妄执耶?张申府教授读《中论》,美其空脱。吾函之曰,见到空脱了,须见实际始得。渠甚然之。此说当与上言空有者参看。不悟空脱,难言实际。

    轨持说竟。一生发问:“所言法者即轨持义,如此则色声等等固可名之以法,以皆具轨持义故。心识亦可名之以法,一念心生,亦有无形之形,不妨谓其有任持自体义。心的现象亦自具有轨范,即轨义得成,所以心识可说名法。至于吾人一切思维中底东西,如空华,如龟毛,如兔角,如上帝,如神我等等者,云何亦得名法耶?”余曰:善哉问也。子思维中构画一个物事,不妨说为一个概念。 虽非如外色等有实物,色境本无所谓外,姑随俗假说名外。 然在汝思维上却是有个物事的了。此事汝自当承认。今随举龟毛为例。汝口说龟毛时,即汝心中已起了一个龟毛之想,然汝于作龟毛想时,分明是龟毛相,不是鳖毛相,岂非龟毛相上具有任持自体义耶?又岂非兼具有轨范义耶?故龟毛等亦名假法,论说为无体假故。思维上底龟毛相,本无自体,故谓之无体假法。 推之有无、一多、因果、迁流等等范畴,在《大论》及《百法论》中并名分位假法。凡此一一假法,亦皆具轨持义。若不尔者,如汝作无想时,分明此是无,不是有,即此无,具有任持自体义,亦兼具有轨范义,故无亦名法也。余准可知。

    “法”字训释如上,殊嫌烦琐,然为使人了解起见,欲简之而不得也。吾每遇人问“法”字何解,有时简答,则彼且滞于一隅;有时详答,则彼又眩惑而不知分析,更不知综会。在私室晤对多遇此等,在学校讲授尤感此困。今日学子之头脑,不知何故如是窒碍,此番又因诸生问及,因与详说,且惧其遗忘,随笔如右。吾见许多高谈佛法者,于佛书中“法”字多未曾解,即有贤者亦不免模糊。大抵随文读去,如见色法字句,便模糊还它一个色法,乃至见无为法字句,便模糊还它一个无为法,正如中文作文,只是习惯用法,初不能言其文法之何以如此也。

    附志: 吾讲“法”字时,每遇人因轨范义,遂误会此“法”字为指万有通具之法则而言,此则差错太远,令人气愤。论云“法谓轨持”,明明以轨持二义作此“法”字底训释。易言之,只以轨持义来训诂这个“法”字,何曾谈到万有底法则上去?

    答沉生

    中国的哲学不似西哲注重解析。此个问题甚难置答。据我推测,大概中国人生在世界上最广漠清幽的大陆地方,他底头脑深印入了那广漠清幽的自然,他底神悟直下透彻了自然的底蕴而消释了他底小我。易言之,他底生命与自然为一。儒家“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老子底“返朴”,庄子底“逍遥游”。这些话都是表示他大澈悟大自在的真实境界。因此他不愿意过计算的生活,不肯把本来浑全的宇宙无端加以解析,不肯把他本来浑一的生命无端分作物我,别了内外。他见到分析是因实际生活方面而起的一种支离破碎的办法。他并不是故意反知,却是超出知识猜度的范围而握住了真理。因此,应该说他是超知识的。我总觉得哲学应该别于科学,有他独立的精神和面目。科学之为学,是知识的;哲学之为学,是超知识的。《白虎通》说:“学者觉义。”觉者,自明自见自证,这是为哲学的“学”字下个确切的训释。哲学和科学底出发点与其对象及领域和方法等等根本不同。哲学是超越利害的计较的,故其出发点不同科学。他所穷究的是宇宙的真理,不是对于部分的研究,故其对象不同科学;他底领域根本从本体论出发而无所不包通,故其领域不同科学;他底工具全仗着他底明智与神悟及所谓涵养等等工夫,故其方法不同科学。一般人都拿科学的眼光来看哲学,所以无法了解哲学,尤其对于东方的哲学更可以不承认他是哲学。因为他根本不懂得哲学是什么,如何肯承认东方底哲学。我觉得在今人底眼光里,好似东方硬没有学问。本来哲学上的道理,能见到的人便见得这道理是无在无不在;不能见到的人也就没有什么。先哲说得好:“百姓日用而不知。”可惜这句话底义味少人领得。

    所谓超知识的也者,本无神秘,亦非怪迂。知识所以度物。而理之极至,不属于部分,乃万化所资始,则不可以物推度,唯反其在己,自识本来。情蔽袪,则物我之障都除。识想亡,则内外之执顿尽。识想谓虚妄分别。内外之界,起于分别故。 一真无待,当下炯然,瞒昧不得,起想便乖,此非知识所行境界,何消说得?向秀云知生于失当。狥物故有知,可不谓之失当乎?人生役于实际生活,不得不狥物,而知于此起焉,然至狥物而性命亏矣。

    又哲学与美学及宗教不同者,美学是由情感的鉴赏而融入小己于大自然,此兴趣所至,毕不自识本来面目。宗教是由情感的虔信而皈依宇宙的真宰。这个真宰完全是他底意想所妄构。 哲学则是由明智,即最高的理性作用,对于真理的证解,实则这种理性的证解就是真理自身的呈露,故无能所可分,故离意想猜度,故真理不是妄构的境界。

    与赖生

    子笃实人也。忠信可以习礼,笃实可以为学,尽力所至,莫问收获,只问耕耘。著书是不得已。如蚕吐丝,如蜂酿蜜,非有所为而为之也。陈白沙诗云:“莫笑老佣无著述,真儒不是郑康成。”得此见地,方许通过要津。

    与燕大明

    朱九江先生涵养深厚,德性纯懿,潜不遗世,清不绝物,真醇儒也。生平著述多未卒业,临没悉取焚之。康有为虽尝称其师,顾其智实不足以窥师门之蕴也。吾顷读九江书牍,想见其胸怀洁净,意思深远。

    与余生

    魏晋以后,道家思想渐失其独立性。盖穷玄之徒,若果于孤往,则一涉道家,必以为未足,而之于佛矣;若穷玄而不肯遗世者,则一涉道家,必以为未足,而归于儒矣。儒者自有穷神知化与穷理尽性至命之学,道家又不及也。宋以后之儒与释莫不兼摄道家,但不能以道家名之。

    答王维诚

    昨灯下得来函,不便展阅。顷方开函。《老子》书作者,古鲜确征。然吾意即《庄子》《天下篇》所称之老聃也。详此篇以老子与关尹同为古之博大真人,其师承在此可见。后人以老庄同列道家,自是定案。来函举嵇中散《卜疑》,以老聃清净,守玄抱一,庄周齐物变化,洞达放逸,明老庄不同。其说老尚合,其说庄则甚未妥。顺变化者存乎守玄,不得其玄,何能知变?物万不齐,任之而皆齐者,唯得一故。不贞于一,物云何齐?老子云:“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夫天也、地也、神也、谷也、万物也、侯王也,物之至不齐也,乃其以清、以宁、以灵、以盈、以贞者,同于得一,则不齐而齐矣。庄周《齐物论》从是出也。故乃“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若使无见于一,而徒曰彼此之别,是非之竞,纵而任之,不齐斯齐,此成何义?夫《老子》言天地万物皆得一以清以宁乃至以贞者,即凡物各各皆得此一以成。然任物之各成乎清宁灵盈生贞等等者,要莫不皆一焉。故庄子本之,以泯小大之见,息封畛之患,玄同彼我,双遣是非,而休乎天钧。天钧者,一之谓也;一也者,非混同一一物以作一,乃即于一一物而皆见一,于屎见一,于尿见一,而香臭之情舍,故曰“道在屎尿”,否则其能谓屎尿为非屎尿乎?于泰山见一,于秋毫见一,而巨细之见亡,故曰“泰山非大,秋毫非小”,否则其能谓秋毫与泰山等量乎?理穷其至,现前皆一理平铺,事究其真,万有是一真显现,未有不能守一而可言齐物者。庄生其远矣,不达于一,猥言不齐故齐。清谈家无知之肤词,而章太炎犹拾之。其独吾子能勿妄信耶?总之,老子开宗,直下显体,庄子得老氏之旨而衍之,便从用上形容。《老庄》二书合而观之,始尽其妙,师资相承,源流不二,嵇中散何能窥二氏底蕴?其所说,特文人揣摩形似之词耳。老氏致虚守静,其言体但寡欲以返真,所谓“为道日损”,损只是寡欲,寡得尽,真体便显,其旨如此。儒家主张成能,详《易系传》。 尽人之能,以实现其所固有之天真,欲皆理而人即天也,此老氏所不喻也。老氏谈体,遗却人能而言,故庄周言用,亦只形容个虚莽旷荡,全没有理会得天行健的意义,儒道见地根本异处在此,然此中意义深微,昔儒罕见及此。 所以儒家说他不知人。其实庄子错处都从老子来,皆不免滞虚之病。然老子清净,及其流,则以机用世;庄周逍遥,及其流,则入颓放一路。二氏影响又自不同。学老子之清净而无其真知实践,其深沉可以趋机智;学庄周之逍遥而无其真知实践,其不敬,必归于颓放。魏晋玄家皆学庄子而失之者也。庄子言治术,本之《春秋》太平义,而亦深合老氏无为之旨,盖主自由,尚平等,任物各自适,而归于无政府。来问疑其与老氏有异,非是。

    答谢石麟

    函来多日,欲复屡止,意兴总不佳故也。哲学上之宇宙论、人生论、知识论,在西洋虽如此区分,而在生国哲学似不合斠画太死。吾心之本体即是天地万物之本体,宇宙、人生,宁可析为二片以求之耶?致知之极,以反求默识为归,斯与西洋知识论,又不可同年而语矣。总之,中土哲人,其操术皆善反,孔子言反求与默识,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则以反身而诚得之。张子曰“善反则天地之性存焉”。庄子云“自明自见”,亦此旨也。 其证解极圆融。即物即心,即外即内,即动即静,即器即道,即俗即真,即多即一,即现象即实体。 西洋则难免庄子所谓“小知间间”,不睹天地之纯全。间间者,分析貌。 然西洋所以发展科学,其长亦在此。吾子新年仍能留平习学否?生事不至窘迫无可耐否?吾今年畏冷特甚,血气遂衰,病躯仍是弱不胜衣,此极令人无生趣也。振声想聚处如故。为学当深心体玩道理,不可徒任肤泛见闻。佛典难通,宁可暂置,若妄从人授,为害实多。

    戒诸生

    中国学人有一至不良的习惯,对于学术根本没有抉择一己所愿学的东西,因之于其所学无有不顾天不顾地而埋头苦干的精神,亦无有百甘受世间冷落寂寞而沛然自足于中的生趣。如此而欲其于学术有所创辟,此比孟子所谓“缘木求鱼”及“挟泰山超北海”之类,殆尤难之又难。吾国学人总好追逐风气,一时之所尚,则群起而趋其途,如海上逐臭之夫,莫名所以。曾无一刹那,风气或变,而逐臭者复如故。此等逐臭之习,有两大病。一、各人无牢固与永久不改之业,遇事无从深入,徒养成浮动性。二、大家共趋于世所矜尚之一途,则其余千途万辙,一切废弃,无人过问。此二大病都是中国学人死症。吾且略举事例。远者姑置勿论,前清考据之风盛,则聪明才俊之士,群附汉学之帜,而宋明义理之学则鄙弃不遗余力。民国洪宪之变以后,时而文学特盛,则青年非为新文学家不足自慰。时而哲学特盛,则又非哲学不足自宠。时而科学化之呼声过高,则青年考大学者,必以投理工弃文哲为其重实学去浮虚之最高表示。实则文学、哲学、科学,都是天地间不可缺的学问,都是人生所必需的学问。这些学问,价值同等,无贵无贱,我若自信天才与兴趣宜于文学,则虽举世所不尚,吾孤往而深入焉,南面之乐不以易也。乃至自信我之天才与兴趣宜于哲学或科学,则虽举世所不尚,吾孤往而深入焉,南面之乐无以易也。如此则于其所学必专精而有神奇出焉。试问今之学子,其习业果非逐臭而出于真正自择者有几乎?又试就哲学言,西洋诸名家思想经绍介入中国者,如斯宾塞,如穆勒,如赫胥黎,如达尔文,如叔本华,如尼采,如柏格森,如杜威,如罗素,以及其他都有译述,不为不多,然诸家底思想不独在中国无丝毫影响,且发生许多驳杂、混乱、肤浅种种毛病,不可抓疏。此何以故?则因诸家之学,虽经译述其麟爪,或且移陈其大旨,然当其初入,如由一二有力者倡之,则大家以逐臭之态度而趋附,曾未几时,倡者已冷淡,而逐者更不知有此事。夫名家显学既成为一派思潮,则同情其主张而移译之者,必有继续深研之努力,方得根据其思想而发挥光大,成为己物。今倡之者,既出于率尔吹嘘;逐之者,更由莫名其妙之随声附和。若此,则诸哲学家之精神如何得入中国耶?夫学者之于理道也,不恬淡则胸怀不得冲旷,而与理道绝缘矣;不寂寞则神智不得无扰,而与理道绝缘矣;不专一则思虑不得深沉,而与理道绝缘矣;不恒久则考索不得周遍,而与理道绝缘矣。逐臭者,趋时尚,苟图媚世,何堪恬谈?随众势流转,侥幸时名,何堪寂寞?逐臭之心,飘如飞蓬,何能专一?自无抉择之智,唯与俗推移,无所自持,何能恒久?故一国之学子,逐臭习深者,其国无学,其民族衰亡征象已着也。中国人喜逐臭而不肯竭其才以实事求是;喜逐臭而不肯竭其才以分途并进;喜逐臭而不肯竭其才以人弃我取。此甚可忧!

    与张东荪

    北大转到惠书并大著《认识论》一册,纵主张与我不同,而在我自有了解之必要。平生服膺《大易》“天下殊途而同归”、“一致而百虑”两语,谓治哲学者不可无此理趣。贱体病亏日久,贫患加侵,居常镇日不能事事,宰平盖稍悉此情。自前冬即欲阅书数种,再作《新论》未完部分。荏苒迄今,竟未知何日可能着手,草玄之愿徒悬,自强之气似馁,幼安危坐,犹因事导人;船山孤往,有著书遗后。吾当衰世,云何自靖?念此泫然,仰屋嗟语,公其有以教我耶?哲学年会亦自难言。若行数十笃志好学人,以时嘉集,各抒心得,振起玄风,本属盛举。如其悠悠浮士,招以虚声,聚如邹鲁之哄,散便各不相谋,此复成何事体?弟刻住漱溟宅,还须觅寓。俟觅定,当以奉闻。

    答张东荪

    弟以病躯,常有神伤不敢窥时报之感,故未阅《晨报》。昨闻人言,兄有一文,题曰“中西哲学合作的问题”,登在《北平晨报》思辨栏,系对弟前登天津《大公报》之文而发者。弟固素喜闻吾兄之言论,因觅取一读。关于“合作”一词,弟前文中尚未用及,只有如下数语。愚意欲新哲学产生,必须治本国哲学与治西洋哲学者共同努力,彼此热诚谦虚,各尽所长;互相观摩,毋相攻伐;互相尊重,毋相轻鄙,务期各尽所长,然后有新哲学产生之望云云。

    兄或即由此段文字而判为主张合作,实则与尊意所谓中西分治元是一致也。分治之说,自社会言之,却是完成合作。如造针厂然,锻铁乃至穿鼻等等,人各分工而治,恰恰以此完成合作之利。但就个人治哲学而言之,是否应当中西兼治?弟颇因尊论而愿有所言。常以为如有人焉,能尽其诚,以兼治中西之学,而深造自得以全备于我,则真人生一大快事,更有何种理由能言此事之不应当耶?如兄引《荀子》书云:“君子之学也,入乎耳,着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蠕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此段话确足代表东方各派哲学底一致的根本的精神。中国儒道诸家如是,印度佛家亦如之。佛家经典形容佛身一一毫端放大光明,表示宇宙底清净就在他身上实现着。易言之,他就是真理显现。所以他说真如一名法身,不是当作所知的外在境界。 特各家所造自有浅深,此姑不论。然此等实践的精神,即把真理由实践得到证明,人只要不妄自菲薄,志愿向上,则从事此等学问,用一分力,有一分效;用两分力,有两分效。谁谓治西洋哲学者对中国哲学便当舍弃不容兼治耶?

    尊论云:“中国人求学的动机是求善而不是求真;西方人底求知,志在发掘宇宙的秘密,便和开矿一样,其所得是在外的,与得者自身不必有何关系。所以西方能成功科学。这个态度是以求知道实在为目标,不是当作一个价值来看。总之,西方人所求底是知识,而东方人所求的是修养。换言之,即西方人把学问当作知识,而东方人把学问当作修养,这是一个很可注意的异点。”此段话是真见到中西文化和哲学根本不同处,非精思远识如吾兄者,何能道及此?但吾兄必谓中西可以分治而不堪融合,则愚见适得其反。吾侪若于中国学问痛下一番工夫,方见得修养元不必屏除知识,知识亦并不离开修养,此处颇有千言万语,当别为详说。唯于兄所谓西学求真、中学求善之旨,是以真善分说,弟不必同意。兄云:“西人态度以求知道实在为目标”,则所谓真者,即实在之异语,然‘实在’之一词,或‘真’之一词,似宜分别其用于何等领域之内,方好判定其涵义。而西洋哲学家真善分说之当否,亦将视‘真’字之意义为何,然后可论。弟意哲学实只玄学。 所求之真或实在,与科学所求之真或实在本不为同物。科学所求者,即日常经验的宇宙或现象界之真。易言之,即一切事物相互间之法则。如凡物皆下坠,凡人皆有生必有死,地球绕日而转。此等法则即事物之真,即现象界的实在,科学所求之真即此。但此所谓真,只对吾人分辨事物底知识的错误而言。发见事物间必然的或概然的法则,即得事物底真相,没有以己意造作,变乱事物底真相,即没有错误,故谓之真。是所谓真底意义,本无所谓善不善。此真既不含有善的意义,故可与善分别而说。西洋人自始即走科学的路向,其真善分说在科学之观点上固无可议。然在哲学之观点上亦如之,则有如佛家所斥为非了义者,此不可不辨也。哲学所求之真,乃即日常经验的宇宙所以形成的原理或实相之真。实相犹言实体。 此所谓真是绝待的,是无垢的,是从本已来自性清净,故即真即善。儒者或言诚,诚即真善双彰之词。或但言善孟子专言性善。 而真在其中矣。绝对的真实故,无有不善;绝对的纯善故,无有不真。真善如何分得开?真正见到宇宙人生底实相的哲学家,必不同科学家一般见地把真和善分作两片说去。吾兄谓中人求善而不求真,弟甚有所未安,故敢附诤友之末,略为辨析。总之,中国人在哲学上是真能证见实相,所以他总在人伦日用间致力,即由实践以得到真理的实现。如此则理性、知能、真理、实相、生命,直是同一物事而异其名,此中“理性”“知能”二词与时俗所用不必同义,盖指固有底而又经过修养的之明智而言。 中人在这方面有特别成功。因此却偏留神践履之间,如吾兄所谓本身底修养,便不能发展科学。吾前言修养元不必忽视知识,须知不必云云,则已不免有忽视知识的趋势。周子曰:“天下势而已矣。”势,轻重也。富哉斯言!古今几人深会得?凡事势流极,至于天地悬殊者,其肇端只在稍轻稍重之间,非析理至严者莫之察也。《易》云:“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有味哉斯言也!罗素常说,喜马拉雅山头一点雨,稍偏西一点,便落入印度洋去;稍偏东一点,便落入太平洋去。中人学问,起初只是因注重修养,把知识看得稍轻,结果便似屏除知识,而没有科学了。西人学问,起初只因注重知识,所以一直去探求外界的事物之理。他也非是绝不知道本身的修养,只因对于外物的实测工夫特别着重,遂不知不觉的以此种态度与方法用之于哲学,他遂不能证得实相,而陷于盲人摸象的戏论。因此,他底修养只是在日常生活间,即人与人相与之际,有其妥当的法则,此正孟子所讥为外铄,告子义外之旨即此。后儒所谓行不着、习不察,亦谓此等。中人底修养是从其自本自根,自明自了,灼然天理流行,即实相显现。而五常百行,一切皆是真实,散殊的即是本原的,日用的即是真常的。如此,则所谓人与人相与之际,有其妥当的法则者,这个法则底本身元是真真实实,沦洽于事物之间的,可以说事物就是由他形成的,若反把他看作是从人与人底关联中构成的,那法则便是一种空虚的形式。这等义外之论是不应真理的。所以言修养者如果不证实相,其修养工夫终是外铄,所以站在东方哲学底立场,可以说西人的修养工夫还够不上说修养,只是用科学的知识来支配他底生活,以由外铄故。或谓康德一流人,其言道德似亦不是外铄的,可谓同于东方哲人的修养否?此则不敢轻断。然康德在谈道德方面亦承认神的存在,此为沿袭宗教思想,且与科学计度外界同其思路,斯与东方哲学复不相类。总之,西人学问纵不无少数比较接近东方者,然从大体说来,西人毕竟偏于知识的路向,而距东方哲人所谓修养,不啻万里矣。有谓吾兄以修养专属中人为不必当者,是乃粗疏之见也。如上所说,可见中西学问不同,只是一方在知识上偏着重一点,就成功了科学;一方在修养上偏着重一点,就成功了哲学。中人得其浑全,故修之于身而万物备。真理元无内外。西人长于分析,故承认有外界,即理在外物,而穷理必用纯客观的方法。中西学问不同,举要言之,亦不过如此。弟数十年来感于国人新旧之争,常苦心探索其异处,常闻明季哲人方密之遗书谓中学长于通几,西学长于质测;通几由修养而得,质测乃知识所事。其与吾侪今日之论犹一辙也。弟唯见到中西之异,因主张观其会通而不容偏废。唯自海通以来,中国受西洋势力的震撼,中学精意随其末流之弊,以俱被摧残,如蒜精之美,不幸随其臭气而为人所唾弃。因是惶惧,而殚精竭力以从事于东方哲学之发挥。《新唯识论》所由作也。是书今人盖鲜能解者。吾兄一向用功,亦不同此路数,或不必同情此书。弟因触及素怀,便及此事,要不欲多所旁论。窃以为哲学与科学,知识的与非知识的,即修养的。 宜各划范围,分其种类,辨其性质,别其方法。吾侪治西洋科学和哲学,尽管用科学的方法,如质测乃至解析等等。西洋哲学从大体说来,是与科学同一路子的,虽亦有反知的哲学,较以东方,仍自不类。 治中国哲学必须用修养的方法,如诚敬乃至思维等等。《孔》孟恒言敬、言诚。程子《识仁篇》云“以诚敬存之”。朱子所谓“涵养”,即诚敬也。孔孟并言思,孟云“不思即蔽于物”,甚精,孔云“思不出其位”者,此犹佛家所谓思现观。不流于虚妄分别,不涉戏论,是谓思现观。是谓“思不出其位”。宋以后儒者言修养,大抵杂禅定,而思维之功较疏,宜反诸孔孟。 “道并行而不相悖”,正谓此也。修养以立其本,则闻见之知壹皆德性之发用。而知识自非修养以外之事,智周万物,即物我通为一体,不于物以为外诱而绝之,亦不于物以为外慕而逐之也。孔孟之精粹,乃在是耳。孔孟主修养而未始反知也。当此中西冲突之际,吾侪固有良好模型,又何必一切唾弃之哉?

    尊论有云:“若以西方求知识的态度来治中国学问,必定对于中国学问觉得其中甚空虚,因而看得不值一钱。”此数语,恰足表示今人对于中学的感想。老子绝学无忧之叹,殆逆料今日事矣!忆弟年事未乃冠,似已得一部《格致启蒙》,读之狂喜。后更启革命思潮,六经诸子,视之皆土苴也,睹前儒疏记,且掷地而詈。及长而涉历较广,综事比物,自审浮妄,转而读吾古书,旷观群学,始自悔从前罪戾,而不知所以赎之也。中国学者,其所述作,不尚逻辑,本无系统。即以晚周言之,《论语》、《老子》皆语录体,《庄子》书则以文学作品发表哲学思想,《易》之《十翼》特为后儒传疏导先路,即法家墨家故籍稍存者,条理稍整,亦不得称为系统的著作。故有志中学者,恒苦古书难读,非徒名物训诂之难而已,其文无统纪,单辞奥义,纷然杂陈,学者只有暗中摸索,如何不难?此其难之在工具方面者也。至于儒道诸家所发明者,厥在宇宙真理,初非限于某一部分底现象之理。这个道理,“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系传》形容得好。“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中庸》形容得好。故高之极于穷神知化而无穷无尽,近之即愚夫愚妇与知与能。至哉斯理!何得而称焉?赫日丽天,有目共见,有感共觉。感谓热度之感。 无目无感者,不见不觉,遂詈人称阳宗之显赫。今之谓中国学问不值一钱者,何以异是?尤复当知中国学问所以不事逻辑者,其所从入在反己,以深其涵养而神解自尔豁如,然解悟所至,益复验之践履。故阳明所谓“知行合一”,实已抉发中国学问之骨髓。其视逻辑为空洞的形式的知识,宜所不屑从事。但此与西洋学问底路子,既绝异而无略同者。今人却自少便习于西学门径,则于本国学问自不期而与之捍格,此其难之在于学子之熏习方面者也。虽有诸难,然只将中西学问不同处详与分别,则学者亦可知类而不紊,各由其涂而入焉。久之则异而知其类,睽而知其通,何乐如之。

    尊论又云:“倘使以中国修养的态度来治西方学问,亦必觉得人生除为权利之争以外,毫无安顿处。”此段话,弟亦不无相当赞成,然终嫌太过。兄只为把知识看作与修养绝不相容,所以有这般见解。在西人一意驰求知识,虽成功科学,由中国哲学的眼光观之,固然还可不满足他,谓之玩物丧志,甚至如兄所云权利之争等等。然若有一个不挟偏见的中国学者,他必定不抹煞西人努力知识的成绩,并不反对知识,只须如阳明所谓识得头脑,即由修养以立大本,则如吾前所云;一切知识皆德性之发用,正于此见得万物皆备之实,而何玩物丧志之有?西人知识的学问底流弊,诚有如吾兄所谓权利之争,要其本身不是罪恶的,此万不容忽视。如自然对于人生底种种妨害,以及社会上许多不平的问题,如君民间的不平,贫富间的不平,男女间的不平,如此等类,都缘科学发展乃得逐渐以谋解决。此等权利之争,即正谊所在,正如佛家所谓烦恼即菩提,现代卑劣的中国人,万不可误解此义而谬托于此。千万注意! 何可一概屏斥?东方言修养者,唯中国道家反知识,恶奇技淫巧,此在今日不可为训。儒家元不反知,弟前文已说过。印度佛家本趣寂灭,然及大乘,始言无住涅槃,生死涅槃两无住着,名无住涅槃。小乘只是不住生死,却住着涅槃。及至大乘说两无住,即已接近现世主义。 又不弃后得智,彼说后得智是缘事之智,即分辨事物的知识,此从经验得来,故名后得。 斯与儒家思想已有渐趋接近之势。然趣寂之旨,究未能舍,此吾之《新论》所由作也。《新论》只把知识另给予一个地位,并不反知。儒家与印土大乘意思都是如此。弟于《大学》,取朱子格物补传,亦由此之故也。朱子是注重修养的,也是注重知识的,他底主张恰适用于今日。陆王便偏重修养一方面去了。

    弟于此一大问题研索甚久,自有无限意思,唯以五十病躯,略无佳趣,提笔便说不出来,拉杂写此,不知吾兄于意云何?尊意有所不然,即请尽情惠教。又此信以东方之学为哲学,自时贤观之,或不必然,但弟素主哲学只有本体论为其本分内事,除此皆多理论科学。如今盛行之解析派,只是一种逻辑的学问,此固为哲学者所必资,然要不是哲学底正宗。时贤鄙弃本体论,弟终以此为穷极万化之原,乃学问之归墟。学不至是,则睽而不通,拘而不化,非智者所安也。见体则莫切于东方之学,斯不佞所以皈心。此信请与张申府先生一看。吾与彼主张本自不同,但同于自家主张以外,还承认有他。

    与张东荪

    前答书,承布之《晨报》思辨,弟已见过,稍错落几字,亦无关宏旨。顷奉惠书,敬悉尊意亦复印可。昨宰平过此,谓西人“哲学”一词本为知识的,而弟以中国学问为哲学,却主张知识与修养一致,此恐为治西洋哲学者所不许,盍若不用哲学之名词为得云云。弟以此问题要详细讨论便极麻烦,若扼要而谈,亦自易易。数年前,吾兄似尝言,于宗教哲学外宜有一种东西,非宗教,非哲学,而亦兼此二者之性质。弟当时曾佩服兄之此说,以为东方学问当属此类。然最后卒不赞同,盖以为学术只宜分科哲两途。孔德谓哲学兴而宗教便成过去,此说欠妥;至谓科学兴而哲学便成过去,尤为无理。关于本体之参究,当属诸学问,而无可属诸宗教,此意他日当另详。本体论既是学问的,非宗教的,而科学确不能夺取此一片领土,则哲学终当与科学对立,此又不待烦言而解。弟坚决主张划分科哲领域,科学假定外界独存,故理在外物,而穷理必用纯客观的方法,故是知识的学问。哲学通宇宙、生命、真理、知能而为一,知能解见前答兄信。 本无内外,故道在反躬,记曰,不能反躬,天理灭矣。此义深严。 非实践无由证见,故是修养的学问。如此说来,则不必于哲学外,另立一种非宗教非哲学的名目。分类贵简而能赅,毋取过为烦琐。宰平谓西人形而上学亦是知识的,与中国人修养的学问毕竟不类,如何可通称哲学?弟以为哲学之领域既经划定,即以本体论为其领域,而中西人对于本体底参究,其方法与工夫,各因境习而有不同。境者环境,习者习染。 因之其成就亦各不同。此足征夫一致而百虑,终无碍于殊途同归。驰求知识者,反己自修,必豁然有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喻意,寻思熄处,冥证真理。 专事修养者,大本即立,毋须“绝圣弃智”,老云圣智,即谓知识。 将见一切知识皆是称体起用,所谓左右逢源是也。严又陵云:行履五洲,学穷千古,亦将但见其会通而统于一而已矣。又陵尚有此识量,不审今人何故自狭自小乃尔?又今人知识在枝节处似有进步,但绝无宏通深远之虑,日趋浮浅,此甚可忧。若辈动诮人开倒车实则若辈所倡导者,在今日西洋人视之,又何一不是倒车?又弟尝以为哲学上凡能自成其为一家言者,必有确实见到处,亦必有许多错误处。真理之旁隐有错误,错误之中伏有真理。吾人不能如今日青年一般见解,以焉过去底哲学思想都应打倒。须知真理无古今,而一切错误又恒为真理之伴侣。真理常繁复的不绝的在错误之中发现。故古人错误处,由今观之皆有可贵。而古人确实见到处,则其理万劫常新而无可易也,安得谓过去悉可舍弃,而唯时尚是崇耶?今人对旧学观念,除唾弃不顾外,只有玩古董之心理,此所以无“温故知新”之效。虽读吾先哲古书,究与躬行无与,如此士习,未知他日有转机否?暑热脑闷,语无伦次,唯兄教之。

    与沉生

    孔家经籍研究底程序,在哲学或元学思想方面,《大易》为根本钜典,诚不宜忽。《论语》、三《礼》、《诗》、《书》、《孟子》,《学庸》仍属《礼记》。 俱当参互以求。老庄则《易》之别派,并宜搜讨。至于社会政治伦理等等思想方面,《春秋》为根本钜典。《论语》、《易》、三《礼》、《诗》、《书》、《孟子》,均当参互以求。《庄子》、《荀卿》,皆《春秋》之支流,亦须并观。传《春秋》者,左、国、公、谷乃至董何,不治《左》、《国》,不明其事;不治《公谷》董何,不明其义。 下逮汉以后诸家,如唐、啖、陆、宋、孙、胡等,皆有所明。文成数万,其指数千,洋洋乎大哉,叹观止矣!《春秋》本素王改制之书,汉儒犹能绍述,宋儒程伊川亦言之,至近人康有为而益张。然有为虽扬三世义,但虚张条例。张孟劬先生讥其浮浅,诚然。故学者于康氏书可以涉猎,然必习群经、诸子并三传及诸儒著述。总之,孔学广大精微,学者不易研寻。汉儒虽略存古义,要是守文之徒。宋明诸大师于义理方面孔子哲学方面。 虽有创获,然因浸染佛家,已失却孔氏广大与活泼的意思。故乃有体而无用,于物理、人事少所发明,于社会政治唯诵说古昔。今欲董理孔氏之学,谈何容易!后生可畏,唯拭目俟之尔。又今人每诋儒家为封建思想,此不通《春秋》故也。《春秋》有三世义,与《礼运》小康大同说、《易》《革鼎》二卦革故取新说,皆相互发明,谁谓其限于封建思想耶?以经济言,则《论语》曰“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学》言理财,归之平天下;以伦理言,则孔子由孝弟而扩之汛爱众,孟子由亲亲而扩之仁民爱物,“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至《论语》言“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尤为千古言治者之金科玉律。人而无信,则终古无太平大同之希望。观方今五洲事变,益征圣言高远,其可忽耶?孔子之理想在太平大同,然不可骤及,故于《易》特着随时之义。时犹未至,则卫国宁人,而足食足兵,不为敌侮。此尤为吾国今日所宜自觉也。

    与友人

    得惠书,吾两人意思,本无多隔阂,只是兄讲格致,必欲不取朱王二说,而别为之释,致有向册子上寻图则之过,实则不须如此。兄既赞同格为量度之义,缘致吾之良知,要就事情上去致,其量度之准则,一归之良知。兄于弟之说已莫逆于心,但谓须归重在诚意上。弟于兄此旨,固始终不相背也。经曰:“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审经文,自“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起,以下逐层用一“先”字,唯于致知则曰“在格物”,不曰欲致其知者先格其物,此处大须玩味。阳明讲《大学》,大旨甚谛,而释文义乃多差,由其于朱子格物之说,预存一反对之心,所以自成颠倒。明翁云:“《中庸》工夫只是个诚身,《大学》工夫只是个诚意。”兄亦赞同其说,弟亦何曾立异?顾经文明明曰“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这一“先”字,与上文各层“先”字是一样用法,大不可忽视。据此则诚意必先致知,此知即良知,断不是常途知识之知。如不是良知之知,如何得说为诚意底先一着工夫耶?兄释意为端、为几,固是,却要将良知推致得出来,方无非几之萌,无邪端之干,而意始诚。兄总虑一般人不能识得自家固有家珍即所谓良知者,故欲补充敬恕一段工夫。若尔,是在《大学》文义之外另找个敬恕来补充。前人已以此讥朱子,而兄又何为蹈其故辙耶?弟意致良知“致”字甚吃紧,明翁后来禅味太深,似抛却“致”字,大是可惜。缘明翁也恐一般人不自识得良知,所以对初学说法,总指知善知恶、知是知非之知为良知。无论如何陷溺的人,他虽良知障蔽已久,然他若对人说一句欺心的话,他底本心总知道他是欺了人,此一个知,便是知是非、知善恶之知,便是他的良知,这是根本的,自明的,不待推求的,非由外铄的。他是本来明明朗朗的,不能瞒昧的。人底生命就是这一点,除却这个还有甚么叫做生命?只是一块死物质而已。兄总怕人不自识得良知,实则人既非是无生命的东西,他底生命的自然的流行如何瞒昧得了?所以夫子说:“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此中意味深厚。吾兄不要把道理说得太高而轻蔑人类,须知良知在人,不患他不自识,而人之患只是分明自识,却不肯致其良知。先儒云,人有知道事父当孝却不孝。此何故?缘他知孝的良知被私欲起来作障,他不能用力将他底良知推致出来,所以顺从私欲而陷于不孝。《大学》说个知就是良知,此是人人本有而且自识的东西,但是工夫吃紧在一“致”字。《大学》下这一个“致”字,表示多大的力量。知孝之知,知爱国之知,知廉洁为美德之知,知抑私利群为人生本分之知,乃至种种底知,人人都不假外求,只是他狥于口体,溺于私欲,一向柔靡,而不能推致其良知,积习日久,遂亦不复识得良知。哲学家用许多思考来推求良知底起源。愈推愈谬,良有以也。这个要用力去致才识得,不致便无法识得,故“致”字即是工夫。才知道要廉洁,即将这一知推致出来,不为私欲所阻碍,便是即知即行,便谓之致,这工夫何等严毅!是何等气力!良知万善具足。知敬知恕,还是良知。如兄虑人不识良知,却教人做敬恕,是谓敬恕非良知,而有袭义于外之过矣。弟屡说兄只是未见本体,良知即本体,不用更为他觅源头。若更觅,却是头上安头。此话要说便长。明翁咏良知诗“此是乾坤万有基”,甚可玩。 所以讲《大学》总不免节外生枝。

    以上说致知确是诚意底先一着工夫。然经云“致知在格物”者,要讲此义须先说一段话。我常云,《大学》首言止定静安,却与道家一味虚静的主张不同。老子便呵斥色声等物令人盲聋爽发狂,庄子七篇亦本此意。所以他们致知,只是致个虚灵的知。庄子谓之“灵台”。王船山先生说老庄是守其孤明,此语极有见地。缘他总要绝物,他务排除人欲尽净,却剩下一个虚灵的知。所谓“灵台”即是一个孤明的状态。儒者却不如此,他根本要识得自家良知,而他很有气力的把他底良知推致得出来,不为私欲阻碍。他得着这个把柄却不绝物,而正要行乎事事物物,悉量得其理,如所谓知明处当者,此与道家天渊不同了。“格”字训为量度,见《文选》《运命论》注引《仓颉篇》。《玉篇》及《广韵》亦云,格,量也,度也。朱子训格,不知取量度义,而以穷至言之,于字义固失,然即物穷理之意犹守大义。陆王议其支离,此乃错误。如不能致得良知,而言即物穷理,是徒事知识,而失却本智,本智即谓良知。 谓之支离可也。今既言致知,则大本已立,何支离之有?“致知在格物”者,即以此知而行乎事事物物,悉量得其理。事父而量度冬温夏清与晨昏定省,固是格物;任职而量度其职分之所当为与得为,以见之实行,亦是格物;入科学试验室而量度物象底必然的和或然的变化及法则等等,亦是格物;当夏而量舍裘,当冬而量舍葛,当民权蹂躏而量知改革,当强敌侵陵而量知抵抗,亦都是格物。凡所事于格物者,即致吾之良知于事事物物而量得其理,即以显良知之全体大用,即一切知识莫非良知。而反知与绝物底主张,徒见其废掉此心之全体大用,故夫沦虚溺寂之学,吾儒所不取也。故曰“致知在格物”也。凡百事物,既本吾之知,以为量度而得其理,即吾之良知不是空洞的,不是孤明的。下文云“物格而后知至”,“至”字,《说文》,鸟到地也。行而到焉谓之至,逼近不离谓之至。此言知必行至事物之中,元不是离却事物而孤存的物事。故曰“物格而后知至”。言于物量度,而后知不离物,此谓知之至也。夫知之至云者,即知与物全相应,而非用私意矫揉造作,以违物之真,失物之宜。如此,故动念皆应理。程子所谓“体物无违之谓信也”。故意无不诚,乃曰“知至而后意诚”。此下易解,姑从略。依弟愚见,《大学》八条目,其关键却在致知格物,若详细发挥,义极深广。程朱诸大师特从《礼记》中出之,以为其建设新儒学底根本典籍,而格致之说尤为攻击释道二家思想底基本观念。直至近世,西洋科学思想输入,其初皆译为格致学,是又为西洋思想开其端。《大学》在中国哲学思想界价值甚大。从来疏记虽繁,而当理者少,尤以明儒最为芜乱。张申府詈宋明儒乌烟瘴气,诋诸老师,诚无理;若其末流确有如申府所云。弟颇欲于晚年作《大学》传疏,此际殊不暇及。偶因来书而略抒其意。病困,辞不能达,乞裁察为幸。

    与刘生

    行唐尚君《焦氏易诂》,前由申府介绍之于《大公报》。近承季同赠阅。吾北旋,疲劳未复,匆匆展览一过。觉其以《易林》与《易》并《左传》等互证,而破斥东汉以来群儒误解,皆饶有义据,不为妄说。盖自西汉以后,谈《易象》者,果未有斯人。然吾亦只观大体,却未细详,因一向不肯究心象数。今五十病夫,精力无多,姑置之已耳。尚君书释象,其树义有四:曰对象,曰覆象,曰半象,曰中爻。互卦。 持此四义而以《易林》所用之象与《易》互证,并援《左传》等以相参稽。而《易》象失传,自东汉以来为群儒所误解,甚至如虞翻之强命卦再三变,以成其曲解者,今乃一一可得正诂,如拨云雾而睹青天,此岂非大快事哉!吾尤感兴趣者,厥为所释对象义。少时读王船山《易传》,其说以为六十四卦皆阴阳纯备之全体,无有有阴而无阳,无有有阳而无阴。试举《乾坤》二卦言之。《干》非孤阳,有隐而未显之六阴也;《坤》非独阴,有隐而未显之六阳也。故《乾坤》皆有十二位。余卦准知。吾尝玩其说,以为孤阳不生,独阴不化,故一言阳而即有阴,一言阴而即有阳。然亦窃疑船山十二位之说,徒以己意于每卦增益六位,未有所据,且将乾坤看作对待而不能融和的物事,必待船山于阳爻外增阴爻,于阴爻外增阳爻,恐非《大易》本义。今得尚君对象之说,则不须于每卦另增六位为十二位,而每卦本象与其对象,如《干》以《坤》为对象,《坤》亦以《干》为对象。 乃相对待而实相融和。吾尝以为六十四卦,壹是皆本于阴阳相反相成与变动不居之义,而特从多方面以形容之。故有许多卦,许多爻。 只一气看去,不当视六十四卦为互相离隔,而妄臆有其孤阳独阴之穷于生化也。今得尚君说对象而益信。按尚君云,对象者,阳与阴相对,阴与阳相对。阴阳既相对,即常往来流通,合而为一,不能分析。如《干彖》云“万物资始”、“品物流形”,又曰“首出庶物”。夫曰万物,曰品物,曰形,曰庶物,皆《坤》象也,而《干彖》言之。《坤彖》云“含弘光大”,夫曰弘,曰大,则皆《干》象,而《坤》能含之。光而大之。杭辛斋云,如《咸恒》则《坤》含《干》之证,如《损益》则《干》得《坤》始光之证。然则阴阳二气实不能分、不能离。见阴即知阳,见阳即知阴,《易彖》已如此。此由《易林》视本象与对象相通而推得之者也。尚君此说甚精。船山已明此理,但不以对象为释,而虚构十二位,所以失之耳。杭辛斋书吾绝未之见,属郑石君觅之,亦不曾得也。尚君时引杭说,想其书必有可观也。然尚君于所树四义中,独以中爻为《易》之根本。《易诂》卷二。 吾则取对象为根本义。何则?对象者,明阴阳之相反相成,尚君所谓阴阳常往来流通者是也。此义立,而后有覆象,如不往来流通,焉有正覆。 有半象,卦不往来相互,亦无半象。 有互体,互体即中爻,亦由往来流通故。 故谓对象为根本义也。然《系辞》云:“若夫杂物撰德,辨是与非,则非其中爻不备。”尚君重视,有以也。今但以对象为根本,余三义皆得贯穿,仍本《系传》乾坤易之蕴耶之旨。六十二生卜皆不外乎《乾坤》,皆由阴阳相荡故也。相荡即往来流通之谓,亦即相反相成义。 又尚君有云,愚尝即《十翼》考之,是否为孔子所作则不敢知。然为一人之文无疑也。《易诂》十卷第八页。 尚君似疑《十翼》非孔子作,并不言出于孔氏之传。吾谓尚君过矣。《十翼》纵不全为孔子之手笔,要出于孔子之传授,则确无疑义。何以征之?《论语》为孔门记录最可靠之书,其所记“五十知天命”与“五十学易”恰相合。又记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据此则孔子确常言性与天道,而子贡自憾其不可得闻矣。然《论语》所记皆人生日用之常,罕有及于性道者,自余《诗》《书》《礼》《春秋》亦多详于人事。然则孔子性道之言,其必着之易也无疑。吾向主此说。昔者高赞非常记之《尊闻录》中,而交游间囿于时贤疑古之习,犹有不以为然者,真是怪事。《十翼》辞义断为孔子口授七十子。古者简策繁重,传写为难,学者常赖口说流传,其或七十子后学中,有依口说记录,而文字容有修正,恰似出于记者之手。尚君谓为一人之文,所见亦近似,但绝不言出自孔子,吾则期期以为未可。证以《论语》所记,则必出于孔子无疑。尝谓《易》无《十翼》,则象数虽流传不失,亦只是占卜之书,有何价值?唯自《十翼》出,而后《易》为哲学思想之书。《孔子》所以为哲学之宗,盖亦在此。尚君重象数而略义理,其于《十翼》既疑其不必出于夫子,而亦只从象数理会,又乃于辅嗣、伊川、掊击太过。辅嗣知象,而扫象以言理,未足为病。孔子《十翼》为言义理之祖,虽即象而引申触类,而《易》自此已成为孔子之创作,非复占卜之旧典。汉以后儒者治易,又莫能阐孔氏之旨。辅嗣起而扩之以玄言,犹孔氏之枝流也。伊川不知象而说《易》,固下于《辅嗣》,然不能谓其于孔门之大义无实得处,如其说“体用不二,显微无间”。尚君诂象,何曾外得此理?昔儒有言,伊川一部《易传》是他平生践履。此语万不可忽。诂象虽不必符,岂尽损其价值?亭林所以推崇,不为无见。吾于尚君之书,深佩其精思果力,振兹绝学,独惜其抑辅嗣伊川太过,乃至《十翼》亦疑其不出孔氏。此读其书者所不可不辨也。其他疑难,以未暇精研,姑从盖阙。

    与某报

    经书难读,不独名物训诂之难而己。名物训诂一切清楚,可以谓之通经乎?此犹不必相干也。此话要说便长,吾不愿多说,亦不必多说,只述吾少年读《诗经》之一故事。

    我在少年读《诗经》之先,已经读过四书,当然不甚了解,但是当读《诗经》时,便晓得把孔子论诗的话来印证。《论语》记孔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我在《关雎》章中,仔细玩索这个义味,却是玩不出来。《论语》又记夫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我那时似是用《诗义折中》作读本,虽把朱子《诗传》中许多以为淫奔的说法多改正了,然而还有硬是淫奔之诗不能变改朱子底说法的。除淫奔以外,还有许多发抒忿恨心情的诗。变雅中许多讥剌政治社会昏乱之诗,其怨恨至深。如《巷伯》之忿谗人,曰“投畀豺虎,豺虎不食”云云。昔人言恶恶如《巷伯》,谓其恨之深也。夫谗贼之徒固可恨,然恨之之情过深,恐亦失中和而近于邪。 《论语》又记子谓伯鱼:“汝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欤?”朱注,正墙面而立者,一物无所见,一步不能行。易言之,即是不能生活下去的样子。人而不为二南何故便至如此?我苦思这个道理,总不知夫子是怎生见地。朱注也不足以开我胸次,我又闷极了。总之,我当时除遵注疏,通其可通底训诂而外,于《诗经》得不到何种意境,就想借助孔子底话来印证,无奈又不能了解孔子底意思。到后来,自己稍有长进,仿佛自己胸际有一点物事的时候,又常把上述孔子底话来深深体会,乃若有契悟。我才体会到孔子是有如大造生意一般的丰富生活。所以读《关雎》,便感得乐不淫哀不伤的意味。生活力不充实的人,其中失守,而情易荡,何缘领略得诗人乐不淫哀不伤的情怀?凡了解人家,无形中还是依据自家所有的以为推故。

    至于“思无邪”的说法,缘他见到宇宙本来是真实的,人生本来是至善的,虽然人生有很多不善的行为,却须知不善是无根的,是无损于善的本性的,如浮云无根,毕竟无碍于太虚。吾夫子从他天理烂熟的理蕴去读诗,所以不论他是二南之和、《商颂》之肃以及《雅》之怨、《郑》之淫、《唐》之啬、《秦》之悍等等,夫子却一概见为无邪思。元来三百篇都是人生的自然表现,贞淫美刺的各方面称情流露,不参一毫矫揉造作,合而观之,毕竟见得人生本来清净。夫子这等理境,真令我欲赞叹而无从。宋儒似不在大处理会,反说甚么善的诗可以劝,恶的诗可以惩,这种意思已不免狭隘。朽腐即是神奇,贪嗔痴即是菩提,识此理趣,许你读《三百篇》去。

    再说人而不为《周南》《召南》,何故便成面墙?我三十以后渐渐识得这个意思,却也无从说明。这个意思的丰富与渊微,在我是无法形容的。向秀《庄子注》所谓“彰声而声遗,不彰声而声全”,就是我这般滋味。如果要我强说一句,我只好还引夫子底话,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这话意义广大精微。孔子哲学底根本主张,就可如此探索得来。他确是受过二南的影响。话虽如此,但非对孔子底整个思想有甚深了解的人,毕竟不堪识此意味。我又可引陶诗一句略示一点意思,就是“即事多所欣”。试读《葛覃》、《芣苜》、《兔罝》诸诗,潜心玩味,便见他在日常生活里,自有一种欣悦、和适、勤勉、温柔、敦厚、庄敬、日强等等的意趣,这便是“即事多所欣”。缘此,见他现前具足,用不着起什么恐怖,也不须幻想什么天国。我们读二南,可以识得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大步走上人生的坦途,直前努力,再不至面墙了。这是孔子所启示于我的。

    孔子论诗,是千古无两。唯孔子才能以他底理境去融会三百篇诗底理境;唯三百篇诗是具有理境的诗,才能引发孔子底理境。这两方面底条件缺一不行。

    我想我个人前后读《诗经》和《论语》的经验,我深信读经之难,不谨在名物训诂。训诂弄清了,还不配说懂得经,这是我殷勤郑重向时贤申明的苦心。

    关于中学生应否读经的问题,此亦难说。吾意教者实难其人。假设有好教员,四书未尝不可选读。如我所知,杭州私立清波中学,经裘冲曼、袁心灿、蔡禹泽、张立民诸君选授《四书》,于学生身心很有补益。

    答德国李华德

    来函由邓君交胡生子康转来。知大驾已赴东邦,岛上多和风,想足乐也。力前云:“烦恼是生死因缘。”闻尊意尚有所疑,实则此非力之臆说,乃确据佛家本义而谈。此不必单举某经某文为证,却须融会佛家整个的意思,便深信得及。如必欲举某经某文以资证明,则力亦不妨略举,如大乘《涅槃经》卷四十第四页云:“善男子,一切众生,身及烦恼,俱无先后,一时而有。虽一时有,要因烦恼而得有身,终不因身有烦恼也。如炷与明,虽一时有,炷者灯炷。古时用一种草渍油燃之而发光明,其所燃草名炷。此中譬喻,只取炷与光明同时而有之意。 明要因炷,易言之,即炷是明之因缘,喻烦恼是身之因缘。 终不因明而有炷也。”此谓炷不是因明而有的,喻烦恼不是因身而有的。 此经言因烦恼而得有身,即是因恼烦得有生死,亦即吾前所谓“烦恼是生死因缘”也。经文“身”字义,即吾所谓生死,有身即有生死故。吾意译者用“身”’字,似不如用“生”字为好。今不可得梵本,无从对照。以上引经,申明前说。

    又经言生死者,本斥指杂染法言之,亦即业识流转义。故此生死,无始而有终。小乘证无余涅槃,大乘断阿赖耶识,其时杂染法或业识伏灭,即此生死终断也。

    烦恼无始而有终,不可说烦恼无终。假其无终,则佛法不必修行,以烦恼无终故。唯其有终,所以贵用修行,以折伏此烦恼而令其终断也。

    先生意谓烦恼从何而来。佛家于此问题从不解答。此中意义深微,难以言显。烦恼本不实在,经论说为客尘。无所依据,故名为客。 如何可追问来由?须知追问来由,便已是执着之心,即是烦恼发现也。此意不知先生能契否?

    来书谓吾说烦恼,由吾人自离失其清净本然之性故有。易言之,即由人类之堕落故有。力前次说过此话否,今亦不能全忆。姑承认是如此说,则此说亦无过失,却亦只与“烦恼”一词展转相训,终未曾说及烦恼来由。盖所谓离失清净本然,正是烦恼现行故。所谓堕落,亦是烦恼现行故,仍未曾说烦恼从何处来也。

    答朱生

    佛家不谈本体之流行,但假说缘生,以空现象界,而令证实相。然佛氏亦未尝不见到流行,只因出世的主张,便似要逆着流行的大用,而体其不变之体,恐他也是智者过之。吾少时读《老子》,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嘅然遐想,以谓世间无情有情,动植灵蠢,只是一场惨剧。是谁造化,何不把他遏绝?及读佛书,此种意思时在怀抱。无情无生物,有情者众生。 迄中年以后,重玩《大易》,始悟生生不息真机,本无所为,为读去声。 实不容已。无所为者,德之盛也;不容已者,化之神也。由此,故于流行识性。性者本体。流行是用,用必有体。然离用不可得体,故于用识体。 一切物相,不容取着;取着犹言执着。无情有情,动植灵蠢,物相万殊,要皆依流行不息,幻有相现,而假名为物耳。若于流行识性,即一一物相皆空,即此流行不息,便是实体显现,何可执着有所谓物界耶? 一切惨剧,本来清净。诸恶诸苦,都如幻化。人物本性,毕竟清净,无诸虚妄。 吾人唯反己思诚,与物各正。吾与物,皆得至诚无妄之理,以各成其性命之正,故易曰“各正性命”。至诚无妄者,本体也。人生囿于形气,渐失其本体之诚,故孟子曰“反身而诚”。又曰“思诚者,人之道也”。 尽性其至矣,性不可逆也。别纸所云,推穷宇宙人生,毕竟是黑漆一团,岂唯吾子与吴君有此叹?佛说十二缘生,无明为首,《数论》说三德,闇居其一。众生不见自性,所以如此。

    佛书意在言外,善读者须言外会意,如善声者,能领弦外之音也。读《易》亦然。

    与云颂天

    近始真知精力衰者不堪静坐。凡古人所谓磅礴大宇等言,无他奇特,只是精神常凝聚得住耳。精神凝聚时,即湛然虚明而不作意。此时真是天地万物同体境界。才觉精神散漫,便已“憧憧往来,朋从尔思”,自家始觉从宇宙大生命中坠退下来,而成乎颓然之一物了。此事甚可畏也!

    与读书周刊

    读者须预定终身趋向。有一种人,乐以事功表见,所谓事功,非专就政治言,凡社会上各方面的业务,皆事功也。 是必早定某种事功的趋向,而对于某种事功所必储备之学问,必坚其意志,鼓其兴趣,竭其才力,孜孜以求,不容松懈。如此则其所读之书,亦与其所治之学问有关,庶几读书有补于学问,而学问又与事功相应,则人无废才而国无废事。

    又有一种人,性情不近事功,愿以书生的生活终其身,是必早定专门学问的趋向,而对于其所专治之学,亦必坚其意志,鼓其兴趣,竭其才力,孜孜以求,不容松懈。如此则其所读之书亦与其所专之学问有关,而无泛涉不精之病。

    前者可以说是持应用的态度而求学问,后者可以说是本纯粹求知的态度而求学问。后者属专门家,以其所造有精密的系统故;前者所学未尝无限域,而不得名专门家者,以适用而止故。今日学子不预定趋向,读书漫无抉择,故卒业大学之后,作事则无可胜任。其委身学校者,亦多是混饭吃,而不肯努力学问,此真吾国青年莫大之危机。吾愿有志者各自早定终身趋向,勿以有用精神作无意识的浪废。此读书所应注意者一。

    读书必先有真实的志愿。前云须定趋向,然若无真实志愿,则不足以达其所趋向。凡人无志愿者,则其生活虚浮无力,日常念虑云为无往不是苟且,无往不是偷惰,无往不是散漫,如是而欲其读书能有所引发以深造自得,此必不可能之事也。

    人必有真实志愿,方能把握其身心,充实其生活,如诸葛武侯所谓“使庶几之志,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王阳明所谓“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人果能如此激发志愿,则胸怀广大,鄙私尽消。象山所谓“才一警策,便与天地相似”。诚非虚语。如此,则神明昭彻,而观物虑事,必能极其精而无蔽,综其全而不乱。其于读书也,必能返之己所经验而抉择是非,洞悉幽隐,曲尽书之内容,而不失吾之衡量。故其读书集义,乃融化的,而非堆集的;乃深造自得的,而非玩物丧志的。如此读书,方得助长神智,而有创造与发明之望。若其人茫无志事,浑身在名利胶漆桶中,虽好博览载籍,增益见闻,要为浮泛知识,不可得真知正解,只是小知,不堪大受。社会上若只有此辈,其群必日益昏乱以趋于亡。故学者不徒贵读书而已,必先有志愿以立其本。

    然复当知,“志愿”二字极不易了解。凡人高自标举我欲如何如何,以为此即其志愿,此正是狂妄之私耳,有志愿者所必克治也。志愿是从自觉自了的深渊里出发的,是超越物我底计较的,是极其洒脱而无俗情沾滞的,是一种向上的努力,自信自肯而不容已的。自肯是借用宗门语,意义甚深。 唯真有志愿的人,才识此意味,一般人如何识得?

    有志愿即有真力量,故其对于学问或事功的趋向,能终始贯澈而无所辍。譬若电之走尖端,电,喻志愿力量;尖端,喻所趋向。 行所无事,而势不容已也。

    或问:朱子《论语集注》释十五志学之“志”字曰“心之所之谓之志”。是则志即趋向也,而此以志愿与趋向分言之,何也?曰:朱子以心之所之言志,此朱子之失也。王船山《读四书大全说》“志者心之所存主”。斯为正义。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船山存主之义,从是出也。诸葛武侯所谓“使庶几之志,揭然有所存”云云,亦此旨也。故人而无志,即去其几希而同于禽兽,甚至不如禽兽。今日中国人贪污淫侈,卑贱虚诳,甘为亡虏,毫不知耻,沿不如怒蛙之有斗志、有生气也。此何以故?以其腼然人面而中无存主,人理绝而生意尽也。《庄子》曰“哀莫大于心死”。心死者,无所存主故也,无所志故也。唯中无所存主,故种种竞逐于外,竞贪,竞淫,竞利,竞名,竞权,竞势,竞种种便利嗜好。竞争其私而背大公,国已亡而无所觉知,种将灭而不关痛痒,人气灭绝,一至此极。然则今人必须变而成人,始可与言读书,此老怀所日夕愿望者也。

    答张生

    来问举《新论》第一页第十行《明宗》章内小注云:“‘此言慧者,相当于俗云理智或知识。’按《新论》分别智慧,智为固有的明觉,慧则由经验而得。据此,知识属慧,自可无疑。唯西洋哲学上理智或理性等词,自是指心之知的作用而言,与《新论》所谓智或亦异名而同物”云云。吾子能发此问,足见用心甚细。昔者林宰平先生亦尝言及此。然吾作注时,又何曾不虑及此耶?《新论》百零二页左至百零五页左,说无痴数中,如留心研析,则此疑亦可释然。须知《新论》所谓智者,是斥本体而名之也。西洋哲学所谓理智与理性等词,自不涵有东方哲家所谓本体的意义,此不容混淆。如谓性智是本体,则理智即是性智之作用,而体用毕竟不二,亦可说俗云理智,即是《新论》所谓智。奈何《新论》以理智别属之慧耶?如此作难,似亦有理。吾亦知将有兴是难者,故于无痴数中有云:“人生常拘于形气,造诸染习,遂使固有性智,恒受障蔽而有得显发,故其固有性智之作用发现于障蔽中者,既杂夫形气与染习之私,而其缘境,遂成乎物交物之势。此慧所以不得名为智之用也。”此一段话,是东方哲家精意所在,而正为今人所不肯注意,且不知有此问题者。料读者至此,亦不过脑闷短趣而已。夫理智理性等词,自是指人心之知的作用而言。既曰作用,则分明不是外于《新论》所谓性智而别有的。今《新论》所谓智,必不肯与理智等词并为一谈,此何故耶?元来吾人底理智,虽是依着固有的性智而起之作用,但其发展确是从实际生活里面滋长出来的。故云杂形气与染习之私。 他虽有先天的根据,而毕竟成为后天的东西,所以可与知识一例看,而不能说他即是《新论》所谓智。至若《新论》之智,元是固有的灵明的真体,清净离染,无定在而无不在,无知而无不知。此虽一般人所固有,然常受障蔽而不得显发,则等于亡矣。注文意义,大略如此。

    与陈生

    凡人神凝与否,必现于眼;气充与否,必形于威仪动静之间。

    向见吾子眼光欠凝聚,其气亦似不盛,此或保养未至之过也。心窃欲言之,而惧夫谓某也以老大自居而喜教人。继念吾子之贤,或未至此,故函达吾意,而以二事相规。

    一事,曾文正独宿之说。此是养神养气之本,要在能坚守力行。

    二事,读书之说。最精透者,莫如孟子“理义悦我心,犹刍豢悦我口”之言也。真领略此味者,其生活较常人必另是一般。读书多,积理富。只此蓄积义理,足以悦心,便是对于吾人生命直接加以滋养料。视饮食之滋养肉体,其效益大小,岂不天壤悬隔哉?凡人真能蓄积义理以悦心,使其生活内容日以充实,即神澄而明,气盛而畅,人格日以庄严伟大,穷足以善身,达足以善天下。不然则日就委靡销耗以终,同于块上顽石无生命之物。人生何可遽如是乎?

    与高涧庄

    凡学问家之创见,其初皆由傥然神悟而得。但神悟之境,若由天启,其来既无端,其去亦无踪,瞥尔灵思自动,事物底通则,宇宙底幽奥,恍若冥会。然此境不可把捉,稍纵即逝。必本此灵感,继续努力,甄验事物,精以析之,而观其会通。又必游心于虚,不为物挂,挂者滞碍。凡夫心思常滞碍于现前物事,而不得悟真理。 方令初所傥悟得以阐发,得以证实,而成创见,且推衍为系统的知识。如其虽有灵机,恒任乍兴乍灭,而无所努力,久之心能亦渐弛废,尚有何发现可言耶?向怀此意,惜可与语者殊少耳。

    答邓念观

    《楞严经》是否为中国人所伪造?吾意就文体上看,此经所设施张罗者甚大,其组织又甚谨严,极不似中国人手笔。中国人一向不喜讲逻辑,因之其著作亦不成系统,其文章又专以清简浑易胜,清者清灵;简者简要;浑者浑含,而少条析层累,不似印人著作,分条析理而又层折回环累积上去;易者平易近人。 极少长风鼓众窍的气概。中人译佛经,虽多能翻出原书浩荡之致,然至其所自作,则又不如此。唯其译经时,竭力以求忠实,又有所据依,所以能尔。及其自作文字,仍是中国人面目。观《楞严经》组织及其文气,中国人决伪造不来,其网罗甚宏富,复不类中国人好为精简。论者或谓其抄撮众说而成,此甚不谛。抄撮则杂乱无统纪,此书确有系统,何可等诸类书杂录?至男佛女佛、真佛假佛诸名词,在经文叙述为出自魔口,此与佛家本义无关,不能以此为中人伪造之证。若疑此等译名于梵文无本,则译名亦时有改变原文之事。经中虽有《掌珍论》语,然经与论孰为先出而被称引,今颇难为质断。吾意此经或是印度外道入佛者所为,颇有摄取外道材料以会归于佛而自成一家之言。虽不无微疵,要其大端甚精,无背佛旨,是在具眼者详之。弟读此经,已是二十余年前事,如欲详核,必须重习,又当参考他籍,病躯不耐此烦,至希谅宥。以上皆民国廿四年以前录。

    重印周易变通解序

    易之为书,广大悉备,所谓“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是也。《干凿度》说易有三义,余窃取变易不易二义。不易而变易,是举体成用;于变易见不易,是即用识体。此义深谈在《新唯识论》。持此以抉择梵欧玄学,如秤在手,不可与物低昂。大哉易也!孰得而违诸?夫《易》书至《十翼》而始备。《十翼》义理,则孔子所发明也。故言作《易》者,必归之孔子。微孔子,则《易》犹滥于占卜,而焉得为哲学界万世永赖之根本大典耶?孔子即作《易》,七十子后学递相传述,遂为儒者宗。老聃得孔氏之旨而别有会心,乃创立道家之帜,以自异于儒。故《易》自孔子后,始分二派,曰儒家之《易》,此正统派也;曰道家之《易》,此别派也。旧说孔老同时,老氏为孔子师,今人多考核其说之不足据,而谓老后于孔,但无谓老氏之学出于《易》者。余谓老氏当稍后于孔子,而前于孟子,其学实本于《易》。曾略说见《语要》卷二答意大利人书中。儒家体《干》而贵刚健,故说行健不息;老氏法《坤》而守虚静,故曰绵绵若存。此儒道二家所为异也。道家之《易》,其后浸微,仅得王辅嗣为能衍柱下之绪。周元公则援道以入儒也。儒家之《易》,其流甚广,综陈大别,约分汉宋。汉儒务守师说,有保存古义之功,后来学者每病其杂谶纬。顾纬非谶比,时有微言大义,足资深究,盖《十翼》之支流。谶则纯为诬妄。汉儒治《易》,其思想盖有大部分杂入晚周阴阳家,容当别论。唯扬雄子云著《太玄》,超然独步;张衡平子神解俊拔,为吾国天算大发明家,而酷嗜子云书,每自谓读玄经,使人难论阴阳之事,其崇信笃深可见。顾子云从数理阐易,学者非通律历,则难读其书。玄经于后儒无甚影响,职是故也。辅嗣神解卓特,独出两汉经师蹊径之外,秉智炬而叩玄关,堪与子云异曲同工。唐代义疏,虽宗辅嗣,鲜有发明。爰及炎宋,儒风丕变,濂洛关闽诸大师迭起,为学贵创获而不以墨守传注为贤,务实践而亟以驰逞虚玄为戒。故其治《易》也,一方而超脱汉师,一方面排斥辅嗣,其精神气魄,不可不谓之伟大。唯然,故人自成说,家各为学,如周濂溪、邵尧夫、张横渠、程伊川、朱汉上、朱晦翁,皆精思力践,各有独到。夫汉世诸师,无弗杂阴阳家言者,迹其繁琐名相之排比与穿凿,于十翼本旨可谓无关。但间存古义,斯足珍贵。宋之诸师,其言皆根于践履,虽复不无拘碍,要其大较,归本穷理尽性至命之旨,而体天地神化于人生日用之中,则《十翼》嫡嗣也。自宋迄明,言易者大概无出周程诸贤之轨范,而易家自是有汉学宋学之分。晚明有王船山作《易内外传》,宗主横渠,而和会于濂溪伊川朱子之间,独不满于邵氏。其学尊生以箴寂灭,明有以反空无,主动以起颓废,率性以一情欲,论益恢宏,浸与西洋思想接近矣。然其骨子里自是宋学精神,非明者不辨也。其于汉师固一切排斥,不遗余力也。当有明季世,诸大儒并出,悲愤填膺,为学期活泼有用,而亟惩王学末流空疏之弊,浸以上及两宋。清儒继起,本无晚明诸老精神,而徒以抨击宋学为帜志,用汉学高自标榜,则诸老所不及料也。于是治易者,上稽汉籍,俯视宋明诸师,以谓非诬则陋耳。濂溪与邵氏之图尤受攻诋。盖自清以来,学者尊汉抑宋之积习牢不可破,不独于易学为然,其治群经皆然,风会迁变,一往一复,当其迁变之势,已成而不可御。乃若有大力者负之而趋也,非夫豪杰之士,旷怀孤往,孰能岸然拔出于时风众会之外,自抒所见,自行其是,而一无所锢蔽耶?同县万澍辰先生著有《周易变通解》,不肖儿时闻先父其相公常赞扬先生潜德睿思,谓其治《易》不囿于当时风会,颇参稽汉宋,而一证以己之所神悟独得,未尝谬于经旨者。此其命世独立者乎!惜其书为当时汉学风气所掩,罕行于世,乡里后生,或莫能举其姓字,可悲也已!予小子闻而识之,不幸早失怙恃,流离四方,顾未得读先生书。丁丑夏,先生从曾孙耀煌武樵始重印先生易书于汉皋,罗田王葆心为之序,只印千册。余时讲学北庠,亦未得见。今冬,武樵函余,将再重印先生书于成都,谓余不可无一序。余追忆趋庭音旨,忽忽四十余年,泫然不知涕之所自。又念武樵能守其家学,一再重印先生遗著。昔船山幽晦,曾公以乡邦后学传其书,而先生更有贤裔,视船山尤幸矣!天之眷斯道,以无负明哲,其所以酬之者,宁可度哉。余是以忘其固陋而序之云尔。

    中华民国三十一年十二月十五日同县后学

    熊十力序于陪都近区北碚寓庐。

    答诸生

    《史记》大谬者,莫如《世家》。汉世诸侯王皆受封国,传之子孙,名义似同古诸侯,而实质乃截然不相类。古代诸侯,乃各为独立国之君长,各国人民之习性、思想、学术以至政治制度、社会组织、道德信条,殆莫不各有特点,莫不各有其上下一致之建国精神。《史记》于春秋及战国时代之诸国,自当国别为记,如云鲁国载记、齐国载记之类,方符其实。当时诸国本各有史,如鲁《史记》等。 古代诸侯国,盖由上世部落演进。诸部之间,大并小,强兼弱,渐成为多数分立之小国家,是为诸侯国。又因世运渐开,诸国中有强盛者独出,渐成为各侯国之共主,所谓帝或王是也。帝王者出,始于列国之上建立王朝,而列国仍各为独立国,只奉王朝之公法耳。王者新兴之际,固有废除旧侯国而另行分封其子弟功臣,如周之初兴,其封建之侯国为最多。然新封之国仍承古代侯国之遗规,因其人民之习性与愿欲而为治。群众相保,有其组织;土地世守,固其疆域。其国既建,历世久远,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各有其特殊精神。试钩稽故籍,犹不难窥见一二。史迁之《史记》,通史也。自当于古之侯国,国别为记;于古代神州万国,各详其政俗文物与文野强弱之异。当迁之时,列国史料犹可搜集,惜其见不及此,乃以汉初诸侯王之制而例视古代诸侯,遂作《世家》,以为受爵分土,世传家业而已。不知古代侯国各为独立之国家,诸侯仅为其国之君长,君统以外,其宜搜考记述之事甚多。而迁立《世家》,则以一姓传家之业为主,实因习见汉初诸侯王制度而妄谓古之侯国亦如是。此大谬也。汉之封诸侯王,承秦郡县制之后,虽有封国之名,而民间已无国界之观念,实无由造成国家。虽齐鲁晋楚始封之英主,若生汉初而受封为鲁王、吴王等,纵其身及子孙贤能,可以拥土称雄,终不能以其受封之鲁地造成鲁国及以吴地造成吴国也。自秦一统而后,天下之人人无复有古代列国并立时之国界观念,故后王虽慕封建之名,而受封者终不能有建国之实。史迁《世家》之标目,其观念实缘汉初诸侯王之制而起,只以为诸侯王受封传业而已,不悟古之侯国各为独立国家,诸侯是其国之君,不即是其国,史迁于此全不辨,奚其可哉?《史记》之书,以郡县大一统之眼光而忽视古代列国之史实,遂使列国之民性、国故与学术、政俗或文化不可详考。迁之用心甚粗略,不务访求列国文献,精思详述,以垂诸后。其识过短,非良史也。

    因论生论。因论此事,而引生旁论也。此用佛典语。 中国自秦以后,大一统之局既开,不独封建侯王不能各自建国也,即有枭杰之资,力征经营,割据土地以立国号者,或及身而覆,或不数传而覆,卒不能建立国家。盖建国本于人民之公共意念,人民只知有大一统之中国而已。彼有位或有力者,虽乘权处势,可以宰制若干地区,而实为人民所不与,则欲不覆亡而不得矣。虽汉季三国之英,仅可据地称尊,犹不能谓之各自建国,况夷狄盗贼之乘时窃据,其不能分崩我中国也,历史事实昭然矣!

    春秋列国纷争。战国时,众小国已亡,只余数大国,相煎益急。故诸子思想多趋向大同。六国政乱,秦人以武力夷之,而大一统之局成。惜乎帝制日固,而民治思想被摧,人民无有表现其公共意力之机构,漫无组织,朝政昏乱,则任其所为,而夷狄盗贼,反得乘机劫持天下以祸苍生。悲夫!

    答王生

    章太炎先生平生不肯任大学教席,马一浮氏亦然。虽或失之隘,要未可厚非。今之大学教育茫无宗旨,政府奴畜师儒,而教授流品亦极猥杂,不学无行,滥竽者众。自好者宜视庠序为污途。然吾独在其间者,一等于世尊行乞之义,二为自修与冀接引一二善类计。吾宁随俗浮沉,期有以自尽也。君子当浊世,虽随俗,亦当有一尺寸在。吾常闭户,不敢妄谒学校当局,不敢交接诸名流,守其孤介,无所攀援,无所争逐,兢兢业业,不敢负所学,以获罪于先贤圣也。和光同尘,别有义在。假以媚俗,老氏能无痛乎?

    谈墨子

    张溥泉君常欲提倡墨学。民国以来,墨学由新人物之宣扬,早已成为显学,而溥泉犹欲加提倡何耶?新人物之所弘扬者,逻辑也。墨子注重逻辑之精神,诚为后人所当承续而不容忽视,其在逻辑上之所发明,亦有可与印度西洋古代逻辑家言,互相参稽比较之处。但古学毕竟简略,要不过历史上之价值而已,若谓墨学精采只在此,则毋乃太悖。吾悼墨学之大全,久湮而不彰也,常欲为专篇以发之,其目略如下:一、墨学渊源,二、墨子之天志说与伦理思想,三、墨子之政治与社会理想,四、墨子之逻辑,五、墨家团体组织与其运动涂径并其流派。以上五目余虽拟定,但今犹不能着笔,一则余方有极重要之工作未曾下手,不暇遽及此事;二则乱离中参考书籍太缺乏;三则老来颠沛,意兴又太不足也。

    吾于此有欲略提及者,则墨子平生愿力所在,实即第三目中所谓政治社会理想,其根本原则即“兼相爱”“交相利”六字尽之。墨子生竞争之世,悼人相食之祸,而谋全人类之安宁,固承孔子《春秋》太平、《礼运》大同之旨而发挥之。谓墨子于儒学为异端,则非知墨者也。世儒徒见孟氏辟墨,不悟孟子只于伦理思想方面力辟之。儒家以孝弟为天性之发端处特别着重,养得此端倪,方可扩而充之,仁民爱物,以至通神明光四海之盛。若将父兄与民物看作一例而谈兼爱,则恐爱根已薄,非从人情自然之节文上涵养扩充去。“人情自然之节文”一语宜深玩。人情未即是天理,于人情上而有自然之节文方是天理。易言之,乃于情见性也。 而兼爱只是知解上认为理当如此,却未涵养得真情出,如何济得事?不唯不济事,且将以兼爱之名而为祸人之实矣。世界上服膺博爱教义之民族,何尝稍抑其侵略之雄心耶?王船山先生《四书义》,于《有子孝弟为仁之本》一章中,痛辟佛家外人伦而侈言大悲,教人在念虑中空持大愿,却不从人伦日用或家国天下事为之际切实去陶养,只空空悬想无量众生沦溺生死海中而作意去发大悲大愿。其行出世,故不露破绽;使其涉世,则败阙立见。船山所云,确有至理。余老来教学者,只依四书,虽研佛学,而不敢轻取其大悲大愿之文以腾诸口说。德性须于天伦处立根基,于日用践履中陶养,不可于心上空作大悲大愿想,自居救主而卑视众生,反损其本来万物一体之性分。悲愿非不当谈,却须如孔孟谈仁谈志始得。吾怀此意久,未及发抒,他日当别为论。孟子辟墨之兼爱,船山辟佛之空谈悲愿,佛经中谈悲愿,多托为神话,造作种种故事,如马鸣庄严经论中可见一斑。 均有深旨。非于人生有深切领会及于生活真留意者,难与论此义。孟子以能言距墨为圣人之徒,其自任如此之重,诚不偶然。但孟子融摄墨义处却亦不少,如云“天下定于一”,云“善战者服上刑”,此皆与墨氏主张相通。其曰“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与墨子抵抗侵略之意亦近。其称墨子曰“摩顶放踵以利天下则为之”,亦可谓尊仰之极已。庄子仅叹为天下之好也,才士也夫,则犹未道得墨子之精神也,孰谓孟子一概辟墨耶?道家本放任主义,其于墨氏救世之积极精神,故不深体之,而孟子远矣。墨子盖深受儒家思想之影响,而卒与之反。其于老氏或亦不无关,如非乐节葬等等主张,与反朴守俭意思皆相通。老子当稍后于孔子,但相距决不远。道家之徒伪托老为孔子师,可见其时代较接近。孔老皆于玄学或哲学特有发明,墨子却不谈玄哲,而唯依信仰,独崇天志。其所谓天志,非必谓大神也,盖一极超越的理念,而为一切道德规律之所自出耳。墨子并未常以天志来说明宇宙,只以全人类兼相爱交相利之一大原则为本于天志,其伦理思想之根据在此,其政治社会思想之根据皆在此。《墨子》之天志,既不是宗教家之神,又不同玄学或哲学家要组成一套理论,彼直诉诸其超脱知识与计较之最高纯洁信念而承认之,此等信念简单而有力,其能摩顶放踵以利天下,非偶然也。然墨子当各种思想发达之世,单提此等信念,又恐人之莫我从也,故又提倡逻辑,欲使人类思想避免错误,使皆得到正确的知识,即知兼相爱交相利者为顺于天志,为人生合理的生活,是为真知,否则悖。在《墨辨》中随处可见此等密意。

    墨子不唯言兼爱,而必益以交相利,此最切实有用。世界经济问题,唯依此一大原则乃有大同太平之休。只要人类的思想能免除自私自利的错误,此事并不难作到。

    墨子极富于信仰的宗教精神,又具有极理智的科学态度,此在世界思想史上是一个最奇特的人,不独在中国为仅见而已。

    然今欲提倡墨学,不仅在其逻辑,而在其具有坚实深厚的信仰。对于真理无信仰,只搬弄浮泛知识,此为人生堕落而不成乎人之一种衰象,尤以吾国人今日为更可哀。墨学如何提倡得起?吾不禁感慨系之。

    答袁道冲

    所论圣人求治出于内在的自觉云云,真千古正法眼藏。方今人类自毁,浑是佛氏所云无明。安其危,利其灾,乐其所以亡者,何可自觉?何可以求治望之乎?大著《官与师》一篇,明政教合一,乃中国治化之本,所见甚的。古者儒家政治理想,本为极高尚之自由主义,以个人之尊严为基础,而互相协和,以成群体,期于天下之人人各得自主而亦互相联属也;各得自治而亦互相比辅也。《春秋》太平之旨在此。然太平未可骤几,民德未进,民质未优,岂可遽期至治?故必在官者以师道自尊,以身作则,生心动念,举足下足,悉由乎礼与法之中,然后亿兆知所向风,天下莫不隆礼奉法,而世乃太平,师道毕矣。今言训政,似亦张官师合一之帜。顾其实,则国败官邪,强贪巨污,剥削百姓,以成乎官僚资本主义,而族类危矣!世道至斯而惨极,不忍言矣。思惟古义,孤坐黯然。

    答周生

    重阳来信,吾精力短,倦作函。“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玩下一语,仍非不可远游也。男子生而悬弧矢,岂当守一邱之壑耶?孝之道广矣,年少力强,问学四方,真积力久,超然自得,将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非孝之至欤?硁硁自守,虽无败行,何补人群?贤者可造才,何自画如是?吾子勿以为已看古今书,已能明了当世名流。其实吾子恐犹未得真眼目。此意难言,子之闻此也,纵不吾怒,决不得无疑于斯。然若能共处,困学一番,当渐见此意耳。佛学最难得解人,谈有谈空,说玄说妙,其不模糊笼统者无几人。读书谈何容易。乡下蒙师教《学而时习》章,字字讲得来,经师则以为不通也。经师自负讲得好,程朱陆王诸老先生又必以为未通也。乡塾穷竖不通训诂,而经师非之;经师无神解,无理趣,不得言外意,而理学诸大师又非之。《学而》一章书,元是那几字,而各人随其见地以为领会,则千差万别也。凡人无真见,无底蕴,读天地间大著,反鄙为寻常,读无知之谈,反惊为神奇或富有。海上有逐臭夫,千古学人不陷此惨者有几耶?产业直须渐舍,向后此为祸根。

    与薛星奎

    来信收到。闻近读理学书,不知如何读法。若不善抉择,恐难获益也。治宋明儒学,于其反己体验之真切处,固宜以之自勘;于其许多精理名言,却宜再三寻绎,得其条贯与体系而后衡其得失。理学究是禅与老气味重,栖神虚寂,而难语于孔子乾元行健、富有日新及孟子扩充之妙。其思想方面亦往往过拘于身心之间,而于《易》所云仰观于天、俯察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数语,则只有近取诸身一句,而失先圣至周万物之神。今日言哲学,宜向西洋理智、思辨路数多用功夫,然后荡之以佛老,严之以宋明儒,要归于乾元行健、富有日新、扩充无已之盛。今人智劣,不足谈斯事。幽居念此,仰屋咨嗟。星奎屡函,赞我之辞,适以谤我。茫茫斯世,知我者希,星奎何尤。子曰:“莫我知也夫。”“知我者其天乎?”古今独至之诣,旷百世难索解人,乃求默契于苍昊。余诚不敢妄引宣尼,然自有独获,汉唐巨儒之业,皆不屑为;宋明大师之学,何当墨守?矫首八荒,游神千古,阖辟无碍,万变皆贞,非窥大化之奇,讵测圆通之境。

    答刘公纯

    治哲学者,研穷宇宙人生根本问题,有所解悟,便须力践之于日用之间,实见之于事为之际。此学此理,不是空知见可济事。若只以安坐著书为务,以博得一世俗所谓学者之名为贵,知与行不合一,学问与生活分离,此乃浅夫俗子所以终身戏论,自误而误人。吾子何慕于斯,必以业务为厌患哉。

    答韩裕文

    信、思、证,此三方面之功,不可少其一。始乎思,终于证,彻终始者,信也。人无信不立,自信有力,能得能成。《新论》《明心》章谈信心所处宜细究。思者思辨,或思索、思考,皆谓之思,此理智之妙也。极万事万物之繁赜幽奥,而运之以思,无不可析其条贯,观其变化。思之功用大矣哉!心之官则思,系于日常实际生活者,情识也,非心也。情识之役于境,是系缚也,不能思也。离系而后能见心。心不为情识所障,而后思无不睿也。证者,本体呈露,自明自喻之谓也。学至于证,乃超越思辨范围而直为真理实现在前。《论语》所谓“人能弘道”,《阿含》所谓“身作证”是也。思辨则与理为二。佛家所呵为有所得心,非独体透露也。独体即谓本体。无对名独。 哲学极于证。至于证而犹不废思。周通万物,亦神用自然不容已之几也。

    与周生

    士先器识而后文艺,此定论也。考核之长,切勿自熹。宇宙无量,理道无穷。古今大哲人、大科学家所知皆有限,即综古今来各大学者之知识而总计之,仍是有限。庄生知也无涯之叹,可谓明智。然以其无涯而遂不求知,则小器也,废物也。知无涯,吾求之之力亦与之为无涯。君子自强不息,学不厌,诲不倦,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人生所以体天行之健也。吾望汝为大人,为君子儒。以上系近年能旦手录,姑存于此。时在川也。

    附录传文六首志一首

    王汉传

    王汉,字怒涛,一字竹庵,湖北圻水人也。少从姊夫同里何焜阁孝廉问《易》。焜阁学于同县《熊太晶》孝廉。太晶讲姚江学,践履纯笃,焜阁能传其学。汉学有渊源,而深嗜《易》,所至恒持《易》书一卷,未尝须臾去手。尝与黄冈何自新、熊十力等为讲习会于圻黄间。汉同宗有老儒王经在者,治《易》精术数。咸同间,乡人避兵者,未知东西等方何走为利,请经在卜,吉凶辄验。事为府县官所闻,言之胡文忠,召卜兵事,亦验。文忠欲留之。经在固有道者,坚请还乡,且曰:“术数不可为训,若淹留军中,恐腾笑于外。”文忠笑而遣之。汉尝闻老辈道经在旧事。一日与自新十力燕谈曰:“《易》故有数理,奈何流于术?”十力曰:“汉世《易》家已多方术,宋邵子犹然。吾不解术数,亦不欲知之。吾唯据本经以求数理。夫数原于虚,立于一,太极是也。一变而为二,虚者将实,《坤》之?是也。《易》曰‘坤作成物’,成物故实。物成而有对,故?。?者二也。二与一反,既成乎实,则乖其虚之本然故也。然一终不予二之反,复变而成三,《干》之‘保合太和’是也。太和者,虚以运实而无相反也。故《老子》曰‘一生二,二生三’,造化之秘,如是而已。夫数以奇偶相生,无穷无尽,此贞常之理,于术数何与哉?”汉闻而然之。自新以童稚补博士弟子员,天资豁达,豪迈不可一世。读《易》至“群龙无首”,悠然若有会心,即试问汉、十力曰:“此何义耶?”汉曰:“人各自立,人各自主,则群龙也。天下不得有君,故无首也。”三人者相与抚掌大笑。汉学《易》初宗程传。自新十力读王船山书,极感奋,以语汉,汉取读之,至《易内外传》曰:“此足以补伊川之不逮矣。然伊川切于践履,船山固未离此本根也。”自新曰:“汉学贵笨功,宋学尚超悟。吾将求悟而无废笨可乎?”十力曰:“审若是,可以为通儒矣。”汉曰:“言之易,学不厌难也。”会清政不纲,外侮日亟。汉、自新同师何君。何君走京师,知天下将大乱,归语汉、自新。汉、自新忧之曰:“亭林有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吾忍安坐以书生自了乎?”十力儿时观剧、见汉衣冠而美之,曰:“今何不然?”父老告之故。十力曰:“胡人与汉人孰多?”曰:“汉人多。”曰:“奈何以多制于少?”父老不能对。十力极愤闷。稍长,闻父谈历代史事,至衰亡惨状,辄痛心泣下。至是,十力从汉、自新赴武昌。武昌闻见较广。三人者益熟知中外情势,以为清室不去,则民权无可伸张,何以御外侮?慨然有革命之志。汉、自新共居旅舍,十力独入军管为兵。时科举未废,人皆怪三人为疯狂。未几,汉、自新多结纳诸豪俊,相与组织科学补习所,未久而败。十力在营中,潜通诸悍卒。清光绪三十年,铁良以钦差大臣南下考察。汉谓桃源胡瑛曰:“天下之祸已亟,而士大夫犹昏昏无所觉知,此可奈何?清廷派亲贵重臣南下,其以吾民为奴,而猜防之无已也。吾欲与此獠俱死,恐独力不胜,子能与吾共事乎?”瑛慨然许之。初拟待铁良于武汉。潜江刘敬庵曰:“不可。此事一发,恐当道禁网日严密,吾侪欲有所经画于武昌,难立足矣。盍于省外行之?”汉曰:“吾有老母在,亦惧牵累,因决赴河南彰德,候铁良乘车至,邀击之。”既抵彰德,汉语瑛曰:“吾不敢强君俱死也。君可别寓一旅舍,待吾死后,设法收吾尸,以死状告于武昌同志足矣。”未几,铁良抵彰德。汉独持枪伺站上,猛击之。时天下承平久,书生故不习兵,枪连发不得中。卫兵来捕,汉急驰道旁井自溺。铁良仍乘车去,命彰德知府根究。吏发其尸井中,得汉绝命书数千言,皆阐明民族民权大义及愤亲贵乱政,愿以身殉,为天下倡。胡瑛貌为行商,向彰德绅商交涉,收汉尸殓葬之。年才二十有二。汉之行刺也,新婚仅一月,竟无子。汉死后,刘敬庵等闻耗,即成立日知会于武昌,自新、十力皆与焉。自汉刺满清权贵大臣,士人闻其风,多峻厉敢死。吴樾、徐锡麟皆继汉之后而以一死褫清廷之魄,作天下之气,其功顾不伟哉!民史氏曰:“王怒涛之精神与功德,皆从《易》学中得来。两湖学者如王圻水、谭浏阳,皆以身命实践其所学,昭然与日月争光矣!

    附记: 王公在彰德就义后,胡瑛即回汉,转赴日本。曾于东京报纸登载中国王汉在河南彰德刺清大臣铁良不中自杀。国内仅江苏某报载其事,被官厅查封,后遂无敢道及者。故当时社会上多不知。民国初元,沪报载章太炎与民党人间谈,谓宜调查清末志士殉义者,请政府表扬并优恤。时太炎随手书出名单,王汉居首列。盖王公为党人之最初就义者也,然当时民党曾向政府提出否,殊不可知,仅好事者以太炎手书名单宣布报纸而已。初元之际,王公从兄子书访余武昌。余为之草呈文,请于副总统领鄂都督黎元洪表扬王公烈行,恤其家属,并行文彰德,查明墓地,立碑纪念,或迁棺武昌,举行公葬。时饶汉祥居黎幕,颇抑民党,竟批云:候呈请中央。遂无结果。民国五年,余在南昌遇彰德一青年,问王公事。彼云:童年受书,屡闻父老谈清末有王汉刺铁良事。今年岁已远,墓地不可知。子书民元北上访胡瑛。胡云:无暇赴彰德查。略赠子书车费,子书不受而归。余平生孤露,于世无缘,未能表彰亡友,耿耿之心,要不忍忘。今王公之事,日益湮没。余已年衰,恐后更无知王公姓字者,故为之传。王公夫人高氏守节,立兄子为后。夫人尚存,极贫苦。窃念武昌日知会,当时实加入同盟会,民党老辈能忆王公之事者,犹当不少。国史不详其行实,武昌及彰德无纪念,似非所以慰忠烈而励人心也。王公生前少交游,孤寂如余者,无力宣扬,终生抱痛而已。

    民国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十力谨记

    吴昆传

    吴昆,字寿田,号吼生,湖北黄冈人。县城东有茶村故里,晚明杜浚于皇先生所居也。昆少时游眺其间,慕于皇风义,慨然有光复之志。壮游武昌,与王汉、何自新、刘敬庵、宋遁初、张难先等,规设日知会,印行革命宣传文籍,分布军营及学校。旋东渡扶桑,追随孙公,参预同盟会,被选为评议员兼《民报》社干事。丙午五月,奉孙公命,偕法人欧几罗来鄂视察党务。十月,湖南萍醴发难,昆与日知会同志谋举义,不克,刘敬庵等九人被逮。昆回原籍。家故滨大江,捕者乘兵轮至,昆适在家,剃发及半,不动声色,绐之曰:“吴昆刚外出。”捕者急返奔寻觅,昆乃从后户趋江滨,乘渔舟,经兵轮旁上溯,以示不疑。人服其镇静,能应变。丁未春,与宋教仁、白逾桓密赴关外,集合李逢春、金寿山诸马侠,设同盟支部于辽东。及夏,遍通关东大侠,众益盛。欲袭据辽宁,逼榆关,窥燕京。事泄,白逾桓被逮,昆亡走日本。时孙公、黄公俱赴南洋,同盟会本部事无大小,悉委于昆。民国肇建,被选为国会议员。时当选者,多由馈送得之,昆独以勋望为众所推。袁世凯擅贷善后借款,又贼杀宋公教仁。昆提案弹劾,遂引去。六年,段祺瑞解散国会。孙公南下护法,昆与参众两院议员同赴粤。后渐厌倦政治生活,贫乏不能自存。会居觉生出长司法院,月致常廪。迄抗日军兴,中央核减政费,乃免。昆复困饿。张难先乃以鄂省银行董事职让昆。武汉陷,携妻子走恩施。三十一年十月三日,殁于恩施旅舍。家贫不能殓,尸且腐。浠水王孟荪闻而伤之,为募资收葬。居觉生哀之,请于中央,明令褒扬,恤其子女。昆平生与宋教仁渔父交最笃。渔父洞悉世界大势,有经国长略。民国肇创,渔父以内阁制呼号南北,初不为人所注意,独章炳麟太炎知渔父政治怀抱,甚推重焉。未几,民党亦以袁氏渐专横,决推渔父组责任内阁。渔父拟以昆长交通,约昆北上。颇与袁氏左右周旋,冀解其羽翼。袁氏识渔父有雄才,乃急煎之。昆自是恒郁郁不得意,以酒色自放。同县熊十力尝憾之。鄂城刘芬伯垂曰:“寿田,天下才也,然不足为第一流。使渔父而在,彼当以功名自见。渔父丧,自度世无能用之者,亦不愿碌碌以取富贵,宁葬身花丛中。其志可谓苦哉!”十力曰:“伯垂,寿田知己也。然人生何可颓废如是乎?世日益下,蝇营狗苟以致通显,恣贪残者,滔滔皆是。求如寿田之死而腐其尸者,何可得哉?何可得哉?”十力盖追思寿田不置也。

    何自新传

    何自新,字季达,一字醉侠,湖北黄冈人。黄冈大县也,科举时,应试者常数千人。南皮张文襄公常按试吾黄,叹为多才。自新以童年预试得第一,居榜首,文名动一郡。少与圻水王汉同师何炳藜焜阁。炳藜以孝廉北上,知康有为上书事,念世变,归与汉、自新言之。汉、自新叹曰:胡文忠之在鄂也,江岸见英轮驶至,惊而昏蹶仆地,虑西夷之难敌也。前辈忧国之忱如此,吾侪敢不自勉乎?康有为欲拥清廷以图强,清室素内猜,非覆清不足自树立。遂与十力共游江汉,欲物色四方豪俊,而与之图天下事。十力径入军营充一卒,自新、汉居旅舍,常往来各学堂与新军间。未几,识宋遁初于文普通学堂,识吕大森于武备学堂,识刘敬庵于某军,识张难先、胡瑛等于工程营,又由胡瑛以与其师黄克强通音问。一时志士毕集,合谋创立科学补习所于武昌多宝寺街,武汉之有革命党团自此始。时有疑武昌不易发难者,十力、自新并辟其谬,谓武昌据长江上游,南北关键,天下安危所系。张彪以庸竖握兵柄,吾曹默运行伍,不数年可行大事矣。未几,黄克强规取长沙。事泄,湘抚电鄂督查封科学补习所,党人稍散。光绪三十一年春,王汉刺清亲贵铁良于彰德,不中,死之。语在《汉传》。是年夏,自新与前补习所同志假武昌圣公会堂成立日知会。及冬,十力由行伍考入陆军特别学堂。明年,十力与诸同志创设黄冈军学界讲习社,联络各军营兵士及各学堂学生,名为黄冈一县旋省人士之结集,以避警吏注目故也。久之,张彪侦悉,密令捕十力,营务处阴令十力先遁。张彪遣密探严缉,自新设法藏匿,备极劳顿。是年秋,湖南萍醴发难。事败,鄂督派军警围武昌日知会,捕刘敬庵等九人下狱,自新亦在名捕中,乃亡走江南数年,以病还黄冈,卒年二十九。自新英挺有大志,颖悟过人,少负时望,有刘青田之目。为学尚博通。及居武汉,以结纳豪俊为务,不免荒弃所学。自负有知人鉴。尝谓十力曰:“君弱冠能文,奋起投笔,可谓有英雄之气,然解捷搜玄,智穷应物,神解深者机智短也。学长集义,才愧经邦,学问与才猷不必合也。夫振绝学者,存乎孤往,君所堪也。领群伦者,资乎权变,君何有焉?继往开来,唯君是望。事业之途,其可已矣。”十力怫然曰:“天下第一等人,自是学问事功合辙,兄何薄吾之甚耶?”自新默然不复言。民国既建,乱靡有定。自新固死于辛亥前一岁,十力孤存天壤间,荏苒不自立。久之,从军湘鄂,浪游两粤,默察人心风会,益知来日大难,于是始悟我生来一大事,实有在政治革命之外者,痛悔已往随俗浮沉无真志,誓绝世缘,而为求己之学,每有荒懈,未尝不追思吾自新之言,以自愧自励也。鸣乎!吾老矣,所学犹在知解间,知及而不能仁守,其负吾友也深矣。自新稍长于吾,体弱多病,尝戏谓曰:“书生结习,难亡百世名。我将以传文累君。”十力闻之而惧。德业不进,己则无闻,而可传自新耶?三十余年来,未忍忘此嘱,而不敢一执笔。今以鄂人征集先烈事迹,以自新传见责。老怀枨触,辄搔首望天,而不知泪之所自也。

    附记: 自新夫人杜氏,贫苦守节,与怒涛夫人高氏同一艰辛备历,大节凛然。自新有一子,杜夫人教之成立。民三十五年春,余由川回汉上。适全椒王东原主鄂政,始以王何二公崇祀案提交省府会议公决,就武昌抱冰堂侧建王公专祠,以刘公敬庵、何公自新配享。议既定,王君适奉命调主湘政,此案或复搁置。姑志此以待后之人,夫崇德报功,风化之原也。鄂中先烈湮没如此,可以观世变矣!

    彭太公传

    贵溪彭凌霄程万有峻节孤谊。辛亥武昌首义,赣省诸郡县率先响应,而各建军府,不相统属。凌霄始定全赣,绥民庶,厚军实,推李烈钧率师北伐。滔滔江汉,波涛不惊,革命大业,于是粗定。凌霄之功,可谓钜矣!及南北统一,曾主江西省政。维时党嚣士哗,无复深虑。袁氏盗柄,违反民治。凌霄忧大乱将至,扶倾无力,潜焉高蹈,终守穷约,不易其操。志定而节苦,行晦而忧深,视富贵如腐鼠。余与凌霄为昆弟交。叹美至行,而知其先德贻谋远也。凌霄尝以太公状来,属为之传。余曰:“义不敢辞也。”谨按状。公姓彭氏,名兴邦,后改名大兴,字桢祥。世居江西贵溪县北乡流岭村。曾祖大年,始习儒术,举茂才,文章书法,时人推重。屡应乡试不遇,家资中落。父松林,读书未成,亦不事生产。母刘氏,本出豪宗,未堪操作,常倚外家为活。公生而赤贫,不能就学,自幼与诸弟并习农业,勤苦备至。力田之余,旁及副业。天才恢豁,亿度屡中。性行强毅,足以干事。开源节流,靡不精究,虽卫公子荆善居室,殆无以过之。家业既丰,不条私殖。济困扶危,施舍无吝。闾里无告,呼为善人。桥梁道路,斥资修举,岁岁踵行,众享其利。邑中金沙镇故有十方丛林一所,佛像塑以金身,为费颇钜,终无伐善之心。平生笃于信仰,礼神祀祖,必诚必敬。外出遇妇女辄折回,人以迂固议之,不稍变也。事父母能孝。母年至八十余,常畏寒,冬春必伴母眠食,奉养不忍俭。性豪迈,好客。词峰峻利,邑之名士,多所交纳,尝以辩才周旋,莫或能屈之也。平居严毅,衣履整洁,坐不歪邪,行必端正,昂首直视,岸然自尊,于人鲜当意者。邑俗故趋武科,武举人及官侍卫者颇众。公顾欲兴文教,自以幼时贫苦失学,年二十以后,便令诸弟从塾师受经,习章句。入夜,遂与诸弟篝灯共读,以故粗通文义。立身行事,多本经训,非举业之徒所及也。娶朱夫人,籍安徽泾县。其祖父某,商于贵溪,遂家焉。朱氏之门,多以词林至大官。夫人归于公,浑忘华贵,事姑尽礼。与家人及邻里处,数十年从无疾言遽色,族党称之无间言。盖公有乾刚之美,而夫人承之以坤顺,此其家道所由成也。公两子,长克勤,入武庠。次克亮,册名程万,字凌霄,以茂才留学日本,辛亥光复,都督江西。而公已前卒,不及见矣。

    傅以平墓志

    余昔以《新唯识论》讲授于北京大学。镇宁傅生以平方肄业师范大学,每远来参预讲会,未尝旷废。旋与其同学闽侯李生景贤来谒。察其貌,欿然恒若不自足,而奋厉之志,潜蓄于中者已甚深也。默然不敢逞其辞于人前,而明慧内蕴,于当世少所可,人益感觉其不可轻也。隐然民物在抱,而汲汲焉吾斯之未能信,人益知其所自待者不薄也。温然不言,而饮人以和,使人亲之不敢狎,敬之而毋或惮也。窃叹生之年方少,而卓尔有远致。自是约课暇即来,来则寂然相对,少所语。兴之所发,谈言微中,而生自以为天地万物之理,上下古今之变,若有相喻于幽默中,视课堂所得,乃真粗迹耳。余喟然曰:“生勉乎哉!”未几,生以父丧回黔。适抗战军兴,余亦来川,遭逢多难,无缘合并。忽报生不幸短命死矣,年不及而立,遗孤才半岁。鸣呼哀哉!天之生才,既予之厚,而夺之速,其可问耶,不可问耶?生之友好,集赙公葬生于贵阳禹门外虎峰之原。其妻袁孟英乞余一言志其墓,不忍却也。中华民国三十一年十一月。

    邓彦芬小传

    邓彦芬,字晴皋,四川古蔺人。父礼堂,学宗程朱。持身严峻。彦芬少承家学。清光绪丁西,以拔贡举于乡。入太学六年,学成,授博野知县,派赴日本考察。居大学时,值庚子之变,同舍有议悬白旗于学宫以免外兵蹂躏者,彦芬力持不可,议卒寝。宰博野,廉让为治,士民化之。以课最膺荐,大府阴索贿,彦芬峻拒,即告终养而归。是时清政已腐坏,彦芬知清运将终,无仕进意。民国既建,彦芬悯政俗益敝,乡居三十余年,不一接新贵与军阀。老而好学,日亲经史,于《易诗》尤耽玩。与井里后生言,援引古训,以绳时俗,辞气婉和,闻者感动。好为诗,有《默声堂集》,余未之见也。古蔺之学者,昔在旧京,多从余游,皆称其乡有邓先生,潜德弗曜。余询诸子,邓先生方古之高隐,可与谁匹?潘从理曰:“先生解悟所至,视管幼安何如?不敢知。然其胸次萧然世外,其行履平实,无丝毫矫异乎乡人,恐幼安无以远过也。”余曰:“有是哉!清而不激,和而不流,可谓安且成矣。”及余避寇入川,古蔺许息卿来问学。其母邓先生侄也。时称说邓先生孝友之行为难能云。

    刘慧凡小传

    刘慧凡,湖北罗田人。少与麻城严重立三同学保定军官学校。立三诚挚,念念与生民痛痒相关。慧凡谨厚,有行一不义虽得天下弗为之守。立三曾任文武大官,自度才具不足济一世,耻不义而富贵,弃官隐庐山,躬耕自给,长服菜羹,竟以苦至死。所著书有《大学考释》、《通论中国学术流变》,自出心裁,识者重焉。人或疑立三矫激,然兽蹄鸟迹盈天下,世顾有矫激如立三者乎?立三与阳新石蘅青瑛、沔阳张难先义痴,天下号为鄂中三怪。人失其性非一日,见有人焉者,安得不群相骇以为大怪哉!慧凡亦尝任军职,人皆称其材兼文武,将大用,顾愤举世习于狼贪虎噬,乃谢交绝游,闭户读书。晚居黄州城隅,租地自耕。民国二十四年冬,余自旧京南归度岁,与番禺伍庸伯游赤壁,同访慧凡。黄城僻在荒江,不当孔道,居人稀少,庐舍萧条。慧凡室大如斗,颓垣败瓦,不蔽风雨。日以菜羹稀粥果腹,怡然自得,别有天地非人间。余甫坐定,慧凡问曰:“昔访公杭州,问《大学》致知,朱王二义,孰得孰失?虽承剖析,犹未释然。”余曰:“君何不超然朱王二家之外,反诸自心,斯理岂远乎?”慧凡忽有省。立三与余同寓杭州近一年,慧凡才两面。余知慧凡,自立三也,今两人皆逝矣。然立三有盛名于天下,慧凡姓字不出乡里,余尤哀慧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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