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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力语要(一九四七年) 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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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行十力丛书记

    黄冈熊十力先生所著书,已成者有《新唯识论》文言本及《破破新唯识论》各一部,《新唯识论》语体本一部,《读经示要》一部。《佛家名相通释》一部,《因明大疏删注》一部,《十力语要》一部,《读智论抄》一部。先生之学,规模宏远,而精思果力,直凑单微。吾侪寡昧,难为赞述。谨就所闻,援引一二。先生教学者治哲学,宜始乎西洋,中涉梵方大乘,而归宿此土儒宗。其说曰:夫思辨精密,莫善于西洋;思想规范,论议律则,西人皆讲之甚精。 极论空有,印度佛家谈空说有,厥为二教。对世智于一切物事,迷执为实有,则破其执而谈空,如以缘生义,明宇宙万象都非实在的,是空义也。又如析物至极微,即物皆无实质,亦空义也。对彼闻空,而误堕空见,妄计一切皆空,则又说空者,空其妄执。不可云一切皆空。于是说有。 荡除知见,莫妙于印度佛法;西洋哲学,以析物之知见,而测万化真源,何异作茧自缚。知见起于析物,难与真理相应。不闻佛氏空教,无由荡除妄执。 尽人合天,尽人道而合天德,此《易》义也。“合”之一字须善会非以此合彼,实乃即人而天。 体神化不测之妙,于人伦日用之中,“体”字一气贯下。此语广摄六经四子无量义。 莫美于中国。游乎西洋,慎思明辨;思曰慎,辨曰明,《大学》有教,而未详其方法。 游乎印度佛法,荡一切执;荡执意义,深广无边,非深究《大般若》及四论,难识此意。切忌滑口读过。 归乎吾儒,默与道契。默者,不假思虑也。言与道契者,辞穷也。夫人能体道,则人外无道也,岂以此契彼之谓乎?学者须善会。 三方者备,而学乃大成。夏虫井蛙,学者宜戒。黄海化学社附设哲学部简章,附说明。 据此,则先生言学,植基广大,取资宏博。管窥不可以言天,会通乃几于见道。旁求不失其宗,自有宗主,故旁求虽博,而其言非杂也。 取舍于斯弗乱。先生尝自言其《新论》之体系,凡百家长处皆可摄,短处皆可舍。 孟轲力拒杨墨,宋师禁窥二氏,方之于兹,何其狭隘。若乃习殊方一派或一家之说,而不究华梵先师弘旨。庄呵一察,《庄子天下篇》云:“天下各得一察焉以自好。” 冉伤自画。《论语》,孔子责冉求自画,谓其不求进于大道,“如画地以自限也”。 此亦先生之所戒也。先生平生学术,具在《新论》。《新唯识论》省称。 面语体本,订于蜀,尤精审。《新论》谈本体,而以体用不二为根极,陈义宏阔深远,学者或难窥其要,先生与友人书颇有提示。其辞曰:《新论》语体本,比文言本精密得多。此话极重要。科学总是各部门的知识。今人言综合各科学之原理,以求得哲学上普遍之根本原理。此其说非无似处,而实不通哲学。哲学是智慧的学问,非仅在知识上用功,可悟一贯之理。佛家必得根本智,而后起后得智。后得智,即辨物析理的知识,乃依根本智而起者。此亦有资乎经验,故云后得。兹不暇详论。 吾前儒主张先得一本,而后可达万殊。此澈底语也。盖哲学之究极诣,在识一本。而此一本,不是在万殊方面,用支离破碎工夫,可以会通一本也。科学成功,却是要致力于支离破碎,此四字,吾先哲之所病,而科学正要如此。但哲学必不可只如此。下一“只”字者,哲学在知识方面,也须用过支离破碎工夫。但不可只是如此而已,必另有工夫在。 若只如此,必不可识万化根源。化源者,即所谓一本是也。此处不是各种知识贯穿得到的。正须反求自得。儒之体认,佛之内证,皆非今人所诮为神秘,而是确实证会之境。 所以于科学外,必有建本立根之形而上学,才是哲学之极诣。哲学若不足语于建本立极,纵能依据一种或几种科学知识出发,以组成一套理论,一个系统,要其所为,等于科学之附庸,不足当哲学也。哲学如依据一种科学以解释宇宙,总不免以管窥天。如近人好据物理学中之相对论与量子论,而言宇宙为如何如何。谓其无似处固不得,然谓作如是观者,果已得宇宙之蕴,毋乃太戏论乎!又如生物哲学,视宇宙为一生机体。谓其无似处亦不得,然格以东方哲人之义,则犹见其尚未识生命之源,其不免戏论,则与根据物理学而解析宇宙者又同也。大凡哲学家多是以一只眼去窥宇宙,无法避免戏论。

    孔子于《易》,言“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此言变动不居的宇宙,而有个至一的理,为万物所资始。故万变而莫非贞正也。《老子》言“天得一以清,天者,无量星云或星球也;清者,言天之德。无垢曰清。一者,绝对义。天何由成?盖得至一的理,以成其清,而始名为天。 地得一一以宁”云云,宁者,言地之德。地德安宁,故万物生其中。地何由成?亦得至一的理,以成其宁,而始名为地。故知天地乃至万有,皆一理之所为。 亦本《易》义。孟子言“夫道,一而已矣”。《记》言“通其一,万事毕”。于万化,而知其皆一理之流行;于万物,而知其皆一理之散着。会之有宗,统之有元,故通一,而万事毕也。 佛氏推万法之原,亦云一真法界。一义见上。真者,至实无妄义。法界,犹云万物本体。 从来圣哲皆由修养工夫纯熟,常使神明昭彻,而不累于形气,即宇宙真体,默喻诸当躬,不待外求。 虑亡词丧,斯为证会。吾人真性,即是宇宙真体,本来无二。一真呈露,炯然自喻,非假思虑,故云虑亡。此际不可以言词表示,故云词丧。须知思虑起时,便由能虑,现似所虑相。斯时已是虚妄分别,而真体几离失矣。几之为言,显非果离失,然一涉思虑,又不得不谓之离失也。言词所以表物。真体无相,故非言词可表。 真体无形无象,无内无外,此是证会所及,非知识所行境。学极于证,而后戏论息。

    哲学不当反知,而毕竟当超知。超知者,证会也。知识推度事物,不能应真,虚妄分别故。知识对于宇宙万象,只是一种图摹,决不与实体相应。故云虚妄。 知识总是有封畛的,不能冥契大全。至于证,则与真理为一。易言之,证,即真理呈露,炯然自识也。

    《新论》建本立极,而谈本体。学不究体,自宇宙论言之,万化无源,万物无本。只认现前变动不居的物事为实有,而不究其原。是犹孩童临洋岸,只认众沤为实有,而不悟一一沤,皆以大海水为其本源。儿童无知,不足怪,而成年人设如此,则可悲矣!《新论》浩博,学者或不易理会。《语要》卷一:有答某君难《新论》篇后附识,谈体用不二义,举大海水与众沤喻,详为分疏。《语要》卷三后,有曹慕樊王准两记,其涉及体用义者,皆足发明《新论》。所宜详究。

    学不究体,自人生论言之,无有归宿。区区有限之形,沧海一粟,迷离颠倒,成何意义?若能见体,即于有限,而自识无限。官天地,府万物,富有日新。自性元无亏欠。本来无待,如何不乐?

    学不究体,道德无内在根源。将只在己与人,或与物的关系上去讲道德规律,是犹立法也,是外铄也。无本之学,如何站得住?悲夫!人失其性也久矣。性即本体,以其在人言之,则曰性。 残酷自毁,何怪其然。

    学不究体,治化无基。功利杀夺,何有止期。若真了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科学知能,皆可用之以自求多福。

    学不究体,知识论上,无有知源。本体在人,亦云性智,纯净圆明,而备万理,是为一切知识之源。详《新论》《明宗章》。 且真极弗显,真极,犹云本体。 证量不成。证量者,即本体或性智之自明自了。一极如如,炯然自识,而无外驰。佛家所谓正智缘真如,名为证量,应如是解。非可以智为能缘,如为所缘,判之为二也。二之,便是有对,是妄相,非真体呈露,何成证量?故知证量,依本体建立。若本体不立,证量无由成。宋人词曰:“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学者无穷思辨,无限知见,皆灯火也,皆向众里寻他千百度也。“回头蓦见”云云,正是性智炯然自识。真理何待外求?知见熄时,此理已显也。此言理智思辨,终必归于证量,至为剀切。学不知所止,学必至于证,方是《大学》所谓知止。 理不究其极,阳明所谓无头的学问,可胜慨哉!

    《新论》明体用不二,此是千古正法眼藏。一真法界,是体之名;变动不居,是谓之用。哲学家谈本体与现象,多欠圆融。现象一词,即依用上而立名。 《新论》以大海水喻体,众沤喻用。即体而言,用在体;才说体,便知体必成用。譬如说大海水,即此现作众沤者是,不可离众沤而别求大海水。体必成用,不可离用觅体,义亦犹是。即用而言,体在用;才说用,便知用由体现。譬如说众沤,即是一一沤,各各揽全大海水为其体,不可只认一一沤为实物,而否认一一沤各各元是大海水也。用由体现,不可执用,而昧其本体,义亦犹是。妙哉!妙哉!

    佛氏谈本体,只是空寂,不涉生化;只是无为,不许说无为而无不为;只是不生灭,不许言生。譬如,于大海水,只见为渊深渟蓄,而不悟其生动活跃,全现作无量沤。此未免滞寂之见。其于生灭法,佛氏所谓生灭法,即指变动不居的万有而目之也。相当《新论》所谓用。 亦不许说由真如现为如此。譬如,不许说众沤,由大海水现为之。理何可通?详核佛氏根本大义,却是体用条然各别。譬如,将大海水与众沤,离而二之,极不应理。此盖出世法之根本错误。《新论》语体本,辨析严明。《功能》两章,最不可忽。

    西洋哲学,《新论》可摄通处自不少。如数理派哲学,以事素说明宇宙,其说似妙,而实未见本源。《新论》明功能显用,功能,即本体之名。功能显用,譬如大海水显为众沤。沤,喻用。大海水,喻功能。 有翕辟二极,顿起顿灭,刹那不住。即此翕辟二极,名之为用。二极者,非如南北二极有分段之隔也。但言其有内在的矛盾,以相反相成而已。详上卷《转变章》。 自翕极而言,翕势刹那顿现,而不暂住。以此明物质宇宙,本无实物。与事素说,略可和会。即在其无实物的意义上,可和会。 而有根本殊趣者,与翕俱起,爰有辟极。转翕而不随翕转,即翕从辟,毕竟不二,而可说唯辟。辟势,无在,无不在。无二,无别。绝待,故云无二。不可分割,故云无别。 清净而非迷闇,所谓神之盛也。是名宇宙大生命,亦即物物各具之生命。譬如月印万川,万川各具之月,实是一月。所谓一为无量,无量为一是也。据此,则翕势顿现,可略摄事素说。而与翕俱起者则有辟。又翕终从辟,反而相成。故乃于翕辟毕竟不二,而见为本体之流行。克就流行言,则新新而不用其故,真真实实,活活跃跃,非断亦非常。刹刹不守其故,故非断。刹刹新新而生,故非常。以上参玩《新论》。 神哉神哉!此非谈事素者所与知也。事素说者,不了体用,不识生命,但于翕之方面,刹那势速顿现,则与事素说,有少分相似。“势速”一词,借用佛典。有势猛起,曰势速。此势速刹那顿起,于事素亦稍似。即从其无实物的意义上,有稍似。 然不了体用,于翕义稍似,非真了翕;且不知有辟,故未了用;又复不知本体之显为翕辟,是不悟万化真源。总而言之,不了体用。 不识生命,若了翕辟即是本体之流行,若了翕辟反以相成,而毕竟不二,即于此识生命。谈事素者未堪语此。斯义深微,焉得解人而与之言。 则不足语于第一义。“第一义”一词,借用佛典。穷澈宇宙本源,方是第一义。 宇宙人生,不是虚浮无根柢。学不证体,终成戏论。

    至于生命论派之学者,大概体验夫所谓意志追求,或生之冲动处。此盖在与形骸俱始之习气上,有所理会,遂直以习气暴流,认为生命。佛家说众生以势如暴流之赖耶识为主公。赖耶,即一团习气也。西哲如叔本华、柏格森等,持说之根底不能外此。 殊不知必于空寂中,识得生生不息之健,方是生命本然。而哲学家罕能见及此也。总之,言事素者,明物质宇宙非实在,《新论》可摄彼义;至于不达宇宙实相,则非进而求之《新论》不可也。生命论者,其所见足与《新论》相发明者自不少,然未能超形与习,以窥生命之本然。习依形起,亦形之流类也。 人生成为具有形气之物,则欲爱发而习气生,种种追求与冲动,其机甚隐,而力甚大。此缘形与习而潜伏之几,阴蓄之力,殆成为吾人之天性。吾人如不能超脱于此杂染物之外,而欲自识生命之真,殆为事实所不可能者。无明所盲,借用佛典语。无明,谓迷辟习气,此能令人成盲。 覆蔽自性,常陷颠倒,可哀孰甚。佛说众生无始时来,在颠倒中,由其不见自性,而心为形役,故颠倒也。 《新论》融会佛老,以归于儒。明本体空寂,而涵万理,备万善,具生生不息之健。空者,无形无象,无分畛,无限量,无作意,故名空,非空无之谓。寂者,无昏扰,无滞碍,无迷闇,清净照明,故名寂。涵万理,备万善,本来如是,非妄臆其然也。万化无非实理之流行,万物无非真善之灿着。孟子道性善,非从形与习上着眼,乃造微之谈也。具生生不息之健,《大易》扼重在此。二氏未免耽空溺寂,儒者盖预堤其弊。虽然,不见空寂,而谈生生,其能不囿于形与习而悟清净照明之性体乎?若只理会到生之冲动与盲目追求云云,则已迷其本来生生之健,而无以宰乎形,转其习,因有物化之患矣。《新论》《功能》两章,学者宜玩。 生命论者,未能穷究本源。则夫子呵子路以未知生,岂止为子路下当头棒耶!

    牟生宗三,俊才也。前来函,谈怀特海哲学甚有理趣。吾置之案头拟作答,因循未果,忽忽失去,极怅惘。忆彼有云:西洋哲学总是一个知的系统。知读智 自闻余谈儒,而后知儒家哲学,自尧舜迄孔孟,下逮宋明,由其说以究其义,始终是一个仁的系统。《系传》曰:“智者见之谓之智,仁者见之谓之仁。”由中西学术观之,岂不然欤?余以为儒家根本大典,首推《易》。《易》之为书,名数为经,质力为纬,非智之事欤?阳为力,而阴为质。质力非二元,但力有其凝之方面,即名为质。此中质力,只约科学上的说法。《易》本含摄多方面的道理。若依玄学言,则阳为辟,而阴为翕。其意义极深远。科学上质力的意义,只可总摄于翕的方面。当别为论。 汉人言易,曰干为仁,坤元亦是乾元。然则遍六十四卦,皆干为之主宰,即无往而非仁之流行也。据此,则《易》之为书,以仁为骨子,而智运于其间。后儒若宋明语录,则求仁之功殊切,而尚智之用未宏。《论语》记者,似只注重孔子言仁与实践的方面,非是孔子之道有偏,只记者有偏注耳。汉以来经师,仁智俱失。宋明儒却知求仁。 《新论》救后儒之弊,尊性智,而未尝遗量智;量智,即理智之异名。性智是体,量智是用。量智推度,其效能有限。以其不得有证量也。存养性智,是孟子所谓立大本之道,陆王有见乎此。然未免轻知识,则遗量智矣。孟子尊思为心。心者,言乎性智也;思者,言乎量智也。遗量智,则废心之官。后儒思辨之用未宏,此《新论》所戒也。 归乎证量,而始终尚思辨。证量者,性智之自明自了。思辨,则量智也。学不至于证,则思辨可以习于支离,而迷其本。学唯求证,而不务思辨,则后儒高言体认,而终缺乏圣人智周万物、道济天下之大用。无可为后儒讳也。余拟于《新论》外,更作《量论》,与《新论》相辅而行。老当衰乱,竟未得执笔。 性智,即仁体也;证量,即由不违仁,而后得此也;仁体放失,便无自觉可言。此言自觉,即自明自了,其意义极深远,与常途习用者不同。 思辨,即性智之发用,周通乎万事万物,万理昭著。如人体无麻木枯废,血气不运之患,则仁智虽可分言,而毕竟一体也。《新论》准《大易》而作,形式不同,而义蕴自相和会。

    《新论》立翕辟成变义。翕,即凝以成物,而诈现互相观待的宇宙万象;辟,则遍运乎一切翕或一切物之中,而包含乎一一物。故辟乃无定在而无所不在,无二无别,夐然绝待。翕辟皆恒转之所为。恒转,即本体之名。详《新论》。翕辟,喻如众沤;恒转,喻如大海水。 但从翕之方面言,则似将物化,而失其本性;本性,谓恒转。 从辟之方面言,则是不改易其本性,本性同上。 常转翕从己,而终不可物化者。己者,设为辟之自谓。 于此,而见翕辟毕竟不二。翕随辟转,只是一辟。故不二。 亦即于此,而识恒转。于翕辟不二,而知此即恒转。譬如,于众沤,而知其即是大海水也。 本来无实物,而诈现物相。毕竟非有相,非无相。恒转本无形,而不能不现为翕辟。翕即现似物相,故知毕竟非无相。辟亦无形也。终不失恒转本性。而翕终随辟,则翕虽诈现物相,要非实在。故知毕竟非有相。 神哉!神哉!非有非无,穷于称赞,而叹其神也。

    就辟之运乎一一翕或一一物之中以言,便是一为无量。辟是一,已如前说。其运乎一一物之中,即本至一,而分化成多。譬如月印万川,即本一月,而为无量月。

    就辟之至一而不可分,一一物各得其全以言,便是无量为一。辟,是全整的一。故就其在甲物言,则甲物得其全;就其在乙物言,乙物亦得其全,乃至无量物皆然。譬如万川之月,元是一月。

    就万物各具辟之全以言,则万物平等一味。《大易》“群龙无首”,龙者,阳物,喻物之各具有辟,以成其为物也。无首者,物皆平等,性分各足故。 庄生“太山非大,秋毫非小”,皆此义也。若推此义以言治化,则当不毁自由,任物各畅其性。各畅者,以并育不相害为原则。逾乎此,则是暴乱,非自由义。此不暇详。

    就一一物各具之辟即是万物统体的辟以言,则自甲物言之,曰天地万物皆吾一体;自乙物言之,亦曰天地万物皆吾一体,乃至无量物皆然。理实如是,非由意想谓之然。是故《论语》言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人己非异体故。《中庸》言“成己”、“成物”,物我无二本故。同体之爱,发不容已。孔氏求仁,佛氏发大悲心,皆从本体滚发出来。用李延平语。 虽在凡夫,私欲蔽其本明,本明,谓本体。 然遇缘触发,毕竟不容全蔽。如孟子言“今人乍见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恻隐”,即其征也。本此以言治化,《春秋》太平,《礼运》大同,岂云空想?人患不见己性耳。己性本与万物同体。

    《新论》原心于沕穆,沕穆,无形貌。推原心之本体,本无形也。 动而辟也。动者,流行义。本体流行而有其显为辟之方面,即名为心。 关,则至无而有。至无,谓无形也。辟不失其本体之自性,故无形。然无形而已,要非空无之谓,故又云有。 至无而有,故是浑一而无封轸也。无形故无封畛。 原物于沕穆,推原物之本体,则非物别有本也,固与心同一本体,同一沕穆无形者也。 动而翕也。动义同上。本体流行,而有其翕之方面,即名为物。 翕,则不形而形,本体无作意,非欲自成为形物也,故云不形。然其显为翕之势,刹那势速顿现,虽无实质,而似有形焉。如当前桌子,只是刹刹势速顿现,宛尔成形。 是其动以不得已。辟之流行,不可无资具故也。唯然,翕便现似各个千差万别,宛然世界无量。世界约说以二:曰器世界,即自然界;曰有情世界,即于自然界中特举众生而目之。 然复须知,翕成形,则只如其现似之形而已。若其周运与包含,且主宰乎翕者,则所谓辟是也。心物问题,古今聚讼,学者各任知见构画,云何应理?《新论》以翕辟言之,初时良由傥悟,后来随处体认,确信此理无疑。余年十八,读《易》《系传》,至辟户之谓干,阖户之谓坤,神解脱然。顿悟虚灵开发者,谓之辟,亦谓之心;聚凝阖敛者,谓之翕,亦谓之物。心无内外,心是虚灵开发,无定在而无不在,本无形也,何内外可分? 物者,心之所运用,所了别,亦非离心外在。当时颇见大意,只条理未析,意义不深耳。

    谈哲学,如不能融思辨以入体认,则其于宇宙人生,亦不得融成一片。此中义趣渊微,难为不知者道也。体认极于证量。“体认”一词,前儒或泛用之,然语其极,即是证量。《新论》下卷附录中,有答谢君书及此。 非克己或断障至尽,则性智不显,不得有体认也。性智,即本体之名。见《新论》《明宗》章。 体认,即本体之炯然自识。故惟本体呈露,方得有体认也。儒者言克己,佛氏言断障。障之与己,名异而实同。但佛家于此,发挥详尽,儒者却不深析之。己不克尽,障不断尽,则本体受蔽而不显,如何得有体认?思辨,本性智之发用,然己私与障染未尽,体认未得,则思辨易失其贞明之本然,思辨是性智的发用,则贞明是其本然也。元无迷乱,但人之生也,形气限之。而己私以起,障染以生,则蔽其本体,而贞明以失,如云雾起而蔽太阳。 而有相缚之患。“相缚”一词,本之大乘相宗,意义极深远。相者,相状;为相所缚,曰相缚, 人生不能离开实用,故理智常受实用方面的杂染,每取着境相。易言之,思辨之行,恒构画成相。此相即成,还以锢缚自心,而不得脱然默契实理,故云相缚。如哲学家解释宇宙,其实只是分析概念。此等概念在哲学家思辨的心中,无往不是相缚。故非克己断障尽净,性智显而体认得,则思辨之行终不能遣相缚,而至于思泉纷涌而不取思相,辨锋锐利而不着辨相,直与实理亲冥为一。故非克己,至此为句。 所谓不能融思辨以入体认者此也。向欲于《量论》中详此意,惜未及作。 不能融思辨以入体认,则其于宇宙人生不得融一者,为其思辨心中所构画之宇宙,只是相缚,真将人生本来与宇宙同体之真,无端隔截故也。既自系于相缚,便不能有孟子所谓“万物皆备于我”及上下与天地同流之实际理地。譬如手足一旦受缚极重,便与全体血脉不相通贯,而成隔截之祸。又如蛛造网,蚕作茧,而自缚其中,遂与向所生焉息焉周通无碍之大自然隔截。此其可悲已甚,故谓宇宙人生不能融成一片也。

    《新论》根本精神在由思辨趣入体认,亦云证量,或证会。 即从智入而极于仁守。仁,即本体。佛老于虚寂显体,《新论》则于虚寂而有生生不息之健处认识体。生生,仁也。故说仁即本体,此是儒家一脉相承。仁守,即体认之候。若私意私欲蔽其本体,即无体认可言。思辨,则智之事也。 此或为偏尚知的系统者所不得契。然理贞一是,学有正鹄,不可狥俗而丧吾所持也。自《新论》文言、语体两本问世以来,十余年间,辄欲以一得之愚,与当世明哲商所向。天下之大,岂无与我同怀者乎?然而所期适得其反。汪大绅《自序》曰:“学既成而日孤也。”余谓不孤不足以为学,可毋伤也。

    上来引述,系先生最近与友人书。《与黎邵西教授书》。 《新论》浩博,众义纷纶,诚不易理。学者由此书以会旨要,而后深察条理,当可豁如。

    先生有云:“圣人言天,以天化摄归人能。”《易》曰“圣人成能”。乾坤之全体大用,若以其在人而言之,则曰人能而已。《新论》谈体用,所谓空寂生化之妙,刚健清净之德,是天德也,天德,谓本体。 而实即是吾人之真性也。吾人本其所固有而不可穷竭之真源努力发挥之,故曰“即工夫即本体”,详《新论》《明心》章。 亦《大易》成能之旨。故吾人生活之源泉,极渊深而不虞其或竭,极富有而无忧其或匮。天在人,而人即天故也。《读经示要》第二讲。 虎生等昔侍教北庠,尝叩《南华》冲趣。先生愀然曰:“魏晋人标三玄,实不解《大易》,涉老亦浅,其笃嗜盖在《南华》。汉以后名士,中《南华》之毒颇深,汝曹顾不察耳。《南华》根本迷谬处,即在视天化为无上之威力,庄子虽不主有神,而实计有变化之大力超越万有,可名天化,亦云大化,亦可说为自然。 而吾人之生,只是大化中偶然之化,如昙花一现耳。《大宗师》篇曰:‘伟哉造物,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又曰:‘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此等意思,在庄生书中随处可见。 庄生之宇宙观与人生观,只是委心任运,恭然无自在力。二千余年名士中其毒以迄于兹。天下无生人之气久矣,可不反哉?”虎生等闻之有省。自离函丈将二十年,而此训未敢失也。近读《示要》有曰:“造化在我,非我与造化真宰为二也。知我之所以为我,则存诚而其德不易,体健而其用不穷。位天地,育万物,皆我之自化也。而况予之臂与尻,其有不自我制之者乎?惜乎庄生不悟及此也。”《读经示要》第二讲评《庄子》处。 又释《易》《干》卦“时乘六龙以御天”云:乘者,载而有之之谓;龙,喻本体;乾元,亦谓本体。言万物资乾元以始。既始,即物有自相,则乾元遂为物所载有而内足于己者。譬如众沤,资于大海水以始。既始,即沤有自相,则大海水遂为沤所载有而内足于己者。内足者,无待于外,而其充实不可以已。故日益上达,极乎实现乾元性体,而无所亏。于是德用无穷,若龙之乘云气以御天,而神变不测也。故曰“以御天”《读经示要》第三讲说《易》处。 此皆发挥《新论》体用义,至真切,至深远。夫本体在人,即人之真性也。自我也;此乃真我,非小我之谓。 变化皆我之变化也;富有日新,皆我自足之德用也。若计有自然之变化,超脱于我人之上,而我人则是大化中偶化之赘物,《庄子大宗师》,明有附赘之言。 人生全无意义,全无价值,全无力量。魏晋人颓废之流波,迄今益甚,有以也哉。由《新论》之旨,则天在人,而人即天。独化即是大化,独化,谓各个人或各个物;大化,谓万物统共之本体。 大化非超越独化而别存。一切即一,一切,谓各各独化;一,谓本体。下仿此。 一即一切。诸变化无常法,实皆彻体真常。就每一独化而言,均是变化无常的;就每一独化各各均具有大化之全体而言,即皆彻体真常。 呜乎!《新论》其至矣!先生尝言,自幼喜发奇想,及长而回忆,皆哲学问题也。少年从戎,图革命,时浏览科学常识书。如《格致启蒙》之类。 后涉诸子百家言,复专力于梵方无著世亲之学,晋求龙树提婆大经四论,大经,谓大般若。 思唯空义,上稽《阿含》,推征释迦本旨。义海汪洋,游焉弗倦。久之抛弃见闻熏习,反求诸己,于佛氏渐有异同。而回忆少时所习六经四子,深契儒言,且于《大易》得其根柢与条贯。《读经示要》有曰:“余早岁曾有一种思想,以为宇宙只是一大生生不息真机。一者,绝对义;大者,无外义。生生不息真机,谓本体之流行。 吾人禀此生生不息真机而生,是为吾人之真性。而人之生也,形气限之,即常苦于物化,而蔽其真性,遂致人间为罪恶之丛,宇宙为黑闇之府,悲莫甚焉。是故古之道术,有主张逆生生之流,宁可沦虚眈寂,而不惜大地平沉,虚空粉碎,以建清宁之极者,释迦牟尼其此志欤。爰有觌体承当,谓自证本体,而保任勿失,即吾人能不为形气所累,而真性恒昭然呈现。于此立定,无有放舍,故谓承当。 顺吾所固有生生不息之机,虚而不屈者其神全,不屈,谓无匮竭;神全,即虚灵而含大生之德故。 动而愈出者其诚至,真诚之至,故动而无穷。 新新而不用其故,进进而无有所凝,此言凝者,留滞义。 会万物为一己,滞于形,即失真性,而己与物对;见真性,即不私其形,而万物皆与己同体。 运形气以从心,心主乎身,发而有则,感而恒寂。形气乃心之所运用,何物化之患。 即流行即主宰,即有待即无待,是乃体乾元而立人极。乾元者,生生不息之真体也。人得之为真性,能实体之而勿失,则人极立。极者至也。人道之极至,在体现乾元。 即人道而识乾元,人之真性即是乾元。故盖人道而乾元显。 其为宣圣《大易》之恉欤。余生而孤露,早失怙恃,兄弟困穷,后先短折。且世运艰危,志存匡济,弱龄投笔,坎险频遭。久之自顾非才,于世复无所可。孤怀落寞,少接人间,既谢世缘,不复参加革命。 冥搜荷岸,时而出世思想生焉。王介甫诗云:“荷花十丈对冥搜。”先生云:“尝居近荷花池畔。” 然而余终非释迦氏之徒也。幼小趋庭,备闻鲁论。长而多患,益自振拔,兴言出世,辄复怀疑。三十而后,勤探大乘,初闻无住,倍增欣仰。小乘趣寂,自了生死,只是自利;大乘始言无住涅槃,谓生死涅槃,两不住着也。已断惑染,虽故现生死,而非沦没,曰不住生死。已证寂灭,而不取寂,乃示现生死,不舍众生,曰不住涅槃。 继而曰,见有生死,而云不住,何若不毁责生死,而直践吾生?佛家以生死为惑染,为坠堕。儒者不作如是观。直反己,而自了吾所以生之理。此理乃吾与天地万物所共禀之以有生,至真至实,至善无染者也。吾人实修而显发之,是即人即天也,既即人即天,则已超越物表,远离小己生死相,何惑染之有?何坠堕之有?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圣人只令人反己,自求其固有生生不息之真,而存诚以充之,积健以体之。富有日新,德盛化神。我即天也,天即我也,岂复滞于小己之形而有“死”之一字萦其虑哉?故圣人之所谓生,非佛氏生死之生;而佛氏之生死,圣人所不言也。学者不知此意,不堪论儒佛,亦不可通《新论》。 见有涅槃,而云不住,何不悟生机至神以健,元自空寂?空寂,曾见前。实则空亦寂义,非空无之空。生生之实体,无昏扰,无迷闇,故云空寂。健者,生生之机,动而不可屈挠,不可穷竭,不容已止,故以健言。 即生即寂,寂、非枯寂,寂而生也。生机之动,元非盲动。虚灵冲湛:本业寂也。明儒颇有澈悟及此者。佛家说十二缘生、无明为首,即谓众生由迷闇势力而生。叔本华承其说,皆大误。 岂果有无生之境,名为寂灭,而云不住涅槃耶?”《示要》原注太长,兹不全引。宜参考《示要》第二讲评佛家处。 君子思诚,所以存生之理;积健,所以顺生之几。此人道之贞常也。不此之悟,而仍妄分生死涅槃二境,虽高言两不住,而实已有两境在。则所云不住者,乃宗教之神话耳。故大乘者,欲变小宗,而未离其根底。龙树、提婆、无著、世亲诸公,倘生中国,得闻儒道,其必弘阐尼山之绪无疑也。

    先生尝谓佛家大乘终未改易其反人生之倾向,《示要》第二讲。 此等思想,于中国人极不利。中国人缺乏宗教信仰,言中国人无宗教思想者确误,然究薄于宗教信仰。当别论。 虽闻出世法,而不易养成其超脱尘累之出世深情。中国人少坚定之情操,虽不必笃信出世法,而亦未免为佛氏以人间为生死海之说所动。则其人生态度将陷于疑似与徘徊之中,不能于人生有明白正确认识,其生活必难充实有力。从来士类,处昏暗之境,每习于苟偷,而无可发其同类胥溺之恻隐与犯难创进之强力,此为最不幸事!中国人自老庄思想引入佛法以后,其人生观已近于迷殆。稍涉道家之虚静柔退而慕之,将逃实不能,屏动不得,柔亦缺,退亦蹙,终于浮虚自丧。魏晋人是其征也。稍闻佛氏众生沦溺生死海之说而怖之,以笼统之心习,而玩空餐玄,以三毒炽然,而托于忏悔奉佛,非自丧而何?故二氏之流,鲜不迷殆。 《易》、《春》、《秋》诏人思诚以存生之理,积健以顺生之几。孟董而后,无识此意者。《易》、《春秋》同其宗趣,《示要》已言之。孟子、董生皆《春秋》公羊家。孟子曰:“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此二语发明《易》旨,渊广至极。董子曰:“天积众刚以自强。”亦本于《易》。刚亦曰健。诚与健,即仁也,天德也,即言乎本体之德也。吾人累于形,而障其性,若求复本体,则非思诚积健不可。诚与健是本体。思诚之思,积健之积,是工夫,而工夫即是本体。 人失其诚与健,而人道绝,即天道熄矣。人外无天也。吾国自汉以后,儒生为伪朝之仆隶,而儒学早绝其源。佛教寺宇遍闾巷,持法者间有高僧。吸其精,亦吸其糟,其大多数则吸其糟,而又变以成毒。佛法之真得真失,不独信者弗辨,即毁之者亦未尝是究,而徒为无谓之抵拒。中国人无哲学以启迪其人生思想,日沦乎污下,盖二千年于兹矣。中国有儒佛之学,而废置弗究,非独中国人之不幸,而人类之忧也!道家言,其深者,皆儒佛之所可摄;其浅者,皆可以儒言格正之。故不另提。 宋明诸老先生崛起,颇有所致力。然重阴未开,大明未启也,其愿则已宏矣。余当明夷之运,智小谋大,本平生之积测,欣一旦而贯通。因以平章华梵,抑扬儒佛,而造《新论》。于佛有抑,抑其所可抑,非尽抑之也;于儒有扬,扬其所可扬,非尽扬之也。尼山基业,大中至正,后儒可曰无失乎? 寻邹鲁久坠之绪,竟宋明未逮之业。世亲成《二十论》,而自慰云“已盖我能”,余亦云尔已。节录《与徐君书》。系辑《语要》时误遗者。

    如上所述,先生学术志事已可见。顾世犹疑先生任意毁佛,非独不知先生用心深处,实亦罕能读其书者。甚至有愚妄之徒,猖狂轻诋。人或携其文字以来,先生一笑置之,终不寓目。然有问吕澄居士与先生异同者,则欣然曰:“彼自与吾异趣。然佛门中何可无此人哉。”先生少慕陈同甫开拓万古心胸,推倒一世智勇,以此自负。晚而悔之,曰:“天不自高,地不自厚,故无物不覆载也。内严外温,平易近人,吾不如宰平。”闽侯林志钧字宰平,先生挚友也。 先生老而益孤。丁亥返北庠,忧时念乱,日危坐斗室,亦无可告语。尝与薛君书云:“今日言哲学,宜向西洋理智思辨路数多用工夫,然后荡之以佛老,严之以宋明儒,要归于乾元行健、富有日新、扩充无已之盛。今人智劣,不足谈斯事,幽居念此,仰屋咨嗟。星奎屡函,赞我之辞,适以谤我。茫茫斯世,知我者希!星奎何尤?子曰:‘莫我知也夫,知我者其天乎!’古今独至之诣,旷百世难索解人,乃求默契于苍昊。余诚不敢妄引宣尼,然自有独获。汉唐巨儒之业,皆不屑为;宋明大师之学,何当墨守?矫首八荒,游神千古。阖辟无碍,万变皆贞,非窥大化之奇,记测圆通之境。”《语要》卷一《答薛星奎书》。 识者知其字字称心而出。著作已成者,当推《新论》为根本。《示要》与《新论》,互相发明。《读经示要》,省称《示要》。 《通释》《佛家名相通释》省称。 为研《新论》之参考。《语要》则随机酬对,精义络绎。《读智论抄》,别具手眼。诸书有战前印行、早经绝版者,亦有未印者。虎生等伏念先生著作,于学术界关系甚钜,而世无传本。先生已届高年,书未刊布,遭时衰乱,诚恐散佚。如付书局,则细字密行,纸料又劣,将不数年而坏。眷念及兹,惶然罔措。间与侪辈谋辑丛书付印。力薄则献曝靡济,人微则呼号寡应。因商请省市当道,乐与倡率。幸承万主席耀煌、徐市长会之、王教长文俊、张议长弥川、程参事发轫酌拨印费,先印出一二种,余俟续筹。

    昔南皮在鄂,三楚教育,为天下先。民国以来,摧伤殆尽。近时鄂人颇思振起学风,恢复首义发源地之元气,藉维邦本。而先生之书,适于此时印出。世乱方殷,物价过涨,此书未及雕版,每部各印一千份,分赠能留心斯学者,俾无失坠。先生原拟为《量论》,即知识论。 以西洋尚理智思辨,印度佛家虽任思辨,而要归禅定止观,中国则于实践中体现真理,三方各有其特到之精神,当析其异,而会其通,毋拘一隅之见。此书若成,则于未来新哲学之发生,所关极钜。先生辄叹老当衰乱,未遑执笔。吾侪犹望杖履余闲,略提纲领。此次筹印,王孟荪、林逸圣、张番溪、姚芷孚、吴周钦诸先生,并劳清虑。而校对烦苦,则刘公纯、李仲强两先生偏任其难。甚可感焉!

    中华民国三十六年十月朔门人

    附 记

    记文成后,曾邮呈熊师赐教。兹承函示,谨录于左。

    记文引吾与友人书,言翕辟二极,但言“其有内在的矛盾,以相反相成而已”。此语在《新论》语体本中亦尝用之,取时俗通行语,期人易喻。然亦恐起误解,以与外来思想比传。《新论》以翕辟明本体之流行,故翕辟不可折为二片,亦无先后可分,只是一个流行不息之整体,有此两方面而已。两,故含矛盾,老子所谓“反”是也。《老》曰:“反者,道之动。”道之动,犹吾云本体之流行。 反,不自外生,故云内在的矛盾。措辞只合如此。然反以相成,翕终从辟,仍是一辟而已。辟,生生也;生生,仁也。大化究归于冲和,万物以是并育不害。《新论》所以继《易》而立大中之极也。“支离破碎”一词,先儒以是诋驰求知识之学者,正是宋明儒蔽处。知识成其精密之体系,所以谓之学术。吾云何随先儒亦说支离破碎?求知之功,非于分殊散著者,周以察之,弗可贯通也;支离者,分散义。物之分殊,理之散着,贵乎周察。 非于完整体,破碎以析之,思弗精也。科学分观宇宙,却似将完整体予以破碎。然完整者,非无条理。知识之兴,虽破碎完整,要因宇宙条理而始兴。此中宇宙,即谓完整体。 反知而归于浑沌,庄生之过也。故“支离破碎”一词,自先儒言之含劣义。自余言之,则是知识所由开发。有误会者,示以此函可也。来记曾缄示宗三。彼覆云:“《新论》与西方哲学相发明、相对较者自不少。惟此除生命哲学外,仍当求之于正宗的理想主义或理性主义,盖所言之层次及范围有相应也。相应者,则相得而益彰,其价值亦显。惟西方之正宗的古典哲学,中国今日之治西方哲学者多不解。北平方面尤甚。今日风气之不能了解西方正宗哲学,亦犹其不能了解中国圣学及《新论》也。冀新论显明于来日,非风会转向中西正宗哲学有相当积累不为功云云。”并以奉闻。十力寄于平寓。

    虎生 曜如等谨录

    增订十力语要缘起

    《十力语要》,始于乙亥在北庠时。云谢二子录吾笔语成帙,锡以斯名,为第一卷。丙子至丁丑,旧京沦陷前,此类集稿又盈帙。避寇携入川,旅居壁山,钟生芳铭集诸同志,为讲习会。诸子随时记录,及余手答者,又不少,并入北来稿,已辑成《语要》卷二至卷四。己卯夏,携赴嘉州,毁于寇弹,余亦几不免。是秋反壁,旋定居北碚金刚碑勉仁书院。世事日益艰危,问学者渐少,余手札亦稀。昨春由川返汉,复略有酬答。友人孙颖川学悟,拟于黄海化学社附设哲学研究部,请主讲席。黄海旧在津沽,战时移川之五通桥,沿未北迁。余重入川,栖迟桥上,乃取积年旧稿覆阅一过,多为番禺黄艮庸所选存。因属威海王星贤汇成两卷,次第一卷之后。又以昔时高生所记《尊闻录》编入《语要》,为卷之四。此四卷之书,虽信手写来,信口道出,而其中自有关于哲学思想上许多问题及作人与为学精神之砥砺者,似未容抛弃。今当返教北庠,友人桐庐袁道冲怂恿付印,余亦不忍遽藏吾拙。呜乎!吾老矣!唯此孤心,长悬天壤间,谁与授者?

    中华民国三十六年三月十五日黄冈 熊十力

    十力语要卷一印行记

    病后返北庠,文昌云生颂天 邵阳谢生石麟 间来共处。吾每当笔札与人,值两生在座,辄简有关论学者,录副存之,积久盈帙,请付印。曰:“布帛之言,菽粟之味,此其庶几。”余覆视之曰:“何敢云尔,但不妄语而已。”然当今之时,吾与同好所游意者,果为何事,即此亦可略见,是不可弃也。遂如其请,命名《十力语要》,为第一卷。他日如有续辑,当以次分卷云。

    中华民国二十四年乙亥九月十日

    熊十力记于旧京莽苍室

    答张季同

    作文与读览,两不能废,两不可废。然真工夫实有在作文读览之外者。《论语》“默而识之”,《易》曰:“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此是何等工夫,贤者大须留意。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此“思”字,不是常途所谓思想;此“学”字,亦非读书之谓。《论语》“博学于文”,“文”不谓书册也。凡自然现象皆谓之“文”,如云天文与鸟兽之文等。 人事亦曰人文。《易》《系传》言:“仰观于天,俯察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皆博文之谓,皆学之谓也。故学则不外感官经验,而思则不限于感官所得,其默识于不言之地,炯然自明。而万物之理,通于一而莫不毕者,故贞信而无所罔也。此思也,吾亦名为证会。如唯限于感官经验,则可以察物则之分殊,而万化根源终非其所可窥也。令兄前有信来,以谓今人只知张目求见,不悟闭眼始有深会。见处甚高,时贤哪得语此。又东方学术归本躬得,孟子“践形尽性”之言,斯为极则。形谓身。身者道之所凝。修身以体道,此身即道之显也,是谓践形。性亦道也。人禀道以生,既生而能不拘于形气之私,乃有以复其性,即弘大其道,而性分无亏欠,故曰尽性。 故“知行合一”之论,虽张于阳明,乃若其义,则千圣相传,皆此旨也。欧风东渐,此意荡然。藐予薄殖,无力扶衰。世既如斯,焉知来者?前函令兄,欲贤者得暇且图把晤,想尚未见此函也。

    与张君

    昨承枉过,深觉贤者有笃厚气象,至为欣慰。力蹉跎忽忽将老,稍有窥于此土先哲遗文,返在当躬体验,益信此理昭然,无可置疑。遭时衰乱,吾先哲之绪,殆已垂绝。端居深思,若有隐痛。此种隐痛,初不能明其所以,直为爱护真理,而恒怦然恻然,不能自已。宗门大德,传授衣钵,必勖其徒曰:“好自护持,毋令断绝。”少时不知此意,今每展览语录至此,未尝不怆然悲从中来也。承属撰一短文,略述东方思想与西洋思想根本异处。此事乌能以短文言之。即欲表以长文,又谁肯留意。此土先哲,深穷宇宙人生真际,其入处,要在反之身心践履之间,却不屑衍为理论。虽未始遗弃知识,儒家不反知,道家却反知。 要其归极,在体真理而与之为一。所谓形色即天性者,固非徒事知识可臻斯诣。曾见一译本,述罗素语,哲学不能为禽兽讲,亦不能为一般人讲。此可谓如语者,实语者。凡夫无深广智慧,无卓特眼光,无高远胸抱,便于无上无容真理至极绝待,故云无上无容。 不生希求想,根本不能与之谈此理。况欲其能相契人耶?今日学子,安于卑陋怠散,虽剽窃西学,而于知识方面实不曾作过有根据有体系的探求。彼对其所标榜所崇信者尚如此,若更欲引之以其所不及,则适为彼所诟詈已耳。此正佛家所谓末法时代。吾侪唯有留心物色善类,相与护持,任重道远,毫无恐怖。此自是久远事业,不必规规于目前影响。报章何足言耶?来示所谓昏昏闷闷之苦,昏闷只是心为物役之故。若此心不为物役,即念念昭昭明明,昏闷从何而有?人心本自昭明,本转物而不为物转。其所以为物役,而至如庄子所呵“直为物逆旅”云者,则缘习心用事,而全障其本心,即已失其昭昭明明之本体故也。仁者已精察到此。幸其深勘到底,抉发贼窝,用快刀斩乱丝手段,切莫随顺他去。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颠沛必于是。要在一念振起,不甘堕落而已。欲言不尽,诸维亮察。

    答李生

    前次谈话,谓《论语》好处只是纪录孔子日常生活间事,不空谈道理。然吾恐记者见地,亦只合及此。子贡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子贡且不得闻,况其他乎?但证以子贡之言,孔子未尝不谈高深的道理,只是能闻者少耳。《论语》底记者,当是很老实的人,只是他闻得着的,便为记录;他所不可得闻的便不妄传。他于夫子底态度和语气很能作切实的描写,似是不曾妄下一字的。吾人由《论语》底记录,亦可寻玩孔子哲学思想的根柢与体系。

    杨仁山居士疑《论语》有后人搀加字句处,常举“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以为“不问马”句,后人妄增,记者必不无端置此间语。盖夫子入朝,必以马驾车,今方退朝,马不在厩可知,何须问马?记者置“不问马”一语有何意义?吾谓杨氏说未妥。此处正见记者记录必求详实,其于夫子一言一动,直是仔细留心,朴实描写。夫子不曾问马,他便据当时情态记录。然已于上文记子退朝,则所以不问马之故,自可见得,并非如朱注所谓“贵人贱畜”也。

    《大学》、《中庸》为孔学总纲,盖七十子后学所述,汉儒亦有搀杂。二书言治理之部分,皆以太平大同为归趣,实《公羊》所本。来问,举凡有血气,莫不尊亲,疑尊亲为尊王。大误。盖谓大同之世,人莫不互相尊、互相亲也。此章首“唯天下至圣”云云,非谓太平大同时,犹有王者君临天下。儒者本以王道寓其至治之理想,必人人皆有王德,然后天下可言太平大同。

    与张申府

    胡煦之《易》,兹因谢石麟由北大借出,乃匆匆一读。其人确具有哲学头脑,而其立说则毛病极多,无从说起。此由当时环境所限,固难过责。渠主象数,而根本反对王辅嗣。实则王氏之“得意忘象”,是乃深于《易》者也。胡《易》宗邵氏先天图,而更以己意补伏羲图,似可不必。自汉以来,除辅嗣外,言象数者,大抵承术数之遗,曲意穿凿,劳苦而无功,繁琐而无理。吾意《易》之始兴,本缘占卜,及经孔子修定,则纯为哲学思想之书,永为吾民族玄文鸿宝。今之言《易》者,但据《周易》,即辞以究义,毋取拘牵象数。六十四卦,以类万物之情,以尽万化之故。其根本原理,则以太极之一元,显为阴阳对待,相反相成,而变动不居也。老子“一生二,二生三”之说,盖本于卦。每卦皆以三爻明变,老氏申述此旨也。庄子尊孔而述老,其学渊源于《易》,又不待言。魏晋人推本《周易》《老庄》,谓之三玄,不为无见。

    与张君

    前见某文,言中国哲学以“一”字或“本根”、“本原”等词,为本体之代语,此皆有据。但于此等字,似尚欠训释。“一”者,绝对义,显无分别相。“本根”等者,则克就现象而推原其实相之词。实相犹云本体。 此等处,大是困于言说,却须善会。若错解时,便将现象本体打成二片,便成死症。从来哲学家谈本体者,都于“体”字不求正解,而与原因意义相混。须知言因,则以彼为此因;言体,则斥指此物之体,无所谓彼也。故体非原因之谓,即是现象之本体,固非立于现象背后而为其原因也。自来谈本体者,多与原因意义混淆,实足使人迷惑也。中国儒道诸书极难读,须会通其整个的意思乃得之。至云向郭是无体论,亦未谛。彼所谓“独化”,特遮遣造物主耳,非遂谓无体也。无体即无用,何化之云?物各独化于玄冥,有味哉斯语也!用则万殊,故谓物各独化也。玄冥者无物也,无物而非空无,只是不同于情见所执为实物之有耳。物各独化于玄冥,不是无中生有,实乃大用流行,历然众象,而实泊尔皆寂,故谓玄冥也,若果无体,如何杜撰得有来?魏晋人言《老庄》,大抵主从无肇有。原彼所谓无,亦不为本体空无,大概计宇宙元始有个万物都无的时候,故谓之无;其后万象滋生,乃谓之有。此等意见,由其根本执着现实界,故有这般推论。若真见体者,则了一真现起万变,宛然有物。 万变皆即一真。本无实物。 于此说有说无,只是戏论,而况可云从无肇有乎?但如在科学上说,则假定宇宙万象为实有,而寻其发生,如由无生物以至生物,似亦可逆而推求,最初有一个无物时,即无生物亦未形成之时,而可谓之无矣。然世间知见可作此量度,玄学家却要超过这般见地,未知吾贤以为如何?

    答友人

    《般若》空诸行相行者,如物的现象,心的现象,皆说为行;行相者,谓诸行之相状。参考《新唯识论》语体本《转变》章。 正为执着行相而不了诸行实性者遮其执耳。故空者,空其所执也;所执既空,则悟即诸行相即真实相,更无可空。肇公云,觌目皆真。彼游什公门下,已得正解,发语不妄。佛法原无多子,见到时亦恶用纷纷者为耶。佛是遍智,及一切智智,谓其己究了一切法真实相,即谓本体。 故以是称之。若谓佛于万事万物无所不知,则今科学上所发明及佛灭以后世变,皆佛尽所预知,有是事耶?又云,护法清辨之争,多少问题,俟诸异日。力亦未敢闻命。护清两公皆千年前陈死人,理为彼争个甚么?吾唯自求此理之真而已。吾自求之,而诚得乎其真,则彼立说之是者,吾亦以为是也;其非者,吾不忍谓是也。是非以理为准,不容以人为准。这家那家是非之争,此是考据家食古不化者所作活计,孰有智人究心理道,而肯为此者耶?兄若疑弟未见到真处,则须将鄙说不合处,真指而痛斥之,敢不拜嘉。若不直指其失,而横断为妄见,何以服人?

    文字般若是从清净心中流出。终古不见自心,终古翻弄文字,文字则文字矣,般若则未也。朋友之义,存乎直谅,采纳与否,是在吾兄。

    答敖均生

    来函不主离器而言道,此说甚是。吾向阅译籍,细玩西洋哲学家言,私怀以为现象与本体,名言自不能不析,而实际则决不可分成二界。哲学家于此,总说得欠妥,由其见地模糊故耳。实则现象界即其本体之显现,犹言器即道之灿着。苟于器而识道,则即器即道,而道不离器之言,犹有语病。夫唯即现象即本体,故触目全真。宗门所谓“一叶一如来”,孟子所谓“形色即天性”,皆此义也。佛家《般若》,说“照见五蕴皆空”,五蕴通心物两方面现象言之,亦现象界之异名。 即来书所谓“呵形器为虚妄”是也。然佛氏所以如此说者,正以众生皆迷执形器为实在的物事,而不悟形器无自体,皆道之所凝也。故于形器而不作形器想,即于形器而识道者,此唯大觉能尔,而众生不知也。以是故,佛乃呵破形器,以除此妄执,欲众生悟形器无实,只是道之灿着而已。“一叶一如来”,色色现成,头头真实,何不当下识取?岂可骑驴觅驴?此其归趣,与儒宗亦自不二。唯儒家直下于形色显天性,故不必呵形器为虚妄,即俗诠真,融真入俗,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是也。释子必欲卑儒崇佛,非唯不知儒,又岂得为知佛者乎?

    与张季同

    前次与李君枉过,匆匆未尽欲言。嗣承李君寄《论山水画》一册,拨冗展阅,见其择精语详,足以快意矣?但亦有极待商榷者,略举二事。如第五段“画境与真境”中有云:“但造物所造世界,都不如画家所造世界之完全。盖因造物所造之世界,即现实世界中,万类均为个体;画家所造之世界,即艺术世界中,一切概属共相。个体多具缺陷,共相则甚圆满。”此一段话,颇觉不安。李君谓“造物所造之世界”,辞亦欠妥。宇宙岂真有造物者耶?然姑不深论,第以推原万象,而不得其朕,乃假为造物之名,则亦未始不可,但须知是假名耳。然李君谓造物世界即现实世界,万类均为个体,此则不应道理。须知现实世界与造物世界,不可并为一谈。何谓现实世界?即吾人在实际生活中一切执着的心相是已。如说窗前有一颗树,这一颗树在吾人意计中是与其他底东西互相分离而固定的,这样分离而固定的东西决不是事物底本相,只吾人决计中一种执着的心相而已。李君所谓现实世界即此是也。至于事物底本相,本非可以意想计度而亲得之者。此处恕不及详谈。李君所谓“造物世界”当是指事物底本相而言,此即实理显现,法尔完全,法尔犹言自然。 本来圆满。吾人必须荡除执着,悟得此理,方乃于万象见真实,于形色识天性,于器得道,于物游玄。如此便超脱现实世界,而体合造物世界。虽无妨顺俗,说有个体的东西,而实不执著有个体相,并共相之相亦复不执,荡然泯一切执,更何缺陷可言?总之,真正画家必其深造乎理,而不缚于所谓现实世界,不以物观物,善于物得理,故其下笔,微妙入神,工侔造化也。岂唯画家,诗人不到此境,亦不足言诗。“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中庸》引此而申之曰:“言其上下察也。”“上下察”者,即实理昭著之谓。故未尝滞于物,而乃妙得此理矣。如果画师、诗人执著有现实世界,即妄计有个体的缺陷的世界,不能入理证真,此等人哪得创造艺术世界来?李君此处失不在小,愿虚怀一究此事。又其第二段有云“国人思想向重二元”,而引《周易》“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等文为证。此复甚误。《易》之乾元坤元,实是一元,非有二元。坤之元即干之元也。自来《易》家言象者,以乾为天,以坤为地,然皆曰天包地外,地在天中,则坤非离干而别有其元。此义甚明,如何不察?《系传》言:“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夫道,一而已。立天者此道,立地者此道,立人者此道。然道本不贰而至一,但其发现则不能不化而为两。阴阳柔刚仁义者,言乎道之发现耳,本非谓阴阳柔刚仁义之即道,然亦不妨说阴阳柔刚仁义为道者,以其为道之发现故也,不能外阴阳柔刚仁义而求道故也。若不明乎此,而遂谓阴阳为二元,则道将成两片死物,又安得有圆神不滞、变动不居之大用耶?至老子言“大道废有仁义”,明与《系传》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之旨相反。盖以为道之散着而为仁义,则已失其浑全,此老氏之误也。道非顽然的物事,随在发见,皆其全体流行。其发而为体物之仁,仁者会物为己,无差别相,故云体物。 仁即道也;其发而为制事之义,义即道也。吾尝言老子之学本出于《易》,而往往立异以反《易》,喜为偏至,终乖至道,故并论之。昨日病发,意绪不隹,写此未能达意,愿贤者相与究明。

    答刘生

    《易》者象也。象义云何?吾尝因此别有会心,欲俟作《量论》时别明象义。如吾意中观想天上一颗星时,即现星相,而此星相明明非天上之星,只是彼星之一种征符,应即名之以象。但此象者,实交绾意义与物而为之名,并不可分别为在意之象或在物之象,又且不可分别执定有实意与实物。此义当别详。总之,意与物无非依变化流行的全体之过程中所诈现为二方面的能所相,而假名意及物。所以说到象,自然有能所相。无所相,能不独构其象;无能相,所亦不自显其象。故象是依能所之交而成。但能者非有实意之谓,所者非有实物之谓,只是诈现为此二方面。然虽诈现,却是能所宛然,非无力用。故当能所相诈现时,其所的方面,自有势用引发能;而能的方面,即缘所的方面底接触而起一种势用,现似所的相状,即此名为象。故知象者是能所融一相,所以说象是交绾意与物而为之名。

    又来稿云:“器未有时,已有其器之理在。”余以为“理”字看如何说法。若克就本体而名之以真理,则此理乃绝待,是为器之所由成,王辅嗣《老子注》云,道者,万物所由之而成。道犹言理也。万物之本体,名为理,亦名为道,故曰“物由之以成”。 备众理而不穷。所谓一为无量,一理含无量理,即无量器之所资始,其妙如是。一理谓本体。 无量为一,无量理统于一理,无量器资始于一理。 其妙有如此者。若克就本体之流行而言理,于此当云“理者器之理”,不可离理与气而疑其有无不相俱也。于一真实流之过程中有众相现,谓之器;相者,流行所现之迹象。相万殊故,曰众相。如燃香楮,猛力旋转,有火轮相现。由此譬喻,可悟宇宙间众相皆非实物,元是流行不住。器即众相之称。 器有其则,谓之理。俗所见为每一器之现,只是一真实流之过程中之一种节序,而甲乙等等节序,相互间莫不有则。盖所谓流行,元非乱冲而无则者。无则即无以成其流行。易言之,无则即无以成为众相或器。《诗》云“有物有则”,其义深远极矣!则亦名为理。 一真之体,含蕴无量理,即含蕴无量器之可能。此处吃紧。 谓器未有而理先在,是离理与器而使之可不相属也。其实器未形时,即其理俱隐;器之已形,而其理俱显。然则器只有未形已形之分,不可云先无后有。器之理随其器之未形已形而为隐显,故不可析理与器为二,谓理先在而其器尚无也。无量理与无量器之可能,皆为一真之全体内所含蕴而无或亏。器未形时,有将形之可能性在,不得曰先本无是器,但其理固在也。“不得曰”三字一气贯下。 须知克就流行言,器之理与是器本不可离。即此真实流,现似众相,则曰器;“现似”之“似”字吃紧。似有其相而已。实则流行不住,原无实物。 众相有则而不可乱,斯曰理。理与器安可离之,使或不相属乎?余颇欲于作《量论》时更详之。

    与张君

    李教授曾为一文,就中国历史甄明循环之理。此文吾未之见,唯吾意有与彼不同者。闻彼编持循环论,则吾主张循环与进化交参互涵而已。进化论创自达尔文,然后之谈进化者,犹以达氏为堆集论,而以生源动力、创造不息明进化,生源动力特复词耳。动力即是生源。此“动”字义即变化义,生生义,非是如物体依一定时间通过一定空间之为动。 此实合于吾《大易》之恉。吾言进化,义主《大易》。循环者,俗计万象周而复始,所谓重规叠矩是也,此亦说得过于死煞。吾谓循环,事象推迁,有若一往一复而已。虽万化之情,往必有复,然后之往复持较前期,自不必质量相等。此其所关甚大,不容忽视。

    进化、循环两辞涵义略加上述,今更略明二者交参互涵之妙。先征自然现象。日月交推,寒暑迭更,此属循环,莫为异议。然前刹那日月未尝延续至后,后刹那日月乃是创起,乃属新生,特与前状相似续流耳。故日月现象,实即动力新新健创之表现。即此日月,刹那刹那,恒是进化。若徒据循环一方面之观察,将谓今兹日月,犹是故物复现,云何应理?准此而谈,循环法则实与进化法则交相参,互相涵。道以相反而相成也。日月如是。推之寒暑乃至万象,成亏生灭,消息盈虚,化机往复,莫匪循环。往者未尝暂留,复者创新而不用其故,则亦何适而非进化耶?

    次征人事。世间无绝对之美,善恶治乱,亘古相待。《易》言《既济》而必终以《未济》,斯义玄微,小知难喻。夫《未济》者,《既济》之始也;《既济》则《未济》之兆也。故积恶之世,善若不复,而善几实潜焉。浸假恶往,而善来复矣。积善之世,恶若不复,而恶几实隐焉。亡何善往,而恶来复矣。善恶往复,故谓循环;治乱相待,亦应准知。夫治乱善恶,恒相往复,此其往复,即率由乎循环法则,而万象若无甚殊怪诡异者。然必谓后后之治乱与前前之治乱同其质量,后后之善恶与前前之善恶同其质量,则又审事甚肤,而无以察夫进化之理也。如今之党治独裁,或中央集权,亦可谓为革命自由以后,仍复于专制之形式。又如苏俄共产,亦得说为原始社会共产制之复兴,此皆受循环法则之支配,莫之预期而自尔者。然经过资本主义之技术及工场组织等等积累而复兴之共产,其与原始社会共产制质量迥别,此稍有识者所共知也。革命自由以后之中央集权或党治独裁,与往昔君主专制异其质量,又不待烦言而喻也。则安得偏执循环之论,而不究其进化之实耶?此就人事推征,亦足证成循环与进化本交参互涵而成其至妙。

    循环之理,基于万象本相待而不能无往复;进化之理,基于万象同出于生源动力而创新自不容已。进化之中有循环,故万象虽瞬息顿变,而非无常轨;循环之中有进化,故万象虽有往复而仍自不守故常,此大化所以不测也。

    答韩生

    吾前日面谭,一般人不曾自察识他曾否有思维作用,吾子却不肯印可,以谓人都是善用思的,何可如此菲薄人!子之意固厚,然于“思”字未了在。王船山先生《读四书大全说》云,只思义理便是思,便是心之官。思食思色等,真非心之官,则亦不可谓之思也。孟子曰“先立乎其大者”,元只在心上守定着用功,不许寄在小体上用,以耳目有不思而得之长技,一寄其思于彼,则未有不被其夺者。此段话精察入微,才分明显出思之所以为思了。须知思之发虽不能不藉耳目官能为用,此中“用”言,犹云工具。 但思确是一心内敛,主宰乎耳目官能,专一融摄义理才叫做思。若心外驰而不得为主,即寄其思于耳目官能,便以小体役其心,而夺心之用,小体谓耳目官能。 乃为食色安佚等等是殉焉。此殉于食色安佚等等之思,据实则本不是思,只是耳目夺心之用,而自逞其技,所以成乎聋盲爽发狂,如老氏所呵也。心不宰乎耳而任耳夺其用,则耳殉没于声而失聪,故聋也;心不宰乎目而任目夺其用,则目殉没于色而失明,故盲也;心不宰乎口而任口夺其用,则口殉没于味而失其正,故爽也;心不宰乎四体而任四体夺其用,则四体殉没于散乱,故发狂。吾子谛察一般人的生活,几曾把握得他底心住,使不被夺于耳目官能,外驰殉物,而能保任其心,以宰制耳目官能,显发思底妙用,融摄万理而无滞耶?吾子谛察至此为句。 所以,一般人大概没有思维作用,直不自察识耳。

    再答韩生

    闻吾说思,已有领悟。但于“心纯属内敛”之说犹乏深解。子能不以所未解者为已解,此甚可喜。为学最怕轻心人,遇事肤泛过去。只有明睿作用,专一内敛,这才是心,否即无心。内敛者,谓不随耳目官能迷乱奔流故。唯然,故能主宰耳目官能,而神其用。此中“用”者,作用之谓。 禽兽有知觉运动,而不得谓之有心,以其精神作用不能内敛故也。人禽几希之异在此,其可忽哉!佛家《阿含》说“系心正智正念住,守护根门”,与孔子告颜子“四勿”之旨,皆指示真切。即以心不随五官流散,故成为心也。 《易》《系传》曰:“仰观于天,俯察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曰观曰察等者,何常废耳目等官能而不用,只是神明为主于中,神明谓心官,即思也。 发之于耳目等官能,而交乎天地万物,尽其观察之妙用。而复其性分上物我一体流通无碍之本然,此即“思不出位”之义也。若下等欲望之思,便是思出其位,而为耳日等官能所役,以从乎欲,而殉没于物。故云思出其位,言其被役于小体,而不是心之官也,。

    答友人

    嗣续观念,在儒家视之,所谓“生生不息”之诚,“於穆不已”之实,即于此而显著。故重嗣续者,非宝贵其氏族的形气之蕃衍,而实于此见天理之流行。古者新妇庙见,必隆其礼;采苹采藻,必洁其仪。有夫妇而后有嗣续,所以不可亵也。儒家伦理,可谓致广大而尽精微矣。但自印土佛家思想输入,其徒始弃室家,而绝嗣续。圣人忧乾坤之熄,若有先见。又自西洋思想输入,青年流荡者,夫妇之离合既易,而嗣续观念亦失去往日所持底神圣意义。实则人类之嗣续观念,乃即于形气之递禅,而见为实理之不容已。宇宙人生,所以为至真而非妄也,至善而无恶也,至美而不可厌丑也。道家之言曰“子孙者天地之委蜕耳”,此以破私其子孙为己有之执则可矣。若以理言之,子孙之继继绳绳,无有断灭,是即道之不穷也,性之无尽也,而曰“委蜕”云乎哉。故道家者流,必卒诉合乎释氏。又乃“委蜕”之云,不知形即理之昭著,亦将与唯物思想同其陋。荀卿谓庄周“蔽于天而不知人”,此正确之评。天与人不可二之也。儒者于人道见天德,深远极矣!庄子于人生欠真切体认,故不了天理之实,而妄以哀死为未达,将趣于无生矣。弟尝谓老庄终不识得“天行健”的意义,此其根本差误。儒家之学,确为至理所在。惜乎后生靡于狂潮,无可与言斯事耳。

    答某生

    中国自汉以后学者,类皆无民族思想。盖史家实播此毒。魏收诸贱竖,为胡虏作史,谄颁凶猘,上拟虞夏,刘知几虽尝讥之,然亦谓其记载失实耳,非真能辨华夷之类也。大抵两汉盛时,群胡内附,天下一家,学者喜张《春秋》太平之义,遂缺乏民族观念。典午以降,士大夫屡屈于强胡,浸假则以豢养于外人为乐,而自残其类,此真吾民族之危机也。尝谓世界未能遽跻大同,则民族思想无可遽泯,只须导之以正。大抵各民族间必各有其民族思想,即各能自爱其类,各图自立自存,自强自创,乃能共进于太平。故民族思想善导之,乃所以促进太平,实与太平之理想不相背也。若使有甲民族焉绝无民族思想,则必涣散乱亡,以招他民族之侵略;又或有乙民族焉过持狭隘自私的观念,专以侵略他民族为事,终必有弗戢自焚之忧。甲本不及,乙又太过。过与不及,皆为世界进化的阻碍,为人类理性发达的障害,人类幸福的绝望即由于此。“《春秋》无义战”,诛侵略也;春秋于征战之事,无有以为义而予之者。 书虞亡,罪被侵略也。中国汉以后儒者不通《春秋》之义,而民族思想日益式微。南宋之儒尝持《春秋》以呼号复仇。复仇者,复赵氏一姓之仇也,于民族何与?故民志终不振,则胡人又起而乘之矣。若乃明圣挺生,独知民族思想之可贵,而以哀号于族类者,其唯衡阳王子,郑所南、吕晚村亦其亚也。今外侮日迫,吾族类益危,吾人必须激发民族思想,念兹在兹。凡吾固有之学术思想、礼俗、信条,苟行之而无敝者,必不可弃;凡有利于吾身吾家,而有害于国家民族者,必不可为;凡有益于公而有损于私者,必不可不为。日常服用,除药品外,有可不需外货者,宁崇俭素,而誓不买外货,以此誓于皇天后土,慎守终身,是则吾平生持奉麟经之志也。凡吾之所自期与期诸人者,皆人之所易知易行,然而人多莫之知莫之行也。

    与汤锡予

    看《大智度论》,镇日不起坐,思维空义,豁然廓然,如有所失,如拨云雾。 如有所得。如见青天。 起坐觉身轻如游仙,惜此境暂而不常耳。

    答王生

    礼者履也。吾人践履中无不由礼者,日常作止语默,何在非礼之表现。动作必不乱,不乱即礼。 静止必不昏,不昏即礼。 言语必成章无悖,成章无悖即礼。 含默时必中心昭昭而不昧,昭昭不昧即礼。若动于游思妄想纷扰即非礼。 无在不实践乎此礼也。故曰礼者履也,是吾人所日常践履而无须臾违失者也。朱子以天理之节文、人事之仪则言礼,意义甚深。推礼之原,则本乎性矣,所谓“天理之节文是也”。礼之用,则显于万事而无不在,所谓“人事之仪则是也”。礼之原即天理,此不变者也。礼之用即仪则,此随时而酌其宜者也。故曰“三王不袭礼也”。今后生无知,妄曰吃人的礼教而必欲打倒之,是既昧其原,又不知其用也,是将同人道于禽兽也,恶乎可?

    与友人

    承转示曹君函,知彼谓宋儒末流近禅,或不免禁欲,要非程朱诸老先生之过。弟则请曹君将程朱诸大师遗书细玩一过,看他有禁欲意义否?弟虽粗妄,何故读《论语》不起此感,而读有宋诸大师书便起此感?如欲检取文证,亦不难具举,顾不必如是烦琐耳。明儒陈白沙先生亦云,斯理也,宋儒言之备矣,吾恶其太严也。此言婉而深。夫束缚甚者,不足向上,而反益趋下。宋人委靡自私,终以覆亡。程朱诸大师所振救者几何?又云,末流乖本,故不得以其末之失,为其本之过。然何故成为如此之末流,则自其本必已有不得不如此之趋势。履霜坚冰,由来者渐,此义不可不知。独谓矫弊不当为过激之谈,是见道语。尝以为老庄非礼,薄仁义,岂谓礼与仁义真可非可薄哉?亦恶夫礼与仁义之名立,而以之率天下,则人遂袭而取之以作伪耳。矫伪之弊,遂不惜过激而为已甚之词。故非礼薄仁义,将使人尽去其一切可尚之迹而反之天性,自然莫非仁也,自然莫非礼也,老庄用心盖亦如此。然而老庄过激之论,其影响卒至废礼而灭绝仁义。如魏晋人之颓废放纵,此岂老庄所及料哉?世人或以魏晋尚虚玄者,亦不尽可非,如王辅嗣之睿智,阮嗣宗之孤心,何可多得?不知任何衰俗中,总可得一二佳人。魏晋习老庄者,以其颓废放纵,习为风尚,传播社会,自是当时事实。唯其薄仁,故流于麻木、昏闇、冷酷、无生理而颓放矣;唯其薄义,故流于委靡、污贱、虚诳、无生气而颓放矣;唯其非礼,故流于摇荡、散乱、内容空虚、无以自固而颓放矣。魏晋人以颓放故,沦于胡虏,蔑能自振。此在历史可按。安得谓其间有王辅嗣辈,遂饰称尔时尚虚玄者无颓放恶俗耶?即就辅嗣辈而论,亦少惇大笃实气象。嗣宗畏葸,而托放荡以自免。君子居仁由义,吉凶与民同患,履虎尾而不惧,何至若是?要之,魏晋人之颓放实为老庄非礼薄仁义之过激主张所必有之影响,此可戒也。弟亦知当今之患,诚在纵欲,固宜诵法程朱以拯生人。然欲不可纵,亦不可禁。故弟自中年以来,于程朱诸大师拳拳服膺,不敢轻叛。虽谓禁欲主张稍过,然深以不许纵欲为真理所在,实未敢攻击程朱。如老氏所为过激之论,终不忍效尤也。今人破坏固有的道德,社会上也是一种颓放现象,如魏晋人一般。有问,如袁世凯一辈人虽是作恶,却甚勇猛,似非颓放。曰:否否。看他勇于作恶,正似飞蛾奔火。他是无生命无理性的东西才忙迫胡乱去,此正是颓放,非勇猛。唯强为善者,才是勇猛。

    曹君又云,饮食男女之欲,性也,此不可禁。外此则皆习气耳。此说大有病在。宋儒有知,决不愿闻。饮食男女之欲谓为非性乎?则生人之欲,岂有不依天性而动者耶?而天性又岂是顽空耶?若谓饮食男女之欲即性乎,则紾兄之臂而夺之食,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是为顺其性耶?而谓宋儒见地乃如此乎?曹君本不识性,吾亦无从与之言性。必不得已而有言,则将曰:饮食男女之欲,自然有则而不可乱者,是所谓性之欲,即此谓之性可也。若饮食男女之欲,发而无则,以成乎乱,此即阳明所谓随躯壳起念,全乖其性,而纯成乎物之动。以其天性沦没殆尽,只是一团物质,故其动也,但为物之动,而不得言性之欲也。此事须切己体会,不可徒作道理讲说。至曹君别习气于饮食男女之欲之外,亦复未审。欲动而失其则者,即染污习气现行也;欲之发而有则者,亦即清净习气现行,是顺本性而起者也。凡欲皆是习,曹君殆未体究及此。

    答云颂天

    中国人头脑重实践而不乐玄想,故其睿圣者,恒于人伦日用中真切体会,而至于穷神知化,是得真实证解,而冥应真理者也。然在一般人则拘近而安于固陋,其理智不发达,则明物察伦之工疏,欲不为衰萎之群而不可得矣。西洋人头脑尚玄想而必根事实,又不似中人但注意当躬之践履,而必留神此身所交涉之万物,故其探赜索隐,而综会事物之通则者,乃无在不本诸经验,根据事实。即凡上智之所创明,中才皆得寻其思路,循序而进。印度人头脑尚玄想而过在蹈空,其智本足以察物,然乃厌患物质的宇宙而求灭度,此固不免于智之过。然穷玄,则至印度佛家大乘,而高矣!美矣!至矣!尽矣!此难为不解者言也。佛家虽主灭度,要是从其大体言之耳,若如《华严》、《涅槃》等经,其思想亦接近此土儒家矣。

    讲词

    为诸生讲逍遥游,至“御六气之辩”,因举郭庆藩解云:“辩读为变。《广雅》:辩,变也。《易》《坤》《文言》:犹辩之不早辩也。荀本作变。辩、变古通用。”大有精意。辩必有对。宇宙底变化也是有对这个道理。无对则何变之有?

    答邓君

    来书云:“若无轮回,生则桀纣,死则腐骨;生则尧舜,死则腐骨。何所惮而不为恶耶?”此见甚劣,直是不堪酬答。昔宋儒有遇此类诘难者,彼应之曰,人性本善,谁教汝自家作贱来?此老实话,若深玩味之,其义无穷。吾人自性清净,恒沙功德,万善庄严,直从自性流出。其或有不善而至于恶者,则以心为形役,而迷失其本性故也。君子尽性之学,一息尚存,即一息不容松懈,不使心为形役以丧其真。故朝乾夕惕,所以扩充其在己之所固有,而为生理之不容已者。岂复借助轮回,以惩恶而劝善哉?若必待轮回而为劝惩,则其人已迷失本性,毫不知有人生价值。将见未来之祸福,终不胜其现在之私欲,虽笃信为不善之无利于来生,而悍然纵恶,毫无忌惮,以取快当前者,无始时来众生,大抵如此。足下又何说耶?世变以来,商人、军人、官僚、名士鲜不念佛拜僧,奉持佛典者。而其人大抵罪恶贯盈,贪欲无餍,毫不自省,反以归依佛法僧为其藏身之固,若有所托庇者然。吾平生究佛法,而决不交接僧徒与居士,有以也。 吾亦非必破斥轮回,只以此理唯存在于信念之中。谈哲学,不须惹此葛藤耳。未子信根深厚,其集中许多祭文,读之想见其精神直与幽灵感通者然。他人祭文,看来不必信神,只是奉行故事,朱子却不如此。想他未尝不信轮回,以既信有神灵,则人死而神必不亡,轮回自可成立。朱子虽有反对佛家轮回的话,自是他理智作用对信仰起个冲突。然而他底信仰毕竟潜伏着,是摇夺不了的,如主张无鬼论的人,到昏夜仍是怕鬼一般。读朱子书,玩其生活,觉得他时时在在,如对神明。此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生活,直令我有虽欲从之莫由也已之感。

    与赖生

    南回后,得子两函,无心作复。欲将《新唯识论》译以英文,此意甚好,此事甚难。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吾年三十以后乃知此义。子以为《新论》易解耳,实则所解者,未必得吾意。子但求之区区言句之间,不知真解者,当求之言句所不能尽之意。吾四十余年来辛苦,其间层累曲折,吾不能自言也。《新论》之所得表者,至有限也,然欲识吾意者,又不得不借《新论》为敲门砖子。吾贤必由《新论》以通吾不尽之意,而与吾无间,方可译《新论》,否则詈吾而已矣。欲通吾不尽之意,抑必旁求印土大乘空有诸宗及此土晚周儒道迄魏晋宋明诸子,夫而后有以得吾之意。且知吾与前哲所为旁参曲证,而议论之间,虽有许多出入,终自有其大通而不相悖者,于此可见穷至真理,吾与前哲自有同符,即吾之意,果非私意也。至此而后可译《新论》。否则字字而拟之,句句而解之,知其曲不知其全,见其表不见其里,谓之然而莫通其所以然,妄谓得吾之意,吾又于何处呼冤耶?闻子将南行。果尔,可来杭小住数日。颂天亦甚望也。吾体气亏虚。今年在平绝未看书,良用悼叹。生事又无良策,只合听之。

    答赖生

    前函谈译事不易,得毋有未契耶?译事且置。读书又真不易言。须知东方高文典册,皆万理昭晰,归之浑括,故非学者涵养功深,自有甚深义蕴,断未可与之凑泊也。吾子勿谓某书我已得解也,即如此土《周易》,若通其训诂名物,便谓得解可乎?又如龙树中《论》,若通其名相及因明法式,便谓得解可乎?读《易》而仅通训诂名物,读《中论》而仅通名相及因明法式,则其于《易》、于《中论》也,安见其有无穷无尽之义味耶?唯胸中自有甚深义蕴者,其读《易》、读《中论》,乃感发万端,而叹其括囊大宇,果为无尽宝藏也。此意古今几人识得耶?《新论》亦自有含蓄,而人见而易之者,此必有故矣。愿子且置之。而博求夫此土晚周儒、道迄魏晋宋明诸子学以及印土大乘性相诸宗,深穷其蕴,反之当躬,加意涵养,至于真积力久,必有豁然油然,而与吾莫逆之一日也。九江私塾教书,初料子必不就,不意遂巳允之。凡人若无志深远,但以教书糊口,则随地可居;若欲努力学术,则所居之处,必不容不择。尘俗之地,断无缘引发理想。吾每至武汉,顿觉市廛气味,令人心中茅塞。自计足迹所经,唯北都荒廓,南京广漠,最宜修学。南京今不可居。 不得已而求其次,则杭州秀丽,差可怀也。九江比于武汉,又不及远甚,其地直无一毫趣味也。为子计者,南北两都不得资生,则随处觅一教席,度有一二好学者共事,亦足感发意趣,而相与向上,则神智自尔开豁。若私塾苦闷,恐于学人不宜。然子既有约,姑以半年为期可耳。如过杭州,即径来广化小住数日,亦少慰阔怀矣。

    答客问

    佛学诚难言,流派太多,典册太繁。然扼要而谈,则欲求元始释迦氏之意思,宜以《阿含》为据。四《阿含》中,而《杂阿含》更重要。及小宗廿部起,便已渐分空有两派思潮。小空发展至龙树、提婆而成大乘空宗,小有发展至无著、世亲而成大乘有宗。大乘空宗根本大典,则有智度、中、百、《十二门》四论,而《般若》为其所宗之经;大乘有宗根本大典,则有六经、十一论,如基师《三十述记》所叙。是故大乘空宗,集小乘诸谈空者之大成;大乘有宗,集小乘诸谈有者之大成。准此,则《阿含》以后之思想,宜详求大乘空有二宗学,即一龙树提婆学,一无著世亲学。故佛家思想之演变,虽极复杂而久长,然扼要言之,不妨假定《杂阿含》等四《阿含》为元始佛家思想。大空龙树提婆,大有无著世亲,均为后来新兴的佛家思想。吾尝据《杂阿含》等,以求元始佛家思想,而谓是期思想只是人生论,及大空大有分途成熟,大有便进而谈宇宙论。空宗颇谈本体论,此皆为新兴的佛家思想云。

    《般若》及四论,专遮拨一切我法执,欲令人空其所执故,自见真实。真实,即是本体异语。后皆准知。 真实理地,心行路绝,语言道断,不可直表。故因人之妄识迷执,不能自见真实,而以种种方便,破其迷执。将见所执既空,而真理自喻于不言中。此中真理,本体代语。 犹如拨云雾,便见青天也。谈本体者,东西古今一切哲学或玄学,唯大乘空宗远离戏论。此真甚盛事也。

    大乘有宗,初说五蕴。十二处,十八界,不过将五蕴色心法另变一种编排法耳。 分析色心现象,而明无我,以此破外道之神我论,其义尚承空宗。及无著造《摄论》,成立阿赖耶,以授世亲。世亲复造《百法》及《二十》《三十》等论,于是建立阿赖耶,说为种现缘起,而实任臆构造宇宙。吾所著《破破新唯识论》颇详此义。盖小乘谈有一派之思想,至大乘师无著世亲而始完成其宇宙论。理论虽极精严,而其失空宗义旨则已甚矣。

    佛家人生思想,自其元始以及后来大乘,皆主超脱生死海。《阿含》迄于大乘空有经论,都有此一贯精神。大乘虽有无住涅槃之说,较元始佛家思想为进步,然只反对元始之独善主义,故不许入无余涅槃、作自了计。必求无上菩提,发大悲心,行菩萨道。虽不住生死,而亦不住涅槃。必度尽一切众生;有一众生不作佛,则我亦不成佛,此为大乘特异之点。然要以度脱一切众生,令出离生死海,为最后蕲向。无论事实作得到否,而毕竟以度脱众生令出生死为归趣,即以出世与寂灭为归趣,此或是印度民族性之特别处,吾人亦不必论其是非。

    答某君

    《新论》具云《新唯识论》。 之出,解人甚鲜,或可谓之绝无。区区常有意于贤者,不图来函又出意外。大抵吾子一向用力于西洋思想,与迂拙本不同路向,宜其隔膜乃尔。今就来简,粗答如次。

    一来函云:“摄聚与离散相对,坠退与健行相对。摄聚与坠退,似无必然之关系。”观此所难,于吾书翕辟义,似绝不相干。翕辟义,首须细玩《转变》章。《新论》二十五六等页。 此处纯据宇宙论之观点立言。余以为哲学上之派别虽繁,要其解说宇宙之所以形成,其根底终不出唯心唯物二派之论。如现代罗素虽云非心非物,实则其根底仍不妨说是唯物论。 迂拙平生始于积测,终于反验,确信宇宙本体不是世所唯之心,亦不是世所唯之物。易言之,本体是什么,此非想所及、非言可表。然则毕竟无说乎?曰,只有在本体之流行处,假设言诠而已。不识此意,正是未曾读过《新论》。本体不可拨无。若云无体,即是顽空,云何而有流行?又不可说流行即体,以流行唯是幻相,顿起顿灭故。《转变》章谈此义甚微,须于言外会意,若以忽心遇之,便不相应。 流行无实自性,故说诸行性空。诸行者,色心万象之代语。所谓色心万象,即依流行幻相而假名之也。《般若》说“诸行性空”,即谓流行幻相本空,无实物故。 说流行即体者,何异说体是空?此即还成无体论,义不应许。万象泡幻,了无根据,不应理故。当知流行是用,用必有体,但体不可以知识推度而知;知识由经验事物而起,于其所知,恒作物解。今此云本体者,实不可作一物想。如作物想,即是倒妄,即成戏论。故前说言本体是什么,非想所及,非言可表。无已,则唯即用显体,庶几方便,而得相应。用者流行之异语。盖流行非即是体,而体要非超越流行幻相之外而别为独存之死体,此处端赖超然神会,而难以言议者也。体必有用,亦定不离用。定不离用者,即定不离流行故。定不离流行,故乃于流行中识体,是谓即用显体。旧师亦未始不欲即用显体,以其于用上建立,便将体用打成二片,于是陷于邪计。《新论》《唯识》章末段,备详此意。《破破新唯识论》发挥斯义尤详尽,惜乎时人多莫之览,即览亦莫之识也。《新论》假说功能为本体。内学院某君驳之,不知即用而言,体在用,语本阳明。 故可假诠恒转功能名体,以彰本体之流行,否则必如旧师将体用截作二片,又何可即用显体乎?《新论》全部旨意,只是即用显体。易言之,只是谈本体之流行。此根本旨意,若忽焉不察,则此书直可覆瓿,尚何必较量于单词片义之间耶?

    若复了知《新论》唯是谈本体之流行,应知流行定不是单纯的势用。流行即是势用之谓,但此势用非单纯的。 即此势用,决定有一个翕。不翕,便莽荡空虚,哪有宇宙人生?宇宙没有一刹那空虚过的,设想诸星体将有毁灭的,即宇宙便空虚,然方其毁灭时,必即生成相续。此种假定是合理的。 即是翕的势用这个翕便叫做一种势用。 没有一刹那间断。若有一刹那间断,即是空虚无物,亦即无所谓宇宙。如此却成印土古者空见外道之论,定不应理。故《新论》以恒摄聚言翕,自注“恒”字吃紧。翕即幻成无量动点。而此动点幻似有质,实非固定的物质性。科学家计原子电子等等为实质的物事,在经验底范围内,固可云尔;在玄学或哲学中,必欲穷究所谓物质的小块粒如原子电子等等者是否果为实质,则大是问题。依吾人之见解,分析物质至最终之小块粒,实不应执为固定的实质,只是一个翕的势用所形成的动点而已。动点幻似有质,究无实质。此所谓幻,元是事实。一般人闻说“幻”字便作劣义会,此大错误。幻义是活义,《转变》章固言之矣。昔朱子亦尝谓造化合有一个翕聚的道理,不然便是空洞无物。此说似见《语类》,兹不及检。 吾所参悟,质之彼说,适足印证。夫翕既即是本体之流行,易言之,即是本体所显现底一种作用,而且是自为矛盾的一种作用。因为本体无方所、无形相,元不是物质的,但其作用显现,不能不有所谓翕。翕即幻似成物,是则翕之用,翕即是用。 疑与体不相顺。易言之,即此翕者乃本体上显现自相矛盾之一种作用。《新论》云,翕则疑于动而乖其本也。二十六页左《转变》章。 又曰翕而幻成乎物,此所以现似物质宇宙,而疑于不守自性也。五十七页右,《明心上》。 又曰,翕则若将不守自性,而至于物化,此退义也。二十七页左,《附识》语。 凡此皆明其作用之自为矛盾,即以其将至物化而不守自性故也。夫本体以不变为义,岂果物化而不守自性者耶?理必不然。夫其翕也。若故与其自性反,乃若其自性固具至健纯净之力用,则正待翕而后显。此处吃紧。 诚以翕而成物,故所谓本体底自性力本体固具至健纯净之力用。曰自性力,犹《易》之干也。 得有所利用以表现。《新论》云,恒转毕竟常如其性故。恒转者,本体之代语。 唯然,故有似主宰用,乃以运乎翕之中而显其至健,有战胜之象焉。即此运乎翕之中而显其至健者,名之为辟。第二十六页左。 据此,则所谓翕者,乃以显辟。《新论》有言,造化之几,不摄聚,则不至于翕;不翕亦无以见辟。第二十七页左。 又曰,一翕一辟,若将故反之,而以成乎变也。第二十六页左。 又曰,一翕一辟之谓变。自注云,两“一”字,显动力之殊势耳,非谓翕辟各有自体,亦不可说先之以翕,而后之以辟也。第二十六页左。 据此,则翕辟同为纯一之本体所显现之两种作用,乃相反相成,相待相涵,而为万化之源。《破破新唯识论》曰,辟必备翕,若令故反;翕实顺辟,而非果反。初版七十三页。 此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者欤。《破破论》又曰,彻内彻外,只此翕辟之流,而实无有内外可分。自此实悟无所谓小己,无所谓宇宙,只此翕辟之流,刹那刹那,顿起顿灭;刹那刹那,顿灭顿起。如此流行不息,犹如闪电,至活无迹。初版七十六页。 至哉翕辟!造化之秘,天人之蕴,尽此矣。所谓“妙万有而为言”,“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

    是故翕辟之论出,而色心之执始空。《新论》有云,夫翕,凝而近质,依此假说色法;色即谓物。 夫辟,健而至神,依此假说心法。以故色无实事,心无实事,只有此变。第二十六七页。 《新论》《唯识》一章,先遮境执,彰无实色;非有实外物故。 次遮识执,显无实心;而后次之以《转变》,明色心虽复无实,要依翕辟假立。依辟假立心,以为之能;依翕假立色,以为其所。摄所从能,故名唯识。科学泯能归所,曲尽物则;玄学摄所从能,妙尽己性。《中庸》云“尽己性则尽物之性”。此己非小己之己。盖滞形即物我区分,见性则物我同源。物莫非己也。佛说“万法唯识”,孟氏说“万物皆备于我”,皆摄所从能之谓。 《新论》寄意深远,虽时贤所弃,唯真理之所在,敢媚俗而内疚?

    又复应知,翕辟同为纯一之本体所显现之两种作用。作用亦省言用。 用之为言,显其非异本体而有别自体。《破破论》曰,顽空不可谓体,故必有用,假说流行。原注,流行即是用之代语。 流行即体,元非异体有别实物。原注云,流行者,即是本体之流行,故不可说其异于体而别有实物。若认流行为有实物者,便与体对待而成二片矣,此不应理。初版三十五页。 如稻依谷子起,乃异于谷子而别有自体,截然二片,体用切不可作如是理会。夫体用难言,强以喻明,或喻如波与水。波相幻生幻灭,而举波是水,非异水而别有波之自体,非如稻异谷子而别有自体故。 此略可喻用。水起用,即幻现波相,而水性恒自如常,定不变改自性,此略可喻体。如是举喻,虽若易明,然至理迥超思议,理之至极,超出思议范围。 毕竟不容执喻以相猜卜,执即过患无边。若执着譬喻,在喻上刻求全肖,即去所喻益远。 夫翕辟是用,故克指翕辟,即不名体。犹如波不名水。 用依体起,犹如波依水起。 而非异体有别实物,犹如波非异水而有别自体也。 故说即用即体。易言之,此翕辟相,即是生灭相,即是变动相,正复于中,证见实性。何以故?用无自体故。实性者,本体之代语。翕辟相,即生灭相,即变动相,此是依体所起之用。然用非异于体而有别用之自体,故乃即用见体。 《新论》有言,生即无生,以生而不有故;生者绝不暂住,故未始有物也,然则生相本幻,其本体无生。如波相幻现,实无自体。其本体即水,而水性恒自如如不变,实未曾有波。故万象滋生,而实即无生。无生者,言其体也。 灭即非灭,以灭而不息故;灭故生新,其用不息,于此见本体常昭矣。若无本体,灭便永断,故曰“不诚无物”,诚即谓体。 变即不变,以变而恒贞故;如水起用,即幻波相,然水性如常,是谓恒贞。夫山峙川流,鸟啼花放,寒来暑往,夜晦画明,可谓极变化之致矣。然万有现象及其法则,宛然各如其所如。此何以故?良由本体真实无妄,故大用流行,自然有则,所谓至赜而不可乱也。据此,则变化万端而其体之恒贞者,固乃历万变而未始有渝,故云变即不变。 动即不动,以动而不迁故;凡物幻现动相,然物本无实,只是刹那生灭相续,幻似动转,其实物无暂住,前不至后,此不至彼,何迁之有?夫物无迁动,即于物不容作物想,而其本体真常已灼然矣。 此皆应真之言,穷玄之极。《新论》了义,于斯略结。参考四十八九页,《功能》章末段。 《破破论》亦云,观于流行,乃即用以识体。初版五十七页。 又曰,流者不流之流,万有波腾而常寂;行者不行之行,众象森罗而皆空。于众象而见体,即众象空;如于波而见水,即波相空。 此与前所征叙,互相发明。矧复默尔反观,灼然有宰,声色杂投,而应感寂然不乱。《破破论》曰,反之当躬,而得夫辟恒运翕而不肯物化者,于此见自性之恒如,而灼然于流行中识主宰,当下承当而无疑也。初版七十六页。又案《新论》《明宗》章所以权说心为本体者,以于心识主宰故。然即心名体,究是权说,义当别详。内学院有攻及此者,殊昧吾旨。 持此胜解,印诸《般若》、《涅槃》,一一吻合。世有不了吾旨,妄计《新论》以一翕一辟名真如,其厚诬亦已甚矣!总之,《新论》主张即用显体,即变易即不易,即流行即主宰,即用即体。而其立论,系统谨严,实以翕辟二义为之枢纽。若于翕辟义一有误会,即全书便不可通,直可谓为毫无价值之书。尝欲别为杂录,疏通其旨,而精力短促,苦无意绪,不知将来得便为之否。特因来难,略述所怀。本义既明,其诸疑滞或可豁如。是在仁贤,不鄙刍荛,降心加察。入理浅深,存乎往复体验。如人交友,非相与至深,未容以泛泛遽定其贤否也。

    覆审来难,谓“摄聚与离散相对”。常途训释名词,固可云“摄聚者离散之反”。然哲学上之用语,其包含深广,不当作一般名词理会。又承难言:“摄聚与坠退似无必然之关系。”此或据《转变》章附识引汉儒阳动而进,阴动而退一段文字而有是难。查该文中有云,翕则若将不守自性,而至于物化,此退义也。引见前文。 此中文旨本甚明白,词简义赅,无须繁说。来难于此,且没干系。大凡不了翕之为退义者,祇由不识本体故。此处吃紧。 本体底力用亦云作用。诚不可思议,然强为形似,则《易》所谓健行者为近。言健则赅净,无滞碍故净也。凡染污相,都是滞碍相,都是缘形气而后起之私。惟本体之流行至健,即无滞碍,法尔清净故。 夫其行之至健而纯净,是固不落形气者矣,此处吃紧。 乃以表现其自性力之故,不得不有摄聚之一种反作用。老氏云:“反者道之动。”是知化者也。然摄聚即翕而幻成乎物,便有重浊的意思。重浊即是坠退,以其与本体底自性力不相顺故。自性力见前注。 在此种意谓之下,即说摄聚得有退义。然义匪一端,不容边执。《新论》本不曾言摄聚与坠退有必然关系,摄聚毕竟是健行之所资藉,所谓辟以运翕,翕以显辟是也。全书实以此意为骨子,贤者顾未之察,何耶?昔在杭州,与一二友好谈及今人读书大抵不务理解人家意思,只立意欲拣取人家坏处,而其结果,则见谓人家坏处者,倒成自家坏处了,迂拙不敢以此度贤者,然来难于著者意思,未免疏忽过甚,此何故耶?

    二来函有云:“山峙川流,鸟飞鱼跃,莫非生命力之直接显示。自性俱足,各无亏欠。若就分别论,则木石生命力,自是较低较弱。但就木石本身论,则未尝不生机充盛而有绝对自由。自注,自由谓内有主宰故。 《新论》六一页谓生命力亦常沦于物质之中,胶固而不得解脱。此征之植物与动物而可见者,私意颇不谓然。盖健行不息,为宇宙之自性,自注,就其分殊言之,可说为万物之通则。 因本无束缚,故不得谓由束缚中求解脱。由本来自由,故所谓精进者,亦仅谓在自由中获更大之自由而已。草木禽兽,一切活动悉任自然,虽无自觉,自注,但不得谓之无主宰。 亦未有束缚,故无染净可言。自注,就其悉顺自然而言,谓之至净亦可。 及人类而自造束缚,自注,其故另详。 但有自觉,或云良知。 因得凭其力量而超脱已成之束缚。”

    如上一大段话,迂拙初不欲酬答,因彼此意思相距大远,恐答辨徒劳。然复自念,心所不然,安于默尔,此虽高谊,要非与人之忠,故乃略申微意,不暇致详。夫谈义理者,贵在义界分明。来函谈生命力,殊觉未洽。依佛家言,一真法界,本无差别,事法界即万殊。事法界即谓现象界。 儒者亦有理一分殊之论。来函似绝不注意及此。就其理之一而言,山峙川流,鸟飞鱼跃,莫非生命力之直接显示,自性具足,各无亏欠,夫何间然?征诸故言,释子说微尘、芥子都有佛性,庄子且谓道在屎尿,儒氏玄经亦曰物与无妄。言真实无妄之理,遍与万物为体故。 道理见到真处,彼此都无异论,自昔已然。迂拙与吾贤,有何己见可执而不惟理之从耶?然吾贤徒见夫理之一,而忽其分之殊,遂于《新论》所谓动植物之生命力常沦于物质之中,胶固而不得解脱者,乃甚不谓然。不知吾贤何以有这般见地?动植物之所以停滞于一定底阶段而不得进化至人类者,此正是分殊处。将他与人类一例看待不得。他底有机体,省云机体。 其组织显然不同乎人,因之其生命力之表现较难,而不得不受其机体即物质底锢缚。吾子纵欲跻动植与人并立,然试问人类生命力之表现,而为极高尚的智德力,或高等精神作用者,其可求诸动植物否耶?此事本不成问题,可无深论。唯来函更有可商榷者。

    一、以木石生命力并言,此殊未安。草木属植物,在今日固视为有生命者,然在印度古代,外道多说植物有生命,而佛家独不许。佛家以植物与矿物同名无情,即同为无生物。 由今观之,外道说是也。土石属矿物,此则难说为有生命。然若以万物之本体说为浑一之大生命,则土石亦是此大生命力之所显现。易言之,土石即呈现着活泼泼地底生命。前所引“物与无妄”及“道在屎尿”等说,胥此意也。但须知此是克就本体而言,即泯其分之殊而归诸理之一以言之耳;若就作用显现、成事法界,万有分殊而言,则无生物与有生物显然极端差别。土石一般视为死物质。在哲学上,究实而言,亦不可说为无生机,然他土石等无生物。 尚未成为生命力所可利用以自表现底生机体,故难得其有生命之征,即不可说为生命。此迂拙所未能苟同于吾贤者。

    二、来函云:“就木石木身论,则未尝不生机充盛而有绝对自由。”此说尤所未喻。夫云植物生机充盛犹可也,若言绝对自由便难索解,而况于土石无生物亦复云尔耶?绝对自由一词亦无义理。自由而果绝对,则又何所待而以自由名耶?绝对的自由直是无从想像之境,或宗教家所谓上帝者有之耳。草木固着于一定之土壤,是其绝对自由耶?设复就草木之生活力以言自由,则亦属废话。生活力底本身,只是个不容已,或说名神,神之为言,不只是个具足众妙的意思,却更有迅利的一直进进的意思。 此无所谓不自由,却亦用不着加上他一个自由。又注云,自由谓内有主宰。此释自由却好,然言主宰者必归之内心,心托境生,而能适应或改造乎境,于此见心之有主宰义。即由如是主宰义故,见其不受环境限制而有自由可言。故自由待限制而后见,无所谓绝对。绝对自由只是一个幻想。 然据此以谈自由,则草木虽或许其有知觉等,但其作用暧昧,虽不得直谓之无心,要其去无心之程度亦不远。故草木不得谓其有内心的主宰用。纵许其本性上储有此用而不得发现故,即等于无。因此不得许草木有自由。动物容当另谈。 草木如是,土石更何论乎?

    三、来函有“健行不息,为宇宙之自性,本无束缚”云云。谁能发痴而胡乱道宇宙本体上着得束缚耶?但请吾贤认清观点,《新论》那段文字不是直下显体,却是在本体流行显现万类处甄明生命力之表现其自己,不得不发生一种反作用,即物质的作用,特别是其物质的身体,即植物底形干等,也叫做身体。 乃生命力之所利用以自表现者。然利之所在,害即伏焉。就是利之中涵着害。 因此亦常沦于物质之中,胶固而不得解脱。故从植物以至人类,即生物底全体过程之中,而见夫生命力之一步一步从物质的锢缚中逐渐解脱。吾子若不肯承许植物动物之生命力受其物质的身体之束缚,而必以木石之生命力为本无束缚、绝对自由,将必欲人类脱去人底官骸还原到木石去,此亦有趣味之极矣。

    四、来函谓“草木禽兽悉任自然”。迂拙每谓“自然”一词,谈者多不求的解。窃谓言自然者略有数义:(一)在宇宙论上,大抵以无所待而然者谓之自然。但此一词又各从其学说底全体之内容而得一定之涵义,如此土老庄之言自然,固即无所待而然之义,印度自然外道亦何常不是无所待而然之义。如云鸟自然黑,鹄自然白,即不待造物主或他因而然也。 但老庄学说与印度自然外道实际判若天壤。唐以来释子每混视为一致,极可叹。 因之,其无所待而然之涵义,宜视两家学说底全体之内容而定。(二)在社会观上,大抵以淳朴而不尚诈伪技巧等等者谓之自然。(三)在人生论上,大抵以纯任天真谓之自然。来函所云“草木禽兽之自然”,或是第三纯任天真义耶?草木本无所谓不天真,亦似用不着加上他一个天真。禽兽之天真,便极须分析,其良能之发现,如所谓虎狼之父子等等者,固是天性流露,可谓天真;如虎狼之父子等等良能,是超越个体底利害的;若捕食避害等等本能,便是为着个体的利害而有的。凡超越个体底利害的才是天性,反之,如为着个体底利害而有的,便属后起,此个辨别却甚吃紧。又禽兽有良能而无良知,此义亦当别详。 若其牝牡之合,不知匹偶有伦,又互相吞噬乃至噬人,则是缘形气而后起者。又凡捕食避害等等本能,据实亦即习气,以从串习熟练而得故。然禽兽从习气与形气所发之意欲与动作,皆是任运而动,不有作意,不事隐匿饰伪,亦得假名天真,实则已不是天真也。来函并不分析,又乌可乎?自来文学的哲学家,大抵赞美野蛮人之天真。然野蛮人虽有羞恶、恻陷、是非、辞让等等良知发现,可谓天真,而其识别事物之知识尚未发达,良知与知识确不是一事,此义别详。 即其良知不得扩充。如野蛮人之习惯、信条等等,自文明人视之,多不能认为合乎道德,此固其知识不发达之咎,而即于此等处见其良知之未能推致也。至于开化之群,尤其有高尚文化者。 其人知识特别发达,长处在遇事物有精审之识别,短处却在诈伪奸巧滋多,哲人多怀想太古者以此。 是其知识发达而固有虚灵不昧之良知反被凿而亡失。故此土哲学家如老庄则欲屏知而反之天明,天明即谓良知。 儒者乃不反知,但重涵养以全其诚明之本体。诚明亦即良知。 大本既立,大本谓诚明之本体。 却非守其孤明,必致其知于事事物物而得其理,乃知明而处当,于是而识别事物之知识,亦莫非诚明之用。此则良知扩充而可谓全其天真者矣。此与野蛮人之天真,奚止天壤之别?故重天真者,不当回向野蛮人之天真。从来自然论派之哲人,罕有见及此者。是亦不思之过。今吾子更赞扬草木禽兽,何故作此怪迂?

    三来函云:“《新论》泯除心物之对峙,但似未能完全贯彻,至少文字上易引人误会。如六一页其生命力几完全物质化。又云,生命力受物质缠固。六二页,既为无生命力之物,似主张生命力之外仍有一物存在与之对抗,几使人疑每一个体乃生命力与物质两者之决斗场。”

    此段疑难,完全摘字句取义,如此理会人家文字又争得?查六一页云,植物徒具形干,其生命力几完全物质化;动物则官能渐备,然其生命力受物质缠锢,竟未有以远过植物也。此中大义,具如前说。若使通达大义,则上述文旨自无滞碍。至六二页文中,首明生命力包宇宙,挟万有,息息周流,不以形气隔。后文言人私其形气而小之,乃至生理剥极,而卒为颓然之一物,纵其残余之形气不即委散,而既为无生命力之物,何如速朽之为愈乎?云云。此呵责夫人之殉物而丧其生理。不图贤者竟误会到二元论去。须知谈到本体,心物俱非。若言本体流行,即作用显现,亦即所谓翕辟者是。辟即本体固有底大用,所谓健行者是;而大用流行势必自起一种反作用,因而利用之以表现自力,此反作用即名为翕。依辟,假说为心,亦云生命力;详《明心》上。 依翕,假说为色,色即物之异词。《新论》根本意思约略如此。夫翕者,本即辟之自力所发生之一种矛盾作用,故其势既成,则亦有对抗之情,此何足怪?又辟之自力发生反作用时,即成翕时。 亦有物化之惧。若其根本无翕而物化之堪虞,则何以见夫辟之力用为至健而神者乎?又从何得见生命力乎?唯其动而可以失其常,而毕竟不失其常,即可以物化而终不物化。 所以谓之健而神也。辟必故翕,翕而幻成乎物,物成而疑于辟之不存矣,然辟终不舍其健,毕竟转物而不为物转,于此见辟之即是生命力也。来函疑每一个体乃生命力与物质两者之决斗场,此不应理。个体之发展必与宇宙之发展相应。个人底生命与宇宙本来非二。 夫辟以运翕,翕以显辟,相反相成,毕竟不二,此为宇宙之理法。吾人常有涵养本原工夫,即于此心之不物于物处,识得辟以运翕之主宰力,即是识得本体。却是于发用处识体。 由此涵养保任,而勿放失,即生命力常活跃,而物质亦随之顺化。耳目声色俱是聪明之用,即皆生命力之显发,安有所谓物质与生命力决斗者乎?若其心为形役,即阳明所谓随顺躯壳起念,必渐梏亡其生命力,而成乎颓然之一物。《新论》六十二页所云既为无生命力之物者,以此。是即反乎辟以运翕、翕以显辟之理法。此乃人生之变态,所谓失其恒性者也。

    四来函云:“诠释转变之三义,见《转变》章 第一义为非动义,似颇浅显,不必特为标出。活义中,交遍义似可并入圆满义中。至无作者义,则论据似不甚充足,因所谓作者,本不必非净即染等。又本段先后次序似不甚妥。鄙意宜先以不可思议义开端作引论,然后列举活义中各义,使各各独立,而将活义总名除去。”

    此一段话,本无关宏旨,可无须答,然贤者既肯如是仔细评议,则吾亦安得忽置?吾子谓非动义为浅显,迂拙则谓谈道理只争个错误与不错误,或诚与妄。 深的道理只是许多浅的道理底发见,都有根据,都有证验,都不错误,由此层累曲折推将上去便就深奥了。然人情迷妄多端,却有以深为浅、以浅为深者,所以者何?凡夫各有见贪,见《新论》八十九页右。 恒喜以其所见得到的自矜为深,而即以其所见不到的鄙之为浅,甚且以为不通,或云无道理。昔伊川见门下或交游谈道理中肯时,犹勖曰且好自涵养。迂拙少年读语录至此,却完全不屑理会这般语句。后读朱子书,见其时常称道及此,便稍怀疑朱子是甚见地。迨后用过苦功,始觉得当初自谓明白底道理,到于今却别是一般意谓,翻憾当初明白不得。然则浅深之辨,何容易乎?大凡穷理,不论自己直下发悟,或读书引发,但使一理傥得之后,总要随处体认,直教在在证实,然后欢忻鼓舞,俨然此理现前,如亲扑着相似。昔刘晏为计相,见钱在地面流转。学人用心,都要如此。今且析来疑,非动义如何说得过浅?人底理智总是在经验范围内或实际生活底世界里练习增长,所以推穷道理,总是于无形中把做日常经验底实物来筹度。假令与之谈变化,他那惯用的理智,便把实际的物件底移动之观念,即有实物由甲点底空间,经历若干时间,通过乙丙乃至戊点底空间之观念。 结合到这里所谓变化上去,他以为变化应当是这样。如果说变化不是实物的移动,不是有空间和时间性的,他便计此是不可捉摸的幻想。我昨过沪上,遇一友人读《新论》《转变》章就如此难我。当时虽颇怪之,然今观来函,沪友之不喻,或较贤者之浅视非动义,犹不失为慎虑。如前所说,人之心习如彼,则所谓非动义者又何容易实落地澈底了解耶?读书最怕依文生解,自谓见到,却完全没有亲自体验过。试问非动义中有云,犹如吾手转趣前方,实则只有刹那刹那、别别顿转、无间似续、假说手转;而无实手由此趣前。此段话,贤者果解到恰好处否?信得及否?须知非动义必澈底了解,方许窥变,故于变之三义中特标第一;活义为甚要取消去?其中所列举各义何故不应包含于活义之中?留待世间有眼目人抉择。又交遍义不许并入圆满义者,一、显全体起用,用成万殊,而各称体,一一具足。一、显用成万殊,而重重无碍,故一真法界,非一合相。二义相关,不堪省略。如数一二,言一已有二,却不可说只须数一,不当及二;又不可说宁堪数二,不必及一。关于无作者义之论证,自觉只此便足。非净即染,非常即无常,此于逻辑有何过患?至云本段先后次序不妥,宜先以不可思议义开端作引论,尤所难喻。开端已是不可思议,向下还说什么。当知本段先之非动义,遮遣妄执,庶堪语变;次之活义,正显神变无方;结归不可思议义。明此理唯证相应,理解俗云理智。 推度,终成隔膜,如盲人摸象,非无拟似,但不识真象也。如此次序怎生不妥?《新论》每下一义,累经秤量,愿且降心加察,不然亦姑置之可也。

    复次,来函谓功能习气之区分,可以自然不自然为准则。又郑重申明草木禽兽之活动悉顺自然,故纯为发于功能,即全属生命力之自然显现云云。贤者最喜谈自然,迂拙却未知贤者所谓自然之意义云何?又云,《新论》谓吾人生活内容莫非习气,似未允当。盖生活内容恒能习相混,但不易辨耳,非尽为习气也。此段话却是。然于《新论》未了在。《明心》上下谈心、心所相应同行,贤者奚不察耶?然论本四十六页左《功能章》有云,吾人生活内容莫非习气。自注云,吾人存中形外者,几无往而非习,此可反躬自明者。论文故甚其辞,正是欲人猛省。《诗》谓“周黎靡有孑遗”,岂果无孑遗耶?此类句法古书多有,然注中犹置一“几”字,正恐今人误解,奈吾贤终不留心何?《新论》文字,读者总多不了解。大抵自语体文流行以后,文言文便遭厄运。平情而论,朴实说理底文字,用唐宋下底古文固绝对不行,即规仿晚周诸子及魏晋注疏,如王弼向秀等之作。 在今日亦难适用。佛家译籍,其组织精严,极当取则,《新论》即规仿之。 而属文造语过于高浑简重,又不宜学。高自可贵,过高则能领者希;浑便含蓄多义,过浑则失之晦;简能提要,过简则失之疏;重即深沉有力,引人沉思,过重则反令一般人不耐读。 但如今日流行底语体文却太不通顺。今日译本少价值,已是大家所公认。 吾意欲改造一种文体,即文言白话随意杂糅,不限一格。朱子论学书牍便多如此。实则宋明儒书牍皆如此。 船山读四书大全说亦复如此。病躯如得渐添生意,将来起草《新论》部乙之《量论》,即当试用新文体。惟文体既变更,则其书成,当离《新论》而别为单行本。即书之题名亦俟届时拟定。此意经多番审虑而后决,并曾质之林宰平先生也。伏暑困倦,强写此信,聊贡悃忱,苦难达意。

    附记: 此书前面谈《新论》纲要即体用义,读者仍多茫然。今更略为阐述。治哲学者须于根本处有正确了解始得,若根本不清,即使能成一套理论,亦于真理无干,只是戏论。哲学上的根本问题就是本体与现象。此在《新论》即名之为体用。体者具云本体,用者作用或功用之省称。不曰现象而曰用者,现象界即是万有之总名,而所谓万有,实即依本体现起之作用而假立种种名,天地人物等名。 故非离作用别用实物可名现象界,是以不言现象而言用也。本体现起作用,亦云体现为用,或云由体成用。 此语须善会,不可妄计体用为二。哲学家往往误计本体是超脱于现象界之上、或隐于现象界之背后、而为现象作根原,此乃根本迷谬。《新论》谈体用,正救此失。

    体是无方所、无形象而实备万理、含万善,具有无限的可能,是一真无待。故说不易。

    用者言乎本体之流行,状夫本体之发现。因为本体是空寂而刚健,空寂之空,非空无义,以无方所、无迷闇,故名空;寂者寂静,极虚灵故,无昏扰相故;刚健则力用至大至强至神。 故恒生生不已,刹那刹那,新新而生,不守其故。 化化不停,刹那刹那,变化密移。 即此生生化化,说为流行,亦名作用或功用。

    克就体言,是一极绝待,无方无相。无方所,无形相。

    克就用言,是幻现相状,宛尔万殊。大用流行,有迹象现,如电光之一闪一闪,而似有物事如赤色者现,此赤色即是闪动之迹象,亦云相状。本体之流行,幻现相状,义亦犹是。既有相状,便宛尔成众多之相,非是一相,故云万殊。所谓万有,即依流行之相而假立种种名。

    体喻如渊深渟蓄之大海水。

    用喻如起灭不住之众沤。

    曾航行海洋者,必见大海水全体现作众沤,不可于众沤外别觅大海水;又众沤各各以大海水为其体,“各各”二字注意。 非离大海水而各有自体。“非”字一气贯下。

    体与用,本不二,而究有分;虽分而仍不二。故喻如大海水与众沤。大海水全成众沤,非一一沤各别有自体,沤之体即是大海水故。 故众沤与大海水本不二。宗教家说上帝造世界,而以上帝为超越于世界之上,即能造与所造为二。哲学家谈实体与现象,往往有说成二界之嫌,其失亦同宗教。 然虽不二,而有一一沤相可说,故众沤与大海水毕竟有分。体与用本不二而究有分,义亦犹是。沤相虽宛尔万殊,而一一沤,皆揽大海水为体故,故众沤与大海水仍自不二。体与用虽分而仍不二,义亦犹是。

    体用义至难言,如上举大海水与众沤喻最为方便。学者由此喻应可悟入。哲学家或只承认有现前变动不居的万象为互相联系之完整体,即计此为实在。如此计者实只知有现象界,而不承认现象之有其本体,是犹童稚临洋岸,只见众沤,而不知有大海水。

    或虽计有本体,而不免误将本体说为超脱乎现象界之上或隐于现象界之后,致有二重世界之嫌。其于体用之本不二而究有分、虽分而仍不二者,从来哲学家于此终无正解。此《新论》所由作。

    已说体用,再克就用言之,则用非单纯的动势,必有两方面,曰翕曰辟。翕辟只是方面之异,自不可看作截然二片的物事。 辟乃谓神,神即心。 翕便成物;现似物质,而非果有实质。 物有分限,神无分限,心是无在无不在。楞严经“七处征心,十番显见”,形容得甚妙。 神遍运乎物而为之主,此理之常;物亦可以乘势而蔽其神,此事之变。物成即不能无坠退之势。无机物犹不得发现心神,植物似已发现心神而仍不显著。乃至人类,犹常有心为形役之患。物能障蔽心神,乃后天事势所有,不容否认。但神终为物之主,可以转物而不为物转,究是正常之理。 然神毕意主乎物,宇宙自无机物而有机物,有机物由植物而动物,而高等动物,而人类,乃至人类中之圣哲,一层一层,见心神逐渐显著盛大,确尔官天地,宰万物。 而事势终亦不越乎常理矣。自《新论》问世以来,读者每不寻其底蕴与条贯,辄为不相干之攻难,故复撮要言之。

    讲词

    《新论》与佛家元来意思根本异处,其略可言。佛家思想毕竟是趣寂的,是超生的,“超生”二字见《慈恩传》。 是出世的。如《阿含经》专以不受后有为归趣,不受后有即是不受后生。 此为本师释迦氏之思想。后来小乘大乘各派诸师,始终不离此宗极。大乘以无住涅槃为言,即谓生死、涅槃两无住着,然此确不是达观派的人生态度,却是他理想中一种神圣的境地。盖以众生未度尽,则菩萨必不舍众生,故虽不住生死,而亦不住涅槃。如是,得随类现化,故其愿力,终以度脱一切众生为蕲向,即以出世为蕲向。佛家哲学思想无论若何深广,要之,始终不稍变其宗教的根本观念,即为生死发心,而归趣出世的观念,此是佛家宗旨,万不可不认明者,《新论》则为纯粹的人生主义,而姑置宗教的出世观念于不议不论之列,此其根本不同者一。佛家本师释迦,其思想最精者,莫如十二缘生之说,此在《阿含》可见。是其为说固属人生论之范围。及后来大小乘诸师,则始进而参究宇宙论,尤其本体论。旧著《破破论》《破破新唯识论》之省称。 述此变迁概略,颇为扼要。至于大乘空宗,直下明空,妙显本体;有宗至《唯识》之论出,虽主即用显体,然其谈用,则八识种现,是谓能变,现行八识,各各种子,皆为能变。现行八识各各自体分,亦皆为能变。 是谓生灭。其谈本体,即所谓真如,则是不变,是不生不灭,颇有体用截成二片之嫌。即其为说,似于变动与生灭的宇宙之背后,别有不变不动不生不灭的实法叫做本体。吾夙致疑乎此,潜思十余年,而后悟即体即用,即流行即主宰,即现象即真实,即变即不变,即动即不动,即生灭即不生灭,是故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此其根本不同者二。

    《转变》章以翕辟与生灭两义,曲尽玄微。一方面随顺俗谛,成立心物万象,即所谓宇宙;一方面明翕辟与生灭都无暂住的实法,即无实宇宙,只是本体之流行幻现宇宙万象而已。然复须知,流行者,用之异名。用者体之用,无体即无用,离用亦不可得体,故乃于流行无住之用,识此即是如如不动之体,而万象又莫非真实。《功能》章末段,方承《转变》章,而结归真谛义趣。

    《新论》以翕辟义,破旧师聚集名心之说,而于西洋哲家唯心唯物之论,皆不蹈其蹊径。心物本相对得名。顺俗则心物两皆成立,证真则境空而心亦俱空。其所以顺俗而两皆可成者,则依翕辟而假说为心物云耳。翕辟便是本体之流行,这个流行的作用不是孤独的,所以一翕一辟。

    答薛生

    唯识书料子未堪自究,不治法相而研三论,亦是无益。就治佛学次第言,未通小乘不可治三论。三论者,大空也。大空从小有小空而来,升堂循阶,登梯历级,乌容躐等。然在今日,学问知识如此其纷繁也,守一家言,所得亦隘,况所谓一家者,犹是数千年前古学。然则吾子纵精通三藏,由小入大,计其精力、复余几何?即以此博得一佛学家之名,亦祇是数千年前陈人而已。吾非谓古书可不读,是在汝自定为学趋向。若于佛学方面欲成功一考据家,则非博览三藏而强识之,不足以穷原委、辨流别、析名相也。故于佛典,必专力终身。若有一籍未窥,一部未睹,便是大缺陷也。

    如其平日对于宇宙人生诸大问题苦心参究,因此,泛观百氏,藉资证明,矫吾偏蔽,博考之余,忽觉佛家义趣特有契合,遂于佛典寄怀深玩,自解资佛典而益开,佛典赖自解而可晓。此语吃紧。自家见地未到,读书决不通晓。 迨其学成之后,虽复精多物宏,超然自得,不囿一家,然以其熏染于佛家者深,其精神特有歆契,终为佛家派下人。如此之流,方其披寻佛典,志在领会佛家真义。故其读佛书,不必如考据家之博览强识,要在访求根本钜典,潜心体玩。粗之,则识其旨归,辨其脉胳,得其系统,穷其枝流;精之,则冥极于所谓语言道断,心行路绝之地。或问此言识旨归、辨脉络、得系统、穷枝流,与前言考据家须穷源委、辨流别、析名相者,又何所异耶?曰:此二之判,不止天壤,非真知学者,难与言此。考据家所穷之源委,所辨之流别,所析之名相,祇依文训释,依文甄述而已。取材博而能审,释词有据而不臆说,叙述有条贯而能断,能事尽于此矣。

    若夫为自得之学者,其精研古学,凡所以识旨归、辨脉络、得系统、穷枝流者,虽复即文字以妙会古人之意理,而其意理所由形着,实不可以守文而得。易言之,即通古人之意理者,必非徒在文字上着功,要自有所致力于文字之外者。唯其平日仰观俯察近取远观之余,反己以浚其源,即事而致其知,既已洞见本原,明察物理。是故读古人文字,能以睿照而迎取古人意理。睿照故无主观之蔽。 古人真解实践处,吾可遥会其所以;若其出于意计之私而陷于偏陋浮妄者,吾亦得推其错误之由来,而以吾之经验正之。以故于古人之意理无不尽也。此其所以识旨归、辨脉络、得系统、穷枝流者,与考据家本领绝异,功用全殊。但此中义味难言,期人共喻,直是困煞。吾子果真志乎此学,则率由之涂,不能不辨。

    子于佛学,如志不在考据,则佛家根本经典必不可不读者,得略举下方。先治四《阿含》。此为元始思想。余如本生、本事、因缘、譬喻,四分中共有经百余部,可与《阿含》参看。或不必尽读,但深玩四《阿含》亦得。小宗派别元有二十部,实则统为空有二派,略见《异部宗轮论》。二十部之分系佛灭后四百余年间事。尔后流变,又不必限于二十部,然终不外空有两轮。小论东来者,谈有一派较多,如《毗婆沙》、《顺正理》、《六足》、《发智》、《舍利弗毗昙》、《成实》、《分别功德》等,并宜浏览。若乃小径略涉,便入大空。大空本经唯《大般若》,群经之王,诸佛之母。此土什奘同其所归。大空论籍,四部居宗,曰《大智度》,曰《中论》,曰《百论》,曰《十二门》,义海深而无涯,玄峰峻而无极。大有宗经旧推六部:《华严》、《深密》、《功德庄严》、《阿毗达磨》、《楞伽》、《厚严》,论则一本十支,羽翼六经。《瑜伽师地》是称一本,《显扬》、《庄严》、《集量》、《摄论》、《十地》、《分别瑜伽》,《观所缘缘》、《二十唯识》、《辨中边》、《集论》等,是谓十支。五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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