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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黃全兩學案講到章實齋文史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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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但卻有人說,中國文學裏沒有傳記文學,於是一輩人都要追隨西方來寫傳記文學,一時風起雲湧,如秦始皇傳啊,唐太宗傳啊。但此等新作品,較之史記、漢書、新、舊唐書,在體例上是否進步了呢?卻沒有人管這些。好像中國固有舊的全不是,只有學西方新的才是。但我總不免要問,我們作傳記,究該是文學的,抑是史學的?此是首先一大問題。而宋元學案下到碑傳集一路的變化,無論研究思想、研究文學,此是在中國自己近三百年來文學、史學上一大進展,諸位也該拿來仔細一讀,再把來和西方傳記文學作一比較才是。

    我再附帶講到一位錢基博子泉,這是我同鄕無錫人,又是我本家。他寫了一書,名現代中國文學史。實際上,這書也很像明儒學案、宋元學案之類,他把淸末民初許多文學家,每人一傳,綜合敍述。他書體裁或許和我的近三百年學術史比較更接近。當然還是有不同。他書裏都是現代人,如康有為、章太炎、梁啟超、胡適之、王國維,近代有名學者,他書裏都有,都是很詳細的一篇一篇為他們作傳。在我近三百年學術史裏,則只寫到康有為,有一長篇,以下便不再寫。因我此書只寫死了的人,不寫活在這裏的人。稍後,章太炎死了,我時在北平,燕京大學邀我去作一番講演,我為此又把太炎的章氏叢書從頭到尾翻讀一過。當然我可為他寫一篇新的傳記,補進近三百年學術史裏去,只是我當時沒有做,只用一篇短的文章記我的講演。後來有太炎所講國學槪論出版,把我這篇講演筆記也附在底下。我那篇講演辭雖很簡單,但我認為已提出了太炎學問長處。我這兩天,正在寫一篇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的介紹文,我又花三天工夫把他的書從頭再看一遍。

    我講這些話,要諸位知得傳記文學不易寫,尤其是學人傳記更不易寫。寫某人之事,應懂得在那時代與此人此事相關之事;此不易。寫某一學者之學,應懂得其人之學,以及此學之源流地位;更不易。所以史家也未必能寫學人傳記。如太史公史記寫孟荀列傳、老莊申韓列傳,內容似很簡略,但非有大學問大見識,便不能如此命題。明儒學案之勝過宋元學案,正為黃、全兩人自己的理學修養有高下。而徐世昌淸儒學案之並無學術價値,理由也在此。

    諸位天天讀書,其實也可說未讀書,因只是注意或翻查了些書中材料,並未讀其書之內容。諸位認為材料即是內容,豈不大錯!所以我勸諸位,不妨去讀一過黃梨洲的明儒學案。這不是要諸位去研求陽明學派,做一理學家,只是在歷史名著中有關學術史方面的,諸位至少應讀此一書而已。

    三

    今天我要在黃梨洲、全謝山兩人以後,再特別提到章學誠實齋和其書文史通義。中國傳統講學問,多只是實事求是,就這一套學問講,卻不講到怎麼來做這一套學問。你讀他的書,如看人繡出的鴛鴦,卻不知他怎麼一針一線地來繡。在中國很少有所謂「槪論」般的書,如史學槪論、文學槪論等。或稱「通論」。此等書極少。我們在史學方面講過一部劉知幾的史通,文學上有一部劉勰的文心雕龍。在我很看重劉勰文心雕龍,更在劉知幾史通之上;我已在前講過。第三部書,便是章實齋的文史通義,文學、史學兩方都講。近代人常把此三書同稱。我現在講史學名著,應該講史通,再講到文史通義,卻不去講文心雕龍了。

    我對章實齋的學術,在近三百年學術史裏有一專篇。今天講章實齋,只就史學名著這課程的一面講,當然與在近三百年學術史裏所講有些地方會略不同。普通說,章實齋是淸代一史學家。較細地講,章實齋的貢獻特別在他講「學術史」方面。章實齋自己沒有寫過有關歷史的書,只寫了些地方志;雖亦有關史學,但究已是史學旁枝。所以我說章實齋所貢獻最大處,應在他講學術史方面。

    章實齋講歷史有一更大不可及之處,他不站在史學立場來講史學,而是站在整個的學術史立場來講史學。這是我們應該特別注意的。也等於章實齋講文學,他也並不是站在文學立場來講文學,而是站在一個更大的學術立場來講文學。這是章實齋之眼光卓特處。我也可以說,我同諸位講了一年的史學名著,我自己也並不是只站在史學的地位上來講史學。若如此,這就會像劉知幾。而我是站在一般性的學術地位上來講史學,所以我要特別欣賞章實齋。

    章實齋講史學,最重要的,他提出了所謂「六經皆史」之語。這「六經皆史」四個字,陽明也講過。章實齋自己說,他的學問屬於「浙東學派」,是直從陽明下來的。章實齋又稱顧亭林為「浙西學派」。章實齋這一講法,我並不認為很可靠。首先是陽明學派下邊沒有講史學的人;在整部明儒學案中,只有唐荆川一人講史學,可是他不是陽明學派裏一重要的人。其次,章實齋文史通義所講的這一套,實也並不接著黃梨洲、全謝山一套來。我很欣賞章實齋從學術史觀點來講學術,但他自己認為他是浙東學派,從陽明之學來。這一點,我實並不很欣賞。那麼該問章實齋的學問究從那裏來?我想他特別是從漢書藝文志來,又兼之以鄭樵通志,而創出了章實齋討論古代學術一項重大的創見。章實齋何以能注意到當時人所並不注意的這兩書?在我想,此與淸廷編修四庫全書一事有關。他因注意分類編目之事,而注意到鄭樵校讎略與漢書藝文志。他自居為陽明傳統或浙東史學,則是不値我們認眞的。

    講中國古代學術,章實齋有其極大的創見。可說從來講學術流變,沒有講到這一方面去。而他是根據了漢書藝文志,在大家讀的材料中,發明出大家沒有注意的見解來。此實難能可貴。所以我們要研究章實齋的學說,該先看漢書藝文志,卻不是要去讀陽明傳習錄與明儒學案。這事很簡單,我告訴諸位,諸位要自己有兩隻眼睛,要自己有見解。我今天講章實齋,而第一句像是先駁了章實齋。他提出所謂浙東之學,自己講他學問傳統來源,而我就有些不信。在我認為,研究他的學問,該看重他講古代學術史,從漢書藝文志入門,然後纔有「六經皆史」一語。他說:

    六經皆先王得位行道、經緯世宙之迹,而非託於空言。

    這是說,六經只是古代在政治一切實際作為上所遺下的一些東西,並不是幾部空言義理的書。我們也可以改說,六經都是「官書」。也可說,六經都是當時衙門裏的檔案。或說是當時各衙門官吏的必讀書。這幾句話,也就是漢書藝文志所謂的「王官之學」。六藝略是王官之學,也即可稱是貴族之學。這些學問,後來慢慢兒流到民間,才有諸子百家。漢書藝文志就是特別講了這一點。而我們近代學人如胡適之,他就最先寫了一篇諸子不出於王官論。他沒有想到僅憑幾年外國留學所得的新觀念,無法便把來推翻兩千年前的舊說法。而且如此一來,古代學術史也就無法講。所以民初以來,講古代學術思想的,只從春秋末老子、孔子講起,上面便不再提。胡氏又寫了一部章實齋年譜,來提倡章氏史學。他不想,既是主張「諸子」不出於「王官」,則章實齋「六經皆史」一語亦就無法講。他既要提倡章實齋史學,而又要推翻漢書藝文志,實把章實齋最有心得的在古代學術史上提出的精要地方忽略了。

    章實齋根據漢書藝文志,而對經學與百家言則顯有軒輊。他說:

    不衷大道,其所以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則以本原所出,皆不外於周官之典守。其支離而不合道者,師失官守,末流之學各以私意恣其說爾。非於先王之道全無所得,而自樹一家之學也。

    這樣講法,實是章實齋的不是。我們是現代人,學術眼光放大了,並不定要尊經抑子。但近人又震於章實齋之名,反而對此無駁辭,卻來駁漢書藝文志的諸子出王官論。那眞是太無是非別擇了。

    四

    關於此問題,我們應該分兩方面講。一方面講他的「六經皆史」。此四字中的這個「史」字,我們近代學者如梁任公,如胡適之,都看錯了。他們都很看重章實齋,但他們對實齋所說「六經皆史」這一個「史」字,都看不正。梁任公曾說:賣猪肉舖櫃上的帳簿也可作史料,用來研究當時的社會經濟或其他情況。這豈是章實齋立說之原義?章實齋文史通義裏所謂的「六經皆史」這個「史」字,明明有一個講法;即在文史通義裹就特寫了一篇文章名史釋,正是來解釋這「史」字;並不像我們近人梁、胡諸氏之所說。所以我要勸諸位,讀書定要讀原書,不要輕信別人講他書的。如諸位要研究陽明學,定要讀陽明自己的書,不要只去看黃梨洲明儒學案。當然梨洲是一代大師,明儒學案是傳世名著,讀了也可有個入門。可是今天我們的學術界,就並不能根據我們的當代大師一句話來做我們的入門,反恐將無門可入。因我們現代學術界很多話都像是不負責任的,經不起再拿原書來一翻,便見毛病百出。你自然會知道實在並不是這樣一回事。

    章實齋明明說:

    法顯而易守,書吏所存之掌故,實國家制度所存,亦即堯舜以來因革損益之實迹。苟有志於學,則必求當代典章,以切於人倫日用。必求官司掌故,而通於經術精微。則學為實事,而文非空言。

    他是說六經都是古代的「官司掌故」,如我們說現在教育部、外交部多存有許多檔案,有些是教育部、外交部的職官必需時時翻閱的;此等檔案叫做「史」,掌管這些檔案的人也就叫做「史」。此「史」字猶如說「書吏」,他所掌管的這許多檔案也叫「史」,這即是「掌故」,猶說老東西叫你管著。六經在古代,便是各衙門所掌的一些文件。所以說是「王官之學」。那麼我們眞要懂得經學,也要懂得從自身現代政府的「官司掌故」中去求,不要專在古經書的文字訓詁紙堆中去求。這是章實齋一番大理論。淸代人講經學卻都是講錯了路,避去現實政治不講,專在考據古經典上作工夫,與自己身世渺不相涉;那豈得謂是經學?這一個大問題,諸位讀我近三百年學術史便知。我說淸代下面的今文學家主張經世致用,就從章實齋「六經皆史論」衍出,故從章實齋接下到龔定庵。這一層,從來沒有人這樣講。今天我也不再詳細講。但將慢慢兒向下專講他的史學方面。

    章實齋所謂六經皆史之「史」字,近人只有王國維有篇文章叫釋史,闡發甚是。王國維說史字篆文作「」,上面「」是一枝筆,下面「」是一隻手,一隻手裏拿著一枝筆,就是個書記。只有王國維這樣講法,纔講正了章實齋「六經皆史」的「史」字。

    所以諸位要讀書,我告訴諸位一句話,首要在眞讀本書,不要追隨時代,人云亦云。胡適之怎麼講,梁任公怎麼講,這是時代聞人。追隨時代聞人,那是時代風氣。章實齋勸人做學問,即教人千萬不要追隨時代風氣。在章實齋那時的時代風氣便是講經學。如惠定宇、戴東原在經學上的一些考據訓詁,依章實齋意見說來,這不算是經學。他說古代眞經學都是王官之學,主要在衙門裏實際政治上,故說「六經皆史」。今天諸位講史學,也還是空言。諸位研究史學,而絕對與現實政治、外交、國家、社會、民生沒有絲毫關係,只在書本上去找材料來拼湊,認為那就是史學了。章實齋就要反對這一層。章實齋時代的風氣和今天我們的時代風氣又不同,但為學不該追隨時代風氣則總一樣。

    然則章實齋又如何告訴我們做學問究該從何處做起呢?他說學問應該從自己「性情」上做起。他又說,他的學問從浙東、從王學來,王學就是講自己性情的,講我「心之所好」。他又說:他年輕時先生教他讀訓詁考據書,他都不喜歡。待他讀到史學,就喜歡。任何人做學問,都該要在自己性情上有自得,這就開了我們學問之門;不要在外面追摹時代風氣。我想對章學誠的史學暫緩不講,只就這一番話,便可做我們的教訓。其實每個時代都一樣。這一層,我在近三百年學術史裏曾詳細發揮過。在他以前,人多講經學。在他以後,像是沒有人來講史學,仍還講經學,然而講法不同了,就講出了龔定庵這許多人來。但是愈講愈壞,講出了康有為的新學僞經考。那時的今文學派,便是考據經學走上了絕路。但這是另外一件事。

    以上是我講他關於「六經皆史」的理論。下面將對章實齋史學方面多講幾句。在我的近三百年學術史裏,則注重在他反經學方面、反時代方面講。我在那書裏,並不是要提倡講某一種學問,只在近三百年學術史這條路上,指出其趨勢與缺點,自然該和我現在所講有不同。好了,我們今天只講到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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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編者按:研朱餘瀋中各文分別收入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㈥㈦㈧,未獨立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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