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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纪篇第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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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非笺解之体”,举此条为证。不知笺疏本有此体,如《左》昭六年,叔向责子产铸刑书孔《疏》,其最著者也,郑瑗特少所见多所怪耳。

    太清三年,鄱阳王範屯濡须,遣世子嗣将千馀人守安乐栅。

    注曰:安乐栅者,範所立栅,以安乐名之。然臺城覆陷,父兄蒙尘,此子弟沫血枕戈之时,以安乐名栅,非名也。(一六二)

    此为宋高宗之宴安江沱言之。《鸡肋编》下,载:“车驾渡江,韩、刘诸军皆征戍在外,独张俊一军常从行在。择卒之少壮长大者,自臀而下,文刺至足,谓之花腿军。加之营第宅房廊,作酒肆,名太平楼。般运花石,皆役军兵,众卒谣曰:‘张家寨裡没来由,使他花腿抬石头,二圣犹自救不得,行在盖起太平楼。’”

    梁简文帝大宝元年,邵陵王纶致书湘东王绎曰:“弟若陷洞庭,不戢兵刃,雍州疑迫,何以自安?必引进魏军,以求形援。”

    注曰:以纶之昏狂,犹能言及于此,盖势有所必至也。(一六三)

    梁诸王骨肉相残,各向外求援,已于《书法篇》言之。纶之不德,《梁书》本传只有隐匿刺客戴子高一事,《南史》本传则载其恶行连篇。《注》所谓“纶之昏狂”,据《南史》也。然纶当侯景之变,曾率师赴援,後守汝南,为西魏杨忠所执,不屈而死,百姓怜之,为立庙江岸,《梁》、《南》二史无异词。其致湘东王书,尤多粹语,如谓:“骨肉之战,愈胜愈酷,侯景之所以未窥江外者,正为藩屏盘固,宗镇强密。若自相鱼肉,是代景行师,景便不劳兵力,坐致成效,丑徒闻此,何快如之。”又《艺文类聚》廿五载此书,有为二史所略者,如谓:“昔廉、蔺二虎,且犹不斗,况弟与湘雍,方须叶力,惟亲惟急,万倍于斯。岂得各恣目前,不思久远。”皆名言也。昏狂之人,何能有是?《南史》所增诸史料,疑出自纶败之后,萧韶《太清纪》等诬之耳。《太清纪》本为湘东而作,见《考证篇》。

    梁元帝承圣元年,诛侯景所署尚书僕射王伟,伟于狱中上五百言诗,湘东王爱其才,欲宥之,有嫉之者言于王曰:“前日伟作檄文甚佳。”王求而视之,檄云:“项羽重瞳,尚有乌江之败;湘东一目,宁为赤县所归!”王大怒,钉其舌于柱而杀之。

    注曰:王伟,侯景之所取计者也。自围臺城以至于移梁祚,屠萧氏以及其臣民,皆伟之谋。帝忘其父子兄弟之雠,乃爱其才而欲宥之,发怒于檄文而后诛之,失刑甚矣!(一六四)

    所谓爱其才者,非爱其才也,溺于己之所嗜也。父子兄弟之雠,不能易己之所嗜,及至触其所忌,则怒而杀之,始终徇己而失却其理智者也。

    隋文帝开皇二十年,废太子勇,长宁王俨上表乞宿卫,辞情哀切,上览之闵然,杨素进曰:“伏望圣心同于螫手。”

    注曰:蝮蛇螫手,壮士断腕。杨素以谗慝灭人天性之亲,以此为喻,亦太甚矣。(一七九)

    俨,勇长子,帝嫡孙。杨素谮废太子,帝不悟,至是而天良偶现,素复以极险峻之语斩绝之,素诚忍人哉!

    唐太宗贞观十年,诸王之藩,上与之别曰:“兄弟之情,岂不欲常共处邪!但以天下之重,不得不尔。诸子尚可复有,兄弟不可复得。”因流涕呜咽不能止。

    注曰:上之流涕呜咽者,抑思建成、元吉之事乎?(一九四)

    唐太宗盖骨肉相残,而幸免于祸败者,然终不能不感伤,亦天良发现也。朱子言:“太宗诛建成、元吉,比周公诛管、蔡。只消以公私断之,周公全以国家天下为心,太宗则假公义以济私欲者也。”见《语类》一三六。

    唐中宗景龙元年,右补阙权若讷上疏,以为“天地日月等字,皆则天能事,贼臣敬晖等轻紊前规,今削之无益于淳化,存之有光于孝理。又,神龙元年制书,一事以上,并依贞观故事,岂可近捨母仪,远尊祖德”!疏奏,手制褒美。

    注曰:史言中宗无是非之心。(二〇八)

    《丧服传》曰:“禽兽知母而不知父,都邑之士,则知尊祢矣,大夫及学士,则知尊祖矣。”权若讷导君以忘祖,不过小人希旨固宠,中宗乃为之手制褒美,是知母而不知父矣。

    唐玄宗开元二年,突骑施可汗守忠之弟遮弩,恨所分部落少于其兄,遂叛入突厥,请为乡导,以伐守忠。默啜遣兵二万击守忠,虏之而还,谓遮弩曰:“汝叛其兄,何有于我!”遂并杀之。

    注曰:书此以戒兄弟日寻干戈,而假手于他人以逞其志者。(二一一)

    遮弩叛兄,引敌人以为助,兄败而己即随之。呜呼!人情大抵相同,无东夷西夷之分也。龙子曰:“不知足而为屦,我知其不为蒉也,屦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汝叛其兄,何有于我”,岂独默啜然後能为是言哉!

    唐昭宣帝天祐二年,十二月己酉,全忠密令害何太后于积善宫,敕追废太后为庶人。庚戌,以皇太后丧,废朝三日。

    注曰:既废母为庶人,又废朝三日。废为庶人,天性灭矣;废朝三日,既非丧母之礼,又不足以塞天性之伤。唐之臣子,非唐之臣子也。(二六五)

    唐之纪纲,至此紊乱极矣。大盗当国,岂复知有伦纪耶!

    後梁太祖开平三年,刘守光为守文所败,守文单马立于阵前,泣谓其众曰:“勿杀吾弟。”守光将元行钦识之,直前擒之。

    注曰:刘守光以子囚父,天下之贼也。刘守文既声其罪而讨之,有诛无赦。小不忍以败大事,身为俘囚,自取之也。(二六七)

    刘守光囚其父仁恭,刘守文乃不忍杀其弟,二人同气之亲,其性行不同如此。《旧史·守光传》谓:“守文在沧州,闻父被囚,聚兵大哭曰:‘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自古岂有雠父者,吾家生此枭獍,吾生不如死。’即率沧德之师讨之。”是守文固知有父者也。然《旧史》谓“守文诈悲,单马立阵场”;《新史》亦谓“守文阳为不忍,出阵呼其众”。然则守文非真不忍杀其弟者,特防备之不周耳。守文二《史》无传,其行事不详。《容斋续笔》六,“朱温三事”条,载:“刘仁恭为卢龙节度使,使其子守文守沧州,朱全忠攻之,城中食尽,使人说以早降,守文应之曰:‘僕于幽州,父子也。梁王方以大义服天下,若子叛父而来,将安用之?’全忠愧其辞直,为之缓攻。其后还师,悉焚诸营资粮,在舟中者凿而沉之。守文遗全忠书曰:‘城中数万口,不食数月矣。与其焚之为烟,沉之为泥,顾乞所馀以救之。’全忠为之留数囷,沧人赖以济。”据此,则守文固五代时之庸中佼佼者,观过可以知仁矣。

    开平四年,吴徐温母周氏卒,未几起复为内外马步军都军使,领润州观察使。

    注曰:起复之制,通古今疑之。《礼记》:“子夏问曰‘三年之丧卒哭,金革之事无避也者,礼与?其非礼与?’孔子曰:‘吾闻诸老聃:昔者鲁公伯禽有为为之也。今以三年之丧从其利者,吾弗知也。’”《注》云:“伯禽封于鲁,有徐戎作难,卒哭而征之,急王事也。”自汉以后,不许二千石以上行三年丧,魏晋听行三年丧,而大臣率有以夺情起复者,习俗闻见,以为当然,莫之非也。呜呼!此岂非孔子所谓“以三年之丧从其利者”乎!若王莽之志不在丧,徐温之起复,所谓“从其利者”又难言也。(二六七)

    起复之事,自古有之,奸人每藉此以固其位,所谓“从其利”也。此盖为史嵩之之事言之,淳祐四年甲辰,嵩之丁父弥忠忧,不即奔丧,未几起复为右丞相,舆论沸腾。《癸辛杂识》别集下,及《钱塘遗事》、《宋史纪事本末》,皆有史嵩之起复专条。《宋季三朝政要》载各家劾嵩之疏,复三四千言,在当时视为莫大事件,然实攻其人,非攻其事也。太学生黄恺伯等书曰:“臣等恭睹御笔起复右丞相史嵩之,有以见陛下念时事之多艰,重大臣之去也。然嵩之何人哉?曩者开督府,以和议堕将士心,以厚赀窃宰相位,罗天下之小人为私党,夺天下之利权归私室,万口一辞,惟恐其去之不亟也。嵩之亡父,以速嵩之之去,中外方以为快,而起复之命下矣。陛下所以复嵩之者,为其有折冲万里之才欤?嵩之本无捍卫封疆之能,徒有劫制朝廷之术。彼国内乱,骨肉相残,天使之也。嵩之贪天之功,以欺陛下,其意以为三边雲扰,非我不足以制也。殊不知敌情叵测,非嵩之之所能制,嵩之徒欲以制敌之名制陛下尔。陛下所以起复嵩之者,谓其有经理财用之才欤?嵩之本无足国裕民之能,徒有私自丰殖之计,今钞法屡更,利之归于国者十无一二,而聚之于私帑者已无馀算。国家之土壤日削,而嵩之之田宅益广;国家之帑藏日虚,而嵩之之囊橐日厚。陛下眷留嵩之,将以利吾国也,殊不知适以贻吾国无穷之害尔。臣又读麻制有曰:‘谍谂愤兵之聚,边传哨骑之驰,况秋高而马肥,近冬寒而地凛。’方嵩之虎踞相位之时,讳言边事,通川失守,至逾月而后闻;寿春有警,至危急而後告。今图起复,乃密谕词臣,昌言边警,张皇事势,以恐陛下,臣愚所谓擢姦臣以司喉舌者,又其验也。臣等久被教育,此而不言,则人伦扫地,将与嵩之胥为夷矣。”细味其言,皆攻其祸国,非攻其起复,盖借题发挥耳。

    後唐庄宗同光元年,梁西都留守河南尹张宗奭来朝,复名全义,献币马千计。帝命皇子继岌、皇弟存纪等兄事之。

    注曰:继岌皇嗣也,岂可兄事梁之旧臣!存纪皇弟也,既使其子以兄事全义,又使其弟以兄事全义,唐之家人,长幼之序且不明矣,是後中宫又从而父事之,嘻甚矣!夷狄之俗,好货而已,岂知有纲常哉!(二七二)

    後唐出自沙陀,故曰“夷狄之俗”,然此乃乱世之象,不尽关夷俗也。

    後唐明宗长兴四年,赐钱元瓘爵吴王。元瓘于兄弟甚厚,其兄中吴、建武节度使元璙,自苏州入见,元瓘以家人礼事之,奉觞为寿曰:“此兄之位也,而小子居之,兄之赐也。”元璙曰:“先王择贤而立之,君臣位定,元璙知忠顺而已。”因相与对泣。

    注曰:元瓘笃友悌之义,元璙知忠顺之节,兄弟辑睦,以保其国,异乎夫己氏者矣。(二七八)

    夫己氏指元世祖兄弟,此为《胡注》贬损当世之最显著者,与前条牝鸡之指太宗、定宗后同。元初兄弟争国,动辄称兵,明张溥尝论元北边诸王之乱云:“元定宗贵由之殂也,牝后称制,君位久虚,兀良合台等推宪宗蒙哥即位,失烈门与诸王心不能平,宪宗遂肆杀戮,宗族解体。合州之变,阿蓝荅儿等谋立阿里不哥,郝经劝世祖忽必烈直趣燕京,大位始定。既而阿里不哥以少弟抗命,称帝和林,六盘诸部,莫不响应,世祖亲战漠北,大众方解。国历三传,内难辄作,母后衔冤,同气流血,齐鸾、梁绎,代有其人。至元年间,世祖封其子那木罕为北平王,帅兵镇守,防海都也,久之昔里吉劫之以叛,伯颜平之。至元二十四年,复有乃颜之乱,甘麻剌出镇,而叛党尚逞,铁木耳抚军,而大同不宁。盖海都以太宗长孙,世居北方,定宗以来,日寻干戈,未尝稍息也。”语见《元史纪事本末》。所谓夫己氏者,出《左·文十四年传》,犹言“那个人”,不便斥言之也。

    後晋高祖天福六年,彰义节度使张彦泽欲杀其子,掌书记张式素为彦泽所厚,谏止之。彦泽怒,射之。

    注曰:父子之道,天性也。张彦泽欲杀其子,其于天性何有!张式其所亲者也,以谏而杀之,极其惨酷,其于所亲亦何有!晋祖欲以君臣之分柔服之,难矣,此其所以贻负义侯之祸也。(二八二)

    负义侯者,石敬瑭子齐王,契丹灭晋,降封为负义侯。张彦泽其先突厥部人,骁勇善战,与敬瑭连姻,敬瑭倚为心腹,其后叛晋降虏。《易·序卦》曰:“有父子而后有君臣。”张彦泽既无父子,何有君臣,其反覆暴戾无人性,盖早见于杀子之时。敬瑭不之悟,卒以亡其国,宜哉!

    後晋齐王开运元年,朝廷以杨光远罪大,而诸子归命,难于显诛,命李守贞以便宜从事。闰十二月癸酉,守贞入青州,遣人拉杀光远于别第,以病死闻。丙戌,起复杨承勋,除汝州防禦使。

    注曰:昔楚令尹子南以罪诛,其子弃疾,以不忍弃父事雠而死。李怀光之反,河中既破,唐德宗欲活其子璀,而不可得。彼二子者,以父子之亲,居君臣之变,审义安命,以死殉亲,夫岂不乐生,义不可也。若杨承勋兄弟,出于蕃落,枭獍其心,囚父归命,以希苟活,晋朝以不杀降为说,于理且未安,又从而录用之,宜异时契丹得假大义以泄其愤也。(二八四)

    杨承勋沙陀部人,故曰“出于蕃落”。契丹既灭晋,责承勋劫父,脔而食之,故曰“假大义以泄其愤”。囚父杀母,五代时习见,前有刘守光,此又有杨承勋,同时有李彦珣者,射杀其母,而石敬瑭拜为房州刺史。欧公尝论之曰:“甚哉人性之慎于习也!习见善则安于善,习见恶则安于恶。自唐之衰,干戈饥馑,父不得育其子,子不得养其亲。其始也骨肉不能相保,盖出于不幸,因之礼义日废,恩爱日薄,习久而遂以大坏,至于父子之间,自相贼害。彦珣射其母,高祖从而赦之,彦珣不自知为大恶,高祖亦安焉不以为怪。其极也,使人心不若禽兽,可不哀哉!”语见《五代史》五一。南北朝之乱,多兄弟相残,五代之乱,乃至父子相杀,世道之升降,可于此见之。

    後汉高祖天福十二年,南汉主恐诸弟与其子争国,尽杀其男,纳其女充後宫。

    注曰:刘晟残同气而渎天伦,桀纣之虐,不如是之甚也。(二八七)

    刘晟之虐,惟金主亮似之。《金史·海陵纪》,称海陵屠灭宗族,杀太宗子孙七十馀人,宗翰子孙三十馀人,诸宗室五十馀人,妇姑姊妹,尽入嫔御。其视刘晟,过无不及。然此亦至愚人耳,恐诸弟与其子争国而尽杀之,则必累代独子而後可,不然,子有弟,孙亦有弟,争何时已乎?《金史》为身之所未见,然逆亮之暴行,则固声闻邻国也。

    後汉高祖乾祐元年,侍卫马步都指挥使、同平章事史弘肇,遭母丧,不数日复出朝参。

    注曰:居丧而经营起复,已得罪于名教。未起复而自出朝参,虽史弘肇武人无识,亦可见朝章之紊。(二八七)

    墨绖从戎,本出于不得已,非贪恋权利、钻营起复者所可藉口,已于前文史嵩之之事论之。至元二十三年,宋降人程钜夫荐谢枋得,谢适遭母丧,其《与钜夫书》,即以是为辞,并发挥其对起复之意见,曰:“咸淳甲戌而后,不复有礼法。贾似道起复为平章,文天祥起复为帅阃,徐直方起复为尚书,陈宜中起复为宰相,刘黻起复为执政,饶信斗筲穿窬之徒,钻刺起复,不可胜数。三纲四维,一旦断绝,此生灵所以为肉为血,宋之所以暴亡不可救也。”语见《叠山集》四。然则宋末朝章之紊,不复拘守常制,殆与五代等,此季世之通患,不独五代宋末为然。“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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