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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篇第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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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处之于人大矣,迫于饥寒,怵于威力,炫于荣利,皆足以失其所守也。故身之注《通鉴》,于出处之节,三致意焉。辑而存之,不啻一卷《梅涧语录》。即身之生平出处,亦可于此见之。如五十三卷之仇香,六十四卷之荀悦,一百七十九卷之李文博,皆身之所以自况也。惜乎王梓材撰《宋元学案补遗》,未及取材于此。

    王莽始建国三年,龚胜不仕王莽死。班固赞曰:“守死善道,胜实蹈焉。郭钦、蒋诩,好遯不汙,绝纪、唐矣。”

    注曰:师古曰:“钦、诩不仕于莽,遯逃浊乱,不汙其节,殊于纪逡及两唐。”《通鉴》书龚胜之死,遂及一时人士,又书班固之论,其为鉴也,不亦昭乎!(卷三七)

    班固不叙杀身成仁之美,曾于《龚胜传》末借“父老薰膏”之说以为讥,今乃以“守死善道”称之,可见其是非之心未泯也。纪逡、唐林、唐尊,皆汉末清名之士,仕莽封侯贵重。元初求贤江南,士有失其守者,故身之以为鉴。《元史》一七二《程钜夫传》:“钜夫叔父飞卿,仕宋通判建昌,世祖时以城降,钜夫入为质子。至元二十三年,拜侍御史,奉诏求贤江南,荐赵孟頫等二十馀人,皆擢置臺宪及文学之职。”是举也,即谢叠山与留梦炎书所谓“近江淮行省,将旨来南,根寻好人,根寻不觑面皮正当底人”也。诏旨原系口语,史饰之为“奉诏求贤”。元庭盖有见于当时投拜之徒,多非“不觑面皮正当底人”,而欲别求清名之士以用之,故叠山书曰:“此令一下,人皆笑之,何也?江南无好人,无正当人久矣!谓江南有好人,有正当人,皆欺皇帝也。”此其意与欧公之序《唐六臣传》同,曰:“呜呼!唐之亡也,贤人君子,既与之共尽,其馀在者,皆庸懦不肖、倾险狯猾、趋利卖国之徒也。不然,安能蒙耻忍辱于梁庭如此哉!”然元庭既有此一举,清名之士,如谢叠山、吴草庐等,皆在荐中。草庐应徵,历仕贵显。叠山为降臣魏天祐强起,至燕不食死,时至元廿六年四月也。然则草庐者元之纪、唐,叠山者宋之龚胜也,故身之痛之。

    始建国五年,师友祭酒满昌劾乌孙小昆弥使不当居大昆弥使上,莽怒,免昌官。

    注曰:师友祭酒,龚胜不肯就,而满昌为之。凤皇翻于千仭,乌鸢弹射不去,非虚言也。(卷三七)

    王莽地皇二年,公孙禄请诛国师刘秀等,以慰天下,莽怒,使虎贲扶禄出。

    注曰:禄之言则直矣,然以汉旧臣而与莽朝之议,出处语默,于义得乎!事君若龚胜者可也。(卷三八)

    满昌、公孙禄,皆莽时直臣,而皆不免。《孟子》曰:“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以宋旧臣而与元朝之议,亦未尝无戆直之人,如史称“赵与之忠言谠论,无所顾惜”是也。而身之之论出处,终以“若龚胜者”为宜,此温公学说也。《温公集》七十有《龚君宾论》,谓:“王莽慕龚君宾之名,以尊爵厚禄,劫以淫威重势,而必致之。君宾不胜逼迫,绝食而死,班史以‘薰膏’之语讥焉,未有为之辨者也。失节之徒,排毁忠正,以遂己非,不察者又从而和之。太史公称伯夷、叔齐不有孔子,则西山之饿夫,谁识知之,信矣哉!”自温公此论出,而龚胜之是非定。至身之之时,其效尤著。身之之许龚胜,即许叠山也。叠山盖仪型龚胜者,今《叠山集》存诗不过数十篇,而龚胜之名屡见,如“宁持龚胜扇,不着挺之绵”。“不为苏武即龚胜,万一因行拜杜鹃。”“了知死别如龚胜,未必生还似子卿。”“天下久无龚胜洁,人间何独伯夷清。”“平生爱读龚胜传,进退存亡断得明。”其最後《崇真院绝粒诗》曰:“西汉有臣龚胜卒,闭口不食十四日。我今半月忍渴饥,求死不死更无術。”足见其平日景仰有素,故能赴义从容,非激于一时义愤者所为也。然同时降人中则有以“煎膏”之说讥叠山者矣,方回《桐江续集》廿五云:“铅山虞华甫,往得谢枋得君直为书‘耕隐’二字,其子舜臣来见,求赋耕隐诗,诗曰:‘君直不可见,见此长虹吐,使其尚未死,年始七十五。当时书此字,赠我老华甫,今年八十一,仍卧旧处所。谢公名太盛,杀身甘荼苦,虞公不竞名,躬耕隐村坞。有名无名间,俛仰隔今古。直木先翦拜,明膏自煎煮。何如牛背上,一蓑弄烟雨。’”呜呼!此周密所以讥方回为无耻也。

    汉光武帝建武十二年,初,公孙述徵广汉李业为博士,业固称疾不起。

    注曰:业,平帝元始中除为郎,会王莽居摄,以病去官,杜门不应州郡之命。王莽以业为酒士,病不之官,遂隐藏山谷,绝匿名迹。夫既不仕于莽,其肯为述起乎!(卷四三)

    此为元初屡徵不起诸儒言之。

    汉顺帝永建二年,张楷谓樊英以不訾之身,怒万乘之主。

    注曰:按《英传》:“英强舆入殿,犹不以礼屈,帝怒谓英曰:‘朕能生君,能杀君,能贵君,能贱君,能富君,能贫君,君何以慢朕命?’英曰:‘臣受命于天,生尽其命,天也;死不得其命,亦天也,陛下焉能生臣?焉能杀臣?臣见暴君,如见仇雠,立其朝犹不肯,可得而贵乎?虽在布衣之列,环堵之中,晏然自得,不易万乘之尊,又可得而贱乎?陛下焉能贵臣?焉能贱臣?非礼之禄,虽万钟不受也;申其志,虽箪食不厌也,陛下焉能富臣?焉能贫臣乎?’帝不能屈,而敬其名,使出就太医养疾,月致羊酒。”(卷五一)

    此《後汉书·方术传》语也。樊英之言,与皇甫谧《高士传》成公对成帝之言相类。温公既略之矣,身之何为具引之?曰:温公以其言慢上,故不载;身之则有感于当时之贱士,故先严衍而补之,所以振逸民之气也。温公、身之,易地则皆然,学者观二家之弃取,则知史之为用广矣,考据云乎哉!

    汉质帝本初元年,自是游学增盛,至三万馀生。

    注曰:此邓后临朝之故智,梁后踵而行之耳。游学增盛,亦干名蹈利之徒,何足尚也!或问曰:太学诸生三万人,汉末互相标榜,清议此乎出,子尽以为干名蹈利之徒可乎?答曰:积水成渊,蛟龙生焉。谓其间无其人则不可,然互相标榜者,实干名蹈利之徒所为也。祸李膺诸人者,非太学诸生,诸生见其立节,从而标榜,以重清议耳。不然,则郭泰、仇香,亦游太学,泰且拜香而欲师之,泰为八顾之首,仇香曾不预标榜之列,岂清议不足尚欤?抑香隐德无能名欤?(卷五三)

    《癸辛杂识》後集,言:“南宋时三学之横,虽一时权相如史嵩之、丁大全,亦末如之何。至贾似道作相,度其不可以力胜,遂以術笼络,每重其恩数,丰其馈给,增拨学田,种种加厚。于是诸生啖其利而畏其威,虽目击似道之罪,而噤不敢发一语。及贾要君去国,则上书赞美,极意挽留,今日曰师相,明日曰元老,今日曰周公,明日曰魏公,无一人敢少指其非。直至鲁港溃师之後,始声其罪。”呜呼!此身之所谓“干名蹈利之徒”也。东汉士林甚盛,身之于三君八顾之外,独赏识一循吏仇香。此与胡明仲《读史管见》五,谓“郭有道名在八顾,未若申屠蟠之以不见成德”,其意正同。迄今言浙东学術者,多举厚斋、东发,而不举身之;述台学统者身之仅与于训诂之末。身之亦隐德无能名者欤?抑不标榜不倚傍门户之结果也?吾尝于《解释篇》“真隐”条详论之。

    汉献帝建安十年,秘书监侍中荀悦,作《申鉴》五篇奏之。

    注曰:荀悦《申鉴》,其立论精切,关于国家兴亡之大致,过于彧、攸。至于揣摩天下之势,应敌设变,以制一时之胜,悦未必能也。曹操姦雄,亲信彧、攸,而悦乃在天子左右,悦非比于彧、攸,而操不之忌,盖知悦但能持论,其才必不能辨也。呜呼!东都之季,荀淑以名德称,而彧、攸以智略济,荀悦盖得其祖父之仿佛耳。其才不足以用世,其言仅见于此书。后之有天下国家者,尚论其世,深味其言,则知悦之忠于汉室,而有补于天下国家也。(卷六四)

    一则曰悦未必能,再则曰其才必不能辨,三则曰其才不足以用世,身之之于悦,若有憾焉者。深味其言,然后知身之之自寓也。悦作《申鉴》五篇,身之注《通鉴》,复作《江东十鉴》。《袁清容集》十一,《忆胡怀宁诗》所谓“四城赋拟张衡丽,十鉴书同贾谊哀”是也。杜门著书,不忘故国,故曰“其才不足以用世”。今《江东十鉴》已佚,而《鉴注》独附《通鉴》以传,亦可曰“其言仅见于此书”也,此则身之之所不及料也。金仁山撰《通鉴前编》,其成亦在宋亡以後,其《後序》有曰:“荀悦《汉纪》《申鉴》,志在献替,而遭值建安之季。履祥末学,其生不辰,所以拳拳缀辑者,特不为忧悴废业耳。”盖亦以悦自况也。

    建安十九年,操使御史大夫郗虑,持节策收皇后玺绶,以尚书令华歆为副,勒兵入宫。后闭户藏壁中,歆坏户发壁,就牵后出。

    注曰:华子鱼有名称于时,与邴原、管宁号三人为一龙,歆为龙头,原为龙腹,宁为龙尾。歆所为乃尔,邴原亦为操爵所縻,高尚其事,独管宁耳。当时头尾之论,盖以名位言也。呜呼!(卷六七)

    严衍《通鉴补》于勒兵入宫收后事,曾为华歆辨诬,曰:“此事《通鉴》本之《後汉书》,《後汉书》本之《曹瞒传》,《曹瞒传》吴人作,焉知非异域传闻之误耶!”又以歆为同时陈登、陈群、王朗、傅玄、张华诸人所称道,则此事为理之所必不然者,故特去歆姓名,以此事专属之郗虑,并将歆为虑副一节而删之,谓“後之读史者勿泥范晔之笔而疑予之言”云云。夫为古人出处大节辨诬,美意也。为《通鉴补》而删去《通鉴》华歆之名,是“通鉴删”,非“通鉴补”也,衡之史例,未见其宜,此身之之所不敢者也。

    晋武帝泰始十年,初,魏邵陵厉公芳之废迁金墉也,太宰中郎陈留范粲素服拜送,哀动左右。遂称疾不出,阳狂不言,寝所乘车,足不履地。子乔等三人,并弃学业,绝人事。

    注曰:按《晋书》:“乔年二岁,祖馨,临终抚其首曰‘恨不见汝成人!’因以所用砚与之。至五岁,祖母以告乔,乔便执砚涕泣。九岁请学,在同辈之中,言无媟辞。李铨常论扬雄才学优于刘向,乔以为向定一代之书,正群籍之篇,使雄当之,故非所长,遂著《刘扬优劣论》。前后辟举,皆不就。邑人腊日盗斫其树,人有告者,乔阳不闻,邑人愧而归之。乔曰:‘卿节日取柴,欲与父母相欢娱耳,何以愧为!’”呜呼!观乔之学行如此,则“弃学业,绝人事”,殆庶几乎夷齐饿于首阳之下之意。(卷八〇)

    乔著《刘扬优劣论》,今不传。《鲒琦亭集》廿九曾仿为之,谓:“向之优于雄,在忠贞大节,而不在区区著述之间。乔能知向之优,而不知其所以优”云。予谓谢山之说是也。然以乔父子出处观之,乔之所论,必在向之忠贞,而不在著述,故与李铨持论不同。今《晋书》撰自唐初诸臣,如李义府、许敬宗等,出处皆有惭德,故于乔所论,就轻避重,未必即乔本旨。身之以夷齐比之,夷齐岂藉著述传哉!

    晋惠帝永兴元年,刘渊以崔游为御史大夫,游固辞不就。

    注曰:崔游,渊之师也。游既能以师道不为渊屈,且又得不变于夷之义。(卷八五)

    刘渊虽出匈奴,然世居中国,生长中国,与华人无异。史称其师事崔游,习《毛诗》、《京氏易》、《马氏尚书》,尤好《春秋左氏传》。《孙、吴兵法》,略皆诵之,《史》《汉》诸子,无不综览,所谓中国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崔游能用夏变夷,而不能保中国政治不腐败,中国政治而腐败,又安能禁其不生蔑视之心耶!

    宋末有江汉先生赵復,以俘虏教授北方,北方知有程朱之学自復始。强之仕不仕,亦崔游之伦也。《元史·儒学传》:“赵復字仁甫,德安人。太宗乙未岁,命太子阔出帅师伐宋,德安以尝逆战,其民数十万,皆俘戮无遗。时姚枢奉诏即军中求儒道释医卜士,凡儒生挂俘籍者辄脱之。復在其中,枢与之言,信奇士,以九族俱残,不欲北,因与枢诀。枢恐其自裁,晓以徒死无益,復强从之。先是南北道绝,载籍不相通,至是復以所记程朱诸经传注,尽录以付枢。自復至燕,学子从者百馀人。世祖在潜邸,尝召见,问曰:‘我欲取宋,卿可导之乎?’对曰:‘宋吾父母国也,未有引他人以伐吾父母者。’世祖悦,因不强之仕。虽居燕,不忘故土,以江汉自号,学者称江汉先生。”黄百家跋《鲁斋学案》曰:“自燕雲十六州之割,北方之为异域也久矣。虽有宋诸儒叠出,声教不通,自赵江汉以南冠之囚,吾道入北,而姚枢、窦默、许衡、刘因之徒鬱起,彬彬郁郁矣。”万季野为《宋遗民广录订误》,则谓:“復虽未受元职,然其教大行于北方,日主讲席,终于燕都,非隐士也。不当入遗民”云。按元太宗乙未,即宋理宗端平二年,去宋之亡,尚四十馀载。江汉先生当卒在宋亡之前,故季野以为不当入遗民,非谓先生变于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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