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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作令彭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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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公体素弱,殊以躬耕为苦。后出求仕,为镇军、建武将军。尝奉建威之命,一至京师,参军禄入甚寡,谓亲朋曰:“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可乎?”时其叔夔官太常,语于执事者,以为彭泽令。

    至任,公田悉令种秫稻(秫音术,稷之黏者,可以酿酒。崔豹《古今注》谓:秫为黏稻。苏颂《图经》谓:秫为黏黍。皆因时地不同而歧其名也),将以酿酒曰:“吾常得醉于酒足矣。”妻子固请种秔,仍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秔。

    公居官,素简贵,不私事上官。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叹曰:“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即日解印绶去职,陶公尝云:“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是彼之出山,专为杯中物,犹望秫稻登场。漉巾一醉,以快素志。然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即复归栗里。二顷五十亩之秫秔,盖未尝颗粒到口也,悲夫!

    去彭泽时,赋《归去来辞》以见意,其辞曰: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摇摇(一作遥遥)以轻扬,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李善注《三辅决录》曰:蒋诩,字元卿,舍中竹下开三径,唯求仲羊、仲从之游。皆挫廉逃名不出),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罇。引壶觞以自酌,眄(眄,读如俛,读作盼者非)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李善注《韩诗外传》北郭先生妻曰:今结驷列骑,所安不过容膝;食方丈于前,所甘不过一肉)。园日涉以成趣(趣,同趋,七喻反,《尔雅》曰:堂上谓之行,堂下谓之步,门外谓之趋,中庭谓之走),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扶老,藤也。谈助曰:邛竹可为杖,磥磥不凡,谓之扶老),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吴正传诗话》曰:《归去来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下复云“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系松于径荒景翳之下,其意可知矣。又好言孤柏,如“冬岭秀孤松”,如“齐松在东园,众草没奇姿”,又云“连林人不见,独树众乃奇”,皆以自况也)。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文选作遗 ),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吿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李善注贾逵《国语注》曰:一井为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寻壑”,《宋书》《南史》均作“穷壑”,“穷”字佳),亦崎岖而经邱(埤苍曰:崎岖,不安貌)。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李善注《庄子》曰:华封人谓尧曰,乘彼白云至于帝乡)。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李善注《家语》孔子曰:化于阴阳,众形而发,谓之生;化穷数尽,谓之死),乐夫天命复奚疑(欧阳文忠曰: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辞》而已。李格非曰:《归去来辞》沛然如肺腑中流出,殊不见有斧凿痕。谢文节公枋得选《文章轨范》于此文,不加评点,盖示不敢拟识之意)?

    今湖口县东三十里,有玩月台,相传陶公为令时,筑以玩月者也。台南有洗墨池,云凿以涤砚者。县南有九曲池,云陶公所穿,与陆修静、周续之三人聚讲处也。东流县治后,有菊所,为陶公艺菊处。安福县南四十里有书岗,为陶公读书处。八十日中,胜迹常留,其去思已足千古矣。

    【批评】

    《归去来辞》自序云:“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于小邑。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归与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自免去职。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

    苏东坡曰:“俗传书生入官库,见钱不识。或怪而问之,生曰:‘固知其为钱,但怪其不在纸裹中耳。’予偶读渊明《归去来辞》云:‘幼稚盈室,瓶无储粟。’乃知俗传信而有证,使瓶有储粟,亦甚微矣。此翁平生只于瓶中见粟也耶?”

    陶公心迹,观此甚明,既云“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何竟不能忘情于酒?固知生人必有所寄。寄物之累,高人不免,克己工夫,亦谈何容易耶?

    传言渊明以郡遣督邮至,即日解印邮去,而渊明自序,则言以程氏妹丧,去奔武昌,遂以解职。蒙谓二事皆托辞耳,盖渊明仕于晋祚将移之日,世道人心皆不可问,而气节学问无所用之,徒劳何益。五斗折腰之说,有托而逃,犹张翰因秋风而思蒪鲈,所谓见几而作,不俟终日也。故曰:“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又曰:“帝乡不可期。”一篇之中,三致意焉。今为拈出,其意昭然若揭矣。

    陶渊明向来体质就比较弱,所以亲自耕种就会感到非常辛苦。后来出去求官,做了镇军将军、建威将军的参军。曾经奉建威将军的命令,到京城办事,他觉得参军的俸禄太少了,就和亲朋好友说:“想要用这点钱来过弹琴唱歌的隐居生活,可以吗?”那时,他的叔叔陶夔做了太常,陶夔告诉主管这事的官员,于是便让陶渊明做了彭泽县令。

    陶渊明当了彭泽县令,下令官府的田地全部种秫稻(“秫”读音为“术”,就是黏的稷子,可以酿酒,崔豹在《古今注》中说:秫是一种黏的稻子;苏颂《本草图经》中说:秫是一种黏的黍子。这都是因为时代和地域的不同而造成的不同名称),将要用它来酿酒,说:“(如果)我能常常喝醉酒,就十分满足了。”妻子坚持请求种粳稻,陶渊明照旧让二顷五十亩的田地种秫稻,五十亩的田地种粳稻。

    陶渊明做官,向来简朴自爱,不巴结长官。郡里派遣督邮到了他县里,他的下属说:“应该穿上官服去见督邮。”陶渊明叹息说:“我不能为五斗米这点俸禄而去弯腰巴结,为乡下的小人做事。”当日就辞去官职,陶渊明说:“公田收获的粮食,足够酿酒饮用,所以才请求去那里。”陶渊明出来做官,完全是为了饮酒,他还希望能收获秫稻堆满谷场。用布巾滤酒,(然后)痛饮美酒来满足自己向来的志愿。然而从立秋第二个月到冬天,陶渊明只做了八十多天的官,就又回到了家乡栗里。他种的二顷五十亩秫稻,大概连一粒也没有吃到嘴里吧,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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