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这个论点很中她的心意。
“好了,我可不是那种假正经的女人。没有必要把他说成是个不安好心的青年,不过,很清楚,他一点儿教养也没有。这一点,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归诸他的可悲的祖先与教育。但是我们的问题还是停在老地方。你提个建议,该怎么办?”
露西的头脑中突然掠过一个念头,要是她早些时候就想到这个念头,而且使它成为她的一部分,那么这个念头很可能已被证明是能奏效的。
“我建议和他谈一次,”她说。
巴特利特小姐发出了一声真正惊慌的叫声。
“你知道,夏绿蒂,你的好心——我将永远铭记心中。不过,——正像你所说的——这是我的事情。我的和他的事情。”
“因此你将恳求他,请求他不要声张?”
“当然不是这样。但是不会有什么困难的。不管你问他什么,他总回答是或不;这样就过去了。过去我怕他。不过现在我一点儿也不怕了。”
“可是我们替你害怕啊,亲爱的。你非常年轻,缺乏经验,一直生活在好心人中间,以致你根本不可能认识到男人会坏到什么地步——他们会欺负一个女人,残酷无情地从中找到乐趣,但是女人们并不集合在她的周围来保护她。譬如说,今天下午,要是我没有及时赶到,那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我想象不出,”露西严肃地说。
她嗓音中的某种变化使巴特利特小姐重复她的问话,并且特别使劲用了拖音。
“要是我没有及时赶到,那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我想象不出,”露西又一次回答。
“他欺负你的时候,你打算怎样对付?”
“我当时来不及思考。你就来了。”
“对,不过你现在能否告诉我你那时会怎么干?”
“我会——”句子说了一半,她便顿住了。她走到淌着雨水的窗子面前,眼睛用力朝黑暗中看。她想不出她当时会怎么干。
“不要站在窗前,亲爱的,”巴特利特小姐说。“街上的人看得见你。”
露西服从了。她听任表姐的摆布。她一开始的基调就是贬低自己,现在也不可能改变嗓门,不唱这个调子。两人都没有再提露西的建议:她将和乔治谈一次,同他一起解决这个问题,不管到底是什么问题。
巴特利特小姐变得哀伤起来。
“但愿有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我们只是两个女人,你和我。对毕比先生没有什么可以指望的。倒是伊格先生,不过你不信任他。要是你弟弟在这里就好了!他虽然年轻,但是我知道他姐姐受的欺侮会激发他成为一头雄狮。感谢上帝,骑士行为还没有完全消灭。毕竟还有一些男人能够尊敬女性。”
她一面说,一面把戒指脱掉,她手上原戴着好几只呢,她把它们并排放在缝针垫上。接着,她在一副手套里吹了口气说:
“赶早车将非常紧张,可是我们非得试试。”
“什么车?”
“去罗马的火车。”她带着挑剔的眼光望着她的手套。
这通知轻松地发布了,它被姑娘同样轻松地接受了。
“去罗马的火车什么时候开?”
“八点。”
“贝尔托利尼太太会恼火的。”
“我们必须好好应付她,”巴特利特小姐说,不想说她早已通知房东太太了。
“她会要我们付足一个礼拜的房金与伙食费的。”
“我想她会的。无论如何,我们在‘维斯一家’饭店住得将会舒服得多。那里的午后茶点不是免费供应的吗?”
“是的,不过酒他们要额外收费。”
说完这句话,她便一动也不动,不再开口了。凭她的疲惫的目光看来,夏绿蒂像梦幻中的幽灵那样搏动着,膨胀着。
她们开始收拾衣服,整理行装,因为时间非常紧,如果她们打算赶开往罗马的那班火车的话。露西在获得告诫后,便开始在两间房之间来回跑动,在烛光下整理行装非常不方便,她的这一感觉压倒了一种隐隐约约的不祥之感。夏绿蒂讲究实际,但能力不强,跪在一只空箱旁,试图在箱子里铺书,书有大有小,有厚有薄,总是铺不平。她叹了两三口气,由于老是弯着腰,她感到背疼,尽管她处理人际关系很在行,她觉得正在变老了。姑娘进入房间时,听见她在叹气,这时又兜起了一阵她常有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感情冲动。她只感到假使她能给别人或从别人那里得到一些人类的爱,那么蜡烛就会明亮一些,收拾行李也会容易一些,整个世界也会快乐一些。这种冲动以前她也有过,不过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强烈。她在她表姐身边跪下,把她搂在怀里。
巴特利特小姐也热情和温柔地拥抱露西。但她不是个愚蠢的女人,完全清楚露西并不爱她,只是需要她来承受爱罢了。因此,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一种使人感到不妙的口气说道:
“最亲爱的露西,不知道你会不会原谅我?”
露西立刻警觉起来,凭着过去的惨痛经验,知道原谅巴特利特小姐意味着什么。她的感情平静下来,拥抱得稍为松弛了一些,说:
“亲爱的夏绿蒂,你这是什么意思?好像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原谅你似的!”
“你有许多,而我也有许多地方需要原谅自己。我很清楚,每一次我都惹你生气。”
“不过,不是这么回事——”
巴特利特小姐扮演起她最喜欢扮演的角色,那就是一位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未老先衰的女人。
“噢,是的!我觉得我们一起旅行并不像我所希望的那样,是一次成功的旅游。我本来应该明白这是不可能会成功的。你需要一个更年轻、更强健而更能同情你的人做伴。我这个人太枯燥乏味,过时啰!——只配给你收拾行李和打开行李。”
“请你——”
“我唯一的安慰是你找到了更加适合你的口味的人,这样可以常常让我留在家里。对于一位小姐的举止应该怎么样,我有我自己的粗浅的看法,但是我希望,除了必要外,我没有强加于你。不管怎么样,关于这两间房间还是你作了主张的。”
“你不要这样讲话,”露西柔声说。
她对自己和夏绿蒂彼此全心全意地热爱着对方,仍然抱着希望。她们没有再说话,继续整理行装。
“我一直是个失败者,”巴特利特小姐一面说,一面费力地替露西的箱子而不是替自己的箱子系上皮带。“我没能使你高兴;没能尽到我对你妈妈应负的责任。她对我非常慷慨;经过了这场灾难,我再也没有脸去见她了。”
“不过妈妈会明白的。这次麻烦不是你的过错,而且也算不上一场灾难。”
“是我的过错,也正是一场灾难。她永远也不会原谅我,而且完全有理由这样做。譬如说,我有什么权利同拉维希小姐交朋友?”
“你有一切权利。”
“在我为了你才到这里来的一段时间里?要是我的确惹你生气了,那么同样我也的确没有照看好你。你告诉你妈妈时,她看这件事将会和我一样清楚。”
露西从懦弱的愿望出发,想弥补事态,说:
“为什么妈妈需要知道呢?”
“可你什么事都告诉她的吧?”
“我想一般说来我是这样做的。”
“我不敢破坏你对她的信任。这种信任多少是神圣的。除非你认为这件事你不能告诉她。”
姑娘可不愿意把人格降低到这个地步。
“我当然应该告诉她。不过,万一她有怪你的意思,我答应你我就不会告诉她。我非常愿意不告诉她。这件事无论对她或者对其他人我永远不会提起。”
她的许诺使这一次拖得很长的交谈一下子结束了。巴特利特小姐潇洒地在她的两颊轻轻地亲了一下,祝她晚安,便把她打发到她自己的房间去了。
原先的麻烦暂时退居幕后。乔治的行为看来自始至终就像是个无赖;也许这就是人们最终会采取的对他的看法。当前她既不宣告他无罪,也不宣判他有罪;她并不作出判决。正当她要对他进行判断时,表姐的声音便插进来了,打那时起,控制局面的是巴特利特小姐;甚至现在都可以听到巴特利特小姐对着隔墙的一道裂缝在叹气;巴特利特小姐真正可算是一个既不言听计从,又不低声下气,也不自相矛盾的人。她像一位伟大的艺术家那样辛勤地工作;在一段时期内——的确,在好多年内——她似乎无所作为,不过到了最后却呈献给姑娘一幅完整的画,那是个没有欢乐也没有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青年人冲向毁灭,直到他们学会变得聪明些——那是个充满戒备与障碍的羞怯的世界,我们也许可以从那些最最充分利用了戒备与障碍的人身上作出判断:戒备与障碍可能使人避开邪恶,但是看来它们不会给人带来善良。
露西忍受着人间迄今为止所发现的最难以忍受的委屈:她的诚挚、她对同情与爱的渴望,被人施展了圆滑的手腕所利用了。这样的委屈是不会轻易忘却的。从此以后,她在袒露心迹以前都要郑重考虑和万分小心,免得被碰回来。而这种委屈会对心灵产生极其严重的影响。
门铃响了,她向百叶窗走去。她还没有走到窗前便犹豫起来,转过身子,吹灭了蜡烛。就这样,她看见下面有一个人影站在雨里,而他,虽然在抬头往上看,但没有看到她。
他要回到自己的房间,必须经过她的房间。她还没有换衣服。她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满可以偷偷地溜到过道里,仅仅告诉他第二天他起身时,她将已离开了,还有,他们这一段奇特的交往也就结束了。
她到底敢不敢这样做,始终没有得到证实。就在这个紧要关头,巴特利特小姐打开她自己的房门,只听得她的声音说:
“对不起,艾默森先生,我想在客厅里同你讲一句话。”
过了一会儿,又响起了他们的脚步声。巴特利特小姐说:“晚安,艾默森先生。”
他那沉重、疲乏的喘气声是唯一的回答;这位少女监护人完成了她的任务。
露西出声叫道:“这不是真的。这一切不可能都是真的。我不想变得浑浑噩噩。我要很快成长起来。”
巴特利特小姐轻轻地叩墙。
“亲爱的,马上去睡吧。你需要你能得到的全部休息。”
第二天早晨她们动身到罗马去了。
* * *
[1] 潘,希腊神话中的畜牧神,是田野、森林、野兽、羊群的守护神。
[2] 他突然想起儿子是一路走回去的。
[3] 贝德福德郡在英格兰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