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晃,一会儿热,一会儿冷,一会儿完全消失了,一会儿又在阵阵昂贵的香气中出现了。“你晕过去了,”这位女士用令人肃然起敬的声音说道,“也许这种气味对你有好处。”也许确实如此,因为她现在来到花丛中,感觉好多了。
“我绝无打扰之意,”伦纳德开始回应玛格丽特的问题,“不过,你们过去曾经好心提醒我当心波菲利昂公司,所以我想——嗯,我想是不是——”
“是不是可以帮他再回到波菲利昂公司,”海伦接过了他的话,“梅格,这本来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在那个晴朗的夜晚,在切尔西大堤上商量好的事情。”
玛格丽特摇了摇头,又转向巴斯特先生。
“我不太明白。你离开波菲利昂公司,是因为我们说它是一家不好的公司,对不对?”
“是的。”
“然后去了一家银行?”
“我告诉过你的,”海伦说道,“他入职一个月之后,他们就裁员了,现在他身无分文了,我觉得我们和那个提供消息的人都应该负责。”
“我不想这么做。”伦纳德嘟囔道。
“我希望你真是这么想的,巴斯特先生。不过,拐弯抹角是没用的。你到这儿来,对你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如果你想找威尔科克斯先生的茬儿,让他为随口说的一句话负责,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我带他们来的,都是我安排的。”海伦叫道。
“我只能建议你马上离开。我妹妹把你们引入歧途了,实话跟你说了最好。现在回镇上太晚了,不过你们可以在奥尼顿找家旅馆,巴斯特夫人可以休息一下,我希望我可以做东。”
“这不是我想要的,施莱格尔小姐,”伦纳德说,“你太好了,没错,现在这样挺尴尬的,但是你让我很难过,好像我一无是处似的。”
“他想要的是工作,”海伦解释说,“你看不出来吗?”
这时,他说道:“雅基,我们走吧。我们叨扰得够多了。我们已经让这两位女士花费太多去帮我们找工作,她们永远都找不到的。我们什么都做不好。”
“我们愿意帮你找工作,”玛格丽特相当客套地说,“我们想这么做——我,跟我妹妹一样。你只是运气差点。去旅馆吧,好好休息一晚,将来有一天,要是你有心,就把付账单的钱还给我。”
但是伦纳德正处在深渊的边缘,在这样的时刻,男人看得很透彻。“你不明白的,”他说,“我现在再也找不到工作了。富人如果在某个职业上失败了,他们可以尝试另一种职业。我不行。我有我的轨道,现在脱离了那个轨迹。我可以在保险公司的特定部门把特定的工作干好,以此得到一份薪水,但也仅此而已。诗歌什么都不是,施莱格尔小姐。人们思考这个,考虑那个,都是没用的。你的金钱也什么都不是,要是你能理解我的话。我是说,如果一个男人年过二十,一旦丢了自己专长的工作,那他就完蛋了。我从别人身上见识过这个。他们的朋友给他们一点接济,但最终他们还是从悬崖掉下去了。没有用的。整个世界都在往下拉呢。总会有贫富之分的。”
他住了口。“你们要不要吃点东西?”玛格丽特问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不是我的家,虽然威尔科克斯先生得空的话可能乐于见见你们——就像我说的,我不知道怎么办,可是我愿意尽力帮你们。海伦,给他们拿点东西。吃块三明治吧,巴斯特夫人。”
他们移到一张长条桌边,一个用人还站在后面。冰过的蛋糕、数不清的三明治、咖啡、冰镇饮料、香槟,都几乎原封未动:他们的客人吃得太撑了,再也吃不了更多。伦纳德拒绝了。雅基觉得她能对付着吃点儿。玛格丽特让他们在一起说点私密话,自己跟海伦又聊了几句。
她说:“海伦,我喜欢巴斯特先生。我同意,他值得帮助,我也同意,我们负有直接责任。”
“不,是间接责任。是通过威尔科克斯先生造成的。”
“我最后再说一次,如果你抱着那样的态度,那我什么都不管了。毫无疑问,你在逻辑上是对的,也有权利说一大堆亨利的不是。只是,我不买账。所以你看着办吧。”
海伦看着落日。
“如果你答应安安静静地带他们去乔治旅馆,我就跟亨利说说他们的事——记住,是按我自己的方式;不要再荒唐地大喊大叫什么公平正义,跟我说公平没有用。如果只是钱的问题,我们自己就可以解决。但是他想要工作,这个我们给不了他,但是亨利也许可以。”
“这是他的责任。”海伦气鼓鼓地说。
“我也不关心什么责任。我关心的是我们认识的各种人的性格,以及在现有条件下,怎样把事情处理得更好一点。威尔科克斯先生讨厌别人向他讨要好处;所有生意人都这样。不过我会去问问他,哪怕被断然拒绝也无所谓,因为我想把事情处理得更好一点。”
“很好,我答应你。你遇事很冷静。”
“那就带他们去乔治旅馆吧,我会尽力的。真可怜哦!他们看着挺累的。”分手的时候,她又补充说,“我跟你的事可还没完呢,海伦。你太为所欲为了,我接受不了。你年纪越大,却越没有自控能力了。好好想想吧,改一改自己,否则我们没好日子过。”
她回到亨利身边。幸好,他是坐在那儿的;恢复体力很重要。“是镇上来的人吗?”他问道,带着愉快的笑容招呼她。
“你都不敢相信,”玛格丽特说道,一边挨着他坐了下来,“是我妹妹,不过现在没事了。”
“海伦来了?”他叫了一声,准备起身,“可是她回绝了邀请啊。我还以为她瞧不上婚礼呢。”
“别站起来了。她不是来参加婚礼的。我把她打发到乔治旅馆去了。”
他天性是好客的,所以有点不以为然。
“算了;她还有两个跟班呢,必须得跟他们在一起。”
“让他们都来嘛。”
“我亲爱的亨利,你看见他们了吗?”
“我确实看见一个女人穿着棕色衣服的身影,是看到了。”
“棕色的身影是海伦,可是你还看到淡蓝色和橙红色的身影了吗?”
“什么!他们是出来搞聚会的吗?”
“不是;是正事。他们是要来见我,等会儿我想跟你说说他们的事。”
她对自己耍心机的做法感到羞愧。在跟威尔科克斯这样的人打交道时,她多希望抛开志同道合的追求,向他呈现一个他心仪女人的形象啊!亨利立刻就上钩了,说道:“为什么要待会儿呢?现在就告诉我吧。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间了。”
“我现在就说吗?”
“只要不是太复杂就行。”
“哦,要不了五分钟的;不过说完了还有点麻烦事呢,因为我想让你帮这个人在你公司里安排一份工作。”
“他有什么专长?”
“我不知道。他是个职员。”
“多大了?”
“大概二十五吧。”
“他叫什么?”
“巴斯特。”玛格丽特说道,差点就提醒他,他们在威克姆街见过面,不过她停住了。那次会面并不愉快。
“他以前在哪儿工作?”
“登普斯特银行。”
“他为什么离职了?”他问道,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他们裁员了。”
“好的;我见见他。”
她一整天都在逢迎付出,这句话是给她的回报。现在她明白了,为什么有些女人看重影响力更甚于各种权利。普林利蒙夫人在指责妇女选举权的支持者时说过:“一个女人没法影响自己的丈夫,让他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投票,那她应该感到无地自容。”玛格丽特对此曾经嗤之以鼻,但是她现在却在给亨利施加影响,虽然对这小小的胜利感到欣喜,可是她知道,她是靠闺帏之术才得逞的。
“要是你收留了他,我会很开心,”她说道,“不过我不知道他是否合格。”
“我会尽力的。不过,玛格丽特,下不为例啊。”
“是,当然——当然——”
“我不可能每天都来接受你那些跟班,会影响生意的。”
“我保证,他是最后一个。他——他的情况比较特殊。”
“跟班总是这样的。”
她见好就收,就此打住。他带着一丝得意站了起来,又伸手去拉她起来。在本性流露的亨利和海伦所期待的亨利之间,那条鸿沟太大了!而玛格丽特自己呢——一如既往地在两者之间徘徊,时而接受现实,觉得男人就是这个样子,时而跟妹妹一道去追寻真理。爱情和真理——两者之间的战争似乎永不停歇。或许,整个有形的世界就是建立在这种战争之上,如果两者合而为一,生活本身可能会消失在空气中,融入稀薄的空气里,就像普罗斯佩罗跟他的兄弟和解之后的那些精灵。[128]
“你的跟班耽误我们的事了,”他说道,“富塞尔一家就要出发了。”
总体而言,她支持男人保持本色。亨利会拯救巴斯特夫妇,正如他拯救了霍华德庄园,而海伦和她的朋友们却在探讨这种救赎的伦理问题。亨利采用的是大刀阔斧的方式,不过这世界就是大刀阔斧地建立起来的,山河日落之美或许不过是笨拙的匠人用以将接缝掩盖起来的清漆而已。就和她自己一样,奥尼顿并不完美。这里的苹果树发育不良,这里的城堡是一片废墟。它还饱受战乱之苦,盎格鲁撒克逊人与凯尔特人在这边陲之地捉对厮杀,实然之情与应然之状也互不相让。西边的景物再次隐退,点点繁星再次整齐地点缀东边的天空。地球上的我们确实不得安宁,但是快乐是客观存在的。玛格丽特挽着爱人的胳膊走下土丘的时候,她感受到了那份属于她自己的幸福。
让她扫兴的是,巴斯特夫人还待在花园里;她吃东西的时候,她丈夫和海伦丢下她去预订房间。玛格丽特发现这个女人令人生厌,跟她握手的时候,她就感受到一种强烈的羞耻感。她记起来她当初造访威克姆街的动机,再次闻到了从深渊升腾出来的气味——这气味并非故意释放出来,因而愈加令人不安。因为,雅基本身没有恶意。她坐在那儿,一手拿着块蛋糕,另一只手里端着空的香槟酒杯,没有伤害任何人。
“她累坏了。”玛格丽特低声说道。
“她不是累坏了,”亨利说道,“这样不行。我不能让她这个状态待在我的花园里。”
“她是不是——”玛格丽特不想说出“喝醉了”这几个字。既然玛格丽特就要嫁给他了,他变得挑剔了起来,现在不想听到伤风败俗的对话。
亨利走到那个女人跟前。她抬起头,面色就像黄昏中的马勃菌闪闪发亮。
“夫人,你去旅馆待着会更舒服点。”他不客气地说道。
雅基回答道:“你不是阿亨吗!”
“别以为她丈夫跟她一样,”玛格丽特致歉说,“他完全不是同一路人。”[129]
“亨利!”她又叫道,口齿相当清晰。
威尔科克斯先生大为光火。“你的跟班可不敢恭维啊。”他说道。
“阿亨,不要走。你是爱我的,是不是,亲爱的?”
“天哪,这都是什么人嘛!”玛格丽特叹了口气,把裙子提了提。
雅基用手中的蛋糕一指。“你是个好小伙,你是的,”她打了个哈欠,“乖啊,我爱你。”
“亨利,我真抱歉。”
“拜托,为什么?”他问道,满脸厉色地瞪着她,她还以为他生病了。他的震惊程度看来有点超乎寻常。
“因为给你带来这样的麻烦啊。”
“拜托,不用道歉。”
那个声音还在絮叨。
“她为什么叫你‘阿亨’?”玛格丽特天真地问道,“她以前见过你吗?”
“以前见过阿亨!”雅基说道,“谁没见过阿亨呢?他在向你献殷勤呢,就像以前对我一样。这些公子哥!你等着瞧——不过,我们还是爱着他们。”
“你现在满意了吧?”亨利问道。
玛格丽特开始恐惧起来。“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说道,“我们进屋吧。”
但是他认为她是在演戏,认为自己进了一个圈套。他看到自己整个一生都崩塌了。“你真不知道吗?”他讥讽地说道,“我知道啊。我要祝贺你计划成功了。”
“这是海伦的计划,不是我的。”
“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对巴斯特夫妇感兴趣了。计划很周密啊。很高兴你能这么谨慎,玛格丽特。你是对的——有这个必要。我是个男人,有男人的过去。我很荣幸地解除与你的婚约,还你自由。”
她还是没弄明白。理论上,她知道生活中有丑陋的一面,可现实中,她还把握不了。有必要再听雅基多说几句——毫不含糊、不可辩驳的话。
“所以——”她迸出这两个字,走进了室内。她欲言又止,没有再说下去。
“所以什么?”富塞尔上校问道,他在大厅里做好了准备,正要出发。
“我们是在说——我跟亨利刚刚在激烈争执呢,我的观点是——”她从一个脚夫的手中抓过他的毛大衣,想要帮他穿上。他推托着,场面有点好笑。
“不,让我来吧。”亨利跟过来说道。
“多谢了!你看——他原谅我了!”
富塞尔上校殷勤地说道:“我不觉得有什么好原谅的。”
他上了汽车。过了一会儿,女士们也跟着上了车。女仆、听差和大宗行李先行坐支线火车走了。客人们一再寒暄,一再感谢男主人,又夸赞未来的女主人,终于乘车离去。
随后,玛格丽特继续道:“这么说,那个女人是你的情妇喽。”
“你说这事也跟平常一样婉转。”他回答。
“请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为什么要问?”
“请问,什么时候?”
“十年之前。”
她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他。毕竟这不是她的悲剧:这是威尔科克斯太太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