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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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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半岛”笼罩在一层薄雾中。看来是个好天气,城堡土丘的轮廓在玛格丽特眼中越来越清晰。不一会儿,她看见了城堡主楼,阳光将碎石染成了金黄色,把白蒙蒙的天空变成一片湛蓝。房子的阴影清晰起来,投射在花园里。一只猫抬头看着她的窗户,喵喵地叫着。小河也终于露面了,雾气飘逸在堤岸之间,萦绕在河边悬垂的赤杨林中,一座山丘将小河上游阻断,后面就再也看不见了。

    玛格丽特为奥尼顿而痴迷。她说过,她喜欢它,不过打动她的是它浪漫的张力。她在行车途中瞥过几眼的圆圆的德鲁伊山[124],从山脚下匆匆流向伦敦的河流,那些形状各异、连绵不绝的低矮山丘,都给她带来令人心潮澎湃的诗意。房子并不重要,但是周边的景观会带来无尽的喜悦,她想到所有可能请来小住的朋友,还想到亨利会改变自己,适应这里的村居生活。社交活动也应该不错。教区牧师昨晚跟他们一道用餐了,她发现,他竟是父亲的一个朋友,因此知道她的为人。她喜欢他。他会把她引介给全镇的人。坐在她另一边的是詹姆斯·比德尔爵士,他一再表示,只要她给个话儿,他可以把方圆二十英里内有头脸的人都召集来。詹姆斯爵士是“花园种子”老板[125],能否说到做到,她持怀疑态度,不过,他们真的来访时,只要亨利把他们当成有头有脸的人看待,她就很开心了。

    查尔斯和艾伯特·富塞尔此时穿过了草坪。他们要去晨泳,一个用人拿着泳衣跟在后面。玛格丽特本来打算早餐前一个人去走走,但是看到白天此刻是男人的专属,便看着他们出各种状况,并以此为乐。先是浴棚的钥匙找不到了,查尔斯交叉着双手站在河边,有点狼狈,那个用人在大喊大叫,却被花园里的另一个用人误会了。接着,跳板又出了问题,很快,三个人在草地上来回奔忙,一会儿发出命令,一会儿又更改命令,又是呵斥,又是道歉。玛格丽特如果想从汽车上跳下去,她就去跳;蒂比如果觉得划船对脚踝有好处,他就去划;小职员如果想要去冒险,他就在黑夜里走一遭。但是这些运动员好像瘫痪了一样。没有了装备,他们就没法游泳,尽管旭日在召唤,尽管最后几缕雾气正从涟漪荡漾的河面升起。他们还有肢体的活力吗?被他们蔑视的懦夫会不会在他们的地盘上击败他们?

    她想到自己去游泳会是什么情形——不用折腾用人,不需要什么装备,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她的思绪被那个文静的小孩打断了,这个小孩出来跟那只猫说话,不过现在则看着她旁观那些男士。玛格丽特喊道:“早上好,亲爱的。”声音有点尖。她的声音引起了一阵惊慌。查尔斯在那儿环顾四周,虽然整整齐齐地穿着靛蓝色的衣服,却一下子消失在浴棚里,再也没有露面。

    “威尔科克斯小姐起来——”那个小孩低声说道,接下来的话就听不清了。

    “你说什么?”

    听起来好像是说:“——裙腰——披风——”

    “我听不见。”

    “——在床上——绵纸——”

    她猜想是结婚礼服摆出来了,去看看应该在情理之中,便往埃薇的房间走去。屋子里一片欢腾。埃薇穿着衬裙,正跟一个英裔印度女士翩翩起舞,而另一个英裔印度女士在一旁对长长的白缎礼服赞不绝口。她们尖叫,她们欢笑,她们歌唱,狗也汪汪地叫着。

    玛格丽特也尖叫了几声,不过只是敷衍而已。她体会不到一场婚礼有这么好笑。也许,她的情商有所欠缺吧。

    埃薇气喘吁吁地说道:“多莉没来,真是个讨厌的家伙!唉,不然我们就可以好好闹一闹了!”说话间,玛格丽特下楼吃早餐去了。

    亨利已经坐定;他吃得很慢,话也不多,在玛格丽特看来,他是这群人中唯一成功掩藏了自己情感的人。她无法想象,对于女儿出嫁,或是未婚妻近在咫尺,他竟然可以无动于衷。可是,他稳如泰山地坐在那儿,只是偶尔发出一些指令——让他的客人感觉更舒适的指令。他询问了她的手的情况;他安排她去倒咖啡,让沃林顿夫人去倒茶。埃薇下楼的时候,出现了短暂的尴尬局面,两位女士都起身给她腾座位。“伯顿,”亨利喊道,“从餐边柜那儿上茶和咖啡!”这不是真正化解尴尬的方法,但起码也算是一种方法——跟真正的方法一样奏效,在董事会上甚至能化解更多的尴尬。亨利像对待葬礼一样对待婚礼,一板一眼,从来不会抬眼看一下大家。婚礼结束的时候,会有人感叹:“死神啊,你的毒刺在哪里?爱神啊,你的胜利在哪里?”[126]

    早餐之后,她提出要跟他说几句话。比较正式地接近他,这永远是最好的方法。她请求跟他面谈,因为明天他要去打松鸡,而她要回城去见海伦。

    “当然了,亲爱的,”他说,“我当然有时间。你想要什么?”

    “什么都不要?”

    “我还担心出什么事了。”

    “没有;我没什么话说,但是你可以说呀。”

    他扫了一眼手表,说起了教堂停柩门前面那段让人讨厌的弯路。她饶有兴趣地听他说话。在外表上,她总能给予他回应,毫无轻蔑之意,不过她在内心深处却渴望去帮助他。她已经放弃了所有的行动计划。爱情就是最好的方法,她越爱他,他的灵魂就越有可能得到安放。在这样的时刻,在晴朗的天气里,他们坐在未来家园的墙边,对她来说是多么甜蜜,这种甜蜜肯定会感染他。他的每一次眨眼,他的髭须覆盖的上唇与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唇的每一次开合,都预示着无限柔情会一举消灭僧侣和野兽。失望了上百次之后,她仍然满怀希望。她爱着他,通透澄明,所以用不着担心他的混浊。不管是他声音低沉地处理琐碎的事情,就像今天一样,还是在暮色中出其不意对她热吻,她都可以原谅他,回应他。

    “如果那段弯路那么讨厌,”她提议说,“我们步行去教堂不就行了吗?当然,你跟埃薇不用步行;但我们其他人完全可以先去,那样就可以少用几辆车。”

    “我们不能让女士们步行穿过市集广场啊。富塞尔一家会不乐意的;他们参加查尔斯婚礼的时候就特别挑剔。我家——她——我们中有人特别希望走着去,当然,教堂拐个弯儿就到了,我是无所谓的;但是那个上校特别在意这个。”

    “你们男人用不着这么体贴的。”玛格丽特若有所思地说道。

    “为什么不用?”

    她知道为什么,但是却回答说不知道。随后,他说如果她没什么特别的话要讲,他就要去酒窖看看了,于是他们一起去找伯顿。奥尼顿虽然不够雅致,也不太方便,却是一所真正的乡村大宅。他们顺着石板道咔嗒咔嗒地走了下去,一间一间地巡视那些房间,把那些不知道名字的打杂女仆吓得够呛。他们从教堂回来的时候,婚礼早餐必须准备完毕,茶水也应该在院子里摆好。看到这么多人在一本正经地忙乱,玛格丽特不禁莞尔,不过她心想,他们是收了钱才摆出一本正经、乐于忙乱的样子。如果说,有一台机器正把埃薇抛向婚礼荣耀的顶峰,那这些就是机器的轮子了。一个小男孩拎着猪食桶,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的脑瓜掂量不出他们的重要身份,便说道:“借光,请让我过去。”亨利问他伯顿在哪儿。但是这些用人都是新来的,连彼此的名字都还叫不出来。在备餐间,婚礼乐队已经坐在那里喝了啤酒,他们要求把香槟作为他们酬劳的一部分。厨房里飘来阿拉伯香水的气味,同时夹杂着喊叫声。玛格丽特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因为在威克姆街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婚礼上的一道菜煮得溢了出来,厨师把香柏片扔了进去,掩盖焦煳味儿。终于,他们找到了管家。亨利把钥匙给了他,然后扶着玛格丽特走下酒窖的台阶。两道门打开了。眼前的景象让她大为惊讶,因为她是一直把酒保存在橱柜的底层的。“我们永远也用不完啊!”她感叹道,而两个男士突然有了兄弟般的默契,相视而笑起来。她感觉自己仿佛又从开动的汽车上跳了下来。

    当然,奥尼顿需要时间去消化。她既要保持本色,又要融入这么大的体系,这绝非易事。她必须保持本色,为了自己,也是为他,因为变成一个如影随形的妻子,会让她陪伴左右的丈夫掉价;她必须为彼此的坦诚相待而去适应,因为她没有权利在嫁给一个男人之后,让他过得不愉快。她唯一的盟友是家庭的力量。相比拥有威克姆街,失去威克姆街让她学会了更多的东西,霍华德庄园重复了这个教训。她决心在这群山之中重建神圣的殿堂。

    看过酒窖之后,她穿戴整齐,婚礼随即开始了。跟之前的准备活动相比,婚礼本身倒像是小事一桩。一切都进行得很快。卡希尔好像从虚空中现了身,在教堂门口等待他的新娘。没有人把戒指掉落地上,没有人说错誓言,没有人踩到埃薇的裙裾,也没有人哭泣。几分钟内,牧师们履行了他们的职责,登记簿上签了字,他们回到了车上,顺利通过了停柩门的那个拐弯。玛格丽特坚信,他们根本就没有结婚,这座诺曼式教堂一直都把心思放在其他事务上了。

    回到家里,有更多的文件要签字,还要吃早餐,随后又有几个人顺道来参加花园派对。有很多人回绝了邀请,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件——不像玛格丽特的婚礼那么大动静吧。她记下了那些菜肴和红地毯的条纹,在外表上,她要给亨利留下得体的印象。但是在内心深处,她有更高的期待,不希望是这种周日礼拜跟猎狐活动的混合。要是真有人不高兴了才好呢!但是这场婚礼进行得特别顺利——按照埃德塞女士的观点,“特别像一场德尔巴[127]”,玛格丽特完全同意她的看法。

    白白虚度的一天就这么慢慢消磨掉了,新郎和新娘欢笑叫嚷着驾车离去,太阳第二次向威尔士的群山落去。亨利嘴上不说,却累得够呛。他走过城堡草地来到她的身边,以无比温柔的语调说,他很开心。一切都那么顺利。她感觉他也是在夸她,不禁红了脸;当然,她已经尽力去应付他那些难缠的朋友,故意向男人们表现得低声下气。他们今晚就要启程:只有沃林顿一家和那个文静的小孩会留下来过夜,其他人已经去房子里收拾行李了。“我觉得确实挺顺利的,”她附和说,“我当时迫不得已从车上跳下来,所幸伤的是左手。我真的很开心,亲爱的亨利;我只希望,来参加我们婚礼的客人有现在一半舒适就好了。你一定要记住哦,除了我姨妈之外,我们这边没有能指望的人了,而且她也不习惯招待这么多人。”

    “我知道,”他严肃地说道,“看情形,最好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哈罗德或者怀特利公司去办,甚至去找一家酒店。”

    “你建议去酒店办?”

    “是啊,因为——嗯,我不应该干涉你的想法。毫无疑问,你是想从老房子出嫁的。”

    “我的老房子七零八落了,亨利。我只想要个新家。这难道不是一个完美的夜晚——”

    “亚历山德里娜酒店不错——”

    “亚历山德里娜酒店。”她应和着,却更专注于他们的烟囱冒出来的缕缕青烟,烟柱在洒满阳光的斜坡上映出了几条平行的灰线。

    “就在柯曾大街。”

    “是吗?那我们就在柯曾大街那边结婚吧。”

    说完她转向了西面,凝视着那些金色流云。太阳照射在河流绕过山丘的地方,河湾的上空一定有个仙境,它那珍贵的汁液经过查尔斯的浴棚向他们奔涌而来。她凝视了好久,眼睛都有点眩晕了,等他们往回走向屋子时,她认不出从屋里出来的那些面孔。一个客厅女仆走在他们前面。

    “那些是什么人?”她问道。

    “他们是来访的客人!”亨利大声说道,“这么晚了,还有人来拜访。”

    “他们也许是镇上的居民,想来看看结婚的礼物吧。”

    “我还不习惯面对这些居民。”

    “好吧,那就藏在这些废墟中间,我看看能不能挡住他们。”

    他道了声谢。

    玛格丽特向前走去,脸上带着礼节性的微笑。她以为这些人是没有守时的客人,客套几句也就该心满意足了,毕竟埃薇和查尔斯都不在,亨利也累了,而其他人都在各自的房间里呢。她摆出一副女主人的样子,不过没摆多久,因为这群人中有一个是海伦——海伦穿着最旧的衣服,激动异常,浑身长刺了一般,她小时候就因为这种情绪而让人生畏。

    “怎么了?”玛格丽特大声问道,“啊,出什么事了?蒂比病了吗?”

    海伦对同行的两个人说了些什么,他们退一边去了。然后,她气势汹汹地走了上来。

    “他们快饿死了!”她吼道,“我发现他们快饿死了!”

    “谁?你怎么来了?”

    “巴斯特夫妻俩。”

    “哦,海伦!”玛格丽特怨道,“你这是干什么?”

    “他丢了工作。他被银行辞退了。是啊,他完蛋了。我们上层阶级毁了他,我估计你会告诉我,这是生活中的战斗。快饿死了。他妻子病了。快饿死了。她在火车上晕倒了。”

    “海伦,你疯了吗?”

    “也许吧。是的,随你怎么想,我是疯了。但是,我把他们带来了。我再也受不了这种不公平。我要曝光这种奢侈掩盖下的悲惨生活,曝光这种胡说八道,说什么非人为的力量,说什么上帝做了我们因为懒散而没做的事情。”

    “你真的把两个挨饿的人从伦敦带到什罗普郡来了吗,海伦?”

    海伦被问住了。她没想到这点,她歇斯底里的情绪也缓和了下来。“火车上有餐车。”她说道。

    “别犯傻了。他们不是快饿死了,你是知道的。好了,从头给我说说。我不希望你再这么胡闹了。你胆子可真大!是的,你胆子太大了!”她重复道,憋了一肚子火,“就这么没心没肺地闯到埃薇的婚礼上来了。天哪!可你还是出于扭曲的好心呢。看看吧”——她指着房子——“用人,窗户外面的那些人。他们会觉得这是一桩丑闻,而我得解释说,‘哦,不是的,不过是我妹妹在嚷嚷,还有她无缘无故带到这儿的两个食客。’”

    “积点德,别用‘食客’这个词。”海伦说道,平静中透着危机。

    “很好,”玛格丽特让步了,她虽然怒不可遏,却决心要避免真地吵起来,“对于他们,我也很难过,但我想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把他们带到这儿来,你自己为什么要来。”

    “这是我们见到威尔科克斯先生的最后机会。”

    听到这话,玛格丽特朝房子的方向挪了几步。她决意不让亨利费心。

    “他要去苏格兰了。我知道他要去,我非见他不可。”

    “是的,明天就走。”

    “我就知道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你好吗,巴斯特先生?”玛格丽特招呼道,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这事有点怪啊,你是怎么看的?”

    “巴斯特夫人也在呢。”海伦提醒说。

    雅基也握了握手。她跟她丈夫一样,有点难为情,还生着病,而且无知无觉,蠢到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这位女士昨晚像旋风一般掠过,替他们付了房租,赎回了家具,请他们吃了晚餐和早餐,又命令他们第二天早上在帕丁顿车站与她会合。伦纳德稍有推辞,到了早上的时候,他还主张两人不要去。但是她呢,迷迷糊糊地就听从了指令。这位女士让他们怎么做,他们就必须怎么做,于是他们客卧两用的房间变成了帕丁顿车站,帕丁顿车站变成了铁路上的火车,摇摇晃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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