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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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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人取来早膳,高知府略用了些许,暂去休息。

    满座皆哄笑抚掌,高知府亦笑曰:“尔等未曾领悟,孙乡长乃是在提醒,莫忘了饭资。”

    小二惊得一跌,脚下一滑,竟撞开了房门。

    邵知县一般便道:“张大人编县志就甚劳累了,知府大人不喜欢门面工夫,本县也觉得,当让知府大人看到县中如实情形,不必刻意做作。一些零碎事务,让李主簿他们搞搞便可。张大人还是专心编书罢。”

    邵知县跺脚:“本县如何睡得着!四房书吏被抓了两个,更有个张县丞!怎么会有这般事情!”

    陈筹脸蓦地有点烫,狠狠拍自己肚子一下:“你个丢人现眼的东西,又没问你!”

    陈筹松了一口气,复又欢喜起来,拢了剩下的柴生一堆火,将包袱里冻挺了的大饼放火上烤了烤,拿小铁锅化开雪水,自己喝了一些,剩下一些留着饮马。将小马牵进殿内另一头的柱子旁拴好,抓了些干草,也不知道它吃不吃。装着一肚子热食躺到草铺上,抓些草盖在身上,再压上毡斗篷,竟有种连住皇宫也比不得的美满,阖眼入梦。

    侍卫夺过令牌册子,翻看了一遍,竟就让开:“速速进去,速速出来,不得意图其他!”

    邵知县道:“是卖烧饼的一家,前几年搬来,无甚亲戚在本县了。”

    邵知县慈爱地道:“去罢,去罢,这几天都没休息好,今日可提早一个时辰回去。”

    刘书吏走过去,作势喝道:“肃静!县丞大人在此,不得喧哗!”

    离绾握紧他的手,忽而道:“陈郎,你忧心,并非只为了张公子罢?”

    “咳咳。”高知府小憩起身,一阵轻咳。

    王砚道:“爹,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柳桐倚道:“真的,伍大人请先去角落静候,若盘膝运气,白得更快。”

    邓绪摆摆手:“罢了罢了,追也晚了,先这样吧。当我是和你玩笑么,真是干系重大。”

    “离绾,我……我……不论如何,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刘书吏掏出刑房的令牌和一本册子:“奉命盘查一个案子的犯人。”

    他的胸口压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陈筹跑后,邵知县很是忐忑了一番,毕竟驳了知府大人好意,唯恐高知府心存芥蒂,得空便着力凑趣。下乡巡查,有名望的乡老和乡中学子前来拜见,高知府见有两个学生衣衫单薄,暗暗嘱咐邵知县留意关怀。

    李主簿打断道:“刘掌房,此话僭越了,知府大人看重此事,必有重大干系。或是朝廷欲出新令,但张大人到本县已久,朝中新近之事,恐怕他也不知道。张大人忙于编修县志,县中刑讼事都不曾过问,何用此事烦他?”

    邓绪脸上红色油彩已蹭掉不少,露出淡黄本色,齐腹美髯半边歪垂到腰下,左右四望:“噫,怎的这般熟悉?”又瞪眼昂然,“上座何人?”

    打从陈筹走后,张大人每日起得比小公鸡早,睡得比猫头鹰晚,成天不见笑,除了进卷宗库,就是回小宅,插门独自在房中时,常听到里面有脚步声在走来走去。眼也凹了,脸上的骨头更嶙峋了,还时常有些沧桑的青黑胡茬。扒饭的时候,眼都是直的。加上知府大人不甚待见,无缘伴驾,更平添悲凉。人人见到其穿梭在回廊下的幽灵般的背影,都不禁暗暗感叹,知府大人作孽哪……

    灯火!桌椅!热茶!

    怎么可能?!!!

    陈筹拍下房钱,连滚带爬逃出客栈,牵马惶惶奔于道上。

    离绾依旧未作声。

    那人摇摇一指:“前方不就可宿?”

    再走到椅子对面,盯着枕头:“那、那会是何因?这也忒离奇了。”

    他拿了个枕头,竖在椅子上,假装是张屏,自己站在椅旁,思索片刻,学张屏平日的声音:“陈兄,鬼怪事,不可信。定有其因。”

    高知府又叮嘱:“切不可铺张。”

    门洞大开,残窗破瓦,蛛网处处张挂。

    张屏躬身:“下官不擅长抒情文字,人物篇的颂词皆由友人陈筹代笔。”

    房门合拢,唐书吏专心致志折纸,折了一阵儿,抬头揉了揉肩,慢慢踱出桌案后,踱到屋中。

    邵知县跪送两尊大神各离县衙,起身后许久还没回过神来:“这就,完事了?”

    那人道:“公子走错路了,要沿着官道走才走得到,此路是水凹乡出身的善人修的大路,本是为了方便祭祖的,再往前去都是荒地坟岗了。想是雪大,公子看不清路,错走到此道上来了。”

    张屏放下手中筷子起身。接知府大人大驾时,按官位顺序,他站在邵知县身后或旁边,但一直没主动说话,别人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好像个影子一般,到后来邵知县都忙得差点把他忘了。吃饭的时候,他坐在邵知县旁侧,正好是个犄角,跟着敬完酒,就默不吭声守着面前的菜盘吃。若不是高知府突然出声,可能邵知县又要把他忘了。

    陈筹反手捧住她的手:“放心,总有办法。”

    小二牙齿咯咯打架,掌柜带着两三个壮汉赶来,左右扯开陈筹:“客官,放开小店伙计,有话好说。”

    大理寺卿邓绪大人!!!!

    刘书吏被这么一说,脸色更艰辛了。

    他努力让声音不要打颤,一口气往下说:“我、我一定对你好,不让你吃苦。我用功读书,三年后争取挣得功名。即便没有功名,我、我也会找些别的事做。总之、总之就是,就算只有一口饭,我不吃,也会让你吃!”

    高知府脸都青了,案旁的邵知县忙道:“张屏,你就老实回答大人问话吧,唉,死的几人,还有个几岁大的稚童,何其无辜,凶手何其残忍!”

    县中几位名医轮流诊脉,都曰可能是劳累所致,无大事,食补加多休息为宜,开了几味温养的补药。

    到了旷野中,柳桐倚解下随身的布袋,在其中掏摸,邓绪道:“看仔细些,拿漆绿条的,叫他们留活口。”

    高知府一击桌案:“谁来告诉本府,堂下到底是什么人?!”

    邓绪再眯了眯眼:“喔。但关某记得,单刀赴会,应不是下雪的时节。”

    怎么……

    张屏道:“下官是宜平县丞,进出县中大牢,不用担混入二字。”

    不对,不对,这事不对!

    陈筹一咬牙,狠狠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搂住:“你要挣扎你就挣你要喊非礼你就喊你要报官也可以报!我不管你因为什么不问你到底怎么回事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多说……”

    疯子的那个疯侄儿也在,旁边还立着应该蹲在小黑牢里的张屏,高知府居然含着微笑凝望着张屏,眼中盈满关爱:“本府此前种种,乃不得已,并非有意为难你。你可莫要怪我,都是邓大人吩咐的,要怪就怪邓大人。”

    张屏道:“只堂上见过,不好判断。”

    陈筹闭上眼,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下属道:“恐怕天冷,墨锭不易化开,纸也不托墨,唐书吏亲自去库房取好墨与新纸了。”

    陈筹来不及细琢磨,又问:“那如何才能走回去?”

    王砚剥着栗子:“我于此物生疏,让佩之见笑了。”瞧了瞧捏着栗子恍神的兰珏,“佩之……”

    陈筹心里自也明白,这回知府大人借他拿捏张屏,如果真的推拒,张屏更不会好过,他捏着酒杯,苦笑一声:“谢几位大人提点,来来,干上。”

    众人在心中默默替张屏烧了两摞纸钱。

    事情做完,张屏上交给邵知县审核完毕,也不多话,转头还扎回卷宗库。还有事找他,他就再出来做,做完再回去。邵知县褒奖两句,看不出他有欢欣之意,但若不褒奖,他也是那副模样。上报的文书薄薄几页纸,简略但条理清楚,一目了然,无其他词句。

    邓绪在灯影中坐着,笑眯眯道:“是,据说兰侍郎和刘御史更不对付一些。高大人是和刘御史交情比较好,对吧?”

    李主簿几人只得呵呵赔笑,张屏再看看他们:“几位难道还未吃饭?”

    邓绪挑眉:“你不是不知道本寺是谁么?这时倒称大人了。”

    陈筹不知道她是不是不能吃肉,不敢推辞,看着碗中堆起的肉,心窝处像揣了个暖炉一般,热烘烘的。

    有那么靠不住的不值一提的似乎是宅子里的下人传出来的小闲话说,先是张县丞抱回了一堆艳书,貌似陈公子进了张县丞的房间,一些分辨不清的扭打和言语声后,陈公子冲出了张县丞的房间。然后,张县丞看完了所有的艳书,焕然而成摒尘绝俗的孤寂模样,只埋首公务,不再多问其他。

    柳桐倚默默无言。

    邓大人!传说中的邓大人!果然就和传说一样英明、宽厚、睿智!

    陈筹对上女人的视线,嗷一声爬起身,搂着被子缩到床角,双手抱住连连作揖。

    陈筹脑中空白一片,只能不断喃喃重复:“鬼!有鬼……有鬼……鬼……”

    陈筹缩缩脖子,又仔细看了看那屋舍,还在。

    陈筹展开一看,心中咯噔一下。

    四周明亮。

    兰珏诧异:“你竟没吃过炒栗子?”

    陈筹只得寂寞地牵着小马蹒跚前行,夕阳渐沉,幸而没走多久就到了一个岔路口,看两侧树木荒草,路比正走的这条宽阔,且路上有人畜脚印和车轮痕迹,看来是大路了。

    一个少年回头应道:“有个人,跟个偷山芋的一样,讲话听不大懂!”

    李主簿一脸无奈:“张大人,凡事有变通,大家一个县衙,既是同僚,就和一家人一样。事情没办好,我们谁都落不到好,对不对?”

    高知府闻得陈筹走了,只略点了点头:“家人抱恙便冒雪赶回,此生甚重孝道。”

    天气愈寒,终有一日,宜平县落了今冬第一场小雪。

    邵知县双腿冰凉,几无知觉,漫天飞舞的七彩小星星中,唐书吏的表情依稀仍平静从容。

    道旁积雪的长草中,陡然跃出数条白色身影,无数寒光如雨点般扎向马车,剑锋刀刃,在阳光下反射刺目银光,刺入马车!

    陈筹赶紧道:“是我配不上你!我无钱无名,跟着我你享不了荣华富贵……”

    张屏道:“不曾,未修到伎艺目。”

    邓绪点头:“嗯,此名足可匹配关某!”

    李主簿一把扶住邵知县:“大人,镇静。”

    张屏道:“朝廷最近好似在查乱党。”

    老仆叹道:“还不知道知府大人用不用,就这么费心,只恨小人等蠢笨,还非得唐掌房这般懂行的弄。”

    小雪断断续续下了一两天便停了。今年冬暖,雪存不住,等知府大人驾临时,街道的屋瓦上,几乎不见白色。

    县衙中正因张屏、刘书吏、赵书吏被关押的事情人心惶惶,李主簿更冷汗出了好几身,心口扑通扑通狂跳不停,听闻此令,诸人都松了一口气,暗烧高香,请知府大人快快移驾。

    侍卫们还来不及上前相助,所有马匹俱惊,统领抓缰绳驭马,突身形一僵,从马上直直坠下!

    陈筹又一把揪住船工:“是和这艘去一个地方么?去哪里?!”

    高知府审了一个通宵,到天亮仍不回行馆休息,曰“治下愚昧邪风一日不清,本府一日不得安寝”。李主簿与礼房唐书吏、刑房刘书吏、吏房赵书吏等袖手缩着脖子在廊下探望,州府随从侍卫来来去去,恍然有种县衙变成了州府衙门的错觉。

    酒足饭饱后,陈筹钻进客房,未等洗漱,便一头扎到床上,坠入黑甜。

    高知府道:“想是喉咙里,咳咳……呛了唾沫,无妨。”喝了两口茶,整好衣冠,又向随从道,“传本府令,明日本府先回府衙,巡查暂停。本案一应犯人,今日未审完的,一律押回州府再审。”

    陈筹踉跄后退,觉得脚下踩的地在摇晃。

    柳桐倚道:“将军,此刀乃打斗之时误折,可见将军内功精进,竟连青龙偃月刀都能震断!”

    邵知县立刻道:“谢大人谬赞,下官日夜兢兢,唯恐枉食俸禄尔。”请高知府前往行馆暂歇,高知府却要先到县衙。

    高知府轻笑一声:“哦,兰珏啊。不曾想你既是陶大人门生,竟又和兰大人熟。本府亦听闻,龚大人身体抱恙,本届科考事务多由兰侍郎代劳。既是如此,怎么你的老师不是兰侍郎,而是陶大人?”

    张屏沉默不言。

    而且,虽然张屏不看陈筹了,换成其他人在常常打量陈筹,但因所有目光都远不及张屏那时的那般热烈,陈筹经过历练,些许的小瞥小瞻全当浮云掠过。既然案子没有进展,陈筹暂时把心放回肚子,协助张屏编县志。

    那疯子道:“若道啊,你真会推诿,本寺几时让你这么拿捏他了?”亦笑着看向张屏,“回头一定跟高知府要张表功折,你应得的。”

    道上的雪越积越深,揣在怀中的水袋渐渐变冷。陈筹拔开木塞喝了一口尚有余温的水,举目四望,但见一片茫茫的白,几乎分不出道路。天渐渐暗,却还是不见有人烟。

    “正是,张大人看似少言寡语,处一处便觉得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烟雾淡去,残破木板的正中央竖着一个鼓囊囊的大口袋,汩汩流着红水,哪有什么人影。

    那几人笑道:“不打扰陈公子罢?”

    张屏与书吏去卷宗库拿来了已成的书稿,高知府端坐内堂,一页页翻看:“甚是简略。”

    陈筹揉了揉眼,的确不是眼花。看行进的快慢,应该是个人。

    邵知县早就揣摩着高知府的脾气,在行馆和县衙各有布置,立刻着人安排,又道:“县中几位宿儒闻大人前来,亦想拜见,可要下官传来?”

    高知府双目微眯:“呵呵,张县丞真是太风趣了。”

    邓绪摸了摸唇边短髭:“是,我听闻他二人当年都曾同一个姓辜的交情不错。你熟悉此人否?”

    离绾咬唇,微微垂首,又轻轻点了点头。

    邓绪拍拍大氅上的雪,甩在椅背上:“高大人倒笑得开心,人跑了,怎么办,你赔我一个?”

    张屏道:“张某刚过来。”再看了看李主簿等人,“几位大人衙门里待了一宿?”

    陈筹再向前奔了一段儿,前方有两个岔口,陈筹正犹豫,忽似有所感,猛一回头,但见那抹倩影正从一棵老树后绕出,要往巷口去,陈筹猛跑几步,大喊一声:“离绾!”

    陈筹赶紧赔笑躬身:“小生……”一笑间,腮边感到摩擦,方才想起脑袋上还裹着衣裳,赶紧扒下,再整整衣衫拱手一笑,“小生打从宜平县过来,欲去泉阳。昨日恰逢风雪,迷失道路,茫然行到此处。惊扰几位,惶恐惶恐。敢问这里是何方地界?”

    邵知县替张屏答道:“张大人一直在编修县志。”

    十月乃天光最短之时。坤卦之月,至阴至静。待入了十一月,一阳复生,虽然大寒将至,白天却渐渐转长。

    离绾微微摇了摇头。

    邓绪微微皱眉,似在沉思,忽而双目一眯:“关某单刀赴会,季常,你怎会在此?你的眉毛怎么黑了?”

    李主簿一一查过,忽而瞥到案上:“知府大人便是晚上休息,也可能用到笔墨,怎么还没备好?”

    赵书吏掸掸衣袖,转过身,身形一僵。一群州府侍卫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站着。

    老道笑道:“施主好福气,此上上大吉签。”将签文纸条递给陈筹。

    “天地既成,便有阴阳二气,日月轮转,清浊皆生。某年某月某日,一缕妖风竟躲过天眼,潜入凡尘,化作邪畜,黄毛四爪,摄阴噬阳,滋出一窝小孽畜,可变幻成人形,吐息为村落,以辜为姓,作祟人间。噫!却不知苍天早已降下克星,此星是谁?乃北斗第五星廉贞也。乘七彩虹,披五色霞,入邓氏宅邸,呱呱坠地,异香满室,白鹤栖梁,四节鲜花皆感应而开……”

    “陈郎……陈郎……”

    高知府道:“你所指是那陈生?”左右一望,众人中不见张屏。邵知县忙道:“张县丞在衙门中修书。”张屏除非必要的例行请安,都闷在卷宗库中。高知府亦不曾再提及他,邵知县便未喊他同行。

    邓绪哂然一笑,却是看向邵知县等人:“都瞧见了罢?与你等算是朝夕相处,有想过他其实是这样么?”再将笑一收,又将目光扫回唐书吏身上,“本寺不与你口舌扯皮,此案清晰明白,没什么绕弯的地方,只是抓到你费些事罢了。”

    下附小字——“前情蹉跎无需叹,红线早已定姻缘;桂花开在杏花后,跨上玉兔至广寒。”

    陈筹有些焦急,又在路上听说,知府大人已回府衙,在宜平办了大案,据说还惊动了大理寺,陈筹不由心中跳了几跳,隐隐为张屏担忧。

    兰珏一脚先把门踹上,挡了寒风:“行了,我先去看看厨房还有没有余火,先弄壶热水。”

    陈筹上了另一艘大船,恨不得船上木桨都化成翅膀,凌云追上之前的那艘。隔一时就到甲板上转一圈儿。他临时上船,没订到单间,只在下舱大通铺有个床位,舱中湿冷,腌臜无比,男女吵扰,小儿啼哭声不绝于耳。陈筹在铺上坐了一时,忽觉腿痒,从神游中惊醒,隐有小物在肌肤上奔跑,应是虱子从铺上爬入衣缝。陈筹赶紧抖衣,发现旁边的老汉正在探手入怀,搔而扪之,扪得一个,送到口边一嗑。

    抓回的人,高知府一一亲自审讯,经过亦十分神妙。

    高知府道:“哦?本郡方志,几年前皆由刘御史在本府之位时主持编纂,你既承其珠玉,重新修纂,本府倒想一观。”

    高知府道,今夜要再看看卷宗供词,就还歇在县衙。

    客栈小二小心翼翼探头到陈筹身侧:“客官,是要再住一宿,还是退房?”

    刘书吏连连揖道:“张大人,是卑职一时糊涂,乱说了话,张大人莫怪罪。”

    到底那一夜究竟发生过什么?

    兰珏再看桌上那包栗子,只剩下一半了。

    后来每冬娘会拼命赶活,偷偷藏下几个钱不让爹去买酒,给他买一回炒栗子,连半斤都称不起,只能称二三两,纸包底儿都盖不住。

    随行众官交口称赞,感叹陈筹三生有幸,知府大人功德无量。

    女子嫣然一笑:“陈郎,奴与你宿世有缘,因此夤夜前来,以身相许。良宵短暂,莫要辜负……”说着竟就要解衣,陈筹才发现,大冬天,这女子只穿着薄如蝉翼的白色纱衫,下面是银红色的肚……肚兜!

    辜清章沏茶放到他手边,兰珏当没看见,自己再泡一壶。

    离绾微微一笑:“陈郎说的很多事,奴都不大懂,但听陈郎这么说,这位张公子,是个极好的人,好人自有天佑。”

    高知府又一砸惊堂木:“好个信口雌黄!失心疯找产婆何干?难道来看治的,不是你叔父,而是你婶娘?来人,上夹棍!”

    王太师捋须叹一口气:“罢了,此刻真不是嬉皮笑脸的时候。你且自省,除却当做之事,又沾了哪些多余?”

    张屏道:“正是在他家吃的,油角焦脆,韭馅甚鲜,不禁吃了四个。油糕亦甚好,还有茶叶蛋十分入味。”

    陈筹茫然转目,却见是县衙户房工房的几名书吏正向他拱手。陈筹忙站起身:“几位大人也来吃酒?不弃就请这桌坐下。”

    外面阳光灿烂,天空湛蓝,一片白皑皑。陈筹也不管什么方向,牵马蹚着雪一脚深一脚浅往前奔命。小马嫌雪深,又嫌陈筹走太快,屡屡止步摆头,待陈筹将缰绳顿了又顿,方才不耐烦地喷两口气,跟着陈筹前行。

    陈筹道:“多谢老丈店家,横竖只是到泉阳,慢慢走着便罢。”吃饱喝足,浑身带劲,结了饭钱,从包袱里取出毡斗篷裹上,又再冒雪前行。

    张屏施礼退下,其余人一道目送他离开,李主簿叹了一口气:“张大人毕竟与我等不同啊。是了,与邓大人同行的那个年轻人,原来就是先柳老太傅的亲孙子、今科状元柳桐倚,张大人与他同科,看来交情不错。”

    王砚又抓起一颗,道:“此物竟如吃蟹,自行剥用,格外有趣。来来,给你留着不少。”

    邓绪和柳桐倚放下了手中筷子,推开面碗,喊过小二结账,走出草棚。

    张屏默默翻开书坊主人带来的一摞稿纸。

    兰侍郎骗娶柳小姐,被柳老太傅禁入其门的逸事众人皆知,是云太傅王太师一挂,与清流一系势如水火。

    唐书吏道:“莫不是中午还要请吃饭?这回单请刘掌房一个,没我等的份儿?”

    那风带着融融暖意,浅浅的异常熟悉的花香,冲散了刚才那女子身上的甜浓香味,一个秀美的身影缓缓走入陈筹视线。

    刘书吏道:“我哪敢答应,就说我没钥匙,因知府大人要审案,都上交了。”特意看了李主簿一眼,李主簿只做旁听,但笑不语。

    邓绪一挥手:“罢了罢了,本寺奉旨查案,微服到此县,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应是本寺向你赔不是才对。两进县衙,倒给本寺办案增了不少方便,算来是你有功,何来请罪之说?快起身。”

    你为什么在这里?

    柳桐倚抱住他道:“莫急,窗外透入的,是月光,天还没亮,慢慢来,一定会白的。”

    清早,邓绪和柳桐倚被州府侍卫推向囚车。

    高知府看向堂下柳桐倚:“世代居于本县者都未听闻的名医,你倒是从哪里听来,到底名医姓甚名谁,住在哪条街哪道巷子?”

    这夜陈筹却没有睡好,总觉得身上很冷,仿佛有冷风一直往被窝里灌,想要醒来,怎么也睁不开双眼,挣扎到筋疲力尽,终于睁开双眼,猛地坐起。

    高知府咳了一声:“看来没了叔叔,侄儿是正常多了。堂下犯人,报上名来。尔既如斯自称,竟还是个读书人,身份文牒何在?”

    李主簿因此事亦捏着一把汗,基于前事,不便多言,勉强笑了笑道:“都不好说。张大人怎么看?”

    一艘大船刚离岸行出一段。

    高知府呵呵笑道:“他们不必知本府此时心意,但望来日有功于百姓社稷,报答皇恩。”

    高知府呵呵道:“折煞,折煞,怎敢此比?”

    ……

    李主簿点点头。

    “张大人文采不凡,听闻曾写过戏本,亦曾协助邓大人破获此案,斗胆恳请成稿后,大人能赐撰一序,亦可让百姓多知邓大人之英明!”

    邵知县叹了一口气,困倦交加,整个人都木了,应答迟钝,这样下去的确更容易出纰漏,便拍拍李主簿肩头:“这里先劳累你盯着一时,但有动静,立刻知会本县。”

    李主簿几人一时都不知道该愣还是该叹,不想张屏竟就这样自暴自弃,破罐破摔。李主簿婉转道:“知府大人彻夜审案,我等岂能擅离职守。”

    高知府微微眯起双目:“既然物证如此,本府不能妄断你叔侄之罪,便权且信你所言。你叔父疯成这样,怎么就让你一个侄儿带其前来?”

    屋门中随即走出农家打扮的一对中年男女,女子一惊:“我的娘啊,这是个啥人哪!”男人暴喝一声:“咄,你是谁?来这边干啥!”

    邓绪眯眼:“难道是已经暗暗搞大,本寺未曾察觉?”

    其他房的客人听到动静,纷纷出来围观。掌柜的赶紧道:“客官,小店乃正经店铺,当初选址的时候请法师看过,绝不可能有鬼,从来也没闹过鬼。如果有鬼,应该是客官自己带来的鬼。”

    邵知县心里一紧,脚心发汗,又给逮起一个,这是一个都跑不掉的征兆么?

    陈筹再鼓了鼓勇气,又一把扣住她双肩:“离绾,从今之后,和我在一起,好么?”

    结果,辜清章喝了热茶后,倒是不打嗝了,但是站不起来了。撑的。

    邵知县忙抖擞起精神,县衙上下跟随他四脚朝天奔波,恭迎知府大人大驾。唯独张屏还是成天憋在卷宗库里,只每天早上应卯时问一声邵知县:“大人可有他事吩咐下官?”

    陈筹结结巴巴:“晚生怎敢嫌弃仙子,但,真的、真的……恕难从命!”

    女子掩口哧哧笑道:“陈郎真是有趣,难道嫌弃奴?”

    几人都说没吃,李主簿道:“张大人吃过了?”

    高知府摆手:“此事必有重大隐情,不……咳咳……不彻查明白,本府如何能高枕安寝?”话毕,又一阵咳嗽。

    高知府再一拍惊堂木:“本府三令五申,此案期间,闲杂人等不得干涉,你当本府之言是耳旁风?”

    到了傍晚,张屏正要回小宅,前方墙角忽而闪出一人:“张大人。”

    那樵夫竟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高知府一堂审完,甩出一叠名单,命随行的州府侍卫擒拿。

    张屏道:“下官亦只知一二,邓大人微服查访,牵扯谋逆,已将嫌疑人等抓获。”

    兰珏便亦在桌边坐下,净手后取一枚栗子剥开。王砚眯眼:“兰大人手法利落,丝毫不会连皮挂肉,看来练过。”

    王太师半眯双目冷冷将他一扫:“自己老子在眼前,竟不行礼,逆子何来的规矩!”

    凭良心说,这女子长得的确很美,但是,煞白皮肤映着绿油油的光,真的……

    陈筹斩钉截铁地说:“你不想说的事,我绝不问!”

    陈筹如掉进了棉花堆,一时转不过弯儿,懵懵不解其意,但看周围人脸色及张屏垂头站在一旁的模样,直觉知府大人话风不对,刚考虑着怎么接话,高知府又慈爱地望着他:“你在县衙中,做何差事?”

    陈筹烤了一时火,吃下热饭,又回过气儿,问此地何处,老头儿道,是水凹乡小牛村地界。他家原本开茶棚,所以靠着大路住。要到村里得沿着前面岔路拐进去,走个二三里地。

    高知府再砸惊堂木:“难道鬼给你叔父看的病?”

    日头再偏西时,终于看到了人烟。屋顶!篱笆!烟囱!是个村落!

    怎么会在床上?

    连李主簿主动拿账簿给他看,张县丞都淡淡说,不用收进县志,无必要看。

    兰珏微微笑道:“多谢关怀,龚大人的传言果然连你都知道了。切实与否,尚不可知。即便成真,我窃居此位几年,份内事,不敢说能做好,起码算熟了,脸皮也厚了。即便换成其他严厉些的大人主持礼部,也不会愁到夜不能眠。”

    邓绪神色一肃:“果然,都死了。”

    离绾离绾离绾,只要你在我眼前,只要我看得着你,摸得到你!

    “张兄:繁杂话略过,我左思右想,留在这里不大妥当,半夜不好扰你清梦,故不辞而别。借了厩中一匹马,当是买了,留了些钱,不知够不够。若不够,等你上京,我再还你。我想先四处转转,或是最近,或等到下一科临近时再到京城。我若回京,大概还住小耗子巷那里,你能找着,我若暂时不去京城,待安定下来,亦会给你书信。婉拒知府大人的书函,我已编好,就说家中长辈病重,急着赶回去,劳你转交。这段时日在宜平,白吃白住,加上以前的救命之情,我陈筹欠你,拿命都还不来了,说多反觉虚情客套。此时帮不上你什么忙,只能待来日再见……”

    几骑快马卷着雪沫驰进城门,径直入县衙,带来一个消息——知府大人巡视各县,车驾已出州府,先去临近县里,最多五六天内便到宜平。

    陈筹松了一口气,又一时觉得不适应,就好像一颗后槽牙疼了很久,突然掉了,不疼了,但是留了个坑在那里,有点空落。

    菜单食材都早已备好,厨房接令后立刻开办。在衙门后院的一间暖厅里设下桌案,大桌木椅,质朴素雅,无多余雕饰。菜品乃邵知县精心挑择,因高知府爱吃鱼,唯独一大盆白丝鱼烩略显奢华,其余都是精致巧样小菜,还有松仁云腿碎搭配栗子面窝窝头、粉蒸蒿尖等乡野菜色,酒亦是数十年窖藏土酿,高知府果然瞧起来还算满意,只望着那盘鱼烩道:“冬日食此大鱼,略奢靡尔。”

    是了,张屏。

    “本寺装疯作傻,总算引得一两个露出马脚,但都是边角虾蟹。上峰之人,隐在幕后,不露真容,幸而有高知府相助,故意行打草惊蛇之计,方才引尔出洞。”

    鼓响三声,知府大人升堂。

    散布谣言之人,以唐书吏为首,还有巷口卖烧饼的一家等等,混迹在民间,多是生意买卖人,或求神卜卦者,居住在街头巷尾,方便与百姓接触,散布谣言,且不露痕迹。

    陈筹的确在卷宗库内,接待知府大人的重要时刻,他这种闲杂人等当要回避。陈筹在京城见过几个大官,跟大理寺卿邓大人一比,一个知府,实在不算稀罕,本着看不看都无所谓的态度于角落里远远观摩了两眼高知府的真容后,就进卷宗库替张屏帮忙了。小吏来唤时,陈筹很是纳闷,自己怎么就忽然入了知府大人法眼,一头雾水到了内堂,高知府含笑望着他道:“你叫陈筹?这几段文字做得不错,本府很是喜欢。”

    左右撤清桌案,兰珏命人带下了兰徽,沏上新茶。

    邓绪哽咽:“真的?”

    李主簿道:“唉,我等廊下家雀,既不知凌云之志,亦不便多言。散了罢。”便踱回屋中,另外几人便也各自散了。

    高台子乡挨着县城,较为富庶,但因下雪,小集上人甚稀疏。道边茶饭棚的大锅里现熬着胡辣汤,陈筹喝了一碗,吃了两大块刚出锅的大饼。饼皮抹了葱油,撒着芝麻,黄亮焦脆,就着加了几滴老醋的胡辣汤,妙不可言,下肚后竟额头微微渗出了汗。

    邵知县一愣:“竟是……大人预料之中?大人高明!真当世神断!”

    刘书吏道:“我们宜平真没有这种兴风作浪的逆贼啊!依卑职看,倒是那对疯叔侄,从外地前来,到宜平求什么医,十分可疑。”

    唉,兴许是和张屏在一起待多了,染上了遇事瞎琢磨的毛病。

    陈筹完全不能再思考,那熟悉的身影远远站在床边,定定望着他,陈筹踉跄冲下床:“离……”

    高知府巡查完毕,邵知县随侍知府大人用了晚膳,在行馆安歇,待回衙门时,已是深夜,邵知县亦不忘记问一声张县丞何在,老衙役答曰,张县丞傍晚就回宅子了。小宅方向黑漆漆全无灯火,张屏一向俭省,入睡前院中廊下的灯笼亦都要熄掉。看来已经睡了。

    几人吃了一惊,刘书吏颤声道:“乱、乱党?”

    张屏掀起眼皮朝这里看看,走了过来。李主簿笼着手道:“张大人熬了一夜,看来精神还甚足,果然少壮体格好哪!”

    陈筹抖了半晌,跌跌撞撞爬起,朝着四面八方一通乱揖:“大仙,大仙,晚生实因风雪逼迫,冒昧闯进宝地,谢大仙不杀之恩!求大仙莫与区区凡人计较!留宿之恩,无以为报,祝大仙早得金身正果,晚生碌碌凡夫,不足记挂!”

    邓绪一脸意料之中地摆摆手:“带下去,尽力救一救,救不过来就和涉案的其他尸首一起,仔细验尸。”

    陈筹晕晕乎乎,愣愣怔怔挟紧被子。

    陈筹从叠放整齐的外袍下扯出包袱,一声大叫扎入小二贴在门上的耳中。

    陈筹付钱,擎着签筒,瞅准空隙,抢跪到神像前蒲团上,默祷摇筒,一根竹签啪嗒落下,陈筹捡起,交与道人。

    邓绪展开,纸上绘着一根长着四片树叶的树枝,叶中结着一枚果实,像是杏果。

    女子挑起眉,忽而又扑哧一笑,拢上衣襟:“陈郎果然是正人君子,乃姊姊可以托付终身之人。”闪离床畔。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陈筹一头扎倒在地,眼前一片漆黑。

    刘书吏苦着脸:“唐老弟,别取笑我了。”再左右一望,又压低些声音,“张大人居然是要我带他去……”手往大牢方向一比。

    陈筹怔了半晌,才长吁一口气。

    陈筹向张屏打探案子的进展,也没打听出张屏查到了什么关窍,张屏只说,一些事情待查证,不能判断,而后竟就只管编县志。

    陈筹晕晕乎乎,继续前行,走了不多时,果然到了那乡镇上,两三条小街,官家驿馆、客栈、酒肆、店铺一应俱全。已是掌灯时分,一片灯火绚烂,出乎意料地热闹。

    刘书吏道:“李大人,你是不知,卑职前几天听老田说,张大人外出舆地时,曾去那邪门的辜家庄地界看过,又找过朱老大人问话,只是修县志,哪用得着做这些。当时我就纳闷,刚才听了张大人的话,方才恍然明白。”其余几人皆一脸领悟。

    陈筹的眼眶顿时潮湿,离绾缓缓抬头,双目盈盈:“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你难道不怀疑,我到底是……”

    张屏道:“下官依然继续编。”

    赵书吏走到墙边,撒出一把小米,几只鸽子扑棱棱飞下,啄食小米,赵书吏俯身缓缓抚摸鸽子,众鸽食尽小米,扑棱棱飞走。

    “茫茫雾霭,沧沧流霞,道兮高远,道兮足下……”

    陈筹道:“先来者做东,一向是这个规矩。几位大人平日对陈某多有照应,若再推辞,那就是看不起我了。”抢过菜单点菜,让再拿好酒温上,几位书吏又再客气了一番。

    高知府咋舌:“邓大人这词用的,下雪天让下官出了一身大汗。不过当时大家都气盛,相看碍眼,你参我一本,我上你一折罢了。怨可能是有点儿,其他的不敢沾。”

    女子眨眨眼:“我为什么要去看其他男子,与我有缘的就是你啊。陈郎,你干吗总在往后躲?怕我吗?难道奴长得不美,样貌很吓人?”

    陈筹故作镇定地点点头,进房关上房门,方松开了离绾的手臂,才敢看向她:“那什么……你、你莫要误会……我带你来,并非有什么歹意。”

    邵知县站在公堂门口,觉得自己肯定没睡醒。要不然,正上首明镜高悬大匾下端坐的,怎么会是那个横贯古今,在公堂上跳了不止一次大神的疯子。

    张屏抬头:“下官不知。下官虽只有从七品,亦是朝廷任命,知府大人这般将下官拿到此,不合律制。”

    高知府道:“本府亦意欲与众老先生一叙,但已是这个时辰,请来恐怕仓促,待晚些或明日再说。午膳便就本府与诸公简单用些便可。”邵知县又应喏。

    小二道:“不是喜事,是土地庙中做庙会。我方土地,极其灵验,年年此时做庙会,这是上晚供。”

    邓绪缓缓道:“你能不能告诉本寺,你们这伙人,和辜家庄有何关联?”

    但见角落一间牢房,只蹲了两个人,正是邓绪和柳桐倚。邓绪正在角落舞着稻草唱:“……天啊天,你不开眼……竟设难关将员陷……过不去,难合眼……难……合……眼……”

    前方,一抹倩影匆匆低头而行。

    陈筹直着眼睛:“不是你们扶我上了床,脱了我的衣裳,帮我盖了被子刷了鞋?!”

    王砚道:“爹曾教导儿子,从急便可暂去俗礼。”嘴里说着,却是行了礼,又道,“爹大半夜纡尊驾临儿子的狗舍,不知有何教诲?”

    待从邵知县那边回来,李主簿遥遥见刘书吏的身影在刑房门口闪了一下,再往前行,刘书吏好似不经意一样自门内走出,还惊喜地笑了一下:“主簿大人。”

    陈筹摇晃站起身:“退房。”

    那人道:“走回去,也得十来里。”

    长长远远,过日子。

    邓绪道:“语气如斯怨愤,便将你对当今朝廷的见解说一说?”

    高知府又一拍惊堂木,震断他话头:“失心疯?好个失心疯!以为在堂上装疯卖傻,便能瞒过本府?预先算得本府归程,埋伏于途,意图行刺,如此心智谋划,真疯出了慧根!这般的失心疯,本府也想得一得。”

    张屏道:“刘掌房说得对,何须道歉?此事内中另有关窍。”

    邵知县笑道:“县中渔民冬日皆有贴补,不甚出活,可能偶尔有实在闲不住的,打些到市集上卖。但这尾大鲤非从市集购得,乃县衙后水塘中养的,只恐不及河中鲤鱼鲜美。”

    邵知县擦了擦额上汗:“这……大人恕罪,下官从未听闻!”

    陈筹夜半牵马离开小宅,候在城门边,待交卯城门一开,即刻策马而出。

    陈筹直愣愣地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清醒了些许,手一抖,烫到一般将棉氅丢在地上,乱七八糟扎住包袱:“退房,我要退房!”

    神台之上的土地像三缕长须,眉目慈和,竟然像极了傍晚时他遇到的老道!

    邵知县道:“也罢。”分出一些杂务交待众人,又拉着李主簿的手道,“怀达,你素稳妥,便由你统一替本县照看。”

    刘书吏道:“堂审恐怕打草惊蛇,再则……”

    高知府脸色铁青,缓缓坐下。

    只是小时候吃这样的栗子,对他来说算一种奢侈。连吃饱都不容易,当然更没余钱买这种零嘴儿,头一回吃,还是家住的小巷口卖炒栗子的大娘见他老远远看,塞给了他一把,当时真觉得吃到了仙果龙髓,结果还被爹打了一顿,说他受人施舍,有辱家风。

    李主簿施礼道:“卑职一定尽力办好。”

    谁知过了一时,李主簿在房中坐,忽然嗅到一阵油香,一个小厮拎着几个提盒,在门外道:“大人,小的在此伺候。”

    陈筹道:“回大人,张屏……张县丞是学生的朋友,学生科试落榜,被张县丞带携到此,偶尔帮忙整整文书之类。”

    邓绪挑眉:“看来高大人更没少在张屏身上下工夫。”

    陈筹翻身上马,催马疾奔,前方是个岔路口,陈筹拦住一个路人询问。那人道:“公子所见,应是搭客的驿车,往渡头去的。”指向左侧道路。

    侍卫狐疑地上下将他二人一扫:“为何不堂审?”

    虽然头顶着大太阳,但感觉比昨日更冷些,小风一吹,湿润润的寒气便往骨头里钻。陈筹拿袖口包着手,缩头牵着马走,没有扛风的毡斗篷,两颊耳朵刺刺疼痛,实在扛不住了,就从包袱里翻出几件宽敞袍子,不论薄厚,一律裹在身上。横竖路上没有人影,又拿了一件袍子把头裹住,翻出干粮,找来找去,却只有硬邦邦的大饼,昨天早上买了囤着的几个茶叶蛋不见了。

    身着内袍,被褥掖压成筒,外衣整齐叠放在椅上,靴子干干净净,摆在床前。

    邵知县赶紧截住他话头:“陈生,知府大人实在是爱惜你的才华,莫再谦虚推辞,否则连本县和张大人都要一道劝你了。”

    大理寺屡破大案,亦得先帝赞赏,邓绪名声日响,最终众望所归,升做大理寺卿。如今与京兆尹冯邰、刑部侍郎王砚并称本朝三大神断。

    你到底是谁?

    “大人,案犯咬舌了!”

    陈筹一把捉住她的肩:“离绾!”

    她怎会在这里!!!!!!

    唐书吏仍平静地闭着双眼,挂着笑意,不答。

    在场其余人都未接话,这次的案子明摆着大家都在鼓里坐着,好处全被张屏一个人占了。尤其曾把邓绪押来拖去的衙役们,暗暗忧心之余,再想到张屏本就知情,心中更不是滋味。

    “客官,客官——”

    “离……离绾?”

    侍卫不耐烦喝了两声,推搡他二人,邓绪待要咆哮,柳桐倚又道:“将军,这是送你我还蜀,东吴多有不甘,莫与他计较。”

    “哪家大白天的放烟火?”

    州府侍卫押着马车一路不曾停歇,天将晌午时,正行到荒野,忽而一阵风起,沙尘扑面。

    再起驾继续巡视,仍是样样圆满。下午返回县城,进了城门,邵知县暗暗松了一口气,不料行驾到了南大街,道旁房舍二楼的一扇窗突然大开,闪出一条红脸长须汉子,抡着一把大刀,冲知府大人的官轿一声暴吼:“哈!喝!”

    高知府一拍惊堂木:“速速招来!”

    “从小家里管得严,让佩之见笑了。”

    随从道:“大人连日劳累,损耗过大,再多睡会儿吧。”

    高知府似笑非笑:“编纂县志,必有人物一项,诸业良秀,皆要录之述其所长,不曾察考?”

    高知府一拍桌案,陡然起身:“竟是巫蛊之术?!本府平生最恨此邪说!有病不治,整治些歪门邪道,真是岂有此理!”

    陈筹尴尬一顿,想辩解,又觉得也不太好,含糊了一声,偷眼看离绾,离绾把脸埋在烟雾中。

    宜平虽然离京城近,但只慕邓大人之名,从未近身瞻仰其光辉,而今,邓大人居然在宜平破获了大案,还用了微服查访这么传奇的方法,怎不令人兴奋!

    离绾在汤面氤氲的白雾后微微低着头,唇角却是翘着的:“面很香。”拿起筷子,把碗中的羊肉一片片挑进陈筹的面碗里。

    张屏道:“各地都有,不能详断。知府大人或只是例行。”

    走了一时,见前方有两行树排列蜿蜒,中间所夹应是道路。陈筹松了一口气,牵马蹚过去,果然是路,脚底踩着雪下实地,心中也踏实了一些。抬头看太阳辨了辨东南西北,沿路继续往前。

    左右顿时行礼齐刷刷退下,门扇合拢,除却烛芯噼啪,一丝杂音不闻。

    张屏取出一个小盒,把盘香收在其中,黑衣人将唐书吏塞进一个麻袋,扛出房间。

    刘书吏向张屏道:“张大人,卑职看这叔侄二人是有些蹊跷,堂上时还是关云长,这会儿变成伍子胥了。”

    邻座有一老者,携着半筐咸菜,亦在喝汤吃饼,问陈筹:“冒恁大的雪,公子要往哪里去?”

    陈筹回到客栈,不能入眠。

    离绾!

    陈筹顿住脚步,如果张屏在此,他会怎么看?

    邵知县红了眼眶:“大人的胸怀,真、真足以称得旷古烁今!”

    几个小童追逐嬉戏,误把陈筹一撞,签文纸飘落在地,陈筹弯腰去捡,有快马拉着马车迅速驰来。

    邓绪道:“你与兰侍郎的爱恨情仇,本寺亦不多言。”

    王砚道:“近日安分守己,只办当办的公务,除此之外,仅帮一个朋友查了些细碎末节的小事。”

    张屏道:“邓大人有令,下官不便透露。”垂着眼皮的死样子让邵知县和李主簿牙根一阵痒痒。

    邵知县再叹息一声,自到门前去迎刚请来的大夫给高知府看诊。

    不知耗了多久,兰珏内急,不得不起身如厕,房门乍开,寒气灌入,桌边的辜清章顿时冒出一声:“嗝——”

    邓绪瞥向那几个玄衣男子:“逆贼的同伙都拿住了么?”

    刘书吏咳嗽了一声,柳桐倚起身施礼,邓绪一蹿而起,扑到栏杆边:“东皋公,可是天亮了?!”猛挠自己的头,“这里!看这里!白了没?!白不白?!”

    牵着小马浑浑噩噩走在道上,正行到那间土地庙前,满地爆竹纸屑不曾打扫,门口大树上挂满许愿红绸。

    陈筹赔笑:“大雪难辨道路,走错了。正要找大路,能否请阁下指个方向?”

    陈筹心里又是一紧。

    忽而,他又嗅到一丝淡淡的馨香,回头一望,忽而拔足便奔。

    老道颔首:“前方再有几里就是泉阳地界,两县交界处,乡集颇为热闹。施主若欲投宿,甚是方便。”

    唯有刘书吏和赵书吏叹道:“能留条命在就知足了,其他不多想。”“何必多问,但求平安。”

    不可能……阿弥陀佛,元始天尊,太上老君……不多想,不多想……

    小二伸着舌头喘气,左右上来几个小伙计拉住陈筹,小二方咳嗽几声道:“客官,真没有,昨夜就是小的当值。夜里安静得很。”

    陈筹再补充:“小生真不是歹人,只是路上寒冷,多穿了些衣服御寒……”

    柳桐倚温声道:“将军,此乃东吴大殿,将军自然熟悉,既已单刀赴会,何妨泰然处之,看他们有何花样。”

    高知府道:“本府亦是圣人门生,正该宿于此。”含笑抚摸蓝青被面,“好极,好极。”

    刘书吏苦着脸:“卑职不敢承大人谢,只望大人莫久留。”引着张屏,匆匆走向大牢。

    兰珏转首向随从道:“快拿给王大人断一断。”

    掌柜的道:“不咋弄,疯不疯,能付房钱就是客。没钱再说没钱的事。顶多弄死。”

    陈筹精神一凛,只见斜阳下,一道服长髯老者骑着一头瘦驴,踏歌而来。周遭白皑皑旷野,不见人家,怎么又钻出个道人?陈筹不由得停住脚步,牵马谨慎站在道旁。

    张屏沉默片刻,道:“不能详查,故无见解。”

    好像天亮了?

    散席后,高知府继续在县衙内巡视,行至中庭,忽而看了看张屏:“张县丞到任后做何事务?”

    唐书吏还是一脸平静,竟从容闭上了双目。

    邵知县忙道:“下官会再选人协助张县丞,只是才学恐怕不及陈公子。”

    打扫的仆役都甚好奇:“为何这般麻烦?”

    高知府道:“哦?竟比刘大人之版精简。”

    邓绪道:“抓你真是不容易。能否告诉本寺,你到底是谁?”

    张屏面无表情地回过身,向外走去,柳桐倚疾声道:“大人莫走,学生叔侄真的冤枉哪!!”

    那影子渐渐靠近,确实是个人,身披毡袍,头顶斗笠,挑着一担柴。陈筹忙牵马快步迎上问询:“敢问此处何地,前方可有客栈?”

    兰珏微一惊,收回思绪,将手中剥好的栗仁放下:“已有些凉了,炒栗子凉了便不宜再吃,且吃多了上火积食。”

    唐书吏居然微微一笑:“端坐堂上,这般气派,这般指鹿为马的作风,小人虽不知阁下姓甚名谁,但必定是位大人,当今朝廷贯产的好大人。”

    “大人宽厚英明,属下自然尽心做事。”

    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李主簿等人都哽了一下,张屏嘴角油汪汪的,牙上还缀着一片韭菜叶,看来刚吃完早饭。刘书吏抬手往嘴边比划了一下,示意张屏留意门牙,小心翼翼问:“张大人回去睡了?”

    邵知县道:“禀、禀大人,这个黄婆子,下官倒是知道。据说接生不错,胎位不正、早产晚产,凡找了她,多能保母子平安。”

    李主簿道:“看来我等一向都误解了张大人,他虽看似冷峻,实则内心炙热。既然张大人如此关怀我等,便感激领受。”

    那人袖着手,眯眼道:“公子别怪在下多事,公子这般风流形容,难道是为了一个女子?”

    礼房的唐书吏常在卷宗库帮忙,和陈筹最熟,答道:“唉,知府大人用晚膳,我等怎有福分列席?就出来吃了。”

    温软的柔荑覆在他的手上,离绾轻声问:“陈郎,怎了?”又微微蹙眉,“你的手好冰。”

    话到这里,邓绪捶着膝盖又开始唱:“天啊天,你不开眼……”

    唐书吏的嘴角浮起一抹笑。

    张屏仍未低头:“敢问大人,死的疑犯是哪几个?”

    张屏又深深看了他一眼:“但,是个机会。”

    邵知县皱眉道:“本县记得,县里南关只有善仁医馆有位黄大夫,下针极好,去年春上仙逝了。”

    离绾再定定定定地望着他,陈筹亦直直直直地与她深深凝视,两眼发酸,也不敢眨一下。眼皮就要撑不住的时候,离绾忽然微微地,点了点头。

    待兰珏更衣返回,王砚居然还在吃栗子,兰徽趴在他对面跟着嚼,看见兰珏,手里的栗子来不及放下,赶紧先站起身。

    岂不是怎么着都一样?陈筹心里拔凉,再道:“那走过这十几里荒地,前方可有投宿的人家?”

    菜点罢,陈筹又问:“几位大人未在县衙用饭?”

    赵书吏道:“确实,张大人还年轻,人之运势高低,谁能判断?唉唉……”

    陈筹与之对视片刻,绿光微微闪烁,胸口上沉甸甸地蠕动了一下。

    唐书吏又揉肩活着手臂,来回走了几步,踱到窗下案边,似随手一般,掀起了香炉盖,拿起炉中盘香,看了看,又放了回去。盖上香炉盖,回过身。

    小二颤抖道:“客官,随身行李,须自己看管,楼下大堂里牌子写明了,若有短少小店恕不赔偿……”

    陈筹晕乎乎道:“但学生……”

    高知府道:“大人在这里坐着,下官哪敢露拙,且此案下官真是一知半解,正待大人堂审时,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大人请。”

    竟是应该在牢里的张屏。

    既到了衙门内,诸官吏拜见,邵知县又道:“天已正午,请大人先到行馆用些茶饭。”

    船行了一天半,终于到了郡府码头,陈筹蹿上岸,在人潮中找寻,逮着码头的船工摊贩便问。有个卖茶水的摊主道:“上艘船是有几个年轻女子,被人一车拉走,往城西去了,似是哪家采买的。”

    邓绪解开带兜帽的厚重大氅:“老高,少来。你在县衙做的好事当我不知道?我只让你照应陈筹,哪个让你拿捏张屏了?你倒好,抬一个,踩一个,不跑还能怎的?”

    李主簿叹道:“唉,大人,看来暂时没我等什么事儿了。”与邵知县一道偷眼瞄向杵在旁边的张屏。

    高知府垂目再翻一页稿纸:“拟编几册?”

    李主簿左右看看,小声道:“张大人,这事可不能乱说啊。当下熙熙盛世,怎会有人作乱?”

    小厮赶紧连连请罪,飞速去取水盆香面巾帕。王砚嚼了几下:“嗯,栗子这样吃竟也甚好。”

    众侍卫押着捆成粽子的二人入内。

    高知府再按住额头,大袖遮面,似在顺气,邵知县忙又低声道:“这对叔侄,好像只有叔叔疯,侄儿还好。”

    高知府叹道:“那就县里安排厚葬吧。”邵知县领命而去,高知府又唤过侍卫头领:“那对疯叔侄,干系重大,本府觉得,留在本县不甚妥当,你等速将这二人押送州府。”

    难道?真的好像……的故事……

    雪积了甚厚,三更梆子敲过,高知府在灯下合起文书,正要再取过一册,房门轻响,门外侍从低声道:“大人,你等的贵客来了。”

    王砚在兰珏府中吃完饭回府,已近二更,刚一下轿,一名小厮便打树影中蹿来:“大人竟走了侧门,小的们接晚了,恕罪。李叔几个在正门那里候了半晚上。”

    好像是,踩到了被子——

    他留钱给张屏,身上的盘缠不算多,住上房开销甚大,他盘算着要不暂时赁个小院,但丹化的房租不算便宜,寻来寻去,找不到合适的。

    女子嘟起嘴:“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陈郎是我心中最好的男子。”

    几个身着玄衣劲装,头戴小纱冠,腰佩长刀,脚踏皂色官靴的男子押着一个蒙着黑布袋的人进了公堂,掀开布袋,露出唐书吏的脸。

    陈筹心里咯噔一声:“一路行来,怎的一直未曾见到人家?听闻水凹乡和豆塘乡交界处有客栈可投宿,离此多远?”

    陈筹觉得眼前飞舞着无数小星星,在一闪一闪:“学生……学生不能……”

    离绾道:“陈郎,我不是真傻到什么世事都不懂。你一介书生,能有多少银钱。我们住这间上房,房钱不便宜,你给我买的东西,平日吃穿,亦都费了不少钱,你有多少积蓄,够这样使呢?”

    来回念了几遍,方才坚强地抓起缰绳,牵着小马到了廊下,将马拴在柱子上,猛吸一口气,腿一抬,迈进门槛。

    几页薄纸,因仓促书写,字略潦草。桌角还放着一个蓝色钱袋,正是陈筹平日所用,内有半袋银钱。

    知府大人还跟个小学童一样,毕恭毕敬站在他身边。

    陈筹取钱答谢,二老死活不收。

    邵知县与随行人等皆赞叹唏嘘,邵知县道:“大人恩德,如春风雨露,融泽寒冬。胸襟更仁怀开阔,即便有负大人恩德者,亦不曾计较。”

    高知府夹了一筷,品后曰:“鲜滑甚美。”邵知县眼角笑出层层皱褶,再率同桌众人向知府大人敬酒。

    大雪天,十三不靠的时辰,挑着一担柴,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陈筹眯眼打量,拱了拱手:“小生见过道长。雪地荒凉,道长何行此处?”

    内堂中,臂粗蜡烛火光灼灼,王太师端坐堂上,左右侍从森森罗列,王砚刚到门口,王太师便发声道:“进。”

    一侧耳,果然听得一阵嗷嗷唱戏声,貌似是邓绪,张屏仍面无表情地站着,刘书吏跺脚:“真不像话!牢里竟还唱戏,被知府大人知道还了得!”便向那里走去,张屏跟上。

    几人被他说得肚里一阵抓挠,刘书吏道:“张大人胃口真好。”

    辜清章道:“不知不觉就……嗝——”赶紧抓起水杯。兰珏忍无可忍,走到桌边将杯子夺下:“塞了一大包栗子还灌凉茶,你找死么?”

    李主簿几人都不禁互望了一眼,他几人饿得狠了,胃空脑钝,未能细细雕琢言语,恭维激将之辞粗粗罗就,搭配僵拙,没想到张屏一口吞下了这枚直钩。

    柳桐倚道:“将军镇定,莫要中了东吴激将之计。”

    王太师眯眼瞧了他片刻,方才道:“砚儿,你与阿宣不同,一向让爹省心。爹知道你有向上之意,但乱党谋逆之事,查得固然是大功,分寸极难掌控,稍有偏差,功不成反变大祸。爷俩间的话再说透些,这事若好把握,也到不了邓绪那里,明白了否?”

    “前情蹉跎无需叹,红线早已定姻缘;桂花开在杏花后,跨上玉兔至广寒。”

    堂上高知府又道:“食宿不必担忧,府衙自会安排。俸禄,亦应足够你用。”

    张屏再躬身:“他在卷宗库,下官去……”

    张屏道:“下官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人笑道:“过了这段路,是赛岗乡芥墩村,接上了官道,路临近就有人家。只是天将黑了,雪天夜路难行,不知公子几时才能走到。如若要投宿,何必走这么远?”

    刘书吏喝道:“张县丞在此,胡言乱语个甚……”张屏抬手示意,刘书吏便住口。

    赵书吏道:“那你怎么回的?”

    高知府冷笑:“好个不能道尽,宜平多大点的地方,把所有懂医术的传来,堂上恐怕也站不满。含糊迟疑,莫非有鬼?是不能道尽,还是根本没有?最近所看的那位大夫姓甚名谁总记得罢,快快从实招出,免得本府用刑!”

    世上本无鬼神,多是有人作怪。

    陈筹回到屋里,把行李翻了一遍,又将屋子掀了个底朝天,连桌底床下都爬进去查了,没有任何物品。

    “昨晚可是你等扶我上床?”

    陈筹再将他揪近一些:“我没短东西!真没人进我屋?真没人?!!!”

    几人咂着这句话,只觉得不甘之意比前言更甚,都呵呵笑着,再岔开话题,张屏寥寥应对了几句,袖着手走开。

    玄衣人之一道:“禀大人,涉案尸首已验看过,有几具尸首身上隐蔽处,纹有一个图案,卑职愚钝,尚未查得出处。”取出一卷纸,呈给邓绪。

    唐书吏道:“阁下又是哪位?本来曾与我一样,是这堂下客,怎又端坐上首?连是谁都不知道,就扣押问罪,岂不荒唐?”

    许久许久之后,陈筹的四肢忽而抽了抽,猛地睁开双眼,一骨碌弹起身。

    “我村里来的么,乡间没这样的吃食,城里才有。”

    唐书吏道:“多劳多劳。”

    陈筹喃喃道:“唉,只是匆匆一瞥,也不知是不是她。下船之后,她早走了,万一不在州府停留,又该到何处寻?”

    邵知县撑着直抽筋的腿,听邓大人讲述所谓“再简单不过”的案情原委。

    过了一时,唐书吏捧着纸墨过来,门口老仆跌足道:“就等唐掌房了。”

    王砚一听这个称呼,便知有情况:“我爹来了?”

    高知府微微颔首:“答得好啊,既能圆上说辞,又凸显孝心。只是,本府方才问你,前来宜平,是寻哪位名医看诊,为何含糊不答?”转首向旁侧,“邵知县,县中哪个大夫,擅医失心疯之症?临郡县民都慕名前来看诊,想你应知。”

    陈筹与离绾在客栈住了两日,囊中见拙。

    兰珏眼角余光一扫,方桌上栗壳如山,平铺一张皱巴巴空荡荡的粗纸:“那一大包,你都吃完了?”

    王砚露齿道:“巴巴等这么久,终于等到饭了。多谢佩之。”

    高知府微微凝眉:“文风修辞,亦大相径庭。”

    邓绪点头:“好口才,不愧造谣谋逆的骨干。”

    被高知府抓进大牢的人,放出了一批,还有一些早在邓绪微服查访时被盯上,由高知府暂时押送到州府。邓绪与高知府均吩咐,此案一定保密,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谋逆相关的事情还是传了出去。被放出来的只庆幸捡了一条命,县中百姓都暗暗议论此事,不敢声张。

    身后突然嘎吱一响,陈筹吓得又一跌,哆哆嗦嗦回头,却是风吹动破窗的声响。

    张屏拿出香炉中的那盘香,翻来覆去看了看。唐书吏竟还是脸色不变,只从容地闭上了双眼,仿佛养神。张屏将盘香凑到鼻子边,黑衣男子之一往唐书吏嘴里塞了一团布,笑道:“张大人,这可使不得。”

    回客栈后,他仍不由自主地想。离绾轻声道:“陈郎,你面有忧色,是为何事烦心?”

    “离绾……”

    但是那件棉氅,还有包袱里的茶叶蛋……

    陈筹打个哆嗦,强迫自己继续往下想。

    一个人伸着脖子道:“就是知府在,老子也得骂,他奶奶的为了俩疯子把老子抓来蹲冤狱,耳根还不得清静,唱屁,老子揍他祖宗三十六辈!”

    待到了屋舍近前,陈筹的手一软,松开缰绳,马轻嘶一声,陈筹牙齿咯咯撞了几撞——

    张屏道:“孝子篇,须加颂辞,我不擅写此类。”

    张屏躬身道:“尚未成稿。”

    过去已然去了,当下之人才是本人。

    一股暖流从心窝涌进了邵知县的眼眶。

    邵知县接道:“仁人在席,因无埃墨堕之矣。”

    侍卫顿时疾声道:“有刺客!”

    陈筹弹身下床,撞出门喊小二。

    邓大人!!!!

    再几天,舆地、建置两个大目编成。协助的书吏整校,无一错漏,虽比起前编县志稍嫌刻板,失之文采,但的确更精简切实。

    柳桐倚道:“学生曲临县生员梅庸,身份文牒俱在客栈房中行囊内,大人只管验看。”

    小厮伏地:“老爷在内堂。”

    湿冷寒风入袖,随从以为兰珏有吩咐,赶忙到轿窗外等候,兰珏示意其退下,放下了轿帘,再一刻,复又挑起一角:“称一斤炒栗子。”

    张屏继续道:“下官乃大人属下,但若要问罪或免职,按本朝律令,须上报三司吏部,大人不可自判。”

    不知是昨晚吃太饱还是反复思虑分散了精神,一路没歇几口气,居然日头已偏西,肚里也没觉着饿,忽见听到一阵歌声。

    张屏没再去街上微服,让邵知县暗暗纳闷了一阵。

    兰珏仍将一切做浮云,继续对着双影飘飘的书册参禅。背后咔、咔的剥壳声匀速地响着,间或杂着书页翻动声。

    老道竖起两根手指:“一签十文。”

    苍天,苍天,你到底是耍我,还是赏我?究竟什么是天意?

    县衙诸吏都觉得,似乎只是睡了一觉,再一睁眼,张县丞便焕然一新,眼不直了,眉不皱了,不再东走西逛,左看右摸,进了卷宗库,竟是一心一意,专注县志。

    兰珏道;“尚未亲身相试,不能保证无毒,王大人可以先吃吃看。”

    进了房中,把墨盒摆好,又将纸抖开折叠。

    看来接任的人选已经定下了。王砚方才的话,固然是打趣,亦算提醒。

    他的面前有张女人的脸,满屋子幽幽绿光,烈焰红唇近在咫尺。

    乡长立刻再一揖:“小小伎俩,难逃大人利眼,惭愧惭愧!此餐卑职请了,只当领罚。”

    邵知县颤声回道:“是一对疯叔侄,下官曾抓过这二人。”

    陈筹亦很惊诧,他也是感觉睡了一觉,睁眼后,追逐着自己的火辣辣赤|裸裸的视线没了,张屏又变成以前的那个张屏。

    邵知县瞥了一眼张屏,应道:“此人应在衙内,下官即刻着人去叫。”

    除市集之外,摆摊做小买卖的商贩暂未出摊,只还留着一两个茶棚。店铺和临街住家窗明几净,街道干净整洁,偶有几片落叶点缀,平添自然。来往路人衣衫齐整,头面无垢,笑语轻言,行坐礼让。高知府徐徐看来,颔首向邵知县道:“富庶和乐,可见汝勤政教化之功。”

    包袱好端端摆在草铺旁。火堆残灰、蒲团、小锅、神像……小马正甩着尾巴嚼草,一切都无异样。

    脚下一绊。

    高知府道:“宜平辜家庄,不当问的下官不问,辜家庄之事,邓大人所知应比下官多。”

    高知府抚须缓缓道:“文字之道,重于自然。情自然,书自然。多修饰固然繁复,刻意简略更苍白惨淡。许多人以为,如方志传记者,直叙便可,其实不然。太史公之《史记》,文辞精妙,如珠如玑,评断之句,更是点睛之笔。若把文章比作建屋,则叙是梁架,情乃砖瓦。皆是直楞楞的文字,就像几根棍子搭了个框一样,空荡荡,无肉无肤,怎可叫文章?”

    小厮两股战战,完全说不出话,只能朝一个方向一比画,众侍卫哗啦啦杀过去,踹开房门,张屏正站在床边,身上挂着刚穿进一只袖子的夹袄,侍卫头目一摆手:“拿下!”

    不单是曾给那对疯叔侄看过病的,连客栈掌柜伙计、茶棚老板、巷口卖烧饼的一家等等也俱被捕获。

    一道比浓夜更浓的影子飘到了他床边,馨香吁在他脸颊耳畔:“陈郎,你是在睡,还是醒着?”

    高知府又看向旁听的众吏:“尔等可知是谁?”

    两个少年加那一对男女都一脸戒备。

    那疯侄儿就在一旁笑,张屏仍是不吭声站着。

    唐书吏一怔之后,脸上顿现惊喜:“张大人?怎么……”么字刚吐出一半,床下柜中扑出两个黑衣男子,扣住唐书吏。唐书吏还未来得及挣扎,便不知被撞上了什么穴道,哑不能言。两个男子一搜他衣袖,摸出一盘香,与香炉中的一模一样,再撬开他牙关,拿探钩挑出一颗金牙,一拨,牙中滚出一颗黑丸。

    然后,一天之内,画好了界图。

    高知府笑意淡去,又一叹:“可惜那被害的几人,亡者可还有家人?”

    县衙的灯火彻夜通明,被抓者的亲属聚集在大门前等待消息或号哭鸣冤。附近的鸡颇受惊吓,报晓乱了时辰。

    唐书吏悠悠道:“大人听错了罢,小人哪里说对朝廷有见解了?捕风捉影,欲加之罪,实令小人惶恐不已。”

    高知府喝道:“莫和本府扯什么律法!”

    各种猜测与小道消息纷纭流窜,甚至连“辜家庄的狐狸精作祟”这种谣传都出来了。

    邓绪道:“季常,你听见了么?他们怎么称呼你我?青龙偃月刀何在?”

    但是,不能这么说,一说,眼前的人可能就要如烟雾一般,消散无踪。

    红纸上写着四行签诗:“月到天心人有望,牛郎巧合属天成;不须辗转求良偶,天喜从人命自荣。”

    这番话让陈筹越发心焦难耐,夜中难眠,直挺挺睁着眼夹在老汉和一条壮汉之间,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嗅着脚臭与童子尿的气息,任虱子在衣内奔波,无心抓挠。

    辜清章端着杯子,又从他案上拿了本书,仍转回他身后方桌边坐:“佩之,你这纸包里是什么?好香。”

    陈筹心湖但起激荡,不由抬头,头顶再被雷劈般一震,一阵恍惚。

    众人更抚案大笑。

    离绾!!

    高知府一拍惊堂木:“大胆贼人,本府尚未问话,竟敢出言相诘!”

    那人一抬斗笠,是个中年汉子,络腮胡须,一双豹眼,朗朗笑道:“此处乃水凹乡临界,前头十几里都是荒地,哪来人家?”

    小二瑟缩道:“客官,但凡客人休息了,我等绝不会打扰。昨夜真不曾进去。”

    “离绾……”

    陈筹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就追,手臂一扯,想起明明牵着一匹马,赶紧要上马,脚下一滑,四仰八叉摔倒在地。

    “下、下官……宜平知县邵志通参见邓大人!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大人恕罪!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大人恕罪!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大人恕罪!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大人恕罪……”

    高知府的老师,是当今丞相曾尧,曾丞相的老师乃已故的左仆射卞诰,卞仆射又和先柳老太傅系同门。

    话出口,陈筹顿时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偏偏他的肚子在此时极其应景地,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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