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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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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哪里开始不对劲的?

    左右退下,远远守在院子中,一抹黑影闪进房门,高知府站起身,黑影拉开遮脸的厚巾:“知府大人真会做事。好端端让你关照个人,结果人被你吓得连夜跑了。”

    邵知县哆哆嗦嗦与县衙众吏一同伏地请罪,张屏也跟着跪了。

    陈筹思量,这两天稀奇古怪之事太多,去庙里上个香,说不定能解一解,在客房放下行李,便朝那吹打处去,没走几步,就见一处庙宇,香烟冲天,人头攒拥,男女老少捧着红绸香烛推来挤去。陈筹几乎是被人潮推进了庙中,便也买香拜了拜。神座旁有一桌案,摆着签筒卦图,陈筹心中一动,走到案旁:“道长,可能卜卦?”

    “哈啾!哈啾!哈啾!”陈筹耳根滚热,猛打了个几个喷嚏。

    陈筹截断她后面的话:“只要和你在一起,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张屏道:“诸位休要客气,张某较闲,随手之事,不费力气。”

    众侍卫将哇呀呀嘶吼的邓绪押出公堂,柳桐倚行礼道:“学生参见知府大人。”

    绿眼珠,毛……也可能是做梦。

    浓云沉盖,碎雪又零碎飘落,陈筹牵着离绾进了路边一家不起眼的小馆,要了两三道小菜,两碗羊汤面,面端上来,陈筹方才想起:“呃,不知道这面你能不能吃……”

    陈筹一愣:“这……”下意识转头看张屏,正与张屏视线相遇,张屏眼中无波无澜,脸上亦无表情。

    高知府含笑道:“有才之士朝廷定会重用。不是还有三年后的科考么,本府看好此生前程。”又瞥向张屏,“陈生既走,县志你当要如何编?”

    张屏竟笑了一下:“今日铺子里人倒不甚多,几位既来不及用饭,张某就再去买一些回来。”

    一句话中,淡淡沧桑,浅浅寂寥,几人都感受到了,再坚持推辞。刘书吏扯开话题:“是了,张大人,卑职正要请教,这次案子,卑职等无用,不能协力,亦看不甚懂。为何知府大人竟如此重视。大人的老师陶老尚书执掌刑部,张大人可曾听闻有什么前例?本朝刑律之中,对跳大神之类的事,从未有……”

    柳桐倚再跪倒在地:“大人明鉴,学生不敢撒谎。找那黄婆,是因她有……有驱邪除祟之法……”

    明明就……

    高知府再淡淡一笑:“这般才学,屈此实在可惜。本府案下,正缺一文吏,你可愿随本府到府衙做事?”

    只见陈筹站在椅子旁,面无人色。

    那一家四口退进屋内,砰,关上了门。

    邵知县陡然一激灵,恍被天雷劈中天灵盖,刹那回神,双膝一颤一软,忘记脚边就是门槛,一个苍鹰扑兔势扎倒在地,挣扎匍匐进了门槛。

    李主簿道:“张大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位是邓大人?怎的不知会一声!怠慢了大人,可怎生是好?这不是让宜平县落不是么?”

    天将尽黑,似乎又要下雪的模样,陈筹钻进一家酒楼,要了三碟小菜,一壶暖酒,在一楼大堂的角落里自饮自吃,两三杯下肚,满腔烦愁愈加愁,夹起一筷肚丝,不禁唏嘘,恍惚走神时,忽然听有人道:“陈公子?凑巧凑巧。”

    张屏答:“两册。”

    从县衙回宅子不过几步路,但邵知县不回去,命人抬了张木床在离高知府小憩处不远的角落小屋,弄了床旧铺盖,和衣暂眠。

    小二一脸茫然:“昨晚小的们来送洗漱热水,客官已经睡了,便就未曾打扰。”

    高知府各尝其一,微微颔首,又端起碗,望碗中白粥,会心一笑:“圣人之所,合当食此。”

    离绾定定地看着他:“公子真的能做到?你不怕我是……”

    刘书吏擦擦汗,拱拱手:“多谢各位,多谢各位。”和张屏匆匆进了大门,牢差见州府的人都放了,自也不多阻拦。

    陈筹连忙起身闪避,那马车经过眼前,车帘飘飞,窗内女子侧颜秀丽如杏花。

    柳桐倚低头,一时未答,高知府再一拍惊堂木:“速速回话!”

    张屏神色平常道:“非匪祸兵乱,只是有人造谣,借鬼神之说。”

    张屏道:“大牢之内,并非只有此案犯人。再则,即便大人有令,按本朝律法……”

    邓绪嘿一声道:“这就是经验了,你得慢慢学。”

    唐书吏道:“你等有所不知,高知府常用京中连升阁的君子宣,县衙里没有这等好纸,只好找相近的代替。然连升阁的纸,折式与别家亦不同,不像咱们常使的一摞摞,而是有整张,有单折做公文折式样,还有书信折式,须照样分开弄好,免得知府大人要用时不方便。”

    兰珏只好把他拖到床上,按进被窝,这辈子第一回 去药房抓了消食的药,大冬天早上锅里煮的居然是绿豆粥。辜清章喝着药汁,嘴角上一溜儿新发的燎泡,还在追问他栗子是哪家买的。

    唐书吏一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从容,缓缓睁开本是闭着的双眼。

    出了牢房门,刘书吏看了看依然没什么表情的张屏,小声道:“大人怎么看?”

    陈筹拍胸脯道:“小事!其实我也写不太好,但你若放心交付,就包在我身上!”

    邵知县轻咳一声。

    侍卫道:“是,大冬天里,掌房起得早,鸟也起得早。”掏出镣铐,“知府大人亦等着和掌房早些聊一聊。”

    陈筹猛地掐住他:“我房里的人哪儿去了?”

    连邵知县都斗胆进言,拐弯抹角曰这样是否会令百姓惶惶,落小人话柄。高知府搁出一句“本府自有道理”,邵知县只能喏喏退下。

    邵知县擦了擦额上的汗,真挚地含笑看着张屏:“张大人哪,本县实在是糊涂,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桐倚道:“叔父未有子嗣,家里经商,因宜平不甚远,所以着学生与一个下仆陪伴,盘资用尽,下仆回去取钱未归,只剩下学生一人,一时没有按住叔父,冲撞了大人的行驾。叔父发病不甚知事,罪在学生,请大人问责。”

    高知府道:“本府亦不可能尽看,但把已编成的拿来便可。”

    众人又安慰了他二人一番,都想不通怎么唐书吏居然跟谋反有关,都不敢多提,各自散去。

    张屏道:“哦,张某以为,既无需我等协助,留也没用,便照旧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坦然。

    兰珏依然不应,片刻后听见呼啦呼啦,应是辜清章扒开了纸包,而后咔,清脆的剥壳声。

    兰珏未更衣,径直去中院暖厅,兰徽从小桌边起身,乖乖垂手问安,王砚在小桌另一侧握着棋子笑道:“起早贪黑,兰大人真是勤于政务哪。”又吸吸鼻子,看向兰珏身后随从手中的纸包,“这是什么好物?”

    玉帝!佛祖!观音大士!山神土地!谁来救救我!!!!!

    陈筹又掏出怀中的签纸看了看。

    兰珏轻描淡写地将壳抛到一旁碟中:“何止练过,自幼经年成就的功夫,这几年略生疏罢了。”

    掌柜的笑眯眯道:“客官来得真是巧,也就只剩一间上房了。”

    众白衣人再挥手,银光寒刃噌噌噌直插,噗噗噗,腥红滋出。

    陈筹团团转了半晌,看张屏屁也不出一个的模样,越发焦躁,索性一头撞出门去。

    赵书吏施礼道:“早起喂……喂喂鸟……”

    离绾的双肩微微颤:“只怕……我配不上这么好的公子。”

    刘书吏道:“没事,都晌午了,坐得腿麻,出来走走,晒个暖。”

    几人赶紧道谢,连称不用。

    他帮张屏编县志许久,县境及周边概况皆算熟悉,选了方向沿大路纵马前行。行不多时,竟然下雪了。

    兰珏却无此感觉。尤其今日阴了一整天,没憋下来一丝雨,一片雪,用了午膳没多久,刚看了两三卷公文,提笔写了四五页纸,一抬头,窗外竟已尽黑。小吏在案旁道:“大人早些回去罢,恐怕晚上下雪。”

    柳桐倚连忙跪伏在地:“大人明鉴!家叔真的不是想行刺大人!他手里那把刀,是纸糊的,大人可让诸位差爷呈堂验看。冲撞大人行驾,罪当重罚,但家叔与学生绝对不是刺客!大人请只管搜查客栈与家叔和学生身上,绝无利器!大人英明,恳请明察!”

    离绾仍低着头,陈筹的脸十分烫,咳嗽了一声,无措道:“你、你先坐……你渴么?”

    他记着自己是大着舌头说:“你我本非同路,不必再勉强相交,我其实就是这种人,不想玷污你的清誉,何不就此割席而绝,请回罢。”径自摊书到灯下看。辜清章在他背后桌边坐着,兰珏其实什么也看不进去,就对着书页愣上一时,翻一页,再愣上一时,翻一页。

    门砰砰响着,陈筹在屋内团团乱转。没有!哪里都没有!怎么会没有!

    轿子行到府门外,兰珏听得从门口匆匆跑来的脚步声,便知道家中必然有客。

    柳桐倚眼神有些闪烁:“学生……学生……”

    邵知县和李主簿等人都是一惊。

    陈筹道谢,再纵马狂奔,前方果见河道,渡头停着的正是那辆马车。

    被放的和继续扣押的对了对供词,很多答得都差不多,似乎扣或放,就是看知府大人顺不顺眼。

    张屏抬眼看清是刘书吏,停下脚步。刘书吏左右看看,一抬衣袖,露出一把钥匙,悄声道:“大人,知府大人回行馆了,但大人不能多看,否则卑职真的这辈子都完了。”

    邓绪道:“本寺要查的事跟他却无干系。他的确就是做县丞。”

    离绾脸颊绯红,埋首在陈筹怀中:“陈郎,你去哪里,我都和你一起。”

    陈筹啊的一声,从床上直坐起身。

    陈筹道:“欲去泉阳。”

    张屏不说话,柳桐倚拱手道:“二位大人,实在是冤枉。家叔的病情就是如此。初发病的时候,曾经袒身露体,仅胯部围一草席,话也不说,整日乱叫,碗筷都不会使,只用手抓生瓜果与烤的大块肉吃。后来看了无数大夫,各种法子用一遍,总算变成了太上老君和姜子牙。来到贵县后,再治了一时,竟变成了关云长,从商周春秋到汉末,学生以为,再过一段时日,说不定就进展到本朝。谁料,一进大牢,又变成伍子胥,回到春秋……”

    侍卫亦应喏离去,高知府退堂。

    寺……卿?邵知府一时迷蒙。

    王砚亦沉默了片刻,才道:“爹,儿子从不曾听闻有乱党事。”

    王砚跨进门槛:“爹。”

    邵知县在飘飘忽忽之际,仍挣扎出一丝清明,几乎与高知府齐声道:“大人高明!”

    乡长道:“皆遵大人教诲,卑职不敢居功。”又悄悄道,已让各村传下命令,知府大人巡查期间,闲杂人等但敢接近文庙,一律杖责,尤其那些想生儿子来摸圣人脚趾的村妇。村头路口也埋伏了人手以防万一,绝不会节外生枝。

    雪越来越大,乱扑在脸上,几乎看不清路。陈筹牵的这匹是小马,一向养在厩中,不曾劳苦过,后来变成陈筹蹚着雪牵着它走,背上的行李甚轻,马的四条腿仍有些打颤,屡屡踯躅不前。

    柳桐倚道:“真的,军师已命人选天玄金石为将军锻造新刀,名曰忠肝义胆刀。”

    屋上护卫弓弩齐发,持刀汉子一晃不见,身法敏捷。众护卫纵身踏瓦,奔向那窗,轿旁统领高声喝道:“大人有令,活捉!不要伤及!方便审问!”

    话刚落音,远处天边忽又一响,隐约是红光一闪。

    邓绪轻叩案几:“其二,煞费苦心,如尔,一家四辈,几十年,几十口子,就只造了造谣,在县衙供职期间,也没做出其他的事,为什么?怎么不搞大一些?”

    靠路边的一户人家门前,有两个半大少年手持铲子钢叉正在拍草垛上的积雪,回头看见踉踉跄跄牵马而来的陈筹,顿时抡起了手中的铲和叉。

    几位主簿听邵知县竟对张屏用了个爱称,可见感情已升华,遂纷纷附和。

    张屏在一旁低头不吭声,高知府偏偏点名道:“张县丞?”

    头一回豪爽地买栗子,是他应考那时候,就是刚从王砚那里赚了一包银子,跟辜清章置气说了你我不是一路人之后,他觉着应该奢靡一把,就跑到酒楼点了几个菜,全是荤的,又要了壶酒,自己吃喝完毕,在路上看见卖栗子的,让称了满满一大包,晕乎乎地甩钱走人。

    高知府笑道:“圣上都青眼有加的人,下派到下官治下县中,怎敢疏忽?下官就说,怎么陶尚书的爱徒竟会被御旨赐来小县当个县丞,原来是协助邓大人查案的。”

    李主簿笑道:“刘掌房有事?”

    猛喘几口气,渐渐平静下来。佛祖在上,玉帝保佑……梦而已,梦而已……

    李主簿等人默默解析了一下这句话与张屏的神情,似依稀嗅到一丝不甘与向往。

    柳桐倚道:“学生带家叔看过不少大夫,一时不能道尽……”

    邓——邓绪!

    邵知县立刻喏喏应是,又道:“大人真是爱惜人才,下官多有不及,无地自容。”

    随行有人凑趣道:“惜无人先于大人尝。”

    小二趴在门边,只听陈筹一个人的声音或高或低喃喃不停,咋舌回头道:“掌柜的,这人看来真有病。昨晚上看他穿得花花绿绿的就觉得不对头,没想到真是个疯子,咋弄?”

    邓绪又费了一番口舌,方才安抚了涕泪横流的邵知县,再看向高知府:“汝审,还是本寺审?”

    为什么总是我摊上这种事?

    唐书吏亦道:“卑职家四代居于宜平,亦不曾听闻。县里唯独大鼓巷的扁鹊堂,跌打伤药算得一绝。”

    跳个大神竟也是罪,且罪坐十族以上。知府大人就差把嗅过那对疯叔侄裤脚的狗也抓回衙门了。凶残得不可思议。

    “仙子饶命!仙子,晚生只是粗鄙不堪一介凡夫,靠近便有污仙子的仙气!求仙子莫要再纡尊降贵……”

    邵知县打个哈哈:“不过,科考乃礼部主持,这般算来,说张大人出自龚尚书门下,亦无不可。想来张大人亦得过龚尚书许多教诲。”

    县衙诸吏都在廊下等候差遣,李主簿向邵知县道:“大人还要安排知府大人的饮食药膳,其余杂事便让卑职等分担罢。”

    侍卫们奋力稳住身形,拔出兵刃,又一阵风沙扑面袭来,侍卫们扑通扑通,全如下锅的饺子一般落下马。

    为首侍卫道:“在作甚?”

    张屏垂首应道:“下官不擅繁复。”

    娘啊……

    高知府大怒:“混账!人生于世间,头顶青天,脚下实地,呼吸吐纳,荡荡清气,何来鬼神?你乃读书之人,竟也信这些东西,如何对得起圣人教训?!!”

    另外两名书吏亦道:“不错,郡州城离宜平不太远,想去的话骑匹快马,一两天即到。这般的好机缘,不把握可惜。”

    不知为什么,张屏总会卷进这些事里,希望眼下没什么麻烦。

    当时的大理寺卿是本朝赫赫有名的贤臣,当今怀王殿下已故的岳丈李岄。李岄不但未怪罪邓绪越级上报,还根据他的进言重新追查,果然发现此案的疏漏之处,寻到真凶。李岄欣赏邓绪之才,将他从狱丞升做评事。邓绪不负李岄赏识,屡屡发现案情疑点,助大理寺破了许多奇案。未几年升做大理寺断丞。后李岄调任中书令,离开大理寺前,保举邓绪做了大理寺正。有人弹劾邓绪胸无点墨,不堪大任。先太傅柳羡是李岄的老师,常听李岄夸赞邓绪,便亲自当面考核,结果邓绪竟应答如流,颇有文采,自言是在做了狱丞后,便得空就读书,弥补短处。柳羡称赞邓绪“机敏多智,上劲务实”。大理寺卿之位几易其主,但邓绪因这八个字的加持一直卓然屹立。

    话音刚落,胯|下骏马忽而一声嘶鸣,猛地一跃。

    邓绪肚里没多少墨水,新职务偏与文书有关,屡屡出错,官阶一降再降,幸而当时的兵部侍郎程柏与他同是先怀王麾下,交情甚好,总算护住他没有被罚到丢官。后有一回又犯错,程柏护他,亦被人参了,邓绪便自请罪曰无颜再留在兵部,恰恰大理寺缺一狱丞,就调了过去,看大牢时,竟发现其中一个犯人可能被冤枉,便告知大理寺卿。

    小生陈筹,途经宝地,恰逢风雪,不得已借庙宇一宿,谢尊神庇佑,无香火供奉,唯心意敬之。

    “我读书的时候学了一招,不想做梦,就先一个晚上不睡,到一下晚,即可酣而无梦。”

    玄衣男子之一行礼道:“回大人的话,逆贼合宅未曾漏网,但属下不够快,自尽了两个,请大人责罚。其余全部扣押。”

    砰砰——

    待杂人皆都退去,王砚拨了拨盏中浮叶道:“佩之,你眼带黑晕,面色青白,灯下尤显。单是起早贪黑,尚不至于,倒像彻夜不眠。听闻近日龚大人有致仕之意,确实正在节骨眼上,但亦不可太耗损身体。”

    还有……毛……

    祷罢,四下一转,发现此处可能真是樵夫猎户常歇脚的地方,靠内里的地上有火堆灰烬,另有不少树杈木棍,甚至还有口小铁锅,另一些些拔下的野鸡毛等物,几个破蒲团儿没多少灰,像常有人坐,靠着墙角避风处还有个拿门板铺干草做成的草铺。

    树杈上的积雪滑落,陈筹又硬生生打了个寒战,后颈寒毛直竖,猛一回头,身后果然空旷旷一片银白。

    白衣人心中刚一惊,腿上便一凉,尚未察觉到疼痛,已纷纷摔倒在地。

    次日,天刚寅时,县衙忽起喧闹,大牢火光陡亮,鸡惊啼,狗乱吠,张屏小宅的院门忽被撞开,一队手执火把的侍卫一拥而入,一丛雪亮枪尖指向睡眼惺忪一脸呆滞的值夜小厮:“张屏何在?”

    分明是一座破庙!

    兰珏当没听见,辜清章拿着杯子端壶倒了,他当没看见。

    陈筹翻包袱找钱,欲要租船,船工皆摇头:“江水有冰,小船行不太快,多少钱也不敢追。一个时辰后还有一趟船,公子可搭。”

    县衙上下为这次知府大人巡查之事皆使出了上辈子出娘胎的力气。雪后放晴,高知府继续巡查,深入远村。各个村落都出动壮丁,打扫道路。邵知县吩咐,知府大人不喜扰民,路方便通行即可,不必过于干净。乡吏愚钝,难以把握其中分寸,索性就命在路边留些残雪,随意装点。晌午太阳一晒,有雪融化,到晚间,路面结冰难行,不及回辕。幸而邵知县机警,早早知会各个乡里预备下榻之处,当夜便就宿在一处文庙。乡中文庙不大,正殿明伦堂上夫子塑像年代已久,但一尘不染,蒲团显有叩痕,铜鼎累积香屑。高知府遂赞曰:“方寸庙堂,扬德化高远。”所宿厢房是小小一间,木床古旧,被褥粗棉素里。乡长惭愧曰,厢房原是给家贫或考前苦读的学子留宿之用,竟让知府大人纡尊宿于此,实在惶恐。

    张屏躬身道:“谢大人体谅,若无其他吩咐,下官先去做事了。”

    邓绪住过的客栈房间、坐过的茶馆饭庄里的桌椅板凳,都被供了起来。连从牢里放出来的人都说,被知府大人抓去,本以为没救了,幸而有邓大人,才没被冤枉。

    张屏道:“此……”堂下书吏道:“回禀知府大人,有时张大人的成稿,会由小人等重新誊写。”

    邓绪慢悠悠捻了捻短须,柳桐倚道:“大人怎么知道他们会在这一带动手?”

    疯子摸了摸短髭:“好,本寺回京后,时刻关注着。”

    兰珏笑道:“王大人竟会剥壳,佩服佩服。果然带着壳就不认得它了。”

    高知府道:“肯定有,肯定有,这个不劳大人提醒,亦不需他开口。”

    高知府道:“一番言语,漏洞百出,本府都懒得一一驳斥。”命将赵书吏单独收押。左右劝高知府小憩片刻,高知府道:“也罢,你们也都累了,各去眯一会儿。”

    王砚哦了一声,将栗壳丢进盘中拍拍手:“那便撤了吧。”

    邓绪抹了一把眼泪鼻涕,真的就到角落里盘膝打坐。柳桐倚方才又拱手,悄声道:“惭愧,惭愧。”

    几位书吏果然接着话头道:“是了,陈公子今日投了知府大人的缘分,合该庆贺!”“知府大人一向爱惜人才,陈公子定然前程似锦。”“明日便就随着知府大人一道启程么,还是先再待上一阵儿?”

    龚尚书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恐怕难再支撑太久,是有几个看不破局面的猜测过兰珏会是继任人选。旁人眼中,他更觊觎此位许久。但这个位置,如今还轮不到他坐,连王砚都未升尚书,他且得慢慢熬。

    高知府抚须呵呵笑道:“这不是为了更合乎情理么,不然,下官也寻不到理由抬举那陈生。”

    张屏嘬嘬牙花,将那片韭菜叶嘬下:“昨日酉时离衙,不是和平常一样么?”

    有一伙人,一直潜伏在宜平县内作祟,行谋逆之事。常用的手段是编些造谣的歌谣小段,散播出去,大人编,小儿唱,但逢天灾人祸,就再做得频繁些,蛊惑人心。

    陈筹叹了口气:“没什么。”怎么就做起噩梦了。

    陈筹连忙道:“没什么大事,只是听说知府大人回府衙了。我没告诉过你吧,我的好友张屏,在宜平县做县丞,我之前就是承他照应,跟他一起住。他这个人的事儿,从头讲能讲三天三夜,总之是个极讲义气的好人,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招事,我也有点招事,我俩在一起时,就更招事。知府大人到宜平的时候,我可能有给他招了点麻烦,怕他因此有什么妨碍。”

    冯邰擅长堂审取证。王砚身为太师大公子,腰杆硬,底气足,敢审旁人不敢审的案,能判旁人不能判的人,故列为三神断之一。邓绪擅长察人观迹,从些许微末便能推察出案件关键,撰《循迹录》等书,记录断案经验,为许多官员的必读书本,且为人豪爽,不拘小节,教导提携他人从不藏私,乃三神断之首。

    陈筹一喜:“请兄台指教!”

    陈筹一哆嗦跌下草铺,牙齿咔咔碰撞。小马喷了一口气,好奇地扭头看他。

    张屏将白纸重新压回书稿上:“朝廷官员,不得参与经营买卖,故不能露拙忝列为序,望谅解。”待书坊主人和戏班老板离去,继续翻卷宗,编县志。

    唐书吏恍然:“怪不得知府大人突然此时巡查各县,此事不可说大,又不能小待。”眼一直,“难道……祸根在沐天郡?”

    高知府微微颔首:“那张县丞便先去做事罢,不必在此站着耽误公务。”张屏便告退。

    东方天空,墨蓝透白,渐染绯色,晨晓已至。

    老者道:“泉阳离此还有近百里地,这么大雪天走,明天晌午也到不了。再往南过了水凹乡,有十几里地挺荒的,若是正走到那里快天黑,不好办。”

    张屏目光中有什么闪了一下,垂下眼皮:“你应该答应。”

    李主簿道:“刘掌房,你也是的,张大人如今专心编修县志,何必在他面前提这些有的没的。”

    张屏脸上闪过一丝悲悯,依旧看着高知府:“大人,可有人证物证,能指认下官曾接触过死的几人?”

    牢房外把守森严,除开原本守卫,还有几个州府侍卫,侍卫率先喝道:“来此何干?”

    柳桐倚道:“家叔有疾,来此求医。”

    高知府道:“嗯?是个女子?宜平县真人才济济,竟还出了位女神医?”

    “怎么这就睡了?”

    陈筹坐在客栈大堂中,幸福的清水鼻涕不可遏止,伴泪而下。也不算计兜里盘缠,直接拍桌要了酒菜,狼一般连吞带塞。

    高知府道:“曲临县,乃京兆府治下,尔到我沐天郡何干?”

    雪越下越大,陈筹恐怕马蹄打滑,不敢行太快。天色阴沉,难辨时辰,腹中的胡辣汤大饼渐渐消化,身上越来越冷,肚子响得雷鸣一般时,总算又遥遥看到了人家。陈筹下马,厚着脸皮拍门讨热茶。那家儿子媳妇都在宜平县做工,只有老两口在家,心甚软善,锅里还剩着些菜汤,半张烙馍,通火给陈筹热上,老太太替陈筹扫干净斗篷上的雪,拿到灶旁烘烤。

    邓绪抬了抬手,让玄衣人平身,又看向唐书吏,眼中却有怜悯:“从祖到孙,累积四代,居于此县,只为了谋逆,连你尚不足十岁的幼子亦牵扯在内,何必。稚童无辜,此时回头,你罪虽不可免,家人或可得赦。到底背后指使,是什么邪党,什么教派,快快从实招来!”

    陈筹急道:“张兄,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知府大人不知道哪里看你不顺眼,借着抬举我来削你,我要趁此顺竿上,我成什么人了?”

    一个侍卫捧着那把折断的纸刀从车边过,萎靡蹒跚的邓绪忽而双眼一亮,挺起胸脯:“青龙偃月刀!关某的青龙偃月刀怎的成了这副模样?!!!哇呀呀——”

    进得牢内,扑面一股骚臭烘烘的暖气,牢头很识趣地没有跟随,刘书吏挥了挥袖子,说话都不敢张嘴:“大人,牢中腌臜,且忍着些。”

    高知府埋首袖中,邵知县道:“大人?”

    一切都不重要。

    陈筹一阵惊喜,沿大路又走了片刻,拐过一道弯,沉沉暮色中,竟看到了一挂旗帘,陈筹涕泪纵横,忽觉遍体生热,两腿蓄力,扯着小马直扎向那方。

    邓绪哈哈一声:“关某之刀,岂斩鼠类?”昂首阔步登车,柳桐倚遂入,一队侍卫纵马环护,往州府方向去。

    陈筹这几天过得舒心,早把前愁置之脑后,立刻道:“张兄,你我之间,哪还用一个求字,什么事只管说。”

    柳桐倚道:“家人曾带叔父到京城医治过,不见起色,到宜平求治亦算是病急乱投医。”

    柳桐倚犹豫了一下,垂首:“最近为家叔看治的,姓……黄。”

    张屏面无表情,他第一次来县衙大牢,与之相比,刑部牢房简直就是京城鸿运楼的天字一号房。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栏杆空隙处手臂舞动,黑压压的影子蠕动匍匐,每走一步,鞋底似都被地面黏了一下,转角牢房内,骂声刺耳。

    陈筹正要往客栈中进,忽而听得一阵鞭炮吹打声,不由得问:“谁家这时候办喜事?”

    陈筹一怔。

    张屏点点头:“张某明白。”拱拱手,“多谢刘掌房。”

    张屏道:“龚尚书下官未曾见过,礼部的众位大人,下官只认得兰侍郎。”

    众侍卫放慢马速,一个侍卫挥挥手,啐道:“这风甚邪,路上尤有积雪,哪来这些沙土?”

    邵知县侍立于侧,县衙众官吏,以张屏为首,站在案下旁观。

    老者摇头道:“今年九龙治水,雨水大,雪到明个不一定能停。”

    一巡敬罢,高知府看向邵知县身侧道:“这便是新任的张县丞罢。”

    撑着再走十几里路,恐怕困难,总不能夜半冻死在雪地里吧。

    她浑身僵硬,终于缓缓地侧身,抬起头。

    高知府挑眉:“何等名医在京中求不到,非得舍近求远,来这小小宜平?”

    老者行到近前,止歌停驴:“施主,贫道有礼了。”

    雪地中奔出一条巨汉,手执一把大槌,朝马车重重锤下,车壁轰然崩开,冒出一股烟。

    房中,平白多出一个人,就站在纸还没理好的书案边,两眼幽幽地望着他。

    你当先想一想,之前种种,有哪些点值得推敲。

    陈筹一听知府两个字,神情顿黯,幸亏此时新添的酒上了,恰好岔过话头。伙计煨上酒,又端上一个大圆暖锅,内分四格,下方细炭火煨着,咕嘟咕嘟,炖着羊肉、大骨、各类丸子、菇片、笋尖、菜蔬等物。羊肉等都已是熟的,可以现吃。几位书吏都道:“这个好,天冷正当吃。”陈筹又让店家取了四枚生鸡蛋,磕在碗中搅碎,加葱末香菜碎,将炖开的大骨热汤冲进,道:“此名叫sa汤,是我在京时和沿淮的几位朋友学的,那时穷极,没有肉汤冲,加些盐用开水冲了吃亦十分暖身,先吃一碗把胃暖一暖,再吃酒最好。”

    上午一起说话的唐书吏、赵书吏也都踱出来,东拉西扯了一阵儿,刘书吏终于憋不住一样小声道:“告诉诸公一件事,千万别外传,方才,张大人来找我,让我办件事,真是愁死我了。”

    几人望其背影,刘书吏道:“久闻张大人嗜查案,看来并非妄传。”

    侍卫将人带到案前,高知府大略询问姓名籍贯,有一些根本问也不问,直接一点头,或放出,或继续回去蹲。

    邵知县赶紧开腔转过话头,张屏又默默埋头吃菜,席间高知府未曾再和他说话,连视线亦都扫到张屏旁边人即止,张屏也一直没吭声。

    巨汉双腿已断,兀自跪地挺胸,怒吼一声,手中大槌抡得像风车一般,昏倒在地侍卫们纵身跃起,兵刃白光交错成网。

    高知府略一颔首,接着道:“那陈生以孝道为先,且不愿借本府之力谋出身,本府倒极欣赏他的骨气。本府已修书与京中同年,略做一荐,他再上京时,能多得些照应。”

    唯独邵知县仰天长叹:“罢了,一月后,不知堂上所坐何人。”

    她……

    张屏道:“大人,律,国之纲,上至帝王,下到百姓,皆要遵从。”

    酣梦中,似被什么推了推,陈筹随手一拨,翻了个身儿,有吃吃笑声,在耳边忽近忽远。

    高知府一拍惊堂木:“好个病急乱投医!那你叔父到底是什么病症?都投了哪个医?本府即刻命人将县中大夫都带来,与你一一对质。”

    邓绪又一笑:“那就升堂吧!是这样说的么?大理寺的做法,恐与地方公堂不大一样。”

    砰,天边炸出一点红光。

    屋内寂静,廊下也寂静,站在窗下,听不到一丝声音。

    “什么人!来干啥的!”

    到了傍晚,高知府确实不怎么咳了。邵知县又来劝高知府进膳,又请高知府早些到行馆休息。

    邵知县拭汗道:“大人,不再多审一审?”

    从抓捕到审讯,高知府支使的,都是随行带来的人,除却几个县衙衙役给州府侍卫们带了带路之外,其余人都只能陪着知府大人干熬。李主簿等干坐了一夜,知府大人未进膳,他们也不敢吃夜宵,到了这个时辰,亦不敢挑头去吃早点,只觉得浑身发虚,后心冰凉,都到外面小步来回挪动,活络血脉,忽而见张屏远远从院子那头来,李主簿招招手,小声道:“张大人,张大人。”

    陈筹脑中嗡一声,千种滋味,百般思念,化成热流,一时竟哽咽。

    “辜少爷你没进过城?”

    陈筹几乎以为是自己眼晕,猛地揉揉眼:“你、你答应了?”

    柳桐倚道:“军师命属下暗暗跟随。唯恐雪天撞色,将军看不清属下的脸,故而染了。”

    男子抬手一指:“哦,大路往那儿走。”摆手示意两个少年回屋。

    陈筹往城西一路找寻,州府丹化城甚大,街道上车马行人攘攘如流水,陈筹像一条蹿入大江的蝌蚪,左右乱顾,空茫然难进退,更不知所向。

    李主簿在身后偷扯他袖子,悄声道:“大人,大人,快跪!快见过寺卿大人!”

    陈筹怔怔,老道捋须:“此签贫道亦不多解,施主心中自知。”道一声别,又骑驴而去。

    张屏又道:“而且下官一开始落榜了,后来第三十名遇害,下官才又被添补了上去,凑足三十之数。”

    手里捧着一件黄褐色棉氅,脚旁地上还有两只崭新的厚袜。

    梦乃虚幻,时时回首,徒然沉耽流连。

    陈筹不断和自己说,小心谨慎,小心谨慎,但还是没忍住嘴:“道长此言何解?”

    高知府再一拂袖,唤人取来纸笔,掷到柳桐倚面前:“将所会装神弄鬼者统统写下,本府自会提审客栈及近旁之人与你对质,若少写一个名字,本府绝不轻饶!”

    高知府轻笑一声:“尔修书倒如屎壳郎推球,现料现攒。”视线再扫向其余人,“罢了,尔等之中,居宜平十载以上者,答本府此问。”

    高知府微微颔首:“哦,原来是张县丞带你来帮他做事。”

    那男子沉吟片刻,道:“去泉阳?咋不走大路?”

    人人都想知道,说法各有不同。

    小吏在一旁凑趣:“陈公子真是张大人的至交,大人事事皆有公子相助。”

    香气馥郁,杏花如云,袅娜身影绰约立在薄雾中,他待要走过去,长草裹足,腿脚难抬。吃力地一步步前行,薄雾忽浓,他扶住大树,欲挥去雾气,前方突然亮起两点幽幽绿光。

    陈筹用力贴紧墙壁:“仙子,天寒地冻,且把衣服穿好,免得伤风受凉……”

    女子挣扎了两下,瑟瑟如风中枯叶,忽然伏在陈筹肩上无声地哭了起来。陈筹紧紧地抱着她,似乎过了千千万万年般长久,她才又轻轻挣开陈筹的怀抱,后退两步。陈筹怀中一空,冷风袭入,望着面前仍垂着头的她,忽而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居然不争气地不敢再抱上去了,纠结了片刻,才结结巴巴道:“你……你吃过了么?饿不饿?”

    随从刚道:“大人,待小的……”王砚已从纸包里捏了一颗,凑到眼前反复瞧了瞧,掰开壳再瞧了瞧,送入口中。

    王砚挑眉瞧了瞧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纸:“这些东西,不知能不能让你今晚睡得好些,我看难。那日你我下朝时说的事儿,我有些消息,都在其上了。没什么有用的。真是莹透一颗水晶雕成的蛋,更无一丝缝隙。令岳与令大舅子都不能如斯无瑕。说句唐突的话,清流下一代砥柱,挑梁的那根怕不在令岳家。”

    陈筹有些怀疑自己走岔了路,只得走了再走,雪灌进靴子里,化了,冰得两脚疼了一时,渐渐木了。不知道第多少次举目四望时,前方竟出现了一个正在移动的小点。

    张屏出列施礼道:“下官初到宜平,所知寥寥,言不足证。”

    陈筹再度心里默念,不要自己吓自己,不要自己吓自己……阿弥陀佛,无量天尊……莫要疑心好人好意。破庙可避风雪,总比冻死在路上好。既来之则安之,天已快黑,别处也不可去之……

    渡头船工拦住要甩衣下河的陈筹:“公子,大船看似行得慢,实则甚快。追不上的。”

    县衙人手分到行馆一部分,本就不够用,知府大人审案办公处更等着帮忙,老仆便笑道:“那唐掌房弄好了,把门拢上便可。”带着几个仆役出去。

    侍从遂报高知府,高知府正在审赵书吏,闻之略颔首。

    刀剑刺入马车,起手时,车壁崩裂,殷红飞溅,沿刃滑落。

    李主簿哦了一声,又有人来回别的事,便暂先出房。

    几位书吏试喝两口,的确鲜美,都道:“极妙。”“陈公子真是会吃,心思又细。张县丞有陈公子协助,着实如虎添翼。”

    且那对疯叔侄,侄儿到处请神棍给叔叔跳大神,凡是自称或被称有神通的,来者不拒,已成县中一奇,好像是真疯。再对照张屏的态度,邵知县怀疑自己前日可能多虑了。

    日光映着白雪,晃眼耀目,阳气昭昭,令他心中稍安。

    大雪中的人,能走多快?四周并无可遁形处……

    老道笑曰:“既为不可思议,便不必多思,不必多虑。施主乃福泽深厚之人,无需疑惧邪祟,顺其自然即可。”

    高知府一击桌案,噌地起身:“闭嘴!你昨日擅入天牢,牢中疑犯便死了几个,你来告诉本府,这是怎么回事?!!!”

    这次溅出的,是真的血。

    堂下侍卫呈上那把大刀,在捕拿时侍卫与邓绪厮打,刀已断成几段,七零八落,拼接不全,的确是纸糊的,连棍子都是硬纸卷成,涂抹了颜色,亦验了空心内,没有藏毒。

    陈筹讶然抬头。那人呵呵笑道:“看来说中了。”

    陈筹再顿了一时,又道:“我……我要么还是叫壶茶来。”

    女子看看他,又朝一旁看了看:“哎呀,这可怎么好?一个呢,在床旮旯里,一个呢,在屋犄角里,都不想出来,难道要耗到天亮。唉……看得发急。”

    邵知县等对朝廷中的错杂关系略知些许。张屏先说自己的老师是陶尚书,虽是不领情地呛了知府大人的话头,但因为柳老太傅和卞仆射的关系,还可以补救着与知府大人套套情谊。待提及礼部侍郎兰珏,就真的令邵知县不知道怎么评价了。

    陈筹听着这话越发觉得不对:“其实也不……”

    柳桐倚道:“将军壮举,感天动地,纷降瑞雪。”

    邓绪皱眉:“真是关某做的?怎的无印象?”

    老道含笑:“但凭自然,行多少,是多少,停时自有缘法。便如施主,无需心存疑虑,缘法到时,一切自解。”

    陈筹眼珠血红,狠狠摇晃小二:“真没其他人?昨夜我房中有什么动静?”

    冒雪行了一段,到了高台子乡地界,正赶上乡里早上的小集。但凡乡间,多有此类市集,一般在同乡几个村子的临界处,不比城里街道纵横商铺林立,大都是傍着大路官道和庙观学塾的一截短短道路,有客栈茶饭棚,外加几个低矮门面日常开着,卖些油盐酱醋之类必需小物。清晨上午,附近村落农家不必忙农务的老弱妇孺带些自产的东西如现摘果蔬、黄酱咸菜、米酒鱼肉之类到此或易或售,多为拎个篮子,提一布兜摆在路边,近午时各自散去,名曰小集。赶在秋收后或节期时,另有大集,类似城里庙会,连城中商户、远游商贩都来卖货,还有戏班唱戏。同县各乡,大集日期各有不同,逢集时热闹胜过城中闹市。

    弹劾书据说最后被云太傅看了,没多久,高知府即外放到地方,待皇上亲政后,方才升做知府,官阶低于兰侍郎,但治理一方州郡,跟在礼部任副职的兰珏到底谁官途更顺,尚不好说。

    高知府再翻了几页纸稿,忽而视线在某两页上反复流连:“这几段话,与前文似非一人手笔。”

    高知府忙称是,邓绪将笑一敛:“不必行其他繁文缛节,将案犯押上。”

    高知府道:“好,下官这就去牵马,学萧何,不把邓大人看上的人追回来绝不罢休。”

    陈筹黯然点头。

    次日清晨,张屏起身,在院中绕了几圈,未见陈筹,推开他房门,只见被褥折叠整齐,桌案上摆着那本《媚媚传》,下方压着两封书信,上面一封写了给张屏。

    唐书吏道:“也先帮我拢上门,莫让风吹了纸。”

    忽而,门窗四闭的屋中,似扬起了一阵微风。

    邵知县道:“下官一向谨遵大人教诲,从不敢浪费铺张。”

    冷静!冷静!

    高知府摆手:“呵呵,当不得,当不得,莫给本府戴高帽子。本府只是不愿朝廷错失每一个人才罢了。”

    回府的路上,糖炒栗子的香气钻进轿内,兰珏挑帘向外望,满街灯火,酒肆花窗映着觥筹人影,茶摊食棚烟雾升腾,浓浓闹市景象。

    陈筹一管感伤的清水鼻涕几欲滴落,吸了吸,抬袖拭之,牵着马朝所指方向走,沿途人家皆探头探脑向他观望,待陈筹满怀希望走近,立刻进屋关门。

    小马咴一声转头钻进人群,陈筹跌跌撞撞爬起追上,再一回头,那马车早不见踪影。

    堂内灯火通明,高知府端坐上方,四周衙役侍卫陈列森严,堂下瑟瑟跪着蓬头赤足衣衫不整的刘书吏。

    邵知县审阅后欣慰道:“本县就知道,张大人做事,绝对让人放心。”

    王太师勃然一掌呼出:“混账小子,敢拐弯骂你老子!果然是浑头浑脑才做混账事,老夫早晚被你跟阿宣两个孽畜气死!”

    谁在谋反?为什么会在宜平县谋反?朝廷怎么查到的?被抓起来的那些人大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街坊,怎么就是反贼了?

    陈筹一把拉开门,小二一脸如释重负:“客官,恕小的冒昧。昨夜客官入住时,气色疲倦。小的见已经午时,客官还未起身,唯恐客官雪天着凉,这才唐突打扰,望请恕……”

    陈筹一阵恶心,又出了船舱,到甲板上,寻堆缆绳暂且坐下,一个面目平常行商打扮的男子踱过来坐在他身旁:“在码头就见公子来来去去,又打听上一班船,想有急事?”

    邵知县这般试了两三个来回,也很意外,不禁抚案叹道:“小张虽然脾气闷了点,做事却很明白利落嘛。”

    陈筹陡然一惊,清醒过来。

    陈筹迷迷瞪瞪睁开眼,两盏幽幽绿光在鼻尖处亮着。

    一个猜测忽从陈筹脑中掠过。

    他从床下爬出,嗅嗅床边褥子,也没有其他味道,比如,甜甜的香气。

    女子仍垂着头,仓皇地颤抖:“这位公子,为何无故拦住奴家……”后退一步,欲挣脱陈筹的掌握。

    随从惶惶。

    跟随小伙计上楼,陈筹亦一直牵着离绾,但不敢回头看。小伙计瞧他们的目光没什么异样,打开房门,哈腰道:“客官请,但有什么吩咐,门口喊一声便是。”

    老道呵呵笑道:“行游四方,不觉到此。施主又如何在此处?”

    “离绾,离绾,我陈筹上辈子是烧了多少高香,才能今生遇上你。”

    众人各去忙碌,李主簿来回各处察看。高知府的房间上午已用过,安排起来说容易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打扫要整洁,被褥用过一遍,已不暄软,重新换过,又要一模一样,让知府大人看不出来。还有茶杯茶壶把手对应的方位,等等种种。

    樵夫?破庙?绿……绿眼珠……

    邵知县一脸痛心:“你真是……”

    唐书吏道:“我这儿还得一时,你等要有旁的事,可先过去。”

    陈筹一窒,热浪在心中翻涌。

    呵呵,这梦太神奇了。邵知县又默默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张屏目光一闪,眼神忽然又变得幽幽的,陈筹脑中警钟铛地一响,赶紧转开视线,待再回头看,张屏又恢复成了寻常的模样,埋首在纸堆书册中。

    陈筹看了一眼屋内沙漏,居然才交申时,又问到再往前走个十来里路,水凹乡和豆塘乡的交界地有家客栈,便谢过二老,讨了热水装满水袋,暗暗放了些钱在小板凳下,复又动身。

    张屏握着信在小厮惶惶的目光中一言不发出了房门,浓云灰重如铅,片片雪花无声坠落。

    高知府道:“张县丞的言语着实风趣。”

    雪细如盐,沾地成水,不走人的地面老半天才积下一层薄薄的白。房顶树梢上铺的略厚,好像面果子上的糖霜。

    李主簿道:“大人,事已经有了,急也无用。知府大人英明,这些应不会连累大人。大人缓一缓精神,才好协助知府大人查案。”

    陈筹迎风涕零,哽咽之时,吞进凉气,连连打嗝。

    李主簿再顿顿扯扯他袖口:“我的大人呦!上面那个是大理寺卿邓大人!”

    回去之后,辜清章在房间里等他:“佩之……”

    柳桐倚又道:“大人,此足证叔父与学生的清白!”

    张屏道:“刚在路口吃过。忽然想吃油角,便未让厨房备饭。”

    侍卫答曰,都搜遍了,连屋瓦地砖都掀开了,的确没有其他凶器。

    兰珏道:“倒不是无眠,只是近来多梦。”

    又站回椅子旁边,皱眉:“你当先想一想……”

    一只留着长长指甲的手滑进了他的衣襟,抚上他心口的肌肤,陈筹激灵了一下,猛地睁开眼,一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屏道:“下官这科,后来阅卷主审不是龚尚书,是刑部陶尚书。下官的老师是陶大人。”

    高知府再道:“三载之后,尔尽可去科考,如若仍不中,依然可以留任。若任内有功绩,本府或可为你做荐,无需顾虑前程。”

    娘!!!

    陈筹赶紧再道:“敢问可否讨些热……”

    “哪能让张大人替卑职等带饭,使不得!”

    ?????

    大理寺卿……邓大人……

    一则思绪纷乱,二来这两天猎奇之事太多,不敢合眼。

    王砚扬起眉毛:“佩之莫取笑我,此物腹部裂着偌大的一口子,难道还不知道怎么除壳?再说这东西我小时候应该在街上买着吃过,只是忘记了罢了。”就着小厮捧上的盆净了手,又捏起一颗,“我这里吃着,你先去把官袍换了吧。”

    遂把高知府那件事和离绾一说,再由此说了一些张屏的事迹。

    陈筹双手一紧,死死扣住她:“离绾,别这样,我知道一定是你。我陈筹、我陈筹虽然不是什么聪明人,但这个世上,唯独你我绝对不会认错!”

    高知府拱了拱手:“邓大人,下官惶恐。真是遵大人之命,特特地地关照了,不知怎的,他竟然跑了。当下的年轻人,脾气难以琢磨啊。”

    唐书吏仍是一脸平静:“小人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大人这样的人物要给小人这般的草芥定罪,随便罗织个名目便可,又何必多费口舌?”

    柳桐倚忙道:“回大人,给学生叔父诊治的这位,住在东关小磨桥头,姓黄,本名似乎叫翠翠。”

    陈筹搂紧被子,又往角落里缩了一点:“那是……仙子见过的男人太少了……世间风流倜傥的男子多得是,真的!”

    次日清晨,文庙中献上早膳,乃白粥佐以雪里蕻、芝麻叶等几样小菜,并几样面点和农家土腌咸蛋。咸蛋乃是野鸭蛋腌制,较寻常家鸭蛋略小。生蛋的野鸭绿首紫翼,只宿在文庙附近的白塘湖苇荡中,以湖中小银鱼为食。野鸭蛋腌制时不可用草木灰或黄泥,仅以农家新蒸的头壶粟酒加细井盐浸之,瓷罐封存。蛋白|嫩莹如玉膏,咸淡适宜,蛋黄绯红,流油酥透,佐以小平锅腾出,入炉微烤,一半软暄一半焦脆、巴掌大小的白面小饼,或加绿豆芽、面筋,用刚出笼屉,软而韧的水烙馍卷之,滋味绝妙。

    离绾!!!

    刘书吏笑道:“张大人,休怪卑职多事。大人京中断案的事迹,属下等都曾耳闻,唯钦佩赞叹而已。大人对朝廷欲查之事可有见解?”

    陈筹的千言万语化成惊涛骇浪澎湃在心中,口里却只能吐出这两个字。

    高知府作势抬袖擦汗:“邓大人高抬贵手,下官可沾不起结党二字。刘御史和兰侍郎,下官都不怎么熟,只是刘御史在打照面时会多说两句话,毕竟下官没有上过关于刘御史的折子。当年同届科考时,这二人都不大和他人往来。兰侍郎昔日同现在完全是两个人,刘御史倒一直是那样的性情。众同年与他二人都不甚熟稔。”

    飞快啃了两口大饼,灌下几口凉水,接着朝前。

    李主簿安慰邵知县:“这事真与大人无干,休要担忧。”

    两个少年凌厉地盯着陈筹,屋里一个声音问:“外头咋了?”

    就在这一日,张屏忽而向陈筹道,有事相求。

    邓绪亦成了宜平百姓茶余饭后最常提及的名字。

    邓绪一声暴喝:“大胆鼠辈,敢称汉寿亭侯为贼?关某定要斩下尔的狗头!”

    县衙中邵知县及下属其他官吏,皆陪着高知府冒雪下乡巡视,衙门顿时空空荡荡,只剩两三个腿脚不便的老衙役瞧着张屏像抹孤魂一样又钻进卷宗库中。

    陈筹跺脚:“鬼的机会!我陈筹绝不靠踩朋友得机会!三年之后科考,光明正大金榜题名,那才是自己挣来的机会。”

    陈筹朝他所指方向一望,一片白苍苍旷野中,真有一处凸出,依稀是屋舍模样,不由又惊又喜,连忙谢过那汉子,朝屋舍方向去。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陈筹再看向张屏,张屏低头站着,竟不看他,陈筹一时脑中混乱如麻,只能结结巴巴道:“学生、学生多谢大人抬爱。学生得此恩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大人可否容学生过两天再回复?”

    全县衙的人都觉得,张屏憔悴了。

    邵知县只得再去准备。

    大仙大仙,晚生一介庸庸凡夫,难承厚意,寰宇之中,诸多佼佼俊才,盼大仙早早移爱!

    他不喜欢做梦,偏偏有时候常常做梦。阖眼便是前尘事,儿时旧事,年少往事,近日纷纷拥拥。

    离绾扑哧一声,抬起了带着泪痕的脸,笑容如盈着露珠的杏花:“若饿了,就去吃些东西吧。”

    陈筹抱着被子,打了个哆嗦:“不、不,仙子美艳绝伦!”

    酣梦中,居然一点也感觉不到寒冷,还微微有些热,欲翻身,但觉胸口沉重,竟未翻得,抬手一拨,触手毛茸茸的。

    玉皇大帝,元始天尊,阿弥陀佛,不要自己吓自己,不要自己吓自己……

    那倩影一僵,低着头又疾步向前。

    柳桐倚一脸苦涩:“大人,这亦是病急乱投医,叔父总不见好,各种药都吃尽了。的确是因为端了家里那窝黄鼠狼之后,家叔方才发了失心疯……”

    陈筹两眼向上一翻,再度陷入黑暗。

    高知府抚须轻叩稿纸:“这几段文字,其意感怀,其情深浓,本府看来,竟是已成县志文稿中,最好的几段。”抬眼看向邵知县,“写此文字者,可否唤来堂中,让本府一见?”

    陈筹愣了一下,立刻行礼道:“学生惶恐,谢大人赞赏。”

    离绾轻轻摇头:“什么是荣华,什么是富贵?衣可蔽体,饭能果腹,便是心稳身安。”

    唐书吏的表情有须臾间的一滞,继而嘴角又扬回刚才的弧度,忽漏出一缕猩红,玄衣人出手如电,点了唐书吏几处穴道,掰开他的嘴。

    高知府颔首:“此生在京中曾牵扯进连王太师公子和柳大人都在内的三司会审大案,下官略有耳闻。”

    小饭馆是夫妻店,老板炒好了菜,老板娘端上来,瞧着陈筹和离绾直笑:“客官和小娘子真是般配。”

    陈筹道:“怎会,几位大人肯坐,是陈某的荣幸才是。”又再相让客气了一番,几人在陈筹这桌坐下,加上陈筹正好四个,陈筹再喊伙计添菜,几人又道:“使不得,怎么能我们三个蹭吃陈公子一个?”

    高知府道:“不当问的,下官也就不多言了。只是,那张屏怎么就扯上了兰珏?本府见他时,他一口一个兰侍郎,颇以此为傲一般。陶尚书和兰珏,呵呵,这个路子有点儿飘。”

    刘书吏恳切道:“卑职实在愚钝,望张大人详尽指点。”

    邵知县头壳嗡的一声,谋……谋逆!!!

    张屏身侧其余人皆上前喏喏请罪,李主簿道:“大人恕罪,卑职无能,三代居于此县,不曾听闻县里有擅医失心疯的名医。”

    但这也忒怪了!

    刘书吏一脸复杂,唐书吏也凑了过来:“张大人这是怎了?卑职竟有些惶恐。”

    走了几步,他忽然觉得微微有些不对,刚才那人出现得忒古怪了一些。

    他身上盖着的,竟不是那件破毡斗篷,而是一件黄褐色的棉氅!

    刚才的樵夫,居然不见了!

    不由僵住。

    邵知县捏着一把冷汗出轿观望,开窗的房舍是一家客栈,掌柜率小二匍匐出店,跪在道旁请罪。不多时,众侍卫押出两个五花大绑的人,扔到知府大人轿前。邵知府探头一望,头壳一嗡——居然是那对疯叔侄。

    王砚道:“那佩之是因何无眠?”

    老道但笑不语。不知为何,陈筹望着眼前之人,内心竟有一股莫名信赖与亲切,不似方才那般无着无落的惶恐,又不禁一揖:“不瞒道长。小生路途之上,遇上了一些……不可思议之事。”

    邵知县自个也眼皮乱打架,李主簿劝他道:“大人先去歇一歇,我等昨晚回去睡了一时,早上听说张大人犯事了才过来的。大人一直同知府大人办案,都连熬两夜了。”

    高知府噙着微笑道:“也罢,本府从不爱勉强他人,只是有此一说,你可自行考虑,明日再回复本府。”

    邵知县道:“可惜大人失一贤才。”

    邵知县终于能断定,张屏并非大智若愚,是真的很愣,同坐其余诸人虽都喜闻乐见,仍不免微微汗之。

    陈筹不语。唐书吏道:“想来陈公子是不舍与张大人分离。但有好机缘,亦当要把握。倘若陈公子因此错失,张大人反倒会心存愧疚。”

    房门响得像打雷。

    兰珏笑吟吟道:“兰某未入朝廷前,便早已被圣光普照,若是纯净琉璃上竟有个黑点儿,那才会吓着。”收起纸卷,“厨下晚饭该好了,王大人可愿赏脸用过再走?”

    陈筹一把揪住他:“那昨晚可有看到旁人进我房中?”

    陈筹听此言竟暗应这两天的怪事,便如乌云之中,窥见一丝阳光,再深深一揖:“小生鲁钝,难以看破,求道长开示!”

    县衙中人,都暗暗观察他,张屏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还是那副样子,早晨来,黄昏去,只埋首书卷。

    陈筹又翻了一通,确定包袱里没有茶叶蛋。

    未闻异声,未见异象。

    大白天里,哪会有什么!

    邵知县哽咽:“大人苦心,众学子定能体会,奋发向学,不负大人厚望。”

    张屏忽然正常了。

    一时间宜平县风声鹤唳。

    他挺在床上,双眼直直,看着无尽浓夜,忽然,似乎听到一丝轻轻的脚步声。

    奇怪,昨天晚上搁在包袱里都没拿出来,难道跑出破庙的时候从包袱缝隙中滚了?不至于啊,拿几层油纸包得好好的。

    柳桐倚取出带着一抹绿的竹筒,邓绪看过,一点头,柳桐倚点燃捻信,忽一点嗖地钻上青天。

    高知府道:“刚到县中,本应访看民生,但本府虽不饿,亦不能让汝等陪着饿肚子。也罢,就在衙门中简略用些。”

    辜清章道:“佩之,方才我那壶茶略浓,你这壶似乎淡些,我能喝否?”

    李主簿点头,待其出门,不禁尾随,探头观望,看那小厮又到吏房门口,须臾闪入,另还有一个小厮刚从刑房闪出,手里也拎着食盒。

    店家也道:“客官今天走到水凹那边,就寻家客栈歇了吧。你一个人,若事儿不急,等雪停再赶路更稳妥。”

    陈筹踉跄回屋,砸上房门,抱头在屋中来回乱走。

    说不定,是雪里视线有碍,说不定,樵夫所指,就是他家。

    小二两眼瞪大:“客、客官,一直不就你一个人?”

    那人道:“原来公子要找的人就在上一班船中。在下之前亦要搭那艘船,因州府有个大户,采买了几个年轻女子,要送到京城,舱位满了,方才改乘了这艘,不知公子要找的人是否也在其内。”

    过得一时,刚才廊下一同站着的刘书吏、赵书吏、唐书吏等都纷纷于门口探望,李主簿率先走到廊下,刘书吏左右看看,挪过来悄声道:“李大人,你也有?”

    怕死了——

    陈筹回头一望,乱雪迷眼,道路上空空如也。

    压封白纸后的第一页——

    唐书吏道:“张大人真爱体察民生。路口老姚家铺子,油角极好,豆腐脑的浇汤真是老母鸡高汤熬的,蛋皮薄韧如绸,香菇碎绝不用菇梗。只是人多。”

    诸人失色。

    且高知府与兰珏及前任知府刘知荟大人系同科。据传未登科前就和兰珏关系不怎么样,当年在吏部,还曾上折弹劾过兰珏。

    王太师微微一笑。

    张屏被推到刘书吏身旁,按倒在地,高知府一拍惊堂木:“兀那张屏,你可知罪?!”

    船工连连点头:“是,是。这里的大船都只到郡府。”

    高知府脸上厉色一收,忽而微微一笑:“本府抓这么多人进牢,本就是敲山震虎,他果然嗅饵而出,慢慢再看有何伎俩!”

    邓绪直着眼睛道:“张县丞是谁?东皋公何在?东皋公何在?”面皮涨红,颈暴青筋。张屏上前两步,邓绪抓住栏杆:“东皋公?”却是望着年纪较大的刘书吏,“东皋公,我的头白了没?”忽而揪住一把头发,失声道,“没有,怎么还是有黑的!怎么还不白!”喉咙喝喝两声,一把扑住柳桐倚,“小主,伍员有罪!天都亮了,头还不白!过不了昭关了……”

    邵知县截住其话头道:“不可这么说,张大人按规矩办事,极其值得赞赏。幸亏如此,邓大人才能如此快地破案!”

    张屏总算上道说了一句:“下官难及刘大人文采,故而从简。”

    高大人冷冷道:“本府治沐天郡数载,比你知道什么是律制。你昨日混入大牢,有什么图谋,从实招来!”

    乍进巷口,只见空空荡荡,没有人影。

    陈筹拈了一签,签文曰:“月到天心人有望,牛郎巧合属天成;不须辗转求良偶,天喜从人命自荣。”

    高知府道:“张县丞快坐,席间不必拘礼。”张屏便又躬身坐下。高知府含笑道:“本府听闻你乃今科进士,今科主审龚尚书与恩师曾相同出卞仆射老大人门下,算来本府与你亦可称同门。”

    邓绪在本朝,本就甚有名望,堪称传奇。市井出身,少年时是街头混混,偷抢扒赌几乎都做过,但是个孝子,为了给寡母治病,卖身顶替富户家的少爷到边关从军,从小卒混成百夫长。都统忌其能耐,派他去刺探敌国城池,故意不给外援,邓绪竟出奇谋刺杀了城主,带着多半随行的弟兄全身而退,还顺手救回了几个被掳的妇孺,被当时正在边疆手握兵马大权的先怀王看上,收入麾下。不幸背运,没两年先怀王薨了,帅帐易主,新帅与先怀王政见不合,又忌惮邓绪之功,便将其调回京中,名曰升迁,在兵部做一闲职。

    邓绪接着道:“关于此案,本府有一叹两惑,一叹者,孩童无辜,虎尚不食子,亲生骨肉,竟忍教其做贼。两惑者,其一,数辈延续,阖家沦落,行谋逆事,到底为什么?”

    邵知县审完两目,张屏着手进展人物条目。

    离绾摇了摇头:“陈郎,这样不是长久之计。既要长长远远地过日子,从今日起,就得踏实地活。”

    高知府叹道:“邓大人这句话压下,本府不睡觉也得把折子写出来。”

    陈筹浑身都麻了,张着嘴,居然发不出声音。那东西站起身,抖了抖毛,黑暗中,只能见其尖尖的双耳,湛绿的眼再一闪,陈筹觉得有热热的气息哈到自己脸上,继而口鼻处有温软湿润之物一扫,应是那东西的舌……

    陈筹嘿嘿一笑:“正是。”

    赵书吏跪地痛哭,说不明白为什么被抓,他每天都出来喂鸽子。他家娘子素厌禽鸟,不准他养,他就常在袖中装些小米,遇到鸽子便逗弄。听闻县衙有事,清早赶来,见围墙上停着几只鸽子,不知是谁家的,放出笼甚早,不禁取米逗之。

    陈筹道:“多谢,但道长所行方向,得过十几里路才有人家,夜路难行,如何留宿?”

    路人闻声,纷纷抬头观望。

    赵书吏道:“但看着又像真疯。这叔侄俩在街上蹦跶许多天了,还曾被抓进县衙过,当真有什么,敢如斯招摇么?”

    邓绪审完那堂之后,未有再审,只着县衙诸人不得声张,押上唐书吏,直接回京。高知府也同时结束巡查,折返州府。

    乡长一揖:“谢大人嘉赏本乡教化已脱蛮愚。”

    推开被褥,他又僵住。

    陈筹不敢再留,扛起包袱,牵马蹿出破庙。

    高知府道:“本府见着他们,就想起年少时读书的辛苦。他们乃来日国之梁柱,本府只望他们能多一分专注在学问,少一些烦扰于旁杂。”

    “下官谢大人关爱!下官谢大人关爱!!下官谢大人关爱!!!”

    邵知县欢喜不胜,退出厢房后,又赞赏了一番乡长。

    陈筹奋力跑,似乎踩到了不少脚,撞了不少人,耳朵里此起彼伏的骂声,陈筹将它们统统抛到身后,随着那倩影奔进一条小巷。

    柳桐倚迟疑了一下,道:“家叔的病,乃是失心疯……发病的情形症状,方才大人也都看到了……”

    “进士出身,到底不同。”

    随从即刻前去传令。

    辜清章满脸愧疚:“佩之,嗝,对不住。我明,嗝,明天还你一包,嗝——”

    但明明一直沿着一条道走,未曾见过岔路……

    唐书吏悄悄道:“刘兄啊,这个事,你确实不好做。知府大人不能得罪,张大人也不像会屈此许久的人,谁知道他掺合这些事是否真的只是自作主张?听说,朝中护着他的,可不止陶尚书一个。”

    他翻身坐起,忽而僵住。

    城中的几个文人,已准备将邓大人这段事迹写成传奇。城里的戏班亦拟请人将此事写成一出戏排演,甚至有书坊主人、戏班老板来找张屏。

    陈筹抖抖袖口,抱拳一揖:“二位小哥,小生打从宜平县来,途经此地,敢问这里是何处地界,能否讨碗热茶?”

    王砚一脸恭敬地低头:“儿子最近循规蹈矩,不知哪里仍出了错漏,请爹指正。”

    车内是空的。

    “街上见了,一直没买过,果然闻着香,吃着更好吃。”

    殿内正中高台上,立着一尊神像,应是个土地之类,台前是残破蒲团。陈筹向神像祷祝了一番——

    陈筹弹起身,没有,没有离绾。

    陈筹随口答了临县的名字道:“泉阳。”

    陈筹一咬牙,继续牵着马,一脚深一脚浅地朝那屋舍走去。

    果然,小厮道,王侍郎来了快两刻钟了。

    “不可,万万不可,这饭卑职哪里敢吃。”

    邵知县忙劝高知府息怒,高知府仰天一叹:“本府承蒙圣恩,窃踞此位,自知无能,日夜兢兢。不想治下县城,竟以巫蛊邪术遐迩所闻,本府何颜见圣?何颜以对百姓?!”

    张屏素来说得对,世上鬼怪之事,多是有人弄鬼!

    前方打头的统领勒马转头喝道:“须多小心,快速前行!”

    张屏的眼中又有什么闪了一下,似要说什么,又吞下不语。

    张屏闻之就回卷宗库,也没什么情绪表露。因他整天就那副样子,颇有些事事不形于色的架势。邵知县又思虑,总不让张屏做迎接知府的事务,若张屏因之生出点其他的情绪,也不大好,便把审核几位主簿书吏拟定的各乡查访路线等事交一两件给张屏做。张屏接了就做,审核时看出错来便说,没错点头就过,瞧出来的错改对了即可,不再多有其他。诸吏发现跟他做事挺快,奉承他两句如同对牛弹琴,但有时候言语不恭敬,他也无所谓,倒很利索,看着一张深刻的脸,反而是最好说话的一个,竟对他生出几分好感。

    吃罢了饭,雪下得大了,出了小饭馆,陈筹鼓起吃饭时在心里酝酿了许久的勇气,再抓住离绾的手臂,直奔街边一家客栈,拍下碎银:“一间上房!”

    一个侍卫从怀中掏出一支竹筒,取火折子点燃,一声尖利的唿哨直蹿入云霄。

    李主簿打开提盒,里面是油角、油糕、茶叶蛋等物,还有一碗豆腐脑。小厮道:“大人请趁热吃,天寒易凉,油角就不酥脆了。”又行礼道,“小的先请告退。”

    侍卫们一拥而上,将张屏五花大绑,拖到县衙,推进大堂。

    高知府微微一笑:“方志便如朝廷之人才,一代胜似一代方能欣荣蓬勃,且刘大人素来谦虚宽厚,亦曾与本府说,编纂方志时,有颇多遗憾。若你觉刘大人之本繁复,尽可精而改之,不必过谦。”

    “再者,知府大人在堂上都已说了,陈公子若不应下,亦不免辜负了知府大人的栽培之意。”

    炸货充饥,吃了这顿早饭,到了晌午,李主簿都丝毫不觉得饿,打个嗝,还是韭菜味儿,看看桌上沙漏,遂踱去看看邵知县那边有什么示下,正走在廊下,眼角视线瞟见花窗外两个熟悉身影。李主簿放轻脚步,走到回廊月门边,一张望,居然是张屏和刘书吏站在靠墙的灌木旁。瞧见李主簿,刘书吏的表情有点慌乱,张屏仍是面无表情。

    老道呵呵道:“施主免礼,贫道方才只是随口乱语尔,施主今后事,早已明明白白,何需他人多言?也罢,既然相逢,便是有缘,便与施主占一签。”取出一个竹筒,陈筹忙捧上钱,老道摆手,“此乃施主缘分,贫道不需卦资。”

    高知府摆摆手:“那便先把叔叔牵下去,只留侄儿待本府审问。”

    高知府问:“房里都仔细搜过了?”

    陈筹退下后,一溜烟回了小宅,关门在房中乱转。到了傍晚,因知府大人与县中长者闲话,共用晚膳,无关紧要人等无需奉陪,张屏便回来了。陈筹扎进他房中:“张兄,你说我怎么回绝知府大人,才能既显得不拂他面子,又不连累你?”

    女子的肩颤抖得更厉害了:“公子真的……”

    李主簿唤其入,小厮将一个提盒捧到案上:“张大人命小人送来。”

    高知府抬手:“不必你去,让邵大人着人带来便可。”

    想得要命!

    同坐皆无言。邵知县的一只脚不禁抬起,刚想伸向旁边,又缩了回来。

    高知府缓缓点头:“好,好个不能自判。但……”神色陡然一厉,又一砸惊堂木,“本府虽不能将你就地摘下乌纱定罪,却能将你责问收押!”唤来侍从,命将张屏和刘书吏拖下收押。

    香气,甜甜的脂粉香气,如浸泡在蜜糖中的鲜花,缭绕入鼻。

    陈筹的呼吸一窒。

    陈筹生生打了个寒战。

    随从赶紧将栗子呈上,王砚朝纸包里望了望:“挺香,街上时常闻着这个味儿。没毒吧,能吃一枚否?”

    邵知县命人取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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