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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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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透些,本部院那时为求功名不择手段。刘知荟等生性便喜读书学问,赴科举是因心怀社稷,方才是读书人正途,境界与我有天地之差,行事当然也不同。我每每唯利是图,疏临劝不了我,虽宽容相待,但我的作为,他到底不赞同。而刘知荟品性高洁,行端坐正,疏临本就该与他相交。”

    火灭了,他呆站在漆黑的屋里,桌上的纸在吧嗒吧嗒滴水,他想道歉,却听辜清章轻轻叹了一口气。

    张屏道:“学生奉命重新编撰县志,因昔年辜家庄一事和辜清章此人相关,上一编县志上都记载寥寥,似有隐晦,心存疑惑,故而前来问询。如果有什么忌讳,也好避开。”

    张屏的眼神立刻就振奋了:“哦?”

    小厮转头向王砚:“禀大公子,这人有意不回大公子的话,还说他爱拿什么,就拿什么。”

    兰珏从酒杯上抬眼,挑眉:“同进同出,同食同榻。”

    “本部院告诉你莫要擅动,你竟私自回京,是嫌命长么?”

    这个生日,算帮张屏遮掩,也因他与自己走得近,少些事,都得安生。

    管事立刻带人去盛,兰珏又瞥向张屏:“随我到厅中用饭罢,已是有官职的人了,在下厨门前吃面成何体统?”

    邵知县因最近张屏与上面往来的那几封信,觉得有必要与他的关系再亲近些,立刻准假这是必须的,准假后,又看着张屏血红的两个眼珠说:“芹墉贤弟,做事不用这么赶,编纂县志固然不能马虎,可要把你忙坏了,损失更大啊。”

    张屏未曾抬头,一旁管事的道:“老爷,张大人一早来厨下,先忙着给老爷做寿面。不知老爷这回生日得喝粥……刚改熬上粥。”

    张屏垂下眼皮:“学生有些事情,必须要查。”

    他坐了许久,方才站起身,从柜中取出一方不起眼的锦盒,盒里躺着一块玉,是一块剔透的黄玉,刻成了一枚杏果的模样,玉上似乎还带着那人手中的余温。

    遥遥有人应了一声,是个女子的声音。

    兰珏吃了一碗张屏煮的面,虽然已泡得微有些泛,但比起其在摊上煮的,滋味更佳。

    兰珏挑眉,马背上的王公子握住缰绳,以一个极其洒脱的姿态,向对面富丽堂皇的酒楼一瞥。小厮道:“大公子已经选好地方,你跟来便是。”

    辜清章之于他,始终如初见之时,乱琼素白中,曾近在眼前,却终只得相望,不能触碰。

    陈筹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许多年来,他第一次如此失态,数年官场中练就的圆融竟在这一刻化为了零,似乎一瞬间,他被打回了原形,还是那个当街卖字,穷且酸迂的少年。

    兰珏道:“那就是店主做的好买卖了。反正在我手中,便不会卖给阁下。”

    兰珏取了一本书在灯下看,不久微微起了倦意,朦胧中,似有人坐在对面,怅然地望着他:“佩之,你信不信命?”

    兰珏道:“王公子当真?”

    兰珏重重一击桌案:“死不瞑目?何人死不瞑目?病死的人,早知道自己要死,怎会死不瞑目?!不知究里之事,便莫要凭空臆想,无中生有!”

    当时王公子乃京中一霸,王太师其时还是大将军,但已手握重兵,兼任兵部尚书。王公子骑着一匹白得闪眼的胡种名驹纵横京城,两袖兜风,霸气四溢。

    张屏猛然回过身:“嗯?”

    朱县丞心存疑惑,在发榜领取郡试资格时,有意泛泛试探辜清章,问他没得第一,是否不甘,辜清章笑嘻嘻地说,第二刚刚好。

    他从书上抬起眼:“不信。除了自己,我哪个都不信。”

    兰珏道:“那好,王公子要的东西,不必两日。取纸笔来,立时便有。”

    直至出了酒楼,真的没再发生什么,兰珏方才真的相信了,王砚的确是找他“谈买卖”来的。

    张屏抬眼看了看兰珏,走了两步,到了门边,又转过身:“辜清章……那时和刘知荟相交,可能是不得已。”

    兰珏的视线从灯火上移到他脸上,片刻后才道:“你说得不错。但以后旁人忆旧伤怀时,你想劝慰,最好别再这样说话。”

    兰珏哦了一声,又道:“嫌热就把袍子脱了。”

    兰珏在他身后摔上了房门。

    王砚嘿了一声:“我不知他为什么要查一个短命鬼,当心自己也变成短命鬼。”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他住在折巾巷的顺顺客栈,房号我也写上了。”

    王砚顿时精神振奋,立刻召集捕快,吩咐备马。

    虽然在县志中,辜清章的名字已被模糊掉了,但是他年纪轻,县试中了第二名,想必主考的考官也会对他印象深刻。

    兰珏道:“是。”

    兰珏将酒盏往桌上一搁:“辜清章当时与我疏远,实属情理之中。我那时一心求功名,提书本便是经纶教条,谈文章就是应试制式。刘大人喜好谈诗词,论琴画,真正风雅,辜清章与他趣味更合,当日与我相交,本就勉强,我诸多作为,他都不赞同。”

    兰珏垂眼看碗里的粥:“行了,疏临,我怕了你了。”

    “不是报的京兆府么?为啥来的是刑部?”

    他不禁冷笑:“那王公子刚说要找人打死你我,你就说我活不长,真灵验。再这般到处说旁人有劫有难,当心第一个活不长的是你。”

    等到郡试成绩出来,辜清章又是第二。他这个第二,已经是给宜平县争光了。宜平县郡试有五个学生获得了参加会试的资格,是沐天郡之首,孔知县大大长了面子,亲自设宴替这五个学生庆祝。

    王砚掉转马头,抬手止住小厮,眯眼一瞥兰珏,从腰间摸出一个钱袋,丢下,吐出两个字:“砸了。”

    朱家算此乡最风光的大户,一道白墙围起一个颇大的院子,内里屋脊纵横,张屏叩了叩门环,隐隐听见狗叫,约盏茶工夫,才有个后生慢吞吞开了门,缩着脖子将张屏和陈筹打量了一下,见他二人都穿着长衫,未敢怠慢,问:“二位找哪个?”

    嗯,还算懂点事。

    陈筹插话道:“这四件都是天大的福气,怎么能是祸?”

    张屏看着桌上层叠的碗盘:“不了,晚上吃饱了。”

    兰珏又道:“今日一过,你就速速回宜平罢。”

    张屏道:“泡泛了,就不好吃了。”

    管事怔了怔:“老爷……怎么又做寿?”

    兰珏怀揣着被王公子狠狠修理的准备进了酒楼。王公子抬手包了整座酒楼,挑了最大最阔气的雅间,兰珏走进去,小厮关上门,屏风后并未跳出几个拿棍子的家丁。王公子坐在酒桌上首,摆了个尊贵典雅的姿态,望向兰珏:“坐?”

    张屏在椅子上挪动一下:“学生想问……之前辜清章与大人好到什么程度?”

    母亲已逝,世上就剩下他一个,无依无靠,无着无落,仅存的指望活路,都赌在这次科试上。倘若不中,即便他想熬等三年后,也没路熬,只能有一个结果,他其实已做了打算。

    “学生见过大人。”

    ……

    兰珏干脆只发出一声冷笑,王砚道:“拿来我看看,我买。”

    兰珏手中的书啪嗒掉在地上,猛地回神四顾,屋内空空如也。

    马背上的王砚此时又开口,却是直接和兰珏说:“你手里的那些,是字画?”

    他不禁道:“阁下果然会算命,竟然知我名姓。”

    张屏没吭声。

    后生已经奔到了厢房门前,砰砰敲了两下,一把推开,向张屏和陈筹招手道:“来。”

    张屏一个县丞,公然跑到别县去不大好,所以没敢用县衙的马车,陈筹到街上雇了一辆车,张屏这趟去别县查辜清章,他更加要同去。

    小厮立刻再转头:“大公子,这穷酸竟说,他手里的东西,不给大公子看。”

    “佩之佩之,你这是要把美玉丢进油锅,秀木砍成棺材板!”

    在陶周风的大堆教诲中,张屏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先慈在京郊九和县织坊里做活,就住那里,本部院乃市井里长大,因此,你莫以为我黍麦不辨,不知米价油钱,其实各样苦都吃过。与你一样,劈过柴挑过水,还替先慈卖过针线,饿极了,也偷过旁人地里的瓜。”

    他的打算,兰珏一瞧便知,也不点破,只道:“你是寒门学子,这个进士功名几经周折方才得来,多多珍惜,好好做事。做什么,都不要作死。”

    兰珏在心里叹了口气,微微蹙眉:“哦?怎么他会在京城?”

    往城门内走时,陈筹忽然道:“张兄,要按照今天那位朱县丞的说法,你我这样多磨多难的,倒不用担心什么横祸。”

    王砚御马前行,想到不久之后京兆尹跳脚的模样,心中一阵得意。他放慢马速,回头瞧那几个嫌犯,眼角的余光突然瞥到街边有一道熟悉的、绝对不应该在此时出现的身影。那身影匆匆地闪进了一间茶楼内。

    辜清章参加科试,像是有意等死……

    那时天冷地冻,苦寒之中,人极易满足,吃两口热饭,靠近火盆得几分暖意便昏昏欲睡,头脑也不清楚起来。兰珏便刻意不吃饭,待天一亮就袖着书到外面读,冻得骨头疼痛,记书格外快。

    他把囤的两包耗子药装在一个小瓶内,用小布袋装着,随身佩戴,时刻警醒自己没有后路。

    兰珏拢了拢被子,忽然觉得怀里微空,再一按胸前,心里一惊。

    兰珏微微眯眼:“哦,是,怎么尽说我自己的事了,难为你听我絮叨许久。”烛芯噼啪,酒入杯中,碎影流金。

    兰珏做事不爱讨人情,帮人乃是自愿,帮了就帮了。

    张屏摇头:“不知道。”

    “挂的都卖。”他取架上的画,“阁下为何买这么多?”

    一阖眼,就是辜清章的模样,眉眼鲜活,唇边含笑望着他:“佩之,佩之。”

    张屏道:“一开始学生只是觉得蹊跷,辜清章与辜家庄相关之事,都在刘大人主持编撰县志时,模糊抹去了。刘大人主持编纂的地方志各处详尽,唯独这里略去,学生十分不解。后来查得,刘大人与辜清章是同科,兰大人与辜清章亦是。我问询过县中曾见过辜清章之人,此人绝非寻常人物,兰大人和刘大人应该都认识他……”

    兰珏的府邸甚大,当日张屏在这里教兰徽时也没有逛遍。他拣着小路,穿过层层院落。夜风刺骨,但见两三个妩媚的女婢捧着食盒进了一间房中,那间房内笼着厚厚的帘帷,只在推开门时闪出了一道暖融融的光。

    他要查的事没查完,但仍留在京城,就会拖累兰珏。先回宜平,过上两日再说。

    老者大咳了几声,后生扶着他颤巍巍坐起。张屏到床边见礼,说明来意。老者闭着眼,深深喘了两口气,哑声道:“辜清章……咳咳,我再老糊涂了,也记得他,唉……辜……姓辜的人,都生得奇,死得也奇……”慢慢睁开眼,看向张屏道,“张大人想必是科举出身,可知道人生有四福四祸么?”

    最隐秘的怯懦赤|裸裸暴露,耻辱且无措。

    他这个假生日要当真过,府上的下人早上都来跪贺了一番,兰徽还画了一张寿桃图,画功颇为长进,兰珏很是欣慰,摸着兰徽的头夸赞了他几句,又赏了吴士欣。

    张屏沉默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我不信这。”

    兰珏喝下那口粥,从辜清章手里接碗勺,又道:“饭与药,各要多少钱,我回头给你。”

    “再说得明白一些,我那时考科举,只为功名……”

    张屏默认。

    辜清章一看到他,便站起身,一脸肃然:“佩之,王砚此人,不可相交。若你不破了此命,来日必然有祸。”

    兰珏冷冷道:“必须?什么叫必须?一个小小县丞,编纂县志,安安稳稳待在县衙里,这才是你的必须。”

    宜平县例制,科考治学的事宜由知县亲自主持。邵知县上一任的孔知县已病故。那任的朱县丞又跟着邵知县干了两年,后来身体不好,告老还乡。他的老家不远,就在宜平县旁边的左安县的五十铺乡。

    兰珏突然觉得,小皇上把张屏外放,着实英明神武。此生处事,真让人不知如何评判,假如进了朝廷,结果难以想象。单说倘若换一个人坐在对面,溜须拍马的言辞暂不多想,“大人早年原来也曾如此不易”之类顺竿的话必然当要来上一两句罢。

    兰珏心中一堵,抬腿向王砚迎了过去,却也只看着那个小厮道:“你家大公子当路堵我这个穷试子,有何贵干?”

    别转头扯了做如厕之用便可。

    接到回信的第三日晚上,王砚突然登门拜访,才吃了一口茶,就道:“佩之啊,我昨天上午,在城里见着一个熟人,就是老陶和你的那位好学生张屏。他到京城,没来见你么?”

    忽而这一日,有捕快来报,城南有个壮年男子张大突然暴亡。

    兰珏紧摁椅子扶手上的雕花,语气淡然道:“我不在近旁。他病危时,我没去看他。刘知荟替他办了身后事。封棺后,我才去祭拜。”

    兰珏接着道:“先父一生只教过我一件对的事,唯有读书考功名,才能换一种活法。我娘半夜还赶活做针线,换钱送我进学堂。那时着实刻苦,路上捡片有字的纸头儿,都揣回家藏着,反复看。县城北关有个书坊,我在那里做过搬纸的活计,就为了能偷看两眼坊中的书。那地方如果还在,格局未变,我仍能闭着眼进出。只是,我那时用功,从没想过是不是真喜欢念书,实际是为着不再受穷。”挑眉看了看仍不吭声的张屏,“你若有见解,但说无妨。”

    京城近日一片太平,王砚待在衙门中困守文书,坐听陶周风教诲,只觉得无限寂寞。

    庭院宽阔,搭着扁豆棚石榴架,架下搁着大水缸,鸡鸣犬吠,浓浓的农家气象。

    那一届的会试,状元正是刘知荟,探花是兰珏。

    他说:“佩之,你定然能榜上有名,世上的人万万千千,谁都不可能面面俱到,处处迎合,反倒得不偿失。”

    张屏又开口了:“任何人,都与他人不同。”

    朱县丞咳了又咳,那后生端水来喂他,张屏见他体力不支,不便再多打扰,又寥寥问了几句,就要告辞。

    张屏还是不作声。

    停了片刻,陈筹又愁眉深锁道:“张兄,是不是我之前有过那番奇遇,折损了运道,这次才上不得榜?”

    也就是本部院这样的胸怀,才容得了他罢了。

    兰珏慢慢道:“若说到蹊跷,可能就是疏临……辜清章他死前一个来月,当时快科考了,他突然和我说,他可能不久于人世。”

    张屏手微微颤了一下,赶紧谢过邵知县,回房简单收拾了收拾。

    他不择手段,一定要榜上有名,因为他知道自己输不起,输了这一回,可能无法挨到三年后。

    “这些兄台可都卖否?”

    那小厮又开始喊话:“大公子问,你敢去,还是不敢?”

    朱县丞闭着眼点头:“有……不少……先知县大人与老夫亦曾到过那里,回来后也有些不适,吃了几帖药好了,但身体从那之后就不如以前了。唉,老夫怕出不了今年年里了……”

    厚厚一摞纸,写满了陶周风对张屏这个学生的关怀和谆谆教诲。张屏心头一暖,他打小没爹娘,在道观中长大。除了把他养大,已经作古的观主道长,陶周风是最深切关心他的长辈。

    几天后,兰珏接到张屏回信,打开一看,气得手一哆嗦——

    张屏的话如同小刺,生进他心里,难除难安。

    那人轻抬衣袖,雪屑沾染了眉稍唇角,浅笑中化成薄露。

    这次亦不例外,王砚率人到了张大家,一挥手把小娘子表哥和几个伙计统统套上,牵着走了,周围百姓咬指瞻仰,只见王侍郎雄赳赳的身姿又风一般离去,只余滚滚烟尘。

    离开朱家,张屏和陈筹又回到留宿的那家客栈内,客栈帮他们找了一辆马车送他们回到宜平县城门外。

    此情此景,每字每词,都不能忘记,一旦忆起,就如同又回到当时。

    兰珏瞧了他片刻,再看厨房的门:“锅里还有么?”

    当年,兰珏畏畏缩缩时,走在路上,瞟见行人闲聊,都唯恐在谈自己身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直至进了官场,头一两年还常觉得同僚在背后指戳,回想更是好笑了。

    兰珏抬眼一笑:“大将军的公子请客,得要多大面子才有的机会,怎会不去?”

    张屏点点头:“嗯,要是有下辈子,就算见到了,也不认得。”

    这话问得真不讨人喜欢。

    回到县衙内,小杂役远远就向张屏谄媚笑道:“张大人回来了?又有一封京城急信。”双手捧着一个信封递给张屏。

    张屏谨慎地看看兰珏的神色:“学生还想请问大人一事。此时问可能有些不妥……”

    张大是开茶铺的,报信的捕快与他相熟,每天到他那里吃茶,今日早上又去,见茶铺未开,外面有一堆人议论,方知道是张大死了,左邻右舍正劝他家人去京兆府衙门报案。捕快赶紧跑回来告诉王砚。

    “我竟也忘了告知名姓。鄙姓辜,辜清章。”

    张屏沉吟了一下,再看看兰珏的神情:“大人可还记得,临终及下葬时,他的模样?”

    但那时他还年轻并且愣着,顿时就捡起了银子,又加上一枚铜板,向着已随着王砚掉转马头的小厮道:“这位留步,此是我给你家公子补衣服的钱。”

    张屏穿过庭院,走回客房,在房里待了半天。到天擦黑时,小厮来给他送晚饭,偷瞟着他的眼神闪闪烁烁的。这人得老爷青睐,大家都知道,这人下午居然惹得老爷摔了门,大家也都知道,搞得厨房给他备饭,都要拿捏着备一份不好不坏的。这人咋就恁大能耐呢?

    兰珏道:“罢了,刚刚是我说错了。以后旁人说话,你只管听,不用接。”

    兰珏抱着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的心态,在王砚对面坐定。王砚看向他摆到桌面上的卷轴,又说想瞧瞧。

    兰珏取过,放入袖中,起身,拱拱手:“那在下便先告辞了。”也以一个极其洒脱的姿态,走出了房门。

    张屏道:“是大人未中功名之前?”

    兰珏道:“有什么想问的便直说,不必吞吐。”反正早晚都会问出口。

    兰珏心中再一堵,王砚又低头和小厮说了几句什么,小厮高声喊话:“那穷酸,我家大公子说了,他不打你,他有笔买卖,真心想和你做,看你识相不识相。”

    兰珏听着刺耳,向辜清章道:“辜兄,王公子今日只是想与我说话,没你和刘兄什么事,你与刘兄先走罢。”

    哪知道,许久之后,兰珏已和辜清章十分疏离,在茶棚外竟又遇到王大公子,谁想到王公子真就还记得他,一勒缰绳,白闪闪的马咴地一扬前蹄,王公子朝兰珏一勾手指,一旁的小厮立刻尖声道:“我家大公子让你过来!”

    张屏抬头看看他:“大人,粥正熬着。”

    辜清章沉下脸:“佩之……”

    县志中记录,辜清章参加会试时,还不到十九岁,县试和郡试都是第二名,但就卒于会试那年。县志中没有记录辜清章会试取得的名次,可见他是榜上无名。不知道他是死在会试前还是会试后。

    兰珏有种脑袋上挨了一下,以为是块石头,没想到是张大饼的庆幸,揣着这么多钱,竟不敢进店买点急需的东西,径直回了住处。一到家,就发现辜清章正坐在房内。

    他和辜清章在地上滚了两三滚,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摊子早已踩碎,字画七零八落,王公子带着随从们呼啸而去。

    兰珏正拿馒头蘸菜汤,辜清章又道:“对了,佩之,你早上沏的那壶茶,我喝了。茶叶并沏茶的热水,还有烧水的柴火,各得多少钱?我回头给你。”

    辜清章向王砚拱拱手:“王公子,真是对不住,先告辞了。”再拉扯兰珏,兰珏仍旧不动。刘知荟皱着眉深深叹了一口气:“兰兄,你只当看清章的面子,别在此事上多纠缠了。”

    “心疾可是旧症?”

    五十铺乡在宜平县境边缘,靠近左安县。天快黑时就到了,张屏和陈筹先在五十铺乡路口的一家客栈歇了一宿,第二天上午打听了一下,方才找到朱县丞家中。

    辜清章最后来夺他手中的笔,打翻了油灯,险些起了火灾,袖子也点着了,幸亏他为了冰手,放了一盆凉水在手边,及时浇灭了火,辜清章没有烧伤。

    这个日子,毕竟号称是兰珏生辰,问及过世之人,会显得讨晦气,不吉利。

    张屏等陈筹唏嘘完,立刻问:“那你听说过辜清章这个人没?”

    张屏清清喉咙:“学生查到……”

    张屏不答,但从袖中取出一条丝帕,兰珏接过,看到丝帕角上绣的杏叶杏果,心中不由得一顿。

    兰珏心知,既然撞见,必然就躲不过了。还未想到该如何应对,便瞥见茶棚中,辜清章要站起身,刘知荟握住他的衣袖,皱眉向兰珏这里望了一眼。

    这个姓辜的当日故作谦虚,没想到后来真的夭亡了,搞得好像应验一般,看来人还是要少说点丧气话。

    他绷不住一笑:“是了,居然把这个忘了。见笑见笑。”

    所以他总是无法听从辜清章的劝告,而刘知荟和他不同。

    兰珏不想去凑那份热闹,且既要再丢一次人,又给旁人添堵添乱。

    陈筹低声向张屏笑道:“农家风情,甚是有趣。”

    每科放榜后,便是京城的河沟里下饺子,树林破庙挂腊肉的时节,林边桥头处处是礼部或京兆府悬挂安插的条幅木牌——“天将降大任,必先多磨炼;三载弹指过,功名在眼前”、“懦夫方才做腊肉,想想渭水钓鱼叟”之类,用处并不甚大,还有考生寻短见前在牌上续书“他幸飞熊兆牙笏,我岂有命到白头”。京兆府的官员路过读到,觉得此生续得还算押韵通俗,可招进衙门,专写此类幅牌,赶紧命衙役去寻,那考生已成腊肉,只好摘下收葬,并将这段事迹刻写于木匾,警醒他人。

    兰珏扬眉:“不是哪种人?我就是这种人。我与你,与刘知荟方才真的不是一路人。”啪地将银子包往床上一丢,“疏临,我这话,并非置气,拿了王大公子这包银子,我当真欢喜。”

    张屏向上提了提衣领,走近了些,犹豫了一下,又转过身。屋门在他身后打开,那几名女婢携着一股温暖的带着香味的风退出了屋子,门内兰珏的声音道:“廊下站的是张屏么,进来罢。”

    也不算偶然,那几天他实在缺钱,就又写了几幅字,送到字画店中寄卖,恰好碰见辜清章和刘知荟在路边茶棚吃茶,见面了不能不打个招呼,谁知道又碰见了王砚。

    “还有一说是,兰大人的家世不好,做状元不合适,所以用了刘大人和另外一人压着他,长相就是个借口,想来也对,要是兰大人跟今年那柳桐倚一样的出身,哪怕他长得再漂亮,其他人都跟庙里的门神似的,也不能就状元做不成,降成探花了。刘大人呢,因为兰大人被硬压了两头,他才做了状元,心里也不得劲,两人之间就有点那啥了。

    辜清章绝不是那样的人。

    朱县丞道:“这四桩但凡能赶上一桩,的确都是天大的福分,但天地阴阳,讲究个均衡之数。此长则彼消,折去了这么多的福气,可不会有祸?”

    张屏道:“学生想知道,辜清章因何病亡故?”

    “小弟方才说了,明年春闱,兄台定然高中,预先买上囤着,他日富贵,说不定就指着这些了。”

    兰珏一口馒头哽在喉咙里,辜清章端起粥碗又帮他灌下一口粥,顺顺他的脊背,兰珏回过气,还没捡起尴尬,辜清章又一本正经道:“啊,险些忘了,你攒的炭,我昨晚上往火盆里多搁了两块,你瓶子里的东西,我已给倒了,得要几文?对了,前日我临时要出门,穿了你的袍子,这个也当算算折旧费。还有,上回洗澡,我是不是也用的你的面皂?再有你帮我洗过几回衣服,水费人工……”

    他回房拆开,信的内容极其简略——

    刘知荟扯着辜清章皱眉:“你几时惹上了这等事?”

    张屏肃然问:“为何辜清章与刘大人相识,便同大人疏远?”

    兰珏一时意气,等回去后,也有点后悔,他想求功名,得罪了王大公子,等于自己葬送自己的前途。以后他远远看到王公子,就绕着走,想来这种人也不会记着他这样的人。

    后来也不在一间屋子里住了,有时候两三天才碰见一次。

    兰珏这辈子对兰徽都没动过戒尺,此时却很想把身边的圆凳抡起来。

    辜清章定定看着他:“佩之,别置气。你不是这种人。”

    刘知荟与辜清章月下茗茶论赋时,兰珏在屋里油灯下趴着死啃应制格式。

    兰珏心情稍明朗了些,待左右撤下碗筷,把兰徽打发去玩,又和张屏到暖阁稍坐,顺口问:“你来京之后,可有去拜望陶大人?”

    至于邵知县又破例让张屏重修县志到底是什么用意,陶周风唯恐张屏揣度之后,与邵知县之间产生芥蒂,所以绕了过去,找了一堆理由,消除张屏往这方面想的念头。

    王砚嘴角吊起一丝笑,又再俯身对小厮说了几句。小厮道:“街上人杂,大公子怎么能在这里谈事,得找个清静的地方。”

    张屏跟长在了凳子上一样:“辜家庄因辜清章赴试将他除名,若只为游戏,代价过大。且,辜清章亦曾与朱老大人提过,少年登科,折福折寿,还曾因名次高了不乐,种种行为,令学生十分不解,到底他为何赴试。”

    张屏瞅着他,又耷下眼皮不吭声了,缓缓地转身走出了书房。

    王砚一直摆着那个尊贵典雅的姿势在一旁看着,待画赋皆成,取过再看,点点头,真的又摸出一锭银子,摆在那个荷包旁。

    兰珏与辜清章相交最亲密时,常有人指点不解,为什么辜清章竟与这样的人交好。刘知荟在那届试子中名望甚高,出身诗书世家,举动有风骨,谈吐皆雅趣。

    然则却没见着张屏的人影。

    兰珏截断他的话:“我知道你肯定查到了不少。但不管你查到多少,辜清章与刘知荟的事情,我不知情。”走到门边,拉开门,“你应该问谁,就想办法去问罢。”

    田老头家的耗子药效力甚好,他预存了两包,以防届时旺季难购。九和县附近,有几个荒岭子绝无人烟,到时寻个山洞,亦算死有得葬。

    张屏走过去,隐隐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嗔道:“来什么来,再学不会规矩说话,哥哥看不惯你,我可没办法了!”

    后生转身指着一道厢房:“舅爷就在里面,你们来肯定有急事,直接过去吧。”

    张屏道:“取碗。”

    兰珏道:“这个生日乃是加做,必须得喝粥,取米之千万数的吉意,你只管做便是。”

    张屏肃然颔首,又道:“其实学生并不信转生,也不信轮回,也不信鬼魂。学生觉得,人死如灯灭。方才是因为大人的话,才那样说。”

    朱县丞又咳嗽两声,长喘了一口气:“四福和四祸,指的乃同样四件事——生做神童、少年登科、偶得横财、妻娶娇娥。”

    “佩之,你别不把命当回事。科举前程固然重要,命都没了,一切是空。”

    “那时没什么人与我相交,直至遇到了疏临,方才认得朋友二字。他性情随和,谦容礼让,与我这般人也处得来。我二人一道赁屋,同食同宿。直至后来遇见刘知荟,方才有些远了。”

    嗯,对,你是也很与他人不同。难道不曾因此自省过,为何除了那个傻陈筹,你几乎没有半个至交好友?

    他取了一幅画,卷好,裹了纸,扎束好递过:“阁下既为知己,怎能再谈买卖。此画权作相赠,但望不弃。”

    他有意从怀中取出那包钱,在手里掂了掂:“虽说富贵难出三代,王大将军到王公子这里,不过两代,王大将军官运正昌,抱得上王公子大腿前程有望,就算牵牵王公子的裤脚,起码也吃喝不愁。”

    昨日在庙前,竟遇着了便服到庙中敬香的孙侍郎,孙侍郎对着他的字幅,评了一个字——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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