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筹张了张嘴:“这、这条纱帕就是她、她送给我的。”一脸烦躁地抓抓头,“张兄,就算我跟你说了,可能你也当我是扯谎。”
永宣帝亲政前,六部的公务都是直接报给云棠,曾丞相做了很长时间的摆设。
方才刚做了那个梦,竟就接到了这封信。
小吏道:“谁说不是好地?当年这里全是田。十里八乡,辜家庄算是最富的,谁曾想……”
那人摇头:“千金之字,此时却遭此运,可惜,可惜。”继而又看着他,黑晶石般的双眸神采灿然,“明年的春闱,你定然高中,那时这些字画即便千金也难得。”
张屏放下手中的一块碎瓦,站起身:“一直没查出疫症因何而起?”
斜阳西下,张屏手里提着一堆从店铺里买的东西往县衙走,前方的街角,有两个熟悉的人影一闪,张屏微微怔了怔。
上上编的县志中记录,有书生顾某,进京赶考,路遇大雨,在土地庙中避雨,次日发现,自己随身带的酒葫芦没了,囊中拿来做消遣的传奇也少了两本。
顾生发奋苦读,他才华横溢,本应该金榜题名,但是当时奸臣当道,顾生在考卷中针砭时弊,便就落榜了。
深秋眨眼即到,天气渐渐转凉。九月里的最后一天,陶周风例行入宫汇报这一个月来刑部的公务。
陈筹受到了他的鼓舞,坐直身体:“唉,详细点的话,从哪里讲呢……也罢,就从那天我喝醉了酒开始讲吧。就是两年多以前的事儿。春上,我娘的一个姑妈死了,我娘小时候受过她照顾,跟她很亲,就让我去奔丧……”
陈筹脸上的黑圈一天天重,神色一天天恍惚,连饭桌上的红烧蹄膀都不能振奋他的精神。
张屏道:“主要想看看乡境与没了的村子。”
道路旁的树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几个老鸹蹲在枝头乱叫。枯藤蔓延,秋草衰黄。
他依旧冷淡地道:“卖不出去的东西,没什么好赞的。我今天都没生意,你要是想买,我算便宜些给你,十文钱一幅。”
镇子小得可怜,比京城西大街的菜市场大不了多少,周围都是穷苦村落,没什么像样的地儿。陈筹在那里憋得难受,吊唁完了,就想绕路到抚临郡的州城去逍遥两天。
次日,张屏和陈筹一起,又带着一个小吏,大清早出了宜平县城。
过了石垛,草里残石乱瓦渐渐多了,田能不由又感叹:“想想也就是几年的事,好好的一个庄子,说没就没了。”
陈筹猛地一惊,收回目光,点点头:“掌山就是那个村的村长,她们都叫她掌山。村中的大小事务,都是她说了算。”
他婉转地问:“那女首领,对你有意?”
陈筹道:“我现在想也是这样,但当时害怕,就以为见了鬼。”
“……不知你因何问及,辜清章确与我同科,但只偶尔照面,无甚深交……”
每回他一说自己的奇遇,讲到这里时,旁人就会大笑,而后道:“那村子是不是叫杏花源啊?有此奇缘,来日陈兄定然会成为一个不输给陶五柳的诗文大家!”
陶周风回府之后,给张屏写了一封信,把圣上的关怀详细地说了,他睡了一觉后,想了想,又没有发这封信。
永宣帝道:“编纂地方志,文字平实便可,张屏足能胜任。只因今科三十名进士,唯有他的官职最低,朕唯恐他心有怨恨。”
永宣帝不说话了,兰珏看出,小皇帝对张屏在做这项差事不甚满意,但到底不满意哪里,实在不好说。
到了晌午时分,小吏指着前方道:“前面就是辜家庄地界。”
张屏点头:“我信。”
田能的神色闪烁了一下,咳嗽一声,道:“是有……这种传闻。”
陈筹感动地瞅着他,跟着又叹了口气:“这还不是最神的,那地儿最神的是……整个村里,全是女子,没有半个男的。”
陶周风微有惴惴,前几天,王砚又从京兆府手中抢了两件案子,陶周风听说冯府尹已经告御状了。
两人都穿着便装,为什么在这里?
信差一看封皮,一封是送给刑部尚书陶周风的,一封是送给礼部侍郎兰珏的,当即爬上马背,一溜烟出了县衙。
次日上午,张屏到了县衙的卷宗库中,先翻看地图,找到抚临郡方位,又开始翻查旧卷宗。
这几年县衙里一直有人专门管着记录县志,但邵知县和他说,那些人才学有限,整出来的东西不堪入目,让张屏重头再整。
到了一处河流拐弯的地方,陈筹想趁机用船桨卡住旁边的山壁,结果船一顿,反被水冲进了一大片芦苇荡。船在苇子荡里来回打转,转进了一个水旋处,撞上山壁,翻了。他记得自己拼命刨水,依稀是爬进了一个溶洞内,跟着就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张屏勒住驴向那一带坟包望了一时,上一编的县志有记载,几年前,这一带发生了瘟疫,许多人都死了。那个鬼村原叫做辜家庄,瘟疫就是从那座村子里起的,全村亡于疫病。
张屏和陈筹乍过上大床软枕、米肉丰足的好日子,纵然日夜忙碌,不由得也都胖了些。
张屏聚精会神地听,觉得这个事儿挺微妙的,按照陈筹的说法,应该是那个村落的掌山离珑要招他做夫婿,可他提来提去,都是那名叫离绾的女子。
顾生继续向京城去,一路上都仿佛被神佛加持般,异常顺利。半夜有人帮他盖被子,下雨的时候根本不会淋到,在京城可以租到非常便宜的房子,夜半看书看睡了,醒来已经在床上,床头还放着一只烧鸡。
陈筹道:“怪了,寒衣节都过去好多天了,怎么还有人上坟?”
“……然辜清章少年早逝,着实令人嗟叹。”
沐天郡的地方志,重新编纂尚未出十年,张屏这样的人,竟然放他去编地方志?宜平县的知县,叫什么名字?
原来张屏在编地方志,可能这一两个月都没出书库。
数年前,整个村子的人都没有了,一个不留。
一阵哑哑啼叫,兰珏从梦中惊醒,是窗户忘记关了,凉风入室,一只不知从哪里飞来的老鸹蹲在窗外树杈上,又哑哑叫了几声,拍着翅膀飞走了。
田能看看那座石台,摇摇头:“要真是狐仙的后人,怎么可能扛不住瘟病?”
有天晚上,他吃坏了肚子,半夜起来去茅厕,发现离绾不在屋中,一边的天空泛红,好像是村落的某处起火了。他蹑手蹑脚靠近那有火光的地方,吓得魂都飞了。
兰珏披衣起身,小书童捧着一封信匆匆进来:“老爷,刚刚送到的,说是急信,小的记得老爷吩咐过,凡是这人的信都即刻呈上。”
最好这些童谣,会在某天的街上,被一个官职微小的地方官员——譬如县丞偶尔发现,此人凭着自己的一点癖好,或许会去查,查着查着,或许就能一点点拽出那鱼竿的端倪。
兰珏含笑道:“微臣也是听陶大人提到。”
陈筹垂下头:“而后,我又遇见了一件吓人的事儿……”
有些童谣已经唱到了京城附近,譬如沐天郡几个县的街头。
等到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小舢板的船篷下,船拴在那个破旧的小码头的竹桩上,他身边还放着那个酒葫芦,天刚正午,四周寂静无人,好像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场酣梦。
他冷嗤一声,那人望着他的双眼中漾出笑意:“你莫要不信,我会看相,三甲中,有你的位置。”
上午,兰珏刚喝下药,礼部就送来一摞公文,待小吏带着批好的文书离开,兰珏不禁有些头晕眼花,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遂趁尚未到用饭的时候,又躺到床上睡了一时。
伞下的人抬起头,移开伞,向他一笑:“兄台的字好漂亮,这诗可也是你写的?赞!绝赞!”
永宣帝站起身:“让邓绪速进宫来见朕。”
京城里,皇宫中发生的这些事情,张屏自然毫不知情。
张屏又问:“村里的饮食,有无什么特别?”
陈筹道,离绾和他说,村中的女子出生时,手里就会攥着一枚杏核,其母将杏核埋在村外种一棵杏树,那杏子要长到至少十七年才能开花,女子若想要孩子时,就把自己的那棵杏树每年开出的第一朵花,结的第一颗果吃下,便能受孕,同样怀胎十月,分娩,生下的还是女儿。
他做了个梦。
小皇帝先和陶周风说:“最近天气渐凉,陶爱卿忙于政务,亦要留意保养身体。”
陈筹道:“有新有老吧,我对花木不大上心,除非刚新长出的树我能瞧出来,那些老的,我就分辨不出年岁了。”
他握着信,站了许久,走到桌边,铺纸提笔。
他如永宣帝所料,一直埋头在编地方志,一两个月只在住处和书库中来往,有时候就睡在书库里。
“我看她的确不像鬼怪,她有影子,和平常人一般吃饭睡觉,会伤风发热,有一回她的手指划破了,流出来的是血……”
陈筹听了张屏讲完,恍然道:“到底那个顾生是娶了个母狐狸生下了一窝小狐狸,还是另娶妻,只是与狐狸同住?顾与辜同音,这段往事就是指辜家庄?”
张屏向左右看,四周已不怎么见人烟,都是荒地,连小风都仿佛比刚才在官道上阴凉些。远处的地里,依稀是一座坟场,这一带土包高低绵延,都袅袅冒着烟雾。
张屏道:“记录中没说。”
上一编的宜平县志修了六册,张屏预备这一编只修两册。李主簿向邵知县道:“张大人未免太简约了,上一编县志字字珠玑,这一编添了几年,却只有两册,能搁下什么。”
半夜三更,谈起这个怪吓人的。
陈筹问,与其他的女子成亲行不行?
又过了三四天之后,张屏熬夜重审图纸,耳边突然响起挠门声,他拉开门,陈筹一头撞进来,抓住他的衣袖。
张屏肯定地说:“不会。”拖着凳子,往陈筹跟前坐了坐,目光炯炯,“把那件事,再跟我说说。”
快过年了,人人都想买些喜庆点的字画儿贴贴,没谁想要他写的画的这些寒碜东西。
“学生冒昧,有件要事请教,万望回复。兰大人可还记得,昔年科试时,有一同科试子,家乡沐天郡宜平县,名叫辜清章。”
兰珏道:“此生能入榜,得官职,已是皇上破格提拔,他的心中应该只有对皇上的感恩。”
张屏喝完茶下楼,邓绪和柳桐倚还在大堂里,他只当什么都没看到,出了茶楼,刚走到街角,迎面走来一条黑汉,将他一撞,张屏手里的东西跌了一地。
陈筹遇见的那个村子,和辜家庄定然有关系。张屏不信鬼神,那群女子避居在深山中,肯定另有缘故。
陈筹道:“这未必,只是……”眼光瞥到石台的某处,突然顿了顿。
陈筹的脊背上有股凉意,生生打了个寒战。
张屏俯身看草中残留的石垛,焦黑的石头上,依稀还能看见花纹。
张屏随即也出了县衙,他在街上走了一圈儿,进了几家店铺,旁敲侧击地打听有没有货物是从抚临郡那边运来的,那些店铺都没有。
那两人进了街边的茶楼,张屏遂也跟进去,茶楼掌柜认得他,忙出来迎接,张屏向大堂中扫了一眼,随掌柜的上了楼上雅座,要了杯茶水喝。
这几日县志起草,张屏连序和卷首都还没写好,陈筹猜想,亦或许张屏正在夜色中寻找文兴。
他又补充,那些女子都自己种地,养猪牛羊鸡等牲畜,自己养蚕纺纱织布,村里甚至还有铁匠铺和砖窑瓷窑,完全能自给自足。
张屏点头,他当然记得。恐怕今科在京城的考生没有几个不记得。
陈筹帮着张屏打下手,也读过这一段,看到那些坟和烟,顿时觉得风更加冷了,把袍领又捂得紧了些,催促张屏快走。
美好的春宵之后,第二天早上,顾生发现被窝还在,绝代佳人没有了,房中站着一名神采奕奕的男子,向他道歉。
这杯茶不便宜,张屏买了许多东西,又喝了贵茶,很是心痛。
张屏道:“详细点。”
兰珏一惊。
邵知县笑眯眯道:“文字简而精,庞则杂,想来张大人是悟透了这个道理。有何不可?”
抚临郡地偏西南,靠近蜀郡,离宜平县路程甚远。
小吏道:“这条路近是近,但若非今天和大人还有陈兄两人同行,小人自己真不敢走。”
张屏不坐轿,邵知县给他配了一匹马两头驴代步,以驴和马区分主从位次。但张屏从没骑过马,只骑过驴和牛,反倒是陈筹会骑马。于是便陈筹骑着马,张屏和小吏骑着驴,一路往乡里去。
寒冬腊月,细雪纷纷,他站在土地庙外,守着字画摊儿,早上只喝了半碗残粥,寒湿之气透进他身上的破夹袍,割着他的皮肤,钻刺进他的骨头,根本无法抵挡,他只盼着早些冻木了,没有知觉。
原本六部的月末公务小结只需要汇报与尚书令,再由尚书令统一转报到中书衙门。但从今上继位之后,略起了变化。
他捞起船尾的桨拼命划,不会划船,越乱划船反而越快地往下游漂。
陈筹连滚带爬地下马,故作镇定地四下打量:“这其实算是块好地,可惜了白白长草。”
顾生觉得,朝廷黑暗,人心不古,人还不如畜生,与其做不得志的读书人,还不如与狐狸相交。遂放弃功名,到了狐狸窝中。
离绾告诉陈筹,她们注定从生到死都不能离开这个村落。就好像种在土中的杏树一样,刨出了土,就会死掉。
晚上他宽衣睡觉时,一条纱帕从衣服夹层中掉了出来。
是了,张屏想起来了,他曾几度听陈筹说过,女儿国的国王要招他做王夫。
可是永宣帝等了一两个月,始终没有等到那些最好和或许。
陈筹道:“没什么特别,一般的饭菜,可能稍微清淡一些,反正我口味不算重,吃着还行。”
陈筹睁开眼的时候,身边就守着一个女子,陈筹盯着张屏手里的丝帕,幽幽地说:“就是离绾了,她,怎么说呢,打个不太那啥的比方,那什么京师花魁芊妩的相貌和她一比,就是一团驴粪球。”
美艳得吓人,要怎么个美法?张屏不禁思索。
议事完毕后,众官告退,小皇帝单独把陶周风留下,亲切地谈了一会儿话。
小皇帝叹了口气道:“龚爱卿年事已高,这几天又染了风寒,龚爱卿曾与朕提及过请辞之意,朕如何舍得。若无众卿,朕怎能端坐这张龙椅?”
他叹了口气,脸上浮起红晕:“如今想来,我倒不如那时就留在那个村中……那与其说像个村,不如说像个国,小国。桃源乡,女儿国。”
陈筹等了又等,始终见不到老船工的影子,天渐近晌午,燥热难当,他索性爬上那条小舢板,坐到船篷下,边喝酒边等。
而童谣已经要唱到京城根了。
他把张屏发放到宜平县,本有深意。
李主簿道:“小人看他就是想省事。”
陈筹目瞪口呆:“真的假的?张兄你不是从不信什么鬼啊怪啊什么的?”
张屏没有见过传说中的花魁芊妩,不过他能算出一个美女和一团驴粪球之间的差距。
他再翻开上上一编的地方志,翻到某个条目的某一页上,看了许久,夹进一张纸条。
...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