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br />     陈筹顿了顿，道：“张兄，还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那个村里……也有一座庙，不过里面供的不是土地，而是名女子，相貌打扮与离珑有些相似……神像下的基台，与我们在辜家庄见到的，花纹一样。”

    但他心里更多的是诧异，他方才瞥见那两人坐在大堂的窗边，他果然没看错，那两人一个是邓绪，一个是柳桐倚。

    最近帮着张屏编县志，他也知道了，宜平县有个鬼村。

    他根据陈筹昨日描述，铺开地图，在那个山谷可能所在的方位点了一点，再在沐天郡宜平县的位置圈了个圈。

    张屏道：“明日，我要出城。”

    一个刚绝了户的村子，再加上些怪诞的来历传说，是有些不合时宜。

    张屏瞥见田能的神色复杂，心下想起翻阅卷宗时看到的一桩轶事，上上编的县志杂志卷中有录，上一编的县志却给去了，没有收录，可能是觉得它比较像志怪传奇，不属实情。

    田能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张屏继续往前走，几蓬矮些的草中，有一个黑黝黝的石台，张屏绕着那石台转了一圈儿，看形状，是寺庙中神佛像下面的神台，遂问道：“这里本是一座庙？”

    宜平县比之张屏的老家，算是个富庶的县。农田中，新麦早已经种上，村里能看见不少瓦房。快到鬼村地界，农田渐少，小吏替张屏引着路，走上一条小岔路，说是能比官道上少走不少路。

    小吏姓田名能，四十余岁，就是本县人氏，新编县志的图，是由他重画，被张屏量来量去，他心里不太高兴，一路走来，话都不算多。

    按照本朝的惯例，一般是由丞相兼任中书令，六部的小结转到了中书衙门，也就等于上报到丞相的手上。可前相云棠升了太傅之后，转兼了尚书令，原中书侍郎曾尧升任丞相兼中书令，地位就有点尴尬。

    陈筹依照指点沿着小路往东南走，穿过一片树林，果然见一条也就比山溪稍微宽一点的小河蜿蜒自山缝流过。树林外的洼地上有个破旧的小码头，却看不见什么老船工，只有一条带篷的小舢板孤零零拴在码头的竹桩上。

    陈筹唏嘘地向张屏道：“张兄，不是我故作姿态，虽然我爱美色，但你知道的，这世上有些时候不能光看美色。老实说，那个离珑太艳了，反倒有些吓人。”

    再过了几天，兰珏到宫中呈报太后的寿辰事宜，永宣帝御审了寿宴请柬之后，又向兰珏道：“对了兰爱卿，那张屏去了宜平县任上，你可知道他的近况？”

    落榜之后，顾生异常悲愤，本以为自己有神佛保佑，定能成功，想不到还是一场空。他在酒馆喝了个酩酊大醉，却朦胧发现自己在一个温暖的被窝里，怀里还抱着一个绝代佳人。

    现在荒地中冒烟的坟，恐怕是附近村中人，染上疫病的亡者亲友所立的空坟，空做念想而已。

    那黑汉赔着不是，和张屏一起弯腰捡东西，突然低声道：“方才看见的，跟谁都不要说。”

    待永宣帝亲政之后，为了平衡云太傅和曾丞相的关系，就定下每月的最后一天，云太傅、曾丞相连同六部的尚书统一到宫中的崇德殿中汇议本月之事。

    张屏沉默半晌，点点头。

    “她说自己只愿做一个寻常女子，与夫君相厮相守，白头到老。可我说带她走，她又不愿意。”

    张屏接过，有些意外。

    一滴墨自笔尖啪嗒滴在纸上，兰珏涂黑了那几行字，将纸团起扔进纸篓，提笔又重写了一遍。

    陈筹正在迷惘间，岸上来了个老船工，问他：“这位公子怎么在老汉的船上睡着了？是要搭船么？”

    陈筹的眼神闪烁了两下：“其实……我就是个平常人……但是她们，她们说祖祖辈辈，都只有女子，没见过男人……”

    从乡间回到县衙，天已黑透了，张屏吃了晚饭，早早睡下。次日，他一直没看见陈筹的踪影，到了晚上吃饭时，陈筹方才出现在饭厅里，眼周挂着两个黑圈儿。

    但到了辜家庄的地界，田能不由得就想提起旧事，他小时候，辜家庄是整个宜平地界最傲气的乡，连对县城里的人都端着，外人轻易进不了他们的庄子。田能指着草间的两垛焦黑的石块向张屏和陈筹道，这里原本是辜家庄的大门，白石刻的，又高又排场，瘟疫之后，朝廷下令烧村，连村门也被推倒砸了。后来，辜家庄的地界平分给了隔壁的两个乡，但那两个乡的人谁也不敢用辜家庄的地，邵知县还颁发过开垦这里的田地给奖励的政令，都没用。

    陶周风不常做歌功颂德的事，但皇上垂问张屏，是个机会，陶周风再为了自己的这个学生不顾老脸地努力了一下。

    邵知县却硬要说张屏忙得清减了，又送了几只乌鸡，与他进补。

    老船工道：“老汉天天在这里摆渡，穷乡僻壤的，几天拉不到一个活儿，一条破舢板，有什么好偷。还以为今天没活了，方才回家吃了顿晌午饭，谁曾想竟有了一位客。”

    永宣帝道：“他能体谅朕，那是最好。他生活上，可有什么难处？若有疑难事，陶爱卿常教导教导他。”

    田能冷笑道：“张大人，老天让你发瘟，就这么发起来了。要回回都能知道怎么闹的，从古到今这些年，也该不会发瘟了。”他打心里瞧不上这个捡了个进士做的小年轻，不觉话说得有些过，但又不敢太得罪，又补救道，“朝廷派人查过，还是那位刘知府，听说现在升御史了，够有才能了，他亲自监督查的，还是不了了之。又说是水，又说是耗子。辜家庄发瘟，怎么可能是因为耗子？”

    “离绾在那个村子里，只能算相貌寻常，真正的绝色佳人，是村里的掌山离珑……”

    陈筹插话道：“鼠疫最厉害，怎么不可能是耗子？”

    进城后，他临时找了家客栈歇息，这才想起向客栈的人询问今天是哪年哪月哪日，结果发现，是他陷进深山，寻到那个小码头的半个月后。

    永宣帝双眉微微皱起：“张屏在编地方志？”

    她又问陈筹：“难道我不美？见了我，你还会喜欢其他人？”

    他走上前：“张兄，你也又积食了？”

    他查找卷宗，暂时没有找到宜平县与抚临郡有什么交集，既没有人口迁入迁出的记录，也没什么能联系在一起的事件。

    他又写了两封信，交给衙门的信差，说是私信，但请信差尽快送到京城。

    小吏道：“算来就是这几天祭日吧。”

    田能道：“是，辜家庄里有座土地庙。”

    张屏道：“不是鬼，是船缆开了。”小舢板不大，船缆肯定不够结实，陈筹在船中，带得船上下晃荡，很容易会把船缆扯开，然后船就会沿着水流，自己往下游漂。

    晚上，陈筹喝了一碗乌鸡汤，啃下一根鸡腿，热得心躁，半夜爬起来喝水，打开窗户透气时，蓦地看到院中有一道黑影走动，吓了一跳，幸好月色清朗，他斗胆摸出房门后，发现那影子竟是张屏。

    上一编的县志中只记载了疫情和结果，但没有说原因，按理说，朝廷应该派人查过。

    辜清章，辜清章。

    “张兄，我真快疯了。就算你当我疯了，我也得跟你说说！”

    陈筹颤着腿看了半晌，哆哆嗦嗦地跑了。

    朝廷派了军队，把瘟疫亡者的尸首统一在一处焚烧深埋，辜家庄就做了掩埋之地，从此荒废。

    兰珏就又笑了笑道：“臣听闻，沐天郡各县上一编的地方志，都是刘御史在沐天任上时主持编纂，张屏在史料文章上的造诣，比之刘大人，差了一些。”

    张屏就把县中几年来的相关文书先一一理过，替他打下手的陈筹瞧着那堆纸，都有些腿软。

    张屏道：“你在村中，见那些树木，尤其是杏树，是老树还是新树？”

    张屏帮他拉了张椅子，倒了杯茶。陈筹接过茶杯，眼直直的：“张兄，我说我曾经偶尔到过一个地方，有一段奇遇，你还记得吧……”

    陈筹不由得更茫然了，赶紧掏出钱让那老船工摆船去下游，看四周的山壁，好几处都有些像他撞船的地方，又有些不像，更慌乱了。到了傍晚也无所得，只得回去，坐船到了上游的县城。

    孩子嘴里唱的东西，如果让官府查办，显得朝廷有些沉不住气，永宣帝亦想看看长线之后，到底是根怎样的鱼竿。

    他已打好了致歉的腹稿，准备小皇帝问起的时候就背一背，然后说训诫过王砚了。

    张屏向所指的那处望，一片长草，一片荒凉，他骑的驴子都不肯往长草中去，在路边徘徊不前，张屏下了驴，牵驴走进草中，不知道是什么鸟在草里嘎啊叫了一声，扑棱着翅膀走远，吓得陈筹的马咴地一惊，险些把陈筹从马上掀下来。

    张屏道：“世上本无鬼神，亦无精怪。”

    陈筹问那老船工：“这船最近可丢过？”

    陈筹艰难地说：“然后，等我再睁眼，就看见杏花，大片大片的杏花。那个时候杏树叶子都该长很大了，那里的杏树居然还开着花，你说神不神？杏花林里有个村子……”

    陈筹刚拒绝了离珑，便嗅到了一阵甜香，跟着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男子说，他是一只狐狸，带领一窝狐狸在土地庙附近修炼，顾生避雨的时候，他的孩儿们偷了顾生的酒，还偷了顾生的传奇小说，但是顾生非但没有怪罪，又拿出了干粮，令狐狸觉得他是一个可相交之人，就一路照顾他。

    村子中的空地上，燃着一个火堆，烧的全部都是黄纸和纸钱，村中的女子都身穿白衣，盘腿围坐在火堆边，纸灰四散，那些女子都闭着眼，一声不吭。

    陈筹的目光飘向了不知名的某处，半晌不语。

    张屏不得不唤醒他：“掌山可就是那群女子的首领？”

    县境之中，乡里重新划分过，地图与上一编不同，张屏反复地量那张新图纸，让参编的小吏有些不快。

    陶周风赶紧谢恩，并恳请皇上也要爱惜龙体。

    永宣帝笑了两声道：“今科三十名进士，唯独他官职最低，因他是后补上的，朕得让他和别人有些差别，朕怕他有埋怨。”

    不知是否此事被发现了，第二天，陈筹就被村中的几个年长的女子带到了掌山离珑面前。离珑向他道，村中不能留男子，他若想留下，唯一的方法就是和她成亲。

    数年之后，有人经过顾生避雨的那处土地庙，发现附近有一座华美的农庄，有高屋大宅，还有绿树良田，那人上前问询，放鹅的小童答曰，主人家姓顾。

    陈筹当时被这种说法吓得不轻，他以为自己是掉进了一个杏花精的窝点里，要被女妖精们拿去采阳补阴了。

    他怕张屏乍一得知这些事，反而会浮躁，年轻人，要沉得下心做事，才能一步步往上走。

    陶周风亦不赞同王砚这样急进，虽然他觉得案子谁破都一样，都是为天下太平、民生安乐做了贡献嘛，但各司部衙门之间，朝中同僚之间，还当要以和为贵。

    陈筹感伤地说：“张兄，这确确实实是真的，我绝没有扯谎。”

    陈筹张了张嘴，又合上，再张开，再合上，来回几次后，从怀中噌地拉出一样东西：“你看吧。”

    陶周风道：“臣新近才接到他的信，他刚到宜平任上，万事要从头学起，不敢辜负圣恩。”

    他在山洞里和蝙蝠蝇虫将就了一夜，终于在第二天早上遇着了一个樵夫。他买了樵夫半葫芦酒，问得沿着某条小路往前走，能看见一条河，一个渡口，渡口有个老船工，花上至多十五文钱，坐船往上游去，行不了几里水路，便可到附近的县城。

    田能没有否认：“这些鬼神精怪之事，小人不敢妄谈。编上一编县志的时候，小人已经在县衙当差了，当时辜家庄刚因瘟疫绝户，刘知府看到了这一段，便让从县志中删掉，只说它过于怪诞，不可信。”

    待兰珏告退之后，永宣帝独自在龙椅上端坐许久。

    张屏没吭声，待陈筹转身时，他仔细看了看陈筹方才碰过的地方。

    顾生以为是土地神显灵，喝了他的酒，拿了书看。他非常高兴，再把包袱里的一些干粮摆到神台上敬献土地神，求他保佑自己金榜题名。

    他翻阅了上一编的地方志，据说是由上一任的沐天郡知府亲自主持编纂，记载详细，文采斐然。

    兰珏这段时日忙个不停，终于忙出了病，染了风寒，还起了点热，不得不告假在府中休养。

    小镇子来往行路极其不便，陈筹带了地图，走的是官道，依然被起伏的山丘和七拐八拐的路径绕迷了方向，误拐进了一条岔路，陷进了一个山沟子里。

    陈筹又抓抓头：“唉，都说过多少遍了……我怕你嫌烦。”抬起眼可怜巴巴地看着张屏，“那我……简单点说？”

    是条纱帕，茜色，一角绣着一根杏枝，四片杏叶中，挂着三颗杏果。

    没想到永宣帝没提王砚，反而提及了一个陶周风预料之外的话题。

    “我当时快吓死了，真以为是上了鬼船了。”

    樵夫的酒很烈，加之行路疲倦，他居然在船篷下睡着了。等醒来时，他蓦然惊了，他还在船上，不过船却在水中央，两边都是陡峭山壁，船上只有他一个，船自己在慢慢前行。

    回想方才田能说辜家庄不可能闹鼠疫，张屏心下微动，问：“这土地庙，是否是传说中狐仙与顾生结缘的地方，辜家庄就是狐仙后人？”

    “这是离绾的纱帕，我见她拿过。”陈筹目光虚浮，“这样看，又不是梦了。”

    民间最近起了些谣言，有关乎天数、关乎运道的，玄乎其玄。朝廷秘密派人追查，发现这些谣言先是编成歌谣，由小儿传唱。

    他踅摸着村子周围的路径，想在半夜逃走，却被离绾发现。

    那位姑奶奶做过寡妇，后又改嫁给了一个油贩子，跟着油贩子回了他老家抚临郡的一小镇子里开油铺。

    离绾很伤心，和他说，她们一族避居于此，就是怕这种习性不被世人所容，当她们是妖怪，将她们灭族。

    张屏道：“没见过男人，怎么会有祖辈和子孙？”

    陈筹又插话：“此庄的人倒是虔诚。”

    那里刻着一根树枝，四片叶中，挂着三颗杏果。

    陈筹道：“因为县境图之事？”

    离珑道，不行，村里唯一能与男子成亲的女子是掌山。

    兰珏接过信拆开，张屏那笔死板板的字跃进眼中，兰珏扫过几句寡淡的问候，便看见了几行字——

    陶周风又谢恩。他想，皇上对张屏还是颇看重的，或许，张屏能够尽快回朝。

    张屏抬起眼皮瞥向他，只见陈筹的目光在石台的某处停顿许久，弯下腰摸了摸，又有些慌乱地直起身，朝张屏笑笑。

    腊月初一，虽然下着雪，土地庙外来往的人还是不少的，但唯独他这个摊子无人问津。

    小皇帝再问了问陶周风近日的饮食起居，道：“对了，陶爱卿，你那个学生张屏，可与你时常通信？”

    陶周风马上说：“若无皇上的恩典，他都做不成这个进士，老臣也没有他这个学生。他在信中与老臣说，从宜平一县的日益繁盛，可见皇上的英明。”

    他许久不曾这么病过了，饶是这样，仍有紧急的公文从礼部送到他家，要他立刻批复。

    兰珏道：“微臣对他近况不甚了解，只听说他在主持编修地方志。详细的，皇上询问陶大人应能得知。”

    陶周风再谢恩宽慰，心想，龚颂明，礼部，离京兆府还比较远。

    一顶纸伞在他的摊前停下，伞下的人抬手摸了摸他摊上的字画，素净的衣袖，白皙纤长的手。他冷冷道：“我不写喜联，也不画年画。”

    张屏简短地说：“我知道。”提着东西，回到了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