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张屏临去上任之前，陶周风把他叫到府上，勉励鼓舞了一番，曰，授予这种官职，更能体现皇上和朝廷对张屏的器重和恩典。既得官职，就当以民为本，外放地方，身为官阶最低的小县丞，才能最充分地体察到民情，了解民生。

    张屏一直过得很简单，看书、卖面条、吃饭，遇见了感兴趣的案子踅摸踅摸。这么直接地接触到复杂的人性，令他很触动。

    邵知县亲自到衙门口相迎，眼见张屏和陈筹背着包袱，从破驴车上下来，邵知县颤着的肝不由得蹿上一股暗火。

    兰珏披了件外袍，出了卧房，廊下昏黄的灯影中，站着一个沉默的身影。

    张屏摸摸他的头顶：“好。”

    张屏在厢房里收拾东西，吴士欣过来帮他，身边竟然还跟着兰徽。吴士欣笑道：“我和徽少爷说了你的事，他非说也要来送送你。”

    张屏爬起身，拍了拍衣袍，他身边方才提醒他的是本次进士科的第二十九名杜梦蘅。他和张屏名次挨着，对张屏更是格外亲切。御宴开席后，他与张屏坐在一起，皇上亲切地勉励了众进士几句，众官负责陪衬，怀王坐在皇上身边，只管喝酒吃菜，极少说话，眉眼间又浮起了那种恹恹之色，目光偶尔飘向柳桐倚。

    张屏嗯了一声，他虽然面无表情，其实心里很震撼。

    今科一改本朝旧制，头甲三名不再外放地方，直接进入朝中各司部。

    张屏道：“对。”

    兰珏本要替张屏安排马车，张屏推拒了，他就没勉强。

    手下有了王砚和张屏两人……陶周风几乎看到了刑部牌匾上那璀璨的、黯淡了大理寺的光芒。

    兰珏在卧房中小憩了一会儿，起身之后，天已尽黑，贴身小厮道：“老爷，那张屏要走，正在外面等老爷起身辞行呢。”

    兰徽继续睁着乌溜溜的眼看张屏：“听说，你会破案才能做进士，那杀人案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见过鬼没有？我在大舅舅家，在王伯父家都见过，我爹爹说，那都是人装的，到底……”

    勉励到最后，陶周风自己都热血沸腾，几乎信以为真。

    出了皇城，杜梦蘅方才吐出一口气，向张屏道：“张兄，你可愁死我了，你老盯着怀王殿下看，万一被问个不敬之罪，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提醒了你半天，你都不理会。”

    柳桐倚长得不像女人，可是……难道……

    能吃饱肚子，冬有暖屋，夏有凉床，拿上些足以过活的俸禄，偶尔有几个案子掺和一下，是张屏梦想中的人生。

    兰珏不觉又笑了，此生倒不像他想的那般不开窍。

    中秋那日，新科进士的封赏官职诏书颁发。

    怀王大婚完了，科举也结束了，兰珏总算松了一口气，告假在家歇乏，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小厮道：“老爷可算醒了，张进士前来拜见老爷，在前厅等了半晌了。”

    连着两件大案，让张屏在京城里颇有点小名声，不少人都抻长了脖子看他的脸，指指点点议论道，这就是那个白捡了一个进士做的，卖面条的扫把星。

    张屏愣了愣，杜梦蘅很满意他的表情，更小声地道：“此事满朝皆知，前两天，怀王殿下大婚，听说根本连新房的门都没进，第二天就去了暮暮馆。”

    邵知县却不能释怀，他听说了张屏会办案，老师是刑部尚书陶周风，正因陶周风的力荐，才能替补上进士，后台很硬了。张屏是得罪了怀王殿下，但朝廷总不能让一个进士一直做县丞，起码要升一升，这一升……可不就第一步升成知县了？

    巡游完毕，进士们到皇宫中领御宴。张屏虽是倒数第一名，但众进士都知道，他与兰侍郎交情不错，得皇上青睐，现在更做了陶周风的门生，都待他很是客气，主动与他攀谈。

    二甲三甲或留用朝中，或外放地方，官职都比以往优厚，起码在州府任职。唯独末名张屏，外放沐天郡宜平县县丞，从七品。

    朝廷中有了风言风语，说是从宫里的宦官们那里得来的闲话——张屏在领御宴的时候，大不敬地多看了怀王的腿几眼，犯了蛟颜，才会有这般结果。

    他尚不能太确定，便只泛泛地说：“县丞这个官职是有些小了，不过，先在这样的职位上磨一磨，来日回到朝中，亦多一些经验。”

    不过，怀王的腿……

    张屏陷入深思。

    陶周风的伤口上被撒了一把盐，呵呵笑了两声道：“还太年轻嘛，总要历练历练，这是圣上和朝廷栽培的苦心啊。”

    就在今天下午，王砚汇报完公事，像不经意似的说了一句：“大人，下官听说，那张屏做了你的学生，怎么外放到小县去了，好像连知县都不是？”

    邵知县叹了口气：“尚书大人都写了亲笔信，本县实在不好不照顾张县丞啊。”

    兰珏一时迷惘，今天是新科进士拜见老师的日子，但是本届科举没有哪个考生算他的门生，这个张进士……

    兰珏皱眉道：“你该去拜见陶大人。”

    陶周风留张屏吃了个晚饭，说了一句今天最发自肺腑的话：“好好干，你做出的政绩，朝廷不会看不到，老师等你尽快回到京城。”

    兰珏心中不以为然，柳桐倚是状元毫无悬念，榜眼的那名试子的卷子虽然由他荐出，但他是礼部侍郎，主审是他的上司龚颂明，按照例制，此生会算成龚尚书的门生。

    他拖着一条腿慢慢地走，眉眼中带着恹恹的倦怠之色，他察觉到张屏的视线，便向其扫了一眼，张屏垂首躬身，那人淡漠地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

    宜平县的知县姓邵，名志通，四旬有余，已在宜平县任上做了六年。

    状元柳桐倚赐封大理寺断丞，正五品。

    果然是张屏，兰珏到了前厅，就看见张屏在厅中站着，桌上摆着两盒月饼、一筐石榴，是他带来的礼物。

    陶周风不愿意这么想。

    邵知县拿着这些东西，果然有几分喜悦，这个进士，起码懂些眼色，会来事，不端穷酸傲气。

    娘的，显示清贫么？能别这么做作么？你当本县是二傻子么？

    但是大家因为这个官职，都在同情他，安慰他，他就只能不吭声，默默地满足。

    邵知县安排了一顿丰厚的接风宴，许久没有见到肥油的张屏和陈筹脸上油起了几个大疙瘩，连连跑茅厕。

    “臣等叩见怀王殿下。”

    王砚哂笑一声。

    八月十一，新科进士正式放榜，八月十二，进士科三甲游街。

    他自知不太会说话，也不太会和人打交道，但在朝廷里，这两样很重要。

    陈筹只得又去把酒席退了，还好酒楼老板知道原委，很同情张屏，只收了陈筹六十文的退订钱。陈筹从头到尾不敢让张屏知道，只能自己暗暗心痛。

    那份礼并不重，只是几色果品，一方古砚，来送礼的是个打扮朴素的仆役，说是张屏远亲的家人，受张屏所托，即日来上任，先替他来向邵知县问安。

    张屏点点头，兰徽大喜，小声道：“那等你来的时候，我爹爹和吴先生不在，你再跟我讲。”

    差得动那样的家人，砸下尚书大人的亲笔信，居然坐一辆破驴车来上任！

    张屏躬身道：“请大人吩咐。”

    榜眼蔡贤章赐封吏部主事，从五品。

    沐天郡紧挨着京兆府，当年本该是京兆府的一部分，但有臣子向太祖皇帝进谏，道京兆府太大了，不好管辖，于是就割出了一块，单成了一个州郡，把原本要做京兆尹的一位官员派去做了知府。知府想着自己原本应是京兆尹，郡中的百姓觉得自己原本应是京兆府的人，都诸多不忿。知府上表朝廷，含恨把此郡命名为了沐天郡，即做不成京兆府，也最能沐浴到天恩的意思。

    兰珏等了一下，张屏嗯完之后，就没有下文了。

    兰珏走到近前，那身影躬身：“学生告辞了。”

    张屏说：“哦。”

    他缓声道：“如果陶大人不留你在尚书府吃饭，你晚上就过来吃吧。”

    张屏道：“我觉得，挺好的。”他来考科举，本来也没想做大官，干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兰珏浮起一丝笑：“不必如此客气，回去好好准备，殿试时，莫太紧张，应答自如便可。”

    就好像吃面，他佩服那些连喝面汤都喝得没有一点声音，跟品香茶一样高雅的举止，不过自己吃面条，他还是喜欢吸溜着吃，呼啦呼啦啜啜面汤，再嚼一头蒜，嘎嘣脆的，吃得香。

    皇帝会让张屏添补上榜，不让兰珏做张屏的老师，兰珏早已料到。兰珏眼下在朝廷的官员中，仍算年轻的，资历浅，倘若皇帝想着力培养张屏，定然会给他找一个名声好、威望高的老师。

    会试选出的三十人，末名的马廉遇害，只剩了二十九人，不甚吉利，永宣帝命礼部在榜单上添补一人，经代替礼部尚书龚颂明主持阅卷的刑部尚书陶周风“极力推荐”，添补者定为西川郡考生张屏。

    他不指望张屏会说，提携我的人是兰大人，在我心中，兰大人才是我的恩师。

    老车夫慢悠悠道：“原本有。”

    小厮道：“没，在院子里等了半天了。”

    宜平县是沐天郡中紧挨着京兆府的一个县，虽然小而穷，县里的人却都自视甚高，假如当年画郡界的官员手一抖，说不定大家就是皇城根的人了。宜平县的人都坚信，有朝一日，他们一定会回归京兆府的怀抱。

    吴士欣知道张屏是被后来补上去的，这次殿试恐怕也只能吊在榜尾，兰徽这么口无遮拦地说，可能会伤了他的自尊，赶紧岔开话题道：“唉，张兄高中真是令小弟羡慕。三载之后，小弟才能参加科考，希望有张兄这般的运气。”

    兰珏不由得心想，此生于人情世故上，实在太欠缺了。

    实在是疼得有点憋不住了，他小心翼翼地问张屏：“兰侍郎……陶尚书……不都是挺大的官么，怎么就……”

    吉报还未发出时，兰珏就已经收到了消息，回府把张屏叫到厅堂，道：“不管殿试成绩如何，你都已经是进士，陶大人是你的老师，再留在我府上，有些不方便。明天吉报就会送到小耗子巷，你今天收拾东西，搬回去吧。”

    园中的众人已都跪倒在地，张屏也跟着在原地跪下。

    永宣帝有意喜上加喜，把今科殿试安排在怀王大婚之后，八月初十。

    所以这个县丞很合他意。

    兰珏噙着微笑听，眉头跳了跳。

    宜平县离京城实在太近，驴车东倒西歪走了两三天，就入了沐天郡地界，即将到县城。

    这礼其实是兰珏让人送的，张屏初去上任，必定要向顶头上司知县大人表点心意，但像张屏那般不开窍，就算提醒了他，恐怕他也根本不会送，或送不起，就算买得起，送了，怕也送不对东西。

    属下主簿劝他道：“大人不必忧心，听闻这个进士与别的不同，是之前上榜的一个人死了，赶着怀王殿下大婚的喜事，皇上怕不吉利，拿他补上的。领御宴时，此人不知眼色，盯着怀王殿下的疾腿看了，便被发放这里。”

    怀王乃永宣帝的堂叔，在永宣帝亲政前曾代摄朝政，因此这场婚事，办得格外奢华隆重，围观的老百姓都说，即便皇上大婚，也只能这么排场了。

    他再从这里那里那里这里的层面上逐一剖析，把县丞剖析成了本朝最前途无量的官职，暗示朝廷要把张屏栽培成最粗壮的那根栋梁。

    张屏被封了这样的官职，陈筹异常惊讶。

    张屏穿着进士袍子，胸前绑着一朵红花，慢吞吞地骑马尾随在巡游的进士队伍最末。陈筹站在路边的人群中替他欢呼了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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