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后快过寿辰，兰珏连接几天忙到天黑才回府。

    只是，拿到了这摞东西，本次科考，必定要清清寡寡，不可沾半点油腥了。

    他笑了笑，转身离去，临行前道：“也罢，这场误会，的确是我一时多心。你叫张屏？若是在学问上也像你的眼神这般好，说不定用不了多久，你就能与本官同殿为臣。在此之前，如有机会，我再来尝尝你的面。”

    兰侍郎这几日颇躁得慌，科考将近，携着这个那个到他府中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但朝廷最近要清正吏治，御史台中的那些清流们写的弹劾奏折中，本本皆有他的大名。不外乎说他收受贿赂，弄巧钻营，贪赃枉法成性，以权谋私专精。倘若主持科考，必定会把那样这样对不起皇上和社稷的事情干尽，腐朽国家的根本，蛀蚀朝廷的大梁。

    那书生一副喜好结交的模样，立刻拱了拱手：“承蒙垂问，小弟陈筹，敢问兄台贵姓，可也是今科试子？”

    回到府中，兰珏随便问了问内府管事最近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物。管事的说，都是那些来送礼的人罢了，没什么可疑的。

    兰珏叹了口气：“怎么就手滑了，糟蹋了张兄的好面，连带打了你的碗，实在惭愧。”从袖中取出钱袋，随便抓了一把铜板丢在桌上。

    这天傍晚，他回府稍早，脱去官服，又换上一件半旧衣衫，踱出了府。

    兰珏袖手站在旁侧，不由得想，这件事，算是桩笑话，因此却见识到今科的试子中一个有趣的后生，倒也不坏。

    兰珏道：“此事孰是孰非真不便说，固然屋主于张生有恩，但若张生不喜欢他家女儿，硬逼着娶也不大好。”

    试子之间，向来倾轧严重，看来这张屏是触了什么人的晦气，有意借此打压他。

    他已不在兰府外的树下了，兰珏朝那棵树瞧了瞧，决定先等一等。

    兰珏道：“的确是想不到竟去干这个。”

    兰珏在一旁瞧着，待那书生坐定，与他搭话道：“这位仁兄……”

    这么一说，兰珏倒觉得可疑了。

    兰侍郎心中郁结，便换了便服，独自出门走走，散一散闷气。

    兰珏愣了一愣，不知怎么的，竟有些想笑：“你那天既然猜到了我是谁，为什么不把这事和我说？”

    又一名褐衣书生便接着说，因为这张屏已经走投无路，据闻他刚到京城时，赁下一间破屋居住，屋主做米铺营生，觉得张屏忠厚老实，便不收他房钱，还周济他三餐，只让他在店铺内算账。那店主只有一个女儿，与张屏同在店中进出，店主有意招张屏做个入赘女婿。谁料他执意不肯，那女子还差点寻了短见。

    今上着人把其中几份淋漓尽致的折子略去人名，誊写一摞，送给兰珏，最上面压着一张朱砂笔题字——“朕信兰卿，定能为朝廷甄选贤才，办好今科”。

    兰珏有意沉吟片刻，道：“或许，这位张兄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不敢有家眷牵挂，也未可知。”

    那蓝衣书生似笑非笑道：“只可惜我们不会投胎，姓不了柳和王，也没有万贯的财势，能迈得进兰侍郎府的门槛。”

    兰珏看着他把钱收进衣袋，道：“我刚才来的时候，你只肯卖给我素面，就是料定了我不会吃你的面？”

    面刚下锅，一个书生匆匆撞到摊前，一迭声叫：“我的张屏兄呦，你怎么还卖面呢？早说了今天有好事介绍给你，赶紧收拾回去，再有半个时辰，人家就到了。”

    兰珏微微笑了笑：“南池县，可是产大叶茶的地方？听说那茶搁在牛乳中煮了加盐巴最好喝，早先一些胡人爱的喝法。”

    兰珏扬起了眉，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兰珏走到摊前：“摊主，一碗面。”

    应该没有让谁家破人亡过……兰大人不太肯定地琢磨。

    一旁的矮桌都空空如也，可见这面摊的生意并不算好。兰珏随便在一张桌边坐下，桌上放着醋壶、辣椒碟儿，还有一个小碟中放了几头糖蒜。

    蓝衣书生道：“曹兄太厚道了，张屏是嫌那女子腿脚不太灵便，他念着自己倘有高中一日，有这么位夫人不体面罢了。那女子寻了自尽，他也没去探望。这事传得十分广，众人从此都鄙薄张屏为人，他的名声算是毁了。还有那好管闲事的，说他如果高中了，便把这件事捅到怀王面前去。只说他讥讽跛子，他今生就别想再有出头之日。”

    兰珏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暮色之中，张屏拄着扫帚站着，如同荒野坟头边，一棵孤独的酸枣树，带着幽幽的苍茫，直视着兰珏。

    兰珏沉默地站了半晌，开口问：“你怎么知道我看见了你？”

    兰珏含笑道：“正是，小弟曹玉，是南郡来的，刚到京城不久。”

    与几位书生作别出了茶楼，兰珏慢慢踱回府，思忖要不要着人查查这个张屏的来历，又觉得这么做未免过分多疑。

    笔迹犀利，仍有一丝少年稚气可寻，是皇上亲笔。

    一个瘦削的青年正掀开锅盖，拿着一把大铁勺在锅中搅拌，灰布长衫外系着一条破围裙，好像从鬼故事中爬出来的孤魂。

    张屏面无表情地走到桌边，垂眼看地面，缓缓蹲下身，捡起那颗荷包蛋。

    书生唉声叹气地拖了一张小板凳坐下：“你要是因这几文钱，让真正大好的生计飞了，才叫得不偿失。”

    张屏道：“兰大人看得见我，我就看得见你。”

    张屏收起棚子，推起板车，往家中行去。

    兰珏含笑听着，怀王乃是今上的皇叔，手握兵马大权，暂摄朝政。怀王少年时，骑马摔断了腿，右腿微跛。

    兰珏捧着这叠纸，只觉得手腕疼。

    兰珏向那摊位上一扫，只见案桌上放着一个浅篓，里面分明还睡着四五枚鸡蛋。

    京城清明，未得细雨，天色微阴。礼部侍郎兰珏从小角门中踱出了府邸。

    那蓝衣书生见他愣神，接着道：“曹兄也觉得卖面之事匪夷所思？”

    兰珏再问：“你又怎么猜得到我是谁？”

    他又把自己早年干过的风流事都想了一遍，即便算上他十六岁干下的第一桩韵事，也跑不出一个这么大的儿子。

    出了长巷，兰珏瞥见街边的一棵大树下，站着一个人，正直勾勾地看着兰府。

    兰珏道：“对，西边的酒，也烈得好，不像京城的，只管香绵了。”

    兰大人觉得，这个人一定不是来给他送礼的。他立刻把做过的亏心事都想了一遍，没想到有哪件能和这人对上。

    他托着荷包蛋，走到放净水的木桶边，舀了一瓢水，将蛋仔细洗净，放进一个碗中，拿了扫帚，把面和碎瓷扫进簸箕。

    兰珏讶然地道：“啊？原来这位摊主兄竟也是试子么？”

    青年抡着一根擀面杖埋头擀面，干巴巴道：“那边冬天冷，风比刀硬，喝这种胡茶能御寒。最冷的时候，还要再加两滴酒。”

    兰珏顺着他的话道：“那位兰侍郎，说不定并非传言中那么势利，方才我就见侍郎府门口站着一位黑瘦的仁兄，看打扮不像有财有势。”

    另一个青衫书生道：“吾有自知之明，只要能进三甲内，哪怕末名都知足了，前三之位万不敢想，随他是哪个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