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皇上年不过十五，手段已渐露端倪，今后越来越要打叠精神。

    钱财珍玩，络绎地送到眼跟前，却拿不得。退了，还要赔上许多小心，折却许多人情。

    “再加一颗荷包蛋罢，煮老一些。”

    兰珏说这话，多半出自真心，因为早年临街卖字的人中，就有他。兰侍郎年轻的时候苦过，特别能体恤这些穷苦的小青年们。可惜现在大都说他势利，实在是世人的误解。

    张屏慢吞吞道：“不挣，就没得吃。”

    兰珏哦了一声，不再提此事。

    陈筹顿了顿，望向张屏，露出惭愧慌乱的神色：“啊……是，是……张兄他家中贫困，权且为之，其实他学问很好，我们西川试选，他考了第三名，有些人时常诽谤他，曹兄不要听信。”

    蓝衣书生呵呵笑了两声：“他倒是想进侍郎府，只怕石头狮子都不让他进。看来曹兄真的是刚到京城，没听过该兄的大名。此人叫张屏，是西川郡来的试子，听说无父无母，城隍庙里长大，在乡绅捐助的义学中念书，居然被他考进了西川郡举荐进京的名录之内。只可惜因一桩事坏了名声，最可笑的是，竟在市集上摆摊卖面，丢尽我们读书人脸面。京中试子，就算和他同是西川郡来的，也没几个人与他往来。”

    但凡穿上官袍，谁没有一点子这种事儿。即便那些自诩孤高的所谓清流，也不见得多么干净。

    陈筹站起身，搓搓手：“张兄，时辰真的不早了，要不然我先去等着，就是巷口朝东那家茶楼里头，二楼包间儿已经订下了。你回去之后换换衣裳就赶紧过去。”

    兰珏起身相送，坐下时假装没留意，啪的一声，将面碗扫落，汤面泼了一地，连面碗也碎了，那枚荷包蛋沾着泥污，躺在残汤碗渣上。

    青年嗯了一声，一脸很不想加蛋的模样，但没多说什么。

    张屏放下簸箕，又回到桌边，从桌面上拿了八枚铜板：“面三文，碗六文钱一个，旧的，算五文。”

    陈筹果然毫不生疑，兴兴头头道：“真是巧遇，不知曹兄在何处居住。小弟与这位张兄是西川郡的试子，日后多多亲近，讨论些文章道理。”

    每次科考，是天下求功名的读书人的头等大事，也是朝中诸官的一件趣事。尤其是像兰大人这种凭借科举晋身的官儿，用林中老鸟的双眼看着这些拼命想挤进林子的青涩小雏们，揣度着他们的将来，有一种过来人的怡然。

    兰珏绕路过去，那几个书生走到一家茶肆外，正要彼此谦让入内，兰珏举步上前，拱了拱手：“几位兄台也是今科的试子么？”

    张屏没有回话，拿着抹布擦拭桌面。

    看这张屏的言行举止，倘若能榜上有名，进了朝廷，清正廉洁的党林中，会发出一根峥嵘的新杈吧。

    几位书生都笑了，蓝衣书生道：“曹兄，你看到的莫不是一个穿破灰衫儿的瘦高个，有些山野乡土气的？”

    青年掀起眼皮：“只有素面了。”

    几位书生与兰珏彼此寒暄一番，进了茶楼同桌共饮，闲话些科考之事。其中一个蓝衣书生道：“听闻今科有柳老太傅之孙参试，看来三甲已定下了一位，只有两个位置可争了。”

    那书生哎呀叹了一声：“你就是连半文钱也舍不得少挣。”

    张屏抓起青菜丝下到锅里，在围裙上擦擦手：“正好先卖完这一份。”

    张屏道：“兰大人最近被弹劾了，不敢收礼。你穿着家常衣服从兰府出来，又不像家丁管事。”

    兰珏更加通情达理地说：“就连庙里的神仙还有人骂，何况我等凡夫。说便任他说，做就由我做，所谓各人顾各人。”

    兰侍郎把御批供上案头，右脑仁儿也开始疼。

    陈筹搓着手连连点头：“曹兄说得太好了！”见张屏端着热腾腾的面碗过来，侧身让开路，“可惜今天小弟与张兄有要事，不能与曹兄尽情畅谈，曹兄要得空，就去小耗子巷，我和张兄就在最里头门朝北那小院里住。”

    那人约二十来岁，身量颇高，瘦骨嶙峋，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破旧长衫，皮色黄黑，两腮凹着，眉头皱着，一双饿鹫般的眼紧瞅着兰大人的家门口。

    手指瘦而长，声音板板正正。

    街道上，来来往往多是儒巾长衫，一派临考气象。兰珏绕到一条小街口，一面老墙下，四根竹竿挑着个简陋的棚子，炉灶在棚下升腾着迷离的白烟。

    陈筹又歉然向兰珏道：“曹兄，对不住，真不是催你的意思，你慢慢吃，我先走一步了，你要是觉得这面好，以后多光顾光顾张兄的生意……”连声道了别，走了。

    兰珏颔首：“是，是。”

    青年嗯了一声，抓了把面粉撒在案板上：“西川郡南池县人。”

    张屏垂下眼皮：“本来也没多大的事，一点小钱，是我跟门房的账目，与兰大人无关。再说，我要因为这点事，告诉了兰大人，他们不忿，也要修理修理我，我做的是小买卖。”

    他府上的门房一向谨慎，就算一只苍蝇在门前多绕几圈，他们都要揣测是否苍蝇腿上被刺客装了毒针，没道理留意不到张屏。

    张屏堆好板凳，兰珏的身影已转过街角，余下一抹长长的背影，在旧砖墙上拖曳而过。

    青年没接话，埋头切面，刀在案板上咚咚作响。

    兰珏道：“士农工商，都是社稷的根本，本无高低贵贱。听说朝中的大员们，早年未发迹时，亦有过临街卖字，破庙存身之事。卖面与卖字，有什么差别？许多人都写得一手好字，却不能像张兄这样，做得一手好面。”

    管事的又道：“老爷你出去的时候，我们在后面跟着，看见过一个穷书生在门前站着，特别留意了一下，估计是个送不起礼的穷酸，站了一时，他就走了。”

    弹劾折子上的这些罪状，大略地说，他都沾上了，但往细里说，又都夸大太过。

    兰大人其实已不算年轻了，但自恃保养得当，朝中同僚亦常赞他翩翩好似二八年少，故而与这些小后生论交攀谈，自称一声小弟，老脸不红大气不喘。

    但那青年执着地望着兰府的身姿实在让兰大人瘆得慌，恰见对面街边走过三四个书生。这几人转头看见了那青年，顿时哂笑几声，低声议论了几句。

    陈筹又笑起来：“是了是了，曹兄这才是真正道地的见解，可惜不是人人都像曹兄这么通情达理。”

    几位书生都又笑了：“看来曹兄爱看西山红叶生之流写的那些传奇话本，猜出江湖悬疑来了。”

    兰珏颔首，挑起一筷子面，自然不会入口。

    兰珏道：“摊主是西北一带的人罢，那里吃面好放醋，京城倒是少有这种吃法。”

    兰珏正要离开，张屏端着簸箕起身，忽然道：“兰大人，这碗面里没有毒。”

    张屏埋头收菜板，应了一声。

    “兰大人，我去你家门口，不是跟你有仇。你家门房吃了我的面，没给钱，我那天是去要账。”

    这么多年看了这么多人，兰大人对自己的眼光尚有几分把握。

    兰大人听得这人惨淡的身世，心中些微发虚，又不禁回顾回顾那些背地里干下的事。

    科考临近，司部衙门平添许多公务，朝中又接连要办几件大事，怀王即将娶妃，太后快过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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