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可是，晚一点的时候，他还是走了。

    齐唐又看了一下表，四十分钟的时间就这么乏味地过去了。

    “晓彤，”齐唐往后退了一步，“都过去了。”

    在他们浅薄的世界里，只有一些简单粗暴的原则。

    在他重新躺下之后不久，徐晚来连续发来了三条信息。

    齐唐没有反驳，也没有动怒，他只是有些恍惚。

    他很想告诉乔楚“我已经想明白一切，只是还需要一点儿时间”，或者是说服她“我和她之间已经不同于以前”。

    阿超点了支烟，声音不大，语速很慢，但确保在座的每个人都能听清楚：“小楚，你跟我们就不要见外了，有事就直说。”

    撞过电线杆的人，都会记得那根电线杆。

    她挣扎着坐起来，拧开台灯，看到墙上的挂钟，凌晨四点。

    齐唐从来不怯于承认，自己辜负过一些人，伤害或是亏欠过一些人，可是唯独对Frances，他问心无愧。

    “是呀，那就见个面嘛。”Frances满意地笑了，齐唐啊，这一套对你还是管用。

    这个动作，让齐唐有些猝不及防。

    时间在这里好像过得比别处要慢。

    这一点，乔楚已经明白了，可是闵朗还不明白。

    “和她无关。”

    齐唐沉默了，他有点儿摸不透Frances的心思。

    现在，他很想去见叶昭觉，迫不及待地想去。

    阿超又点了支烟，他只说了一句：“你放心吧。”

    齐唐回过身，怀着一丝警惕和一丝不安，他不知道她又想要干什么。

    这其中的是非曲直，乔楚自然没有向阿超他们讲清楚，她只是给了他们Nightfall的地址。

    她边说着，边伸出手，从桌面上一路缓缓地滑过去。

    “闵朗，我不是非要你和我在一起，”她忍着心里的剧痛，平静地说，“但是你不可能同时既选择我，又选择她，你明白吗？”

    深秋的凌晨，暴雨过后，空气里充满了冷冽的味道。

    乔楚笑了笑，心里有种暖融融的东西，这种东西让她有点儿想哭。

    Frances被齐唐说的话给深深地刺痛了。

    随着清脆的碎裂声响起，他感觉自己从长久以来的桎梏之中解脱了。

    过了一会儿，乔楚感觉到闵朗又重新躺下，从背后紧紧地抱住她，吻她的头发。

    顺着街头一直走到街尾，不出意料，乔楚看到了那家早餐店。

    看到第二条时，闵朗已经意识到，徐晚来已经失常了。

    中午在饭馆里，乔楚笑着嘱咐众人：“都不要讲客气啊。”

    阿超把烟蒂丢在地上，很为难的样子：“女的啊……不好吧，我们还是没那么坏啊。”

    他自己不提，别人也不敢提，于是这个名字这个人就成了某种禁忌。

    外婆从来也不多问他父母的是非，只说自己家饭菜做得太多了，自己和乔楚吃不完，叫他来帮忙。

    谁都没接话，都在等她自己把话说完。

    遗憾的是，这颗糖未免也太小了，甚至不够甜到天亮。

    “他出轨。不奇怪呀，男人不是都这样吗？”Frances耸了耸肩膀，很无所谓的样子，像是谈论天气，超级市场的货架，或是一顿不够美味的晚餐。

    挂掉电话，早餐店老板娘正巧看见了她：“呀，是小楚啊，好长时间没见你了，越来越漂亮啦。”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那端的人嗓门很大：“你在哪儿呢？”

    此刻的乔楚，并没有意识到，命运已经渐渐露出狰狞的面孔。

    他们混得虽然不怎么样，但都挺有骨气，从来没找她帮过什么忙，即便是在她最风光的那个时候，钱多得都不知道要怎么花的时候，他们也没想着要占她一丁点儿便宜。

    外婆去世之后，她与这条老街的缘分其实也就终结了，是因为这群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发小还住在这里，她才会偶尔回来看看。

    多年后，小女孩穿过白色的蒸汽，离开老街，头也不回地闯入万丈红尘之中，她懂得了生之可忧，死之可怖，也一并懂得了成人世界里那些算计，周旋，和欲望。

    也许是那一刹那，他的表情，眼神或是气息，泄露了秘密，乔楚望着他，心里一片雪亮。

    她难以置信，那个让她难以置信的推断已经到了嘴边，但她不愿意说出来，仿佛只要不说出来，这个推断就不会被证明。

    阿超有点儿疑惑：“又不伤害她，又要教训她，那怎么弄？”

    小爱伤心，父母失望，朋友们痛心疾首。

    久而久之，“老街”成了它约定俗成的名字。

    “和你无关。”齐唐有些愠怒。

    闵朗依然站在墙边，沉默着。

    藏匿在茂密植物群中的单薄身体，因为负荷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巨大震撼，而微微地颤抖起来。

    “你等等。”

    这些年，他一定有过不少年轻貌美的女伴，他的人生一定增添了丰富的情感经历，情爱这回事，他大概早已经免疫了。

    多年后，还是同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嘴唇一张一翕，往事重提，却字字句句都满怀恶意。

    这个时间，大概也不会有其他客人来。

    当闵朗从她怀里抽出自己的手臂，尽管他的动作是那样小心翼翼，可她还是敏感地立刻惊醒，见闵朗起身蹑手蹑脚地穿衣服，忍不住问：“你要去哪里？”

    他们只会在她偶尔心血来潮回来看看大家，坐在夜宵摊上，就着烧烤喝着啤酒的时候，拍着胸口跟她讲：“谁要是欺负你，回来告诉我们几个，管他是谁，男的女的，一定替你出头！”

    他们是她的发小，也仅仅只是发小，她成年后的生活，和他们几乎没有交集。

    最后，握住了齐唐的手。

    时间回到下暴雨的那天夜里，闵朗的意外出现，对她来说，就像是生活在悲惨世界中的人忽然捡到了一颗糖。

    她挣扎了一会儿：“你走吧，不用你管我。”她知道这个时候逞强毫无意义，可是她忍不住非要这样讲。

    可是“最后一次”这种话，听起来实在太虚了。

    气氛有点儿冷。

    “你爱她吗？”Frances又问。

    她还记得，小时候冬天的清早，她拿着早餐钱，走到店里，指着摞得比自己还高的蒸笼，叫老板，“我要买包子。”

    “这样就行了？”阿超歪着头笑，拍了拍乔楚的肩膀，“这样你就出气了？”

    他们约在了那间不对外营业的私人咖啡馆，也是在这里，齐唐曾郑重地向叶昭觉表明心迹。

    这里原本就只有五张桌子，现在又增加了一些大型绿植，三百多平方米的面积被分割成几个隐秘的空间，每一片小区域都犹如一个独立的小丛林。

    他们一身匪气，举止粗鲁，没受过太多教育，眼界有限，没挣过大钱也没什么见识，平时和她来往得也不多。

    齐唐一直在看手机，对面位子上的Frances则一直在看他。

    徐晚来一天不肯放手，闵朗就一天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她终于不能够再继续压抑自己：徐晚来，总该有个时刻，有些事情狠狠地教训你，让你知道你是谁。

    他甚至记得，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刻，是在Frances和她当时的未婚夫打完电话之后，他出于嫉妒，也出于赌气，故意呛她：“嫁给自己完全不爱的人，你不会幸福的。”

    这些年来，他在任何场合都绝口不提Frances。

    她也还是不明白，再傻的傻子，经历过那样的愚弄，挫败，总会吸取点儿教训。

    “她抢我……男朋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采取这个说法。

    齐唐有点儿不耐烦了，无论Frances是想要忏悔也好，或者如她自己所说的，“叙旧”也好，他都没有太多兴趣。

    她记忆中的老街和现在几乎没有分别，一排门面数过去还是那些小美容店、小诊所、家菜馆、理发店、彩票店、水果店，还新开了一间巴掌大的进口食品铺子，门可罗雀，老板整天趴在柜台后面玩iPad。

    齐唐懒得解释，随便吧。

    “嗯。”她点了点头。

    架一打完，他爸就出去打牌，他妈就收拾东西回娘家，双方好像都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儿子。

    “怎么可能，都是些陈年往事。”齐唐微笑着，一种充满了距离感的微笑，他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抽回。

    就像，没有人知道，命运兜兜转转，某些事情，仿佛又回到了起点。

    眼前这是真实的吗，自己曾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和她在一起，几乎众叛亲离。

    她变了许多，而老街没变过。

    听到齐唐叫自己的小名，Frances显然呆住了。

    反映到乔楚身上，那就是：“你有任何需要帮忙的事，我们一定义不容辞。”

    第二条是：“我现在在79号，你在哪里？”

    他说得干脆简洁又直接，就像面对一个喋喋不休的推销员，短短一句话就拒绝了对方所有的期待和幻想。

    “晓彤，一切早就过去了。”

    “你走吧。”乔楚笑了笑，关上了灯，房间里又重新归于黑暗，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累了，累得一个字都不想再多说。

    那个腼腆，内敛，慌张，爱她爱得不顾一切，任她差遣的年轻男生，已经在尘世的历练之中，长成了一个清醒，漠然，警觉的成年男性。

    “这不像你的风格呀……”Frances笑了起来，可是她的眼睛里却一点儿笑意也没有，“当年小爱当着那么多人问你是不是喜欢我，你可是斩钉截铁地承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