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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怪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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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个十字路口,第三个怪异的乞丐。

    众人请求疆提拿主意—今后怎么办?

    夏晓薇手足无措。

    “何物?”

    疆提手托着那只青铜兽钮莲花砣,眼前浮现出父亲的形像。宫里雁得意地用左手举起那只铜砣说道:“好好看着,千万别眨眼睛!”宫里雁旋下兽钮,放入太极玦,将兽钮扣在铜砣底部,轻轻地旋转。当那朵莲花绽开的时候,花蕊处的钻石璀璨夺目。那颗钻石实在是太大、太美了!宫里雁哈哈一笑,随手将那只绽放成莲花状的铜砣递给疆提,“这个给你当玩意儿吧!那个商人真是个笨蛋,这么好的钻石,居然弄了这么一个破玩意儿来配它!”疆提接过铜砣,照着父亲刚才的方法旋转接在底部的兽钮,莲花渐渐合拢。“小心!别弄坏了玉—那是钥匙。”宫里雁提醒道。

    乞丐突然开口,说的居然是桂家话:“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说我们的话?”

    沈默若有所思地取出李畋留在岜沙的那张牛皮纸。看那十四个字—“洞葬悬棺,二郎搜山。石门坎,小迷糊。”洞葬悬棺—是不是图中标记的黑点处有一处洞葬,而且洞葬里有悬挂的棺材?二郎搜山四个字有些不着边际。石门坎当然是地名。那么小迷糊呢?小迷糊会不会是一个人的名字?如果是一个人的名字,那么这个人肯定知道一些很特别的事情。推算起来,按这个人当年二十岁的话,现在也应该有八十八岁高龄了。

    “你要做什么?”沈默问。

    诺苏站在队伍中间,锦帽貂裘,好奇地看着慢慢走近的阿森。

    “唱就唱吧,我已经年近古稀,没几年好活了。年轻人,只要你能翻译,我给你唱一百遍都没问题。”怪歌何感叹道。

    被召集来的乞丐有二十多人,男男女女,有老有少。

    疆提为傅恒宽衣。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找小迷糊?他怎么死了?”沈默问道。

    “所以—这里没有人能听懂这支歌!所以—人们叫他怪歌何!所以—我必须见到他!”沈默挣脱夏晓薇的手,“我没事,只是被眼前的事震惊了,我们追!”

    “不!你不是。夏青才是,他说过,他会回来的。他说过,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就会把歌里的故事讲给我听。”

    傅恒沉默半晌,喟然长叹:“世事难料……也罢!只是你要答应我一条,倘若生的男孩儿也就罢了,如果生的是女孩儿,你一定要把她送到京城。我已经有三个儿子在身边,留一条脉在山野间也许就像你说的那样—未必是什么坏事儿。年羹尧的事例相去不远,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女儿则不同,女孩儿家骨肉娇贵,生来就是让人疼爱的,有多少也得放在身边。等长大成人,择个人家嫁出去。嫁得好坏,一半靠父母,另一半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古印地语?怎么可能?这里是中国!是石门坎!除了苗族就是彝族,怎么可能出现印地语?而且还是古代的!”夏晓薇质疑。

    对门坡,一片荒芜的草地,两处残垣断壁。

    夏晓薇仿佛突然回过神来:“你怕了?”

    沈默放下怪歌何,回首向夏晓薇说:“又死了一个。就死在我们面前。但我们到现在还对手的影子都没有看到!你还能奢望在揭开谜底之后我们能活着吗?”

    夏晓薇跑步跟上:“我说考拉,你不觉得这事巧合得过于离奇吗?会不会是个圈套?”

    “您能再为我唱一遍吗?我是夏青老师的学生,我能为你破译这首歌。”沈默看着怪歌何沧桑的脸。

    倘若贾亚希玛和疆提能够听懂彝族语言,这段历史也许要重新改写。可惜的是,他们两个分别能听懂印地语、桂家语、苗语乃至汉语,却恰恰听不懂彝族语言。

    “他是谁?”沈默的声音听起来好似来自一块石头。

    怪歌何突然问沈默:“年轻人,你到底是什么人?来石门坎做什么?对我说实话—你们不像是来旅游的。”

    “桂家人原本就是汉人,明末清初之际,随永历帝朱由榔逃亡到缅甸。后来在缅甸渐渐发展成为一个特殊的部落。”沈默突然停顿一下,问道:“唯一一个桂家人?老人家,您没有儿女?”

    “想好了?”

    战利品随后运进经略府。经略府大堂上,几只檀木箱一字排开。傅恒点头,手下开箱。无外乎一些金银珠宝之类。只有一件东西吸引了傅恒的目光,那是一颗硕大的黑色钻石。

    “不会是不能,大概是不愿吧!”沈默说。

    林涛也看到了沈默和夏晓薇,径直走来,一屁股坐在沈默身边,解下旅行包:“可算找到你们了!石门坎的几家旅店我都跑遍了,就是不见你们的影子,原来在这儿逍遥自在呢!”

    傅恒轻笑:“请女先生解卦。”

    沈默冷笑:“我想死个明白。”

    “危言耸听!江湖术士惯用的伎俩。你能帮我何事?”

    美丽的疆提成了傅恒大人的随营小妾。原来,疆提为了接近傅恒,很是下了一番功夫的。比如学说京话,比如了解傅恒的家事等等。她的想法简单而且幼稚—交战双方一方是自己的继母,倘若一方再成为自己的丈夫。有了自己这样一条纽带,战争就会很快结束。然后,再借助傅恒的势力杀掉吴达善为父亲报仇。至于贾亚希玛,疆提觉得自己已经亏欠贾亚希玛很多,认为只有一种办法能够稍作回报—那就是帮他找到那颗佛眼钻石。而要找到佛眼钻石,首先得结束战争。而所有这一切,都会因自己嫁给傅恒迎刃而解。

    疆提问清原委。

    沈默大惊失色:“老人家!你怎么了?”

    原来这帮人全都是桂家旧部,随宫里雁陷入孟连部落,又随囊占夫人杀掉孟连土司刁派春逃入孟艮。再追随囊占夫人由孟艮起兵攻打吴达善,启中缅战端。1769年2月下旬,清军先锋攻入孟艮,一番苦战之后,孟艮溃不成军。囊占夫人看大势已去,跳崖自尽。桂家旧部群龙无首,各自逃命。大战过后,桂家族人渐渐聚拢了二十几名男女。经商议,大家觉得缅甸地方到处战火纷纷,再无平静之处。有年长者提议回中国。因为这帮人的祖先都是中国人,只不过是随亡明流入缅甸。他们先是分头潜入云南,汇合后一路北上,茫无目的。这帮人原在桂家时,只知跟随大土司东征西讨,过惯了打打杀杀的日子。进入中国境内,却没有任何谋生的本领。啸聚抢掠又怕招来灭顶之灾,故而一路乞讨。无奈又不通苗汉语言,竟也没有乞丐的样子。只是呆呆地将手掌伸向路人。是疆提对贾亚希玛说的那句桂家话引起了注意,那名乞丐才对他们尾随不舍。如若不然,也许疆提就和这帮桂家人失之交臂了。

    林涛又看了看怪歌何颈部的那支箭,而后猛然转身向山坡上跑,在大约五十米的地方,林涛停下来。袖珍手电筒的光亮下,一块刚好适宜做掩体的石头下面,青草有明显的践踏痕迹。林涛举着手电四处照着,没有发现任何踪迹。“奶奶的,真是好身手!”林涛不知是骂是赞地说。

    早已经饥渴难耐的人们一听此话,蜂拥而冲,将那匹接近垂死的马团团围住。有性子急的抽出腰刀,胡乱在马身上划开一道血口,直接俯在马身上吸吮起来。更多的人效仿。人们仿佛完全忘记了瓢泼似的大雨。行动稍微迟缓的人落在外面,开始对里面的人进行撕扯,乱作一团。一群争相匍匐在马身上吸血的人,怎么看怎么像一群野兽。

    第三个乞丐尾随着贾亚希玛和疆提。

    “我们在苏科寨教堂凑合了一夜,今天刚刚到石门坎。”夏晓薇说。

    “扯谎!准是你小子捣鬼!”沈默说。

    听了这番话,疆提仿佛看到自己精心构筑的前景在眼前一点点虚化、一点点剥落,呆呆的,说不出话。

    “何猛!疆提不见了,快,快帮我找到疆提……”囊占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贾亚希玛的拳头绝望地捶打着墙壁,墙壁上,渐渐出现斑斑血迹。

    “只要能报得父仇,倘得大人不弃,小女愿奉箕帚。”

    “别说了!”沈默喝止林涛,转向夏晓薇,“我明白了!这是一个套儿。抓紧吃饭,吃完饭去旅馆再说。”然后向店家挥手,“老板!来三份米饭!”

    “大人不曾亏了疆提,是疆提亏了大人。大人可记得当初疆提入营时所说的话?疆提以为能帮助大人平息战事,可是疆提不仅没有帮到大人,如今反倒成了大人的累赘。大人呼我为夫人,其实疆提知道,疆提根本不是夫人。夫人正在京城等待大人凯旋呢!疆提不过是山野村妇,这一段姻缘已出于望外,又岂敢生非分之想?再则,大人临阵纳妾,回京后又怎么向皇上交代?请大人三思。”

    怪歌何的歌声似乎有着非凡的穿透力,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具有极其顽强的生命力。歌声在山峦和林海中回荡,哀啭不绝。

    沙漠玫瑰的香味越来越浓。贾亚希玛走过易元吉和他妻子的房门,走向隔壁的烛光亮处。

    怪歌何的歌声已经听不到。

    幸而,贾亚希玛他们所在的位置已经远离崩塌的山体,算是侥幸逃过一劫。但是,一夜之间,周围的地貌已经发生了地覆天翻的变化。他们所来之处的山口已经被彻底封堵。从此,贾亚希玛和二十七名桂家男女被幽闭在乌蒙山深处。

    “怕先生怪罪。”

    石门坎地处滇黔交界处,地僻天高皇帝远,水恶山穷三不管。作威作福的是彝族土司,受苦受难的是苗族百姓。

    “阿爸!”弃儿又叫。

    艾西瓦娅看到床边散落的几朵黄花—那是剧毒的断肠草。艾西瓦娅沉默良久,没有哭,甚至没有流泪。只是默默地捡拾那些散落的黄色花朵—阿月采集了太多的断肠草,那些花儿足以毒死一头牛。

    其实,贾亚希玛干与不干都没什么两样。就在疆提找到贾亚希玛的当口儿,宫里雁的城堡里已经乱作一团。各人自顾收拾细软逃命,无暇顾及其他。只有囊占夫人发觉了疆提的失踪。

    “可是,我不想再相信任何人。”怪歌何的语气是一种超越沧桑之后的平淡。

    秃顶黑獐手中举着一个望远镜—边老四送的稀罕玩意儿。视场中,丑陋的阿月在狂奔。秃顶黑獐骂道:“奶奶的,是那个臭麻风!都给老子撤回来!”

    门里门外,两个人都惊呆了。片刻的迟疑,两人迅速扑进对方怀里,死命地拥抱。仿佛一松手对方就会消失一般。各自的泪水很快打湿了对方的肩头。

    贾亚希玛接过白鱼儿,却不知道怎么用,眼睛看着疆提。

    “灵不灵一试便知,先生何不试卜一卦?”苗女将三枚铜钱轻轻一推。

    1758年3月8日,腊戍之战。在与翁藉牙殊死对决中。罕底莽和宫里雁节节败退。两天两夜的激战之后,木邦失陷,罕底莽战死。宫里雁带桂家男妇共计二千余人落荒而逃。

    疆提叩首:“疆提一定照大人的吩咐去做。”

    “怎么了?”夏晓薇问。

    贾亚希玛接过水袋说:“请大家自便吧!”

    贾亚希玛不再出声,只是仰天大笑:“哈哈……这就是命!这就是命!”

    “还有,你们到苏科寨也不对呀!苏科寨是石门乡最偏远的寨子,你们干嘛舍近求远?”林涛再一次提出质疑。

    怪歌何看着夏晓薇问沈默:“她是谁?”

    “夫人可曾记得答应过我的事情?”

    遍体伤痕,满脸血迹。贾亚希玛抓住楼梯的扶手,支撑着全身的重量,喘息着。

    马队穿过一片平塘,再次进入绵延不绝的大山。

    又是一个十字街头,又是一个乞丐。平伸右掌向路人,沉默不语。这个乞丐比先前那个更年轻一些。但二人的神情却是惊人地相似。虽为行乞之事,却不发求怜之声。摆明了一付英雄落难的样子。

    贾亚希玛狠狠地咀嚼着食物,咽下:“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你是我的人质,我还要用你换回那颗佛眼呢!大土司死了,还有土司夫人呢!我们去找土司夫人,也许她知道佛眼在哪儿。”

    怪歌何在焚烧纸钱。

    烛影摇红。

    这是一家非常简陋的旅社,说是旅社,其实不过是几间普通的民居而已,房间里的摆设也简单的很。两张床,一只小柜,一个暖壶,两只脏乎乎的瓷杯。价格也倒便宜,十元包间。

    战端既开,兵连祸接,生灵涂炭。而始作俑者吴达善却置身事外,毫发无伤。这种结果是疆提不想见到的,她想象之中的复仇之战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承受极限。

    “你得到石门坎去问。”老者说。

    怪歌何的歌声依然在山间萦绕。

    整整四个小时,从苏科寨到石门坎,沈默和夏晓薇追了一路,可就是没能看到怪歌何的影子。他们两个从一大早就没吃东西,又走了三十多公里的山路。到石门坎的时候早已是饥肠辘辘。便走进那家唯一的汉族餐馆。小店不大,几张平常的桌椅。因为不是赶场日,生意也比较冷清。店家递过菜单—无非是一些家常小炒。沈默胡乱点了两个,便催着店家上菜。

    丈夫的出现让妻子放下心,手中的木棒滑落,地板发出沉闷的一响。

    山再高,高不过双脚;

    贾亚希玛说道:“既然大家好不容易才聚到一起,就断无再分开的道理。现在,要紧的是先找个能立足的地方。”

    “我不是,你知道的。”

    老者很诧异地看沈默:“你居然知道怪歌何?”

    疆提立即说道:“他是我的丈夫,也算是桂家人。如果你们认我这个主人,他同样是你们的主人。”

    沈默自言自语:“第三只虫子!”

    沈默想了想,说:“也许,到最后,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

    人群中,疆提呜咽、挣扎。

    1769年1月18日,大理。清晨,薄雾弥漫。

    “把马杀掉我们还怎么跑?”有人质疑。

    疆提从小万年脖子上拿起那只黑鱼儿,试图取下,但又迟疑不决。思量片刻,又将那黑鱼儿放进襁褓。低头吻了一下小万年粉嘟嘟的小脸儿,起身拎起自己的包裹,对着贾亚希玛狠狠地说:“我们走!”

    苗女一一记下卦象,沉默不语。

    “大人平日的赏赐已经足够疆提半生所用。倒是有一件东西,疆提想向大人求取……”

    贾亚希玛和疆提加快步伐,从乞丐身边走过,再不敢抬头去看那乞丐的模样。

    沈默牵着夏晓薇的手,奔跑。

    1765年秋天,在刘藻自杀之后,贾亚希玛和疆提决定南下投奔囊占夫人。他们离开了大理城,走到滇缅边界。只是两军交战之际,他们却无法靠近前沿。二人在畹町附近又延宕多时,万般无奈。感觉南下无望之后,二人又决定北上。疆提想的是复仇。贾亚希玛想的是佛眼—既然宫里雁死在吴达善手上,说不定佛眼也会落在那老匹夫手中,贾亚希玛甚至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这一点。

    苗女端坐不动:“来者生死未卜,还有心思坐吗?”

    傅恒一下呆住,他万万没有想到疆提要的是这件东西,支吾道:“这个……这件东西已经登记造册了,是要呈献给皇上的。你再选点别的好不好?”

    易元吉的妻子突然冲进来,扑通跪倒在地,不住地叩头,嘴里反复念叨一句话:“求求你们,把孩子留下。求求你们,把孩子留下……”

    夏晓薇拿出手机,准备录音。

    疆提说:“这只是一半,另一半我留在了岜沙。在小万年的身上。”

    沈默略一沉思:“走!去柏格理和高志华的墓园。”

    “这是自然。吴达善不仅是你的仇人,也是大清的奸臣。此人不除,天理难容!我是说在生活方面,夫人还有什么需要?……傅某一旦进京,怕就难以周全。”

    “依卦象,先生内有难言之隐,外有血光之灾。内外交困,凶险至极。”

    易元吉的妻子并没有睡着。楼梯上的异响让她警觉。她顺手抄起一根木棒,屏住呼吸。从门缝里向外面观望。

    一支火枪在暗中瞄准贾亚希玛:“你是什么人?”易元吉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本来易元吉已经醉倒,睡醒一觉之后酒劲也消了不少。恍惚之中听到了妻子的动静。猎人特有的警觉让他蓦然清醒,悄悄地摸了枪跟了出来。妻子看到的,他也都看到了。

    “嗯?”阿月隔着篱笆看艾西瓦娅。

    宫里雁兵败如山倒。

    沈默笑了笑:“正视死亡并不是害怕死亡。好了,我们不再讨论这种形而上的东西了,准备下一步的行动吧!”

    怪歌何就像一只讨厌的蚊子,不想看到它时,它一直在你眼前嗡嗡个不停,一旦你想拍打它时,它却鬼魂般的消失了。

    林涛机警地跑向高处,四下了望。

    夏晓薇看着沈默:“我觉得……林涛说的有道理。”

    1753年8月13日,在宫里雁的城堡里,贾亚希玛见到了雍容华贵的囊占夫人和美丽可人的疆提小姐。囊占夫人在听了贾亚希玛的故事之后,决意要帮贾亚希玛,答应劝说大土司宫里雁归还佛眼。贾亚希玛如释重负般的离开城堡,一心一意地等待着囊占夫人的消息。不久,囊占夫人也设法让贾亚希玛以调香师的名义随时出入土司城堡。

    “老人家,我说过,我是夏青老师的学生。”沈默回答。

    第二年秋天的一个早晨,阿月在给青菜浇水。

    一截红而短的东西刚好插入怪歌何的咽喉部位,血一点点流出来。

    众人迅速躲进一块巨大的岩石下面,那块岩石勉强能遮蔽一下越来越大的雨。二十几个人也顾不得男女,顾不得体统,大家挤在一块相互取暖。但那些马儿可就苦了,只能任凭风吹雨淋。

    “不!教授对于古印地语造诣高深,我哪能望其项背!”沈默回答。

    艾西瓦娅二话没说,拉起弃儿来到院子里。

    店家上菜,离去,一言不发。

    行刑台上,一名刽子手红帕缠头,手握钢刀,赤|裸着上身,健硕如罗汉一般。

    “你不能。要杀,先杀我。”

    钥匙,钥匙。疆提先将铜砣放进一个包裹。然后摊开另一只手掌,一黑一白两条小鱼恰恰是一幅太极图。黑白双鱼的太极点处各有小孔,有红绳穿过。黑白双鱼分开,白鱼挂在自己项上,黑鱼套在小万年稚嫩的脖颈上。

    “为什么不行?我和你,原本就没关系。你收留我,做假夫妻,那些人也没有白找你,他们给了你银子的!”疆提说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现在就想见到怪歌何。”沈默说。

    “比如?……”沈默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夏晓薇。

    消息传到北京,乾隆皇帝震怒,派自己的内弟傅恒经略云南。

    沈默三人在怪歌何身后站住,沉默不语。

    犯人昂首,甩发,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大土司宫里雁一脸的桀骜不驯。

    林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脸的无辜和茫然。

    对门坡上,阿月的草房和它的主人们就这样奇迹般的逃过了一场劫难。

    “这个……我说不好。可能……教授有教授的道理。”沈默说。

    第二天早晨,弃儿睁开眼睛,却没有看到艾西瓦娅。“阿妈!”弃儿喊叫,却无人应答。弃儿起身跑到院子里,扶着小鸡鸡撒尿。然后大声喊:“阿妈!”还是没有人答应。弃儿大着胆子钻过篱笆墙的缺口。

    贾亚希玛和疆提错愕不已。疆提拉了贾亚希玛一下,自己闪到前面,胸口对着枪口:“他是我的情人。要杀,先杀我。”

    夏晓薇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听着,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看到怪歌何的第一眼起,她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感觉来的很奇怪,似乎也很可笑。

    八字门墙。一对石狮。一架巨鼓。威武的兵士。五间阔绰的庑殿顶门厅。红色的牌匾。鎏金的大字—经略府。

    贾亚希玛和疆提走过。贾亚希玛停下来,将几枚铜钱放进乞丐手中。

    “老汉一生未曾娶妻,更不曾有一儿半女……”怪歌何欲言又止。

    师爷一口绍兴味的京话:“多的很哩!哪天都有三五成群的士兵进出那间铺面。”

    人算不如天算。疆提随傅恒入营的一个月后的某日。薄暮。夕阳的余晖里,哒哒的马蹄声再度响起。前线战报—清军前锋攻破了孟艮部落。

    “为什么怪歌何唱的那首长歌你能够现场翻译,而爸爸却不能?”夏晓薇又问。

    “没什么!我说囊占是个奇女子。”傅恒顾左右而言他。

    奔跑中的贾亚希玛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贾亚希玛用双脚,乃至双手,甚至躯体丈量着自己和那片烛光间的距离。连滚带爬地接近了那座吊脚楼。

    怪歌何霍然站起,转身。沈默夏晓薇们第一次看到怪歌何的脸—那是一张沟壑纵横寂寞荒凉的脸,瘦长、微黄而略呈病态,仿佛是长期的肝炎患者,髭须灰白暗淡无光。唯一的灵动之处就是那双眼睛—那是一双让人过目难忘的眼睛,深邃、执着,而且箭一般的锐利。

    囊占夫人依然疯了似的狂呼着疆提的名字。

    “考拉!问你话呢!哑巴了?”

    桂家的马队已经闯过了诺苏设置的关隘,一路飞奔。

    沈默叹了一口气:“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死亡的临近,反倒让我更加从容。我只是担心你,还有那只虫子……”沈默的目光看向五十米以外的林涛,“搭上你们,不值。”

    “父亲!”疆提失声叫道。唬得贾亚希玛赶紧捂住疆提的嘴巴,并四处张望。幸好人们的注意力全都被行刑台上的宫里雁吸引过去。没有人注意他们,也没有人听得懂桂家话。

    女人双手托着襁褓中的婴儿,像是托着自己的命。同样泪流不止:“谢谢!谢谢……”

    沈默扶着怪歌何的头呼唤:“老人家!老人家!您醒醒……”

    疆提也将自己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

    乞丐站住,但却不躲避。

    阿森疾速回身,跃上马背,紧跟在队伍后面。

    疆提倚着石墙慢慢瘫软在地,双手掩面而泣。

    疆提突然想起什么,将手伸向襁褓。

    一条僻静的小巷,贾亚希玛停下脚步,喘息。

    一支令箭掷下。

    贾亚希玛和疆提行走。

    “他去干嘛?”沈默问。

    纸灰伴着歌声起伏翻飞,寂寞得让人心痛。

    片刻的静默之后,沈默开口:“快点吃饭吧,吃完去找人。”

    “比如我们去找六指冯恰巧在柳墩儿家找到于道泉日记,比如我们在火车上巧遇到柳墩儿和那老头儿,比如我们在岜沙找到阿雅的那个晚上易龙也恰恰出现,比如我们来石门坎的路上再次遇到柳墩儿和那老头儿,比如现在我们还没有见面的怪歌何—他那歌声仿佛是专门为我们准备的!我们需要贾亚希玛,他就送来贾亚希玛……这一切听起来都像是假的,我们的运气仿佛好的出奇。”

    “主人,我们吃点什么啊?”有人问。

    “大伯,请问,咱们石门坎有没有一个叫小迷糊的?”沈默迎着老者问道。

    阿月和艾西瓦娅以及那个孩子—阿月给他取名叫弃儿,在石门坎教会的资助下,过起了离群索居的日子。

    怪歌何的歌声戛然而止,如古琴断弦之后的绝响。

    神秘的长歌讲述的是贾亚希玛和佛眼之间的渊源,这是一个近乎湮灭的奇迹,这是一段过于离奇的故事,这是一个若隐若现的历史符号……

    “那我们就一起撞,直到撞破那张网!”夏晓薇说。

    林涛看着夏晓薇:“很简单。挖个坑埋了完事儿!”

    沈默揉着眼睛,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高志华的墓碑:神将赐以木铎,人竟宿于石门。

    沈默愕然地看着林涛,心想,这路程明明是打听好了的,怎么会出这样的错?居然走了冤枉路。

    “疆提!疆提!”贾亚希玛轻声呼唤。

    夏晓薇搀扶住沈默,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

    沈默三人几乎跑遍了并不太大的石门坎,居然连怪歌何的影子都没看着。而且,再也没有听到怪歌何的歌声。

    “可惜了!”傅恒叹息,“这桂家部落真是奇女辈出啊!”

    疆提离开经略府的那天晚上,贾亚希玛正躲离经略府门前不远处的某个暗影里独自惆怅。贾亚希玛清楚地记得,那是戊子年的腊月初二,没有风,天上挂着一弯淡淡的新月。一辆马车神神秘秘的从经略府出来,急驰而去。就在马车离去的时候,一股奇异的香味飘过。那香味对于贾亚希玛来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那是他自己亲手调制的香水的味道—沙漠玫瑰。

    突然,阿森猛然发力,将手中的雕翎箭掷向诺苏面门。

    阿月没命似的奔跑,他想跑得更快一些,更远一些。他跑的越快越远,李畋先生就越安全。

    “我们桂家人最可怜了。在缅甸时,人家总说我们是中国人。到中国,别人又说我们是缅甸人。别人都有自己的故乡,可是,我们的故乡在哪里呢?”又一个乞丐附和道。

    秃顶黑獐的匪徒们呼号着。

    阿月躺在床上,他的皮肤已经没有感觉,不知道冷热,也不知道痛痒。那是一种让人绝望的感受。一束月光透过小窗照进来,刚好落在阿月的枕边。枕边,一束野草,翠叶黄花,娇艳欲滴。有泪水从阿月的眼中溢出。阿月用尽气力在唱那首神秘的长歌。

    “就这么简单?”怪歌何问。

    “正是。她虽是父亲继室,但待我如同己出。我去劝她,且言将军答应杀吴达善,母亲断无不应之理。母亲兴兵,只为杀吴达善而已,又岂敢与大清为敌?况且,我们桂家本来就是中国血统……”

    “不!我没有输,我不会输!只要在我生命结束之前的那一刻能找到答案。”沈默又灌了一杯啤酒,“老板!上菜。”

    重岩叠嶂,峰峦起伏。

    “挖坑,埋人。你们不干我干!记住,这事儿与你们无关。等办完你们的事儿,我去跟警察解释。”林涛果真在何阿月和艾西瓦娅的坟前挖起坑来。

    已经没有任何食物。这样的鬼天气也无法打猎,甚至于找不到生火的干柴。

    傅恒来回踱步,决心似乎很难下。踱了半天之后,蓦然停住脚步,毅然决然地说:“就这样办!”然后对着疆提说,“你收拾一下,我安排人连夜送你离开!”随即转身出门。

    “据说这是桂家土司宫里雁的夫人囊占带到孟艮的……”绍兴师爷站在一旁介绍说。

    1770年1月9日,班师回朝的前一天晚上。傅恒在庆功宴后回到经略府内宅,意犹未尽,乘着酒兴要与疆提亲热。不料疆提却突然跪倒在地,叩拜不已。唬得傅恒连忙折身去扶疆提:“夫人因何行此大礼?小心腹中的胎儿!”此时的疆提已经有孕在身。

    疆提很沉着:“他说的没错。要走,我和他一起走。”

    林涛为自己倒满一杯啤酒:“你们如果想找小迷糊就不用去了。”仰头喝酒,“死了!”

    夏晓薇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毫无缘由,找不到源头。

    1769年4月,傅恒亲临永昌前线,陆续调集满洲、索伦、鄂伦春、吉林、锡伯、厄鲁特、察哈尔等处八旗兵上万人,绿旗兵四万,共计五万人,马骡七万匹。又令福建水军于野牛坝处赶造船只。8月21日(己丑年七月二十日),傅恒冒瘴出师,指挥清军沿伊洛瓦底江三路而进。第一路由江西取道猛拱攻木梳,第二路由江东猛密攻老官屯,第三路福建水师顺江而下,策应两岸,以联络声势。傅恒亲率第一路从伊洛瓦底江西侧出发,沿途未遇缅军主力,深入近两千余里。东路军与福建水师在老官屯和缅甸军队展开激战。傅恒得知,回军渡江至老官屯与第二路军会合。双方激战数月之后,缅军溃退,缅方具表求降。至此,中缅之战宣告结束。

    贾亚希玛牵着疆提的手行走在丛林里。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两人回顾,响声正是来自刚才那道山崖。

    突然,一阵奇怪的轰鸣隐隐传来。那声音如同万鬼云集,越传越大。仿佛来自天上,又好像来自地下。

    远远地,贾亚希玛居然看到了第四个乞丐。贾亚希玛拉着拐进一个狭窄而弯曲的小巷。

    易元吉在拿糍粑时也拿了炸药,这一响之后,再也不可能有人从这个地方进入苗寨了。

    “店家!来一份酸汤鱼,两瓶啤酒!”林涛背着一个大大的旅行包出现在餐馆门口。

    “我只要这样东西—它原来就是我家旧物。我父亲就是为它而死的……”

    摊主将烤熟的饵块放在一个粗陋的瓷盘里,端向旁边的矮桌。

    “给我看!”贾亚希玛几乎是抢过铜砣。

    诺苏的人马突然从草丛中、从树林里冲出来,剑拔弩张。

    我定要将佛眼迎回故乡……”

    “只求大人找机会除掉吴达善,为我父亲报仇雪恨。疆提来世做牛做马都会感念大人恩德。”

    贾亚希玛一路追到岜沙,但是面对月亮山,他再一次受到挫败。月亮山到处是茂密的森林,像是天然屏障,将岜沙苗寨层层包裹在中间。进山的小路已经被苗人封死,除非有山寨的人引领,任何人都进不了山。虽非乱世,但地处湘黔边界,匪患不断,岜沙苗人不得不用这种办法来保护自己。岜沙的相对封闭,也正是让傅恒看中的原因。只是贾亚希玛并没有死心,他租下都柳江畔一处侗族老乡的渔屋,算是在岜沙外围扎下了根。然后每天钻入茂密的森林中探路。苍天不负苦心人,几个月后,贾亚希玛终于在大山深处找到一条不是路的路。那是一道人迹罕至的山崖,垂生着粗大的龙须似的藤萝,攀着藤条翻过山崖就能看到远处的苗寨和一片片的禾晾。

    两个人像是无头的苍蝇,先南下后北上,而且兵匪交相为患,路上极不太平。一来二去,岁月蹉跎。再次回到大理时,已经是1766年的春天。不幸的是,由于长期奔波和水土不服,疆提居然身染沉疴,一病不起。贾亚希玛四处求医求药,精心服侍。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疆提这一病就是一年,直到1767年的春天,才一点点好起来。5月,天气转暖之后,他们再次上路。一路上也是走走停停,直到1768年1月,他们才从云南昭通进入贵州地界的一个偏远小镇—石门坎。

    夏晓薇站起来,开始梳理头发:“从哪儿开始着手?”

    “要走,你们走!孩子留下。要不,我也不想活了。先杀了你们,我再自杀!怎么办?你们想好!”易元吉在固执地守着所能接受的底线。

    “无知者无畏。”沈默说,“就让他干吧!”

    “怪歌何?”沈默讶然。

    “别听他胡嘞嘞!净是些馊主意。”沈默说。

    贾亚希玛压低了声音:“我这辈子就是为佛眼而活的。”

    “……

    女人误以为疆提反悔,紧紧地把襁褓搂进怀里。

    贾亚希玛冷笑:“只要我想带,就一定能带得出!”

    “就这样。我们从仙水下车,一路走到中水,然后坐一个老乡的马车到苏科寨,到苏科寨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夏晓薇说。

    “阿爸!”弃儿再叫。

    对峙,僵持。

    贾亚希玛回头。

    对于一个研究历史的人来讲,能听到这首歌,绝对可以说是上天的眷顾。沈默听懂了这首歌,他的心已经震颤得不能自已。眼前仿佛看到垂老的贾亚希玛倚着一棵千年老树,须发皆白的老人手中托着一只铜砣,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哼唱着一支没有人听得懂的曲子,慢慢合上眼睛。

    经略府大堂。傅恒端坐在公案后的太师椅上,看着卫兵刚刚呈上的战报,默不作声。须臾,傅经略抬头问一直站立在身边的师爷:“这几天还有士兵去找那个苗女卜卦吗?”

    那片烛光看起来很近,走起来却很远。

    傅恒扶起疆提,大骂吴达善:“旗人败类,奸臣误国。”并答应疆提,先平乱,后惩奸。

    沈默和夏晓薇不约而同地愕然起立,同声叫道:“林涛?!”

    艾西瓦娅抱着弃儿,在笑。

    沈默点头。

    几个着便装的绿营兵从铺子里出来,有的兴高采烈,有的垂头丧气。

    虽说清朝军队战场失利,但囊占和缅兵却始终没能像贾亚希玛和疆提期盼的那样打到大理城。

    疆提走到摇篮边,抱起小万年。

    “灵验吗?”傅恒问。

    “现在可以说了吧?你明白了什么?”夏晓薇直奔主题。

    当贾亚希玛和疆提到达石门坎的时候,中缅之间的战争已经变得不可收拾。由于两国决策者的误判和贪功,已经由家恨升级为国仇。局部之争演变为全面对垒。缅甸虽是以小搏大,却占尽地利人和。清朝虽然强大,却犹如狮子斗苍蝇,无计可施。从刘藻、杨应琚到明瑞,已经是三度易帅。不幸的是,清朝名将明瑞贪功冒进,率军深入缅境,在小孟育陷入缅军的包围,全军覆没,明瑞战死。

    允许沈默他们在教堂留宿的那位老者从寨子里走来,神态是乡间百姓少有的从容淡定。

    “听到歌声没有?”老者反问。

    傅恒羞愧难忍,不仅仅是因为乾隆皇帝的冷淡,更是因为自己夫人屡屡应|召入宫。终致忧思成疾,于9月19日一命归西,终年不足五十岁。就在同一天,疆提在岜沙生下傅恒的儿子—易万年。从回京到死亡,仅仅只有半年时间。这半年时间里,傅恒自顾不暇,根本没有机会弹劾吴达善。以至于让吴达善最终逃过了应得的惩罚。

    一辆木笼囚车在重兵护卫下行过街道。

    “晓薇,你什么意思?”沈默有些茫然。

    “疆提,疆提……”囊占夫人一声声的呼唤淹没在一片嘈杂之中。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继续?”夏晓薇的语气略带几分尖刻。

    “你等到了吗?”沈默问。

    “佛眼。”疆提重复。

    那是1770年12月初,冬天的山野有些清冷。路上人迹稀少。二十多人的马队在空旷的背景下显得颇有几分气势。

    一个乞丐站在路边,手掌伸向每一个路人。却不说话,眼睛里甚至带着一种倨傲的神情。

    易元吉语结,想了一会儿说:“他们说,这孩子是我的,会给我传宗接代。这孩子是我的,我办了满月酒,孩子是我的。”

    “立足?怎么立足?缅甸是回不去了。在中国有能让我们立足的地方吗?”一个乞丐说。

    “我说你是虫子!一只自投罗网的虫子!”沈默几乎咆哮。

    “疆提有一事相求,还望大人成全!大人不应,疆提不起。”

    疆提一愣,用桂家话反问:“桂家话?你们的话?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那曾料吴达善这只老狐狸一看事态不好,便心生一计,对滇缅边事隐瞒不报,却派心腹携重金进京游说,居然让他打通关节。一道圣旨,调任川陕总督,而湖北巡抚刘藻调任云贵总督。等到贾亚希玛他们得知这一消息时,那吴达善已经出昆明经昭通北上,逃离了是非之地,赴川陕上任去了。

    “现在的战争,已经不是囊占夫人可以控制的了。不仅仅是孟艮部落,缅甸王动员了全国的力量来对抗大清。战争早就失去了原来的本义。你的家仇已经无法左右战争的进程。实话对你讲,你的母亲已经在战场上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这颗钻石,只是战利品之一。”

    疆提的头半句话像一把刀子直插傅恒心窝—关于自己的夫人和当今皇上的传言让自己最感烦恼而且无从排解的耻辱,从来没有人敢当面提及此事。所以,一闻此言便恼羞成怒:“你可断得了自己的生死?”

    “快走,再不走谁都来不及了!”是宫里雁的声音,昔日威风凛凛的大土司此时也是盔歪甲斜。

    林涛愤愤不平:“馊主意?你倒是想个不馊的来我听听!警察来了,怪歌何怎么死的?他杀!明摆着啊,脖子上插着猎箭呢!谁在场,你我她!我们没杀?谁杀的?凶手在哪?你说跑了就是跑了?警察能信吗?就算是警察相信,这偷牛的跑了,不还有拔橛儿的吗?抓谁不是抓啊,管他是偷牛的还是拔橛儿的,先抓起来审审再说。得,先关你个十天二十天的,你找谁说理去?”

    “婆罗贺摩,贾亚希玛,吴尚贤,宫里雁,囊占,傅恒……泰戈尔,溥仪。在教授留下的这一长串人名中,所有的人都能从相关史料中找到有关他们的生平描述,唯独贾亚希玛是个例外。难道怪歌何古怪的歌里隐藏着什么秘密?那么,怪歌何又是什么人?”沈默已经开始小跑。

    就在1758年3月10日那天晚上,疆提乘乱跑到贾亚希玛的住处,对贾亚希玛说:“你想得到那颗钻石吗?如果你想,现在就有一个机会。就看你有没有胆量了!”

    “什么?你们现在才找旅馆?你们昨天住哪儿啦?不会是露宿街头吧?”林涛夸张地大呼小叫。

    月光下,一道篱笆墙横在两座茅屋之间。

    贾亚希玛死命拉扯着疆提在拥挤的人群中向外面走,疆提挣扎着回头。

    烤熟的饵块渐渐飘出香味。

    夏晓薇拍了拍林涛的胳膊:“姐相信你。”

    “夫人还有什么要求?傅恒一定设法周全。”傅恒此时,已经是柔情万千。

    “佛眼?”贾亚希玛两眼放出异彩。

    傅恒班师回朝,大理倾城相送。

    傅恒会意,取过铜钱在手中一摇,轻轻掷到桌上。如是者六。

    何猛犹疑。

    阿森跑进雨中,牵过一匹脚力最差的马。那匹马的四条腿在打颤,因为马口中勒着嚼子,无法嘶鸣,那马只能高扬着头,打着响鼻。“过来帮忙!”阿森招呼道。又有几个桂家汉子冒雨跑过去,和阿森一起将马的四肢绑牢。那匹马早已经体力透支,几乎没有做剧烈的挣扎就被扳倒在地。阿森手起刀落,一把匕首深深地刺进马的脖子。一股热腾腾的马血流出来。阿森拿一只空了的水袋接住。那匹马在抽搐。其他的马儿看着同伴被杀,一起昂首扬蹄,同样因为带的嚼子,发不出嘶鸣,只是从鼻孔里喷出一股股气流。阿森手中的水袋堪堪被马血注满。另外一名汉子伸来另一只空水袋。阿森拎着一袋马血跑到贾亚希玛和疆提面前:“请主人先用。”

    1770年10月20日,中午,丛江县城,十字街头。

    “妖言惑众,乱我军心。此女不除,贻害无穷啊!一言断人生死?我倒要看看她是否断得了她自己的生死!”

    易元吉果然拿了糍粑又送贾亚希玛和疆提从后山离开岜沙。如果不是易元吉的帮助,贾亚希玛还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把疆提弄下那道山崖。

    且说那贾亚希玛,自从疆提在石门坎不辞而别之后,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一般,七魂六魄都找不全。在这之前,贾亚希玛心中唯一的牵挂就是那颗佛眼钻石。疆提的失踪让贾亚希玛突然明白,除了佛眼,心中又多了一个牵挂。十年之久,他已经习惯了和疆提在一起的日子。于是,贾亚希玛四处打探疆提的消息。几经辗转,贾亚希玛于1769年3月再次回到大理。从酒馆茶肆中得知了石门奇女的故事,在走了样的传说中,石门坎来的苗女不仅善于卜卦,而且善于下蛊。不然,贵为一品大员的经略大学士傅恒怎么会着了她的道?从人们酒后茶余的谈资里,贾亚希玛断定这个所谓的石门奇女就是疆提。只是他看着戒备森严的经略府却无计可施。贾亚希玛曾经想过混进经略府,只要经略府用人,不管是劈柴、烧水、牵马、垫圈……干什么都行。无奈这经略府却是油盐不进滴水不漏。半年多的时间居然没从外面找过一个佣人。贾亚希玛只能望着高墙兴叹。

    艾西瓦娅蓦然坐起,披衣下床:“弃儿乖,自己睡觉,阿妈去看看阿爸。”

    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料峭的山风挟着雨。他们栖身的茅草房仿佛随时会被风卷走。黑暗中,贾亚希玛醒来:“疆提,疆提……”他轻轻呼唤。疆提的床在草屋的另外一角,和贾亚希玛隔着一道粗布帘。贾亚希玛听不到疆提的声息,他以为疆提还在沉睡,便也没有在意。次日天明,风停雨住。贾亚希玛起床后依然听不到疆提的动静。“疆提,疆提!”贾亚希玛对着布帘喊。布帘里面,悄然无声。贾亚希玛感觉不对,急忙挑开布帘。疆提的竹床上空空如也。

    接过竹筒的那名卫兵急匆匆走进府内。

    阿月一愣,以为听错了。

    傅恒手拿那颗钻石仔细观看,黑色钻石的光芒深邃迷离。

    “考拉,你听!”夏晓薇对沈默说。

    夏晓薇再也支撑不住,放声大哭,摧肝裂胆一般。

    泪水,溢满了怪歌何苍老的面孔。怪歌何欷?只看他喃喃着:“这首歌我唱了几十年,一直不知道唱的什么,没有人知道。包括我的父亲母亲。他们唱了一辈子也不知道歌里唱的什么!”

    艾西瓦娅抚摸着弃儿的头:“阿爸睡着了,我们也去睡。”说完拉起弃儿的手走回自己的茅草屋。

    二十多匹马成为他们最初的食物,之后,他们以猎捕为生。除贾亚希玛和疆提之外,桂家人共有男丁十七人,女性九人。自贾亚希玛和疆提以下,其他人实行群婚制,九名女性分别与十七位男子同房。所生子女由九名女性指定孩子的父亲,由男子各自认领。是所谓乱性不乱宗。借此繁衍后代。

    疆提目睹了父亲被杀,但却无能为力。巨大的悲痛之后,她决定要寻找桂家部落的去向,寻找自己的继母囊占。她要召集人马给父亲报仇—杀死吴达善!

    诺苏的兵丁一箭射向阿森。

    “这里不就是石门坎吗?”夏晓薇疑惑地问。

    “万万不可!”贾亚希玛说,“桂家人英雄盖世,切不可沦落为匪!”

    “夏青,他说他叫夏青。”怪歌何又烧了一叠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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