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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夜雨十年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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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并不是江夜雨心中所想的是要巴结自己条件优越的家族,只是真心真意地感激自己的母亲,救了他们家女儿,也救了这个家。八年来他们风雨无阻,接下来的人生里,也绝对不会忘记。

    楚楚一直记得那是个和煦的冬日,自己坐在江夜雨的电脑椅上,戴着他的耳机一部一部电影看过去,手中捧着一杯温暖的奶茶。而他就在自己的不远处,低着头看书,不时向后仰起身子闭眼休息片刻。

    楚楚对他来说,是一种习惯,当一个人在你生命中待了二十年,那彼此之间的羁绊,必然会比爱,比婚姻,更加复杂。

    江夜雨吃了一块桂花糕,厨师知道他的口味,几乎没有加糖,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他想,这些都与他没有关系,眼前这个贫穷而可怜的女孩子,他和她的一生有云泥之别,想到这里,他不禁有点同情起楚楚,于是他淡淡地开口:“你要吃一块吗?”

    江夫人摸着他瘦弱的手臂,那手腕处青筋尽现,她哭得近乎晕厥。她一生救了无数人的性命,到了五十知天命,却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的生命枯竭。江夜雨轻轻拍着母亲的背,叹了一口气,冷静地说:“妈,那我结婚吧。”

    晚上回家时楚楚和父母谈起自己的报考志愿,明明才四十多岁却已经满脸皱纹的父亲忽然说:“楚楚,你想不想去北京?”

    江夜雨沉默不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问自己。他开始觉得茫然不知所措,他生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越长大,越发现,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万水千山,他竟然找不到一处归路。

    这年楚楚十三岁,江夜雨十六岁。中秋月圆,桂花正香,未来似乎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

    2001年的秋天,楚楚已经十分熟悉从车站到江夜雨家的路。庭前的桂花开了,就连白日也闻得见那沁人的芬芳,楚楚有些留恋地站在树下舍不得走。

    他们真正相爱过,可是对于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说,世界上总有一些比爱情更为重要的事情。他将顾灵送上回家的列车,她则躲在机场的柱子后含泪看他离开。

    她也曾见过江夜雨为了顾灵颓废伤心的样子,他把生活过得一团糟,他不肯好好对自己。她以前想,如果他不肯好好对自己,那就让她来照顾他。他要记得顾灵多久都无所谓,因为自己有一辈子的时间。

    可是这一次,楚楚难过地睁开眼,飞机行驶在几万米的高空中,飞过寂寞而孤独的太平洋,她看到窗外云层中慢慢亮起的霞光,眼泪却忍不住落了下来。

    江夜雨出院后,觉得楚楚越发沉默了,他以为她还处在那场车祸的阴影下,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低声向她道歉:“对不起。”

    其实顾灵骗了江夜雨,她连夜从迈阿密坐最近的一班飞机抵达旧金山,果然在病房看到并无大碍的江夜雨。两个人天南海北地聊了许久后,她才终于问道:“听说你结婚了?”

    江夜雨有些好笑地看着自家母亲。江夫人却有些感叹:“我记忆里你才这么小呢,一下子大学都要毕业了,暑假回来的时候,把你的女朋友也带回家看看吧。”

    话虽这样说,他倒是真的走到楚楚一旁,比画了一下,示意自己的母亲快一点拍。楚楚努力想要装作自然地笑,面部却僵硬得厉害,她紧张得嘴角都在发抖,最后只好闭上嘴,用牙齿死死咬住下嘴唇才能抑制颤抖。楚楚拿到洗出来的照片时已经是半年后她高考结束时,炎炎夏日里看到围着同款围巾的两个人,站在树下,离得很近,却看起来都有些不情不愿。

    江夜雨伸手拿起摆在窗边柜子上的离婚证,他平日见过太多的英文,此时乍一看到这三个汉字,竟然觉得十分陌生与刺眼。

    江夜雨不出所料考上了清华,于是楚楚只有每年春节能见上他一面了。楚楚曾经偷偷跑去江夜雨念高中时的一中,他的照片贴在公告栏里,隔着厚厚的、有些脏的玻璃,她看到男生英俊的五官,他目光深沉,仿佛一尊完美的雕像。

    江夫人坐在客厅里哭着骂他:“你就是这样对待你自己的!”

    楚楚羞涩地笑笑,江夫人身上有一种好闻的味道,她对江夫人礼貌地叫了一声:“干妈好。”

    从小养尊处优、性情冷漠的江夜雨,就像很多城里人一样看不起乡下人。他搞不懂母亲为什么会为每年这家人的拜访而十分开心,他讨厌他们提来的土鸡,咯咯咯叫个不停,还把家里弄得很脏,还有那一大口袋的新鲜花生,上面全是泥土。

    他们之间依然只有极少的交谈,庭院里的梅花开了,楚楚站在窗边抱着书侧过头望去,湖边的树木树叶已经凋零,萧瑟得别有一番滋味。

    四人说说笑笑地走到客厅坐下,用人早已备上茶与糕点。时值中秋,好看的月饼叠在一起,江夫人笑着问楚楚喜欢什么口味,然后又说:“你拿两个莲蓉蛋黄的去楼上找哥哥玩,哥哥在玩游戏,让他带你玩。”

    想要去北京吗?楚楚问自己。她当然想,做梦都想,那里是有江夜雨在的城市,可是她又能怎样呢?她在他心中,永远都是多年前那个穿着土气又花哨的衣服,看起来脏兮兮的小女孩。可是为什么心底还是如此不舍?她放下碗筷:“爸爸,我想去。”

    他们家楚楚本只是江夫人看过的无数病人中的一个,在这个偌大的世界上,病人与医者,本来只是萍水相逢,不过是一张处方的联系。

    桂花糕必然是没有了,糯糯的,带有一点清香,那是江夜雨最喜欢的糕点。

    她多么希望,一觉醒来,发现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她还是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抬起头偷偷看他。

    楚楚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江夜雨慢悠悠地取下眼镜:“我妈说你在念初三?想考到哪里读高中?”

    江夜雨忽然又同情起她来。他并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身在经商世家,他是看着各种尔虞我诈长大的,再加上他天生心肠就硬,他一直觉得同情、感恩之类的感情是不会出现在自己身上的。

    他开始礼貌而生疏地体贴她,两个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客气得像是陌生人。楚楚找不到工作,整天大把大把的时间全部用来研究怎样做出可口的饭菜,在她的照料下,江夜雨终于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楚楚一家人拘谨地穿过庭院,走到玄关处换下鞋,江夫人已经迎了上来,她穿一件深色格子纹的及膝长衬衫,温婉动人。她笑着抱住楚楚:“真是楚楚动人,越来越漂亮了。”

    江夜雨转过头盯着楚楚,有些讥讽地问:“你害怕我?”

    可是江夜雨神情淡然,似乎并不为这个消息而开心。楚楚看着他的样子,隐约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去求证。

    可惜他没有回头。他是江夜雨,江夜雨的一生,绝不会回头。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呢?他说,忘记了。

    江夫人笑着安抚自己的儿子:“干吗呢你?我又没有在认儿媳。”

    “不,她不爱我。”

    楚楚听话地点点头,拿上一盘糕点,小心翼翼地走上楼,最里面的一间就是江夜雨的房间,她搓了搓手心的汗,轻轻叩门。

    北加州下雨的那天夜里,江夜雨做了一个梦。

    顾灵从昔日校友口中得知他要卖掉风景独好的房子,给江夜雨打去越洋电话,她沉默许久才开口:“原来你爱她。”

    出乎江夜雨意料的是,他接到了顾灵的电话。她正好被公司派来美国洽谈药物合作的项目,听到和江夜雨在一个公司的校友说他出了车祸。

    是啊,江夜雨茫然地抬头想,原来自己爱她。

    楚楚连忙摇摇头。

    楚楚回国前的那天夜里独自在家中收拾行李,江夜雨已经连续几日在外面住酒店,他说这样子对彼此都好。他依然是风度翩翩、冷漠淡然的江夜雨。楚楚看着被塞得满满的两个三十寸行李箱,忽然发疯一般将里面的东西统统扔进垃圾箱。

    这年夏天,江夜雨在硅谷找到谷歌的实习机会,江夫人准备去美国探望他,却被他拒绝。楚楚在秋天的时候听说这件事,江夫人难过地说:“作孽啊。”

    楚楚这才回过神来,脸红地低下头,上前几步静静地站在别墅前等待里屋的用人前来开门。楚楚的余光看到了母亲的手指不自主地蜷缩,而父亲也努力挺直了腰杆,原来他们同自己一样,面对这漂亮得如画般精致的花园别墅和住在里面的高贵优雅的一家人,是十分紧张的。

    “我正好在硅谷这边,顺便来看看你吧,好歹也是同学一场。”

    江夫人说如果他坚持还要回到美国,她就辞职去照顾他。江夫人一大把年岁,何况背后还有一个偌大的江家,江夜雨苦笑:“妈,你别闹了。”

    她知道,她爱的男儿是一只雄狮,他应该拥有一整片草原。

    一旁的楚楚猛然抬头,看到江夜雨嘴边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再说吧。”

    果然,这年8月,江夜雨独自坐上飞往旧金山的航班。顾灵母亲病重,她必须回到内蒙古照顾母亲,而且她学的是药学,专业不被美国承认,她和江夜雨,都是天之骄子,不会为了对方放弃一切。

    想到这里,江夜雨侧头看了一眼端正坐着的楚楚,她已然入迷,一动不动地盯着手中捧着的书。她扎着老气的麻花辫,穿着在镇上裁缝店定做的碎花裙,又花哨又难看。

    楚楚跟着他走到庭院中,有不知名的树开了花,香味极淡,楚楚捏着衣角低着头,忽然听到江夜雨开口:“楚楚,你可以和我结婚吗?”

    一旁的江夜雨却先站起来:“楚楚,你能过来一下吗?”

    江夜雨记得有一次他去西雅图出差,回来时飞机晚点,凌晨过三点才到家,楚楚就搬了一张椅子坐在落地窗前等自己,眼睛笑成弯月,她说:“我最喜欢的两样东西,一样是夜色,一样是雨声。”

    这年冬天,江夜雨再次从西雅图出差回来,回到家时已是凌晨,庭院里的路灯隐约照出一室冷清。他愣愣地站在窗前,一时间竟然不知身在何处。

    可是他却常常会同情楚楚,更准确地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江夜雨闲暇时在小区里教楚楚开车,他不在时,楚楚便可以自己开车去中国人开的超市买东西。偶尔在超市看到坐在购物车上的可爱漂亮的小孩子,楚楚就会神色黯然地想起拿到结婚证的那天,江夜雨走到自己面前,抱歉地说:“楚楚,对不起,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江夜雨一直不喜欢楚楚一家。江家从祖辈开始就是经商世家,他父亲是位有名的儒商,母亲是省城最大的一家医院的副院长。他母亲在八年前医院组织的一次去乡镇义务行医的活动中到了楚楚家所在的偏远镇子。那时候五岁的楚楚发高烧拉肚子,去了当地所有的医院,用了民间的各种土方都没有办法治好,在他们一家人绝望之际江夫人开出一个药方,妙手回春,治好了游走在死亡边缘的楚楚。

    结婚?江夜雨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结婚了。

    楚楚低下头,打断他的话:“好。”

    她想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她在心中酝酿已久,终于鼓起勇气:“江大哥,最近好像在放哈利·波特的电影,你要不要一起去看?”

    楚楚猛然抬起头,却看见父亲不好意思地笑:“毕竟是首都啊,趁年轻,多出去看看,这个世界是很大的。”

    江夜雨此生唯一一次看到楚楚的背影,消失在种满桂花树的道路尽头。

    楚楚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同自己无望的单恋不同,那是美好而珍贵的。同顾灵分手后,江夜雨似乎更沉默了,他本来就是一个不会流露自己感情的人,随着时光的流逝,这种沉默让他整个人,仿佛都沉在了黑夜里。

    江夜雨半晌后才静静地回答:“离婚的那天,她一个人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绝情的人,到头来才发现,输的人是我。”

    没有人回答,楚楚也不敢出声叫他,又试了两下,最后她干脆贴着墙壁坐下来,她的对面是一个明亮的落地窗,正好能看到别墅外的湖泊。前几天下过雨,此时天空蔚蓝,阳光正好,湖面波光粼粼,这样的景色和她在镇子上看到的大河是不同的。

    “谢谢。”楚楚开心地拿起一块桂花糕,让那份细腻在口中慢慢融化,她不由得感叹,“真好吃。”

    第一年的冬天,江夜雨不愿意回国。隔着千山万水同江夫人视频,楚楚正好在一旁,江夫人让她也来说几句。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得无波无澜,楚楚惊讶地抬起头看他,在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她竟然不问缘由,只是点点头:“好。”

    她连一秒也不曾爱过他。

    在病房门外,她看到靠在一起的两人,指着电脑屏幕说着什么,隐隐约约,她只能看到对方的侧面。那个人,曾经笑着问江夜雨:“原来你有个干妹妹,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江夜雨有些厌烦她的反应,她总是以一种讨好者的心态出现在他的面前,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行事,从他第一次见到她开始就是这样。那时候她才大多啊,竟然如此世故老练,哪里像个天真活泼的女孩子?

    江夜雨回过头,好像才意识到自己身边有人一般,然后淡淡看了楚楚一眼:“抱歉,我已经看过了,”然后他想了想,打开电脑找到在线的资源,“前面几部你看了吗?不介意的话在电脑上看吧。”

    “想来省城?”江夜雨毫无感情地笑了笑,“外地生考入省城高中有多难你知道吧?”

    时隔三年,楚楚再一次在江家别墅见到江夜雨,他像是换了个人一般,越发白,又带着一种厌世的情绪。楚楚不知道他糟糕透顶的工作状态和饮食习惯,她按三年前的线索寻思,还以为他是仍然忘不了顾灵,那个阳光灿烂的女孩。饭桌上江夫人看着楚楚欲言又止:“楚楚……”

    江夜雨似乎心情不错,也没着急要回去,便陪着楚楚逛逛学校和附近的超市。北京夏天的西瓜卖得便宜,楚楚还挑了一些苹果和香蕉,江夜雨见她弯腰挑得认真,有几缕长发落下,她随手将它们挂在耳后,江夜雨好奇:“你都是怎么挑水果的?”

    楚楚以前也进过江夜雨的房间。他的屋子和别的男生的不一样,宽敞明亮,收拾得整整齐齐。他的桌子上也摆着十分珍贵的有着篮球明星签名的篮球,可是绝对不会像同龄男生一样将NBA明星的海报贴得到处都是,这就是楚楚记忆里的江夜雨,他一直是冷冷淡淡,不可接近的存在。

    同楚楚离婚后,一向冷静理智的江夜雨连夜逃离似的飞回旧金山。

    “那时候,”沉默良久,顾灵才开口,“我是真的想要跟你走。”

    她说:“江大哥,我们离婚吧。”

    江夜雨同往年一样,从书柜里拿出新出的《哈利·波特》,还是用那支黑色钢笔在扉页写上同样的话语递给楚楚。

    梦中她的神色哀伤,眼中竟然有泪滑落,他一时分不清这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现实。江夜雨从床上坐起,扭开一旁淡黄色的床头灯,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才想起这是她在美国最爱的景色。

    每一次在给读者的签名和祝福中写下“平安喜乐”四个字时,都会想到这个故事。

    每个人说来说去都是这些话,江夜雨听得有些不耐烦,只淡淡地“嗯”了一声。楚楚知道他心情不好,却还是想再跟他说说话,她盯着屏幕:“江大哥,幸好你今年没回来,今年全国各地都在闹非典,搞得人心惶惶的,我们学校放假放得早,不然今年估计都回不来了。干爹和干妈都挺好,省城还没出现病例。”

    “我还好,你呢?”江夜雨坐在病床上,一边浏览着邮件一边回答。

    那是一段多么奢侈的时光,后来她和江夜雨结婚后住在美国。周末他大部分时光都是待在家里的,两人也常这样共处一室,各做各的事情,加州阳光灿烂,可是楚楚却再也找不回当初的喜悦。

    她成长在一个凡事只能靠自己,生存永远大于生活的家庭,一点一点,他一点一点地施舍,便换得了她飞蛾扑火般决绝又深沉的爱。

    因为她知道旅程的终点,她必然能看到她爱慕的男孩,像冬天里的松柏,清冷干净,让她忍不住想要抬头仰望。

    这两样都含了他的名。

    况且娇生惯养的江夜雨从来都吃不惯美式快餐,随身带着能量棒只求填饱肚子。才二十五岁,他已两次胃出血被送入医院抢救。

    一周后,江夜雨回到美国,楚楚在江家的帮助下开始办理F2签证,两个月后在旧金山机场再次见到江夜雨,此时她已成为他名义上的妻子。

    “我……”楚楚吞了吞口水,低声道,“想来省城。”

    楚楚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本来想摇摇头,看了看江夜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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