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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一八八四年)伊始,我就发生了一桩奇遇。元旦上午,我去拥抱安娜。我说过她住在沃吉拉尔街。回来的路上,我已是欢欣雀跃,对自己、对天空和对周围的人,都感到满意,对一切充满好奇,对一点小事都感到开心,对未来满怀着希望。不知为什么,这天回来时,我没走平常习惯走的圣普拉熙德街,而走了左边平行的一条小街。是出于开心,或者纯粹是出于换条路走走的念头。时近中午,空气清亮,几乎称得上暖融融的阳光,把那条窄窄的街道,纵划为两部分,因此一边的人行道阳光灿烂,另一边的人行道处在阴影里。

    半道上,我离开阳光,想去感受一下阴凉。我那样高兴,边走边唱,欢蹦乱跳,两眼望着天空。正在这时,仿佛是对我的愉快心情的回应,我看见一个小小的、会飞的、金色的东西向我飘落下来,宛似一团阳光穿过阴影,扇动着翅膀,向我飞近,圣灵般落在我的鸭舌帽上。我伸手一抓,一只漂亮的小金丝雀蹲在我的手掌心里。它像我的心脏一样跃动着;我感觉自己的心脏膨胀得充满了整个胸腔。我极度的快乐无疑明显地表现出来了,即使感觉迟钝的人类没有觉察到,但稍许敏锐的眼睛,肯定看到我整个儿像一面诱鸟反光镜一样闪闪发光。正是我的光芒引来了这个上天的造物。

    我跑回母亲身边,欣喜若狂地带回金丝雀。但使我心潮澎湃,使我脱离了地面的,主要是这种令人振奋的信念,即上天通过这只小鸟选定了我。我的秉性已倾向于自以为肩负了某种天职,我想说的是某种属于神秘范畴的职业。我觉得从此有一种契约约缚着自己。例如,每当听到母亲希望我能在河湖森林管理方面谋求到这样或那样一个职位时————她认为这方面的工作应该特别符合我的兴趣————我出于礼貌,心里勉强准备接受她的安排,就像有人准备接受某种游戏,而知道自己的根本兴趣在别处。我差点儿对母亲说:“我怎样支配我自己呢?你不知道我没有这种权利吗?你难道没有明白我是被上天选定的吗?”我相信总有一天母亲会迫使我选择某项职业,到时候我就会对她说出这种话。

    金丝雀(这是只雌金丝雀)在一个宽敞的笼子里,与我从拉洛克带回来的一窝金翅鸟待在一起,与它们相处得十分和睦。我心里喜滋滋的。但我还有最意外的惊喜要说:几天之后的一个上午,我去巴蒂尼奥尔,因为现在里夏尔先生住在那里。啊!走到圣日耳曼大街,正要横穿过去时,我看见一只金丝雀突然斜斜地扑下来,落在大街当间。是否我眼睛发花?又一只金丝雀!我冲过去,但这只也许是从同一个笼子里逃出来的小鸟,比上一只稍许更怕人,见我一到就逃了,向远一点的地方飞去,但不是一下子飞过去,而是一小段一小段距离地飞,俨然一只曾经被俘获的小鸟,刚获得的自由使它不知所措。我沿着有轨电车道追了一会儿,它三次躲开了我,但我终于用鸭舌帽罩住了它。那是在两条车轨之间,冒着我们俩一齐被电车压死的危险的那一刹那。

    因为这次追捕,我上课迟到了。我跑到老师家,欣喜若狂,不能自已,双手合拢捧着金丝雀。让里夏尔先生开心并不难,整个上课时间他都在可爱地寻找一个临时的小笼子,好让我把小鸟带回科马耶街。我正盼望我的金丝雀能有一只雄的来做伴哩!再次遇到一只金丝雀从天而降,真是奇迹!如此美妙的奇遇竟一次又一次落到我头上,我感到自豪无比,比自己立了什么功还自豪。我显然是生来命运不凡。从此我走路总是眼睛望着天空,像以利亚(1)一样盼望天上掉下快乐和食物。

    我的两只金丝雀定居下来了,可是几周下来,尽管鸟笼子挺大,我的被保护者们还是相互挤来挤去。每逢星期天即表哥爱德华来的日子,我们就把两只小鸟拿到我卧室里全放出来。它们相互嬉戏,到处拉屎;它们停在我们的头上、家具上、拉紧的绳子上,落在从布洛涅森林或莫东森林里采集回来的几根细枝上;这些细枝或夹在抽屉口上,或横插在锁孔里,或竖插在花瓶里。在底层楼巧妙堆放的地毯形成的迷宫里,一家子白鼠嬉戏着。至于水栖动物,在此就不提了。

    多方面的原因促使里夏尔一家搬回了巴黎。这些原因包括:帕西的房租上涨,希望住得离一所中学近一些,好让布莱兹开始上中学,希望为这所中学的学生辅导功课,等等。此外应该说,贝特朗太太拿定主意带着女儿住,这无疑使预算出现很大的缺口。还有两位寄宿小姐回海峡那边去了。埃德蒙·里夏尔又去了格雷。我自己也不再住在里夏尔先生家里,而是每天上午将近九点钟去,在他家吃午饭,晚饭则返回科马耶街吃。

    这年开学时,我再次试图去读阿尔萨斯学校,努力坚持了几个月,但非常令人难堪的头疼的毛病又犯了,使我无法读下去,不得不重新采取另一种制度。我所指的是那种断断续续,宽宽松松,笼头不勒得太紧的教育。里夏尔先生非常擅长于这种教育,因为他生性游手好闲。多少次我们边散步边上课!阳光是否会蒸发我们的热情?我们高声说:“这么好的天气把自己关在家里,简直是罪过!”我们起初沿着一条又一条街溜达,一边切磋,观察,思考。但第二年,我们的散步有了一个目的: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里夏尔盘算又要搬家,他原来租的那套房子对他显然不适合,需要找一套更好的房子……于是,出于好玩也出于需要,我们到处找广告牌,凡是见到写有“出租”二字的房子就去看。

    在豪华的大楼,在贫民窟,我们爬了多少楼梯!我们喜欢上午出去寻找。房子往往并不是空的,我们撞见里面的人刚起床。这种以发现为目的的漫游,让我学到的东西比看好几本小说还多。我们在孔多塞中学、圣拉扎尔火车站附近和所谓的欧罗巴小区里寻找。有时我们找到一个对象,我就让他考虑考虑。里夏尔先生也觉得做这种事挺开心。进到人家的房子里,他出于礼貌,总是注意走在我们前面,有时突然回过头来冲我喊道:“别过来!”然而我已经把情况看得相当仔细。对有些住宅的参观令我惊愕不已。这种间接的启蒙与我的启蒙相比,是属于另一种性质,可能包含许多危险。但我所获得的开心并不使我局促不安,而只使我思想兴奋。更可庆幸的是,在这种场面,我对自己所瞥见的荒淫情形,多半保持着谴责的态度,尽管我的本能在暗暗反抗我。大概是几次场面特别淫秽的遭遇,使里夏尔先生意识到这类参观不适宜,所以他叫我们停止寻找。老实讲,除非他最终能找到一套中意的住房。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停止寻找了。

    课外我读了很多书。那是阿弥尔(2)的《隐私日记》风行的年代。里夏尔先生指定我读这本书,并且对我朗读过几大段。他从这本书里看到了自己优柔寡断、颓唐消沉、充满怀疑而又讨人喜欢的影子,就像是他的一种辩白,甚至是对他的一种认可。我呢,当时对于这种心理上附庸风雅的暧昧魅力还是挺敏感的,尽管如今那种刻意营造、探索试验和文字的晦涩,令我非常恼火。但我还是顺从了里夏尔先生;我欣赏是出于同情,或者更确切地说,正如人们常见的,是为了不欠情,不过是以世间最真诚的方式。

    在里夏尔先生家的餐桌上,坐着两个寄宿生。一个年龄比我稍大,另一个比我年少一两岁。年龄大的那个叫亚德里安·纪法尔,是个孤儿,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姐妹,可以说是一个捡来的孩子。我不太清楚他是经历了什么样的遭遇之后,流落到了里夏尔先生家。这是一个处于次要地位的人,在生活中似乎总是以不说话的配角身份出现,仅仅是为了在数量上增加一个。他人不好不坏,不喜不忧,对什么事情都是半心半意。恰恰是在阿尔芒停止来拉洛克那一年,亚德里安·纪法尔随同里夏尔先生来到那里。刚来那段时间,他感到很难受,因为出于对我母亲的尊重,他不能尽兴地抽烟,几乎因此病倒了。大家看到这种情况,便给他任何他想要的烟,他就闷头抽个没完没了。

    我练钢琴时,他走拢来,耳朵贴在琴身上,我做多长时间音阶练习,他就待多长时间,处于近乎幸福的状态,到我开始弹奏曲子,就走开了。他说:

    “并不是我喜欢音乐,而是我喜欢你做的练习。”

    他自己也拿了一支质量挺差的笛子进行练习。

    他怕我母亲,因为,我想在他眼里,我母亲代表着一种令他头晕目眩的文明程度。一天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在散步过程中跨越一道树篱(他不很灵活)时,后面一丛荆棘挂破了他的裤子。一想到要在这种状态下出现在我母亲面前,他吓得要死,竟逃跑了,两天不见人影,不知在什么地方过的夜,吃的是什么。

    “逼得我回来的,”他事后向我披露,“是香烟,其他东西我都无所谓。”

    贝尔纳·提梭迪埃是一个胖男孩,黝黑的头发剪得像刷子。他生性快活,无拘无束,通情达理,喜欢聊天。一种强烈的好感促使我接近他。我们俩都是里夏尔先生家的半寄宿生。每天将近傍晚离开里夏尔先生后,我们都很乐意一块儿走一段路,边走边聊天。我们最喜欢谈的话题之一是孩子的教育问题。我们俩意见非常一致,认为里夏尔夫妇对他们几个孩子的教育很差劲。我们都在理论的海洋上航行,因为当时我还不知道,先天在多大程度上压倒后天。通过整理、上浆、熨烫和折叠,天然的织物会重新显现出来,按料子的不同,或显得笔挺挺的,或显得毛茸茸的。我打算写一本教育方面的论著,答应请贝尔纳题词。

    亚德里安·纪法尔上拉卡纳尔的课。贝尔纳·提梭迪埃上孔多塞中学。然而,某天晚上母亲阅读《时报》上的一篇文章时,惊叫起来,用询问的口气对我说:

    “我希望你的朋友提梭迪埃出了学校后,至少不会走勒阿佛尔巷吧?”(对不知道勒阿佛尔巷的人有必要说明,这条巷子就在学校近旁。)

    我从来没有为朋友提梭迪埃行走的路线担忧,所以对母亲的问题答不上来。妈妈又说:

    “你应该告诉他避免走那条巷子。”

    妈妈语气严肃,而且双眉紧锁,就像我记忆中那位船长,在暴风雨天气航经勒阿佛尔和翁佛勒尔之间的海域时一样。

    “为什么?”

    “因为我在这张报纸上读到,勒阿佛尔巷绝不是正派人常去的地方。”

    妈妈没有进一步说明,我被这句谜一般的话弄得心慌意乱。我大体明白“不是正派人常去的地方”这句话所包含的意思,在我不受任何礼仪和法律概念约束的想象中,勒阿佛尔巷(我从来没去过)立刻像一个伤风败俗的地方,一个地狱般的地方,一个风俗淳厚的龙塞沃(3)。我虽然探察过轻佻女人的套房,但到了十五岁,对放荡的外围情况还是不可思议地一无所知。我所想象的一切情形,实际上都没有任何根据。由于我在前面提到的这种好谴责的天性,无论是对下流的东西、迷人的东西还是可怖的东西,尤其是对可怖的东西,我总是加以渲染和夸张。例如,我看到可怜的提梭迪埃被高等妓女们疯狂撕碎。在里夏尔先生家里,我打量这个又肥又胖,满面红光,如此文静、快乐、单纯的好小伙子,一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就抽紧了。房间里只有亚德里安·纪法尔,他和我在做作业。我终于按捺不住了,用被焦虑哽住的声音问他:

    “贝尔纳,你平常出了学校之后,不走勒阿佛尔巷,不是吗?”

    他先不回答是或不是,而是以一个反问回答我的问题;鉴于我的问题的突然,他的反问倒挺自然:

    “你为什么问这个?”他问道,两眼瞪得大大的。

    突然,一种宗教般的巨大惊恐感袭上我心头,就像小拉乌尔死了,就像我感到自己被驱逐而背井离乡一样。我抽抽噎噎地扑到这位同学的膝盖上:

    “啊!贝尔纳,我求求你,别去那里。”

    我说话的语调、我的激动和眼泪,使我像个疯子。亚德里安将椅子往后挪了挪,转动着一双惊愕的眼睛。但贝尔纳·提梭迪埃像我一样受的是清教徒式教育,他以非常自然、最能使我平静下来的口气对我说:

    “你以为我不精于此道吗?”

    我保证这是他的原话。

    我的激动顿时消失。原来这方面的情况他和我知道得一样多,甚至更多。他听到我的话之后那坦然、坚定,甚至略带嘲笑的目光,当然比我的激动不安更令人放心。但使我惊愕不已的恰恰在这里:我以此摆出一副严厉的监护人的样子,人家却能够冷静地打量我这副样子,丝毫没有害怕得瑟瑟发抖。“此道”两个字难受地在我耳边震响,平添了一种实际而粗俗的含义,而此前我一直将之视为丑恶与诗情动人的融合。我想我还从来没有觉察到放荡与金钱问题有丝毫联系,也没有觉察到寻欢作乐是要付钱的。或者也许是因为(我阅读过一些东西,不想把自己描写得过分幼稚无知)看到一个更年轻的人,即是说一个比我更嫩的人知道这一点,我才哑口无言。仅仅知道这一点,在我看来就已经有损名誉。可能在我不知不觉间,这中间又掺杂了什么动人心弦的友爱,什么需要保护的兄弟情谊,以及看到他蜕化变质而生的气恼……

    听了提梭迪埃巧妙的回答,我现出目瞪口呆的样子,只觉得自己滑稽可笑。他拍一下我的肩膀,爽朗、自信地哈哈大笑道:

    “得啦!你不必为我担心。”那口气使一切恢复了正常。

    我竭尽所能描写我经常感受到这种深深的窒息,它总伴随着眼泪和抽泣,但当我经受了并复述了它的三个先兆时,我自己也大感意外。我所担心的,是这种窒息根本不被没有经受任何类似感觉的人所理解。自此之后,这种奇特的先兆的发作,不仅频率没有降低,反而渐渐得到适应,只不过显得缓和,可以控制,也可以说已被驯化,因此我学会了不惧怕它,就像苏格拉底不惧怕经常光顾他的魔鬼。我很快明白了,无酒而醉正是充满激情的状态。我受到这种极度的兴奋震撼的时刻,正是狄俄尼索斯(4)光顾我的时刻。唉!对于熟悉酒神的人而言,在酒神不肯露面的空虚时刻,那是多么沮丧和绝望!

    如果说我那番做作的、失礼的话,甚少触动贝尔纳·提梭迪埃,那么相反,他那天真的、笑嘻嘻的回答,都使我心里极不平静。就是在这次谈话之后————或许不是立即吧————我觉得自己开始留意街上的某些情景了。德马勒斯特舅妈住在圣日耳曼大街,差不多在克吕尼剧院对面,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通往法兰西学院的那条上坡的街对面。站在她家位于五层楼的阳台上,可以望见法兰西学院的正面。不错,她住的那栋房子有可通车辆的大门,但是以德马勒斯特舅妈的兴趣和原则,怎么竟然会选择这个住宅小区呢?每当日暮之时,米克大街至莫布广场之间的人行道便开始熙熙攘攘了。阿尔贝提醒我母亲:

    “姑妈,”他当着我的面对我母亲说,“你每次来这里吃过晚饭(每半个月一次),天黑了最好让这个大男孩和你一起回去。就是你自己一个人回去,也最好走街中间,直到电车站。”

    我不知道我是否完全听懂了。但一天晚上,我一反往常的习惯————往常我总是从巴克街一口气跑到舅妈家门口,以赶在电车前头而自豪,把母亲送上电车。我说某天晚上,那是一个春天的晚上,母亲在她弟媳家度过了整个下午,而我比平常出发得更早,所以比平常走得更慢,享受着清新和煦的空气。我已经快要到了,这时注意到几个披着长发的女人奇怪的举止。她们像犹豫不决似的东逛逛,西逛逛,恰恰是在我要经过的地方。提梭迪埃使用的“此道”一语还回荡在我耳边。我犹豫了一刹那,是否要离开人行道,以便不从那些女人旁边经过。但我心里总是有某种东西压倒了恐惧:这是怯懦的恐惧。我继续朝前走。突然,另一个我刚才没有注意到或者是从一道门里冲出来的女人,拦住去路,紧贴到我身边盯住我看。我不得不猛往旁边一拐,踉踉跄跄,步履匆匆。那女人开始哼着小调,接着以责骂、嘲笑、爱怜、诙谐的口气嚷道:

    “不应该这样害怕啊,我的小帅哥!”

    我的脸顿时热辣辣的,心里极不平静,仿佛是侥幸地逃脱了她的魔爪。

    多年之后,这类虎视眈眈的女人像拿硫酸泼人的女人一样,依然令我恐惧。我所受的清教徒式的教育,提倡过度地克制天性,而我并不感到这有丝毫的坏处。对异性我没有丁点儿好奇心。女性的全部秘密如果一个动作能暴露无遗,这个动作我绝不会做。我把厌恶称为拒绝,把反感视为操守,并引以为荣。我生活于退避与禁欲的状态,把抵抗视为理想。如果屈从,那就是屈从于堕落;我对外界的挑逗无动于衷。再说,我这种年龄的人,在这类问题上会多么慷慨地受骗上当啊!有时一想到自己神圣的反抗和高尚的愤怒,我竟至相信起鬼来,仿佛听见鬼在黑暗中冷笑、摩拳擦掌。可是,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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