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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们预感到会遭到怎样的失败吗?这里不是谈论这个问题的地方。

    我在描写我们的公寓时,没有描写书房。因为自父亲过世之后,母亲再也不让我进去。书房门上了锁。这个房间虽然位于套间的一端,但我总觉得它是整个套间的中心,我的思想、抱负和欲望,全都围绕着它运转。而在母亲思想上,它不啻是一间圣殿,里面充满着对已故者亲切的回忆。她也许觉得,让我过快地取代已故者的位置不恰当。同时我觉得,凡是在我自己眼里能显示我的影响的东西,她都尽力清除。还有,我要说,将那些书籍任由我贪婪地阅读,那是不谨慎的,因为那些书全都不是儿童读物。然而到我快满十六岁时,阿尔贝开始为我求情。我偶尔听到他们议论的片言只语。母亲大声说:

    “他会把书房洗劫一空。”

    阿尔贝轻言细语地辩驳说,我对阅读的兴趣值得鼓励。

    “过道里和他卧室里那些书就够他读的了。”母亲反驳道,“等他把那些书全读完了再说吧。”

    “你不担心会将国立图书馆收藏部的人引来偷吃禁果吗?”

    母亲反驳道:“这样说来,永远不要禁止任何东西了。”她还坚持了一段时间,后来终于让了步。每当阿尔贝和她顶牛时,结果几乎都是她让步,因为她对阿尔贝很有感情,也很尊重,因为在她心灵里,最终总是通情达理占上风。

    老实讲,禁止人进去,并没使书房增加丝毫吸引力,或许稍许增加一点神秘感吧。我不属于那种动不动就反抗的性格,相反我宁愿顺从,遵守规矩,做出让步。此外,我特别厌恶暗中搞鬼。如果说后来,唉!经常不得不掩饰一些事情,但我之接受装假,从来仅仅是把它视为一种临时的保护手段,而且时时希望,甚至决心很快把一切公之于众。我现在写这本回忆录不就是证明吗……回过头再来谈谈我过去的阅读吧。我不记得有任何一本书我是背着母亲阅读的;我以名誉担保,绝不会欺骗母亲。那么,书房里的书籍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呢?首先,在他们看来那些书装帧漂亮。其次,我卧室里和走廊里那些书,几乎全是历史、注释和批评方面的,而在父亲的书房里,我发现的是这些批评书籍所谈论的作者本人的作品。

    母亲差不多被阿尔贝说服了,然而并没一下子让步。她装出让步的样子,同意我进书房,但要与她一块儿进去;我选择这本或那本书,是自己喜欢读的,也是她允许我读的,但要与她一块儿读,高声朗诵。我选中的头一本书,是《戈蒂埃诗歌全集》第一卷。

    我很愿意为母亲朗读,但是担心她养成兴趣,同时对她个人的评价抱有疑虑,所以我所选择的能得到她喜欢的书,完全是另一类书。那是保尔·阿尔贝平淡庸俗、枯燥乏味的论著,还有圣-马克·吉拉丹的戏剧文学教程。每天读一章,我们一卷又一卷已经啃完了五卷。我感到欣慰的是,这样的精神食粮并没有使我大倒胃口。没有。相反我产生了兴趣,真是如饥似渴,宁肯读教科书式的、有实质内容的、最难读的书。再说,我现在认为,母亲那样重视批评著作并没有错;她错在没有更仔细地选择。不过,没有人指点她。其次,如果我当时立刻读到圣勃夫的《星期一》或泰纳的《英国文学》,我是否已经能像后来所做的那样,从中吸取有用的东西呢?重要的是要充实自己的头脑。

    母亲没有引导我更多地或者至少同样地喜爱历史书籍。如果有人对此觉得奇怪,我要回答说,任何事情都再也不会使思想上泄气。等会儿我要说明的,是一个弱点。一位好老师,如果他善于做,应该通过事实唤起我的兴趣,向我揭示各种性质的关联。可是我机会碰得不好,要学习历史,总得与学究们打交道。自那以来,我多次想强迫自己,竭力专心致志学习历史。可是,我的大脑总是处于反抗状态,最出色的故事在我脑子里也剩不下任何东西。除了事变以外所记载的,仿佛都是处于边缘的东西,以及道学家可能得出的结论。修完修辞学之后,我有点抱着感激的心情,阅读了叔本华的作品。他在这些作品里试图确定历史学家的思想与诗人的思想的起点。“啊,这就是为什么我对历史一窍不通,”我欣喜地想道,“因为我是诗人。我希望成为诗人!我就是诗人!”

    Was sich nie und nirgends hat begeben

    Das allein veraltet nie.

    我心里重复着他援引的亚里士多德的这句话:“较之于历史,哲学是一种更重要的东西,诗歌则是一种更美的东西。”不过,我还是回过头来谈谈我阅读戈蒂埃的作品吧。

    且说一天晚上我在母亲卧室里,坐在她身边,手里捧着她允许我从一个小玻璃书柜里拿的那本书;那个书柜是专门放诗人们的作品的。我开始高声朗读大阿尔伯图斯(5):《大阿尔伯图斯或灵魂和罪孽》……在这个时代,戈蒂埃还享有多么崇高的声誉!其次,那与本题无关的副标题————《有关神学的诗歌》吸引着我。在我和当时许多小学生心目中,戈蒂埃代表对习俗的蔑视,代表解放和放纵。诚然,他使我的选择面临着一定的挑战。妈妈想陪我去。我们将看到我们两个谁头一个喊求饶。但挑战主要是对我自己的而言。正如一两月之前,我硬着头皮,犹犹豫豫,强制自己走进圣普拉熙德街那家庸俗下流的草药店。这家店什么都卖,也卖歌曲。我是要买最愚蠢、最庸俗的一首歌:《啊!亚历山德琳娜身上好香!》为什么要买呢?唉!让我告诉你吧:纯粹是出于挑战,实际上我根本没想要这首歌。是的,是我需要强制自己,因为前一天傍晚,我从这家铺子前经过时,曾对自己说:“这个吗,你无论如何还不敢做吧。”可是,我做了。

    我蜷缩着坐在一张宽大的扶手椅里朗读,不看妈妈一眼。妈妈在做绒绣。开始的时候我读得轻松愉快,但越朗读下去,我渐渐感到嗓子发紧,而作品的内容变得越来越放诞。这首“哥特式”诗里描写的是,一位女巫装扮成最娇嫩的女青年,引诱大阿尔伯图斯。作品以此为借口,展开了没完没了的描写……

    妈妈的手越来越用力地拽着织针。我一边朗读,一边用眼角余光瞥一下她挥动到顶点的手。我读到了第一○一节:

    ……那女子如此美丽

    为了她,天堂里一位神进了地狱。

    啊!那情景多迷人!羞答答满面通红。

    “把书给我一会儿,”母亲突然打断我说道。这使我如释重负。我这才打量她一眼。她将书凑近灯光,紧闭双唇,翻阅着一节又一节诗行,那双眉紧蹙的目光,恰似一位法官,在只有当事人在场的情况下,听一篇下流的陈述。我等待着。妈妈翻过一页,又回到前面,现出犹豫的样子,然后重新翻过那一页,一直往下翻阅,最后把书递回给我,指出我刚才停止朗读的地方:

    “对了,就是这儿:

    她抵得整整一座后宫。”

    妈妈说道。她认为她所引述的这行诗能充分概括被她查禁不让朗读的诗节。而这我是在很久以后才注意到的,令我非常失望。

    这种费力而又可笑的试验好在没有再进行下去。接连好几个星期,我克制住自己不朝书房张望,而当母亲终于允许我进去时,就不再提和我一块进去了。

    父亲的书房里大部分是希腊文和拉丁文书籍,当然也有法学书籍,但不占主要位置。主要位置给予了欧里庇得斯(6)(著名的格拉斯哥版)、卢克莱修(7)、埃斯库罗斯(8)、塔西陀(9)、海恩的美男子维吉尔和三大拉丁哀歌诗人。我想从这种选择应该看到,这更多的不是父亲偏爱的结果,而是装帧和开本某种程度的适合。这些书有许多是白色羔皮纸封面,在整个深闪色珐琅质封面衬托下,显得突出但并不刺眼。这种大书柜里面挺深,第一排书后面可以高出一点点另摆一排。在一套贺拉斯(10)的作品和一套修昔底德(11)的作品之间,看见一套古希腊用里拉伴奏的诗歌,那真妙不可言。这套丛书是精美的勒菲弗尔小版本,但其蓝色的仿摩洛哥革纸封面,与布尔曼版的奥维德(12)全集和七卷本提图斯-李维乌斯(13)作品也是羔皮纸的乳白色封面比较起来,就逊色多了。书柜中间,在维吉尔作品下方,有一个敞开的橱柜,里面塞满了各种纪念册;在橱柜和反曲线书架之间,有一块当作阅书台用的小木板,专供搁正在阅读的书或站着写字用。橱柜两边是低矮的书架,专放沉重的对开本书籍,如《古希腊诗歌选集》、一套普鲁塔克(14)文集、一套柏拉图文集和查士丁尼(15)作品汇编。不过,无论这些美好的书对我有多大吸引力,它们都无法与小玻璃书柜里的书媲美。

    那里面只有法文书籍,而且几乎全是诗人的作品……我很久以来就习惯带雨果文集头几卷中的一卷去散步,是母亲拥有的那种精美的小开本,大概是安娜送给她的。久而久之,我便记住了其中的一些诗,例如《内心的声音》、《黄昏之歌》和《秋叶》等。我不知疲倦地反复默诵,打算不久就背诵给爱玛妞听。那时我满腔热情地偏爱诗歌,把诗歌视为生活的菁华和果实。我花了很多时间才认识到————我想太快认识到并不好————优美散文的卓越和非凡之处。那时我把艺术和诗歌混为一谈————在这种年龄这是自然的。我用心灵去感受韵脚的交替和必然的反复。我得意地感觉到韵律在自己心里扩展,宛如双翼有节奏地拍动,飞向长空……然而,我在玻璃书柜里最激动人心的发现,我想是亨利·海涅(16)的诗歌(我讲的是迻译过来的海涅诗)。韵脚和格律的放弃,肯定会给扣人心弦的魅力增加虚假的诱惑力,因为在这些诗歌里同样令我感兴趣的,正是我一开始就相信自己可以模仿。

    我现在仿佛还看到我在十六岁那年春天,像埃特鲁斯坎人(17)一样躺在地毯上,就在那个敞开的小书柜旁边,回应亨利·海涅的呼唤,发现和感觉自己心灵里丰富多彩的春天正在苏醒,激动得全身发抖。可是,一次阅读有什么可谈的呢?这正是我的叙述不可避免的缺点,也是一切回忆录不可避免的缺点。大家都写最明显和最重要的,而不勾画轮廓,避免抓住不放。到现在为止,我一直以滞留在琐事上为乐事,不过我正是在琐事上开始感受生活的。

    头疼的毛病前一年比任何时候都来得频繁,迫使我几乎彻底放弃了一切学习,至少放弃了一切持续的学习。现在这毛病来得不那么频繁了。我离开了里夏尔先生,大概在母亲看来,他的教学不那么严肃了。这一年母亲把我送进舍夫洛兹街凯勒寄宿学校,就在阿尔萨斯学校的旁边。阿尔萨斯学校的人见我回到这里,都抱着希望。

    凯勒寄宿学校学生很多,只有我不按学校的课程上课,而是早晨和傍晚,恰恰在学校没什么人的时候到校。空无一人的一间间教室里静悄悄的,我时而在这间教室上课,时而又在另一间教室。但我最喜欢的是一间小小的教室,这里更宜于学习,与黑板也有亲近之感,辅导老师也更容易讲心里话。我总喜欢听别人讲心里话,庆幸自己的耳朵生得特别能听到心里话,对此比对任何事情都更得意。我费了好长时间才明白,平常吐露心曲的人,都是心里存着话,憋得难受,不吐不快,才最终倾吐出来,而并不过多担心,听他倾吐的人的耳朵是否真正听得明白。

    布维先生就是这样对我讲了他不顺心的事。布维先生是寄宿学校的辅导教师,开始说每句话之前都要叹息一声。这是一个五短身材、萎靡不振的人,汗毛黝黑,胡须浓密。我跟他学什么东西,现在记不大清了,大概没学到什么东西,因为每次一开始上课,他就两眼暗淡无光,接二连三地叹息,话也说不出来。我背诵课文的时候,他沉思地摇晃着脑袋,嘴里咕噜着一连串哀怨的“唔,唔,唔”,然后突然打断我说道:

    “昨天晚上她还是没让我进屋。”

    布维先生不顺心的事是在夫妻生活方面。

    “怎么!”我叫起来,担心自己表现得开心多于同情,“你还是睡在楼梯上?”

    “唔!你也觉得这是不能容忍的吧。”

    他茫然地望着前面。我想他已不再看见我,而且忘了他是在同一个孩子说话。

    “尤其我成了其他房客嘲笑的对象,”他接着说,“因为他们不了解情况。”

    “你没有把门撞开?”

    “我那样做,她就会打我。你处在我的地位试试看。”

    “处在你的地位,我就会揍她。”

    他深深叹口气,两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用教训人的口气说:

    “不应该揍一个女人。”然后压低声音补充一句:“尤其当她不是单独一人时。”

    不久布维先生就被达尼埃尔先生取代了。后者为人不正派,不学无术,又爱酗酒,满身酒店和窑子的气味,但至少不吐露隐私。至于此人又被谁取代了,我就不记得了。

    这一个接一个辅导教师的无知和庸俗,使凯勒先生感到懊丧。他是一个真正值得称道的人,呕心沥血地维持这所寄宿学校,使它没有辱没它最初的名声;这所学校早年就声名远播,我想那完全是有道理的。不久,我就获准单独跟凯勒先生上所有的课,只有数学课除外,数学课由西莫内先生给我上。他们两个都是天生的优秀教师,他们不是把孩子弄得精疲力竭,而是相反使他们感到轻松,因此他们与学生的关系,似乎实践了先驱者的话:“应该让他们长大,而让我缩小。”我要说的是,他们两个人大大激励了我,使我在十八个月稍多一点的时间内,就补回了荒废的那几年,能够在一八八七年十月份重新回到阿尔萨斯学校上修辞课了,重新见到了我久违了的同学们。(18)

    * * *

    (1) 以利亚(Elie),《圣经》里的先知。

    (2) 阿弥尔(Amiel,1821——1881),瑞士作家,其《隐私日记》披露一个不安的灵魂,一个敏锐的心理医生的故事。

    (3) 龙塞沃(Roncevaux)即龙塞斯瓦列斯(Roncesvalles),西班牙一城镇。公元778年8月15日,巴斯克人在此杀戮查理曼的殿后部队。

    (4) 狄俄尼索斯(Dionysos),希腊神话中的酒神。

    (5) 大阿尔伯图斯(Albertus,约1200——1280),十三世纪哲学家、科学家和神学家。知识渊博,因在巴黎大学宣扬亚里士多德主义而闻名。

    (6) 欧里庇得斯(Euripide,前484——前406),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之一,写过九十二个剧本,现尚存十九个。

    (7) 卢克莱修(Lucrèce,约前93——前53),拉丁诗人和哲学家,其唯一的长诗是《物论》。

    (8) 埃斯库罗斯(Eschyle,前525——前456),古希腊悲剧诗人,作品有《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等。

    (9) 塔西陀(Tacite,55?——120?),古罗马元老院议员,历史学家,曾任行政长官(88)、执行官(97)。主要著作有《历史》、《编年史》。

    (10) 贺拉斯(Horace,前65——前8),古罗马杰出诗人。其《歌集》和《诗艺》对直到十九世纪的西方诗歌产生了很大影响。

    (11) 修昔底德(Thucydide,前460——前404),古希腊伟大的历史学家,主要著作有《伯罗奔尼撒战争史》。

    (12) 奥维德(Ovid,前43——前18),古罗马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其杰作《变形记》,达到了史诗的高度,丰富了拉丁文诗的宝库。

    (13) 提图斯-李维乌斯(Tite-Live,前59——前9),拉丁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史》。

    (14) 普鲁塔克(Plutarque,约46——119),对欧洲影响巨大的古典作家,《希腊罗马名人比较列传》的作者。

    (15) 查士丁尼(Justinien),罗马史学家,创作时期为三世纪。

    (16) 海涅(Henri Heine,1797——1856),德国诗人,自彼特拉克以来全欧文学中最著名的爱情诗人,其国际声誉主要来自他的《歌集》。

    (17) 埃特鲁斯坎人(Etruscan),意大利埃特鲁里亚地区的古代民族。

    (18) 不过这里我也许记错了,重新见到的是低一个年级的同学,我最初那些同学比我早一年毕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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