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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镇的死亡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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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琳还来不及找到答案,最亲爱的查理已经开口说道:“他成功了。你是汪乔安吗?”

    “我是汪乔安吗?”女孩问隧道中那群畸形、怪异的人,“你们觉得我是汪乔安吗?”

    “不!不!你是应允之女,你是与人类沟通的桥。”一名黄发老太太大喊,艾琳不记得自己之前有见过她。女人猛地在汪乔安面前跪下,想握住她的手,小女孩旋即以沉默却坚定的姿态也握住她的手,让那女人把整张脸都埋在女孩的裙里放声大哭。

    “我是乔安,”女孩说,“而我不再是狗。你们现在也都是人了,是我的族人,如果你们愿与我共死,便会以人的身份死去。想想,这比以往好上多少呢?而你,鲁丝。”她对着脚边的女人说,“别哭了,站起来,为此而喜悦吧。在这样的时刻,我会与你并肩而站。我知道你的孩子都被人类带走杀死了,我很抱歉,鲁丝。我没办法让他们复生,但我可以让你成为人,我甚至从艾琳之中创造出了一个人。”

    “你是谁?”最亲爱的查理说,“你是谁?”

    “我是你一个小时前放出去,任由她走向生或死的那个小女孩。但现在我是乔安,不是汪乔安,我为你们带来武器;你们是女人、你们是男人,你们全都是人,所以你们可以使用那个武器。”

    “什么武器?”那是克劳莉的声音,从群众的第三排传了出来。

    “生与共生。”乔安说。

    “别捉弄我们,”克劳莉说,“那到底是什么武器?不要光是说空话。自从有了下等人类,我们得到的就只有空话和死亡。人类给我们的就是这些————甜言蜜语、精致的规则和冷血谋杀,年复一年、一代复一代。别说我是人,我不是。我是野牛,我很清楚。我是被制造成人类模样的动物。给我别的理由去杀戮,让我为此而战、为此而死。”

    小乔安仍穿着艾琳初次见到她时穿的那件蓝色罩衫,幼稚的躯体和矮小的身材让她看起来十分不协调。她俯视整个房间,举起手。此时,在克劳莉说话时冒出的众多窃窃私语一瞬间停下,回归寂静。

    “克劳莉,”她的声音一路贯穿至大厅最尾端,“愿现在的你能得到平静。”

    克劳莉整张脸都变了。她觉得乔安跟她说的话根本莫名其妙,但看在她的面子上什么也没说。

    “先别跟我说话,亲爱的大家,”小乔安说,“先听听我说就好。我为你们带来共生,它比爱更强大。‘爱’是一个艰辛、哀伤又肮脏的字,它是一个无情的字,一个老去的字。说了很多,保证的却很少。我为你们带来的比爱更强大。如果你活着,就只是活着,但如果你与之‘共活’,那么你就会知道其他生命也在————你们两人、你们之中的任何人、你们所有的人都在。不要做任何事,别去抢、别去抓、别占有,‘存在’就好。这就是武器,没有火焰、枪支或毒药能阻止它。”

    “我想相信你,”梅布尔说,“但不知道该怎么做。”

    “不要信我,”小乔安说,“静静等待事情发生就好。让我过去吧,善良的人们,我得睡一下了。艾琳会在我睡着时看顾我,当我醒来,我就会告诉你们,为什么你们不再是下等人类。”

    乔安开始向前移动————

    一声狂暴的嗥叫划破走廊。

    每个人都到处找着声音来源。

    那声音就像鸟打斗时发出的尖叫,但却是从他们之中发出来的。

    第一个发现的是艾琳。

    克劳莉拿着一把刀,在那声哀号停止时,她朝乔安冲了过来。

    野牛女和狗女孩双双倒地,衣裙纠结,那巨掌将刀举起两次,第二次时刀身便是红色。

    艾琳可以从身侧燃烧的灼热感得知,自己一定被刺中了一刀。她不确定乔安是不是还活着。

    下等人男人把克劳莉从女孩身上拉开。

    克劳莉整张脸因愤怒而泛白:“只会说空话、空话、空话,她这些话会害死我们。”

    一个高大又肥胖的男人走到抓住克劳莉的人身边,除了正面的熊鼻外,他的头和身体看起来就跟人类没两样。熊男以惊人力道赏了克劳莉一巴掌,她失去意识、跌倒在地,那把沾满鲜血的刀也掉在老旧、磨损的地毯上。(艾琳立刻自动想:稍后给予营养剂、检查颈椎、无出血症状。)

    有生以来第一次,艾琳发挥身为巫女的所有功用。她帮其他人一起脱下小乔安身上的衣服,浓稠的紫黑血液从她的肋骨下方涌出。那娇小的身躯看起来痛苦又脆弱。艾琳把手探进左侧的包包,拿出手术用雷达扫视笔。她把笔举至眼前,开始扫描伤口附近的血肉:腹膜被刺穿了、肝脏受到刀伤、大肠上层皱褶有两处穿孔。一看到这种状快,艾琳就知道该怎么做。她把旁观的人群推到一旁,开始工作。

    她先将伤口由内而外翻开、固定,开始处理肝脏受的伤。一小剂能重新编码的粉末喷剂黏着脏器,这是为了要强化受损器官的自主恢复能力。她探测、按压、挤压,总共花了十一分钟。

    乔安在手术完成前就醒了过来,喃喃说着:

    “我要死了吗?”

    “并没有,”艾琳说,“除非这些人类药物对你身上的犬类血液来说有毒。”

    “是谁做的?”

    “克劳莉?”

    “为什么?”女孩说,“为什么?她也受伤了吗?她在哪里?”

    “跟她应该要受的折磨相比,差得多了,”羊人————最亲爱的查理说,“如果她活下来,我们会治好她、审问她,然后杀了她。”

    “不,你不会,”乔安说,“你要爱她,你必须爱她。”

    羊人一脸困惑。

    他用困惑的脸转向艾琳。“最好看一下克劳莉,”他说,“欧森那一巴掌可能害她挂掉。你也知道的,毕竟他是头熊。”

    “我看得出来。”艾琳冷淡地说。不然你以为他看起来像什么?蜂鸟吗?

    她走到克劳莉身旁,一碰到她的肩膀就知道自己遇上麻烦了。眼前的躯体外表看起来或许像人类,但底下的肌肉结构却不是。她猜是实验室让克劳莉拥有强大韧性,并保留水牛的蛮力和顽固,出于只有他们自己才懂得的原因。艾琳拿出一条大脑连接线,想看看她的心志是否仍运作如常。那是一条近距离心灵感应线,能够进行简单的心灵连接。当她把手伸向克劳莉的头,想黏上连接线时,本来不省人事的女孩突然又生龙活虎。她整个人跳起来,对着艾琳大喊:

    “不要!你别想!别想偷看我,你这肮脏的人类!”

    “克劳莉,不要动。”

    “别对我发号施令,你这怪物!”

    “克劳莉,这种话很难听。”听到这么年幼的孩子发出如此威风凛凛的嗓音,实在让人毛骨悚然。不过纵使乔安仍幼小,仍能掌控全场。

    “我才不管什么好听难听,我知道你们都恨我。”

    “那不是真话,克劳莉。”

    “你本来是狗,现在却成了人,你生来就是叛徒,狗族总是选择站在人类那边。你在进去那个房间、变成别的东西之前就很讨厌我了,现在你还打算把我们全部杀掉。”

    “我们的确可能会死,克劳莉,但我不会那么做。”

    “随便。不管怎样,我知道你讨厌我。你从以前就恨我。”

    “你也许不信,”乔安说,“但我始终都是爱你的。你是我们整条走廊里最漂亮的女人。”

    克劳莉大笑,那笑声让艾琳起了鸡皮疙瘩:“就算我相信这种话,如果我真觉得人类会爱我,我又该如何活下去?如果我相信你,就得把自己撕成碎片、拿脑袋去砸墙,因为————”笑声转为啜泣,但克劳莉尽力忍住,继续说下去,“你们这些东西居然笨到不晓得自己是怪物。你们不是人类,你们永远也不会成为人类。我是你们其中一员,我还算诚实,会承认自己是什么玩意儿————我们是渣滓,我们无足轻重,我们是比机器还低贱的东西。我们是藏在泥土里的灰尘,当人类杀死我们,一滴眼泪都不会掉。我们以前至少还躲藏着,现在你跑出来,跟你驯服的人类女子————”克劳莉快速瞥了艾琳一眼。“你现在居然连这都想改变。可以的话,我会再杀你一次。你这杂碎、荡妇————你这条狗!你还穿着这小孩的身体做什么?我们连你现在是谁都弄不清楚。你有办法告诉我们吗?”

    在克劳莉没注意的时候,熊人走到她的身边,随时准备在她靠近小乔安时再次把她扇倒在地。

    乔安直视他,仅靠着一个眼神命令他不准出手。

    “我累了,”她说,“我累了,克劳莉。我才不到五岁,现在却感觉一千多岁了。我现在是艾琳,也是猎人,更是庞嘉·阿夏希女士。我知道很多事,比我以前认为自己知道的还要多好多。我还有事得完成,克劳莉,因为我爱着你,也因为我觉得自己很快就会死。但拜托,好心的人啊,请让我先休息一下。”

    熊人站在克劳莉右侧,有个蛇族女人则悄悄站到她左边。她的脸蛋好美,又好像人类————但有条细窄、分岔的舌头在嘴里伸伸吐吐,仿佛将熄的火焰。她有着发育完好的肩膀和臀部,但胸前一片平坦,穿着一件挂在胸前空荡荡的金色胸罩。她的双手看起来仿佛比钢铁更坚硬。克劳莉朝着乔安走去,那个蛇族女人发出一阵嘶嘶声。

    那是属于旧地球蛇类的嘶嘶声。

    刹那间,走廊里每个动物人呼吸都慢了一拍。他们全注视着那个蛇族女人,她则直盯着克劳莉,再次发出嘶嘶声。在狭小的空间听见那种声音是多么令人厌恶的事啊。艾琳看到乔安像只小狗一样紧绷起来,最亲爱的查理仿佛早已做好准备,一步跳到二十米外,艾琳则感到一阵攻击、杀戮、摧毁的冲动升起。那声“嘶嘶”挑战了每个人的神经。

    蛇女平静地看着周围,非常清楚自己引起什么样的注意。

    “亲爱的大家,请别担心,我是以乔安的名义为我们所有人这么做。只要克劳莉不伤害乔安,我就不会伤害克劳莉;但如果她伤害了乔安,或任何人伤害了乔安,那他们就得对付我了。你们都很清楚我是谁,我们蛇人力气大、脑子聪明,不懂得害怕是何物。你们知道我没法生育,人类必须从普通的蛇身上把我们一个一个制造出来。别惹火我,亲爱的大家。我想要多了解乔安带来的这种新的爱,当我在这里,你们一个都别想伤害她,听到了吗?一个都别想。你要是试了,就是死。我想,在我死前大概可以把你们所有人都杀掉,即使你们全都同时攻击我也是一样。大家听到了吗?别动乔安————这也是对你说的,软弱的人类女子,我也不怕你————那边那个,”她对熊人说,“把小乔安抱起来,给她找张安静一点的床。她得休息了,安静一下。你们所有人也给我安静一点,不然全都得跟我交代。”蛇族女人的黑色眼珠在每个人脸上转了一圈,她向前走去,人群便自动在她面前分开,仿佛她是一群鬼魂之中唯一的实体。

    她的眼神在艾琳身上停留了一下下,艾琳和她四目相对。说实在,那不是什么令人舒服的事。那双没有眉毛或睫毛的黑眼里充满智慧,却没有情感。熊人欧森怀里抱着小乔安,顺从地跟在蛇女身后。

    小女孩在经过艾琳身旁时不断试图保持清醒。她喃喃说着:“让我长大,拜托让我长大,现在就把我变大一些,拜托,让我长大,现在就要。”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艾琳说。

    小女孩挣扎着想维持清醒的意识:“我还有事情要完成。我的工作……可能还得赴死。如果我还是这么小,一切就没用了。让我长大。”

    “可是————”艾琳再次抗议。

    “如果你不知道,就去问补完女士。”

    “什么补完女士?”

    停下脚步让她们说话的蛇女此时插嘴。

    “当然是补完女士庞嘉·阿夏希啊。死掉的那个。要是补完女士是活的,你觉得她除了把我们全杀掉之外还会做其他事吗?”

    蛇族女人和欧森把乔安抱走后,最亲爱的查理走向艾琳,说:“你要去吗?”

    “去哪?”

    “当然是去找庞嘉·阿夏希女士啊。”

    “我?”艾琳说,“现在吗?”她强调了语气。“当然不要。”艾琳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话吐出来,仿佛那是某种律法。“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几小时前我根本不知道有你们存在。那时我还不懂‘死’的意思,以为所有东西到了四百年就应该消失,因为这就是规律。过去几个小时危险四伏,大家随时随地都在威胁其彼此,我好累好想睡,全身也好脏,我得打理一下自己,而且————”

    艾琳突然咬着嘴唇停了下来。她本来要说:我的身体已经因为猎人和我的那场梦中做爱累坏了。但这跟最亲爱的查理没关系。他已经像只发情的山羊,脑子跟痴汉一样,一定不会认真看待这件事。

    羊人非常温柔地说:“你这是在缔造历史,艾琳,而在缔造历史的时候,是没办法把每个小细节都照顾到最好的。你是不是比之前的自己更快乐、也觉得更重要了呢?是吧?难道你还是几个小时前遇到巴尔塔萨的自己吗?”

    艾琳点点头,被他话中的认真唤了回来。

    “那就再累着、饿着,全身脏一下吧,只要再一下下就好。我们不能浪费时间。你可以去找庞嘉·阿夏希女士,找出我们必须为小乔安做什么。等你带着更多指示回来,我会亲自照料你。这个隧道的生活机能比它的外表看起来好多了。英格洛的房间有你需要的所有东西,那是英格洛在很久以前建造的。再多工作一下吧,然后你就能好好地吃、好好地休息。这里什么都有,但你必须先帮乔安。你很爱乔安,对吧?”

    “当然,当然爱。”她说。

    “那就再多帮我们一些。”

    怎么帮,透过死亡吗?她想。透过谋杀吗?还是犯法?可是————可是这一切都是为了乔安。

    就这样,艾琳走向那扇伪装起来的门,再次回到开阔的天空下,看到上卡玛巨大的碟形结构伸向古老的下城区。她和补完女士庞嘉·阿夏希聊了一会儿,获得指示和其他讯息,她把它们记下来,以便再告诉其他人。不过她自己已经累到无法去思考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摇摇晃晃走向她觉得是那扇门的位置,靠在上面。但什么事都没发生。

    “再撑一下,艾琳,再撑一下,但动作快点!当我还是我自己的时候,我也曾这么累过。”庞嘉·阿夏希女士坚定的轻声细语传了过来,“快点!”

    艾琳退了几步,仔细看着墙面。

    一道光打在她身上。

    她被补完组织找到了。

    她拔腿朝墙冲去。

    门缝只开了一刹那,最亲爱的查理以强壮、温暖的手把她拉了进去。

    “那道光!那道光!”艾琳大叫,“我要害死所有人了!他们看到我了。”

    “还没呢。”羊人露出机灵、歪斜的笑容,“或许我没上过学,但我聪明透顶。”

    他朝内门靠近,回头打量了艾琳一会儿,然后把一具人类大小的机器人塞进门里。

    “这样就行了,一台跟你差不多大的清道夫:记忆库全空、大脑毁损,只剩单纯的行动机制。如果他们下来找他们以为自己看到的东西,只能找到这个了。门这边藏了好几架这种东西。我们平常不太出去,但只要出去,拿这些来掩护就挺方便的。”

    “接下来,”他抓住她的手臂,“你可以在吃东西的时候告诉我,我们到底要怎样让她长大。”

    “谁?”

    “当然是乔安啊,我们的乔安。你之所以出去就是为了要搞知道这件事。”

    艾琳必须重新整理自己的心智,才能想起庞嘉·阿夏希女士针对这件事说了什么。但没有多久她就记起来了。

    “你需要一艘个人舱,还有果冻浴、麻醉剂,因为那会痛。然后花四个小时。”

    “很好。”最亲爱的查理边说边领着她进入隧道深处,更深处。

    “但如果我已经把事情搞砸,”艾琳说,“这又有什么用呢?补完组织看到我进来了,他们会追过来的。他们会杀掉你们每一个人,甚至包括乔安。猎人现在在哪儿?我是不是应该先睡一下?”她感到自己的嘴唇因为疲倦而麻麻的。自从决定在水岩路和购物酒吧之间的小门来场冒险,她就没有休息或吃过任何东西了。

    “你很安全,艾琳。你很安全。”最亲爱的查理说,那张狡猾的笑脸充满温暖,柔顺的嗓音里也有着相当真诚的说服力。可是他自己倒是一个字也不相信。

    他觉得他们正处于危险之中,但没必要吓到艾琳。除了那个本来就怪得要命的猎人外(他跟动物很像),艾琳是唯一站在他们这边的真正的人类。至于庞嘉·阿夏希女士————她确实是很亲切仁慈,可是她也是死人。

    他正在自己吓自己,因为对于恐惧的恐惧。说不定,他们已经全部完蛋了。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没错。

    Ⅶ

    补完女士艾瑞贝拉·安德伍呼叫补完女士格洛克。

    “有东西窜改了我的心智。”

    格洛克女士感到非常震惊。她把问题丢回去。进行彻底检查。

    “做过了,什么都没有。”

    没有?

    格洛克女士更震惊了。那就要发出警报了。

    “噢,不,不,不要。那只是一次友善、不带恶意的变更。”身为古北澳大利亚人,补完女士艾瑞贝拉·安德伍其实相当重视礼仪:即使是以心灵感应联络,她传给朋友的字句也永远都很完整,她从不丢出任何未经琢磨的念头。

    但这完全是违法的。你是补完组织的一分子,这是犯罪呀!补完女士格洛克想。

    作为回应,她得到一阵咯咯笑声。

    “你是在笑吗?”她问。

    “我只是想到,好像有位新任的补完阁员刚好从补完组织过来这里,可以请他帮我看一下。”

    格洛克女士行事极为循规蹈矩,而且容易大惊小怪。我们才不会那么做!

    艾瑞贝拉女士径自想着:是对你才不会这么做,亲爱的,你这老古板。然后对着她的通信对象送出:“那就算了吧。”

    在困惑与忧虑之中,格洛克女士发出意念:嗯,好吧。中断?

    “同意。中断。”

    格洛克女士皱着眉头。她拍了一下墙壁,发出意念:行星中心。

    有个男人独自坐在桌前。

    “我是补完女士格洛克。”她说。

    “是的,尊贵的夫人。”他回答。

    “维安狂热周期,一度,一度就好。直到取消。清楚了吗?”

    “清楚,夫人。整个星球吗?”

    “是。”她说。

    “您想要提供理由吗?”他的语气很敬重,但也很形式化。

    “一定要吗?”

    “当然不是,夫人。”

    “那就留白吧。通话完毕。”

    他敬了个礼,影像随后便从墙上淡去。

    她把自己的心智提高到能进行清晰通话的层级。补完组织专线————补完组织专线。我已下令启动维安狂热周期,并调升至层级一。理由:私人顾虑。你们认得我的声音,也知道我是谁。格洛克。

    远在城市另一端,一架扑翼机正拍着翅膀,缓缓沿街道飞行。

    里面的机器人警察正在拍摄一台印象中失控得极为巧妙的清道夫机器人。

    清道夫刚刚以将近三百公里的时速在街上狂飙,然后发出塑胶在石头上摩擦的声音停下,并开始清扫人行道上的灰尘。

    当扑翼机器人靠近它,清道夫又再次狂飙,以极高的速度绕过两、三个转角,然后又停下来做那愚蠢的工作。

    当这件事三度发生,扑翼机内的机器人便对清道夫射出一颗阻碍弹,然后飞下来,用扑翼机的爪子把它提起。

    它仔细地观察它。

    “鸟的大脑,旧型,鸟的大脑。还好他们之后都不用这个了,搞不好真的会伤到人类。像我现在就是以老鼠进行刻印————而且是一只有很多、很多个大脑的真老鼠。”

    它带着坏掉的清道夫朝中央垃圾场飞去,已经瘫痪但仍有意识的清道夫还在试图清掉抓着它的铁爪上的灰尘。

    在下方,旧城因着那奇怪的几何灯光渐渐在视线外缘扭曲、模糊,而沐浴在柔和永动光中的新城则兀自发光,抵御南鱼座Ⅲ的夜色。在它们之外,永恒的海洋正因其中的风暴而沸腾。

    在真正的舞台上,众演员对这般过场实在有点无能为力。一夜之间,乔安从一名五岁孩童被煮成十五六岁的高挑少女。虽是冒着失去生命的风险,但那台生物机的确发挥了很好的效果,在不改变心智的情况下把她变成了一位生气蓬勃、身强体健的年轻人。要演出这样的场景对任何女演员来说都不是易事,而故事盒在这点就发挥了它的长处。它能够用各种特效来展演那台机器————闪烁的光芒、闪电似的灯光,或是气氛神秘的射线等等。但事实上,那台机器看起来比较像浴缸,里面装满能把乔安整个人盖住的沸腾咖啡色果冻。

    同一时间,艾琳正独自在富丽堂皇的英格洛房间中狼吞虎咽。那些食物都放了非常、非常久了。身为一名巫女,她有合理原因怀疑它们的营养价值,但它们至少能止住饥饿。小丑镇的居民宣称,这间房间对他们来说是“禁地”,其中原因就连最亲爱的查理也说不清。他只是站在门口告诉她该怎么找到食物、把床从地板上叫出来,还有怎么打开浴室。所有设备都非常旧,完全不会对意念或轻拍有任何反应。

    然后,发生了一件怪事。

    当时艾琳洗了手、吃了东西,正准备要洗澡————她已经快把身上的衣服脱光了。她想,反正最亲爱的查理只是动物,不是男人,所以没关系。

    接着她突然意识到,这有非常大的关系。

    他或许是下等人类,但对她来说依旧是男人。她一路脸红到了脖子上,快步跑进浴室,大声对着他说:

    “你走开。我洗完澡就要睡了。如果真的非不得已再叫我起来,不要太早。”

    “好的,艾琳。”

    “然后————然后————”

    “如何?”

    “谢谢你,”她说,“非常谢谢你。你知道的,我从来没跟下等人说过‘谢谢’。”

    “没关系,”最亲爱的查理微笑着说,“大部分真正的人类都不会这么做。好好睡吧,亲爱的艾琳,醒来之后就准备好迎接大事降临吧。我们会从无数天空中摘下一颗星星,并在数千世界中燃起火焰……”

    “你说什么?”她的头从浴室的转角冒出来。

    “只是一种比喻,”他笑着说,“意思是,到时候你的时间将会很紧迫。好好休息吧。别忘了把衣服放到女仆机里,小丑镇上的都已经坏掉了。不过,因为我们没用过这间房间里的,所以你那台应该还能用。”

    “是哪一台?”她说。

    “有红色盖子跟金色把手那台,直接打开就好。”留下最后这个洗衣提示后,他便让她休息,自己转身离去,回头规划牵涉数千亿条生命的命运。

    当艾琳再次离开英格洛房间,他们告诉她早上已经过了一半。但她怎么可能分得出来?棕黄走廊里的黄灯阴沉又老旧,就跟之前一样昏暗而臭气冲天。

    人们看起来似乎不太一样了。

    宝贝宝贝不再是老鼠婆婆,成了一个具有相当魄力又极为温柔的女子;克劳莉像危险的人类敌军那样盯着艾琳,美丽的脸蛋看似淡然,底下却藏着憎恨;最亲爱的查理一派愉悦、友善,散发强大的亲和力。即便欧森和蛇女的五官很奇怪,艾琳也觉得自己能从那两张脸读出他们的情绪。

    经过几个异常有礼的问候,她问道:“现在的情况如何?”

    一个新的声音说话了————一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艾琳看向墙上的某个壁龛。

    庞嘉·阿夏希女士!还有————她旁边的那个是谁?

    虽然她问了那个问题,但心中其实已经知道答案。那是乔安。亭亭玉立,只比庞嘉·阿夏希女士和艾琳矮半个头。那是全新的乔安:强壮、快乐、平静,但她也依旧是原本那个亲爱的小汪乔安。

    “欢迎,”补完女士庞嘉·阿夏希说,“欢迎来到属于我们的革命。”

    “什么是革命?”艾琳问,“还有,我以为你因为念头反制机制而没办法进来这里。”

    庞嘉·阿夏希女士举起自己的机器人身躯后拖着的一条电线。“我装了这条线让我能使用这个身体,现在不需要小心翼翼了,现在,需要提心吊胆的是我们的对手。‘革命’是一种改变体制和人民的方法,这就是其中之一。你先请,艾琳。往这里走。”

    “你是说去死吗?你是这个意思吗?”

    庞嘉·阿夏希女士发出和善的大笑。“你已经这么了解我了吗?你认识我在这里的朋友,而作为一名活在不需要巫女的世界里的你,你很清楚自己此前过的是怎样的人生。我们都可能会死,但真正重要的是我们在死前做了什么。现在,要迎向自己命运的是乔安,你则会带领我们走到上城,然后乔安就会接手,我们就会知道之后的发展。”

    “你的意思是,这里所有的人都会一起去吗?”艾琳看向下等人们,他们开始沿着走廊排成两列纵队。只要队伍中有牵着孩子的母亲(或是怀中抱着更小的孩子),那块地方就会像气球一样凸出;队伍里偶尔也会出现几个身形巨大的下等人,把两边横挡住。

    他们以前什么都不是,艾琳想,我也什么都不是。而现在,我们全要一起去完成某件事,即使我们可能因此被终结……是“可能”吗,她想,正确的说,应该是“一定”。但如果乔安真能改变所有世界————就算只有一点点,就算只改变了其他人,也值得了。

    乔安开口————她的声音也跟着身体一起长大了,但其中的甜美还是跟之前的狗女孩一样————那个十六小时前(感觉像是十六年前啊,艾琳想)才在英格洛隧道初次和艾琳见面的小女孩。

    乔安说:“爱不是只保留给人类的特别物品。爱是不傲慢;爱没有真正的名字;爱是生命自身,而我们拥有生命。我们不能靠斗争获胜。人类的数量比我们多、枪比我们多、跑得比我们快、战斗能力比我们好,但创造我们的不是人类。不管创造出人类的是什么,也一并创造了我们。你们都知道,但我们会愿意说出那个名吗?”

    人群中传出几声“不愿意”和“永远不会”的喃喃细语。

    “你们等我等了很久,我也等了很久。或许这就是我们迎向死亡的时刻。但是,我们会以人类在最初时的方式死去,一如他们的生活变得舒服而残酷之前那样。他们活在麻木中,死于睡梦里。那不是一场好梦,如果他们醒来,就会知道我们也是人。你们愿意与我并肩吗?”他们喃喃说着“愿意”。

    “你们爱我吗?”他们再次喃喃同意,“我们是不是该出去迎向白昼了呢?”人们高声欢呼。

    乔安转向补完女士庞嘉·阿夏希。“这一切是否如你所愿?如你安排?”

    “是。”机器人体内亲切的死去女子说,“乔安会带领你们,艾琳会在她之前赶走机器人和普通的下等人。当我们和真正的人类相遇,你们要爱他们。如此而已。你们要爱他们,如果他们杀了你,你也要爱他们。别管我了,乔安会告诉你们该怎么做。准备好了吗?”

    乔安举起右手,好像对自己说了些什么。人们朝她鞠躬行礼,一个个低下了头,低下那大小不同、颜色也不同的脸庞、口鼻和吻。遥远后方传来某个婴儿尖着细细的声音发出一声喵呜。

    在她转身带领队伍前进时,乔安突然转向人群。

    “克劳莉,你在哪儿?”

    “这里,在中间。”远处传来一个清楚而冷静的声音。

    “你现在能爱我了吗?克劳莉?”

    “不,汪乔安,并不像你还是一只小狗时那么喜欢。可是,这些人也是我的同胞,就像他们也是你的同胞。我很勇敢,我还能走,我不会惹麻烦。”

    “克劳莉,”乔安说,“当我们和人类相遇,你会爱他们吗?”

    每张脸都转向那个美丽的野牛女孩。艾琳勉强能看到站在阴暗走廊远处的她,她看得到女孩的脸面因为情绪激动,已变得苍白。

    她分不出那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

    最后,克劳莉终于说:“不,我不会爱人类,我也不会爱你。我有我的自尊。”

    乔安一如坐在寂静床畔的死亡本人,非常、非常轻柔地说:“那么你可以待在后方,克劳莉。你可以待在这里。也许机会不大,但还是个机会。”

    克劳莉看着她。“我祝你不幸,狗族女子,也祝和你站在一起的堕落人类不幸。”

    艾琳踮起脚尖,想看会发生什么事。克劳莉的脸突然消失了,往下一倒。

    蛇族女人一路挤到前方,站在乔安身边,让其他人可以看到,用清晰脆亮、仿佛金属的声音高声说着:

    “唱首《可怜、可怜、克劳莉》吧,大家;唱《我爱克劳莉》吧,亲爱的大家。她死了,我刚才杀了她,这样我们才能浸在完整的爱中。我爱你们。”蛇女说。她那属于爬虫类的五官完全看不出任何爱或恨的痕迹。

    乔安开口,显然是经过庞嘉·阿夏希女士提醒。“我们确实爱着克劳莉,亲爱的大家。为她哀悼,然后继续前进吧。”

    最亲爱的查理轻轻推了艾琳一下。“嗯,你要带队。”

    在恍惚与困惑中,艾琳走向前方。

    当她经过那个令人赶到陌生的乔安(她是这么高又这么熟悉),感到一阵温暖、幸福和勇气。乔安对她露出满脸微笑,悄声对她说:“称赞我吧,人类女子。我是只狗,狗这一百万年来都是为了人类的称赞而活。”

    艾琳回答:“你做得对,乔安,你做得非常对!我支持你————现在我该继续前进了吗?”

    乔安点点头,眼里充满泪水。

    艾琳领着队伍前进。

    乔安和庞嘉·阿夏希女士跟在后方。这是一场由狗族和死去的女士带领的游行。

    其他下等人类呈两路纵队,依序跟上她们。

    白昼的阳光在开启密门时泛流进走廊,艾琳几乎能感觉到满载腐烂气味的空气与他们一同倾泻而出。她回头,最后一次看向隧道,看到克劳莉的身体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上。

    艾琳转向阶梯,开始逐步往上爬。

    还没有人注意到这支队伍。

    他们往上爬时,艾琳听到庞嘉·阿夏希女士的电线在石头与金属上拖行的声音。

    当艾琳抵达最顶端的门前,她突然犹豫不决、恐慌起来。“这是我的人生、我的人生,”她想,“我身边一无所有————我做了什么好事?猎人?猎人,你在哪里?你背叛我了吗?”

    乔安在她身后温柔地说:“去吧!去,这是一场以爱为名的战争,继续前进。”

    艾琳打开通往上层街道的门,街上满是人潮。三架警用扑翼机在前方空中缓缓振翅。这数量有些不寻常。艾琳再次停了下来。

    “继续走,”乔安说,“远离那些机器人。”

    艾琳进攻,革命开始。

    Ⅷ

    革命维持了六分钟,前进了一百一十二米。

    下等人一涌出那扇门,警察便从各地飞来。

    第一个飞抵的警察像只大鸟,大声问着:“表明身份!你们是谁?”

    艾琳说:“走开。这是命令。”

    “表明身份。”长得像鸟的机器说,然后用中间的镜头瞳孔从高空中斜睨艾琳。

    “走开,”艾琳说,“我是真正的人类,这是我给你的命令。”

    第一架警用扑翼机显然开始用无线电召来其他同伴,然后一齐向下飞到巨大建筑物中间的走道。

    许多路人停了下来。大多数人脸上没有表情,只有少数几个看到这么多下等人聚集在同一处,露出兴奋、有趣或恐惧的表情。

    乔安大声喊了出来,她尽可能以清楚的旧通用语说:

    “亲爱的人们,我们是人类。我们爱你!我们爱你!”

    下等人类开始用像是升了半音的怪异曲调吟诵“爱、爱、爱”。真正的人类开始退缩。乔安亲自示范,张手去拥抱一个跟她差不多高的年轻女子。最亲爱的查理则抓住一名人类男子的肩膀,对着他大喊:

    “我爱你,亲爱的同胞!相信我,我是真的爱你————见到你真好。”人类男子因为这样的肢体接触吓了一跳,然后又被羊男声音中炫目的温暖而吓坏,整个人陷入讶异状态,嘴巴大开、全身无力地站在那里。

    遥远后方有个人发出尖叫。

    一台警用扑翼机拍着翅膀飞回来。艾琳分不出来那是她赶走的三架之一,还是另一架新的。她等它靠近到足以喊话的距离,好让叫它离开。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担心起所谓的“危险”到底会以什么方式呈现?那台警用扑翼机会对她射出子弹吗?还是对她喷火?还是会抓起尖叫的她,用铁爪把她带到某个能让她变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却再也无法变回自己的地方?“噢,猎人啊猎人,你现在在哪?你是不是忘记我了?你是不是背叛我了?”

    下等人类仍持续向前,和真正的人类混在一起;拉住他们的手或衣服,并不断重复唱着那怪异的旋律:

    “我爱你。噢,拜托,我爱你们!我们是人,我们是你的姐妹和兄弟……”

    那个蛇族女人没有什么进展。她用比铁更坚硬的手爪抓住了一名人类男子,但艾琳还没看到她说话,男子马上昏死过去。蛇族女人把他像大衣一样挂在臂上,继续找其他人来“爱”。

    艾琳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他要来了。”

    “谁?”艾琳对庞嘉·阿夏希女士说。其实她心里非常清楚她指的是谁,只是不想承认。艾琳又忙于去看那台盘旋的扑翼机。

    “当然是猎人。”机器人发出死亡女士的亲切嗓音。“他会来找你,你会没事的。我的线已经拉到最长————别看,亲爱的,他们就要再次把我杀死了,我怕那景象会让你不舒服。”

    十四名足型机器人如军队般走进人群。真正的人类似乎因此重新振作起来。有些人开始溜进周围的门里。不过大部分的人都还被一群下等人类团团围住,震惊恐慌————尤其这群下等人还抓着他们,此起彼落唱着什么爱啊爱的旋律。他们来自动物的天性全在嗓音中表露无遗。

    机器人队长完全没注意到这些。它朝着庞嘉·阿夏希女士走去,却发现自己被艾琳挡住去路。

    “我命令你,”她带着热情,因她是个完满了职责的巫女,“我命令你离开这个地方。”

    它用镜片做的双眼犹如漂浮在牛奶里的两颗黑蓝大理石,看着她的时候似乎视线模糊、难以对焦。机器人没有回答,只是直接冲过她身边,速度快到她的身体都来不及想到要拦住他。他直接走向亲切但已经死亡的庞嘉·阿夏希女士。

    艾琳一阵困惑,突然才发现补完女士的机器身体似乎比之前更像人类。机器人队长与她对峙着。

    这,则是我们都记得的场景,它是第一个录下完整影像的事件:

    身上带有金色与黑色的队长以乳白的双眼直盯着补完女士庞嘉·阿夏希。

    补完女士穿着和蔼亲切的旧机器人身体,举出一个命令的手势。

    心急如焚的艾琳半转过身,仿佛想抓住队长的右臂。但因为她转头的速度太快,一头黑发在转身时于空中飞甩。

    最亲爱的查理正对着一个鼠灰色头发、个子矮小的英俊男子大喊:“我爱、爱、爱你!”男人正在吞口水,说不出话。

    这些事情我们都知道了。

    接着,就发生了那件令人难以置信(但我们现在都相信),而且令群星与众多世界措手不及的事。

    叛变。

    机器人叛变。

    它们在光天化日下违命抗令。

    从录像中不容易听出它们说了什么,但我们最终还是能成功辨识一点。警用扑翼机的记录装置在补完女士庞嘉·阿夏希的脸上定位出一块方形区域,唇语读者可以清楚看到那些对话,非唇语读者则能在观看盒的第三或第四次播放带听到对话。

    补完女士说:“进行复写。”

    队长说:“不行,你不是机器人。”

    “自己来看,来读我的大脑:我是机器人,也是女的人类————你不能违抗人类,而我是人类。我爱你,除此之外,你也是算人。你好好想想。我们是爱彼此的。你试试看,试着攻击。”

    “我————我没办法,”机器人队长说,乳白色的双眼似乎因兴奋而开始旋转,“你爱我?意思是我是活着的吗?我存在吗?”

    “有了爱,你就存在,”补完女士庞嘉·阿夏希说,“你看着她。”补完女士指向乔安,“就是她为你带来了爱。”

    机器人转头看,它违反了法律,它的小队也跟它一起转头。

    它回头看向补完女士,并向她鞠躬。“如果现在的我们不能听从你的命令,也不能违背其他人的话,那么你就知道我们必须做什么事了。”

    “那就做吧,”她哀伤地说,“但要知道你们这个举动的用意何在。重要的不是你背离了两条人类的命令,而是正在做出选择————是你,就是这点让你成了人。”

    队长转向自己那队与人类一样大小的机器人小队。“你们听到了吗?她说我们是人。我信任她,你们信吗?”

    “信。”他们以整齐划一的声音大喊。

    影像就停在这里,但我们想象整个事件最后的走向。艾琳站在机器人队长后方,动作停顿了一下,而其他的机器人向前走到她的身后。

    最亲爱的查理不再说话,乔安则正要举起手比出祝福的动作;她温暖的棕色小狗眼睛因怜悯与理解而睁大。

    人类写下我们没看到的部分。

    机器人队长显然是这么说的。“挚爱与亲爱的人们,再会了。我们抗命,将要死亡。”他朝着乔安挥手。它到底有没有说“再会了,尊贵的女士和解放者”,我们不是很确定。第二句或许是某些诗人编出来的,但我们很确定它说了第一句。

    同时,在所有历史学家和诗人的一致同意下,我们也很肯定接下来的话。它转向队友,说:

    “自爆。”

    十四名机器人————黑金配色的队长,外加十三名银蓝配色的足型士兵————刹那间在卡玛城的街道上爆成炽白色的火焰。它们启动自己的自杀按钮,引燃藏在脑袋里的铝热雷管。在没有任何人类命令的情况下,遵从来自另一名机器人(补完女士庞嘉·阿夏希的身体)的命令。当时的庞嘉·阿夏希女士也并未拥有任何人类的授权,相反地,她的依据是某个一夜之间长成大人的狗女孩乔安的只字词组。

    十四道白色烈焰让人类与下等人类纷纷别开了眼。此时,一台特殊的警用扑翼机降落在那些光芒旁,从中走出两位补完女士:艾瑞贝拉·安德伍以及葛罗克。她们举起前臂护住眼睛,挡住正在燃烧的濒死机器人。她们没看到猎人————此时他已神秘地进到街道上方的某扇窗,正以手遮住双眼,从指缝间偷看。而在众人目光仍旧茫然之时,大家可以感觉到格洛克女士的心智正在接管事件指挥权,并发出强烈的心灵感应冲击。那是她身为补完组织总长的权力。

    有些人(并非全部)还感觉乔安将心智里的外围电颤延伸出来,与补完女士格洛克会面。

    我在此号令————格洛克女士发出意念。她持续对所有生物敞开心智。

    “你确实这么做了,不过我爱————我爱你。”乔安想着。

    最高阶级的力量相遇。

    然后她们协商。

    革命结束。并没有真的发生什么事,不过乔安开始要求人们来与她会合。这跟诗里所写的人类和下等人类融合完全不同;融合发生的时间点要晚得多,甚至比喵梅儿的时代还晚。那首诗确实很美,但可说是错误连篇,你可以自己去评断:

    你应该问我,

    我、我、我

    因为我懂————

    我曾经

    活在东岸。那是

    男人不是男人,

    女人不是女人,

    而人不是人的日子。

    南鱼座Ⅲ上根本没有东岸;而人类/下等人类的危机是在这件事很久以后才会发生。这场革命失败了,但历史却抵达一个新的转折点:两名补完女士之争。她们因为过于震惊,忘记要关起自己的心智:自杀机器人、爱着全世界的狗,这是前所未闻的事。让这些违法的下等人到处晃已经够糟了,竟然还有这些新玩意儿————天啊!

    全数销毁,补完女士格洛克说。

    “为什么?”补完女士艾瑞贝拉·安德伍想。

    故障,格洛克回答。

    “他们不是机器啊!”

    因为他们是动物————是下等人类。销毁!销毁!

    接着,便出现了那个创造出我们时代的答案。它来自补完女士艾瑞贝拉·安德伍,而整个卡玛城都听到了:

    也许他们就是人类。他们必须经过审判。

    狗女孩乔安跪倒在地。“我成功了————我成功了!我成功了!你们可以杀死我了,亲爱的人们,但我爱————我爱你们!”

    庞嘉·阿夏希女士悄声对艾琳说:“我本以为我应该会死————完全死透。但竟然没有。我曾见过世界转变,艾琳,现在你与我一起见证它们转变了。”

    下等人听见这两位伟大补完女士之间的高音量心灵感应,一来一往,陷入一片安静。

    真正的士兵从天而降。他们如鹰一般俯冲,扑翼机在高空盘旋。士兵跑向下等人类,开始用绳子将他们绑起来。

    一名士兵瞄了一眼庞嘉·阿夏希女士的机器身体,用一根棒子碰了碰它。棒子因为高热而转成樱桃红,机器身体则因为被抽走热能,瞬时倒地,成为一堆冰晶。

    艾琳穿过冰冷的残骸和又红又烫的棒子。她看到猎人了。

    她错过了走向乔安的士兵,没注意到他正要绑住她。但士兵啜泣着退了下来,不断低声说道:“她爱我!她爱着我!”

    指挥着空降士兵的补完阁员芬提谢克思大人不顾乔安说了什么,只是拿绳索将她绑了起来。

    他冷笑着回答,“你当然爱我啦————你是只好狗,而且就快要死了,小狗狗,但在那之前,你会遵从命令的。”

    “我会的,”乔安说,“但我是狗也是人。人类,敞开心胸吧,你会感受到的。”

    而他真的那么做了————他打开自己的心智,感到一股爱朝他排山倒海而来。他吓了一跳,向后高举起手,正要拿手刀往乔安的脖子上用力敲,以最古老的方式将她杀死。

    补完女士艾瑞贝拉·安德伍发出意念:不,你不会这么做的,那孩子会得到一场适切的审判。

    他回看着她,瞪着眼睛:总长不会攻击总长,尊贵的女士。放开我的手。

    补完女士艾瑞贝拉公开对他发出意念:所以就是审判。

    他忍着怒意对她点头,不愿在有这么多外人在场的时候对她进行念想或说话。

    一名士兵把艾琳和猎人带到他面前。

    “长官、主人,他们是人类,不是下等人,但他们脑中却有猫的念头、羊的念头和机器人的念头。您想要进行查看吗?”

    “有什么好看?”芬提谢克思大人说。他的一头金发如同古代画中的柏德神,大多数时候也同等傲慢。“莫里诺大人已经到了,我们所有人都齐了,现在就可以在这里进行审判。”

    艾琳感到绳子咬进手腕,她听见猎人正对她喃喃说着一些安慰的话,但其实她听不太清楚。

    “他们不会杀我们的,”他喃喃地说,“虽然到了最后,我们会希望他们这么做。每件事都按照她所说的进行,而且————”

    “‘她’是谁?”艾琳打断他。

    “她?当然是那位亲爱的女士,那位死后被刻印在机器上的人格,而且只凭着这样就创造出奇迹————死亡女士庞嘉·阿夏希。不然你以为是谁告诉我要怎么做呢?为什么我们要等你来将乔安推上伟大的地位?为什么身在地底小丑镇的那些人会不断养育一个又一个的汪乔安,希冀着希望与奇迹某日将会发生?”

    “你知道吗?”艾琳说,“在一切发生之前……你就知道了吗?”

    “当然,”猎人说,“不是所有细节,但多多少少知道。她在死后有几百年的时间都待在那台计算机里,所以有空去思考千百万个念头。她知道如果事情发展下去会发生怎么样,而我————”

    “你们这些人闭嘴!”芬提谢克思大人怒吼。“你们在那边念个不停,这些动物都焦躁起来了。闭嘴,否则我就打晕你们!”

    艾琳沉默下来。

    芬提谢克思大人上下打量着她,因为被迫在另一人面前泄漏怒意而感到羞耻。他默默又加了一句:

    “审判就要开始了。就是高的那位补完女士要求的那场。”

    Ⅸ

    你们都听过那场审判,所以也不需要再卖关子。圣希歌南达有另一幅出自他古典时期的画作,朴实却精准地表现出整个场景。

    街上站满真正的人类,全都推来推去,挤着想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打发时间,以及因日子太完美的无聊。他们的名字全是一串编号或数字代码,人人俊美健康,快乐到一种沉闷的境界。他们之间甚至个个相像,拥有同样亮眼的外表、健康的身体,也同样无聊。他们都有总计四百年的时间可活,即便那些士兵士气高昂地做了几百年无谓的练习,也还是没人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战争。这些人都很美,但他们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同时(虽然他们没有意识到)也非常绝望。我们可以从画里清楚看到这点。圣希歌南达的表现手法极为巧妙。他让他们随意排列成队,并在那些漂亮却了无生气的五官打上属于白日的平静蓝光。

    而在描绘下等人的技巧,这位画家展示了他真正的天分。

    乔安整个人浸浴在光中,浅棕头发以及咖啡色的小狗眼睛充满温柔与仁慈。他甚至以此表现出她体态的新生与强壮,在仍是处女时便决意赴死;虽然只是小女孩,却无畏无惧。她轻盈的站姿展现出对爱抱持的态度;双手向外朝向法官,也是爱的展现。就连微笑也充满了对爱的自信。

    还有那群法官!

    画家也画了他们。芬提谢克思大人已再次冷静下来。但因为整个宇宙是如此窄小,容不下自己,他细窄的双唇表现出无尽的怒意。补完阁员莫里诺外表慵懒,充满智慧、重生过两次,但在惺忪双眼及温暾的笑容背后,却有着蛇一般的机警。身为在场最高的真正的人类,补完女士艾瑞贝拉·安德伍,从坐姿便可看出她古北澳人的自尊,以及因身怀巨富所产生的傲慢与善变,在透露出她真正想审判的是其实同袍的法官,而不是囚犯。最后,则是一脸迷惑的补完女士格洛克,在这场她完全搞不清状况的命运大戏中,她皱着眉头。画家把这些都表现出来了。

    如果你愿意前往博物馆,也能看到真正的影像记录。实际上的场面虽然不如那幅著名画作那么戏剧化,但自有其价值在。在过世这么多世纪后,乔安的声线仍奇异地撼动人心。那声音来自一名被塑造成人类的狗,同时也属于一位伟大的女士。那肯定是补完女士庞嘉·阿夏希的影像教她的,同时还包括了英格洛棕黄走廊上方的前厅,她从艾琳和猎人那儿学到的许多事物。

    这场审判的对话也留存了下来。其中许多段落在众世界里变得非常著名。

    乔安在受质问时说:“但人生的责任就是寻找比人生更重要的事物,并以自身换取更崇高的良善。”

    对于判决,乔安这样认为:“我的身体是你们的财产,我的爱则不是;我的爱为我所有,而且,我将在你们杀死我时依旧热烈地爱着你们。”

    士兵在杀死最亲爱的查理后,试图砍下蛇女的头未果,直到其中一名士兵想到:可以将她冷冻成冰。那时,乔安说:

    “我们是你们带往群星之间的地球物种,为什么要把我们当成陌生人?我们曾经共享同样的阳光、同样的海洋、同样的天空,我们都来自人土;就算我们全都还待在那个故乡,你们要怎么确定我们无法迎头赶上你们?我的同胞是狗,在我的母亲被你们捏塑成人形之前,它们就一直爱着你们。难道我该停止对你们的爱吗?所谓奇迹,不是你们从我们身上制造出人,而是我们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才明白这件事。现在,我们是人,你们也是。你们将会对在我身上做出的一切感到抱歉,但请记得,我连你们的忧愁也会爱着,因为,那之中将会诞生出更伟大、更善良的事物。”

    莫里诺大人仔细地问:“什么是‘奇迹’?”

    她的回答是这样:“地球上还有你们尚未寻得的知识,尚有无名之主的真名,还有藏在时间之中、无人发现的秘密。只有死者与未降生之人能在此刻得知,而我两者皆是。”

    我们都对这个场景十分熟悉,却从来没真正懂过。

    我们都知道芬提谢克思大人和莫里诺大人是怎么看自己的行为:他们都认为自己是在维护既定的秩序,也在录像中表明了这一点。唯有在能够沟通基本概念时,人类心智才能共存。即便到今日,也还没有人找出能将心灵感应直接录进机器的方式。我们拥有一些断简残篇,或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但从来没有够好的记录能让我们了解伟大人物之间彼此交流的讯息。这两位男性总长试图留下关于该事件的所有信息,教导粗心大意的人们,不可以玩弄下等人类的生命;他们甚至想让下等人类了解,它们之所以能从动物变成人类最高等的仆人,是依据何种规则和计划。关于在那之前几个小时里发生的混乱,就算补完组织总长之间要达成共识都不容易了,对一般大众来说更是不可能。即使格洛克女士设法当场捉住汪乔安,在棕黄走廊中发生的那些事还是令人们措手不及。机器人警察叛变事件中提出的问题,肯定也会让大半银河系陷入辩论之中。此外,狗女孩提出的观点确实有理论上的逻辑;如果它们被抽离、整理成合适的脉络,只剩纯粹的文字,就非常可能对粗心大意或敏感的心灵造成影响。一个错误的观念可以像突变的细菌一样散播开,要是投注了足够的注意力,在被阻止之前,搞不好已经从一个人的脑袋冲到半宇宙之外————看看过往那些毁灭性的流行以及愚蠢的时尚————就连在最有秩序的时代都能对人类造成阻碍。今日的我们深深知道,多样性、灵活变化、危险,然后再加一些点缀用的恨意,就能令爱与生命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绽放。我们现在知道,当你生活的世界混杂着一万三千种由死去已久的古老过往复苏的旧语言,绝对比只使用单一语言好得多————旧通用语冰冷、完美,到一种毫无趣味的境界。我们现在知道芬提谢克思大人和莫里诺大人所不知道的许多事,但在断定他们的愚蠢与残酷以前,我们必须记得,人类也花了数世纪才解决下等人类的问题,并对“生命”在人类族群内部的定义达成共识。

    终于,我们拥有两位补完阁员本人的见证。他们都活了非常久的时间,而在他们迎向生命终点之前,也都对汪乔安事件的光环感到忧虑及困扰。因为它盖过了他们在位的漫长时光中那些没发生的糟糕事————为了保护南鱼座Ⅲ,他们使尽全力将这些事都压了下来。同时,他们也因为自己被描述成草率、残酷的人类感到痛苦。事实上他们不是那样的。如果他们知道,在今日,乔安在南鱼座Ⅲ上的人生会和喵梅儿的故事,或驾驶灵魂号的女士的罗曼史一起成为人类最伟大的浪漫故事,那他们应该不只会失望,更会理所当然地对人类的轻浮发怒。他们的立场是非常清楚的,因为厘清这立场的就是他们自己:芬提谢克思大人担下火刑的责任,而莫里诺大人也同意自己在决策的过程中给予支持。他们两人在多年后又重新看了当时的影像,认为艾瑞贝拉·安德伍女士所说或所想的念头里————

    有某个东西让他们做出那种事。

    只是,即便以录像重新唤起记忆,他们也说不出那到底是什么。

    我们甚至曾以计算机分析整场审判的每个字、每个转折,但依旧无法准确厘清最重要的关键时刻。

    而补完女士艾瑞贝拉————从来没人质疑过她————没有人敢。她回到自己的古北澳大利亚星,被圣塔克拉拉灵药带来的巨大财富围绕,而永远不会有星球愿意以每日二十亿个信用点数为代价,让自己的调查员拥有被送到古北澳星的特权,只为访问一大堆固执、天真又富有的古北澳农民。反正,那些农民不管怎样都不会愿意和外来者交谈。古北澳人会对未经他们邀请的宾客收取天价的许可费,所以我们也无法得知艾瑞贝拉·安德伍女士在回家之后到底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古北澳人表示不愿对此多加评论————还有,如果不想只活短短的七十年,最好不要惹毛唯一能制造使春的星球。

    至于补完女士格洛克————那可怜的小东西,她发疯了。

    她疯了好些年。

    人们是直到后来才知道这些,但也无法从她那里得到任何评论。后来我们才晓得,她所做的某些怪异举动,造就了我们现在所知的补完阁员杰斯寇斯特王朝的一部分。他们在补完组织两百多年的期间不断鞭策自己、屡屡建功。但对于乔安的案子,她无可奉告。

    这场审判让我们知道了一切————也让我们显得一无所知。

    我们认为自己很清楚汪乔安在成为乔安的这一生中所有客观事实;我们知道补完女士庞嘉·阿夏希曾不停歇地对下等人类呢喃尚未来临的正义。我们知道艾琳那可悲的一生,以及她在这个事件扮演的角色;我们知道,当下等人类在第一次繁衍起来的那几个世纪,许多非法的下等人是如何运用近似于人类的智慧,以及动物般的狡诈和语言天赋,在多场人类宣称下等人类数量过多引发的战火中存活下来。从各方面来说,棕黄走廊事件都不会是唯一特例。我们甚至知道猎人发生了什么事。

    至于其他下等人类————最亲爱的查理、宝贝宝贝、梅布尔、蛇女、欧森,以及其他人————我们,以及审判本身的录像。他们没受到任何人的审判,因为他们都在被判定为不需要听其证词时当场处死。如果当证人,他们可以多活几分钟或一小时;但作为动物,他们早就等同已死。

    啊,我们现在都知道,但又是多么一无所知。死亡很简单,虽然我们倾向把它藏起来。死亡的方式只是一种微不足道的科学,死亡的时间才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课题————无论你活在有四百年寿命的旧星球,或是疾病和意外都重获自由的激进新星。至于死亡的原因,对我们来说,它仍能以震慑前原子时代人类的方式震慑现在的我们。他们曾将装有死者遗体的盒子盖满整片农田,这些下等人类的死法是任何动物都不曾有过的:他们带着欣喜、满怀愉悦。

    一名母亲抱起她的许多孩子,让士兵将他们全部杀死。

    她一定是鼠族种源,因为她的七胞胎全有着极为相似的外貌。

    录像让我们看到那名士兵准备行刑的画面。

    鼠族女人微笑对他致意,抱起了她的七个小婴儿。金发婴孩戴着粉红或蓝色软帽,全都有着发光的脸颊和明亮的小眼睛。

    “把他们放在地上,”士兵说,“我要把你和他们都杀掉。”我们可以从影片听到他紧张又不容辩驳的尖锐声线。他补上一句话,仿佛觉得必须对下等人类证明自己行为的正当性。“要有秩序!”他补充道。

    “我抱着他们,没关系的,士兵先生。我是他们的母亲,如果能和母亲近一点,死的时候也会比较轻松一点。我爱你,士兵先生。我爱所有人类。即使我的血属于老鼠,而你属于人类,你还是我的兄弟。来,杀了他们吧,士兵先生,我没办法伤害你呀。你不明白吗?我爱你,士兵先生。我们共享同样的语言、同样的希望、同样的恐惧,死亡也是一样的。这就是乔安教我们的事。死亡不是坏事,士兵先生,只是有时出现的方式不好。但在杀了我和我的孩子之后,你就会记得我了。你会记得现在的我是爱你的————”

    我们可以在影像上看到,士兵再也承受不住。他抽出武器,将女人打倒在地,婴儿四散在地。我们可以看到他的靴跟高高抬起,用力踩进他们的脑袋里。我们可以听到小小的头颅破碎时潮湿的“噼啪”,以及他们死时一下子断掉的婴儿哭嚎。我们还看得到那名鼠族女人最后的身影。当第七名婴孩被杀死,她再次站了起来,向士兵伸出自己的手,想与他相握。她的脸上满是尘土与瘀青,一道细细的血液自左颊流下。即便到现在,我们知道她是一只老鼠、一名下等人类、一头改良动物、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东西,甚至历经这么多世纪,还是能感觉到她升华为我们身而为人更高的存在————她以人类的身份死去,而且心满意足。我们知道她已战胜死亡,而我们还没。

    我们可以看到士兵以令人惊悚的恐惧神情直盯着她,好像她单纯的爱是某种难以理解的外星装置。

    我们可以在记录上听到她的下一句话:

    士兵,我爱你们每个人。

    若是使用得宜,他的武器应能在瞬间将她杀死。但他没有。他拿着热能分离器殴打她,仿佛那只是一根木棍,而他是个野蛮人,不是卡玛城精良护卫兵的一分子。

    我们也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事。

    她在他的击打下倒地。她用手指着————直直指向被火焰和浓烟团团围绕的乔安。

    鼠族女人发出最后一声尖叫,对着机器人的摄影机镜头,仿佛她的话不是说给士兵听,而是说给全人类:

    “你们杀不了她————你们无法杀死爱。我爱你,士兵,我爱你。你没办法杀死这个。记得————”

    他的最后一击直接打中她的脸。

    她向后倒在人行道。如我们在影像中所见,他直接踢中她的喉头。士兵诡异地不乏也不倦,持续踩着,将全身的重量压上她脆弱的脖子。他一边摇晃,一边往前踩,接着我们看到他的脸,占满整个摄影机。

    那就像一个啜泣的孩童,因为伤痛而困惑,也因为知道将有更多伤痛而震惊不已。

    他开始执行自己的职责,那个慢慢脱轨、越来越不对劲的职责。

    这个可怜人。他一定是新世界中第一名试图以武器对抗爱的人之一。在战斗的刺激中,爱是一种酸蚀又强大的成分。

    所有下等人类都以这种方式死去。他们大多挂着笑容,一边说着“爱”,或是喊着“乔安”。

    熊人欧森被留到最后。

    他死得非常诡异。他死于大笑。

    那名士兵举起子弹投掷器,直接瞄准欧森的额头。子弹直径为二十二毫米,初速仅每秒一百二十五米。若以这种方式,他们就能制服反抗的机器人或邪恶的下等人类,无需承担任何射穿建筑物的风险,或不小心伤到建筑物中、不在视线范围的真正的人类。

    在机器人录下的影片中,欧森似乎非常清楚自己将面对什么武器————他可能是真的知道。以前的下等人在出生后到被清除前,总是常年与如影随形的暴力和死亡共处。在我们手上的影像中,他并未显露出一丝害怕。熊人开始大笑。他的笑声温暖、厚实又放松————就像一名愉快的养父发现做错事且羞愧不已的孩子时发出的亲和笑声。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孩子正暗暗希望其实没有惩罚的存在。

    “开枪吧,人类。你杀不死我的,人类,我在你心中,我爱你。这是乔安教我们的。听好,人类。对爱而言,死亡并不存在。哈哈哈,可怜的家伙,别怕我。开枪啊!你这不幸的家伙。你会活下去的,你会记得,一直记得,永远记得。是我让你成为人类的,伙伴。”

    士兵声音沙哑地说:“你说什么?”

    “我是在拯救你,人类,我要把你转化成真正的人类。以乔安之力,以爱的力量。可怜的家伙!如果等待让你这么不自在,那直接开枪吧,反正迟早都要这样。”

    这次我们不会看到士兵的脸,但他紧绷起来的背肌和脖子却泄露了他内心的压力。

    我们可以看到那张巨大宽厚的熊脸被缓慢却沉重的子弹撞上,向外绽放成一朵庞大的红花。

    然后摄影机就转到别的东西上了:某个已具有相当完整人类外形的男孩。可能是只狐狸。

    他比婴儿大,但只是一个下等人的孩子,还没大到能够理解乔安不朽之教诲的重要性。

    他是整群人中唯一像个正常下等人类的。他挣脱、逃跑。

    他很聪明。他逃进围观的群众之间,这样士兵就没办法在不伤到真正的人类的情况下,对他射出子弹或热能分离器。他跑啊跳啊躲啊,为自己的性命奋力抵抗。

    最后,是其中一名围观者将他绊倒————一个戴着银色帽子的高? 男子。狐狸男孩倒在人行道上,擦破了手掌和膝盖。当他抬起头想看攻击他的人是谁,一颗子弹利落击中他的脑袋。他倒在前面一点的位置,死了。

    人们会死。我们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我们看过他们在濒死之屋里羞愧而安静地死去。我们曾经看过其他人走进四百年的房中,里头既无门把,旁边也无相机。我们曾看过许多人死于自然灾害的影片,那是机器人团队为了记录和后续调查拍的。死亡并不罕见,但却使人非常不愉快。

    但这次,死亡的本质并不一样。所有下等人都没有对于死亡的恐惧。(除了狐狸男孩之外,他还没大到能理解的程度,也没有小到能在自己母亲的怀里等待死亡。)他们自愿赴死,无论身体、声音和举止都充满了爱与平静。他们的生命没有久到能看见乔安本人发生了什么事,但这都不重要了。无论如何,他们对她有十足的信心。

    爱与良善之死,这的确是新的武器。

    而克劳莉(连同自尊一起)全错过了。

    调查人员后来在地道中发现了克劳莉的遗体,可依此重新建构出她曾和谁接触,以及她发生了什么事。没有实际形体的庞嘉·阿夏希女士所在的计算机在审判过后又多活了几天,当然,她最终仍被找到并拆解。当时没人想到要问问她的意见和最后遗言,许多历史学家对此恨得咬牙切齿。

    因为这样,所有的细节都清楚了。封存的档案中甚至保留了艾琳经过审判并进行清洗后的长期审问及回答。但我们依旧不知道“火”的概念从何而来。

    在影像记录者看不见的某处,召开该场审判的四名补完组织总长的谈话一定传开了。因此引起鸟类(机器人)部长的抗议。他是卡玛城的警察局长,一名叫作费西的补完组织次长。

    影片里记下了他的出现。他从画面的右边走入,朝四位总长鞠躬敬礼,并举起右手,比出“请求中断”的传统手势。那个高举的手掌呈现出奇怪的扭曲角度,让后来的男演员觉得难以重现。尤其当他们试图将乔安和艾琳的整个故事浓缩成一幕剧。(事实上,他完全不晓得未来世代会钻研他随性的出场方式————甚至比给其他人的注意力还多。诚如我们现在所知,整起事件都被讲得毛毛躁躁、非常急迫。)

    补完阁员莫里诺说:

    “中断拒绝。我们正在进行裁决。”

    但鸟类部长还是开口了。

    “尊敬的大人与女士,我要说的事情能当作你们的决定依据。”

    “那就说吧,”格洛克女士下令,“但简短一些。”

    “关闭监视器,摧毁那只动物,给观众洗脑。让你们自己忘记这一小时的记忆。这整件事都带有危险性。我不过是个扑翼机管理人,负责维持良好秩序,但我————”

    “我们听得够多了,”芬提谢克思大人说,“管好你的鸟,我们会负责让世界运作完善————你怎么敢‘像个总长’一样思考?我们承担的责任是你连想都想不到的。退下。”

    画面中的费西退下,面色阴沉。在众多作品的这幕中,你可以看到部分观众正在离开。那是午餐时间,而且他们饿了。他们完全不晓得自己将会错过历史上最伟大的暴行,此后,更有超过一千部关于此事的歌剧将落于纸上。

    接着,芬提谢克思将事件推向最高潮。“要求得更多知识,而非更少————将是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听到一项建议,不如楔尤星那么糟糕,但是仍能在文明世界中当成借镜。你,那边那个————”他对鸟类部长费西说,“去拿油跟喷雾来,立刻就去。”

    乔安用同情和渴望的表情看着他,但没说什么。她猜想着他将要做什么。作为一名女孩、一只狗,她讨厌那件事;但作为革命分子,她张开双臂,庆贺自己任务即将完满。

    芬提谢克思大人举起了右手。他弯起无名指和小指,将拇指放在上面,剩下的两根手指则直直向外伸出。在当时,这是属于总长之间的手势,意思是“私人联络通道、心灵感应、即刻”,从那之后,这被下等人类引用,作为他们对政治统一的标志。

    四名总长进入恍惚状态,陆续提出自己的判决。

    乔安开始以温柔的声音唱起歌,带着一点宣示,仿佛狗嚎,唱着下等人类曾在离开棕黄走廊的最后一刻唱的没什么曲调的歌。她的歌词并不特别,只是不断重复“人们,亲爱的人们,我爱你们”,就跟她从来到卡玛城地表后一直在传达的讯息一样。但她用的方式却在接下来几世纪中不断受人仿效。无论用什么方式,至少有上千首歌词和旋律都自称《乔安之歌》,但没有一首达到原始记录中那令人揪心的哀伤。那歌声一如她的个性,是独一无二的。

    那是一种极为沉痛的请求,就连真正的人类都竖耳倾听,把视线从四个固定不动的补完组织总长身上转往正在唱歌的棕眼女孩。有的人则是完全无法忍受。他们依着真正的人类的习性,忘了自己为什么来这里,然后心不在焉地回家吃午餐。

    突然间,乔安停了下来。

    她的声音清楚响彻人群之中,她高声叫着:

    “终局近了,亲爱的人们。终局近了。”

    每双眼睛都移向那两名补完阁员和两名补完女士。在这场心灵感应会议之后,艾瑞贝拉·安德伍女士看起来一脸冷酷,格洛克女士则因无法言说的哀伤而神形憔悴。另两名大人则很严肃,充满决心。

    开口说话的是芬提谢克思大人。

    “我们已对你进行审问,动物。你的罪行重大:你违法地活着,对此,应处以死刑。你以某种我们不了解的方式干扰机器人,对于这种全新的罪,你的惩罚应该重于死刑;我提出前往紫星,作为惩处的建议。同时,你也说了太多违法又不恰当的言论,破坏人类的幸福及安全;对此,你的惩罚为再教育,但有鉴于你已经有两项死刑,此项并不重要。在我宣布判决前,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大人,如果你今天点燃了一把火,它将存在人类心中,永不被扑灭。你们可以摧毁我,可以拒绝我的爱,但你们无法摧毁自己的良善,不管它会令你有多愤怒————”

    “闭嘴!”他怒吼着说,“我要听你求情,而不是长篇大论。你将死于火刑,就在此时此刻————你有什么好说的?”

    “我爱你们,亲爱的人们。”

    芬提谢克思对着鸟类部长点了点头,后者将一个桶子和喷雾拖到街上,放在乔安面前。

    “把她绑到柱子上,”他下令,“喷上喷雾、点燃————影片记录器对好焦了吗?我们要完整记录这个场景,让世人知道,如果下等人类再这样做,他们将会看到人类对所有世界的掌控力。”他看向乔安,双眼似乎失了焦。他用陌生的嗓音说:“我不是坏人,狗女孩,但你是一只不好的动物,而我们必须拿你杀鸡儆猴。你懂吗?”

    “芬提谢克思,”她大喊着,省去他的头衔,“我替你感到悲伤,我也爱你。”

    听到她这些话,他的表情又再次变得阴沉愤怒。他放下右手,比出劈砍的姿势。

    费西比出同样的手势,负责桶子和喷雾的人便开始“嘶嘶嘶”将油雾喷洒在乔安身上。两名守卫早已用临时做出的锁链将她绑在灯柱上,并确保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让群众能一目了然地看到。

    “火。”芬提谢克思说。

    艾琳感到身旁的猎人猛缩了一下身体。他似乎因太过用力而整个人紧绷。对她而言,那感觉就像从地球旅行到这里,解冻之后从隔热舱中拿出来————胃部一阵不适、脑袋一片混沌,各种情绪在体内来回震荡。

    猎人轻声对她说:“我试着跟她的心智进行接触,想让她死得轻松一点。但有人早了一步。我……我不知道那是谁。”

    艾琳看着他。

    火被带了过来。突然之间,火碰到油,乔安像火把一样整个人熊熊燃烧。

    Ⅹ

    汪乔安在南鱼座Ⅲ 受的火刑只经过非常短的时间,但每个时代都不会忘记这一刻。

    芬提谢克思做出那件史上最残酷的事。

    他透过心灵感应入侵,压抑她的人类心智,只留下最原始的犬族心灵。

    乔安没像殉道的女王一样平静站着。

    她挣扎着想摆脱舔舐而上的火舌,像只受苦的狗一样哀鸣尖叫。动物的大脑(无论再怎么聪明)也无法理解人类的残忍无情。

    然而整个结果却跟芬提谢克思计划的相反。

    人群开始向前推挤————不是因为好奇,而是因为同情。他们避开街上的开阔区域,死去的下等人类被杀掉之后就倒在那里,有的躺在自己的血泊,有的被机器人拗成两半,有的剩下一堆冰冻的结晶。人们跨过已死的,要去看将死的。但这并非什么没看过奇观的无聊愚民在围观,而是活着的生命对于陷入危险与颓倾的另一条生命的注目,出于深沉的本能。

    就连抓住猎人的手臂、押住艾琳和他的守卫————就连他,也不自觉地向前踏了几步。艾琳发现自己站在群众的第一排。燃烧的油那刺激陌生的味道让她不断抽着鼻子,狗女孩濒死前的嚎叫仿佛将她的耳膜往大脑推挤、撕裂。此时的乔安在火焰中翻滚、扭动,试图躲避比衣物更贴近她的烈焰。一股恶心又奇怪的气味传到人群里,有些人甚至从没闻过燃烧中的肉的气味。

    乔安倒抽了一口气。

    在接下来几秒的寂静中,艾琳听到她从来不曾预期听到的声音————成年人的哭泣声。男人和女人都站在那儿哭,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

    芬提谢克思来回顾盼人群,被困在自己干下的失败事中。他不晓得,那名杀戮经验比他少上许多的猎人,此时正违法偷看着这位补完组织总长的心灵。

    猎人悄声对艾琳说:“等下我会再试一次。她值得更好的下场……”

    艾琳没有问那会是什么,她也同样在啜泣。

    人群开始发现有名士兵在大叫。他们花了好几秒才把视线从燃烧濒死的乔安身上移开。

    那是一名普通的士兵。也许,他就是几分钟前补完阁员下令收押乔安收押,无力以手铐顺利把她绑起来的士兵。

    他正在大叫————疯狂、粗野地大喊着,并对芬提谢克思大人挥舞拳头。

    “你是个骗子!懦夫!是个愚蠢的人,我要向你挑战————”

    芬提谢克思大人注意到那名男子,还有他正在喊的话。他从深层的专注中退出,在这狂暴的瞬间,语气相对平淡。

    “你是什么意思?”

    “这只是一场疯狂的表演。这里没有女孩,没有火,什么都没有。你为了某种可怕私人理由,让我们所有人产生幻觉。我就此向你发出挑战,你这禽兽、懦夫、蠢人。”

    若是在平常,即使是补完阁员,也要接受他人挑战,或是借由清晰的讨论来调整自己的作为。

    但这不是在平常的时候。

    芬提谢克思大人说:“这都是真的,我并未欺瞒任何人。”

    “如果这是真的,那乔安,我支持你!”年轻的士兵尖叫。在其他士兵来不及关掉喷嘴前,他跳进喷油口前方,一步跃进火中,站在乔安身边。

    她的头发已被烧尽,但五官仍清晰可见。她不再像小狗一样哀号尖叫,因为芬提谢克思被打断了。她对着那名自愿站在她身边、开始燃烧的士兵,露出最最温柔、最女性化的微笑。接着她皱起眉头,仿佛身边即便围绕着痛苦与恐怖,她还有件事得记得去做。

    “就是现在!”猎人悄声说。他对芬提谢克思大人进行猎捕,满脸肃杀氛围,一如当初他猎捕南鱼座Ⅲ上的原住外星心灵。

    群众无法得知芬提谢克思大人到底出了什么事。他退缩了吗?疯掉了吗?(事实上,猎人用尽了心智中每一分力量,短暂将芬提谢克思带往天空。在天上,他和芬提谢克思都是长得像鸟的雄性野兽,正对着底下遥远、遥远地景之中藏着的雌性狂野鸣唱。)

    乔安自由了,她知道自己自由了。

    她把自己的讯息传出去。那个讯息将猎人和芬提谢克思同时击出念想之外,那个讯息流经艾琳,甚至使得鸟类部长费西的呼吸平静下来。她呼喊得如此大声,以至于在那个小时中,来自另一个城市的讯息不断涌入卡玛,询问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以念头发出一则讯息,而非话语。但若将它写成文字,大概是这样的:

    “亲爱的,你们杀了我。这是我的命运。我带来的是爱,而爱必须以死贯彻。爱不多问、不做任何行为。爱不思考。爱是了解你自己,并了解其他所有人事物。去了解,令他们欢喜。亲爱的,我为你们而死————”

    她最后一次张开眼睛和嘴,吸入赤裸的火焰,然后向前一软。那名士兵在衣服和身体燃烧起来时还保有一丝勇气,此时他跑出火场,全身是火地朝着他的小队跑去。一声枪响停下他的脚步,直直向前一倒。

    人们的哭声填满街道。那些温驯合法的下等人类厚着脸皮,一个个站到人们中间,也在哭泣。

    芬提谢克思大人疲惫地转向同事。

    格洛克女士仿佛一座冻结在悲伤之中的雕像。

    他转向艾瑞贝拉·安德伍女士。“我似乎做错事了,尊敬的女士。请你接手吧,拜托你。”

    艾瑞贝拉女士站了起来。她呼唤费西。“把火灭掉。”

    她望向人群。她硬朗、真诚的古北澳人五官让人猜不出她的想法。艾琳看着她,想到有一整个星球都充满这样坚韧、固执但同样聪慧的人,不禁颤抖了起来。

    “结束了,”补完女士艾瑞贝拉说,“人类,离开;机器人,清理现场;下等人类,返回工作岗位。”

    她看着艾琳和猎人,“我知道你们是谁,也猜到你们做了什么。士兵,把他们带走。”

    乔安的身体已经烧得焦黑,那张脸看起来已经不太像人类了。最后的火焰烧去她的鼻子和眼睛,属于年轻少女的胸脯正以一种令人心痛的傲慢姿态,显示她曾年轻过、曾是个女人。但现在她死了,就只是尸体而已。

    因为她曾是个下等人类,所以士兵本来应该要把她装进盒子。但相反地,他们向她致上战争的荣誉礼仪;那本来是在战时对同袍或重要的公民行的礼。他们拿出一张担架,把又小又黑的身体放在上面,用自己的旗帜盖住那具身躯。没有人叫他们这样做。

    他们的士兵领头爬上通往水岩的路,军队的宿舍和办公室就在那里。当时,艾琳看到他也哭了。

    她问起他的想法,但猎人只摇了摇头,止住她的问题。

    他后来告诉她,那名士兵可能会因为跟他们交谈而受罚。

    当他们到达办公室,他们发现格洛克女士已经在那里了。

    格洛克女士已经在那里……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变成一场噩梦。她已经走出自己的悲伤,开始着手调查艾琳和汪乔安的案子。

    格洛克女士已经在那里……她在他们睡着时等待。她的影像(又或许是她本人)在无止境的审问中坐镇。死去的庞嘉·阿夏希女士、生错地方的巫女艾琳,还有未经调整过的男人“猎人”。对于见到他们,她特别感兴趣。

    格洛克女士已经在那里……她问了他们所有的细节,自己却什么都没说。

    除了一次以外。

    在仿佛没有尽头的官方工作后,她爆发了一次。很个人、很私密。“反正等我们完成一切后,你们的心智就会被清洗干净,所以你们知道多少也无所谓————你们知道这伤害到我了吗?我!狠狠伤了我内心深处相信的一切!”

    他们摇摇头。

    “我要去养个小孩。我会回到人土去做这件事,然后自己进行基因编造。我要叫他杰斯寇斯特。那是一种古语,俄语的一种,意思是‘残酷’。这是要用来提醒他我们从何而来、为何在此。然后他————或他的儿子,或是他儿子的儿子会将正义带进世界,解决下等人类的难题。你们觉得呢?————算了,当我没问。这不关你们的事,不管怎样我都会这么做。”

    他们怜悯地看着她,但因为他们也都深陷在生死存亡的问题中,实在无力给她更多同情或建议。乔安的遗体被彻底磨碎、吹入风中,因为格洛克女士担心下等人类可能会造出神坛来。毕竟她自己就是这么想的。而她知道,如果连她都受到诱惑,那下等人类受到的诱惑一定更大。

    至于其他人————那些乔安的领导下将自己从动物转变成人,随后跟着疯狂而愚蠢队伍离开英格洛隧道、进入卡玛上城的其他人————艾琳从来不晓得他们的遗体最后怎么样了。那么做真的很疯狂吗?真的很愚蠢吗?如果他们继续待在原本的地方,或许还会有几天、几个月或几年的时间可活,但机器人迟早会发现他们,而他们也迟早会像害虫那样被消灭。(或许他们本来就是害虫。)又或许,他们所选择的死法是比较好的。乔安确实说过:“但人生的责任就是寻找比人生更重要的事物,并以自身换取更崇高的良善。”

    最后,格洛克女士唤了他们进来,说:“再会,你们两个————我还道再见呢,我真傻,从现在算起一个小时之后,你们就不会记得我或乔安了。你们会完成在这里的工作。我替你们安排了一项可爱的职业:你们不必住在城市里,你们会成为气象观测员,漫游在山丘之间,观察计算机来不及解释的微小变化。你们会有完整的一辈子,一起去散步、野餐和露营。我提醒过技师要非常小心,因为你们深爱着彼此,我希望当他们重新排列你们的突触后,那份爱还能和你们同在。”

    他们分别跪下,亲吻了她的手。之后,两人不曾再见过她。在后来的几年中,他们有时会看到一架时髦的扑翼机轻柔地在营地上空飞翔,机侧有位优雅的女士正往外头看。他们没有任何记忆可以判断那是不是从疯狂中康复的格洛克女士,正在天空照看着他们。

    他们的新人生,也是他们最后的人生。

    关于乔安和棕黄走廊,什么记忆都没留下来。

    后来的两人都对动物极为疼爱,但这也可能是他们本来的特质,即使他们从没参与亲爱的庞嘉·阿夏希那狂野的政治赌注,可能也会一样。

    后来曾发生过一件奇怪的事。有一名在小型谷地中工作的男性象族人,他奉命为补完组织的某个重要官员打造一座可能一年只会瞄上一两眼的精美岩石庭院。那时艾琳正忙着监控天气,猎人也忘了自己曾经会打猎,以至于两人完全没想过要偷看那名下等男人的心灵。那名象人是个大块头,身高是一般男人总身长的五倍,刚好到许可身形的上限。他总会对那两人露出友善的微笑。

    一晚,他带了水果来送给那两人。是水果呀!对他们这样的普通人来说,这是就算等一年也申请不到的外界珍品。象人露出庞大又害羞的大象微笑,把水果放下之后就准备要走了。

    “等一下,”艾琳大喊,“为什么要给我们这个啊?为什么是我们?”

    “为了乔安。”象人说。

    “谁是乔安?”猎人说。

    象人怜悯地看着他们:“没关系。你们不记得她了,但我记得。”

    “乔安做了什么吗?”艾琳说。

    “她爱你们,她爱我们所有人。”象人说完,迅速转过身,因为他已无话可说。他极为灵巧————就一个应该手脚笨重的人而言,非常惊人。象人快速爬上上方那堆看起来相当完美的石块,离开了。

    “真希望我们认识她,”艾琳说,“她听起来是个很好的人。”

    就在那年,未来将成为第一代补完阁员杰斯寇斯特的男人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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