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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地球的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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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需要一只临时的狗

    去跑一场临时的步

    在某个临时的地方

    例如地球!

    ————出自《危险的商人》

    Ⅰ

    在这宇宙里,有着像道格拉斯-欧阳这样异于其他已知星球的行星群。它们会全部聚成一团,围着它们的太阳,沿同一条轨道运转。宇宙里也有像地球上的绅士自杀队这样,会赌上自己性命的人。可怕的是,他们赌的目标有时比自己的命还不值。这些人对抗着真正的人类,从没体会过、形形色色的地球物理学;这里有爱上一些男人的女孩,完全无视自己的命运将变得多么严苛和可怕;这里有努力不懈让人类维持本性的补完组织,也有曾在人类复兴计划之前走过城市林荫大道的城市居民。这些居民过得快乐————他们必须快乐。因为,如果他们被人发现自己不快乐,就得接受安抚、下药,然后不断改造,直到再度快乐起来为止。

    这是讲三个人的故事:一人是胆敢进入地域,在死前不断自我对抗,名叫太阳小子的赌徒;一人是心满意足死去的女孩桑图娜;以及预知到一切,却从来没想过要插手的古老神祇,补完之主,史多·奥丁大人。

    音乐贯穿整个故事。地球政府和补完组织谱出的乐曲柔软甜美,温和如蜜,尾音浓稠恶心。禁止绝大多数人进入的地域散发狂野与违法的气息。而在这之中,最糟糕的是来自核区的疯狂赋格及错乱旋律。在人类面前紧闭了十五个世纪后,它意外开启、被人发现、登门踏户!而我们的故事,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展开。

    Ⅱ

    茹女士在几个世纪前就说过:“真知的碎片早被发现。在人类最初始的时期,连飞机都还没出现的时代,充满智慧的老子便称:‘水无为而穿万物。寻道无为。’后来,有位古代君王也这么说:‘有一种音乐,存在于所有事物背后,即使灵敏的耳朵从没听过那首引领着、推促着我们的音乐,我们仍终其一生依循那些旋律跳舞。快乐,一如梦中见到的阴影,亦能温柔地杀死人。’我们得先成为人,才能快乐,以免生死枉然。”

    史多·奥丁大人讲话则比较直接。他向几个私密好友点破真相。“在大部分的世界————包括地球————人口都在下降。人们会生孩子,但却不是真的想要。我自己就曾当过十二个孩子的第三个父亲、四个孩子的第二个父亲,以及————我想应该也是很多孩子的第一个父亲。我有对工作的热忱,却错把它当成是对生命的热忱。这两者是不一样的。

    “大部分的人都想要变快乐。那很好,我们带给他们的就是快乐。

    “在过去几个沉闷又廉价的幸福世纪中,所有的不快乐都遭到矫正、调整、杀死。这种快乐简直枯燥到让人难以忍受,里面没有任何一丝悲伤的刺痛、狂怒的醉意,或是因恐惧而生的愤怒。我们之中有多少人尝过怨恨呢?那酸楚、冰冷的古老味道?那才是真正让远古之人的生活充满意义的东西。他们假装过得幸福快乐,但实际上却每天面对悲伤、狂热、愤怒、憎恨、敌意和希望!那些人繁衍的速度像疯了似的,一边在群星之间扩张,一边却私下————或公开————想把彼此杀掉。他们的戏剧里都是谋杀、背叛或是禁忌的爱。现在我们没有谋杀了,也想象不出爱之中有哪个部分是禁忌的。你们可以想象墨金人和他们那片高速公路网络吗?现在,我们不管飞到哪里,有谁能对那张由巨大高速公路构筑而成的网络视若无睹?那些道路已经废弃、受损,但还是在那里,从月球上就可以看到那些讨厌的玩意儿。但你可别以为那是路。你要想,那些在路上奔驰过的数百万辆交通工具,被贪和怒和恨填满的人们,靠着熊熊燃烧的引擎错身而过。他们说,光是在路上,每年就有五万五千人因此而死,几乎可以说是战争了!以前他们其实就是这样,没日没夜赶工,只为打造出让其他人以更快的速度赶路的东西!他们和我们不同,绝对更狂野、肮脏、自由。又或许,也以某种我们无能从事的方式追求生命。我们现在可以轻易用比他们快上千倍的速度去到某处,但在这个时代,还有谁会大费周章去任何地方?有什么必要?这里跟那里都是一样,除非你是战士、技师或者……”他对着他的朋友露出微笑,继续说,“……或者是补完组织的补完阁员,就像我们一样。我们之所以前往他方,都是因为补完组织,而不是那些普通人会有的普通原因。普通人没有理由去做任何事。他们做的是我们认为适合他们、能让他们幸福、快乐的工作,真正的工作都交给机器人和下等人类了。他们会走路、会做爱,但从来不会不快乐。”

    “他们没这个能力!”

    补完阁员女士蒙娜并不同意。“活着不可能像你讲得这么糟。我们不光是觉得他们快乐而已————我们知道他们是快乐的。我们用心灵感应直接去看他们的脑袋,让机器人和监测者监控每个人的情绪波动,不是在没有参考样本的情况下空口白话。人们随时都会变得不快乐,我们也会随时纠正他们。当然,时不时会有连我们都无法纠正的可怕意外发生。人们太不快乐时就会尖叫大哭,有时甚至就不说话,或是直接死掉,不管我们能为他们做多少。可是你不能说这些都不是真的!”

    “然而我就是这个意思。”史多·奥丁大人说。

    “是什么意思?”蒙娜的音量大了起来。

    “我说,这种快乐不是真的。”他坚持。

    “你怎么能这样?”她对他大吼。“证据明明摆在眼前!那是我们提出来的,是隶属补完组织的大家在很久之前深思熟虑后一起下的决定,是我们每个人亲自去搜集的。难道我们————难道补完组织会错吗?”

    “会。”史多·奥丁大人说。

    这次,整个议会都沉默不语。

    史多·奥丁央求他们,“看看我提出来的资料吧。人们不在乎自己到底是不是第一父亲或第一母亲,说到底,他们根本不知道哪些孩子是自己的。没有人敢自杀,因为我们让他们过得太快乐。但我们有花上任何时间去让那些会说话的动物————那些下等人类————变跟人类一样快乐吗?下等人会自杀吗?”

    “当然。”蒙娜说,“他们都被预先设定成能够自杀,只要受的伤严重到不能快速修整,或者没法完成指定的工作,就会自杀。”

    “我指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他们会不会因为私人,或不是来自我们的原因自杀?”

    “不会。”纽鲁诺大人开口。他是一位年轻、聪慧的补完阁员。“他们太忙了,都在拼死工作,好继续活下去。”

    “一个下等人类能活多久?”史多·奥丁说,温和的语气中带着虚假。

    “谁知道?”纽鲁诺说,“可能半年,可能一百年,也可能几百年。”

    “如果他不工作,会发生什么事?”史多·奥丁大人脸上露出一个友善又狡猾的笑容。

    “我们会杀了他,”蒙娜说,“不然我们的机器警察也会这么做。”

    “那么,那只动物知道这件事吗?”

    “你是说,知道如果他不工作就会被杀吗?”蒙娜说,“当然。我们跟所有下等人说的都一样:不工作就得死……这跟人类有什么关系?”

    纽鲁诺大人陷入一阵沉默,脸上逐渐露出聪慧、哀伤的笑容。他开始察觉史多·奥丁大人将导引出的那个尖锐且可怕的结论。

    但蒙娜没发现,而且她还继续强调她的论点。“大人,”她说,“你断定人们是快乐的,也承认他们不喜欢变得不快乐,这似乎是在暗示一个根本无法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要抱怨快乐本身?难道它不是补完组织能为人类做出最棒的事吗?那是我们的职责。你认为我们失败了吗?”

    “没错。我们正走在失败的路上。”史多·奥丁大人茫然地看着整个房间,仿佛他是在这里独自一人。

    他是他们之中最年长、也是最有智慧的。所有人都在等他开口。

    他轻轻呼了口气,再次对他们露出笑容。“你们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吗?”

    “当然,”蒙娜思考半秒,“从现在开始算起七十七天后。这时间也是你自己公布出来的。补完阁员大人,如你所知,把私人事务带到补完组织的会议并不是我们的习惯。”

    “抱歉,”史多·奥丁说,“我这么做不是单纯想违反法律,而是想提出一个观点。我们都做了宣誓,要维护人类的尊严,但现在却用枯燥且令人绝望的快乐扼杀人类。这种快乐里有着秘密————因此新闻遭到禁止、宗教受到压抑,所有历史都变成官方独有。我认为这就是我们失败的证据,也是我们誓言要爱护的人类失败的证据。我们败在生命力,败在力量,败在数量,败在活力。我只剩下一点时间可活了,所以我将试着去解决这个问题。”

    纽鲁诺大人仿佛已经猜到了答案。此时他以一种充满智慧的忧伤语气问道:“你要去哪里解决这个问题?”

    “我将会……”史多·奥丁大人说,“下到地域。”

    “地域?不、不行!”许多人都喊叫了起来。某个声音补了一句:“你有豁免权。”

    “我会先放弃豁免权,然后前去该处。”史多·奥丁大人说,“对一个已经活了一千年,又选择让自己只剩七十七天活的人,谁还能对他怎样?”

    “但你不能这么做!”蒙娜说,“可能会有罪犯想抓住你、复制你,到时我们都会处于危险之中。”

    “你上次听说人类之中出现罪犯是什么时候?”史多·奥丁说。

    “他们可多了,外部世界到处都是。”

    “但在旧地球上呢?”史多·奥丁问。

    她支吾起来,“我不知道。但一定曾经有过罪犯。”她环视房间,“你们都不知道吗?”

    一片安静。

    史多·奥丁大人凝视着所有人。他眼中露出聪慧与敏锐的神色,曾让每个世代的补完阁员都恳求他再多活几年,好多给他们一些协助。以前他都同意了,但就在他这一生的最后一年,最后的四分之一时间,他拒绝了所有人,亲自挑选死期。他并没有因为做了这件事而丧失本来的权威,但他们一个个避开他的凝视,因为尊重他的决定,安静地等待着。

    史多·奥丁大人看着纽鲁诺大人。“我想你已经猜到我要在地域做什么,以及我为什么要去那里。”

    “地域不适用任何法律,也没有任何惩罚,是一个保留区。一般民众可以在那里做他们想要做的事,而不是我们觉得他们应该做的事。我听到的是这样:他们在那里发现了一些非常龌龊而且毫无意义的事。但如果是你,也许能看出这些事情的本质。也许,你能找到解药,治疗人类那快乐到疲惫的状态。”

    “非常正确,”史多·奥丁说,“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去。在我把官方事务准备妥当之后,就会出发。”

    Ⅲ

    他真的出发了。因为他的脚已经太过虚弱,没法带他走多远,所以他搭乘地球有史以来最奇特的交通工具。由于只剩下九分之二年可以活,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重新移植新腿上面。

    他乘坐的是一顶由两名罗马勇士扛着的开放式轿子。

    那两名罗马勇士其实是机器人,体内完全没有一滴血液或活体组织。这是最简便却也最难制造的机器人。因为它们的大脑必须置于胸膛————以数百万张极为精细的薄片层层压制,并刻印上生命历程————一个位高权重、能力强大,并且过世已久的人。它们被打扮成罗马士兵,从胸甲、长剑、罗马战裙、胫甲护具、凉鞋到盾牌,应有尽有。一切全因为史多·奥丁大人的一时兴起,想以此表达他将为同袍一探历史边界的缘故。他们的身体全是由金属打造,极为强壮,能够捶烂高墙、跳过深渊,以手指摧毁任何人类或下等人,或用等同发射导弹的精确度扔出剑矢。

    弗拉维乌斯————站在前面的那位战士————曾是补完组织14-B的领袖。那是一个极为隐秘的间谍部门,连补完阁员中都鲜少有人知道它的位置或职责。在过世之后被刻印在机器人大脑之前,他曾是研究整个人类种族历史的研究负责人,但现在,他只是一架迟钝却讨人喜欢的机器,抬着两根椅架,等着主人再次唤醒那强大的心智,让他再次回到睿智、亢奋又机警的状态。唤醒他的方式很简单,史多·奥丁只要对他说一句简短的(但已无人知晓)拉丁词组“Summa nulla est”就成了。

    站在后方的战士————利维乌斯,曾是一名当过将军的心理学家。他赢过许多战役,直到某天,他在大限之日到来前就选择死去。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认为战斗就是对于挫败的自己的抵抗与挣扎。

    他们两“人”,加上史多·奥丁大人高超的智力,组成一支无坚不摧的队伍。

    “地域。”史多·奥丁大人下令。

    “地域。”他们异口同声,缓慢而高亢地复诵,提起轿子前后的支撑杆。

    “然后核区。”他补充。

    “核区。”他们平平的嗓音融为一体。

    突然,史多·奥丁感到身下的椅子向后倾斜————利维乌斯小心翼翼地将他那端的支撑杆放到地上,走至史多·奥丁身边,以摊开的手掌向他敬礼。

    “请准许苏醒。”利维乌斯以平板、机械式的声音说。

    “Summa nulla est。”史多·奥丁大人说。

    利维乌斯的面容霎时活了起来。“您不能去那里!补完阁员大人!您得为此放弃自己的豁免权,还会遇上各式各样的危险。哪里什么都没有————现在还没有。但总有一天,他们会从地底冥府倾巢而出,和你们人类进行一次货真价实的战役————但不是现在。现在他们只是一群可怜的家伙,沉浸在诡异的不快乐里,用你从未想象过的方式亲热————”

    “我们先不要管你认为我想象了什么,你实际上反对的理由是什么?”

    “这一点意义也没有,大人!您只剩一点点时间可活,在死之前为人类做些更伟大、更光荣的事吧。我们两个可能会被关掉,但想在您离开之前多替您分担一些工作。”

    “就这样吗?”史多·奥丁说。

    “大人,”弗拉维乌斯说,“您也把我唤醒了。但我说,尽管去吧。历史正在下方重演。在那里发生的事,是补完组织内的诸位大人想都没想过的。现在就出发,在您死前去仔细看一看。也许您什么事都不会做,但我和我同事的意思不同。如果我们认真去找,那个地方的确就跟每一个太空一样危险————但至少那里很有趣。在这个世界————所有壮举都被做过了、所有创意都被想出来了————要找到能激起纯粹的人类好奇心着实困难。我已经死了,这点您很清楚,但即使是我,即使是这样的机器大脑,都能感受到冒险对我的呼唤、危险对我的拉力,还有未知事物的吸引。别的不说————下方的人正在犯罪,而诸位大人却忽略了这一点。”

    “是我们自己选择忽略的。我们不是笨蛋。”史多·奥丁大人说,“我们想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所以给了那些人时间,以便了解他们在脱离监控后会做到什么程度。”

    “他们甚至生了小婴儿!”弗拉维乌斯激动地说。

    “我知道。”

    “他们想办法弄到了两台无照的实时通信机。”弗拉维乌斯大喊。

    史多·奥丁一脸镇定。“噢,所以难怪地球信用机构的交易结余一直被泄漏出去。”

    “他们还有一块刚果固态氦!”弗拉维乌斯又喊。

    “刚果氦!”现在换史多·奥丁大人哇哇叫了,“不可能!那太不稳定了。他们可能会把自己害死啊,甚至可能会伤到地球!他们要拿它做什么?”

    “做音乐。”弗拉维乌斯说,语气平静了点。

    “做什么?”

    “音乐,歌曲。可以用来跳舞,很好听的噪声。”

    史多·奥丁大人激动得口沫横飞:“马上带我过去。太乱来了,竟然把刚果固态氦放在下方,这简直就跟只为了玩跳棋而消灭一颗殖民行星一样糟糕。”

    “补完阁员大人。”利维乌斯说。

    “是。”史多·奥丁说。

    “我撤回我的反对。”利维乌斯说。

    史多·奥丁冷漠地说:“谢谢。”

    “他们在那下面还藏了别的东西。刚才我说不希望您去时没提这件事,因为这样可能激起您的好奇心。他们有神。”

    史多·奥丁大人说:“如果接下来要变成某种历史课,那你们改天再帮我上吧。现在就回去睡觉,然后把我带下去。”

    利维乌斯站在原地。“我是认真的。”

    “神?你知道什么东西可以被称作神吗?”

    “能够推动全新文化模式的人或概念。”

    史多·奥丁大人倾过身。“你本来就知道这件事?”

    “我们都知道。”弗拉维乌斯和利维乌斯说。

    “我们看到他了。”利维乌斯说,“十分之一年前,您要我们随意走动三十个小时,于是我们换上普通的机器人身体,最后跑到地域里面。我们感应到刚果固态氦在运作,所以想说得到下面去察看一下。通常,刚果固态氦用来将星球维持在本来的位置————”

    “别跟我说这些,这我都知道了。那个人是男的吗?”

    “是个男人,”弗拉维乌斯说,“一个将阿肯那顿的一生复制了一次的男人。”

    “谁是阿肯那顿?”史多·奥丁大人问。他熟知历史,但他想知道这两个机器人到底了解多少。

    “一个国王。高高的,长脸厚唇,他在原子能源出现的很久很久以前统治过埃及的人类世界。在最初的众神里,由阿肯那顿创造的是最完善的。那个男人正在慢慢重现阿肯那顿的整个人生。当时已经创立了一个崇拜太阳的宗教了。他对‘快乐’大为嘲讽,人们都会听他说话————他们还开补完组织的玩笑。”

    利维乌斯补充:“我们还看到了爱上他的那个女孩,年纪非常轻,但是很漂亮。我认为,她拥有的能力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让补完组织想得到————或消灭她。”

    “他们都能创造音乐,”弗拉维乌斯说,“就用那块刚果固态氦。而那个人————神————那个新的阿肯那顿,大人,不管您想要用哪种方式称呼他————他会跳一种奇怪的舞,看起来像是拿绳子把一具尸体绑起来,仿佛木偶那样舞动。那大大影响着他周围的人,就跟世上最厉害的催眠术一样强大。我是机器人,但那支舞甚至连我都能影响。”

    “那支舞有名字吗?”史多·奥丁问。

    “我不知道叫什么,”弗拉维乌斯说,“但我记得那首歌。我有完整的召回记忆。您想听吗?”

    “当然。”史多·奥丁大人说。

    弗拉维乌斯单脚站着,将手臂向外一甩,扭成某个诡异又难以置信的角度,开始用高亢且尖锐的嗓音唱了起来,既迷人却又引人反感,简直可说污辱了男高音:

    跳起来吧,亲爱的人们,我会为你们呼号。

    跳吧号叫吧,我会为你们哭泣。

    我哭泣因为我是哭泣的人。

    我是哭泣的人因为我哭泣。

    我哭是因为白日已经消失,

    太阳消失,

    家园消逝,

    时间杀死爸爸。

    我杀死时间。

    世界是圆的。

    白日奔逃,

    云朵四散,

    星群现影,

    山是火焰,

    雨是热的,

    热是蓝的。

    我完蛋了。

    你也一样。

    为号叫的人跳起来吧,亲爱的大家。

    为哭泣的人跳出去吧,亲爱的大家。

    我是哭泣的人因为我为你们而哭!

    “够了。”史多·奥丁大人说。

    弗拉维乌斯行了一个礼,又恢复原本和蔼可亲的冷淡表情。在抬起前端椅杆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提出最后一个高见:

    “这首歌用的是斯凯尔顿诗体。”

    “别再跟我讲历史知识了,快把我带过去。”

    机器人照做。没有多久,他们就顺着地球港底部城市的斜坡舒舒服服地晃荡下去。地球港,这座奇迹之塔,脚下踩着古代遗留至今、杂乱蔓延的城市,顶端仿佛就要触碰到人类上方那湛蓝、清澈的虚无天空中的层积云。史多·奥丁在那奇特的交通工具上睡着了,完全没注意到经过的人都在盯着他看。

    两人带着史多·奥丁大人进到城市地底深处更深处,然后再往下,他断断续续地在许多陌生地方醒来。那儿的气压甜腻,味道温暖却恶心,以至于他觉得鼻子吸到的空气都是脏的。

    “停!”史多·奥丁大人轻声呼唤。机器人停了下来。

    “我是谁?”他对他们说。

    “您已宣布了自己的死期,大人,从现在起的七十七天,”弗拉维乌斯说,“不过,目前为止,您的名字仍是史多·奥丁大人。”

    “我还活着?”补完阁员问。

    “对。”机器人异口同声。

    “你们死了吗?”

    “我们没死,我们是机器,刻印了曾经活过的人类心智。您想调头吗,补完阁员大人?”

    “不,不要。我现在想起来了。你们是机器人:利维乌斯,心理医生、将军;弗拉维乌斯,秘密历史学家。你们有人类的心智,但却不是人类?”

    “没错,大人。”弗拉维乌斯说。

    “那我————我————史多·奥丁————怎么可能还活着?”

    “这就得让您自己去体会了,长官,”利维乌斯说,“虽然老年人的脑子有时可以很奇怪。”

    “我怎么可能还活着?”史多·奥丁盯着周围的城市地景,“当认识我的人都死光,我怎么还能活着?他们烟雾般的幽魂飞快穿过走廊,仿佛云朵经过的残像;他们曾在这里,爱过我、认识我,而现在他们死了,就像我太太艾琳,她刚离开学校时还那么美、那么年轻,是个棕眼的孩子,小美人一个。然后,时间摸了她一下,她就随着时光的旋律跳起舞来。她的身体变得丰满、老迈,我们修理身体,但最后她还是逃不过死亡的束缚,去了我即将要去的地方。如果你们已经死了,应该可以告诉我死亡是什么样子,能告诉我,当这些男男女女的身体、心智、声音和音乐从巨大的廊道、坚硬的路面飞逝而过后,到底去了哪里。我和我的同胞像是短暂路过的幽魂,在草率的时间狂风将我们吹走之前,只有几十或几百年可用。像我这样的幻影,到底是怎么打造出这座扎实的城市、惊人的引擎,还有永不熄灭的辉煌灯光?我们每个人停留的时间都那么短暂,又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这你们知道吗?”

    机器人没有回话,他们的系统并没有内建同情的功能。但史多·奥丁大人仍激昂地对他们发表长篇大论:

    “你们现在要带我去一个野蛮之地、自由之地————或许还是个邪恶之地。那里的人也正在迈向死亡。所有人都会死,就像我也将死一样。如此迅速,如此明确又简单。我在很久以前就该死了。我就像曾经认识我的那些人,曾经信任我的兄弟与同事,我像曾经给我慰藉的女人,或让我爱得又痛苦又甜蜜的那群孩子,那都不知道多少年前了。他们现在早已不在。时间碰了他们一下,他们就什么都不是了。我可以看到自己认识的每个人奔跑过走廊,看到他们年幼如同婴孩,看到他们志得意满、聪明又事业有成,成熟自信;我看到他们在时间找上门时变得苍老扭曲,然后匆匆离世。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我又该怎么活下去?当我死了,我会知道自己曾经活过吗?我知道有的朋友会以冰冻沉眠,试图骗过死亡,对死亡说谎,冀望着某个他们自己也不了解的东西。我曾经活过一段人生,这我很清楚。然而什么是人生呢?这里玩一点,那里学一点,选择得宜的几句话,一些爱,一些痛苦,很多很多的工作、回忆……然后尘土飞扬,阳光照耀————这就是组成我们的一切————我们,我们这些征服群星的人!我的朋友都在哪里呢?当认识我的人被时间卷走,仿佛几块碎布,被暴风推向黑暗与遗忘,我曾一度深信不疑的‘我’又在哪里?告诉我!你们应该要知道的!你们是被赋予了人类心智的机器,你们应该要能以旁观者的身份知道我们该怎样衡量自己。”

    “我们是由人类制造出来的,”利维乌斯说,“人类给我们什么,我们就拥有什么,如此而已。我们怎么有办法回应您的讨论呢?无论我们的心智多强大,这都跟我们的本质不合。我们不会伤心、不会害怕、不会愤怒;我们知道这些情绪的名字,却感觉不到;我们有听到您说的话,但却不懂这些话真正的意思。您是在告诉我们生命是什么感觉吗?如果是,那么我们早就知道了。那没什么,也并不非常特别。鸟有生命,鱼也有。能够说话,把生命扭曲搅乱,弄成一道谜题的是你们人类。你们把一切搞得太复杂了。提高音量并不会让真实更真实————至少,对我们来说不会。”

    “带我下去。”史多·奥丁说,“带我去地域,去那个已经多年没有体面人士进入的地方。我要在死之前好好评断那儿。”

    他们抬起轿子,继续沿着无尽的斜坡缓缓下行,奔向地球内部热气蒸腾的秘密之地。街上的人类行人越来越稀少,剩下的都是下等人类。通常是大猩猩或猿类种源。他们拖着一些未知的宝物(都是从尚未被编纂的人类历史宝库偷挖出来的),艰难地向上攀爬,经他们身边。有时,石子路上会出现金属车轮狂啸而过的声音,那是下等人类在高处的某个中点把宝物卸下来后,坐在手拉车里直接滑回坡下。据称,古代的人类小孩也会用这种方式玩手拉车,只不过下等人类用的是较大型又荒诞可笑的版本。

    一声甚至不能算是耳语的命令声再次使两名罗马勇士停下脚步。弗拉维乌斯转过身,发现史多·奥丁确实是在叫他们两个。他们踏出椅架支杆,一左一右来到他身边。

    “我可能现在就要死了,”他轻声说,“在这个时间点,这实在是太麻烦了。快把我的迷你我拿出来!”

    “大人,”弗拉维乌斯说,“我们机器人受到严格禁止,不能碰触任何人类的迷你替身。我们只要摸到,就得立即自毁!即便如此,您还是想要我们去做吗?如果是的话,您要我们之中的哪一个执行呢?决定权在您手上,大人。”

    Ⅳ

    他思考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久到机器人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因为凝滞的潮湿空气和附近传来的蒸气与油污恶臭而挂了。

    最后,史多·奥丁大人终于回过神。“我不需要帮忙了,把迷你我的袋子放在我腿上就好。”

    “这个吗?”弗拉维乌斯问,以极为谨慎的方式举起一个棕色的小手提袋。

    史多·奥丁大人用难以察觉的幅度轻微地点了点头,细声说:“请小心帮我把它打开。如果你们的设定是不要碰到迷你我,那就别碰。”

    弗拉维乌斯扭着袋子的扣环。这个动作对他来说非常难以控制。机器人并不会害怕,不过他们的智能被设定为要避开危险。试着把袋子打开的弗拉维乌斯发现自己脑中狂飙着各种疯狂的可能性。史多·奥丁想要帮他,但那双老迈的手掌颤抖又无力,连带子的顶端都碰不到。弗拉维乌斯继续努力尝试,说服自己地域和核区也有各自的风险。虽说在他身为人类的一生中曾碰触过许多迷你替身,包括他自己的,但对机器人形态的他而言,这件可能会摸到迷你替身的任务是他做过最危险的事。这些迷你替身是“生物脑波与内分泌分析仪”的模型形式,它们被塑造成诊断对象的微型复制人。

    史多·奥丁轻声对他们说:“这样不行。让我起来吧,如果我死了,就把我的身体带回去,然后告诉那些人我错估自己的时间。”

    在他说话的同时,袋子弹开了。袋子里躺着一个小小的男人,全身赤裸。那是史多·奥丁本人的复制品。

    “我们打开了,大人。”另一边的利维乌斯大叫,“请让我引导您的手去摸它,这样您就会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虽然机器人禁止碰触迷你替身,不过他们可以在人类的同意下,去触摸那名人类。利维乌斯用设计成与人手无异,却拥有数吨握力的铜塑手指拉过史多·奥丁的双手,放到迷你替身上。弗拉维乌斯迅速流畅又灵活地撑起主人苍老疲惫的脖子,将他的头直立起来,让这位年事已高的补完阁员能看到自己的手在做什么。

    “有哪个部分死了吗?”老迈的补完阁员对着迷你我说。声音稍清楚了些。

    迷你替身发出微光,让右大腿上缘外侧及右侧臀瓣上显现出两个漆黑的点。

    “器官保存状况呢?”补完之主对着迷你我说。计算机再次回应他的命令,迷你的身躯闪烁紫色光芒,接着褪成一片均匀的粉红。

    “我在这身体里面还留了一些紧急生命力,义肢之类的。”史多·奥丁对那两名机器人说,“帮我设定,快点!帮我设定。”

    “您确定吗,大人?”利维乌斯说,“您确定要在只有我们三人的情况下,在地下隧道做这件事吗?我们半小时内就能把你带到真的医院,那里有专业的医生可以替您做正式检测。”

    “我说了,”史多·奥丁大人重复,“帮我设定。我会在你做的时候盯着那个迷你我。”

    “您的控制钮是在原本的位置吗,大人?”利维乌斯问。

    “要转几圈?”弗拉维乌斯问。

    “脖子后侧,上面覆盖的皮肤是人造的,会自动封闭。转十二分之一圈就够了。你身上有带刀吗?”

    弗拉维乌斯点头。他拿起腰带上的锋利小刀,轻柔地在补完阁员的脖子上试探着,然后迅速确实地一转,又把刀子放下。

    “有效!”史多·奥丁的声音活力充沛,两名机器人甚至同时向后退了一步。弗拉维乌斯把刀放回腰带里。前一刻还昏昏沉沉的史多·奥丁,现在竟然不须帮助就能自己拿着那具迷你我。“瞧瞧,两位!”他大叫。“你们虽然是机器人,但还是能看见真相,大声说出来。”

    史多·奥丁把迷你我举在自己面前,拇指和其他手指都放在医疗人偶的腋下。机器人看向那具迷你替身。

    “看看上面写什么。”他用清楚洪亮的声音对他们说。

    “义肢!”他对着迷你我大喊。

    那具迷你身躯从原先的粉红变成一团有点浑浊的颜色。他的双脚都转为瘀血般的漆黑乌青,而腿、左臂、其中一眼和一耳及头盖骨,则呈现蓝色,显示义肢所在的位置。

    “已知疼痛!”史多·奥丁对着迷你替身喊。小人偶身上的光变回粉红。这具迷你身体与人体所有部位一模一样,包含细节————生殖器、脚指甲,甚至睫毛。没有任何部位出现代表疼痛的黑色。

    “潜在疼痛!”史多·奥丁大喊。人偶闪烁,接着身体的大部分转为核桃木般的深色,但其中某些部位明显较淡,是深红色。

    “潜在衰竭可能————一日!”史多·奥丁继续喊着。小小的身体恢复成本来的粉红,有些微弱的光在他大脑底部亮起来。但只有这里而已。

    “我没事,”史多·奥丁说,“我还撑得下去,就像过去那几百年,我也撑过来了。就让我维持在高生命力输出模式吧,我还可以再撑几小时,就算真的不行了,其实也没什么损失。”他把迷你替身放回袋子里,挂在轿子的门把上,对勇士下令:“前进!”

    勇士盯着他,仿佛他并不存在。

    他顺着他们的视线,发现两人正死死地盯着他的迷你我。它变黑了。

    利维乌斯以机器人能发出最沙哑的嗓音问:“您死了吗?”

    “完全相反!”史多·奥丁大喊。“我可能稍微死了一下下,但在这个当下,我还活着!迷你我显示的只是我身体现在的疼痛总指数,不过生命的火焰还在我体内熊熊燃烧!看着吧,如果把迷你我放到一边……”人偶闪烁一阵柔和的粉橘,史多·奥丁大人把盖子盖上。

    两名勇士别开视线,仿佛正在看某个邪恶的化身,或一场大爆炸。

    “向下!伙计们!向下!”他大声喊道。在机器人走回各自的支撑架,好继续往地球内部更深处前进时,他叫错了他们的名字。

    Ⅴ

    他们向下奔跑,顺着无穷无尽的斜坡前进。他做了几个乱七八糟的梦,然后稍微醒来一会儿,刚好看到黄色的墙面向后飞逝。他望着自己干枯衰老的手,仿佛因为这里的空气变得越来越像爬虫类,而不是人类。

    “我就要变成一只又老又干又无聊的乌龟了呀……”他喃喃说着,但音量很微弱,机器人没听到。机器人向下奔跑,在一段漫长、枯燥的混凝土斜坡上,小心翼翼不要在斜坡上漏出的古代油质层滑倒,不慎让他们宝贵的主人翻倒。

    斜坡在某个极深极隐秘的地点岔开了路。向左,是通往一个开阔的舞台,其中的阶梯大概能让上千观众同时参与某场永远不会举行的大会;向右,则进入一条狭窄坡道,坡道钻向上方后,便朝着远处蜿蜒曲折而去,沿途充满黄色的灯光。

    “停!”史多·奥丁叫道,“你们有看到她吗?你们有听到吗?”

    “听到什么?”弗拉维乌斯说。

    “从地域传过来、由刚果氦发出的拍子和节奏啊。晕眩又刺耳,令人难以置信。音乐穿过了好几理厚的坚实岩层,朝我们传来————还有那个女孩。她等在一扇永远都不该被打开的门边————我现在就能看得到她啊。还有,那诞生在星际间,完全不适合人类之耳的音乐,有听到吗?”他大吼着,“你们都没听见吗?那个节奏————就是从地底深处违法取得的刚果氦金属发出来的啊?哒吧嗒吧嗒————就是那种永远没人听得懂的音乐啊?”

    弗拉维乌斯说:“大人,除了这条走廊上的空气震动以及您本人的心跳,我什么都没听到。噢,还有某个东西……有点像机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个!就是那个!”史多·奥丁大喊,“你说的那个‘有点像机械的声音’,是不是一组拍子,由五个各自分开而且截然不同的声音组成的?”

    “不,不是的,长官。不是五个。”

    “你!利维乌斯,你还是人的时候心灵感应能力很强,对吧?变成机器人的你有留下任何一点能力吗?”

    “没有,大人,完全没有。我的感官很敏锐,同时还切进补完组织的地下无线电,但没有任何不寻常的东西。”

    “没有五拍节奏吗?里头的每个音符都清楚地分开,拉出了短短的尾音,然后被刚果氦那难听的曲调赋予了意义和形状,然后跟我们一起困在这块又厚又扎实的石块里,不是这样吗?你们什么都没听到吗?”

    这两名看起来像是罗马勇士的机器人摇摇头。

    “但我能透过这个石头看到她:胸脯如同熟透的梨,深棕色的双眼像刚切开的桃核。我还可以听到他们唱歌,搭配刚果氦可怕的声响,把那些奇怪又无聊的五诀歌词唱成了某种庄严雄伟的歌。你们听听这歌词————现在听我复诵感觉一定很蠢,因为那首让人毛骨悚然的音乐本来是没有这些词的。她的名字叫桑图娜,她正注视着他。也难怪她会看得目不转睛,毕竟他比大部分男人都要高,还能把这种愚蠢的歌唱成某种令人恐惧的奇怪曲子:

    瘦吉姆。

    暗无日。

    恐怖。

    他的名字是耶巴义,但现在叫太阳小子。他有着一张长脸,嘴唇厚,就跟那个人一样————那个第一个提出单一、唯一主神的人。阿肯那顿。”

    “法老阿肯那顿。”弗拉维乌斯说,“在我还是人类的时候,这个名字就响彻我们工作的地方。那是秘密,是最初伟大古老帝王的其中之一。您看到他了吗,大人?”

    “我可以透过这块岩石看到他,从这块岩石,我可以听到从刚果氦中产生的那些呓语。我几乎可以走到他在的地方。”史多·奥丁大人步出轿椅,在廊道坚硬的石墙上轻轻打着拍子。黄色街灯发着幽光。在这偏远的地道中,老到不能再老的老人正迷迷糊糊地做着狂野的梦。两名勇士无所适从,因为在那之中有着某种纯属于人类的境遇,他们的长剑再锋利,也无法刺穿;就算他们曾经身为人类,拥有刻印在超微型化大脑上的人格,依旧无法理解这些事物。

    史多·奥丁靠着墙,呼吸沉重,用嘶嘶作响的刺耳嗓音对他们说:

    “这些低语不可能被忽略。你们难道没听见刚果氦又发出那种疯狂的五拍音乐吗?听听这首的歌词,是另一首五诀。愚蠢、干扁的字被承载它们的乐音赋予血肉与脏器————就像这样,你们听啊:

    尝试。争斗。

    哭泣。死亡。

    离别。

    “你们也没有听到这段吗?”

    “容我用无线电向地球表面寻求建议?”其中一个机器人说。

    “建议!建议!我们还需要什么建议?这里是地域,再跑上一个小时就可以进到核区的中心了。”

    他爬回轿子里命令道:“跑吧,伙计,跑!那一定在这片狭窄又曲折的石地某处,肯定不超过三四公里。我会告诉你们方向。如果我停下来,就把我的身体带回地表,让他们给我办一场精彩的葬礼,把我用火箭棺材射进太空,沿着单向航线,永不再回归。没什么好担心的啊,你们都是机器————就只是机器。不是吗?不是吗?”他的尾音尖锐起来。

    弗拉维乌斯说:“只是机器。”

    利维乌斯说:“只是机器。但是————”

    “但是什么?”史多·奥丁大人严厉问道。

    “但是,”利维乌斯说,“我知道我是一台机器,我很清楚自己只有在还是活人的时候才有感觉。我有时候会觉得,你们人类是不是做得太过头了————就是对我们机器人。然后,也许对下等人类也做得太过分。以前没有这么复杂。曾经有段时间,所有会说话的东西都是人类,其他不会说话的东西就不是。我想,你们可能已经无路可走了。”

    “如果你在地表上说这种话,”史多·奥丁大人严肃地说,“你的头可能早被内建的自动照明镁弹烧掉了。你应该知道,在上面的时候你们都受到监视,不能有这种违法的念头。”

    “当然,我再清楚不过。”利维乌斯说,“而且我还知道,我死掉的时候一定是人类,不然也没法成为现在的机器人。上次死的时候对我没有太大影响,我想,下次死的时候也不会差多少。但无论如何,当我们进到地球内部这么深的地方,很多事都无所谓了。当我们进到这么深的地方,一切都会不一样。我从以前就一直搞不懂,为什么这个世界的内里会这么大、这么病态。”

    “那跟我们进到多深的地方无关,”补完阁员生气地说,“而是因为我们所在的地方是地域,是所有法令都被废除的地方,然后再往下,越过那里,就是核区。那是从未有过法律的地方。快带我下去,现在就走!我要去看那个有着阿肯那顿脸孔的奇怪音乐家,还要跟崇拜他的女孩桑图娜说上几句话。马上动身吧,小心点,往上点,然后再往左偏一点。如果我睡着,别担心,继续前进。等我们靠近刚果氦的音乐,我就会自己醒来。如果它还在这么远的地方我就能听到,想想接近它时会怎样!”

    他靠回椅背。机器人抬起轿子的支架,开始往指示的方向跑过去。

    Ⅵ

    他们跑了一个多小时,中途略有耽搁。一来是跨越漏油管及破损路面时脚步快不起来,二来是因为有道光芒变得越来越亮,亮到他们不得不从包包里拿出太阳眼镜戴上。这两名全副武装的勇士配罗马头盔,再配上太阳眼镜,那画面看起来实在太诡异了。(当然,更诡异的是他们的眼睛其实不是眼睛;机器人的双眼就像在两钵闪闪发光的墨水中载浮载沉的白色圆珠,看起来阴沉又混浊。)机器人看了看他们的主人————似乎还没被吵醒,于是把他袍子的一角紧紧扭成某种绷带状物,遮住他的眼睛不受强光照射。

    这道新出现的光让通道上的黄色灯泡黯然失色,仿佛是把整片北极光压缩后,再从远古遗留至今的饭店地下通道投射出来。两名机器人都不晓得那道光的来源是什么,却发现它正以五拍的节奏闪烁。他们一边半走半跑朝世界的核心过去,音乐和光就变得越来越强,就连机器人都开始觉得吵闹刺眼。这里的大气控制系统一定很强,因为即使在这么深的地方,地球内部的高温却一点也没影响到他们。弗拉维乌斯完全不晓得他们到底背向地表多少公里,但他知道,这种距离对行星而言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一般行进路程来说却是非常、非常远。

    史多·奥丁大人突然在轿子上坐起来。机器人把脚步放慢,他却不开心地对他们说:“继续走、继续走,我自己来就好。我还有力气做这些事。”

    他拿出自己的迷你替身,在通道里循环照射的小型北极光底下研究起来。迷你我不断变换着颜色,进行诊断。补完阁员对诊断结果相当满意,于是用稳健又衰老的手指拿起刀尖,对准后颈,把紧急生命能源的输出等级调得更高。

    机器人安分地执行自己被交付的任务。

    那些光线朦朦胧胧,有时连走路都变得困难,令人很难相信曾有数十或数百(甚至数千)人类走过这条路,穿过这些鲜为人知的通道,最终进入核区的心脏地带,那个没有任何限制的地方。但是,这两名机器人一定要相信————因为他们自己以前就来过这里。虽然现在几乎完全不记得上次是怎么走到这里的。

    而那音乐啊!它以前所未有的力道在他们身上规律拍打,五音一组,弹奏着五诀音调。(那是一种五言诗体,是狂野的猫族流浪艺人喵保罗在几个世纪前,边弹着喵特琴边发展出来的。)诗体本身的形式富有含意,而且强化了猫族的敏锐,又结合属于人类的那种令人心碎的智慧。也难怪人们会一路找到这个地方来。

    在人类所有历史中,人类精神中最激烈的三种力量————宗教信仰、虚荣的报复心、纯粹的邪恶————几乎能衍生出任何事物。就像在此处,人类因着恶的名义,循路找进不该被发现的地底深处,并利用此处进行狂放、下流之事。一切都是受到这音乐的召唤。

    这是一种非常特殊的音乐,它以截然不同的两种方式扑向史多·奥丁和他的抬轿勇士。先是穿透坚实的岩块向他们奔来,然后在迷宫般的地下通道里掀起回音,以及回音的回音,乘着漆黑又沉重的空气不断前行。走道里的灯光仍旧昏黄,但电磁发光的频率正好对上音乐的节奏,让本就平淡的光线看起来更加微弱。音乐控制了一切事物,缓慢了时间,将所有生命唤到它身边,来到那两名机器人上次到访时未曾意识到的强烈程度。

    就连见多识广的史多·奥丁都不曾听过这样的音乐,那满溢着重拍节奏,压迫感,以及从刚果氦金属中涌出,整齐划一、不断重复的音符。那种金属从来不是为了制造音乐而生;那是一大团被细致的磁力网格困住的物质和反物质,目的是要抵御最偏远、最外围的太空中可能存在的一切危险。而现在,有一小块这样的金属在旧地球的体内,不断发出奇怪的节奏。音乐的波动、烧灼、炽热,乘着仿佛要活过来的石块,与荡漾在空中的回音叠加,就像一首透过沉重石壁传来的欲望挽歌,哀鸣、呻吟着它的汹涌和渴求。

    史多·奥丁猛然醒来,盯着前方。明明一物都不能见,却又知晓一切。

    “我们很快就能看到大门和那个女孩了。”他说。

    “您怎么会知道?大人?您从来没来过这里吧?”利维乌斯说。

    “我知道,”史多·奥丁大人说,“我就是知道。”

    “您戴着豁免的羽饰。”

    “我戴着豁免的羽饰。”

    “这是否表示,我们————您的机器人————在这核区之中也是自由的?”

    “你们想干吗就干吗,”史多·奥丁大人说,“只要做好我说的事情就行了,否则我会杀了你们。”

    “如果要继续走下去,我们能不能唱首下等人的歌?”弗拉维乌斯说,“这么做或许能让我们脑中不会一直充满可怕的音乐。这曲子里什么情感都有。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们没有情绪,却还是会受它影响。”

    “我已经没办法用无线电跟地表联络了,”利维乌斯毫无来由地插上一句,“我想我也得唱一下。”

    “就唱吧,你们两个。”史多·奥丁大人说,“但脚步不要停下来,否则你们就死定了。”

    机器人放声唱了起来:

    我吃掉自己的怒意。

    我吞下自己的伤悲。

    无论痛苦或是衰老,

    都不得缓解。

    我们的时间到了。

    我辛劳一生。

    我谨守本分。

    就算没妻子陪伴

    也正视死亡。

    我们的时间到了。

    我们这些下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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