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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镇的死亡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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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Ⅰ

    你应该已经听过这个故事的结局了————第七代补完阁员杰斯寇斯特演出的那出磅礴大戏,以及猫族女孩喵梅儿如何发起那庞大的密谋。但你不知道的是它的开头。你不知道初代杰斯寇斯特之所以得到这个名号,是出自他母亲补完女士格洛克对犬族女孩汪乔安的人生故事之恐惧与启发。当然,你更不可能听过藏在汪乔安背后另外的那则故事。那则故事有时会跟所谓的“无名巫女”连起来。但这个说法极为荒谬,因为事实上,她是有名字的,一个古老而充满禁忌的名字————艾琳。

    艾琳是个错误。她的诞生、人生和事业都是个错误。那颗红宝石就是个错误。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现在,让我们回到安方,回到那儿的和平广场————或说起源广场————那个一切开始的地方;让我们回到那个坐落于黄色太阳下,光辉、明亮、鲜红、干净却又死气沉沉的广场。

    这里是原始地球,又称“人土”,地球港在此笔直向上,刺进比山还高的飓风云层中。

    安方的规模接近城市,它是现存唯一一座仍拥有前原子时代名称的城市。它的另一个名字是“密雅密法拉”,没什么意义,但听起来比较可爱。数千年来,未曾有过车轮跑动的远古车道在此平行前进,沿着旧东南那一大片、一大片温暖、明亮的干净沙滩不断延伸。

    人类规划中心的总部就在安方,也是错误发生的地方:

    一颗红宝石颤动一下;两张电气石网没有及时校正激光射线;某颗钻石注意到错误,错误和修正结果被同时送进总机计算机。

    “错误”被分配到南鱼座Ⅲ的一般生育账户,分类进“业余治疗师、女性、以在地资源校正人类生理状态”的专业技能。早期,在某些宇宙飞船玤上,这样的人会被称为“巫女”,因为她们总能施展出一些无法解释的治疗手段。这些业余治疗师对先锋开拓者来说拥有不可计量的价值,但在已然安定的后理斯曼式社会,她们就成了可怕的毒瘤。在这里,因为有良好的环境条件,疾病全数消失,意外的发生概率几乎为零,而医疗工作则成为某种形式。

    在这样的时代里谁还需要巫女呢?就算她是个好巫女也是一样。在拥有上千床位的医院中,所有员工都渴求临床实务经验……但所有病床中只有七张上面躺的是真人(剩下的床位躺的全是让护理人员练习、以免气氛低落的仿生机器人)。当然,他们也可以去治疗下等人类,但法律明定,任何动物(即使你是下等人类)都不能进入人类的医院。下等人类只是有着人类形体的动物,负责从事沉重苦力活,这是已臻完美的经济体制视为“caput mortuum”的工作————也就是渣渍。而当下等人类生病,补完组织便会(在屠宰场里)好好“处理”他们。毕竟,繁殖新的下等人类继续工作,永远比修理生病的要容易许多。除此之外,医院提供的关怀爱护可能会让他们有某些错误的概念:比如以为自己是人类之类的。以宏观的角度来看,如果这样的话可就糟了。因此,当人类的医院空空荡荡,下等人只要打上四个喷嚏,或是随便吐个什么东西,就会马上被带走,而且被“治好病”而始终躺在空病床上的机器人病患则永无止境地生着人类会生的病、受着人类会受的伤。这种情况剥夺了巫女存在的必要性,无论是继续繁衍或训练新巫女,都是一样。

    但那颗红宝石还是颤动了,程序确实出了错————南鱼座Ⅲ得到了一个“业余治疗师、一般、女性、即刻可用”的出生编号。

    在很久之后,当整件事尘埃落定,成为历史里的一连串细节时,人们开始调查艾琳的来历。在当初激光射线产生抖动时,同个命令的原始与修正版本被同时送进了计算机。计算机也立即发现矛盾,并将两份文件都提交给一位人类管理员。管理员是一个如假包换的人类,担任那个职务已达七年。

    那时的他无聊透顶,正在研究音乐。他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离开那个职位,于是便每天每天地计算距离获得自由的那天还有多久。当时,他正在改编两首流行歌,其中一首叫《大竹子》,是不刻意雕琢、试图勾起男性“原始魔力”、风格赤裸的歌曲。另一首是《艾琳,艾琳》,跟一名女孩有关。歌词的大概意思是希望她别再折磨她可爱的小爱人。两首都不是什么特别的歌,却在此刻同时对历史造成了影响。起初只是一个小涟漪,后来则成了滔天巨浪。

    这位管理员兼音乐家有大把时间可以练习。毕竟他在过去七年中从没真遇过什么紧急状况。计算机时不时会传来一些报告,不过这位音乐家只要叫计算机自己把错误改过来就好,它可以正确无误地完成工作。

    艾琳的意外发生那天,管理员正在精进吉他指法。吉他是一种非常古老的乐器,据说可追溯到太空纪元前的时代。他弹了第一百〇一次的《大竹子》。

    计算机发出一阵音阶声响,表示发现某个错误。想当初,管理员还惶惶惴惴地死背着所有处理方针,但七年后的现在他早就都忘光了。就算有警示,大概也只是形式而已,他想着,应该不是真的很重要。反正无论管理员是不是在值班,计算机还是会自己把错误纠正过来。

    因为没人回应计算机发出的音阶,所以它便继续打响第二阶段的警铃。装在房间墙壁里的扩音器发出一阵高昂、清晰的人类嗓音(声音的主人是某个过世几千年的员工):

    “警告,警告!紧急情况。尚待更正!尚待更正!”

    虽然那部计算机的年纪也很老了,却从来没听过它接下来听到的这个答案————音乐家的手指开始在吉他弦上快乐地狂奏,清楚又狂放地对着它唱出一段无论是哪台计算机都不敢置信的奇怪讯息:

    敲呀敲那根大竹子!

    为我敲呀敲呀敲那根大竹子!

    计算机急忙催动自己的数据库和计算中心,寻找与“竹子”有关的代码,试图厘清这个字跟当下状况的联结————想当然失败了。可计算机没有放弃,继续纠缠管理员。

    “指令不明。指令不明。请更正。”

    “闭嘴啦。”男人说。

    “无法遵行。”计算机说,“请重复陈述、请重复陈述、请重复陈述。”

    “请闭嘴。”男人说。但他知道计算机不会照做。他没有多加思考,又回到另一首曲子,把歌词的头两行连唱了两次:

    艾琳、艾琳,

    治好那疼痛吧!

    艾琳、艾琳,

    治好那疼痛吧!

    基于“真正的人类不会重复错误”的假设,“重复”此事被设定为计算机中的安全措施。虽然“艾琳”不是校正代码编号,但因为它重复了四次,显然是在确立对“业余治疗师、女性”的需求,于是计算机便判断自己送出的状态报告已经过真人修正。

    “已接受。”计算机说。

    这三个字将管理员的注意力从音乐上抽回来,不过已经太迟了。

    “接受什么?”他问。

    计算机没有回应。除了从换气风扇中吹出微湿暖风时发出的细微声响,此外一片寂静。

    管理员看向窗外。他看得到呈现一小块黯淡血红的安方和平广场;而海洋躺卧在更远处,一片无垠的美丽,以及乏味无趣。

    管理员平静地叹了口气。毕竟他还年轻。“应该没关系吧。”他想,然后又拿起自己的吉他。

    (三十七年后,他终于发现那是有关系的。彼时,其中一位补完组织总长:补完女士格洛克。她派了一名补完组织次长去调查汪乔安的来历,随后发现巫女艾琳就是造成这一切麻烦的源头。于是她又派他去调查艾琳到底是如何进到这个井然有序的宇宙。于是仍是音乐家的管理员被挖了出来,但对整件事一点印象也没有。他们给他催眠,但他还是什么也不记得。次长提出紧急申请,于是音乐家便被施予警用四号药物————“找回记忆”。他立刻记起了一整件蠢事,但仍坚持那没有什么大不了。这个状况被上报给格洛克女士,她指示负责人,表示应该让音乐家知道汪乔安在南鱼座发生的那件骇人又凄美的故事————也就是你现在听的这个故事。然后他便哭了。因为这样,他没有受到惩罚,但格洛克女士下令,只要他还活着,那些记忆就会继续留在他脑中。)

    男子拿起吉他,而计算机则开始进行后续工作。

    它挑出一颗人类受精胚胎,标上那个奇怪的名字“艾琳”,然后在其遗传码中编入强大的巫术天分。它在她的个人资料卡上勾选医疗训练,并安排太空帆船送至南鱼座Ⅲ,然后释放到那颗行星上,以开始进行服务。

    艾琳就这样出生了。不被需要,也不被关爱,没有任何能帮助或伤害人类的技能。在人生的一开始她便陷入困境,没有一点用处。

    关于艾琳在意外中诞生这件事其实并不特别。意外总会发生。真正特别的是,她能一次次成功逃过人类为自我保护、在社会中设下的安全装置,让自己不被修改、矫正或杀死。

    她在不被需要、毫无用处的情况下悠闲度过人生中那些贫乏的无聊岁月。她丰衣足食,拥有许多住所,有计算机和机器人伺候、下等人随她指挥,还有人保护她不受他人伤害,甚至不会受她自己伤害(若真有需要)。但她永远找不到事情可做。因为没有工作,她也没有时间去爱上些什么;没有工作或爱,也就没有希望。

    要是她曾遇上适合的专家或官方当局,他们就能为她进行改造,或重新训练,将她变成一位受社会接受的女人。但她从没找过警方,警方也从未找上她。她没有办法自行更正设定,她完全无能为力。那是早在安方就为她决定好的事————遥远的安方啊,那是一切初始之地。

    颤动的红宝石、失职的电气石,以及未受到应有帮助的钻石。就这样,女子自诞生就受到诅咒。

    Ⅱ

    许久以后,当人们开始创作关于狗族女孩汪乔安的奇异旅程之歌,众多吟游诗人和歌手便揣摩起艾琳当初的心境,为她编出了一首《艾琳之歌》。歌里的故事或许不完全为真,却能表达艾琳对自己人生的看法,在她自己举动造成汪乔安后来那些奇异旅程之前:

    其他女人恨我。

    男人从不碰我。

    我就是我自己。

    我要成为巫女!

    妈妈从不温柔。

    爸爸从不严厉。

    小孩的话语难忍。

    我要成为巫女!

    人们从不指名道姓。

    小狗从不怕我。

    噢,我就是这样啊!

    我要成为巫女。

    我会让他们到处回避。

    永远不敢朝我靠近。

    他们就是这样而已?

    我要成为巫女。

    让他们尽管攻击。

    这顶多伤到毛皮。

    只有我能了解自己。

    我要成为巫女。

    其他女人恨我。

    男人从不碰我。

    我就是我自己。

    我要成为巫女!

    这首歌夸大了事实。女人并不讨厌艾琳————她们根本视若无睹。男人也不会刻意回避,他们同样没注意到她的存在。艾琳在南鱼座Ⅲ上也没什么机会遇到人类的小孩,因为所有托儿所都设在地下很深处,以躲避随时变动的辐射和严苛的气候。这首歌还有一个前提,就是艾琳从一开始就认为自己不是人类,而是下等人,并让自己重生为一只狗。但实际上,她做这个举动的时间点并不是在一切的开头,而是在尾声。那时,汪乔安的故事开始在群星之间流传,被加油添醋了许多民间故事和传说般的全新转折。她并没有发疯。

    (“疯”是一种罕见的病状。是因为人的心智无法跟上周遭环境变化造成的。在遇见汪乔安之前,艾琳曾经濒临这种状态。艾琳不是唯一的病例,但她的情况确实罕见————而且真实。当她被所有成长的可能性排挤,连她的人生都背叛了自己。艾琳的心志开始内钻,躲到她所知唯一能让自己安全的地方,生了精神疾病。不过,无论如何,“疯”比X好多了。X对每个病人来说都不同,它既个人又私密,而且重要性超乎一切。艾琳的“疯”还算普通,真正有问题的是刻在她脑中的那个注定好的天职。“业余治疗师、女性”,被设定成拥有果断、独立、自主的工作能力,而且动作极为迅速。这全是在崭新星球上应该要有的工作特质。她们一开始就没有被设定成会征询别人意见的个性,因为在大多地方,她们没有任何人可以征询。艾琳完全发展成他们当初在安方就替她安排好的模样,甚至与刻印进她脊髓液中每一种化学条件如出一辙。她就是自己最大的阻碍,但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她不是自己,原来她不应该活着————原来她的存在不过是一颗震动的红宝石外加某个弹着吉他又粗心的年轻男子犯下的错误。相对于意识到这些事实,发疯可能还仁慈许多。)

    后来她找到了汪乔安,整个世界便转动了起来。

    她们在一个被昵称为“世界边缘”的地方相遇。那是下城区和白昼的交界,是一个非常不寻常的地方。但南鱼座Ⅲ本来就是一颗让人感觉不舒服的诡异星球,这里有捉摸不定的天气,并因为人性的反复无常,建筑师用上了风格强烈、手法怪诞的建筑风格。

    艾琳带着隐藏在心中的疯狂于城市中穿行,寻找能够给予帮助的病人。她之所以被标记、刻印、设计、诞生、培育、训练长大,就是为了这项任务。但她一事无成。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聪明的人善于维持疯狂,一如他们善于维持理智————甚至可以说非常擅长,而她从没想过放弃自己的目标。

    一如人土地球上的居民,南鱼座Ⅲ的人都有着算得上同样等级的美貌。只有活在太空深处那些难以来到这世界的人类族系,才会不得不因为要尽力适应生存环境,让自己变得丑陋、疲惫、样貌参差不齐。艾琳看起来跟街上那些聪明、俊美的人没有什么不同:她的头发乌黑、身材高挑、四肢修长、躯干短,头发从高窄的方额直直梳向后。她的双眼是奇异深邃的蓝,嘴型应该很美,但她从来没笑过,所以没人说得出那是美或丑。她的站姿直挺,充满自信————但话说回来,其他人也是这样。因为缺乏交际能力,她的双唇总是尴尬,双眼则像古代雷达那样不停来回扫视,搜寻那些她带着满腹热忱想服务的病患、穷人与伤者。

    她哪有时间不快乐?她连快乐的时间都没有。她让自己深深相信快乐是在童年结束便会消失的东西。有些时候,在某些地方————或许是喷泉于阳光下潺潺细语,或叶片在南鱼座的春季仿佛爆开一般生长时————她会觉得人们应该像她那样,为自己的年龄、阶级、性别、才能和职业编号产生的困境负责。她会认为,在她凑不出时间快乐的同时,其他人应该要尽可能幸福快乐。但她最终还是会放下这些念头,在各个斜坡与街道上寻觅自己仍未出现的责任,走路走到脚拱发疼。

    然而,比历史更老、比文化还顽固的人类肉体自有其智慧所在。人们的身体里写满古老的生存策略,因此在南鱼座Ⅲ上,即使艾琳完全没有意识到此事,她仍拥有这些技能————传承自祖先,他们曾在难以置信的久远过往中称霸那颗恐怖的地球。艾琳确实疯疯的,但同时,她也有一部分始终质疑着自己的疯狂。

    或许,当她从水岩路朝购物酒吧的热闹广场走去时,心中正充满这种智慧。那时她发现了一扇被人遗忘的门。那扇门是奇特的旧式建筑结构,使得机器人只能清扫它附近的区域,无法一路打扫、擦亮到门前,于是陈年的灰尘与蛋糕般光滑的亮面便形成一条细窄、扎实的线,如密封胶般躺在底部的门缝前方。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任何人曾跨过这道门。

    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禁止进入的区域会同时以心灵感应及标志标上记号,而其中最危险的那些,则会有机器人或下等人类守卫。除此之外,任何没被禁止的区域都可以进入。因此,虽然艾琳没有权力打开那扇门,但她也没有义务不去开。所以她打开了门————

    纯粹是一时兴起。

    至少她自己是这么以为。

    这个动作与后世在歌谣中赋予她那种“我要成为巫女”的动机完全不同。那时的她还没那么疯、没那么绝望,身份也还没那么高贵。

    这个开门的动作改变了她的世界,也改变了数千星球上即将出生的未来世代。但就过程本身而言,其实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纯粹是一名极为沮丧、有点不快乐的女子,因为太过疲惫,突然做出这个举动,仅此而已。而其他任何的描述都是经过修改、润饰和加油添醋的。

    的确,她在开门时吓了一跳,但不是因为后来的民谣歌手和历史学家加到她身上的那些原因。

    她的讶异来自门开启后的那道阶梯,以及阶梯引领她来到的那片景致与阳光————那是在任何世界里都想不到的景象。她正站在新城中看向旧城。整个新城都漂浮在旧城上方。当她看进“门内”,便能看到城市底下的那片日落。美得令人意外,美得令她屏息。

    一扇开启的门(后面竟藏着另一个世界!)而在此处,那熟悉的旧街道干净、漂亮、宁静,是一无是处的她每日庸庸碌碌的地方。

    彼端是未知,而此处是她已知的世界。她那时不懂“仙境”或“魔幻世界”这类的字眼,如果懂,她就会用它们来形容这样的场面。

    她看向右边,然后又看向左边。

    没人注意到她或门。夕阳刚刚在上方的城市露脸,下方的城市却早呈现一片带着金光的血红,仿佛冻结的巨大火焰。艾琳不知道自己正拼命地嗅着空气,也不知道自己眼泪盈眶,颤抖着就要落下,也没意识到嘴角绽开一朵温柔的笑容————这么多年来的第一个笑容。她疲惫紧绷的脸变得极为可爱。她太热衷于周围的景象了。

    路人自顾自地行走,前方有个下等人的身影————女性,可能是猫族————远远绕路避开一名悠闲的真正的人类;远方,一架警用扑翼机正缓缓振翅,绕着其中一座高塔飞行;除非里面的机器人警察用望远镜看,或他们之中有着常会担任警员的罕见鹰种人,否则他们是看不见她的。

    她穿过门,伸手把门再次带上。

    虽然她不知道,不过许多尚未发生的未来光景却在这个瞬间拥有了存在的可能:那在未来数个世纪中熊熊燃烧的反叛之火、导致人类与下等人死亡的奇怪死因、将还未出生的补完阁员姓名更换的母亲,以及“咻咻咻”从超乎人类想象之处归来的宇宙飞船玤,等等。而始终在那儿等着人类注意到的第三宇宙,也因此提早进入人类的认知————全因为她、那扇门,以及她接下来踏出的几步路、即将说出的那些话,以及将要见到的那个孩子。(后来的民谣作者会在歌曲里叙述整个故事,不过顺序却反了过来。开头是他们所知的汪乔安以及艾琳做了哪些举动,将全世界点燃。但最原始的事实却是一名孤独的女人走进一扇神秘的门,如此而已。其余皆是添油加醋。)

    她站在阶梯顶端,门在身后关上,未知城市的金色夕阳在她面前蒸腾,她看到呈巨大壳状的新卡玛城朝天空拱起,也看得出这里的建筑比她刚才所在处的更老旧,彼此之间没那么协调。她并不知道有句话叫“如诗如画”,不然就会这么形容了。她不知道任何能用来形容脚下这片平静景色的话语。

    视线所及,一个人都没有。

    有个火警探测器在远方一座老旧高塔的顶端规律来回跳动。除此之外,她放眼望去,只见脚下的金黄色城市及一只在前方不远处的鸟————那是鸟吗?还是被强风扫落的巨大树叶?

    在恐惧、希望、期待,以及对于陌生事物好奇的驱使下,她怀抱着心中无人能知的隐秘目的,继续走下去。

    Ⅲ

    楼梯还剩九阶,有个小孩等在楼梯最底部,是个大约五岁的女孩。

    小女孩身穿亮蓝色罩衫,一头红棕卷发,并有着艾琳看过最精致可爱的手掌。

    艾琳的注意力忍不住全集中到她身上。接着,小孩抬头看她,然后缩到一旁。艾琳知道那双漂亮的棕眼代表什么意义,也知道那股对于信任的强烈恳求,还有面对人类做出的畏缩举动是什么意思————她不是小孩,而是一只有着人类外表的动物,应该是狗————她正等着学会如何说话、工作,为人类提供实用的服务。

    小女孩站起来,虽然很想跑走,但仍努力站定。艾琳突然有种感觉:这个小狗女孩其实还没决定是要跑向她或逃离她。艾琳不想跟下等人类扯上关系,有哪个女人想呢?但她也不想吓到这个小家伙。毕竟她还那么小,还很年轻。

    她们彼此对峙了一会儿,小家伙犹豫不决,艾琳则完全放松。接着,那个动物女孩说话了。

    “问她。”她说,是命令的语气。

    艾琳有些惊讶。动物从什么时候开始会下令了?

    “问她!”小家伙又说了一次,指着一扇写着“游客服务”的窗户,然后就跑走了。她变成裙子上的一抹蓝,以及奔跑起来的凉鞋发出的白光,就这么消失踪影。

    艾琳无言地站在那儿,困惑地站在一座荒凉、空旷的城市中。

    窗户对她说:“你就过来吧,你知道自己会这么做。”

    那个成熟而充满智慧的嗓音,来自某个历练丰富的女子,她的话锋中藏着某种愉快的笑意,语调里带着一丝同情与热诚。那个命令也算不上什么命令。其实打从一开始,那就是只有这两个聪明女子才会懂的聪明的私人玩笑。

    虽然有台机器在跟自己说话,艾琳并不感到讶异。语音功能早已在她生活中提供过无数指示,但她仍不确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情况。

    “有谁在里面吗?”她说。

    “有,也没有,”那声音说,“我是‘游客服务’,我会帮助走过这条路上的每个人。你迷路了,不然不会在这里。把手放进我的窗口吧。”

    “我刚才的意思是,”艾琳说,“你是人还是机器?”

    “取决于你的看法。”声音说,“我现在是个机器,但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是个人。事实上,我还是个身份高贵的女士————补完女士之一。然后我的大限到了,他们便问我:‘我们能不能做一台刻印你整个人格的机器呢?这样会对服务台非常有帮助。’我当然答应了,他们便复制成现在这个备份,然后我过世,遗体遵照礼仪,被发射进太空……接着我就在这里啰。待在这玩意儿里的感觉满怪的,我在这里头,看着这一切,跟人说话,给他们建议,让自己不要闲下来,直到有天,他们建了新城。所以,你觉得呢?我还算是我吗?”

    “夫人,我不知道。”艾琳退了几步。

    那个温暖声音里的幽默感消失,开始发号施令:“那就把你的手给我吧,让我能辨识你的身份,并告诉你应该怎么做。”

    “我想我应该会爬回楼梯,穿过门,回到上城去。”艾琳说。

    “难道四年来第一个和我说话的真人要这样耍我吗?”窗户里的声音说,语气里有某种命令意味,但依旧保有温暖和幽默感,还有寂寞。便是那寂寞让艾琳下了决定。她走进窗户,把手平放在窗台上。

    “你是艾琳,”窗户大叫了起来,“你就是艾琳!所有世界都在等你。你来自安方,一切起始之地————货真价实的旧地球上的安方和平广场!”

    “对。”艾琳说。

    那个声音因为热情而沸腾了:“他正在等你!噢,他已经等你好长一段时间了。还有你刚才遇到的那个女孩,那就是汪乔安。故事开始了,这个世界再次迎来一个伟大的时代。当一切尘埃落定,我就算死也无憾。噢亲爱的,真抱歉,我把你搞糊涂了:我是补完女士庞嘉·阿夏希,而你是艾琳,你的编号最初是以七八三结尾,本来不应该在这个星球上————这里全是编号结尾是五跟六的重要人物。你是一名业余治疗师,来错地方,不过你的爱人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而且你还没谈过恋爱!这实在太令人兴奋了呀。”

    艾琳快速看了看四周。随着落日渐沉,老旧的下城变得越来越红,金色光芒越来越少。她回头看,身后的楼梯实在高得可怕,而顶端的门看起来非常小。也许,门在她关上时就锁上了;也许,她再也无法离开这座古老的下城。

    那扇窗户一定正以某种方式观察着她,因为庞嘉·阿夏希女士的声音变得温柔了起来:

    “坐下吧,亲爱的,”窗户里的声音说,“以前我还是我的时候,其实有礼貌多了,不过我已经很久、很久不是我了。现在的我是一部机器,虽然我觉得自己没变……请坐吧,也请你原谅我。”

    艾琳四下环顾,看到身后路旁有张大理石长椅,便乖乖坐下。她在楼梯顶端感受到的那股快乐又再次涌上来。如果这台聪明的老机器对她真那么清楚,也许它能告诉她该怎么办。那个声音说的“不该在这个星球”是指什么?“爱人”又是什么?还有“他现在正要来找你”?它刚才是这样说的吧?

    “亲爱的,深呼吸。”庞嘉·阿夏希女士说。也许她已经死了几百或几千年,但还是保有属于贵族的那种权威与和蔼。

    艾琳深吸一口气。远处海面上有朵巨大的红云漂浮在高空,仿佛一只身怀六甲的鲸鱼,就要触到上城的圆弧边界。不知道云有没有可能拥有感觉呢?她想。

    那个声音好像又说了什么呢?

    但它显然在复述自己的问题:“你知道自己一定会来这里吗?”窗户里的声音说。

    “当然不知道,”艾琳耸肩,“我只是看到一扇门,因为没什么事好做,就把它打开了,然后在门里看到了一整个新世界。这里很诡异,但很漂亮,所以我没有那么慌张。如果是你,难道不会有同样的反应吗?”

    “我不知道,”那声音坦承,“我已经不是我自己很久了,现在真的只是一台机器。我还活着的时候可能也会那么做。我知道很多,但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我真能看到未来,又或者,只是因为我属于机器的那部分能准确计算出可能性,所以让我看起来仿佛能预测未来。我知道你是谁,还有你会遇到哪些事————你最好梳一下头发。”

    “为什么?”艾琳说。

    “他要来了。”庞嘉·阿夏希女士高兴地说。

    “谁要来了?”艾琳变得有些不耐烦。

    “你有镜子吗?我希望你看一下自己的头发————我不是说它不好看,只是可以更好看一点。你一定会希望自己看起来在最好的状态。过来的那个人当然是你的爱人。”

    “我没有爱人,”艾琳说,“在我至少完成一部分的人生志业之前,还不会被分配到爱人,而我现在甚至还没找到自己的志业。我不是那种会向补完组织次长要求梦中爱人的女孩,至少拥有真正的资格之前不会有。我这个人没有什么特别,但自尊心还有一点。”艾琳火气上来,调整了自己在长椅上的姿势,把脸从那扇能洞悉一切的窗户前转开。

    窗户接下来说的话语气认真,动机也诚挚,以至于艾琳的手臂泛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艾琳呀艾琳,你真的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吗?”

    艾琳在长椅上转了半圈,看向窗户。她的脸被渐沉的落日光芒照得通红,只能讶异地睁着眼睛。

    “我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

    那个声音像是不顾一切地继续说:“仔细想想,艾琳,仔细想————‘汪乔安’这个名字对你没有任何意义吗?”

    “我猜那是某个下等人类,一只狗,‘汪’就是那个意思,不是吗?”

    “她就是你刚才遇到的小女孩。”补完女士庞嘉·阿夏希说,仿佛这是什么了不起的消息。

    “是。”艾琳不假质疑。她是个有礼的女子,从来不跟陌生人吵架。

    “等一下,我要把我的身体拿出来,”庞嘉·阿夏希女士说,“天晓得我上次穿它是什么时候,但不管怎样,这应该会让你跟我的相处容易一些。请别介意那些衣服,都是旧东西了。不过身体应该还是能正常运作。这是汪乔安故事的起点,就算我得亲自帮你梳头,也要让你头发整齐一些。在那儿等一下,女孩,在原地等我,这得花点时间。”

    云朵开始由深红转成猪肝黑,艾琳还能怎么办?她坐稳了长椅,把鞋子踢到人行道。下城里那些老式街灯亮起对比鲜明的光,吓了她一跳。它们的阴影不像阶梯上方的城市那些新式街灯那么细致,能将白日渐次融入明亮清晰的夜晚,不会有天色突然改变的感觉。

    小窗户旁的门“咿呀”打开,年代久远的塑胶全碎在人行道上。

    艾琳愣在那儿。

    她知道自己大概下意识认为会看到一头怪物,但眼前出现的却是一位跟她差不多高、身穿老式服饰的迷人女子。陌生女子有着一头乌亮的黑发,看不出最近(或现在)有无疾病,或者曾受过严重伤害。她也看不出她在行走、取物或视力有任何损伤。(其实,在这个当下,艾琳不可能进行什么检查、嗅闻甚至找出任何问题,但这是她自出生起就植入体内的身体检查程序————她曾用这份清单快速筛检自己遇见的每个成人,她生来就被设计成“业余治疗师,女性”。即便没有任何病人需要她照顾,她还是善尽职责。)

    不过,坦白说那具身体的状况确实非常良好,肯定花了比平时高四五十倍的运送费用。它的人类外形被造得极为真实:嘴里有货真价实的牙齿,话语则是由喉咙、上颚、舌头、牙齿和嘴唇合作产生,而不只是从装在脑中的麦克风发出来。这副身体简直是博物馆等级的作品,也非常有可能是庞嘉·阿夏希女士本人生前的复制。当它笑起来,效果惊人,言语都无法形容。补完女士穿着某种旧时代的服装————那是一件厚重蓝布做成的高级连身裙,折边、腰际和胸前都绣了金色的方形花纹。她还配了另一件颜色较深、暗金色的成套斗篷,也绣上同样的蓝色方形纹饰;她的头发向上盘起,插了一支镶了宝石的发梳,看起来相当自然,只是有半边盖满灰尘。

    机器人笑了起来:“很久没有当自己了,我都过时啦。不过亲爱的,我想,跟这身老骨头说话应该会比跟那扇窗说话容易许多……”

    艾琳安静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这不是我对吧?”那具身体说。这问题倒是切中要害。

    艾琳摇了摇头。她真的不知道。她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

    补完女士庞嘉·阿夏希认真地看着她:“这是一具机器身体,不是我。你看着它的眼神好像觉得它是真人。还有,我也不是我。虽然这个事实有时会令人心痛。但你知道机器人也会心痛吗?我可以的。但我真的不是我。”

    “你是谁?”艾琳对着这美丽的老女士说。

    “在我死掉以前,我是补完女士庞嘉·阿夏希————就跟我刚才告诉你的一样————现在我则是一台机器,也是你命运的一部分。我们会帮助彼此,并改变所有世界的命运————甚至可能有办法将人性重新带回给人类。”

    艾琳困惑地看着她。这不是普通的机器人,这东西(不管它到底是什么)看起来像真人在说话。她位高权重,温暖和蔼,而且似乎知道很多关于艾琳的事。从来没人在乎过艾琳。还在地球上时,育儿院里的代母护士就曾说:“又一个巫女小孩,而且还很漂亮。像她们这样的孩子不用花太多心思照顾。”然后便放她自生自灭。

    至少,艾琳现在可以面对一张不是真脸的脸,再说,庞嘉·阿夏希女士的魅力、幽默感和历练也都没有消失。

    “我……我……现在要做什么呢?”艾琳支吾起来。

    “什么都不用做,”死去已久的庞嘉·阿夏希女士说,“只要等着迎接你的命运。”

    “你是说我的爱人吗?”

    “没耐心!”死亡女士的声音发出跟人很像的大笑,“也太急了,将爱人摆在命运前面。不过我还是小女孩时也是这样。”

    “可我该怎么做?”艾琳继续追问。

    她们现在已完全笼罩在夜色之中。街灯兀自照耀空荡脏污的街道。有几条门廊正在黑暗中呈现长方形的亮光或阴影(它们都在一条街左右的范围外)。那些离街灯很远的门是亮的,门内的灯光耀眼如白昼;离街灯很近的门则一片阴暗,来自上方街灯的光芒会压过它们自身的亮光。

    “穿过那扇门。”这位慈祥的老太太说。

    但她指着的却是一片白色深浅不一的墙面。那地方明明没有门。

    “但那里没有门。”艾琳说。

    “如果有门,”庞嘉·阿夏希女士说,“你就不需要我来告诉你要走这边了,对吧?你确实需要我。”

    “为什么?”艾琳说。

    “因为我已经等了你好几百年。这就是原因。”

    “这哪算答案啊!”艾琳反驳。

    “这绝对算是答案。”女人笑了起来。当她毫无敌意的时候,真的完全不像机器人,而带有一种成熟大人的善良和沉着。她抬头看向艾琳的双眼,直接而温柔地说:“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就是知道。因为我现在是一台非常老旧的机器,而不是因为我已经死了————那倒是无所谓。你将进入棕黄走廊,你会想着你的爱人、做你该做的工作,然后人们会去猎捕你,但最后你仍会得到幸福,懂吗?”

    “不,不懂,我不懂。”艾琳说,但她还是把手伸向那位温柔的老太太。老太太握住她的手,触感既温暖又充满人性。

    “你不需要懂,只管去做。我知道你会的。所以,既然你已经要去了,就去吧。”

    艾琳试着对她微笑,但她这一生从没像现在这么烦恼,并对自己的忧虑产生高度自觉。最终,有些事真的发生在她身上————关于她这个人、关于她自己。“我该怎么进入那道门?”

    “我会把它打开,”女士放开艾琳的手,笑着说,“然后你就能在爱人对你念诗时得知他的身份。”

    “哪首诗?”艾琳问。她害怕着一扇可能根本不存在的门,忍不住拖延时间。

    “它的开头是‘我认识你、爱过你、拥有你,就在卡玛……’你会知道的。进去吧。刚开始可能会有点麻烦,不过等你遇到猎人后,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你以前进去过吗?我是说你本人?”

    “当然没有,我是一台机器。”年老的女士说,“那整个地方都会对意念进行反制,没有人看得到、听得到,或能发出念头甚至说话,无论在里面或外面都一样。它是古代大战的遗留物,在那个时候,任何一丝微小的念头都可能毁灭整个世界。补完阁员英格洛之所以建造那地方,就是为了这个原因。那是我活着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你可以进去————你会进去的。门就在这里。”

    机器人老太太没再等待,径自对艾琳露出一个诡异又扭曲的善意微笑。半是自豪、半是抱歉。她用指尖紧抓住艾琳的左手腕,两人朝着墙壁走了几步。

    “这里————就是现在!”庞嘉·阿夏希女士用力把艾琳推了出去。

    被推向墙壁的艾琳整个人缩起来,在意识到之前便穿了进去。各种气味如战吼般朝她袭来。空气灼热、灯光昏暗。那里头的景象诡异,看起来就藏在宇宙某处的痛苦星球的相片。后世诗人试着以诗描述进到门内的艾琳,开头是这样的:

    那里有棕黄、有湛蓝

    有洁白的与更洁白的

    都在隐藏着禁入的

    小丑镇中心。

    那里有可怕的,以及更令人恐惧的

    都在棕黄走廊里。

    实际真相其实简单许多。

    身为一名训练有素的天生巫女,她立刻察觉出这是怎么回事:那些人————她眼前所见的人————都生病了。他们需要帮助,他们需要她。

    但此时的她仿佛世上最讽刺的笑话,因为她没办法治疗任何一人:他们没有一个是真正的人类。全是动物,是拥有人类形体的“东西”下等人类,是渣。

    而她打从骨子里就被设定永远不能协助他们。

    她不晓得自己双腿的肌肉为什么会带着她向前,但它们确实那么做了。

    那个场面像是许许多多的相片。

    不过是不久之前,但庞嘉·阿夏希女士感觉已经是非常久远的事了。而卡玛本城————一那个位于上方十层楼高的新城,则好像一直都是一场梦。只有这里……只有这里才是真的。

    她直盯着那些下等人。

    而那些下等人竟也回看她,这是她人生的第一次。她从来没遇过这种事。

    他们并没有吓到艾琳,只是让她惊讶了一下。艾琳思忖恐惧可能会晚点才来。也许很快,但总之不是在这里,不是现在。

    Ⅳ

    某个看起来像是中年女子的东西直直朝她走来,一把抓住她。

    “你是死亡吗?”

    艾琳盯着她:“死亡?你是什么意思?我是艾琳。”

    “该死!胡说八道!”那个看起来像女人的东西说,“你是死亡吗?”

    艾琳不知道“该死”是什么,但她很确定,算这些东西而言,“死亡”指的就是“生命的终结”。

    “当然不是,”艾琳说,“我只是个人,一般人会叫我巫女。我们完全不想跟你们这些下等人扯上关系,完全不想。”艾琳看到这个像是女人的东西有着硕大又柔软的凌乱棕发,一张汗红的脸,以及一口只要笑开就会露出来的歪牙。

    “他们都这么说,没有人知道自己是不是死亡。要不是你们人类把受了污染的机器人送进来,你觉得我们怎么会死?你们那么做,我们就会全部死光,然后过一段时间又会有其他下等人类找到这里,把这里打造成避风港,在里面活上几个世代————直到像你这样的死亡机器又来铲平这座城市,把我们再次杀光。这里是小丑镇,是属于下等人类的地方。你没听过吗?”

    艾琳想从那个女人身旁走开,但发现自己的手臂被抓住————下等人类竟然抓住真正的人类————这种事在以前绝对不会发生————有史以来从没发生过这种事!

    “放开我!”她大声斥责。

    女人似的东西放开她的手,转向其他人。她的声音变了,不再尖锐高亢,而转为低沉,带着疑惑:“我分不出来……或许这真的是人。现在是在开玩笑吧?她迷路了,结果在这里遇到我们————还是说她就是死亡?我不知道。最亲爱的查理,你觉得呢?”

    她喊的那个男人站了出来。因为智慧和提高了警觉,他的面容闪闪发亮。艾琳想,要是在别的时间、别的地点,那个下等人类可能会被当成一名充满魅力的人类。他仿佛从来没见过艾琳,直勾勾地看着她。(事实上他也真的是没看过。)但接下来,他的眼神变得既锐利又诡异,让她开始觉得不舒服。他开口说话,声调活泼、高亢、清楚又友善。就这个悲惨的地方而言,他的声音简直像是讽刺。仿佛这只动物从一开始就被设定成以人类习惯的方式说话,并以说客为业。他就是你会在故事盒中看到的那种人。他会告诉你一些既非良善、也不重要,纯粹只是听来睿智的警句;而他英俊的外表本身就是一种畸形。艾琳猜想,他也许是源自山羊。

    “欢迎,年轻的女士,”最亲爱的查理说,“现在你进到这里,打算怎么出去呢?梅布尔,如果我们把她的头转个一百八十度。”他对着第一个出来迎接艾琳的下等女人说,“八次十次之后就会掉下来。然后我们可以再继续活上几个礼拜或几个月,直到尊贵的大人、亦即我们的创造者来找我们,然后将我们全部杀死。你觉得呢,年轻的小姐?我们应该杀死你吗?”

    “杀?你是说结束生命?不,你不能那么做,这是违法的。就连补完组织都没有权力不经审判就那么做————何况是你。你只是个下等人类。”

    “但如果你走出那扇门,”最亲爱的查理露出充满了小聪明的笑容,“我们会死的。警察会在你脑中读到棕黄走廊的事,然后他们会把毒药灌进来,或是直接在这里洒满疾病,让我们还有我们的孩子全都死掉。”

    艾琳直瞪着他看。

    虽然怒意高涨,却并未对他的笑容或说服的语调有任何影响。然而他眼窝和额前的肌肉却显露出他的压抑。这使他露出一个艾琳从没看过的表情:那是一种超越理智界线的自制力。

    他也瞪了回去。

    她并不怕他。下等人不能扭真正的人类的头。那违反所有规定。

    突然间,一个念头击中了她:或许,在非法动物无时无刻不在等待死亡突然降临的地方,普通的规定并不适用。她眼前的这个生物极为强壮,甚至可以把她的头顺时针或逆时针转上十次都没问题。她以前曾在解剖课上学过,可以确定地说头一定会在过程中掉下来。艾琳饶富兴味地看着他。动物本能的恐惧已从她自身的设定中被排除,但艾琳发觉,她还是极度厌恶这种随意终结生命的情况。也许是“巫女”训练起了一点帮助,艾琳开始试着把他当成一个真正的人,于是脑中便浮现“诊断:长期侵略行为、目前受挫,引发过度刺激及精神官能症。过往营养不良病史:可能有荷尔蒙失调”。

    她试着换个全新的态度说话。

    “我体型比你小,”她说,“所以不管是以后或现在,你都不能‘杀’我。我们不如彼此认识一下吧。我是艾琳,从人土地球被指派到这个地方。”

    这段话的效果惊人。

    最亲爱的查理退了几步,梅布尔的嘴完全合不起来,其他人则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有一两个脑筋动得比较快的,便开始对旁边的人窃窃私语。

    最后,最亲爱的查理对她说:“欢迎,尊贵的女士————我可以称呼你女士吗?我想应该不行。欢迎,艾琳,我们听从你的命令,我们会做你交代的任何事。你当然可以进来,因为你是补完女士庞嘉·阿夏希送来的。过去一百多年来,她一直告诉我们会有人从地球过来,一个是以动物名称、而非以编号为名的真正的人类,所以我们应该要养育一个名为汪乔安的孩子,随时做好准备,编织命定的结局。不好意思,请坐。你想要喝水吗?我们没有干净的容器,住这里的都是下等人类,所有东西都被我们用过了,所以对真正的人类来说,都已经受到污染了。”他突然想到某件事,“宝贝宝贝,你的窑里还有新的杯子吗?”他显然看到有人点了头,因为他马上又继续说了起来。“那就去拿,我们的客人要用,记得用钳子,新的钳子。不要碰到它。从小瀑布的顶端装水,这样我们的客人就能喝到一杯不受污染的水,干净的水。”他散发出强烈的好客之心,感觉起来有多可笑,同时就有多真诚。

    艾琳完全不好意思说她其实不想喝水。

    她等待着。他们都在等。

    此时,艾琳的眼睛已经开始习惯黑暗,可以看到地道大部分都被漆成褪色、肮脏的黄,以及一种相对较浅的棕。她不禁怀疑,到底是什么个性的人会选这么丑的配色。地道里似乎充满十字岔口,她可以看到发着光的拱门沿地道持续延伸,而人们在那里面迅速走进走出。如果只是浅浅的壁龛,没人能走得那么泰然自若,因此她非常确定那些拱门还通向其他地方。

    她也看得到下等人类。他们看起来真的非常像人,偶尔有一两个会返祖成动物形态————有个马族男子的鼻口长成如他祖先的大小;有个鼠族女人的五官就跟正常人类一样,却有着仿佛尼龙的白色胡须,脸颊两边各有十二至十四根,约二十厘米长。其中有个动物长得非常像人类————那是一名美丽的年轻女子,坐在走廊八九米远的一张长椅上,注意力完全不放在群众、梅布尔、最亲爱的查理或艾琳身上。

    “那是谁?”艾琳朝着那个美丽的年轻女子点了一下头。

    梅布尔先前质问艾琳是不是“死亡”时看起来压力很大,此时她终于放松,口若悬河地说着话,态度跟这个环境十分格格不入。“那是克劳莉。”她说。

    “她负责什么?”艾琳问。

    “她有她的自尊。”梅布尔说。她诡异的红色脸庞既愉悦又热切,软软的嘴唇一边说话一边喷着口水。

    “所以她什么都不用做吗?”艾琳说。

    最亲爱的查理过来插嘴:“在这里大家没有义务一定要做什么事,艾琳女士————”

    “叫我‘女士’是违法的。”艾琳说。

    “抱歉,人类艾琳。在这里大家没有义务一定要做什么事,在这里的人都是违法的。这条走廊本身就是一个思绪避难所,所以没有念头可以出去或进来。等等!注意天花板……就是现在!”

    一道红光横过天花板,然后消失。

    “只要有任何东西起了和走廊相左的念头,天花板就会放出射线。”最亲爱的查理说,“这条走道在外面被登记为‘污水池:有机废物’,所以从这里流出去的细微生命感应还不至于不合理。这是一百万年前的人为了当时的目的打造出来的。”

    “一百万年前还没有人在南鱼座Ⅲ。”艾琳反驳。但为什么呢,她想,她为什么要反驳他呢?他又不是人,他只是一只忘了被丢进焚化炉、会说话的动物。

    “很抱歉,艾琳,”最亲爱的查理说,“很久以前我就应该告诉你,我们下等人类没什么机会去学习真正的历史,但我们懂得使用这条地道。某个带有黑色幽默的人把这里命名小丑镇,我们会在这里活上十二十或一百年,然后人类或机器人就会找到我们,把我们全部杀光。就是因为这样,梅布尔才那么生气。她以为你是这次的死亡,但你不是,你是艾琳。这真是太好、太好了。”他那狡猾又太过聪明的脸庞散发可以轻易读出的真诚。而他自己应该会为这种真诚感到有些惊讶。

    “你还没告诉我那个下等人女孩为什么会这样。”艾琳说。

    “那是克劳莉,”他说,“她不会做任何事。我们这里没有谁非得做什么不可,反正到头来,我们都死定了。她比我们其他人再更诚实一点,她有她的自尊,她会奚落我们,让我们知道自己的立场,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矮人一截。我们认为她是我们之中的重要成员。我们都有自己的自尊,虽然还是满绝望就是了。但克劳莉的自尊全来自她自己,不需要做任何事去证明。某种程度上,她也等于是在提醒我们:如果我们不惹她,她也不会来管我们。”

    艾琳想着,你们这些奇怪的东西真的太像人类了,但却又那么不熟悉,好像你们必须先“死”过,才能了解“活着”是怎么回事。不过,她真的说出口的只有:“我从来没遇过这样的人。”

    克劳莉一定是感觉到他们在讨论她,因为她用了一种带有剧烈恨意的眼光迅速瞥了艾琳一眼。克劳莉长得相当美丽,却用密实的敌意与蔑视将自己锁在里面。她的眼神开始游走。艾琳觉得,自己好像只要被骂完就会马上被遗忘,她似乎不再存在于任何事物的心中。她从来没感受过像克劳莉这样难以靠近的距离感。但即便如此,无论她到底是用什么东西做成,以人类的角度来说依旧非常可爱。

    一位全身盖满鼠灰色毛发、凶巴巴的老太婆向艾琳冲了过来(她就是被派去倒水的那个宝贝宝贝),她正用一对长长的钳子夹着一只瓷杯。

    杯里有水。

    艾琳接下杯子。

    六七十个下等人类全看着她喝水,也包括她在外面看到的那个蓝裙小女孩。水很好喝,她一饮而尽,终于把一股气吐了出来,仿佛地道中的每个人都在等着这一刻。艾琳正要放下杯子,老鼠女人的动作却比她还快。她停下艾琳做到一半的动作,用钳子从艾琳手中拿走杯子,好让杯子不会被下等人摸到,受到污染。

    “做得好,宝贝宝贝,”最亲爱的查理说,“现在我们可以说话了。在我们好好招待新来的人之前,先不谈正事,这是我们的习惯。我就坦白说吧,如果最后我们发现这整件事是个误会,可能还是得杀了你。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真的要杀你,我会把一切做得恰到好处,完全不带一丝恶意。好吗?”

    艾琳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好不好。她开始想象自己的头被扭掉的模样————在下水道里,被一群连存在的资格都没有的东西结束生命————除了疼痛跟丢脸,似乎还会是个非常混乱的场面。

    他继续解释,完全没给她辩驳的机会:“假设事情如我们所愿,假设你就是我们一直在等待的‘埃斯特·艾琳或埃莉诺’————那个将会对汪乔安做出某件事、帮助并解救我们所有人、赋予我们生命————真正的生命的人,那我们该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你们对我的这些想法到底是打哪里来的————为什么我会是‘埃斯特·艾琳或埃莉诺’?我跟汪乔安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是我?”

    最亲爱的查理瞪着她,仿佛不敢相信她的问题。梅布尔整个眉头都皱了起来,好像找不到正确字眼来表达自己的意见。宝贝宝贝利用老鼠的鬼祟特性溜到人群后面,四处张望,仿佛希望站在后排的某人开口接话。她是对的。克劳莉把脸转向艾琳,用看不到边界的高傲态度说:

    “我之前不知道真正的人类到底是孤陋寡闻还是愚蠢,但你似乎两者都是。我们所有的讯息都是从庞嘉·阿夏希女士那里得来的。因为她已经死了,所以不会对我们下等人类有偏见;也因为她无事可做,所以她可以百万次、百万次地为我们运算所有可能性。我们都知道最有可能的未来是什么————突然被疾病或毒气杀死,或者是被巨大的警用扑翼机拖到屠宰场。但庞嘉·阿夏希女士找到了一个可能性————会有个名字和你相似的人来,一个拥有古老姓名而非编号名称的人类。那个人会和猎人相遇,然后她和猎人会教给下等人类的孩子汪乔安一个讯息,那个讯息会改变所有的世界。我们养了一个又一个名叫汪乔安的小孩,就这样等了一百年,然后你出现了。或许你就是那个人,但你看起来不像是个能做出一番事情的人。你有擅长什么吗?”

    “我是个巫女。”艾琳说。

    克劳莉的脸上藏不住讶异:“巫女?真的吗?”

    “对。”艾琳有点害羞。

    “我没办法当巫女,”克劳莉说,“我有我的自尊。”她转开脸,把自己的五官死死地锁成常年受伤的不屑表情中。

    最亲爱的查理也不管艾琳会不会听到他说的话,直接对着旁边的人轻声说:“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她是巫女,一位人类巫女。或许最伟大的那天已经到来!艾琳。”他以谦逊的语气说,“你能否照看我们一下呢?”

    艾琳看了。当她停下来思考自己在哪里,一想到卡玛城空旷、老旧的下城区就在外头,心中便一阵不可思议。它就在这片墙外而已,繁忙的新城也只在三十五米高的空中。这条走廊自成一个自己的世界,感觉起来就像单一世界,有着自己的丑陋黄棕色、昏暗老旧的灯光,还有封闭环境中混合成一体、令人难以忍受的人类与动物恶臭。宝贝宝贝、克劳莉、梅布尔和最亲爱的查理都是这世界的一部分。他们是真的。但对艾琳而言,他们都非常遥远,他们都在非常、非常外围的地方。

    “让我离开,”她说,“有一天我会再回来。”

    最亲爱的查理显然是此处的领导人,他露出恍惚的神情,说:“你不明白,艾琳。你唯一可以‘离开’的方式,就是迈向死亡,没有其他方向了。我们没办法让你离开这扇门,尤其是在庞嘉·阿夏希女士将你推至我们面前的此刻。要么你迎接自己的命运和我们的命运,让一切妥妥当当;你爱我们、我们爱你,不然————”他恍惚地补充道,“就是由我亲手杀了你————此时此刻。我可以让你再喝一杯干净的水,但仅此而已。你的选择并不多,人类艾琳。你觉得,如果你走到外面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想什么都不会发生。”艾琳说。

    “什么都不会发生!”梅布尔嗤之以鼻,原先的愤慨又回到脸上,“警察会驾着他们的扑翼机飞到这里————”

    “然后他们会夹走你们的脑子。”宝贝宝贝说。

    “然后他们就会知道我们是谁。”一个之前没说过话,身高很高的苍白男子说。

    “然后我们都会在一个小时内死光。”克劳莉在椅子上说,“最多两个小时。这对你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吗,艾琳女士?”

    “还有,”最亲爱的查理补充,“他们会切断庞嘉·阿夏希女士的线路,这样就连那个已死的亲切女士的录音都会消失,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慈悲降临到我们身上。”

    “什么是‘慈悲’?”艾琳问。

    “很显然是你没听过的东西。”克劳莉说。

    老鼠婆婆宝贝宝贝走到艾琳旁边,抬头看着她,从黄色的齿间轻轻对她说:“别被他们吓到,孩子。死亡才不会管那么多,无论在你们还是真正的人类的那四百年,或是矗立在转角给我们这些动物的屠宰场,都是一样。死亡看的是时间,而不是内涵,它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不同。别害怕,勇往直前,就能找到爱与慈悲。只要你能找到它们,就会发现它们比死亡更丰硕。一旦你找到它们,死亡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我还是不懂‘慈悲’,”艾琳说,“不过我想我知道爱是什么,而我难以想象自己会在充满下等人类的老旧地道找到我的爱人。”

    “我说的不那种爱啦。”宝贝宝贝大笑,挥着长了爪子的手,把试图插嘴的梅布尔拨到一边去。她年迈的鼠脸因为丰富的表情而亮了起来。艾琳突然可以想象还年轻、身材修长却灰扑扑的宝贝宝贝在鼠族下等男人眼中是什么模样。宝贝宝贝继续说了下去,年老的五官因涌上热情而变换年轻的色彩。“我说的爱不是爱人,小女孩,我是指对你自己的爱,对生命的爱,对所有生命的爱————甚至是对我的爱————你给我的爱。你可以想象我在说什么吗?”

    艾琳被疲倦感淹没,但仍试图回答这个问题。她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满脸皱纹的老鼠婆婆,她的脏衣服,红红的小眼睛。她心中短暂存在过的美丽年轻鼠族女人已然消失,只剩下眼前这名粗鄙无用的老东西,以及她野蛮的要求和毫无意义的辩解。人类从没爱过下等人类。他们会使用他们,就像对待椅子或门把。什么时候门把会要求古代的那种人权特许了呢?

    “不行,”艾琳平静而冷淡地说,“我永远无法想象自己会爱你。”

    “我就知道。”克劳莉坐在她的椅子上说。声音中隐隐有着成就感。

    最亲爱的查理摇了摇头,仿佛在清理眼前的画面:“你到底知不知道现在控制南鱼座Ⅲ的人是谁?”

    “补完组织,”艾琳说,“我们一定得继续讨论这个吗?让我走,或是杀了我————这一点都不合理。我进来这里时就已经很累了,现在更像是度过一百万年那么累。”

    梅布尔说:“那带她一起去吧。”

    “好吧,”最亲爱的查理说,“猎人在那儿吗?”

    一直站在人群后方的小女孩汪乔安说话了:“他从另一边来,就在她从正面进来的时候。”

    艾琳对最亲爱的查理说:“你骗我,你说这里只有一条路。”

    “我没有说谎。”他说,“对你、对我,或是庞嘉·阿夏希女士的朋友来说,这里只有一条路,就是你来的这条。另一条路是死亡。”

    “你指的是什么?”

    “我指的是,”他说,“那条路会通到你不认识的人所拥有的屠宰场————那些在南鱼座Ⅲ上的补完阁员;比如芬提谢克思大人————刚正不阿,无同情心;比如莫里诺大人————认为下等人类是潜在的危险因子,根本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比如格洛克女士————她不懂该怎么祈祷,但努力地想了解生命的奥秘,只要在规则范围内,她就不介意对下等人类展现一点仁慈。然后还有艾瑞贝拉·安德伍女士————没有任何人类可以理解她心中的正义。就算下等人类也没办法。”

    “她是谁?————我是说,她那诡异的名字是从哪里来的?那里面都没有编号,简直跟你或我的名字一样乱七八糟。”艾琳说。

    “她来自古北澳大利亚,使春的世界,外租给补完组织。她遵循的是她故乡的法律。猎人能通过那些房间和补完组织的屠宰场。但你可以吗?我可以吗?”

    “不可以。”艾琳说。

    “那就继续吧,”最亲爱的查理说,“迈向你的死期,或是迎接伟大的奇迹。我可以为你带路吗,艾琳?”

    艾琳沉默地点了头。

    老鼠婆婆宝贝宝贝拍了拍艾琳的袖子,眼中燃起一股奇怪的希望。当艾琳走过克劳莉的椅子旁,那个高傲美丽的女孩面无表情地直视她,眼神致命又严肃;而狗女孩汪乔安仿佛接到邀请,自动加入这支小小的队伍。

    他们往下走,往下又往下。虽然实际上还没走到半公里,但那些棕黄色调无穷无尽,下等人类毫无规律可循、无人纠正的奇怪外貌,还有恶臭和浑浊空气的环绕下,艾琳觉得自己仿佛已把熟悉的世界都抛在身后。

    事实上,她也的确如此,只是她从没想过自己的猜测竟然一点也没错。

    Ⅴ

    在走廊底端,有一扇金制或黄铜制的圆形大门。

    最亲爱的查理停了下来。

    “我不能再前进了,”他说,“你和汪乔安得继续走。这是隧道和上层宫殿之间的前厅,猎人就在里面。走吧,你是人类,所以没事的,如果是下等人类,就会死在里面。去吧。”他用手肘轻轻推了她一下,拉开滑门。

    “可是这个小女孩……”艾琳说。

    “她不是小女孩,”最亲爱的查理说,“她只是一只狗————就像我,也不是人,只是一只上了色、东拼西凑、裁成人样的山羊。如果到时你回来,艾琳,我会像敬爱神一样爱你————或者我会杀了你,视情况而定。”

    “视什么情况?”艾琳问,“还有,什么是‘神’?”

    最亲爱的查理马上对她露出狡黠的微笑,非常不诚恳,却又非常友善,两者皆是。那大概就是他原来个性的特征吧。“如果你真的去挖,会在其他地方得知究竟什么是神。但不是从我们这个地方。至于我说的情况……不用等我说明,你自己就会知道。现在快去吧,接下来几分钟内整件事就会结束了。”

    “可是汪乔安……”艾琳追问。

    “如果事情不如预期,”最亲爱的查理说,“我们永远都能养另一个汪乔安来等待另一个你。庞嘉·阿夏希女士答应过我们的。进去吧!”

    他粗鲁地推了她一下,她几步踉跄,穿进门里。强烈的光芒令她晕眩,而干净的空气尝起来就像离开个人舱那天喝到的清水,令人愉悦。

    小小的狗女孩小跑步跟在她身边。

    那扇或许是金、或许是黄铜的门在她们身后哐当关上。

    艾琳和汪乔安肩并肩站着,看着前方高处。

    有非常多著名画作都描绘过这个场景。大部分作品把艾琳画成衣着破烂,属于巫女的脸庞扭曲痛苦,与史实出入非常大。当艾琳从另一端进入小丑镇,她身上穿的是自己的日常裤裙、宽松上衣,并带着两个一组的斜背肩包。那是当时南鱼座Ⅲ上的常见裙装。而既然她没做什么会破坏衣服的事,想必离开时也是同样穿着。至于汪乔安————嗯,每个人都知道汪乔安长什么模样。

    接着猎人便与她们相遇。

    猎人与她们相遇,开启了新的世界。

    他是个稍矮的男子,有着一头黑色鬈发,生了一对与笑容相呼应的黑眼,宽肩长腿,走起路来迅速而确实。他的双手静静放在身侧,看起来完全不像曾经结束过一条生命(即使只是动物的)那样强硬、无情。

    “上来坐吧,”他向她们打招呼。“我正在等你们两个。”

    艾琳狼狈地朝上走去,“你在等我们?”她有些讶异。

    “没什么特别难的,”他说,“我开了监视器————就是隧道里的那台。它的连线路径有受保护,警方没法偷看。”

    艾琳顿时全身僵直地停下脚步,她身侧站在一步之遥的狗女孩也停了下来。艾琳试着把自己的身高挺到最高,差不多就要跟他一样了。这并不容易,毕竟他站在离她们四五步远的地方。她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平淡些,然后对他说:

    “那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他们说的一切。”

    “当然,”他微笑着说,“我怎么会不知道?”

    “可是,”艾琳支支吾吾,“关于你会和我在一起这件事呢?你也知道吗?”

    “这我也知道,”他又笑了,“这件事我已经听了大半辈子。上来吧,坐,吃点东西。如果我们要创造历史,今天晚上还有很多事要做。你要吃什么,小女孩?”他温柔地对汪乔安说,“生肉还是人类的食物?”

    “我已经是个完成品了,”汪乔安说,“所以我要吃巧克力蛋糕配香草冰激凌。”

    “如你所愿。”猎人说,“来吧,你们两位都是,过来坐下。”

    她们走到楼梯最顶端。那里有张摆设妥当的奢华桌子正在等待她们,桌边有三张沙发椅。艾琳张望着是哪个人要跟他们同坐,直到坐下之后,她才意识到他邀的是那个小狗女孩。

    他看到她脸上露出讶异,但没有直接点破。

    相反地,他开始对汪乔安说话。

    “小女孩,你知道我是谁,对吧?”

    女孩绽开微笑,并在艾琳与她相遇后第一次放松下来。狗女孩不那么紧绷时,其实美得非常亮眼。她一脸警觉,却又平静,有种潜在的焦虑————这些都是狗的特质。但现在这孩子看起来就像完整的人类,而且比原来年纪还要更成熟许多,白净的脸上是两颗黑乎乎的深棕眼珠。

    “我看过你很多次了,猎人。你跟我说过如果我就是汪乔安会发生什么事,包括我会传达怎样的讯息,以及必须面对的大规模审判,还解释过我可能会死————也可能不会。但总之,人类和下等人类会记得我的名字长达千年。我知道的每件事几乎都是你告诉我的————除了其他我不能告诉你的事情外。你也都知道,但你不会说出来,对吧?”小女孩恳求着。

    “我知道你去过地球。”猎人说。

    “不要说!拜托不要说!”女孩哀求起来。

    “地球!那个人土吗?”艾琳大叫,“群星在上————你是怎么去的?”

    猎人打着圆场:“别逼她,艾琳。那是个大秘密,而她想要继续守着。你在今天晚上知道的将会比任何凡人女子知道得更多。”

    “‘凡人’是什么?”艾琳问。她不喜欢这些古字。

    “就是拥有会终结的生命。”

    “那也太傻了吧,”艾琳说,“每样东西都有终结的一天,看看那些违法活超过四百年的可怜家伙,看他们把自己搞得多惨。”她环顾四周。色彩艳丽的红黑布帘从天花板直垂到地,而在房间的一边,有着她从来没看过的家具。它长得像桌子,但正面有几片既扁又宽的小门,分别延伸到左右两侧,以从没见过的木头材质与金属装饰得极为华丽。不过,她有比家具更重要的事情得讨论。

    她直盯着猎人————脏器没有疾病;左臂早期受过伤;暴露在太阳光下有点太久;可能需要近视矫正————然后质问他:

    “我也被你抓到了吗?”

    “抓到?”

    “你是猎人,你会猎东西。我想,抓到东西之后就是要杀掉他们。刚才那个下等人————就是称自己为最亲爱的查理的山羊。”

    “他才没有!”狗女孩汪乔安大叫,打断艾琳。

    “才没有怎样?”艾琳说,因为被插嘴而有些生气。

    “他从来没有那样叫过自己。其他人————我是说下等人类————他们才那样叫他。他的名字是巴尔塔萨,可是没人会用这个名字。”

    “这有什么关系呢,小女孩?”艾琳说,“我讨论的是我的命。你的朋友说,如果某件事没有发生,他就要拿走我的命。”

    汪乔安和猎人都沉默不语。

    艾琳听见自己的语调混入了某种有些刺人的激动情绪。“你早就知道这件事!”她转向猎人,“你在监视器里听到了。”

    猎人的声音平静得出奇,他安抚她:“我们三人在今晚结束之前还有事要做,但如果你这么害怕担心,我们就没办法完成。我认识下等人类,但也认识补完组织的大人和女士————这地方所有的补完阁员————莫里诺大人、芬提谢克思大人、格洛克女士————还有那个古北澳人。他们会保护你的。最亲爱的查理会想杀你,是因为他担心英格洛隧道会被发现————就是你们刚才经过的地方。我有办法保护你们两个:他,还有你。对我有点信心吧?那应该不会多难,是不是?”

    “可是,”艾琳抗议,“那个男人————那只山羊————不管他是什么。总之,那个最亲爱的查理说,在我上到这里跟你在一起后,那件事马上会发生。”

    “如果你们这样一直讲话,哪有可能发生任何事?”小汪乔安说。

    猎人微笑。

    “没错,”他说,“我们聊得够多了,现在,我们得成为情人了。”

    艾琳整个人跳了起来:“不是跟我,你想都别想,只要她在这里就不可能,在我找到该做什么事之前也不可能。我是个巫女,我有应该要做的事,虽然我一直不知道是哪件事。”

    “看。”猎人很冷静。他走向墙边,用手指着一个结构复杂的圆形图案。

    艾琳和汪乔安都朝他看去。

    猎人继续发出指令:“你有看到吗,汪乔安?你真的有看到吗?岁月流转,就为此时,小女孩,你有看到吗?有看到自己在里面了吗?”

    艾琳看向小小的狗女孩,汪乔安的呼吸几乎停止,她直盯着那个左右对称的奇怪图腾,仿佛那是一扇能通往众多迷人世界的窗户。

    猎人尖起声音大吼:“汪乔安!乔安!乔乔!”

    小女孩完全没有反应。

    猎人走到女孩旁边,轻轻在她脸颊上打了几下,然后再次大吼。汪乔安仍盯着那复杂的图案。

    “现在我们可以亲热了,”猎人说,“那个孩子正在某个充满快乐梦境的世界里。那花纹叫曼陀罗,是久远到无法想象的过去遗留下来的东西,能把人类的意识锁在一个地方。汪乔安看不到也听不到我们,除非你和我先做爱,否则我们没办法让她走向自己的命运。”

    艾琳不自觉遮住嘴,努力数算自己出现了什么症状,借此保持思绪稳定,但没有用。她体内蔓延开一股放松的状态,那是她在童年之后就不曾感觉过的幸福与宁静。

    “你之前是不是觉得,”猎人说,“我会亲自猎捕猎物,然后再用双手杀死他们?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猎物都是高高兴兴来到我身边吗?或者,动物死时的尖叫全是因为心中愉悦吗?我是个心灵感应者,领有执照,而且我现在的执照就是死去的庞嘉·阿夏希女士发给的。”

    艾琳知道这场讨论已到尾声。她颤抖着,快乐的同时却又害怕,然后她跌进他的臂中,让他领着走向这漆黑又金黄的房间一角的沙发。

    一千年后,她将一边吻着他的耳朵,一边对他喃喃说着她甚至不晓得自己会说的甜言蜜语。那一定是无意间从故事盒中听到的吧,她想。

    “你是我的爱,”她说,“我的唯一,我的亲爱的。永远、永远不要离开我,永远不要抛下我。噢,猎人,我实在好爱你!”

    “我们会在明天结束前分开,”他说,“但我们会再次相遇。你知道现在才经过一个多小时吗?”

    艾琳双颊绯红。“我……”她结巴着说,“我,我饿了。”

    “当然,”猎人说:“我们很快就可以叫醒那个小女孩,一块吃些东西。到时历史就要发生,除非现在有人进来阻止我们。”

    “可是,亲爱的,”艾琳说,“我们不能就这样继续吗————就算只有一会儿也好?一年?一个月?或一天?我们可以暂时把小女孩放回隧道。”

    “这没办法,”猎人说,“不过我可以唱那首歌给你听,那首关于我们的歌那是我刚刚想到的。它在我脑中累积很久,我这边想一点,那边想一点,直到现在才真正拼凑起来。你听。”

    他以双手握住她的手,悠然自在又坦诚地看进她眼中,完全没有一丝心灵感应的迹象。

    他对她唱了那首被我们称为《爱过你并失去你》的歌。

    我认识你、爱过你、

    拥有你,就在卡玛。

    我爱过你、拥有你,

    又失去你,我的宝贝!

    水岩的阴暗天空

    朝我们罩下。

    美人啊,只有我们的爱

    能如闪电照亮天空!

    我们拥有的时间短暂,

    是灿烂紧凑的一小时————

    我们尝遍喜悦

    却又遭逢拒绝。

    属于我俩的传说

    是苦乐参半的故事,

    像一发子弹那么短

    又像死亡那样长。

    我们相遇、我们相爱,

    并徒劳策划

    要自苦闷的战役之中

    拯救出美。

    时光不为我们停留,

    分分秒秒,毫无怜悯。

    我们曾经相爱、曾经迷失,

    世界未曾因此停滞。

    我们曾经迷失、曾经亲吻、

    曾经彼此离别,我的宝贝!

    我们曾拥有的一切,

    亲爱的,请谨记心中。

    属于美的记忆

    以及属于记忆的美……

    我爱过你、拥有你,

    又失去你,我的宝贝!

    他在半空挥舞指尖,在房内制造出一阵仿佛管风琴的柔软乐音。她以前就听过音乐光束,但从没有人为她弹奏过。

    当他终于唱完歌,已经泣不成声。一切都是那么真实、美好,令人心碎。

    猎人本来一直用左手握住她的右手,现在却突然放开,站了起来。

    “让我们先完成该做的事,晚点吃些东西。有人在接近我们了。”

    他快步走向小狗女孩,她还坐在椅子上,张着茫然的双眼看着那个曼陀罗。他温柔地将她的头用手紧紧固定,把她的视线从花纹移开。她在他的掌中挣扎了一会儿,接着便完全清醒了。

    她笑着说:“噢,好舒服啊。我睡着了。有过很久吗,五分钟吗?”

    “不只,”猎人温柔地说,“现在,我要你抓住艾琳的手。”

    若是在几个小时前,艾琳肯定会反对和下等人握手这种奇怪的举动,不过现在她没说什么,直接照做了。她正满怀着爱注视猎人。

    “你们不需要知道太多,”猎人说,“你,汪乔安,将会取得我们心智及记忆中的一切;你将会成为我们————我们两人————永远永远;你将迎向属于你的光荣天命。”

    小女孩颤抖着说:“就是今天吗?”

    “没错,”猎人说,“未来的世代将永远记得这一晚。”

    “而你,艾琳,”他对她说,“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好好爱着我,然后不要轻举妄动,懂吗?你会看到一些混乱的东西,可能还会很可怕,但那都不是真的。你尽管站着不动就是了。”

    艾琳不发一语点着头。

    “以第一遗忘之主,”猎人说,“第二遗忘之主及第三遗忘之主之名,以人民之爱,赐予众人生命。赐予众人简洁之死以及真相的爱……”他的话语字字清晰,但艾琳完全无法理解。

    无数时光起始之日,就在此刻。

    她非常清楚。

    她不晓得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但她就是知道。

    补完女士庞嘉·阿夏希穿着那副亲切的机器人身体,从坚硬扎实的地板中爬了出来,走近艾琳,悄声说:

    “别害怕,别怕。”

    害怕?艾琳想。这太有趣了,完全不是会让人害怕的时刻。

    此时,仿佛为了回应艾琳,一股清晰有力又阳刚的嗓音突然凭空冒出:

    这是属于勇敢共享的时刻。

    这些话语响起,仿佛刺穿了一颗泡泡,艾琳觉得自己的人格和汪乔安开始融合。倘若这只是一般心灵感应,感觉起来一定很可怕。但现在却完全无关意念沟通,它就是存在。

    她变成了乔安。她可以感觉到那具穿着干净衣服的小小身躯,并再次体会到属于女孩的躯体是什么模样。她想起自己也曾经拥有这样的身躯,竟是如此愉快而熟悉,仿佛那是非常久远以前的事。那个孩子的脑海仿佛一座有着彩色玻璃窗在闪闪发亮的巨型博物馆,里面堆满如山高的美丽事物及宝藏,充满在静止空气中缓慢扩散的奇异香气。汪乔安的心智能够回溯到上古人类的风采与荣耀————她曾是一名补完阁员、是驾驶宇宙飞船玤的猴族男子、是亲切却已死去的庞嘉·阿夏希女士的朋友,以及庞嘉·阿夏希本人。

    难怪这孩子感觉起来深沉又诡异,因为她活过了所有的时代。

    在这两人共有的疲惫中,有着闪耀光芒的终极真相。她脑中一个无名、清晰又响亮的声音说道。这是属于你和他的时刻。

    艾琳发现自己对庞嘉·阿夏希女士放入狗女孩心智中的催眠暗示产生反应————他们三人在心灵感应中接触的那刻,也触发了这些暗示的所有效力。

    有那么几分之一秒,她除了对自己感到讶异之外什么都感觉不到。她只看得见自己————每个细节、每个秘密、每个念头及感觉,以及肉体的轮廓。她以好奇的心情意识到自己胸前的乳房、来自腹部肌肉的紧绷感,正将她女性专有的脊椎拉直、站立起身————

    女性的脊椎?

    为什么她会觉得自己拥有女性的脊椎呢?

    接下来,她马上就知道原因了。

    她循着来自猎人心中的意识漫游过自己的身体,再次啜饮、享受,再一次疼惜那身体。只是,这次是由内而外。

    不知为何她知道,狗女孩正安静无声地从他们身上吸收真正的人类之间那种细微的差别。

    即使在这样的错乱谵妄中,艾琳还是感到难为情。这或许只是场梦,但仍有点太过头了。她开始关闭自己的心,确有一股念头冒了出来,告诉她或许该把手从猎人和狗女孩那儿抽走。

    偏偏此时,火开始蔓延……

    Ⅵ

    火焰从地上窜起,以难以理解的方式灼烧他们。艾琳什么也没感觉到,但她能察觉到女孩的触碰。

    烈焰围绕着女爵,又是花招,那个凭空出现的声音开始说起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火苗围绕着柴堆,陛下,另一个声音说。

    我们就只有炙热了,小鬼,第三个声音说。

    突然间,艾琳想起地球,但不是她记忆中的地球。此时的她既是汪乔安,又不是汪乔安。她是一名高挑、健壮的猴族男子,看起来和真正的人类几乎一模一样。她/他正穿越安方的和平广场————也就是旧广场,一切开始的地方————心中突然升起强烈的警觉。她/他注意到有什么不同了:这里少了某些建筑物。

    真正的艾琳心想:“所以这就是他们对这孩子做的事————在她身上刻印其他下等人的记忆,就是那些见识过、去过各地的人的记忆。”

    火熄灭。

    突然间,艾琳又看到那个由黑色和金色组成的房间,干干净净、平稳无风,但只有一下子,直到带着白色浪花的绿色海洋又涌进来。海水冲刷他们三人,但他们连一点也没湿。绿色海洋包围他们,没有任何压力,也不会让人无法呼吸。

    艾琳成了猎人。巨龙漂浮在南鱼座Ⅲ的天空。她感到自己晃过一座小丘,哼着爱与渴望之歌。她拥有猎人本人的心智和他的记忆。龙察觉到他,向下飞来。它巨大的爬虫类翅膀比夕阳更美、比兰花更娇贵,在空中温柔拍打出仿佛婴儿的呼吸韵律。她不只是猎人,她也是龙;她感到那两个心智彼此交会,接着巨龙便死于极乐与欢欣。

    海水莫名退去,汪乔安和猎人也是。艾琳不在房间里了。她变成紧绷、疲惫、充满烦恼的艾琳,在无名街道上寻找着各种绝望的目的地。她必须做到那些永远无法完成的事。错误的我、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她的心呐喊着:可是我好寂寞、我好寂寞、我好寂寞啊!房间又回来了。猎人和小女孩的手也是。

    雾气升起————

    这是另一个梦吗?艾琳想。还没结束吗?

    但某处又传来另一个声音,吱嘎乱叫,仿佛一把切骨的锯刀,仿佛一部毁损的机器,却仍以带破坏性的高速摩擦。那是邪恶又恐怖的声音。

    或许,这就是隧道里的下等人类将她错认的真正的“死亡”。

    猎人放开了她的手,她则放开了汪乔安。

    一名陌生女子出现在房间里,身上穿着旅行者的紧身衣,斜肩背着一条代表官方的佩带。

    艾琳盯着她看。

    “你们将会受罚。”那个可怕的声音说道。现在她知道那声音是来自那个女人。

    “什、什、什么?”艾琳舌头打结了。

    “你们在没有授权的情况下擅自调整一名下等人类的设定。我不知道你是谁,但猎人不应该这么愚蠢。当然了,这只动物也必须处死。”女人看着小汪乔安说。

    猎人碎念了几个字,仿佛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一边向那个陌生人打招呼,一边向艾琳解释:

    “补完女士艾瑞贝拉·安德伍。”

    艾琳无法向她鞠躬敬礼,就算她想,也没办法。

    真正出人意料的是小狗女孩。

    我是乔安,你的姐妹,她说,这里没有你说的动物。

    艾瑞贝拉女士似乎没听到。(而艾琳分辨不出自己听到的到底是说出来的口语,或是直接传送到心中的讯息。)

    我是乔安,我爱你。

    补完女士艾瑞贝拉甩了甩头,仿佛被一盆水泼到身上:“当然,你是乔安。你爱我,而我也爱你。”

    人类和下等人类因爱而相亲。

    “爱……当然了,爱。你是个乖巧的小女孩,你说得很对。”在我们再次见面、再次相爱前,乔安说,你会忘记我是谁。

    “好的,亲爱的。改日再会。”

    最后,汪乔安确实地开口说话了。她对猎人和艾琳说:“都结束了。我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我该做什么了。艾琳,你最好跟我一起走。晚点见,猎人,如果我们活下来的话。”

    艾琳看着补完女士艾瑞贝拉,她像棵树似的站着不动,仿佛一名瞎眼的女人。猎人露出那聪明、善良却又凄然的微笑对艾琳点点头。

    小女孩领着艾琳向下、向下再向下,直至那扇能将她们带回英格洛隧道的门前。当她们穿过铜门,艾琳听到补完女士艾瑞贝拉对猎人说:

    “你到底一个人在这里做些什么?房间里有股怪味。你有带动物进来吗?你杀了什么东西吗?”

    “是的,夫人。”猎人说。汪乔安和艾琳走入门中。

    “你说什么?”补完女士艾瑞贝拉大喊。

    猎人想让另外两人听到他说的话,便故意拉高分贝。

    “一如以往,夫人,我以爱杀人,”他说,“这次则杀死一整个制度。”

    她们走出门时,仍听到艾瑞贝拉女士以威严的嗓音不断质疑着猎人。

    乔安领在前头。她拥有漂亮孩子的身体,人格却满是刻印在心智中所有的下等人类的意念。艾琳完全无法理解这是什么情况。乔安仍是那个小狗女孩,但她同时也是艾琳和猎人。不过她们现在的关系倒是毋庸置疑:那个已不再是下等人的女孩将带领她,而艾琳(无论她还是不是人类)则要跟随着。

    门在她们身后关上,她们回到棕黄走廊。大部分下等人都等在那里,有几十个人盯着她们。老旧地道中混杂动物和人类的浓厚气味,朝她们扑鼻而来,仿佛黏稠的胶状物,或缓慢的海浪。艾琳觉得自己的太阳穴正在酝酿着头痛的前兆。但她实在太紧张了,管不了那种小事。

    汪乔安和艾琳,她们与下等人类对峙了一会儿。

    你们应该都看过以这个场景为基础创作的画作或戏剧,而其中最有名的,毋庸置疑是圣希歌南达那幅精彩的《一笔画下》————整片背景布满均匀的灰,左侧带一小撇棕与黄,右侧则是黑与红,画面中间则有一条几乎像是污点的白线,某种程度暗示着困惑的女孩艾琳,以及蒙受厄运的小女孩乔安。

    理所当然,第一个开口的是最亲爱的查理。(此时的艾琳已不再把他看作羊人,他就是个真诚友善的中年男子,勇敢对抗自己糟糕的健康状况和崎岖的人生。她开始看出他笑容里那种渲染力和魅力。但为什么呢?艾琳想,为什么我之前没这样看过他呢?是我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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