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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摄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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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摄影师弯下腰抚摩她,那感觉和她所设想的并不一样。不是狂风暴雨,而是恰似那只蜻蜓又飞回来,用丝绸般的翅膀轻抚她光滑的肌肤。

    他很有分寸,贴心地先行离开,把她单独留下,让她免于尴尬难堪,也卸下需要突然刻意开口说话的负担。

    侯爵夫人躺在蕨菜丛中,把手覆在眼上,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并不感到羞耻。她头脑清醒,心平气和,盘算着要等一会儿再走回旅馆。她得多给他点儿时间,好让他可以先走回海滩,这样哪怕旅馆里的人看到他,也不会把他和她联想到一起。她要过大概半小时再动身。

    她起身,整理好裙子,从口袋里拿出粉饼和口红。没带镜子的她凭直觉小心地补妆。此时,阳光已不像之前那么毒辣,凉爽的微风从大海吹向陆地。

    “如果天气继续如此,”侯爵夫人边整理头发边想,“我就可以每天这个时候出来。没有人会发现。克莱小姐和孩子们都会午休。如果我们俩像今天这样分开过来,再分开回去,躲在这蕨菜丛中,是不会被人发现的。假期还剩下三周多,现在要祈祷的就是让这种炎热的天气继续下去。如果下雨的话……”

    走回旅馆的路上,她一直在想,如果下雨,他们该怎么办。她没法儿穿着雨衣走在悬崖上,也没法儿在刮风下雨时卧入蕨菜丛中。当然,他们还可以去商店下面的地下室,但可能会被人看到,太危险了。不,除非大雨倾盆,否则还是悬崖边最安全。

    当晚,她坐下来给她的朋友埃莉斯写信。“……这里太棒了,”她写道,“我一如往常在此享受生活,当然,我丈夫不在身边!”虽然她在信里提到了蕨菜丛和今天这个炎热的下午,但没有具体描述那个被她征服的男人。她觉得写得含糊些,埃莉斯就会把对方幻想成一个有钱的美国人,没带妻子,独自旅游寻乐子。

    第二天早上,她格外用心打扮。她在衣柜前站了好一会儿,最后挑了一件比平时更加精致的连衣裙。她是特地这么打扮的,因为今天她要和克莱小姐还有孩子们一起去镇上。这天是赶集日,石子路和广场上热闹非凡。有许多从乡下赶来的人,也有大量来自英国和美国的游客,他们有的信步前来观光,顺带买些纪念品和明信片,有的坐在街角的咖啡店随处张望。

    侯爵夫人的出场明艳动人。她穿着精美的裙装,迈着慵懒的步子,没戴帽子,撑着一把遮阳伞,两个女儿朝气十足地走在她旁边。许多人回头看她,有些甚至不自觉地臣服于她的美貌,为她让道。她悠闲地逛着市集,买了些东西,克莱小姐便接过放进购物袋中。她始终是一副随性的样子,一边欢快懒散地以幽默的方式回答孩子们的问题,一边拐进橱窗上展示着柯达广告和照片的商店。

    店里挤满了人,都在等着店员接待自己。侯爵夫人并不赶时间。她假装拿起一本当地风光册子看着,其实已经默默地将店里的一切尽收眼底。保罗先生和他姐姐都在。他穿着死板的衬衫,这次是难看的粉色,比之前的蓝色还糟糕,衬衫外依然套着那件廉价的灰色外套。他姐姐和所有在柜台后服务的女人一样,皮肤黝黑,搭着一件披肩。

    他准是看到她进店来了,因为他几乎马上走出柜台,留他姐姐独自应付排队的客人,来到她身边谦逊、礼貌、急切地等候吩咐。他的眼中没有透露出一丝两人熟识的线索,她也故意直视他的眼睛,还让孩子们和克莱小姐也加入交谈中。她请克莱小姐挑选要加印哪些照片寄回英国,而让他一直站在边上,并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待他,甚至还对其中几张照片吹毛求疵,告诉他那几张照片没把孩子们拍好,她绝不可能寄给她的丈夫侯爵先生。摄影师道了歉,说自己确实没把孩子们拍好,愿意再去旅馆为她们拍一次,并且不收取额外费用。他说或许可以帮她们在露台或者花园那里拍摄,效果更佳。

    有一两个人转头看了看侯爵夫人。她可以感受到他们的目光停在她身上,沉浸于她的美丽。她对摄影师说话的语气依然居高临下,冷漠到几乎失礼。她让他展示店里的其他物件,他便立刻照办,急于取悦她。

    其他客人开始不耐烦起来,一个个脚蹭着地,等着他姐姐来接待。而她忙得不可开交,可怜巴巴地瘸着腿从柜台一头走到另一头,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刚刚突然丢下自己的弟弟,看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解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

    侯爵夫人的态度终于缓和下来。她已经心满意足。那种偷偷摸摸的刺激感打从她走进店里就油然而生,现下已渐渐平息。

    “我会告诉你具体哪天上午过来的,”她对保罗先生说,“到时候你就再来给孩子们拍照。对了,我把账结一下。克莱小姐,麻烦你处理一下,好吗?”

    然后她就不再多说什么,把手往两个孩子身上一搭,慢慢走出店门。

    她没有为午餐更衣,依然穿着这身迷人的连衣裙。今天旅馆的露台比平时更加热闹,因为有很多游客前来游玩。她听到人们在低声交谈,看向端坐在角落桌子边的她,赞叹她的美貌。旅馆领班和侍者,甚至经理也都被她吸引,微笑着奉承她。她不时在人们的交头接耳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这一切都让她内心欢呼雀跃:人潮、酒食香气、烟草味道,还有缸子里俏丽的鲜花,洒在身上的阳光,以及不远处海水溅起的声音。最后,当她起身和孩子们一起上楼时,她心中涌起一种莫大的喜悦,是那种只有歌剧女主唱在面对持续不断的欢呼鼓掌时,才会感受到的喜悦。

    孩子们和克莱小姐一起回她们的房间休息。侯爵夫人迅速换了条连衣裙和鞋子,踮着脚走下楼梯,走出旅馆。她穿过滚烫的海滩,走上小径,来到长着蕨菜的海岬上。

    正如她所料,他已经等在那里。他们两人都绝口不提早上的事,也不追究她今天下午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他们立刻来到悬崖边的那块小空地上,一起坐了下来。侯爵夫人调侃地说起今天午餐时有多么热闹,还说自己面对露台上的拥挤和可怕的喧嚣有多么疲倦,而现在终于可以远离人群,在海岬这里俯瞰大海,呼吸新鲜空气,这一切是多么愉悦。

    他谦逊地表示赞同,看着她,听她说着这些细碎日常,仿佛全世界的智慧都流淌在她的言语之中。随后,就像昨天一样,他恳请为她拍照。她同意了,不一会儿便躺下来,闭上眼睛。

    在这漫长慵散的午后,时间也失去了意义。蜻蜓又一次在丛中绕着她飞,阳光直射在她身上。她感受到深深的欢愉,同时莫名却满意地发现,自己在做这一切时不带丝毫情绪,没有动任何心思或情感。此刻的她是那么放松,就如同躺在巴黎的美容院里,享受着别人为她抚平脸上初显的细纹,为她用香波洗净头发。当然,美容院只能带来安逸的享受,带不来欢愉。

    他再一次离开,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是周到贴心地离开,给了她一个私人空间,让她可以整理仪表。和昨天一样,她估摸着他已经走远,才起身踏上回旅馆的长路。

    她运气不错,这段时间都没有下雨。每天一吃完午餐,待孩子们去休息后,侯爵夫人就会漫步至此,然后在四点半时回去喝下午茶。克莱小姐一开始还惊叹于她充沛的精力,之后便渐渐把这看作是一件平常事,毕竟选择在大热天出门,也是侯爵夫人的自由,更何况出门走动走动对她也有好处。开始这么做之后,她对待克莱小姐的态度变得更加友善,也不再那么爱唠叨孩子们,之前常犯的头痛和偏头痛也不见了。侯爵夫人似乎真的非常享受和克莱小姐以及两个女儿在海边的简约生活。

    两个星期后,侯爵夫人发现一开始的那种快乐渐渐消退。这和保罗先生无关,只是她自己开始对此习以为常。就像接种疫苗一样,第一次接种时效果斐然,但持续几次后便觉得收效甚微,之后便再无起色。侯爵夫人发现,想要再度体验那种快乐,她就必须停止像对待一个木偶,或像对待自己的发型设计师一样对待这位摄影师,而是要把他当作一个人,一个感情可以为她所伤的人。于是,她开始挑剔他的外表,抱怨他头发太长,或是衣服太廉价、剪裁太差,甚至还会批评他不懂经营,说他用来洗照片的材料和纸张都太劣质。

    她说这一切时会看着他的脸。只有看到焦虑与心痛钻进他的大眼睛,看到他面色苍白,看到他整个人沮丧不已,意识到自己是多么配不上她,多么微不足道时,她心中才会重新燃起最初的兴奋。

    她开始有意缩短下午和他见面的时间。她会故意姗姗来迟,而他早已面带焦虑,等在蕨菜丛中。如果她心情欠佳,便一脸不情不愿,草草了事后就打发他离开,然后在脑海中想象他跛着脚,疲惫又难过地走回店里的样子。

    她仍然允许他给她拍照,这成了他们见面时的固定安排。为了拍下她最完美的样子,他会煞费苦心,而她对此感到心安理得。有时她还会让他早上到旅馆给她拍照。她会打扮得很精致,在地上摆造型,孩子们也会在她身边。目睹这一切的克莱小姐总是不住地赞叹,其他客人也会从房间里或是从露台上看她。

    在他们之间,早上与下午是那么不同。早上,他是一个腿脚不方便的杂役,在她的指示下,一瘸一拐地来回走动,一会儿把三脚架移到这里,一会儿又搬到那边。下午,在烈日下,在蕨菜丛中,他们却突然变得亲密无间。到了第三个礼拜,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感到刺激。

    终于有一天,海上吹来冷风,变天了。于是,她没像往常一样去他们幽会的地方,而是躺在阳台上看小说。这样的改变让她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天放晴了,她决定去海岬那儿。见到她时,因为焦急,他说话的声音变得刺耳激烈。上一次他这么说话,还是与她在地下室初逢时。

    “昨天我在这里等了您整整一个下午,”他说,“发生什么事了?”

    她惊诧地看着他。

    “昨天天气不好,”她回道,“我想待在旅馆阳台看书。”

    “我担心您,以为您生病了,”他接着说,“我差点儿打电话到旅馆去找您。昨晚我几乎一夜没睡,一直在担心。”

    他跟着她走进蕨菜丛中的隐蔽处,眼神依旧焦急,眉头紧锁。虽然他的痛苦和焦虑让侯爵夫人感到刺激,但同时也让她恼怒,因为他竟敢忘了自己的身份,胆敢责怪起她来,就好像巴黎的发型设计师或按摩师因为她没有如约到店而对她发脾气一样。

    “如果你以为我每天都非来这里不可的话,你就大错特错了,”她说,“我还有很多别的事可做。”

    他马上向她道歉,低声下气地求她原谅。

    “您不明白这一切对我意味着什么,”他说,“自从认识您以后,我的人生就改变了。我活着就只为了午后与您相见。”

    他的屈从让她觉得很受用,她心中再度激起火花,但同时又同情起躺在身边的他,他竟然如此迷恋自己,像个孩子一样依赖自己。她触摸着他的头发,满心怜悯,几乎萌生出母性。可怜的家伙,昨天为了她一路拖着残腿走到这儿,还在刺骨的寒风中等她,形单影只,悲惨凄凉。她开始在脑海中构思要写给埃莉斯的信。

    “恐怕我已经伤了保罗的心。他对这桩假日情事认真了。但我能怎么办呢?归根结底,我们迟早都要做个了断。我不可能为了他而改变生活。毕竟他是个男人,最终一定能从这段感情中走出来的。”埃莉斯应该会想象出这样一幕:一个英俊的美国金发花花公子无力地坐进豪华轿车,绝望地驶向未知的地方。

    午后时光结束后,摄影师并没有离开。他在蕨菜丛中坐起,眺望着海中的巨石。

    “我已经做好了对未来的打算。”他轻声地说。

    侯爵夫人察觉到气氛不对劲儿。他要自杀吗?太可怕了。他要自杀也可以等到她离开旅馆回家后再自杀啊。不需要让她知道。

    “说说看。”她柔声道。

    “我姐姐可以照看店铺,”他说,“我会把店铺全面托付给她。她很能干。至于我自己,我想跟着您,去巴黎也好,去郊区也好,天涯海角我都要追随您。无论何时,只要您需要,我就会出现。”

    侯爵夫人咽了咽口水。她的心依然平静。

    “你不能这么做,”她说,“你要怎么谋生呢?”

    “我知道这么想很丢人,”他说,“但我想善良的您会接济我的,我要得很少。离开您我会活不下去,我只求永远追随您。我会在您巴黎的房子附近找一间屋子,郊区那边我也会找一间。我们肯定会找到办法相见。炽热的爱可以克服一切困难。”

    他的语气还是和平时一样谦逊,却蕴含着让她意想不到的力量。她知道他并不是一时任性胡闹,而是无比真诚,说出的一字一句都是发自肺腑。他真的会放弃店铺,跟着她去巴黎,跟着她去郊区的庄园。

    “你疯了,”她无暇顾及自己的仪表和凌乱的头发,坐起来语气激烈地说,“我一旦离开这里,就不再自由。我不可能在任何地方和你见面,那样太危险了,很容易被发现。你明白我的处境吗?如果被发现了,我该怎么办?”

    他点了点头,脸上流露出悲伤,但依然很坚定。“这些我都想过了,”他回答,“但您知道,我做事一向小心,您不用担心被发现。我想过,或许我可以做您的男仆。我不在乎什么尊严。我知道这并不光彩,但这么做的话,我们就可以继续像现在这样。您的丈夫侯爵先生那么忙,白天经常要外出,而您的孩子们和那个英语老师定会在下午去乡间散步。您看,只要我们有勇气,一切都很简单。”

    侯爵夫人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她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比他去她家做男仆更可怕、更灾难的了。她只要想到他一瘸一拐地走在宽敞的餐厅里就不寒而栗。即便撇开他的残疾不谈,光知道他就在家里,一直等着她下午回到房间里,她就感到痛苦。她无法忍受房门外怯生生的敲门声,无法忍受他的呢喃细语。这个低到尘埃里的……东西,她真的想不出用什么词来描述他了,这个东西会一直在她家里等她,一直心怀希望。

    “恐怕,”她坚定地说,“你的提议是绝对行不通的。什么要来我家当男仆,什么我回家后还能和你再见面,通通不可能。你用自己的常识想一想就知道。在这里度过的午后确实很快乐,但我的假期就要过完了。再过几天,我的丈夫就要来接我和孩子们,到时候一切就都结束了。”

    为了表示一切到此为止,她站了起来,抚平裙上的褶子,梳好头发,补好妆,然后伸手拿过包,翻找钱夹。

    她抽出几张一万法郎的钞票。

    “拿去给店里用,”她说,“给店里添置点儿东西,也买点儿东西给你姐姐。记住,以后我想起你时,永远会充满柔情蜜意。”

    令她始料未及的是,他的脸色变得惨白,情绪激动地站起身来。

    “不,不,”他说,“我绝对不会要的。您太残忍了,竟然说出这么可恶的话来。”突然,他开始抽泣。他把脸埋进手里,肩膀随着激烈的情绪而上下起伏。

    侯爵夫人无助地看着他,不知该走还是该留。他剧烈的痛哭让她害怕他会无法自控。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深深地可怜他,但更可怜自己,因为现在,在即将分别之际,他在她眼中成了这样一副可笑的样子。放任自己情绪溃堤的男人让她嗤之以鼻。在她眼中,蕨菜丛里这片曾经隐秘又温暖的空地,此刻已变得肮脏羞耻。他的衬衫挂在一株蕨菜秆上,看着就像浣衣女晾在太阳下的旧亚麻床单。边上是他的领带和廉价的软毡帽。只要再摆上点儿橘子皮和包装巧克力的锡纸,这穷酸的画面可就算完整了。

    “别再发出这种声音,”她突然暴怒,“拜托你冷静下来!”

    哭声停止了。他把手从涕泗纵横的脸上拿开。他瞪着她,浑身发抖,棕色的眼睛里满是痛苦。“我看错你了,”他说,“我现在看清你的真面目了。你就是个毒妇,到处去摧毁像我这样无辜男人的生活。我会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你丈夫。”

    侯爵夫人默不作声。他现在是精神错乱,发疯了……

    “没错,”摄影师依然上气不接下气,“我就要这么做。你丈夫来接你时,我就马上告诉他一切。我会把我在海岬这里给你拍的照片都拿给他看。我会向他证明你对他不忠,证明你就是个毒妇。他会相信我的。他没法不相信我。他会怎样对我都无所谓,没有什么会让我比现在更痛苦。但我敢保证,你的人生就要完蛋了。他会知道,那个英语老师会知道,旅馆经理会知道,我会告诉所有人这些下午你都干了些什么。”

    他拿起外套和帽子,把相机挂在肩膀上。她心中的恐慌油然而生,直腾到嗓子眼儿。他会说到做到,他会等在旅馆大堂前台,等着爱德华来的。

    “听我说,”她开口了,“我们再想想,或许可以想出什么法子……”

    但他没有理会。他的脸笃定、苍白。他站在悬崖边,弯腰去拿拐杖。看着他的背影,她心中生出一种可怕的冲动。这种冲动瞬间席卷她全身,让她无法抗拒。她往前探了探身,面对他弯下的身躯,伸出双手,猛地一推。他没有发出任何惨叫就掉了下去,消失了。

    侯爵夫人跪倒下来。她一动不动,就那么等着。汗水顺着她的脸往下滴,滴到她的脖子,滴到她的身体。她的双手湿透了。她跪在空地上等待着。等她觉得自己镇定了一些,便掏出手帕,擦去额上、脸上、手上的汗水。

    天似乎突然冷下来,她浑身战栗。她站起来,但是双腿僵硬。由于害怕,她无法行走。她的视线越过蕨菜丛,看向四周。这里空无一人,如同往常一样,海岬上只有她。五分钟过去了,她逼自己走到悬崖边上往下看。涨潮了。海水冲刷着悬崖底部,浪潮涌起,拍向岩石,而后退去,又再度涌起。悬崖边没有他的尸体,也不可能有,因为这里的悬崖非常陡峭。海里也没有。如果他掉下去又浮起来,尸体应该会出现在平静的蓝色海面上。但是没有。看来他掉下去后,一定立刻就沉入了海中。

    侯爵夫人从悬崖一侧转回身。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还试图要把压平的蕨菜扶到原来的高度,这样别人就看不出来这是个藏身地。但这个地方已经存在这么久,想要恢复也只是徒然。或许不恢复也不要紧,或许大家会理所应当地认为走到悬崖这儿的人都会在此小憩一会儿。

    她的膝盖突然开始发抖,她坐下来,等了一会儿,瞥了眼手表。她知道一定要记住时间。现在刚过三点半。如果有人问起,她可以说:“没错,三点半左右我在海岬上,但我什么也没听见。”事实就是这样,她没有撒谎,就是这样。

    她想起来今天还好带了镜子。她害怕地看着镜子里自己陌生的脸,脸色发白,妆面斑驳。她小心翼翼地补妆,但似乎没什么用。克莱小姐会注意到的。她又往脸颊上点涂了一些腮红,但这抹红色格外显眼,让她看起来像个小丑。

    “只有一个办法了,”她心想,“我现在就去海滩上的淋浴房,把这身衣服脱掉,换上泳衣去游泳。这样我回旅馆时,头发和脸就都会湿漉漉的,一切看起来就会很自然。我可以说我去游泳了。没错,我就是去游泳了。”

    她开始沿着悬崖往回走,但双腿发软,仿佛已在床上卧病多日。等她终于走到海滩上时,双腿已经颤抖到让她觉得自己随时可能倒下。她现在最渴望的就是躺在旅馆房间的床上,拉上百叶窗,甚至连窗户也要关上,然后一个人躲进黑暗中,但是现在,她必须逼自己完成定好的计划。

    她走进淋浴房,换好衣服。午休时间快要结束,海滩上已经躺着不少人,有的在看书,有的在睡觉。她走向海边,脱掉绳底鞋,戴上泳帽。海水不冷不热,海面很平静。她在海里来回游着,把脸埋入水中,心里想着不知道海滩上刚刚有多少人注意到她,看到她从海岬上走下来,担心他们之后会说:“你忘了吗?那天下午我们明明看到一个女人从海岬上走下来啊。”

    她全身发冷,但依然僵硬机械地来回游着。突然,她看到一个和狗玩耍的小男孩伸手指向大海,那只狗边跑边冲着一截像是木头一样的深色物体叫起来。恶心与恐惧让她几乎要昏厥,她跌跌撞撞地从海边走回淋浴房,掩面瘫倒在木头地板上。她想,如果刚刚她接着游,脚可能就会碰到他的尸体,因为尸体已经浮上海面,朝她的方向漂过来了。

    按照计划,再过五天,侯爵先生就会开车来接他的妻子、家庭教师以及孩子们回家。侯爵夫人往庄园里打电话,问他能不能早点儿来。没错,这里的天气还不错,她说,但是不知为何,她已经感到腻烦。现在这里人满为患、吵闹不堪,而且食物也不对胃口。老实说,她已经对这里心生厌恶。她告诉丈夫自己渴望回家,渴望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中,庄园里的花园现在想必十分美丽。

    听到她说厌倦了这个地方,侯爵先生深感惋惜,不过他说她肯定还可以再撑三天。他的日程已经排得满满当当,没有办法提早去接她们,而且他还要去巴黎参加一场重要的商务会议。他答应周四早上过来,和她们一起吃过午餐后就马上动身回家。

    他说:“我一开始还希望你能在那儿再待一个周末,这样我也可以去游泳。房间应该是保留到周一吧?”

    她不愿意。她说她已经告诉经理,周四之后就不再需要这些房间,而且经理已经把房间安排给其他人住了。这个地方人太多了。她向他保证这里已经完全没有吸引力,他一定不会喜欢的。而且到了周末这里更让人受不了。所以他可不可以尽全力确保周四准时到,然后一起早点儿吃个午餐就走?

    侯爵夫人放下听筒,走向阳台的贵妃椅。她捧起一本书,假装在读,但实际上,她在等着旅馆入口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接着她的电话就会响起,电话那头的经理不断道歉,问她是否介意下楼到他的办公室来,因为事情有些微妙……警察就在他边上。他们觉得她可以提供帮助。不过电话并没有响,她也没听到脚步声或说话声。生活如旧。漫漫长日步伐拖沓。中午依然是在露台上用餐。侍者一边忙碌,一边阿谀奉承,餐桌上满是老面孔或是取代了老面孔的新面孔。孩子们叽叽喳喳,克莱小姐提醒她们要注意礼貌,而侯爵夫人一直听着,等着……她逼自己吃点儿东西,却食不下咽。午餐后,她回到楼上的房间里。孩子们都去午休了,她独自躺在阳台的贵妃椅上。午后,她们又一起去露台喝茶,但当孩子们再次去海滩边游泳时,她没有同去。她告诉克莱小姐自己有点儿感冒,不想沾水,便继续在阳台上坐着。

    晚上,当她合上眼睛想要入睡时,双手便仿佛再次触碰到他的肩膀,再次感受到她那用力的一推。他就那么轻易地掉了下去,消失无踪。上一刻还站在那儿,下一刻,没了。没有磕绊,没有叫喊。

    白天,她会拼命仔细望向海岬,在蕨菜丛中寻找人的踪迹,寻找那里是否有叫作“警戒线”的东西拉起。但海岬只是在无情烈日的照射下闪着光,蕨菜丛中一片寂然。

    这两天早上,克莱小姐提议一起去镇上买点儿东西,但侯爵夫人每次都找借口不去。

    “太挤了,”她说,“而且天这么热,对孩子们也不好。在花园里更舒服,旅馆后头的草坪又阴凉又安静。”

    她自己一直没有离开旅馆,也没有走动。一想到海滩那里,她便腹痛、恶心。

    “我没事,”她告诉克莱小姐,“只是感冒了,有点儿累,等好了就没事了。”

    她躺在阳台上,手里翻着已经看过好几遍的杂志。

    第三天早上,快到午餐时间时,孩子们挥舞着手里的风车跑进阳台。

    “看,妈妈,”海伦妮说,“我的是红色的,西莉斯特的是蓝色的。喝过下午茶后,我们要把它们插在堆好的沙堡上。”

    “这是哪儿来的?”侯爵夫人问。

    “集市那里,”她说,“今天早上我们没有在花园里玩,克莱小姐带我们去镇上了。她去拿她今天洗好的照片。”

    震惊如电流般穿过侯爵夫人的身体,她直挺挺地坐着。

    “去吧,”她说,“收拾一下,去吃午餐。”

    她可以听到孩子们在浴室里不停地和克莱小姐说话。过了一会儿,克莱小姐进来了。她关上门。侯爵夫人逼自己抬头看向她。克莱小姐那张愚蠢的长脸此时显得庄重又忧愁。

    “发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我不想在孩子们面前说。我知道您听了一定会非常难过。是可怜的保罗先生。”

    “保罗先生?”侯爵夫人说。她的声音平静得无懈可击,但语调中又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

    “今天我去店里取照片,”克莱小姐说,“结果店没开。店门紧闭,百叶窗也拉着。我觉得很奇怪,就到隔壁药店打听,结果他们说这家店下午不会开,因为保罗小姐太难过了,现在正由亲戚照顾着。我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说是出了意外,有渔民在距海岸三英里的地方发现了可怜的保罗先生,他溺死了。”

    说这些话时,克莱小姐面无血色,显然她对此深感震惊。她的模样让侯爵夫人获得了勇气。

    “太可怕了,”她说,“有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因为孩子们都在身边,所以我在药店也不敢过问细节,”克莱小姐说,“但他们应该是昨天发现尸体的。他们说尸体伤痕累累,肯定是先撞上岩石,然后再掉进海里的。太可怕了,我都不敢想。他那可怜的姐姐啊,没有了保罗先生,她该怎么办?”

    侯爵夫人抬起手,做了个提醒的表情,示意她安静,因为孩子们跑进了房间。

    她们到楼下的露台用午餐。侯爵夫人吃得比过去三天有滋味得多。不知为何,她的胃口恢复了。她说不清原因,或许是因为终于卸下沉重的秘密。他死了,尸体被找到了,这些都成了已知。午餐后,她让克莱小姐去问经理是否知道些什么,并嘱咐克莱小姐转达她的难过与关切。克莱小姐去问时,侯爵夫人带着孩子们上了楼。

    电话铃声响起,是那令她害怕的声音。她的心脏漏跳了一拍,随即接起电话。

    是经理。他说刚刚克莱小姐来找他。他说,侯爵夫人对保罗先生的不幸表达关切,令他感怀她的高尚。本来昨天发现时就应该前来告知,但他不愿惊扰宾客。在海滨胜地发生溺亡之灾总是让人难过,有的人还会为此感到不舒服。是的,当然,昨天发现尸体时就已经报了警。大致的推测是他在海岸附近跌下悬崖。他似乎一直都很喜欢拍摄海景,加上身有残疾,很容易不慎跌落。他姐姐经常提醒他要小心。真是太令人难过了。他是个好小伙。大家都喜欢他。他没有任何仇家。而且他还是个别具一格的艺术家。侯爵夫人很喜欢他给自己和孩子们拍的照片?经理表示很高兴。他会转告保罗小姐她的喜欢,也会转达她的关切。是的,没错,如果送花和慰问卡过去她会深表感激的。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痛彻心扉。不,葬礼的时间还没有定……

    等经理说完话,侯爵夫人叫来克莱小姐,告诉她必须叫辆出租车,到七英里外的镇上去,那边的商店比较大,她印象中那里有一家很棒的花店。她让克莱小姐去买花,可以选百合花,花多少钱都无妨。侯爵夫人还要写张卡片放在花里。等克莱小姐回来,可以让她把这些一起拿给经理,他会确保送达给保罗小姐。

    侯爵夫人在卡片上写上“向失去亲人的您致以最深沉的慰问”,然后让克莱小姐带去附在花束中。她给了克莱小姐一些钱,克莱小姐便去叫出租车了。

    之后,侯爵夫人带着孩子们来到海滩上。

    “你感冒好点儿了吗,妈妈?”西莉斯特问。

    “是的,妈妈现在又可以游泳了。”

    然后她便在温暖柔和的海水里和孩子们一起游泳玩闹。

    明天爱德华就会来了,明天他就会开车接她们回去。这尘土飞扬的白色马路将远远地拉开她和这家旅馆的距离。她再也不会看到它,看到那海岬,看到那小镇。这段假日时光终会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一样消失不见。

    “我死后,”侯爵夫人望着海面想,“会被惩罚的。我不会自欺欺人。我夺走别人的生命,我有罪。我死后,上天会谴责我的。但在那之前,我要当爱德华的贤妻,要当西莉斯特和海伦妮的慈母。从现在开始,我要做一个好女人。我要对所有人,对亲戚、朋友、仆人都更友善,以此为我的所作所为赎罪。”

    四天来,她第一次睡了个安稳觉。

    第二天她的丈夫到达时,她还在吃早餐。一看到他,她就高兴地从床上一跃而起,用胳膊环住他的脖子。侯爵先生被这样的欢迎感动了。

    “我的女孩终于想我了。”他说。

    “想你?我当然想你,所以我才给你打电话,我太想要你来了。”

    “你已经决定今天午餐后就要走吗?”

    “噢,是的,是的……我没法再留在这里。我们差不多都打包好了,就剩最后一些要放进手提箱里的东西。”

    他坐在阳台上喝咖啡,和孩子们一起笑着。她在房间里穿好衣服,把个人物品都收拾起来。这间她住了一个月的房间再次失去生活气息。她火急火燎地清空梳妆台、壁炉台和床头柜。一切都收拾妥当。等会儿侍女会进来为下一位房客铺上干净床单,把房间重新收拾一新,而她,侯爵夫人,到时候就已离开。

    “听我说,爱德华,”她说,“我们何必留下来吃午餐呢?在路上找个别的地方用餐不是更有意思吗?我们已经结清账单小费,却还留在这里吃午餐,多没趣儿啊!我可受不了这种虎头蛇尾的感觉。”

    “听你的吧。”他说。她那么欢迎他来,所以他打算满足她所有的突发奇想。可怜的小姑娘,没有他在,她准是非常孤独。他一定要补偿她。

    侯爵夫人在浴室的镜子前涂口红时,电话铃响了。

    “接一下,好吗?”她对丈夫唤道,“可能是门房打来问行李的事。”

    侯爵先生照办了,过了一会儿,他喊了喊妻子。

    “亲爱的,是找你的。保罗小姐说要见你,她想在你走之前谢谢你送她花。”

    侯爵夫人没有立刻答话。等她走进房间时,侯爵先生觉得她的口红并没有衬得她更美丽,反而让她显得衰老憔悴。太奇怪了。她肯定是换了口红的颜色吧。不好看。

    “那么,”他问,“我要说什么?你现在应该不想被任何人打扰。要不要我下楼打发她走?”

    侯爵夫人面露难色。“不,”她说,“不,我想我最好还是去见一下她。其实是发生了一件悲剧。她和她弟弟在镇上开了一家小店,之前给我和孩子们拍过照片,后来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她弟弟溺死了。所以我送了些花过去。”

    “你想得很周到,”她的丈夫说,“很体贴。但是现在有必要吗?我们都准备走了。”

    “那你告诉她,”他的妻子说道,“告诉她我们马上要走了。”

    侯爵先生又拿起电话,但说了两句后就用手捂上听筒,小声和妻子说话。

    “她非常坚持,”他说,“她说她有一些你的照片,想要亲自拿给你。”

    恐惧感涌向侯爵夫人。照片?什么照片?

    “但是所有的账都结清了,”她轻声说,“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侯爵先生耸了耸肩。

    “那你要我和她说什么?她好像在哭。”

    侯爵夫人回到浴室,又往鼻子上扑了扑粉。

    “让她上来,”她说,“但是再和她说一遍我们五分钟后就要走了。同时,你把孩子们带到车上去。把克莱小姐也带上。我要一个人见她。”

    他离开后,她环顾这间房间。房间里只剩下她的手套和提包。只要最后把这件事处理好,她就可以关门,坐电梯,和经理行告别礼,然后便自由了。

    敲门声传来。侯爵夫人在阳台边等着,十指交叉在身前。

    “进来。”她说。

    保罗小姐打开门。她哭过,脸显得肮脏凌乱,老式的丧服长得几乎要碰到地面。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踉跄着向前,脚步怪异地一瘸一拐,似乎每走一步,都伴随着剧痛。

    “侯爵夫人……”她开口,然后嘴唇颤动,哭了起来。

    “请别这样,”侯爵夫人轻声说,“发生了这种事,我真的很遗憾。”

    保罗小姐拿出手帕,擤了擤鼻子。

    “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她说,“他对我那么好。我以后该怎么办?我该怎么活?”

    “你有亲戚吗?”

    “都是些穷亲戚,侯爵夫人,我不指望他们能养我。没了我弟弟,我自己一个人也撑不起这家店。我没有力气,又饱受健康问题的困扰。”

    侯爵夫人在包里摸了摸,拿出一张两万法郎的钞票。

    “我知道这不多,”她说,“但或许可以帮得上一点儿小忙。我丈夫在这边没有多少熟人,但我会问问他,或许他可以给出点儿建议。”

    保罗小姐收下钱。很奇怪,她并没有感谢侯爵夫人。“这可以让我撑过月底,”她说,“可以用来支付殓葬费。”

    她打开包,拿出三张照片。

    “我店里还有好几张类似这样的照片,”她说,“我想,您这么突然要走,可能已经把这些照片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些是在我弟弟平时冲洗照片的地下室里发现的,和其他照片还有底片放在一起。”

    她把照片递给侯爵夫人。看到这些照片,侯爵夫人的身体凉了下来。是的,她忘了,或者应该说她压根儿没意识到这些照片的存在。这是三张她在蕨菜丛中的照片。照片里的她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半睡半醒,头还靠在他外套卷成的枕头上。那时,她曾听到相机的咔嚓声,那声音为他们的午后时光增添了一分情趣。他给她看过一些,但不是这几张。

    她接过照片,放进包里。

    “你说你还有别的?”她问话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

    “是的,侯爵夫人。”

    她强迫自己直视对方的眼睛。那双眼睛因为哭过仍肿胀着,但眼里的那丝光却真真切切。

    “你想要我怎么做?”侯爵夫人问。

    保罗小姐环视着房间。纸巾撒在地板上,零碎的东西丢进了废纸篓,床铺没有整理,乱七八糟的。

    “我失去了我弟弟,”她说,“他是我的依靠,让我有了活下去的理由。侯爵夫人在这里玩得这么快活,现在要回家去了。我想侯爵夫人应该不希望丈夫或家人看到这些照片吧?”

    “你说得没错,”侯爵夫人说,“连我自己都不想看到。”

    “所以,”保罗小姐说,“这么愉快的假期可不止值两万法郎吧。”

    侯爵夫人再次看向包里,里面只剩两张一千法郎和几张百元钞票。

    “我只有这么多了,”她说,“你可以把这些也拿走。”

    保罗小姐又擤了擤鼻子。

    “我想如果可以一次谈妥,对你我都有好处,”她说,“现在我可怜的弟弟不在了,我的未来没了定数。我甚至可能会想离开这个伤心地。我忍不住追问自己他是怎么死的。他失踪的前一个下午也去过海岬,但是回来时非常沮丧。我知道他遇上烦心事了,但我没有问他。可能他是去见朋友,但朋友没有出现。第二天他又去了,当晚就没再回来。我报了警,三天后,他的尸体被发现。我没和警方说起任何关于自杀的可能性,只是接受了他们所说的意外。但我弟弟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侯爵夫人。一旦不开心,他什么都做得出来。如果我自怨自艾,再去细想所有的事,可能我就会去警察局,告诉他们我弟弟或许是因为一段不愉快的风流韵事而自杀。我甚至会让他们去他的遗物中搜寻照片。”

    侯爵夫人痛苦不已,这时她听到门外丈夫的脚步声。

    “你准备下来了吗,亲爱的?”他边喊边开门进来,“行李已经装进车里了,孩子们都吵着要走。”

    他向保罗小姐道早安,对方行了个屈膝礼。

    “我给你我的地址,”侯爵夫人说,“巴黎和郊区的都给你。”她心急火燎地在包里找卡片,“希望过几个礼拜可以收到你的消息。”

    “可能会更早,侯爵夫人,”保罗小姐说,“如果我离开这里,去了您住的地方附近,我就会去找您,向您和小姐,还有孩子们表达我谦卑的敬意。我在那附近有朋友,在巴黎也有。我一直都想去巴黎看看。”

    侯爵夫人转身向丈夫硬挤出一个灿烂笑容。

    “我和保罗小姐说了,”她说,“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告诉我。”

    “那是自然,”她的丈夫说,“对那个悲剧,我深表遗憾。这儿的经理刚刚和我说了。”

    保罗小姐再次行了屈膝礼,从他身后看向侯爵夫人。

    “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侯爵先生,”她说,“侯爵夫人知道他对我有多重要。我很高兴可以给侯爵夫人写信,她也会给我写信,这样我就不会感到孤独。无依无靠地活下去真的太难了。祝您旅途愉快,侯爵夫人,或许我还要祝您带走美好回忆,不留任何遗憾?”

    保罗小姐又一次行了礼,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间。

    “可怜的女人,”侯爵先生说,“看她这副样子。经理和我说他弟弟也是跛的?”

    “是的……”她抓紧手提包,拿起手套,又伸手去拿墨镜。

    “这种事很奇怪,不过在家族中倒也常见。”两人在走廊上时,侯爵先生说。他停下脚步,摇响了叫电梯的铃:“你没见过我的老朋友理查德·杜·布雷,对吧?他也是残疾,和那个小摄影师一样不幸。但是一个身体健全的漂亮姑娘爱上了他,和他结婚。他们生下一个儿子,结果孩子和他父亲一样,脚也是畸形的。这是无力抗争的事,随着身上流着的血一代代传了下来。”

    他们走进电梯,电梯门关上了。

    “你确定不改变主意留下来吃午餐吗?你脸色这么苍白。路上要开很长时间,你知道的。”

    “我想走。”

    经理、前台、门房和旅馆领班都在大堂中等着向她告别。

    “欢迎再来,侯爵夫人。我们永远欢迎您。很高兴能够在这段时间里为您服务。您离开后,旅馆都会黯然失色。”

    “再见……再见……”

    侯爵夫人爬进车里,坐在丈夫身边。车子驶出旅馆。在她身后,是海岬,是滚烫的海滩,是大海。在她前方,是一条笔直长路,通往家与安宁。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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