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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摄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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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爵夫人躺在旅馆阳台的贵妃椅上。她身上只裹着一件睡袍,柔顺的金发刚刚打理过,别着发夹,还缠着一条和她眼眸相称的绿松石色发带。贵妃椅旁立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三瓶颜色不同的指甲油。

    她的三个手指已经分别薄涂上了这三种不同颜色。她把手伸到眼前端详着。不行,大拇指上的颜色过分红艳,使得暖黄色的纤纤玉指看起来格外刺目,仿佛一滴鲜血从刚刚开裂的伤口中滴落至此。

    食指上那显眼的粉色又无法诉说她此刻的心绪。这抹优雅浓郁的粉色属于宴会厅,属于晚礼服。她会擦着这样的粉色,徐徐扇动手中的鸵鸟羽扇,伴着远处的小提琴声,迎来送往。

    中指上的颜色则泛着丝质光泽,既非绯红,也非朱红,而是一种更为柔和含蓄的颜色,宛若含苞待放的芍药,尚未在白昼的温热中绽放,依然身沾晨露。这朵清爽未放的芍药,仿佛正在露台边垂首看向脚下苍翠的草丛,只待正午太阳高升时,尽情绽放。

    是的,就是这种颜色。她拿起棉布,拭去其他不受青睐的颜色,然后慢慢地、认真地将小刷子浸入选好的指甲油中,如同艺术家般灵巧流畅地涂抹着。

    结束后,她感到疲倦,便再次倚入贵妃椅,将手指挥舞在半空中,好让指甲油快点儿干。这个动作看着有点儿奇怪,好似在祷告的女祭司。她垂眼看着凉鞋中露出来的脚指甲,决定一会儿也要为它们涂上颜色。暖黄色的手,暖黄色的脚,看起来柔和、安静,突然有了生气。

    但还不到时候。她现在必须休息放松。天太热,她还不想从贵妃椅上坐起,往前蜷缩着去给脚指甲上色。她还有大把时间。时间啊,就在她面前舒展着,松散地摊开在这漫长慵懒的日子里。

    她闭上眼睛。

    旅馆里远远传来人们日常起居的声音,让她仿若置身梦中。这些模糊不清的声音令她感到舒适,因为她既身处其中,又可随时抽离,还不必忍受像家中那般束缚。楼上的阳台,传出椅子刮擦地面的声音;楼下的露台,侍者正为小餐桌支起色彩明艳的条纹伞。她可以听见旅馆领班在餐厅里指挥的声音。侍女在隔壁套房中打扫,她们搬动家具,床铺咯吱作响。男侍从走进隔壁阳台,拿着扫帚清理。他们轻声嘟囔着。等他们离开后,一切又回归静默。四下无声,只有海水懒懒地溅起,无力地漫上灼热的海滩。远处有声音飘来,但微弱到构不成一丝打扰。那是孩子们的玩闹声,她的孩子也在其中。

    楼下露台有位客人点了咖啡,他抽着雪茄,烟雾飘上阳台。侯爵夫人舒出一口气,纤纤玉手如百合似的落在贵妃椅两侧。这就是安宁,这就是满足。如果可以留住这份感觉就好了,哪怕再多一小时都好……但她知道,再过片刻,她又将感到不满、沉闷,即便现在她终于能够自由自在地享受假日时光。

    一只熊蜂飞进阳台,徘徊在指甲油瓶子上,而后钻进边上孩子们摘回来的花里,翅膀扇动的嗡嗡声也随之消失。侯爵夫人睁开眼睛,看到蜜蜂昏昏沉沉地爬出来,然后晕头转向地振动翅膀,嗡嗡地离开了。咒语解除。侯爵夫人捡起掉落在地的信,那是她的丈夫爱德华写给她的:“……另外,我最亲爱的,我现在还没办法去找你和孩子们。家中有好多公事需要我在场处理。你知道的,这些事我都只能靠自己。当然,我会尽量在月末来接你们。你在那里尽情游泳,好好休息吧,海边的空气对身体好。昨天我去看望了妈妈和玛德琳,老牧师似乎……”

    侯爵夫人由着信纸再度落到阳台地面。她的嘴角微微下垂绷紧,泄露出这张美丽光滑面庞下的心绪。又来了。又是工作。即便他钟情于她,可庄园、农场、森林,还有那些他必须会见的商人,那些让他脱不开身的突发行程,都让她的丈夫爱德华无法伴她左右。

    婚前他们就告诉过她会面临怎样的生活。“侯爵先生做事非常认真,你要明白。”她当时一点儿也不在意,欣然点头,还有什么比嫁给一位做事认真的侯爵更好?还有什么地方比大别墅和大庄园更美丽?还有什么待遇比住在巴黎,被成群的用人簇拥着,个个都毕恭毕敬地称自己为侯爵夫人更风光?她在法国里昂长大,父亲是个兢兢业业的外科医生,母亲则缠绵病榻。这桩婚事对她这样的女孩而言就像童话一般。若非侯爵先生突然造访,她可能已经嫁给父亲年轻的助理,在里昂过着泛不起一丝波澜的生活。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浪漫的结合。一开始当然遭到他亲戚们的反对。但是,侯爵先生,这位年逾四十岁的男子,很清楚自己的想法,她又那么美丽动人。之后这件事便再无争议。他们婚后生下两个女儿,过着幸福的生活。虽然有时……侯爵夫人从贵妃椅上起身,走进卧室,在梳妆台前坐下,把发夹从头发上拆下来。即便只是这几个动作,也令她感到疲惫不已。她扔开身上穿着的睡袍,赤裸地坐在镜子前。她发现自己有时会怀念在里昂的生活。她记得自己曾和其他女孩一起嬉闹打趣;记得路上有男人看她们时,她们就会捂嘴偷笑;记得朋友来家里喝下午茶时,她们会互相交换秘密和书信,在房间里窃窃私语。

    现在,她成了侯爵夫人,再也无人可以一起分享秘密、开怀大笑了。她身边所有人都已到中年,沉闷无趣,墨守成规。她还要应付爱德华那些亲戚没完没了地来庄园拜访。他的母亲、兄弟姐妹、嫂子弟媳。冬天待在巴黎的日子也是千篇一律。身边没有一张新面孔,没有一个陌生人到访。唯一让她兴奋的,或许是爱德华一位生意上的朋友。那天,她去赴午宴,一走进厅里,那位朋友就惊叹于她的美貌,满眼闪着爱慕,向她鞠躬行礼,吻她的手。

    在午宴中遇到这样一个人,让她不禁开始幻想两人的地下情:出租车把她带到他的公寓,她乘着昏暗狭窄的电梯上楼,按过门铃后,身影便消失在一间没人知道的陌生房间里。但是,漫长的午宴结束后,那位朋友鞠了个躬便先行离开。后来,她心想,其实他的长相连中等都够不上,牙齿还都是假的。但那克制的爱慕一瞥,是她想要的。

    现在,她坐在镜子前梳头。她试着新样式,把头发侧分,又在金色的发丝间缠上一条与指甲油同色的丝带。很好,很好……一会儿还要穿上白色连衣裙,再将雪纺围巾随意地搭在肩上。如此一来,领着孩子们和英语家庭教师走进露台时,旅馆领班就会向她鞠躬,引着她走向角落那张小桌子,让她坐在条纹伞下。周围的人定会低声耳语,目光一路追随,而她会故意弯下腰,充满母爱地轻拍孩子们的鬈发,动作优雅美丽。

    但现在,镜子前只有赤裸的身体和悲伤愠怒的双唇。别的女人都有情人。这样的闲言碎语会钻进她耳朵,甚至在隆重的晚宴中,当爱德华就坐在长桌另一头时,她也会听到这样的丑闻。这种事不仅出现在她从未深入交往的下等社交圈中,甚至在她现在所属的名门望族中也是如此。“我和你说,你知道的……”接着,一个挑眉、一个耸肩便能将暗示的意味和闲言碎语传开,让人心领神会。

    偶尔在茶会中,有些宾客不到六点就要离开,说是在其他地方还有事要办。侯爵夫人便一边附和着表示遗憾,和客人道别,一边想着她是不是要去幽会?会不会在二十分钟,甚至可能更短的时间后,那暗淡无光、其貌不扬的有夫之妇就会变得神采奕奕,嘴角浮出隐秘的微笑,任凭衣服滑落在地?

    连她已经结婚六年的中学好友埃莉斯也有情人。她在信中从不写出他的名字,总是称他为“我的伙伴”。他们每周一、周四都会碰面。他会开车带她去乡下,哪怕冬天也不例外。埃莉斯会给侯爵夫人写信,说:“在你这样上流社会的人眼中,我这等情事该是多么平庸无趣啊!你肯定有无数仰慕者吧,多刺激啊!快和我说说巴黎,还有那些派对的事儿,告诉我今年冬天你选中了什么样的情人。”侯爵夫人在回信中会顾左右而言他,对埃莉斯的问题一笑置之,然后便把话题扯到她在宴会中又穿了什么样的裙子上。但她没有告诉她朋友的是,这些宴会要开到半夜,正经八百且无聊沉闷,而她对巴黎的了解也仅限于和孩子们一起坐车经过的那些地方,比如开车去服装设计师那儿再买一身裙子,或去造型师那儿重新设计发型时经过的路。至于庄园里的生活,她只会在信中写写那儿的房间,对,还有那里众多的宾客、门前长长的林荫大道、一望无际的森林。但她不会提起春天没日没夜下着的雨,也不会提起初夏炙烤般的炎热,每到这些时节,死寂就像巨大的白色棺罩,笼在这片土地之上。

    “啊!对不起,我以为夫人出去了……”男侍从没敲门就拿着扫帚进来了。他小心翼翼地退出房门,但已经看到她坐在镜子前赤裸的身体了。她刚刚还躺在阳台,他怎会不知道她还在房里?他退出房门前,眼神里流露出的是怜悯和爱慕吗?似乎他心里在想:“这么美丽,却孤独一人?这在我们这家人人都来追求快乐的旅馆里可不常见……”

    天哪,这里好热。没有海风拂面,汗珠从手臂滴到她的身上。

    她懒洋洋地穿好衣服,套上凉爽的白色连衣裙,再次走向阳台,拉开百叶窗,让全身都沐浴在热浪之中。墨镜遮住了她的眼睛,身上仅有的几抹色彩,是她的嘴唇、她的脚、她的手以及绕在肩上的围巾。墨镜给白昼覆上一层深色调。本是泛着长春花般浅紫光蓝色调的大海,在镜片下变成紫色,白色的海滩也变成橄榄棕,露台缸子里俏丽的花也镀上了一层属于热带的纹理。侯爵夫人刚把手搭在阳台上,晒得发热的木制栏杆就烫到了她。又一次,阳台上飘进不知从何而来的雪茄气味。侍者端着开胃菜走向露台上的餐桌,杯盘交错,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有一个女人在说话,一个男声也加入其中,笑着。

    一条德国牧羊犬吐着舌头,沿着露台的墙走着,想要找到一块凉爽的石头躺上去。一群古铜色肌肤的年轻人赤着胳膊从沙滩上跑来。他们身上还留着海水晒干后的盐分,边跑边喊着要喝马丁尼。肯定是美国人。他们把毛巾甩到椅子上,其中一个还对着那条牧羊犬吹口哨,但它连动都不动一下。侯爵夫人鄙夷地俯视着他们,但她的鄙夷中糅杂着一种嫉妒。他们来去自在,可以随时坐上车去往别处;他们成群结队,尽情狂欢;他们差不多有六到八人,而且显然互相传情,两两成对。但是,她深深地鄙夷着,因为他们的狂欢没有丝毫隐秘感,没有人偷偷摸摸地等在虚掩的门后,他们的开诚布公让生活失去悬念。

    偷情的滋味可与这不同,侯爵夫人边想边折断一株爬上阳台花架的玫瑰。她把玫瑰放在颈子下连衣裙敞口的位置。偷情是种不能言说的东西,缄默、温柔,没有刺耳的声音,没有迸发的笑声,有的是从害怕中生出的鬼祟与好奇,而当害怕退去后,就只剩下一个肆无忌惮的秘密包藏在心。那不是好友间的礼尚往来,而是陌生人间的隐秘激情……

    旅馆的客人一个个从沙滩上往回走,餐桌边慢慢坐满了人。整个早上都因太过炎热而无人问津的露台,现下又重获生机。驱车前来用餐的客人与她眼熟的旅馆住客们混杂在一起,右下方的角落里聚着六个人,正下方还聚着三个。现在,喧闹声、交谈声和杯盘碰撞声变得更响,以至从清晨起就盖过一切声响的海水飞溅声,此刻已显得遥远模糊。退潮了,海水从沙滩上退去,留下痕迹。

    孩子们和家庭教师克莱小姐过来了。两个孩子像小玩偶一样穿过露台。克莱小姐刚游完泳,披散着鬈发,穿着条纹棉质连衣裙,跟在她们身后。突然,孩子们抬头看向阳台:“妈妈……妈妈……”她俯身微笑。然后,一如往常,孩子们的喧哗声吸引了旁人的目光。有人和她们一起微笑着抬头往上看,左边桌子上的一位男士欢快地向同伴指着。第一波的赞叹将在她下楼时再度全面袭来。她,侯爵夫人,美丽的侯爵夫人,和她天使般的孩子们一同走过时,人们的私语声就会宛如雪茄烟雾般飘向她,几桌客人会交头接耳地谈论她。每天,当她去露台用午餐时,这一切都会迎向她。赞叹与尊敬如涟漪泛起,而后被慢慢湮没。人们渐渐离席,去游泳、打高尔夫、打网球、兜风,只留下孩子们和克莱小姐,以及依然美丽自若的她。

    “看,妈妈,我在海滩上找到一只小海星,我要把它带回家去。”

    “不行,不行,不公平,是我的。我先看见的。”

    两个女孩涨红着脸,吵了起来。

    “嘘,西莉斯特,海伦妮,你们俩吵得我头疼。”

    “夫人累了吗?您午餐后一定要休息。这么热的天,休息一下对您身体好。”克莱小姐心思细腻,低下身批评两个孩子。“大家都累了。休息一下对大家都有好处。”她说。

    休息……但是,侯爵夫人心想,每天除了休息,我什么也没做。我的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休息。“休息一下,休息,亲爱的,你看起来状态很不好。”无论冬夏,她的耳边总是不断出现这句话。丈夫、家庭教师、妯娌,还有所有上了年纪又单调乏味的朋友都不断对她重复这番话。她的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重复,休息、起床、再休息,周而复始。因为她苍白、寡言,他们就觉得她弱不禁风。

    天哪,婚后的每一刻,她都在休息。房里永远是铺好的床,拉起的百叶窗。无论是在巴黎的住所里,还是在郊区的庄园中,两点到四点,休息,永远都在休息。

    “我一点儿也不累。”她对克莱小姐说。她一向温柔悦耳的声音头一回变得尖锐高亢,“午餐后我要去走走。我要去镇上走走。”

    孩子们瞪大眼睛看着她,克莱小姐也瞠目结舌,她那看着就令人不甚喜欢的脸上显出震惊的神色。

    “这么热的天,您出去会受不了的。再说,镇上那几家店从一点到三点都关着门。何不等喝过下午茶之后再去呢?下午茶之后出门肯定才是明智之举吧?孩子们可以和您一起去,我留下来熨熨衣服。”

    侯爵夫人没有回答,从桌旁起身。西莉斯特吃东西总是慢吞吞的,露台上几乎已经没人了。没有任何重要的人会看到她们是如何返回房间的。

    侯爵夫人上楼后,再次用粉扑了扑脸,又描了描嘴唇,用食指沾了一点儿香氛。她可以微微听到隔壁房间里孩子们的声音。克莱小姐正关上百叶窗,让孩子们上床睡觉。侯爵夫人拎上草编包,往里放了一卷胶卷和一些零碎物件,踮着脚走过孩子们的房间,下楼走出旅馆,踩上满是尘土的马路。

    烈日当头,她的露趾凉鞋里很快就挤进了小碎石。刚刚的一时冲动现在看来又蠢又没意义。路上没有人,沙滩上也是。游客们在外游玩散步了一整个早上,当时她倒是闲散地躺在阳台上,现在其他人都和克莱小姐以及孩子们一样,惬意地躺在房间里。只有侯爵夫人一人,在被太阳炙烤的马路上走向小镇。

    到了那儿,她发现克莱小姐说得没错,商店都关着,百叶窗紧闭。雷打不动的午睡时光,封印住了这里的商店和居民。

    侯爵夫人沿着街道走着,手中的草编包晃呀晃,独行于这个打着哈欠、昏昏欲睡的世界中。连街角的咖啡店都关了。一只沙色小狗将脸埋在爪子间,不堪苍蝇所扰,猛地龇起牙来,眼皮却抬都不抬。到处都是苍蝇。药店里摆着存放不明药物的深色瓶子,边上挨着保湿水、海绵和化妆品,苍蝇在窗外嗡嗡作响;商店中放满遮阳伞、铲子、粉色玩偶和绳底鞋,苍蝇在玻璃窗后飞着;它们还会飞进肉铺的铁窗户,爬上沾血的空石板。商店上方收音机刺耳的声音戛然而止,跟着传出粗重的叹息声,有人准备午睡,不想被打扰。连邮局都关着。侯爵夫人本还打算买邮票,但是现在敲门也无济于事。

    她能感觉到汗水流入裙子里。她并没有走多少路,但薄底儿凉鞋里的脚已经很疼了。日头太毒辣,所有人都在享受午睡的平静与美好。她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和门窗紧闭的房屋与商店,突然渴望进入一个凉爽幽暗的地方,哪儿都行,比如一间水龙头滴着水的地下室。那种水滴到石头地板上的声音,可以舒缓她被烈日扰乱的神经。

    她沮丧到几乎要哭出来,旋即转进两家商店间的小巷,顺着台阶往下走,来到一小块空地上。这里晒不到太阳,于是她便稍作休息。她的手触到墙面,凉爽又结实。她把头靠在身边一扇关起的百叶窗上,突然,百叶窗被拉起,暗室里出现一张看向她的脸。

    “对不起……”她开口道。太荒唐了,她竟然在这里被发现,好像在侵犯、偷窥商店下藏匿的隐私与勾当。她的声音渐渐变弱,慢慢失声,有些尴尬,因为窗户里的那张脸是那么不同寻常、那么温文尔雅,简直像是画在天主教堂彩绘玻璃上的圣徒。他的脸嵌在如云的黑色鬈发下,鼻子小而挺,嘴唇如同被精雕细琢过,一双棕色眼睛无比庄严、温柔,就像羚羊一般。

    “您想做什么,侯爵夫人?”他回应着那句她没有说完的话。

    他知道我,她好奇地想着。他之前见过我,但这并不奇怪,因为他的嗓音既不粗糙,也不刺耳,不是商店地下室里的人会有的声音,而是充满教养的清澈嗓音,与他羚羊般的眼睛真是相得益彰。

    “街上太热了,”她说,“商店都关着,我觉得头晕,就顺着台阶走下来了。非常抱歉,我知道这里不对外开放。”

    那张脸从窗户边消失。他打开一扇她刚刚并没有注意到的门。等她回过神时,已经坐在里头的一把椅子上了。这里凉爽幽暗,完全就是她刚刚想象中的地方。他递来一个装了水的陶杯。

    “谢谢,”她说,“非常感谢。”她抬起头,刚好遇上他的眼神。他手里拿着水壶,眼中带着谦逊与尊重。他用温柔儒雅的声音说:“还需要点儿什么吗,侯爵夫人?”

    她摇摇头,但内心已翻涌起再熟悉不过的感觉,就是那伴随爱慕而生的隐秘喜悦感。在他打开门的一刹那,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始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她拉紧肩上的围巾,动作变得刻意。然后,她看到那双羚羊般的眼睛看向玫瑰,那朵插在她连衣裙领口的玫瑰。

    她说:“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他回答:“三天前您和孩子们一起来过我店里。您还买了一卷胶卷。”

    她困惑地看着他。她记得自己当时看到一家小店橱窗上的柯达广告,于是进去买胶卷。她还记得柜台后接待她的是一个面容丑陋的跛脚女人。那个女人走路一瘸一拐,她担心孩子们看到会笑,也怕自己会因为紧张而昧着良心跟着笑,于是便买了点儿东西让他们送到旅馆,然后就匆匆离开。

    “是我姐姐接待您的,”他解释道,“我从里屋看到您了。我很少接待客人,平时一般出去拍人物或乡村风光,到了夏天卖给观光客。”

    “这样啊,”她说,“我明白了。”

    她又拿起陶杯喝了口水,一同喝下的,还有他眼中的爱慕。

    “我有一卷胶卷要洗,”她说,“就在我包里。你可以帮我洗出来吗?”

    “当然可以,侯爵夫人,”他说,“我愿意为您效劳,无论您要我做什么都可以。自从那天您来到店里,我就……”他住了声,脸颊泛起红晕,尴尬不已地移开视线。

    侯爵夫人压抑住想要笑出声的冲动。他的爱慕太荒谬了,但是,很奇怪……他的爱慕让她觉得自己拥有一种权力。

    “自从那天我来到你店里,然后呢?”她问。

    他再次看向她。“我就别无他想了,别无他想。”他的语气是那么激烈,几乎要吓到她。

    她微笑着将水杯递回。“我是个很普通的女人,”她说,“如果你多了解我,就会对我感到失望。”多么奇怪啊,她心想,我竟然能掌控这种局面,而且一点儿也不生气,一点儿也不震惊。我现在就在这里,在一家商店的地下室里,和一位刚刚对我表达了爱慕的摄影师说话。太有趣了。但是这可怜的家伙,却是那么情真意切。

    “好了,”她说,“可以帮我洗照片了吗?”

    他似乎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她便大起胆子直视他,他才又红着脸,收回目光。

    “您可以沿着台阶原路返回,”他说,“我会为您打开店门。”现在,换她的视线逗留在他身上了————敞开的背心,没穿衬衫,露出的手臂,喉咙,满头的鬈发。她说:“何不就在这里呢?”

    “这可不行,侯爵夫人。”他对她说。

    她笑起来,转过身,踩着台阶走上炎热的街道。她站在步道上,听到门后有钥匙的声音,门开了。她故意站在外头不进去,就让他等着。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悠悠地走进店里。店里有些闷热,不通气,全然不似清爽安静的地下室。

    站在柜台后的他,令她感到失望。这会儿,他已经穿上一件廉价的灰色外套,就是店员们都会穿的那种,随处可见。他的衬衫非常死板,颜色也蓝得过头。他从柜台后伸手拿胶卷,看起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店主。

    “什么时候能洗好?”她问。

    “明天。”他边说边再度用黯然的棕色眼睛看她。她忘掉那件普通的外套和死板的蓝色衬衫,看到他外套下的背心和露出的手臂。

    “如果你是个摄影师,”她说,“不妨来旅馆为我和孩子们拍点儿照片?”

    “您想要我去拍吗?”他问。

    “为什么不想呢?”她答道。

    一抹神秘在他眼中一闪而过。他弯腰探过柜台,假装在找绳子。她暗暗发笑,因为她看到了他颤抖的手,看出了他内心的激动。出于同样的原因,她也心跳加速。

    “没问题,侯爵夫人,”他说,“我随传随到。”

    “可能早上最好,”她说,“十一点。”

    她漫不经心地离开,甚至没有说再见。

    她穿过街道,并不关心对面商店的橱窗里陈列着什么,而是透过橱窗玻璃映出的影子看着他走出店门目送她。他已经脱去外套和衬衫。午休时间尚未结束,店门将再次关起。这时她才第一次注意到,原来他和他姐姐一样,也是残疾。他的右脚裹在一只定制的高筒靴里。但是,不知为何,她并没有像之前看到他姐姐时那样感到厌恶,或是紧张得想发笑。那只高筒靴散发出一种奇怪而未知的魅力。

    侯爵夫人顺着满是尘土的路走回旅馆。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旅馆门房前来通传,说摄影师保罗先生已经在楼下大厅等待侯爵夫人的吩咐。

    侯爵夫人请门房递话,让保罗先生上楼到套房里来。不久,她就听到门上传来犹豫、怯生生的敲击声。

    “请进。”她喊出这话时,正站在阳台上,双臂环绕着两个孩子,刻意营造出美好的画面给他看。

    今天,她穿的是一条浅黄绿色的山东茧绸裙子,头发也不像昨天那般孩子气地系着丝带,而是将发丝中分,梳到耳后,露出黄金耳饰。

    他站在门口没有动。孩子们有些害羞,好奇地盯着那只高筒靴,但什么也没说,母亲已经事先提醒过她们不要谈及此事。

    “这两个是我的宝贝女儿,”侯爵夫人说,“现在你该告诉我们要站在哪里、摆什么姿势了。”

    孩子们没有像平时见到客人时那样行屈膝礼。母亲已经告诉她们没必要这么做,因为保罗先生是小镇商店里的摄影师。

    “如果可以的话,侯爵夫人,”他说,“就这样站着就好。很美丽。非常自然,无比优雅。”

    “是吗?好的,如果你喜欢的话。海伦妮,站好别动。”

    “不好意思。架相机要花点儿时间。”

    他已不再紧张,此刻正熟练地操弄着手里的机器。看着他架好三脚架,搭好绒布,调整好相机,她发现他的手灵巧娴熟。那不是一双工匠的手,不是店主的手,而是一双艺术家的手。

    她的目光落到他的靴子上。他没有他姐姐跛得那么厉害,走路不至于歪斜摇摆到让人心里直想尖叫。他拖着脚,走得很慢。侯爵夫人对他的残疾心生怜悯,想着靴子里那只畸形的脚一定让他饱受痛苦,尤其在如此灼热的天气里穿着高筒靴,一定又挤又闷。

    “准备,侯爵夫人。”他说道。她内疚地将视线从靴子上收回,摆好姿势,优雅地抱住孩子们微笑着。

    “没错,”他说,“就这样。非常好。”

    那黯然的棕色眼睛吸引住了她。他的声音低沉温柔。愉悦感再次袭来,一如昨天。他按下快门,相机发出“咔嚓”一声。

    “再一次。”他说。

    她继续摆姿势,嘴唇含着微笑。她知道刚刚他在按下快门之前突然停下,并不是出于技术上的需要,比如她或者孩子动了之类的,而是因为他喜欢这么注视着她。

    “去那边吧。”她说道,停下动作,也解除了咒语,哼着歌往阳台走去。

    一个半小时后,孩子们累了,待不住了。

    侯爵夫人向他道歉。“天气太热,”她说,“请原谅她们。西莉斯特,海伦妮,拿上玩具到阳台那边的角落玩吧。”

    她们嬉闹着跑进自己的房间。侯爵夫人背对着摄影师。他正往相机里放一块新的感光板。

    “你知道的,小孩子就是这样,”她说,“几分钟的新鲜劲儿一过,就开始感到厌烦,想要别的东西了。你非常有耐心,保罗先生。”

    她从阳台摘下一朵玫瑰,捧在掌心,微噘嘴唇轻碰着。

    “我想拜托您,”他急切地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斗胆请问……”

    “什么?”她说。

    “请问能否让我为您单独拍一两张照片?”

    她笑了,把玫瑰从阳台丢进楼下的露台。

    “当然可以,”她说,“悉听尊便,反正我也无事可做。”

    她坐在贵妃椅边缘,靠着一个垫子,将头倚在手臂上。

    “像这样?”她说。

    他消失在绒布后,过了一会儿,他调好相机,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他说,“手可以抬高一点儿,这样……头可以稍稍往边上靠一些。”

    他扶起她的手,按照他的想法摆着,然后带着犹豫,温柔地托起她的下巴。她闭上眼睛。他没有抽回手,大拇指微不可察地拂过她长长的颈部线条,其他手指也跟着大拇指一同滑过,仿佛羽毛般轻盈,犹如鸟的翅膀掠过她的肌肤。

    “就这样,”他说,“完美。”

    她睁开眼睛。他又跛着走回相机边上。

    侯爵夫人不像孩子们那样一会儿就累了。她允许保罗先生为她拍了一张又一张照片。孩子们遵从母亲先前的嘱咐,回到阳台远端的一角玩耍,她们说话的声音成了拍摄的背景音。侯爵夫人和摄影师不时为孩子们说的话相视一笑,他们之间生出一种大人间的亲昵,气氛也不像之前那样紧张。

    他变得更加大胆、自信。他对她的姿势提出建议,她一一默许。有一两次她摆的造型很糟,他还会直接指出来。

    “不是的,侯爵夫人。不是那样,要这样。”

    然后他便会走到椅子边,跪在她身旁,有时移动一下她的脚,有时转动一下她的肩,每一次的触碰都越来越明确、越来越强烈。但是,每当她逼着他与自己对视时,他就会转开,态度变得谦逊,仿佛羞于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温柔的眼睛映射出他的本性,这种本性让他想要抽回伸出的手。她感受到他内心的挣扎,心生愉悦。

    最后,当他第二次摆好她的裙子时,她发现他脸色发白,额头上已经渗出汗水。

    “天太热了,”她说,“或许我们今天已经拍得够多了。”

    “若您不介意的话,侯爵夫人,”他回答,“今天确实非常热,我想我们最好就此停下。”

    她从椅子上站起,神情自若。她不累,也不觉得麻烦。相反,她神清气爽,浑身充满新的能量。她想等他走后,就去海里游泳。但摄影师却并非如此。她看到他用手帕擦脸,在收拾相机和三脚架时,他看起来筋疲力尽,拖着高筒靴的步子显得更加沉重。

    她假装在看昨天请他冲洗出来的那些照片。

    “拍得太差了,”她小声说,“我觉得我不太会用相机。应该请你给我上几节课的。”

    “您只需要稍加练习就好,侯爵夫人,”他说,“我一开始用的相机和您这台很像。即使是现在,我出去拍外景时,还是会带上小相机。在海上的悬崖边,用小相机拍出来的照片和大相机一样好。”

    她放下手中的照片。他拿着工具盒,已经准备要离开。

    “这个季节你肯定非常忙,”她说,“怎么还有时间拍外景?”

    “我会挤时间去,侯爵夫人,”他说,“比起拍人像,我更喜欢拍外景。我偶尔才会从拍人像中找到真正的满足感,比如,今天。”

    她看着他,再一次从他眼中看到爱意和谦逊。她就这么一直看着他,直到他局促地低下眼睛。

    “海岸沿途的风景非常美丽,”他说,“您散步的时候肯定已经注意到了。我常常在下午带着小相机去悬崖边拍摄,就在海滩右侧那块很显眼的巨石上头。”

    他从阳台向外指,她顺着他手的方向望去。热浪中,绿色的海岬若隐若现。

    “昨天您来的时候,我只是凑巧在家,”他说,“我当时在地下室冲洗照片,因为我答应了今天要离开的游客把照片洗好给他们。否则,那个时间我一般都在悬崖边。”

    “肯定很热。”她说。

    “或许吧,”他回答,“但是海上会有微风。而且最棒的是一点到四点人非常少。大家都在睡午觉。我可以独享美景。”

    “是的,”侯爵夫人说,“我懂。”

    他们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两人似乎心照不宣。侯爵夫人把玩着手里的雪纺手帕,把它松松地绕在手腕上,动作慵懒随性。

    “我哪天也一定要试试,”她说,“走在白天的热浪里。”

    克莱小姐走进阳台,叫孩子们准备洗洗去吃午餐。摄影师带着歉意,恭敬地站在一旁。侯爵夫人看了眼手表,才发现已是正午时分。楼下露台的餐桌边已经坐满人,如同往常一样,闲聊喧哗,觥筹交错,杯盘碰撞,而她竟浑然未觉。

    她回过头告诉摄影师他可以离开了。她故意用冷漠自持的语气告诉他拍摄已经结束,克莱小姐来接孩子们了。

    “谢谢你,”她说,“我过几天会去店里看看拍出来的照片。祝你今天过得愉快。”

    他就像刚刚完成差事的杂役,鞠了一躬,离开了。

    “希望他拍出了好照片,”克莱小姐说,“侯爵先生到时候看到一定会非常开心。”

    侯爵夫人并未应声。她摘下黄金耳饰。不知为何,这个耳饰和她现在的心情已不相称。她打算不戴任何首饰下楼用餐。她觉得今天她自身散发的美已经足够。

    接下来三天,侯爵夫人都没有去镇上。第一天,她上午去游泳,下午看人打网球。第二天,她和孩子们一起度过。她给克莱小姐放了一天假,让她可以坐着游览车,沿海岸参观内陆古城。第三天,她遣克莱小姐领着孩子们一起去镇上取照片。她们带回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侯爵夫人仔细看着盒子里的照片,确实拍得非常好。那几张单人照称得上是她拍过的照片中最好看的了。

    克莱小姐兴高采烈地恳请她加洗几张寄回英国。“谁能相信呢,”她惊呼,“一个在这种地方的小摄影师竟然可以拍出如此出色的照片?在巴黎找那些专业摄影师拍可要天价呢。”

    “确实拍得不错,”侯爵夫人打着哈欠说,“真是麻烦他了。他把我拍得比孩子们都要好。”她把盒子盖上,放进抽屉中。“保罗先生自己满意吗?”她问。

    “他没说,”克莱小姐回道,“他似乎有点儿失望您没有亲自去拿。他说昨天就已经洗好了。他问起您是否安康,孩子们告诉他妈妈去游泳了。她们对他很友好。”

    “镇上太热,灰尘太多。”侯爵夫人说。

    第二天下午,克莱小姐和孩子们都在休息,整个旅馆在烈日的照射下似乎也睡着了。侯爵夫人换上一身非常简洁朴素的无袖短款连衣裙,为了不吵醒孩子们,悄悄地下了楼。小小的相机在她胳膊上晃动着。她穿过旅馆来到海滩,走上通往上方绿草地的窄道。烈日毫不留情,但她并不在意。在这里,郁郁葱葱的草地上没有尘土,悬崖边上繁茂的蕨菜正轻抚她露出的腿。

    蕨菜让出的小道蜿蜒曲折,有几处离悬崖边仅有咫尺,若不小心踩空就会有危险,但侯爵夫人丝毫没有感到害怕或疲倦。她慢慢地走着,慵懒地挪动着她特有的步伐,一心只想走到那个可以鸟瞰巨石的地方。她独自站在海岬上,周围空无一人。在她身后很远的地方,旅馆的白墙和海滩上一排排淋浴房,看起来就像孩子们玩的积木。海面风平浪静,即便海水涌向海湾上的岩石,也泛不起一丝涟漪。

    突然,侯爵夫人看到面前的蕨菜丛中闪着光。是照相机的镜头。她没有理会,转过身,假装在检查自己的相机,接着举起相机,摆出在拍风景的模样。她拍了一张,又拍了一张,然后就听到蕨菜丛里传来沙沙声,有人正向她走来。

    她转身,一脸惊讶。“呀,下午好,保罗先生。”她说。

    他没穿那件廉价死板的外套和鲜蓝色的衬衫,此时的他并非在工作。现在是午休时间,他不再属于原来的世界。他只穿着背心和深蓝色的裤子,那天上午来旅馆时戴的那顶让她惊愕的灰色软呢帽,这会儿也不见了,浓密的黑发框住他温柔的面庞。见到她时,他眼中溢出的喜悦让她不得不背过身去藏起笑容。

    “你看,”她轻轻地说,“我听了你的话,到这儿来看看。但我敢肯定我拿相机的动作不对。告诉我要怎么做。”

    他站在她身后,拿着她的相机,把她的手稳定移动到正确的位置上去。

    “果然应该是这样。”她说着从他身边移开。她微微发笑,因为当他站在她身后指导她怎么拿相机时,她听到了他的心跳声。这声音让她兴奋不已,但她并不想让他看穿。

    “你带自己的相机了吗?”她说。

    “带了,侯爵夫人,”他答道,“和外套一起放在那边的蕨菜丛里。那是我最喜欢的位置,靠近悬崖边。春天我会来这里观鸟,给它们拍照。”

    “让我看看。”她说。

    他在前面引路,一路低声说着“抱歉”。沿着这条他自己开出的小径,他们来到一小片像鸟巢一样的空地上。它隐在及腰高的蕨菜丛中,只有一面敞开着,面向悬崖与大海。

    “这里太美了。”她说着穿过蕨菜丛,走进这块隐匿之所。她微笑地看着四周,然后优雅又自然地坐了下来,就像在野餐的孩子一样。她拿起放在相机旁外套上的书。

    “你经常看书吗?”她说。

    “是的,侯爵夫人,”他回答,“我非常喜欢看书。”她瞥了一眼封面上的书名,是那种她和朋友在中学时代会藏在包里的廉价爱情小说,她已经多年不读这类书了。她再次偷偷藏起笑容,把书放回外套上。

    “这本书好看吗?”她问他。

    他郑重地低头看着她,眼睛就像羚羊一样。

    “这本书很温柔,侯爵夫人。”他说。

    温柔……多么奇怪的表达。她开始和他聊起他在这儿拍的照片,告诉他为什么她更喜欢其中某几张。整个过程中,她的内心都在欢呼雀跃,庆贺自己竟然能掌控这一切。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说什么,何时该微笑,何时该严肃。很奇怪,这让她想起童年时光,那时她和朋友们会戴着妈妈的帽子,说:“我们来假装当淑女吧。”她现在就在假装,不过不是像那时一样假装当淑女,而是什么呢?她不确定。但绝不是现在的自己,不是那个已经做了太久真正淑女的自己。一直以来,她终日都在庄园的厅堂中小口啜着茶,身边围绕着的尽是些古董和仿佛已然作古的人。

    摄影师没怎么说话。他倾听着侯爵夫人的话语,或是赞同地点头,或是缄默不语。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不可思议地颤抖起来。他只是一个可以被她忽视的观众、一个可以任意摆布的木偶,而她正听着一个突然做回自己的既聪慧又有魅力的女人在诉说。

    终于,这只有一人开口的交谈停下了,于是他羞涩地问她:“我可以斗胆请求您一件事吗?”

    “当然。”她说。

    “我可以为您在这里拍张照吗?”

    只是这个请求?他是多么胆小、多么拘束啊!她笑了起来。

    “想拍多少就拍多少吧,”她说,“我坐在这里很惬意,甚至可能会睡着。”

    “睡美人。”他脱口而出,接着又似乎为自己的这份亲热感到羞愧,再次小声说着抱歉,伸手去拿放在她身后的相机。

    这次他没有让她摆姿势或换位置。他就拍她坐在那里慵懒地轻咬草秆的样子。他自己移动着位置,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在那儿,好拍到各个角度的她,她的正面、她的侧颜,还有她微微侧脸的样子。

    她开始犯困。太阳直射着她没戴帽子的头。花哨的蜻蜓,绿的、金的,在她眼前飞舞逗留。她打着哈欠,靠着蕨菜躺下。

    “您介不介意用我的外套当枕头,侯爵夫人?”他问。

    不等她回答,他已拿起外套,小心地叠好、卷起,靠着蕨菜放下。她把头枕上去,那件她之前鄙夷的灰色外套为她的脑袋提供了一方柔软,令她感到自在又舒适。

    他跪在她身边,专心摆弄相机,调整胶卷。她打着哈欠,半眯着眼看他。她注意到他跪下时,会将身体重量都倾向一侧膝盖,高筒靴里那只畸形的脚则摆向另一边。她漫不经心地想着他是否会感到疼痛。高筒靴被擦得很亮,比他左脚上的皮鞋要亮许多。她眼前突然浮现出他每天早上穿衣服时,费劲地擦拭靴子,为它抛光的模样,或许他还专门用了软革布料来清理。

    一只蜻蜓在她手上驻足。它蜷缩着,等待着,阳光照亮了它的双翅。它在等待什么?她往手上吹了口气,蜻蜓便飞走了。不久它又飞回来,执着地徘徊着。

    保罗先生已经放下相机,但仍跪在她身边。她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心想:“如果我动了,他就会起身,那么一切就都结束了。”

    她便继续盯着闪烁着光芒的蜻蜓,但心里知道再过一小会儿,她就得看向别处,否则要么是蜻蜓飞走,要么是现在的沉默会紧绷到让她只能用笑声来打破,从而毁了一切。她只好不情愿地转向摄影师,目光迎上那双正在注视她的大眼睛,谦卑且充满爱意,他已像奴隶一般,深深臣服于她。

    “你为什么不吻我?”她说出这番话时,自己也吓了一大跳,顿时手足无措。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继续注视着她。她闭上眼睛,蜻蜓从她手上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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