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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了,先生。但重点是有人这么干了。他带我过去,指给我看,就在车库后头,那些木头就倒在那里。我想最好还是先来告诉您,不然如果我先去厨房那边说,您也知道,肯定会闹出不愉快。”

    他感觉到园丁正看着他。当然,他没法否认,反正一开始就是威利斯的错。

    “没必要去厨房里说什么,威利斯,”他说,“是我扔的。你自作主张把那些木头放进我家里,结果火生不起来,整个屋子都是烟,好好一个晚上都被毁了。我一气之下才把它们倒到篱笆那头去。如果因此让杰克逊的马驹受伤,你可以替我道歉,告诉他我会赔偿。我只请你以后别再把那样的木头拿进来。”

    “先生,我知道这些木头不是那么好,但是我没想到您竟然把它们都丢出去了。”

    “是,我丢出去了。就此打住。”

    “好的,先生。”他做出要离开的样子,但走出餐厅前,又停下来,说,“我同样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木头烧不起来。我带了一点儿回家给我老婆,它在我家厨房里烧得又旺又亮。”

    “在这里就是烧不起来。”

    “那棵老树断掉的位置已经长出新树枝,先生。早上您看到它了吗?”

    “没有。”

    “是因为昨天的阳光,先生,还有夜晚也很暖和的缘故。老树开花了,现在看起来非常漂亮。您应该出去亲眼看看。”

    威利斯离开了。他接着吃早餐。

    现在,他已经站在外面的露台上。一开始他并没有走上草坪,而是假装在这种好天气里要做点儿别的事,要把一张很重的花园椅搬出来。然后,他拿来剪刀,开始修剪窗户下的几株玫瑰。但最后,他还是被吸引到树下。

    眼前此景,正如威利斯所说。他不知道是因为阳光、温度,还是夜晚的平静,那些褐色的小花苞已然完全舒展,盛开成花,仿佛一大片由雪白润泽的花朵织成的云,舒展在他头顶。树的顶部最是花团锦簇,它们层层叠叠,如同打湿的棉絮。从最顶上的树枝,到最接近地面的枝丫,花儿都是清一色的苍白。

    它完全不像是一棵树,倒更像是露营者留下的帐篷,此刻正在雨中微微摆动;也像是一块巨大的抹布,表面斑驳,被阳光晒得褪了色。满枝的花团对于这纤长瘦弱的树干来说是一个太过沉重的担子,花团上附着的水汽又使得这担子更加沉重。老树似乎不堪重负,还没有淋雨,下部最靠近地面的花儿就已呈褐色。

    好的,眼前此景证明威利斯所言不虚。这棵树的确开花了,但它并没有绽放出生命与美好,而是不知为何,仿佛天性使然,它走上歧路,成了一个怪胎,一个对自己的纹理和形状一无所知、只知一味取悦他人的怪胎。它似乎面带一种心虚又得意的笑:“看,我是为了你才开的花儿。”

    突然他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是威利斯。

    “很好看,先生,对不对?”

    “不好意思,我欣赏不来。花开得太密。”

    园丁看着他,一言不发。他突然想到威利斯肯定会觉得他是一个顽固不化的怪人,然后去厨房和女佣说三道四。

    于是,他逼自己对威利斯笑了笑。

    “看,”他说,“我不是要扫你兴。但我对那种花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我喜欢小树上那些色彩斑斓的轻盈小花。不过你可以把老树上的花带回家给你妻子。想剪多少就剪多少吧,我完全不在意。我希望你带走。”

    他慷慨地大手一挥,想让威利斯现在就去拿架梯子来剪花。

    威利斯摇了摇头,看起来非常震惊。

    “不,谢谢您,先生。我不敢如此奢望。这么做会毁了这棵树。我想要等着它结果。这才是我所期望的。”

    多说无益。

    “好吧,威利斯。那就算了。”

    他回到露台。但是,当在阳光中坐下,往草坡上看时,他发现自己完全看不见那棵在台阶上羞怯娴静地站着的小树,看不见它那望向天空的柔软花朵。它还很矮,完全被那棵怪胎给挡住,隐没在耷拉的花瓣所织成的云中。那些花瓣多半已经枯萎,白得暗淡,有的掉落在草丛上。无论他如何调整椅子在露台中的方向,都无法避开它。它就那样站着,为不能赢得他的欢心而嗔怪、焦虑、渴望。

    这个夏天,他给自己放了多年来最长的一个假。之前他总是和玛奇一起度假一个月,这次他先去诺福克和老母亲一起待了十天,之后,便去瑞士和意大利度过八月剩下的时光以及整个九月。

    他自己开车,随性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并不喜欢观光、徒步,或是爬山。他最喜欢的是在微凉的夜晚造访一座小镇,选择一家虽小却很温馨的旅馆,然后就在那里待着。如果他喜欢的话,可以在那儿住上两三天,什么也不做,只是四处溜达,就这么悠闲度日。

    他喜欢在小酒馆或餐厅里点杯酒,看着人群,晒一上午的太阳。如今似乎有很多充满朝气的年轻人在旅游。他喜欢听周围聊天的声音,只要他不用参与其中就好。时不时路上会有人冲他微笑,旅馆里偶尔也有其他客人和他打招呼,但是他无须和他们深入认识。他可以不问世事,沉浸在自己的闲适中,做个异乡客。

    过去和玛奇一起时,无论去哪里度假,她总要和别人热络起来,比如那些她觉得看起来很“友善”的夫妇,或是她眼中的“同道中人”,这让他很受不了。一开始只是和他们一起喝咖啡、聊聊天,然后便一起规划行程,四个人一块儿自驾游。假期就这么毁了。这一切都让他难以忍受。

    现在,谢天谢地,他不用再这么做,可以随心所欲地按照自己的节奏来,不用在舒服地享用红酒时,听到玛奇在一旁说:“好了,我们要不要动身了?”也不会被玛奇规划着去参观某间他压根儿不感兴趣的老教堂。

    度假期间,他胖了一点儿,但他毫不介意。再也没有人会在他饱餐一顿后建议他好好散个步消化消化,那只会毁了咖啡和甜点带来的美妙倦意;再也没有人会对他一时兴起穿上的浮夸的衬衫和领带大惊小怪。

    他没戴帽子,抽着雪茄,闲步在小镇村落中,周围时不时有快乐的年轻人向他投来笑容。他觉得自己像条狗一样无忧无虑。这才是生活啊。没有烦恼,没有担忧,没有什么“我们十五号一定要到家,因为我要参加医院委员会会议”,没有什么“我们外出不能超过两周,家里可能会有事”。取而代之的是集市里的灯光闪烁、乐声叮咚、男孩女孩们的笑闹,装点着这座他甚至连名字都懒得知道的小镇。喝完一瓶当地葡萄酒后,他向一个头上包着亮色帕子的年轻姑娘行了个礼,两人便一起热火朝天地在棚子下跳起舞。他不在乎他俩的舞步是否和谐,多年没有跳舞的他只想享受当下。音乐停下,他松开手,她咯咯地笑着跑向她年轻的朋友们,一定是在笑话他。那又何妨?反正他已经玩得很尽兴了。

    九月末,天气转凉,他离开了意大利。回到家已是十月的第一周。无所谓,只要给女佣发个电报,告诉她自己大概哪天会到就行了。和玛奇在一起时,哪怕只出门几天,回家都意味着烦琐:要写待采购的日用品、牛奶、面包的清单,给卧室通风,生火,提醒送报员明早要送报纸来。一大堆杂事。

    在十月里一个柔和的夜晚,他的车子开到了家门前的小路上。烟囱里飘着烟,前门开着,可爱的家在等待着他的归来。他不用急着冲到后门去检查管道有没有坏损、水和食物够不够,女佣没有蠢到会拿这些事情来烦他。“晚上好,先生。希望您假期过得愉快。还是老时间用晚餐吗?”接下来就是一片安静。他可以喝酒、抽烟、放松,不用着急打开眼前那一小堆信件,也没有电话声,不用听着电话这头的女人说个没完没了:“怎么样?真的吗?亲爱的……那你怎么说?……她真的那样吗?……我周三可能不行……”

    他满足地舒展着因为开车而僵硬的身体,闲适地看着这令人愉悦的整洁的客厅。从多佛一路开回来,他已经饿了。眼前肉排的分量和他在国外吃的比起来少得多,但回归简单饮食对他来说也无妨。吃完肉排,他又吃了一份沙丁鱼吐司,然后四下看看有什么甜点。

    餐具柜上摆着一盘苹果。他端过来,放在面前的餐桌上。这难看的东西,又小又干瘪,呈暗褐色。他咬了一小口,但一尝到味道就马上吐了出来。这苹果已经烂了。他又试了另一个,也是烂的。他仔细看了看这些苹果。苹果皮又硬又糙,让人看了会以为里头的果肉是酸的。但恰恰相反,果肉软烂,果核还是黄色的,令人无法下咽。有一小块卡在他牙齿中间,他抠出来,黏糊糊的,叫人恶心……

    他摇了铃,女佣便从厨房过来。

    “还有其他甜点吗?”他说。

    “先生,恐怕没有。我记得您以前非常喜欢吃苹果呀。威利斯从花园摘了点儿进来。他说特别好吃,熟得刚刚好。”

    “他可大错特错了,这根本无法下咽。”

    “非常抱歉,先生。早知道我就不放在这里了。外面还有好多。威利斯拿了一整篮来。”

    “都是同一种吗?”

    “是的,先生。都是褐色的小苹果。只有这一种。”

    “那算了。明天早上我自己看看。”

    他离开餐桌,走进客厅,喝了一杯波尔图葡萄酒,想冲散苹果的味道,他甚至还吃了块饼干,但都无济于事。那黏黏的腐烂味道附着在他的舌头和上颌上,他最后只好起身去刷牙。让他恼火的是,他本可以在吃完那顿滋味平平的晚餐后吃上一个干净美味的苹果:果皮光滑洁净,果肉不会过甜,带有一丝酸味。他吃过这种类型的苹果,口感绝佳。当然,这种苹果是要在适当的时候采摘的。

    那晚,他梦见自己回到意大利,在那鹅卵石广场的棚子下跳舞。醒来时,他还能听到叮叮咚咚的乐声,但他想不起女孩的那张脸,也想不起她绊到他的脚时的感觉。早上,他清醒地躺在床上,喝着上午茶,试图寻回记忆,但只是徒然。

    他起身走向窗边,瞥了一眼天气。天气挺好的,空气中带着一丝寒气。

    忽然,他看到了那棵树。它意想不到地闯入他的视线,令他震惊。这下,他立刻知道昨晚的苹果是从哪儿来的了。树上结满果子,树枝都被压弯了。每根枝上都有褐色的小苹果,一簇簇地挤在一起。顺着树顶的方向,果子逐渐变小,因此那些长在高枝上的果子尚未长大,看起来像坚果似的。苹果重重地压在树上,似乎压驼了树的背,下部的树枝几乎已经垂到地上。草地上和树根处有更多的果子,它们要么是被风吹落的,要么是被后结出的果子挤落的。掉落一地的苹果被黄蜂叮过后,已经开裂腐烂。他这一生从未见过一棵树上能结出如此密集的果实。这树竟没被这么重的果实压倒,真是奇迹。

    他还未吃早餐,就被强烈的好奇心带进花园。他站在树边,注视着。没错,这就是昨晚吃的苹果。果实比橘子大不了多少,许多甚至更小。它们长得太过密集,即便你只想摘下一颗,边上的十几颗也必然会被一同摘下。

    这棵树实在有碍观瞻,令人厌恶,但也让人心生同情。它在过去几个月里承受了苦难。是的,除了苦难,没有更合适的词了。它被果实所折磨,在这重负之下呻吟,但可怕的是,这些令它痛苦的果实已经烂得彻头彻尾,让人无法下咽。他踩着那些被风刮落、散落一地的果子,简直避无可避。它们被踩得稀烂,粘在了他的鞋后跟上,他只好用草把鞋擦干净。

    如果这棵树在结果前就枯死了该有多好。它对他或任何人来说有什么用处呢?这些烂果子只会掉得到处都是,把地面弄得脏兮兮的,而且它自己也被果子压驼了背,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不过现在,他几乎可以幸灾乐祸地宣布自己的判断获胜了。

    春天时,尽管不情愿,他的注意力也曾被这一树色彩暗淡、阴沉潮湿的花苞所吸引,现在也是如此。满树的果实让人无法不注意到它。房子正面每一扇窗户都向着它打开。他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果不进行采摘,整个十月、十一月,这些果子依然会逗留在枝头。但没有人会采摘这些果子,因为即便摘了也没有人吃。他可以预见自己整个秋天都会为这棵树所扰。每次走上露台,那棵树都会在眼前,垂头丧气,令人厌烦。

    他对这棵树的厌恶已经太甚。它不断在提醒他一个事实,至于是什么,他并不知道……它不断提醒着他一直以来最厌恶的一切东西,可他却说不出是什么。他当即决定让威利斯把果子都摘了带走,卖掉或用其他方式处理掉都无所谓,只要不让他再吃这种苹果,不让他在整个秋日一天天地看着这垂头丧气的树就好。

    他转身背对它,看到其他树并不像它一样,才松了一口气。其他树上的果子数量适宜,没有过火。老树右边的小树正勇敢地展示着自己的美丽。小树结了一些玫瑰花般的果子,个头中等,颜色不深,在太阳的照射下,已经成熟的果子显得红扑扑的。他现在就可以摘下一颗,拿进屋里,和早餐一起吃下。他伸出手轻轻一触,果子就落进他的手中。这可人的果子散发着香甜微酸的气息,还有露珠停在上头,让他食欲大开。他没有回头看那棵老树,径直走进屋里。饥肠辘辘的他要开始享用早餐了。

    园丁花了将近一周的时间才把老树上的果子都摘下,而且显然,他非常不情愿。

    “这些果子任你处置,”男主人说,“你可以卖掉,卖的钱你自己留着。你也可以把它们拿回去喂猪。总之,我不想再看到它们,到这里就结束吧。找一架长梯子,马上开始摘。”

    在他看来,威利斯一直在固执地拖延时间。他从窗户里可以看到威利斯拖拖拉拉的,先是慢吞吞地支好梯子,然后费劲地爬上去,再爬下来重新把梯子稳定好。这套动作之后,他开始表演摘果子,再一个个丢进篮子里。接下来几天他都是如此。每天,威利斯和梯子都会在草坡上出现,树枝咯吱作响、不断哀号,草地上是篮子、桶、盆等任何可以装苹果的容器。

    最后,终于大功告成。梯子、篮子、桶都移走了,树也变得光秃秃的。那天晚上,他满意地望向窗外。再也没有碍眼的烂果子了。一个苹果也没剩下。

    但是这棵树并没有因为卸下担子而显得轻松,反而显得更为沮丧。树枝依旧低垂,枯萎的叶子在寒冷的秋夜里弯折起来,颤抖着。“这就是你给我的回报吗?”它似乎在说话,“我为你做的这一切就换来这样的回报吗?”

    日光逝去,树影给这湿冷的夜晚蒙上一层阴影。冬天很快就要来了。一起来的,还有日照变短的沉闷日子。

    他从未关心过秋去冬来。过去,他每天去伦敦上班,这个时节只是意味着他要在寒冷的早上去搭火车,不到下午三点,同事就会开灯。这个时节常常起雾,昏暗阴郁。然后,他又要乘着火车咔嚓咔嚓地慢慢驶回家。客车厢里都是和他一样要养家的男人,他们五人一排并肩坐着,有的还感冒了。接下来便是漫长的夜晚。玛奇会在客厅炉火前和他相对而坐,他听着,或者说是假装听着她细数今天哪里又出了问题。

    如果今天家事没有出现什么问题,她就会开始挑剔时事。“我看到车票价格又上涨了。你的季票价格呢?”或者“今天六点钟的新闻讲了好多南非那里肮脏的勾当”,再或者就是她反复说的“隔离医院那边又多了好几例小儿麻痹症。我真不明白医学界到底在搞什么”。

    现在,他至少不用再充当听众,但是那漫长夜晚的记忆仍然挥之不去。当屋里灯光亮起,窗帘拉上时,他就会想起棒针的咔嗒声、漫无目的的聊天声,还有那“哈呜”的哈欠声。他最近开始光顾主路上的绿人酒吧,那是一家离家四分之一英里的老酒吧。有时是晚餐前去,有时是晚餐后去。在那里,没有人会来打扰他。和亲切的店主希尔夫人打过招呼后,他会择一个角落就座,接着就边抽烟边喝掺了苏打水的威士忌,看着当地居民们大步走进来。他们有的会点上一品脱[1]啤酒,有的玩起掷飞镖的游戏,还有的在一旁闲聊。

    某种程度上,这像是夏日假期的延续。虽然只是略有相似,但足以让他想起假期里小酒馆和餐厅那无忧无虑的气氛。这家酒吧灯火通明,烟雾缭绕,透着一种温暖,店里满是劳作后的人,他们不会打扰他,这使得他感觉非常愉快舒适。来这里坐坐会让冬夜变短,使其不至于那么难以忍受。

    十二月中旬的一场感冒让他小别酒吧一周多。他不得不待在家中休养。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无比想念绿人酒吧,同时无比憎恶一个人坐在家里的客厅或书房里,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看书或听听广播。这场感冒和由此引发的无聊让他忧郁暴躁,因病无法活动使得他的肝功能下降。他需要锻炼。在又一个阴寒日子结束时,他决定,明天无论如何都要出门。中午过后,天色沉沉,预示着一场雪的到来,但他心意已决,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在这个家里待上一整天。

    令他的暴躁达到顶点而终于爆发的是晚餐后的果酱挞。他的重感冒已经快好了,但味觉还未完全恢复,胃口也不好,他想要一种特别的滋味来填补口中的空虚感。或许可以吃点儿禽鸟,比如半只烤得恰到好处的鹧鸪,再来份芝士舒芙蕾。但家里的女佣想象力贫乏,他想吃到这些比登天还难。今晚她做的是所有鱼中最干巴、味道最寡淡的鲽鱼。他剩了很多。她收走碗碟后,拿出了一份果酱挞。由于他几乎没吃饱,所以马上吃了一大口。

    这一口就让他无法下咽。他像被噎住似的咳喘起来,把吃进去的东西喷在盘子里,起身摇铃。

    女佣没想到会被叫进来,一脸疑惑。

    “这是什么鬼东西?”

    “果酱挞,先生。”

    “什么果酱?”

    “苹果酱,先生。我自己做的。”

    他把餐巾扔在桌上。

    “我就知道。你用了我几个月前和你抱怨过的苹果。我和威利斯还有你明确说过,那些苹果不要再出现在我家里。”

    女佣绷长了脸。

    “先生,您说过不要拿那些苹果做菜或者做甜点,可您没说不能做成果酱啊。我以为做成果酱会好吃的。我自己做了一些尝尝,味道完全没问题啊,所以我用威利斯给我的苹果做了几罐。我和夫人之前一直会在这里做果酱的。”

    “好,让你这么辛苦,我很抱歉,但是我吃不下去。秋天那会儿我吃那些苹果就已经很反胃了,现在无论是做成果酱还是什么,都只会让我再反胃。把这个果酱挞拿走,别让我再看到它。我要去客厅喝咖啡了。”

    他颤抖着走出餐厅。这样的小事竟让他气得发抖,真是不可思议。天哪!这些人真的太愚蠢了。她和威利斯明明知道他不喜欢那些苹果,憎恶它们的味道和气味,但这些吝啬鬼竟然为了省钱,给他吃自家做的果酱,用的还是他最厌恶的那些苹果。

    他灌下一杯烈性威士忌,点了支烟。

    过了一会儿,她端着咖啡进来。放下咖啡后,她没有马上出去。

    “我可以和您说几句话吗,先生?”

    “说什么?”

    “我觉得我最好还是辞职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一天、这个夜晚真是令人疲倦。

    “为什么?因为我不吃苹果挞吗?”

    “先生,不只如此。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一切都变了。好几次我都想这么说。”

    “我没给你添多少麻烦吧?”

    “没有,先生。只是夫人还在世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劳动有人认可,但是现在似乎不再如此。虽然我努力做到最好,但是从未得到过一句肯定,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到底怎么样。我想如果我去有女主人的家里工作会更开心,因为那里才会有人注意到我的付出。”

    “当然,你自己的感受自己最为清楚。我很遗憾你最近觉得不开心。”

    “先生,今年夏天您离开得太久了。夫人还在世的时候,你们从来没有离开家超过两周。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我感到茫然,威利斯也是。”

    “威利斯也感到厌烦吗?”

    “这当然不该由我来说。我知道他对苹果的事情不满,但也是过去的事了。可能他会自己来找您谈。”

    “可能吧。我不知道自己给你们俩带来这么多烦恼。好的,可以了。晚安。”

    她离开了房间。他闷闷不乐地四处张望。如果他们是这么觉得的,那干脆趁机摆脱他们也好。一切都不同了,一切都变了。简直胡说八道。威利斯居然还敢对苹果的事情不满,简直厚颜无耻。难道他没有权利处置自己的树吗?去他的感冒和坏天气,他再也受不了坐在炉火前想威利斯和厨娘的事了。他要去绿人酒吧,把这一切都忘掉。

    他穿上外套,戴上围巾和旧帽子,轻快地出门了。二十分钟后,他坐进绿人酒吧的老位置,希尔夫人给他倒了杯威士忌,高兴地欢迎他回来。有一两个常客向他微笑,关心他的身体状况。

    “感冒了,先生?现在到处都有人感冒。”

    “是的。”

    “是啊,已经到这个时节了,对吧?”

    “也难怪这么多人感冒了。胸口发闷的话,可就难受了。”

    “头脑发胀的时候更难受啊!”

    “是啊。可不是嘛。”

    都是些可爱友好的人。不会喋喋不休,不会烦扰别人。

    “请再给我一杯威士忌。”

    “好的,先生。喝点威士忌好,祛除风寒。”

    希尔夫人在吧台后咧着嘴笑。她给人一种心胸开阔的舒适感。烟雾缭绕中,他听到闲谈声、笑声、飞镖碰撞声,以及击中靶心时人们的欢呼声。

    “……如果雪一直下的话,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希尔夫人说,“煤炭迟迟不送来。如果有木头就好了,这样还能挨过一阵子。但你知道他们要价多少吗?一堆要两磅。真的是……”

    他往前靠了靠,开口说话,声音听着像飘在很远的地方,连他自己都有点儿听不清。

    “我给您一些木头。”他说。

    希尔夫人转过身。她刚刚不是在和他说话。

    “您说什么?”她说。

    “我说,我给您些木头,”他重复道,“我家里有棵老树,好几个月前我就想砍掉了。明天就砍了给您。”

    他笑着点头。

    “噢,先生,不用。我不想给您添麻烦。煤炭会送来的,不用担心。”

    “一点儿也不麻烦。我非常乐意为您做这件事。您知道的,锻炼一下对我的身体也有好处,我都胖了。您就放心吧。”

    他坐回位置上,非常小心地去拿大衣。

    “是苹果木,”他说,“您介意吗?”

    “怎么会,”她回答,“什么木头都行。但是您自己不要吗,先生?”

    他神秘地点了点头。成交了。这是个秘密。

    “明天晚上我用拖车拉过来。”他说。

    “先生,小心一点儿,”她说,“小心台阶……”

    他在寒夜中面带笑意走回了家。他不记得自己是否脱了衣服或者躺上了床,但第二天早上一醒,他就想到了有关砍树的承诺。

    想到今天不是威利斯来工作的日子,他便感到开心,这样就没人会妨碍他。昨晚下过雪,但天空依然灰蒙蒙的,预示着雪还会再下。不过现在他顾不上这些,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

    早餐后,他穿过厨房后的菜园,来到工具房。他取下锯子、楔子和斧头,这些可能都能用得上。他用大拇指拂过刀刃。嗯,挺锋利的。扛着工具走向前门那儿的花园时,他大笑起来,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像旧时要去塔楼行刑的刽子手。

    他把工具放在苹果树下。砍掉它是让它解脱,因为他这辈子就没见过如此悲惨、愁眉苦脸的苹果树。这棵树肯定已经没有丝毫生命力了。树上一片叶子也不剩。它扭曲、丑陋、佝偻,破坏了草坪的景致。一旦砍掉它,整个花园就会焕然一新。

    一片雪花落在他手上,接着,又一片。他望向露台下方餐厅的窗户,看到女佣正把他的午餐放在桌上。他走下台阶,进了屋子。“是这样的,”他说,“你把我的午餐放在炉子里就好,今天我可以自己来。我可能会很忙,所以想要让时间灵活一些。而且快下雪了,你也好早点儿下班回家去,以免雪下得太大。我自己完全没问题,而且我更希望自己来。”

    她或许以为是因为昨天提了辞职,他才会这么做。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想自己一个人待着,不想有人从窗户里窥视他。

    大概十二点半时,她离开了。她一走,他就去炉子那里拿午餐。他想要马上吃完,这样整个短暂的午后时光就都可以用来砍树。

    雪已经停了,只剩几片未落的雪花。他脱掉外套,卷起袖子,抓起了锯子。他用左手扯掉树底部的铁丝,接着从一英尺高的地方开始锯,锯子前后前后、前后前后地伐着。

    刚开始锯的十几下还挺顺利,但锯进木头后,锯齿便被卡住,之后没多久就动弹不得了。他之前就担心会这样。

    他想把锯子拔出来,但是树上砍出的口子还不够大,锯子被树死死地卡住。他往口子里放了一个楔子。没用。他又放了一个,这下口子稍微张大了一点儿,但是还不足以让他把锯子拔出来。

    他不断地拖拽着锯子,依旧徒劳无果。这下,他发脾气了,拿出斧头对着树一阵乱砍,砍得树皮都往外飞,散落在草地上。

    就是要这样。早就该这样。

    重斧上上下下地劈着,树在斧下开裂撕扯。树皮剥落,底下灌木丛丰茂的白色长条也纷纷断裂,新的伤处流出黏稠的汁液。他劈着、砍着,把粗糙的纤维凿出来。他把斧头扔在一边,徒手猛抓胶皮似的部位。但这么做还远远不够,要继续,继续。

    锯子总算被拔出来了,楔子也被放到一边。现在,他又举起斧头,往纤维紧紧缠绕的地方用力劈下去。它在哀号,它在开裂,它晃动不已,靠着最后一点未断的树干悬在那儿。接下来,用脚踹。对,踹它,再踹,最后一下,它完了,它快倒下了……它倒下了……该死的,劈爆它……它倒下了,在空中划出响声,所有的树枝都和它一起散开在地。

    他往后退,擦掉额头和下巴上的汗,身旁两侧和脚边都是树的残骸。那被斧头劈得残缺不堪、参差不齐的发白树桩仿佛咧着一张大嘴。

    雪,开始下了。

    树倒后,接下来的第一项任务就是要砍掉树枝和稍小的主枝,然后按类堆放好,以便之后拖走。

    小的部分捆扎好就可以用来生火,希尔夫人一定会喜欢。他给车子钩上拖车,开到靠近露台的花园大门边。砍下树枝倒不是什么难事,用镰刀就能搞定,让人疲惫的是弯腰捆扎后,还要把木头抬过露台,穿过大门,再放进拖车里。他把用斧头砍下的较粗的树枝劈成三四段,然后捆起来,一捆捆拖到拖车上。

    他在和时间赛跑。过了下午四点半,日光就要结束,而雪依然在下,已经覆盖了整个地面。在他停下来擦汗时,薄薄的雪花落在他的嘴唇上,悄悄地、软软地钻进领口,滑到他的脖子和身体上。他抬起头来看天空,双眼立马被雪覆住。雪花比之前更厚、落得更快,在他的头上打着旋儿。天空似乎成了雪做的天篷,渐渐往地面压下来,越来越低、越来越近,要让世界都窒息。雪落在断裂的主干和树枝上,妨碍了他的工作。如果他停下来,哪怕只是稍微喘口气或恢复一下体力,雪花就会如同一张柔软洁白的保护膜,马上覆盖住这堆木头。

    他不能戴手套,否则就无法握紧镰刀或斧头,也无法给绳子打结以便拖走树枝。他的手指被冻得发麻,很快就会僵硬到无法弯曲。由于搬了太久的重物,他感觉心脏疼了起来,而眼前的工作量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减少。每次回到倒下的树边,他都觉得那堆木头和一开始堆得一样高。那些长短树枝,那些引火木,几乎都被雪覆住,让他忘记了它们的存在。得把它们都捆结实,然后抬走或拖走。

    等他把树枝都尽数搬走后,已经过了下午四点半,天色几乎已经全暗。现在只需要把已砍成三段的树干拖过露台,拖进等待着的拖车里就好。

    他已经快累到极点,全靠着势必要摆脱这棵树的信念撑下来。他的呼吸变得缓慢而吃力。雪花一直落进他的嘴里、眼里,让他几乎看不清楚。

    他拿出绳子,捆住又冷又滑的树干,用力打上结。裸露出来的木头如此坚硬,树皮又如此粗糙,刮伤了他早已发麻的双手。

    “这就是你的终点了,”他咕哝着,“这就是你的结局。”

    他把树干的一头架在肩上,步履蹒跚地将它拖下草坡,拖过露台,一直拖到花园大门。他拖着,树干在草坡下的台阶上颠簸着。苹果树的最后几截沉甸甸的,一团死气,就这么被他拖着,穿过潮湿的雪地。

    结束了。他的工作完成了。他喘着粗气,一只手扶着拖车站着。现在只要赶在雪大到堵住门口的小路前,把这些东西带到绿人酒吧去就好。他早已做好准备,已经给轮胎装了防滑链。

    他进入屋子里,要去换掉紧贴他身体的湿衣服,还要喝杯酒。他无心生火、拉窗帘,或是去看看晚餐吃什么,这些平时女佣在做的事情他都要晚点儿再考虑。现在,他必须要先喝一杯酒,然后把这些木头带走。

    他的脑袋就像双手和全身一样麻木、疲惫。他重重地倒在扶手椅中,闭上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干脆等到明天再继续。不,不行。明天雪就积得更多了,他可以预见到小路上的积雪可能会有两三英尺深,而且放着木头的拖车还在花园大门那儿,过上一夜就会被冻得白茫茫的。他必须振作起来,今晚就做完。

    他喝完酒,换了衣服,出去发动车子。雪依然在下。夜幕降临,空气中又添了一分寒冷清冽,能把人冻僵。雪花打着旋儿,令人眩晕。此时它飘得更慢,也更知道要落向何处。

    他发动引擎,车子带着拖车开始往坡下驶去。拖车上满是重物,他缓缓开着,分外谨慎。雪花不断落向挡风玻璃,他得吃力地看着路,不时擦拭挡风玻璃,这让下午已经辛勤劳作的他感到更加疲惫。等他终于把车停在绿人酒吧的小院子时,他觉得这里的灯光从未闪烁得如此可爱。

    他站在酒吧门口,眨着眼睛微笑。

    “好了,我把你的木头带过来了。”他说。

    希尔夫人从吧台后盯着他,有一两个客人亦转过身来,玩飞镖的人也安静了下来。

    “不会吧……”希尔夫人说。他站在门边猛地摆了摆头,冲她大笑。

    “去看看,”他说,“但是今晚可别让我把它们卸下来。”

    他暗自发笑,走向最喜欢的角落。其他人都围到门边惊呼起来,有说有笑。他就像个英雄,客人们涌向他问个不停。希尔夫人给他倒威士忌,向他道谢。她咧着嘴笑,晃着脑袋。“今晚免单。”她说。

    “那可不行,”他说,“今晚由我做东。给我上一两轮酒。来吧,伙计们。”

    对他们来说,今夜如同节日般温暖欢乐,承载着好运气。他不断祝福希尔夫人、自己乃至整个世界好运。圣诞节是什么时候?下周,还是下下周?管它呢,此刻就是美好的圣诞。下雪无妨,天气糟糕也无妨。他第一次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没再把自己孤立于角落中,甚至还和他们一起玩了飞镖。他感觉他们喜欢他,他获得了归属感,不再是大路旁那栋房子里的“那个绅士”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有人走,有人来,而他依旧坐在那里。空气中混合着朦胧与舒适、温暖与烟雾。他听到的、看到的,似乎都不真切,但他并不在意。吧台那儿的希尔夫人欢快丰腴,人又好相处,对他有求必应,此刻她的面庞正向他闪烁着光芒。

    另一张脸突然闯进他的视线,是农场的一个工人,在战争时期曾与他开同一辆拖拉机。他把身体往前靠,碰了碰这个人的肩膀。

    “那个小女孩怎么样了?”他说。

    对方放下酒杯,说:“先生,你说什么?”

    “你记得吧。那个农场的小女孩。她那时候在农场里挤奶牛、喂猪。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一头黑鬈发,总是笑眯眯的。”

    希尔夫人正给另一个客人倒酒,听到这里,转过身来。

    “您说的是梅吗?”她问。

    “是的,没错,就是这个名字,小梅。”他说。

    “怎么了?您没有听说吗,先生?”希尔夫人把他的酒杯倒满,“那时候我们都很震惊,所有人都在说这件事,对不对,弗雷德?”

    “是啊,希尔夫人。”

    那个男人用手背擦了擦嘴。

    “死了,”他说,“从一个家伙的摩托车后座上被甩了出去。当时她马上就要结婚了。大概是四年前的事。太可怕了,对吧?那孩子人还挺好的。”

    “我们当时都送了花圈过去,”希尔夫人说,“她妈妈给我们回了信,内容非常打动人。她还从当地报纸上剪了一小块报道下来,对吧,弗雷德?葬礼办得很隆重,有好多人为她献花。可怜的梅啊!我们都喜欢她。”

    “是啊。”弗雷德说。

    “想不到您从没听说过这件事!”希尔夫人说。

    “我没听说过,”他说,“没人告诉我。我听你们说完很难受。太难受了。”

    他盯着面前的半杯酒。

    周围的聊天没有停止,但他已经退出谈话。现在,他又恢复了孤身一人,安静地坐在他的角落里。死了。那个可怜的漂亮女孩死了。从摩托车上被甩了出去。死了三四年了。一个该死的轻率家伙,骑摩托车转弯过快,而紧紧依在他身后的女孩,前一刻或许还在他耳边大声笑着,下一刻就撞到地上……结束了。

    她的名字叫作梅。他的记忆清晰起来,眼前浮现出别人叫她时,她回过头来微笑的样子。“来啦。”她大声喊着,把哗啦作响的桶放在院子里,吹着口哨、踩着笨重的靴子向他们走来。他曾拥着她,在一个一闪而过的瞬间亲吻过她。那个有着一双笑眼、叫作梅的农场女孩。

    “要走了吗,先生?”希尔夫人说。

    “是的,是的。我想我该走了。”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打开门。过去几小时,雪停了,积雪已经冻得硬邦邦的。沉重的天篷终于消失,星星正在闪烁。

    “车子那边要不要给你搭把手?”有人问。

    “不用了,谢谢,”他说,“我自己可以。”

    他松开拖车的钩子,任其垂落,拖车上有一些木头突然重重地向前倾斜。明天吧。如果明天他想的话,可以再过来帮忙卸下这些木头。今晚就算了。他今天做得够多了。现在,他彻底累了,筋疲力尽。

    他费了点劲儿才把车子发动好,但车还没有开到半路,他就意识到今晚把木头拉过去是个完全错误的选择。四周积雪很深,来的时候轧出的路已经被雪覆盖住了。车子歪斜,蜿蜒前行。突然,右轮陷进雪地,整个车身侧翻,车子陷入雪堆中。

    他爬出车子,环视四周。车子陷得很深,没有两三个人帮忙根本移不出来。即便他找来人帮忙,前面的积雪也一样深,他又如何能开得出去?干脆别管了,等明天早上精神恢复后再来看看怎么办。现在逗留在这里也没用,花半个夜晚的时间徒劳地推拉车子毫无意义。这里是支路,车子留在这儿也不会被损坏,而且今晚应该没有人会到这条路上来。

    他开始往家的方向走去。他的运气真不好,车子竟然陷进雪堆。其实路中间的积雪并不深,也就到他脚踝的高度。他把手深深插进外套口袋中,艰难地往坡上前行,道路两侧看着就像广阔的白色荒原。

    他想起来自己今天中午就让女佣回家了,到家时房子肯定寒冷凄凉。火应该已经熄灭,炉子里的肯定也是一样。没有拉上窗帘的窗户将在黑夜中黯然地俯视他,而且家里也没有晚餐。好吧,都是他自己的错,只能怪自己。在这样的时刻,如果有人在家里等着多好。这个人会从客厅跑向门厅,打开前门,让灯光倾泻在门厅里。“你还好吗?亲爱的。我好担心。”

    他在坡顶停下喘气,看到了小路尽头被树遮住的自家房子。它看起来黑暗冷峻,窗户里没有透出一丝亮光。此刻他站在寒冷的雪天里,觉得待在户外星空下比留在那阴暗的房子里更能感受到温情。

    他从留着的边门进去,关上门,穿过露台走向花园。花园里一片静默,没有一丝声响,仿佛有神灵来过,给这个地方施了咒,把它变得苍白寂静。

    他慢慢地在雪地中走向苹果树。

    现在,这棵小树独立于台阶上,不再被边上的树遮挡。它伸展着白得闪闪发光的树枝,仿佛属于充满奇幻与魂灵的神明世界。他想站在小树边摸摸那些树枝,确认它们还活着,没有为大雪所伤,这样春天它就能再度开花。

    它近在咫尺,他却跌跌撞撞摔倒在地。他被一个被雪覆盖住的东西绊倒了,扭到了脚。他想要动一动,脚却被卡住了。脚踝处的刺痛让他突然想到,绊倒他的正是下午砍倒的苹果树那参差不齐的树桩。

    他用手肘撑着向前,试图把自己的身体往前拖,但跌倒在地的他腿向后弯折、脚向内勾着,每次他试图往前,却只会让脚被树干卡得更紧。他把手探进雪下,想要碰到地面,但他碰到的只有苹果树残缺的细枝条。它们被积雪覆盖,散乱在苹果树倒下的地方。他大声求助,但心里很清楚没有人会听到他的喊叫声。

    “放开我,”他喊着,“放开我。”仿佛缠住他的这个东西可以仁慈地放他走。他喊着,挫败和恐惧的泪水淌在脸上。被老苹果树紧紧缠住的他,可能整夜都要躺在这里。没有希望、无法逃脱,直到第二天早上人们才会发现他,而那时或许已经太迟,他或许已经死了,就这么直挺挺地倒在冰天雪地之中。

    浑身湿漉漉的他又一次挣扎着想要逃离。他咒骂着、呜咽着。没用。动不了。他好累。他把头枕在手臂上,流着泪,身体在雪地里越陷越深。这时,一根湿冷的树枝碰到他的嘴唇,就像一只手,犹豫地、怯懦地,在黑暗中向他伸来。

    [1] 1英制品脱合568.26125毫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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