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既然我们觉得生命的感觉
是存在于整个身体里面的,并且
看到身体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
那么,如果突然有一种力量
以迅速的打击从中间把它切成两半,
无疑地灵魂自己也同样会被分成两块,
和身体一起被割断剖碎,
但是凡能被切割被分为许多部分的,
当然就承认它没有具备永恒的本性。
我们听说过在狂乱的屠杀中,
战车如何用它闪亮的镰刀
这样突然地把人的手脚砍掉,
以致手脚离开身体之后仍在地面上颤动,
同时心灵和那个人的能力却感不到痛苦,
这是因为他受伤得太突然,
并且又全神贯注在战斗的狂热里面:
带着他身体残留的那部分,
他继续进行战斗和屠杀,
常常未注意到他执盾的左臂已丢掉,
已被车轮和镰刀带到马蹄中间去;
另一个人没有注意到右手已失落,
还想再跨上马背向前冲。
第三个人已断了腿却企图站起来,
而就在附近地上,那垂死的脚
还扭动着它那伸出的足趾。
脑袋从温暖而活着的身体砍掉之后,
落在地上也还摆出那副活着的脸孔,
带着睁开的眼睛,直至最后
它才交出它那全部剩下来的灵魂。
还有,当一条蛇正在伸着它的舌头,
摆动着它的尾巴的时候,如果你乘机
用斧头把它长长的身体砍成许多段,
你就会看见每段都会由于新受创伤
而左右扭动着,并用它的血染污泥土,
头部也在那里张大嘴巴找寻着尾部,
想要用啮咬来把它的痛苦止住。
难道我们应该说在那许多碎段里面
都有一个完整的灵魂?————如果是这样,
那么一个生物身体里面就会有许多灵魂。
因此可见那个本来就是单一的灵魂,
已经也和身体一起被分为许多段:
所以两者都是不免于死的,
既然同样能砍成许多份。
再者,多少次我们看见一个人逐渐死去,
一部分跟着一部分地失去生命的感觉;
首先是指甲和足趾变蓝了,
其次脚和腿死去了,
之后,在其他各部,死神的
冰冷的脚步一步一步地爬过去。
既然这个灵魂是被撕碎的,
也并非一下子整个地疾速离开,
所以我们必须认为它是有死的。
但也许你会认为灵魂自己
能够沿着身体向内退去,
集中它的各部分到一个地方,
从而把感觉从所有肢官中取掉,
但是如果真是这么样,那么,
这许多灵魂粒子所集中的那个地方,
就该显出有更强烈的感觉。
但既然这样的地方事实上并没有,
所以正像前面所以指出的那样,
它是被破坏,因此而消灭。
或者,就算现在我同意这错误的假定,
说那逐步离开阳世的人的肉体中
灵魂能够这样集中起来,
我们也仍然必须承认灵魂是有死的;
因为不论它是散失在风中而灭亡,
或者从所有的部分集中到一块,
然后猝然死去,都毫无不同,
因为在这两种情形中,
感觉都是在每部分越来越离开整个人,
而生命则越来越少留在每部分中。
此外,如果灵魂是不朽的,
是在人诞生时进入人体之内的,
那么何以我们一点记不起前生前世?
为什么我们没有保留下
一些从前所做的事情的痕迹?
但是如果说心灵的能力
已经被改变得这样厉害,
以致关于过去所做的事情
它都已失掉了一切的记忆,
那么,这种状态,我想,
离我们称为死者已相去不远。
因此,显然以前曾经存在的已经死去,
现在存在的,是现在才被造成。
再者,如果是在我们身体已造成之后,
在我们刚刚诞生出来的时刻,
刚在踏过生命的门槛的时刻,
我们的心灵的活力才惯于进来,
那么它就不应该和身体四肢一起生长,
甚至在血液里面和它们一起生长,
而是应该好像独自住在一个洞穴里,
(而整个身体却照例充满感觉)。 [29]
但显然的事实大声反对这一切:
因为灵魂是这么紧紧交混在血管中,
在筋肉中,在骨骼中;甚至连牙齿
也分有感觉;可作证明的如牙痛,
如饮冰冷的水时的刺痛,
或者那样的一阵酸软,
当咬着一粒面包里的石子的时候。
因此,一次又一次地要承认
灵魂既不是没有诞生,
也不是不受死的规律所限制;
就算它们是从外面进来的,
也不能够被认为有能力
如此牢牢地和我们的肢体联结着,
或者,既然是这样互相交混着,
却还能够好像未受伤害地完整离开,
使它们自己厘毫未损地脱壳而去,
离开所有的肌肉、关节和骨骼。
但如果你以为灵魂从外面进来之后,
是习惯于渗入和渗透我们这些肢体,
那么,既然是这样分散而和肉体融合着,
那它就更加会死亡;因为凡能渗透的,
也将被解体并因此而死亡。
因为正如食物通过身体的小孔扩散
并传布于四肢和全身之后就消灭了,
用它自己给另一个本性作质料,
同样地,灵魂和心灵在进入身体的时候,
虽然本来是完整而崭新的 [30] ,
但是,在渗入的时候它们就被解散:
这时候通过所有的小孔进入肉体内来的
是那些粒子,它们造成这个心灵的本性,
肉体的现在的这个统治者,
它由于那死去的东西 [31] 而诞生,
当这东西在体内被瓜分之后。
可见灵魂既有诞生之日,
也不是没有被埋葬的时候。
此外,是否有一些灵魂的种子
被留下在那没有活气的身体里面?
如果有,它就不能正当被认为不朽,
既然它已损失了一些部分才离开。
但如果是四肢无伤地走了,
是这样绝对完整地逃开去了,
而没有留下一点自己的残余
在身体里面,那么,为什么死尸
会从它们的腐肉中吐出蛆虫,
从何处有这一大堆无骨无血的生物
在这肿胀的身体上麕集着沸动着?
但如果你认为是许多的灵魂
从外面进入了蛆虫的肉体中,
每一个灵魂进入一个单独的肉体,
并且如果你又不考虑一下为什么
在只有一个灵魂离开的地方,
竟有千千万万灵魂群集起来,
那么,这里还有一点看来
需要研究一下,并加以解答:
究竟是灵魂们到处猎取蛆虫种子,
以便来为自己建筑居住的地方呢,
还是他们似乎是进入已造好的地方?
但很难说明何以它们自己要这样辛苦,
既然当没有身体而到处飞翔的时候,
它们既不受疾病所苦,又不受饥受寒;
因为正是由于与生命的这些疾苦
有了血缘关系,身体才受磨折,
而心灵则由于与身体有接触,
才担受这么多的病痛。
但就算建造一个身体来居住,
对于它们乃是十分的有用,
这件事显然它们也不能办到。
也不能够是它们在某一个时候
进入已造好的肉体————因为如果这样,
它们就不能很好地和身体交织在一起,
也不能以那种共同的感觉
来建立两者的接触与和谐。
再者,在阴郁的狮子身上,
为什么老存在着剧烈的暴怒?
为什么狐狸则总是狡诈的,
而麋鹿则总有祖先所给予的恐惧
和那种随时准备奔开的倾向?
一句话,为什么所有其他的特征
从生物诞生时就在肢体和思想中产生,
如果不是因为有一种心灵的力量,
来自它自己的种子和族类,
它随着每一个身体而长大?
但如果心灵是不朽的,
如果它是惯于更换它的身体,
那么地上生物的习性该会是怎样紊乱!
波斯猎犬会常常逃开迎面而来的长角鹿,
鹰遇见空中鸽子飞来时就会狼狈惊惶,
人类会没有智力,野兽反而会有理性;
因为那些人的论证是错误的,
他们说不朽的心灵因为更换身体而变化。
因为,凡是变化了的,就解体而死掉。
因为它的部分都被重新安排,
而离开了原来的秩序;
因此最后它们必定也能够在全身里面
被解散而和身体一起死亡。
但如果有人说人的灵魂总是进入人身,
那我就要请问他们,为什么
一个有智慧的灵魂能变成呆滞?
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个孩子是慎思明辨?
而小驹又何以不能训练得这样好,
像勇敢有力的骏马那么样?
预料这些人将以这个为遁词:
心灵在孱弱的身体中就变孱弱。
但是就算是这样,也还是必须
承认灵魂不外是有死的东西,
它在肢体中会发生这样大的改变,
以致失去了先前所有的生命和感觉。
心灵又如何能和肉体同样长成壮大,
并且获得所渴望的生命的花朵,
除非从最初起它就是身体的伙伴?
或者,为什么它要离开衰老的身体?
难道是因为它害怕留下来
被锢禁在一个崩败了的身体里?
或者是害怕那为庄严的悠长岁月
所消耗了的它的屋子会倒在它上面?
但是对于一个不朽的东西,
当然不会存在着什么危险。
再者,在野兽诞生的时候,
或当爱的仪式正在进行的时候,
竟有许多灵魂站立在旁边
准备着,这似乎未免太可笑:————
不朽者成千累万站立着
等待着他们的有死的肢体,
疯狂地竞争着谁能最先跑进去!————
除非说灵魂们大家已订立了条约
规定谁先飞来谁就先进去,
并且彼此不准动用任何武力。
再者,一株树不能在天空中存在,
深深的大海里也没有云块,
在田野里面也不能住着鱼,
也没有血能居住在木材里面,
在圆石子里面也没有液汁:
每样东西能在什么地方生长和存在,
都有一定的安排。由此可见
心灵的本性不能没有肉体单独生出来,
也不能远远离开血肉而存在。
但就算这是可能的,达个心灵的力量
也还更可能是存在于头部中,
或者存在于双肩中或者足跟里,
而不论它是长在哪一部分,它仍然
是在同一个人里面,在同一个容器里面。
但既然即使在我们这个身体之内,
什么地方灵魂和心灵各能存在和生长,
也显出都是有一定的分配和安排,
所以我们更应该否认它们能存在和诞生,
如果一旦完全处于身体之外。
因为,说实话,把有死的东西
和永恒的东西彼此结合起来,
以为它们能一同感觉并互相作用,
这完全是一种荒谬的想法:
因为我们还能设想什么东西比它们
更为相异,更为悬殊,更为不调协:
一个有死的东西和一个永恒
而不朽的东西结合在一起,
共同担负着猛烈的风暴。
此外,凡永恒地存在着的东西
当然必须或者是因为它能击退一切打击,
由于它是坚实的物体所构成,
并且不容许任何东西走进来,
以便从它内部解散它紧结的组分,
正像那些物质实体那么样,
它们的本性我们前面已经阐明;
或者是因为它能够在时间中经久支持,
由于它们像虚空一样不会受到打击;
虚空是不能触到的存在,
它不受任何打击所打击;
再不然就是因为周围再没有什么地方
可以让东西进入其中去解体消灭————
正如宇宙的总体是永恒的,
由于在它之外没有别的空间,
使事物能够向那里飞散,
或者有什么能打击它们的物体
用强力的打击把它们加以解散。
但如果说灵魂之应被认为不朽,
主要是因为它被一些生命的力量
所武装和保护着;或者是因为根本上
就没有什么不利于它的存在的东西到来,
或者是因为,凡到来的总是被驱逐退去,
在我们感到它们有所为害之前;
············ [32]
因为灵魂除了和肢体一同害病之外,
不少次还有这样的东西来到它那里,
它们用未来的事物来磨折着它,
叫它老在恐惧,用忧虑使它憔悴;
而即使恶行已经属于过去的时候,
旧时的罪过仍然会痛苦地啃啮着它,
加以还有心灵所特有的那种癫狂。
以及那对于过去事情的忘却;
还有它有时竟被淹埋
在昏睡的黑暗的浪潮中。
怕死的愚蠢(828——1092)
因此对于我们死不算一回事, [33]
和我们也毫无半点关系,
既然心灵的本性是不免于死。
而正如对于那些过去的年代
我们并未感觉其中的痛苦,
当四面八方迦太基的大军涌集来厮杀,
整个世界被战争的可怕的怒潮所骇震,
在覆盖着的高高的天穹底下打抖颤栗,
谁都不知道谁将取得至高的权力
来统治人类于整个陆地和海洋;
同样地当我们已不再存在的时候,
当那使我们成为一个人的
身体和灵魂的结合已解散的时候,
说实话,那时候对于已不存在的我们,
就再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发生,
能够挑动起我们的感觉————
没有,就算大地和海洋
被搅成一团,以及海和天。
但即使假定在离开我们身体之后,
心灵的本性和灵魂的能力仍有感觉,
那依然对于我们毫无关系,因为
我们是在灵魂和身体的结合中活着,
借这种联婚我们才被造成一个人。
而,即使时间在我们死后
再次收集起我们肢体的物体,
把它全部再安排成现在这个样子,
并且生命的光再一次被给予了我们,
这个过程也与我们没有半点关系,
当我们的自我连续的记忆已被割断。
现在的和在这里的我们,
很少关心到那些自己,那些以前的我们;
也不为他们而遭受痛苦的折磨。
因为如果你越过时间的所有的昨天,
越过那无限的时间向后回顾,
并想想有过如何繁多的物质的运动,
那么,你就很可能也承认这点:
不止一次地这些构成今天的我们的种子,
从前也曾被安排在同样的秩序里,
像它们今天被安排的情形一样;
但我们却不能在心灵的记忆中记起这点,
因为这之间已经有过一次生命的中断,
并且所有的运动已离开感觉 [34] 远远走散。
因为悲哀和疾病如果正在等待着,
那么,灾祸能降落于其身上的那个人,
必须本身是在那里,在那个时候。
但死亡已取消了这种可能,
因为它没有把生命给予
那个这种烦忧能群集其身的人。
所以应该承认死不值得我们害怕,
对于那不再存在的人痛苦也全不存在,
正如他从来就未曾被生出来一样,
当不朽的死神取去有死的生命之后。
因此,当你看见一个人在埋怨,
因为死后肉体被埋掉他就会腐烂,
或者会被火焰或野兽的爪牙所消灭,
你就应该知道他的话听来不像是真的,
在他的心的深处仍隐藏着秘密的痛苦,
尽管他是怎样否认他相信
在死后他还有任何的感觉。
因为,我想,他并不承认他所说的,
也不承认他的话所根据的前提,
他并未把那个自我抛弃;不自觉地
他仍意想着一部分的自己留在后面。
因为当活着时一个人如果想象着
他的死去的身体为野兽和兀鹰所啮,
他就是在可怜着他自己,
就是还没有把自己从那环境分开,
没有把自己足够地从被抛掉的身体挪开,
还意想着自己就是那死尸,
并且向它里面投进自己的感觉,
当他站在它旁边的时候。
因此,他埋怨他生为凡人,
也不能看到在真正的死里面
并没有第二个自我活下来,
并能够为自我的被毁而忧伤,
或站在旁边来感觉那个自我的痛苦,
当他躺在那里被啃啮被燃烧的时候。
因为如果死后被野兽用爪牙啮食
乃是一件坏事,那么,我真不懂得
为什么这怎能不也是痛苦的事:
躺在火堆上被火焰烧烤着,
或者被置放在香蜜中窒息着,
躺在冰冷的石条上逐渐冻僵,
或者被上面沉重的泥土所压轧。 [35]
现在将再也没有快乐的家庭
和世界上最好的妻子来欢迎你,
再没有可爱的孩子奔过来争夺你的抱吻,
再没有无声的幸福来触动你的心,
你将不再在你的事业中一帆风顺,
也不再能是你家庭的保护赡养者。
“可怜的人,”他们说,“一个不吉的时日
已经从你抢走了生命的全部赏赐。”
但他们没有加上:“可是在你的身上
再也不存在着任何对这些事物的欲望。”
如果他们能用心好好地认识这一点
并且言行相符 [36] ,他们就会把自己
从心灵的痛苦和恐怖里面解放出来。
“这里你已经坠入死的睡眠里面,
此后你将这样安息着一直到永远,
不被一切的痛苦和忧愁所困扰。
但我们,我们则带着不能抑止的悲哀
站在你旁边为你哭泣,哭泣,
而在那黯惨的火堆上你正在变成骨灰;
将没有一个日子能够从我们心中
把这个永恒的忧愁取掉”。
但是我们要问问说这话的那个人,
究竟这是什么大不了的哀痛,以致
一个人竟要在永恒的忧伤中憔悴下去,
如果说到头来事情不外是睡眠和安息?
因为当灵魂和躯体都沉入睡眠的时候,
就没有什么人还渴念自己和生命,
如果这个睡眠是永恒的也没有关系,
那时候不会有对任何自我存在的渴望,
但那时候我们肢体中的那些原初物体
根本上就并没有四散地走开,
远离它们那些造成我们的感觉的运动————
因为,当一个人从睡眠中被惊醒的时候
他就再拾起他的感觉。然则死亡
对于我们更会不算什么一回事,
如果还有一种东西比无本身还更少:
因为在人死亡的时候立刻就发生
汹涌的物质群的更大的分散,
并且对于生命的冰冷的中止
已一度落在其身上的人,
没有一个能再苏醒站起来。
还有,多少次人们从心中说出这种话,
当他们斜躺在榻上手里拿着酒杯,
脸孔为新鲜的花冠遮去一半的时候;
“对于我们这些可怜虫欢乐是短促的,
很快很快它就会成为过去,此后
我们就不能够再把它唤回来。”————
仿佛在死后他们的最大灾祸
就是去受焦渴的苦,没水喝的苦,
或者受任何别种需要不能满足的苦。
还有,如果自然突然发出一个声音,
亲身这样来谴责我们:
“凡人!你究竟有什么严重的不幸
值得你这样浸沉在过度悲哀的怨诉中?
为什么要这样为死亡而哭泣号啕?
因为如果你过去的旧时的生活
对于你是可喜的,而你的所有的幸福
并不是像倒在破漏的瓶子里那样流掉, [37]
未享受就丧失,为什么不离开厅堂,
像一个饱尝了生命的客人一样?
为什么不带着满足的心情
现在就接受这无痛苦的安息,你这蠢汉?
如果你所得到的已经被浪费和失去,
而现在生命已成为一件讨厌的事情,
那么为什么还企图多加些上去,————
它同样会可怜地失掉,未享用就消灭?
为什么不宁可让生命结束,让痛苦告终?
因为我能够再想出来,或者
找来叫你快乐的,一点也没有;
所有的东西都永远是一样。
如果你的身体还没有因岁月而枯残,
或者你的四肢还未曾衰耗,
事情也仍将永远不变,甚至即使你
继续活下去而赛过许多世代的人,
————不,甚至即使你永远活着不死。”
我们还能有什么回答,除了说
自然在这里提出一个公正的谴责,
用她的话说明了案件 [38] 的真相?
但如果一个年纪更大更老迈的人在埋怨,
并且为他的死而悲哭超过适当的限度,
那她岂不更有权利来对他大喝一声,
用更严峻的声音来加以谴责:
“省点眼泪罢,丑东西,别再号啕大哭!
你皮也皱了,也享受过生命的一切赏赐:
你总渴望没有的东西,蔑视现成的幸福,
以致对于你生命不完满而无用地过去了,
而现在出乎你意料之外地
死神已站在你的头旁边;
————并且是在你能吃饱盛筵
而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之前。
你就把不适合你年纪的东西放下,
大大方方地让位给你的儿孙们吧,
因为你不能不这样做。”
她这话说得很公正,我想,
谴责和鞭笞都很对;因为旧的东西
被新的东西排挤,总得让开来。
一物永远从牺牲他物而获得补充。
也没有一个人是命定要坠入深渊,
或者黑暗的地狱。因为物质必须有,
以便后代的人们能够借它生长,————
虽然这些世代也将跟着你死去,
当他们的生命完结了的时候。
因此,像你自己一样,在这之前
许多世代曾经过去了,将来也将要过去。
这样,一物永远从他物产生出来,
生命并不无条件地给予任何一个人,
给予所有的人的,只是它的用益权。 [39]
回头瞧瞧,那些我们出生之前的
永恒的时间的过去的岁月,
对于我们是如何不算一回事。
并且自然拿这个给我们作为镜子,
来照照我们死后那些未来的时间。
难道里面有什么东西显出这样可怕?
难道这一切中有什么东西那样悲惨?
难道它不是比任何睡眠更平静更好?
并且,实在说,传说中的那些
存在于亚基龙的深处的笞刑,
它们全都是这个人世间所有的。
没有像寓言所说的什么跶跶鲁斯 [40] ,
因无根据的恐怖而惊坏麻木,
在害怕着那挂在空中的巨石:
不如说正是在我们这个人世间
一种无稽的对神的恐惧威吓着人们,
各人都害怕着那可能落在他头上的噩运。
也没有兀鹰在啃啮着那躺在地狱里的
提台乌斯 [41] ,说实话,在他巨大的胸膛里,
它们也不能找到足够的东西
供它们在整个永恒的岁月中来啄食。
尽管他的躯干能伸延得多宽多广————
尽管他伸开四肢所占的不仅仅
是九亩之地而是整个的大地————
他也必定不能够忍受永恒的痛苦,
或从他自己的躯干永远供给着食物。
但在我们中间,这就是一个提台乌斯,
他倒在情欲中,为兀鹰所撕食,
为焦姤的痛苦所啃啮,
为任何难满足的欲望的痛苦所撕割。
在我们眼前,在这个人世间,
我们看见也有一个薛西代斯 [42]
他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向人民求取权柄和残忍的刀斧 [43] ,
但却常常不得志,失败而退。
因为去求取权力,那种徒具虚名
而从不能获得的东西,并且在寻求中
去永远忍受无数的苦役,
这等于是去用肩膀
把一块大石推上山头,
而它却从山顶滚回来,
一直又冲回到平地上。
其次,去永远饲着一个不知足的心灵,
用好东西去填它,却永不能使它满足————
好像一年四季之对于我们那样,
当它们循环而来并带来
它们的果实和各种美色美景,
而我们则永远不满足于生命的果实,————
我想这正是故事里那些美好年华的少女,
把水不断倒进永远装不满的破漏的瓶子。 [44]
斯尔比鲁斯和复仇女神 [45] ,和黑暗无光
············
跶跶鲁斯,口中吐出一阵阵可怖热焰,
但没有什么地方有这些东西,
而且根本也不能够有这些东西:
正是在这个人世间才有人恐惧着
那些对恶行的公正的报应和赎罪:
牢狱,和从可怕的“恶名之石”被抛下,
鞭笞,刽子手,橡木的伸肢刑具,
烙铁片,淋沥青,用火炬烧身。
而即使现在并没有这些东西在眼前,
但心灵带着一种事先害怕的意识,
就用铁刺刺自己并且在鞭笞之下焦萎,
同时也看不见灾祸什么时候能完结,
痛苦什么时候能终止,并且害怕着
同样的责罚在死后会更加厉害起来。
蠢才的生命实在才是地面上的地狱。
你也可以时时把这一点对自己说说:
“看,即使是良善的安克斯 [46]
也对阳世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他在许多方面都胜过于你,
你这微贱的贩夫走卒;
还有其他许多帝王和人君,
在他之后也都一一死去,
而他们都曾统治过强大的国家。”
并且,即使是他 [47] ,他也不免于死,
他曾经在大海上铺下了大道,
给他的军旅以海上的通路,
教他们徒步走过咸水的海湾,
并且当他带着骑兵奔踏过海面的时候,
他曾经轻蔑鄙视海洋的咆哮————
他也把他的灵魂从垂死的身体倾出,
当他被剥夺了阳光的时候。
还有西比阿 [48] 之子,
那战争的雷霆,迦太基的恐怖,
也把他的骨头给了大地,
如像一个最下贱的家奴一样。
还得加上那些科学和艺术的发现者;
加上希里康山那些文艺姊妹的同业,
其中有荷马,那君临着他们的诗人之王,
现在也和其他的人一样沉睡在土里。
还有德谟克利特,当成熟的高年提醒他
他的记忆的心灵的运动已经衰退的时候,
就出自本意地把他的头颅献给死神。
即使伊壁鸠鲁也过去了,
当他的生命之光熄灭了的时候,
他这个天才智慧高高地超出全人类的人,
他曾使所有其他的人都黯淡无光,
像天空中升起的太阳使群星无光一样。
那么,难道他还要踌躇,老是不肯走?————
你,你这个虽然还活着,还睁着眼,
但活着和死去却差不多已全无区别的人,
你这把生命大部分时间浪费于睡眠中的人,
你甚至在醒着时也打鼾,
并且从未停止过做梦,并且背负着
一个为无根据的恐怖所苦恼的心灵,
也永远不能认识你究竟为什么这样糟,
当你像一个醉鬼一样
被一大堆的忧虑推来撞去,
到处颠颠蹶蹶地打转,
神魂飘浮不定的时候。
人们清楚地感到在自己的心灵中
有一种用自己的沉重使人困倦的重担,
如果他们能同样清楚地认识它的原因,
以及何以会有这么多的悲苦压在心上,
他们也许就不会这样过他们的生活,
像现在我们看见大多数人所做的那样:
每个人不知道自己所要的是什么,
每个人都在找寻着改换地方,
好像这样就能把重担丢掉。
那厌倦于待在自己家里的人,
常常离开他堂皇的大厦到外面去了,
但是他立刻就又转回来,
因为感到在外面也不见得有什么好。
他驱着他高尔种的马匹疾驰而去,
疯狂地奔往他的别墅,急急忙忙,
好像赶去帮忙救一座燃烧着的房子。
当他双脚一踏上门槛的时候,
他就立刻打起呵欠来,
或者昏昏沉沉地就睡觉,
寻求着把一切都忘却,
或急急忙忙地再赶回城里。
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想逃开自己————
而这个自己,说实话,他怎样也逃不开;
与自己意愿相反,他还是紧紧抓住它;
他憎恨自己,因为他老不舒服,
但却不能认识他的病痛的原因;
是的,只要他能清楚地认识了它,
那么,每个人就会把一切别的都抛开,
而首先去认识万物的本性,
因为这里成为问题的
不是一个人的一朝一夕的境况,
而是永恒时间中的境况,
在人们死后那全部时间之中
他们所将要度过的那种境况。
究竟是什么对生命的邪恶的痴求,
用这样巨大的力量迫使我们想活着,
活在危险和惊慌中,可怕地受着痛苦?
一定的生命的一定终点
永远在等待着每个人;
死是不能避免的,
我们必须去和它会面。
此外,我们永远生存
和活动在同样事物中间,
即使我们再活下去,
也不能铸造出新的快乐。
不过我们所渴望的东西
我们还不能得到的时候,
就显出比其他一切都更好。
以后当我们已得到它的时候,
我们就渴想要别的东西;
永远是那同样的对生命的焦渴,
苦恼着张大着嘴巴的我们,
并且总不知道未来将带来什么命运,
或者机会可能带来的是什么东西,
或者怎样的结果正在等待着我们。
我们也不能由于延长寿命
而从死所占的时间取走丝毫,
我们也不能取开片刻的时间,
借以使我们处于死的状态的时间减少。
因此,尽管你活满多少世代的时间,
永恒的死仍然将在等候着你;
而那与昨天的阳光一起偕逝的人,
比起那许多个月或许多年以前就死去者,
他死了不再存在了的时间将不会是更短。
* * *
[1] 主张灵魂是血者,是恩培多克勒;主张是风者,是克里底亚Critias。
[2] 原文是“...et in summa pietatem evertere...”(84)中“pietaem”,即“诚敬”,指人的个人生活和社会生活中的一切联系,所以用“in summa”(总之)一词。
[3] 在这一卷中,我们必须像卢克莱修本人一样,小心地区别“心灵”(animus)和“灵魂”或“生的原理”(anima)。前者是一堆纯粹的“灵魂原子”,位于心胸中,是思想和意志的所在,后者也是相似的原子形构成的,但却散布在全身,并且和身体的原子混合着,是身体里面的感觉的原因。不过,有时候,当卢克莱修在说那些可以适用于两者的话时,他就用两个名词中的这一个或那一个,而它是具有统括的意义的。
[4] 此处卢克莱修所想及的可能是亚里士多生奴斯;他是亚里士多德的一个学生,此人乃是一个理论音乐家,他把他的音乐理论拿来应用于对人的灵魂的解释。当然,毕达哥拉斯派某些人也有这种看法。“quod”(100)是关系代名词“它”,而不是“因为”,里奥纳德误译为“因为它使……”。
[5] “consilium quod nos animum mentemque vocamus”(139):“consilium”即伊壁鸠鲁所说的τ?λοηικ?ν,即心灵的理性部分,它与感情部分有区别,这里简译为“理性”。里奥纳德略去“mentem”(智力)一词。
[6] 原文是“cum neque res animam neque corpus commovet una”(146):Havercamp把“una”改读为“ulla”。里奥纳德译作:“即使当那触动它(心灵)的东西完全没有触动灵魂和身体的时候。”
[7] “suavis”,即“愉快的”,是O和Q的原读,许多人不必要地加以修改,其实,正如贝里举例证明的,晕倒有时可以是“愉快的”。
[8] 此处“心灵”是统称,即包括灵魂。
[9] 对第240下半行有各种各式的读法,此处采用贝里所赞成的Frerichs的读法:“et mens quae cumque volutat”,里奥纳德大概是读nedum quae mente volutat:“更不用说那些在心灵中转动的思想”。
[10] 这种“第四者”,有时被人认为是卢克莱修唯物论中的一种让步,好像它是超物质的;但,事实上,当然他是把它看作一种物质的。
[11] 抄稿O中的“aliis aliud”(284)曾由Brieger修改为“alias aliud”。兹按原读译出。里奥纳德按Brieger的读法译成:“有时这个有时那个在下面,轮流占上风。”
[12] 里奥纳德译为:“它造成那宁静的胸怀和安详的面容。”
[13] 灵魂和肉体的紧密结合,是这一卷中的中心论点。
[14] 所失去的不是一种永久的特性,而是一种在活着时才有的属性。
[15] 原文是“cum expellitur aevo”(358):贝里、鲁斯俱认为主词不是“灵魂”而是“身体”,他们译为:“当它(身体)从生命被驱逐开的时候”。
[16] 原文是“contra cum sensus ducat eorum”(361):“ducat”由Lambrnus修改为“dicat”(说、告诉)。贝里以为应保留原读:“眼睛里的感觉带我们走相反的方向”。
[17] 鲁斯在此处注道:感觉既是在眼睛中被感到,就指引我们到该处,而使我们相信是它们在感觉;所以它们不是大门。这一点,当我们碰到一个很光亮的东西时,就特别显得清楚;至于一般的东西之被看见,通常并没有这种特殊的位置的感觉。
[18] 卢克莱修所喜用的“归谬法”的例子之一。
[19] 德谟克利特也是卢克莱修所崇敬的,但是,在这个问题上,德谟克利特的见解与伊壁鸠鲁不同,因此卢克莱修特别把它提出来谈谈。德谟克利特认为:一层灵魂的原子迭在一层肉体的原子上,然后又有肉体的原子迭在上面,……如此类推。
[20] 证明灵魂是不免于死的,这乃是整个诗篇的主要目的。卢克莱修以为证明了灵魂不免一死,则人们就没有理由恐惧死后的刑罚。在这一节中,共有二十八个证明,不过他并没有把它们很好地加以分类,以致颇使人迷惑。大体说来,这些 证明中可分别出三条主要的线索:(1)从前面所描写的灵魂和身体的结构来证明;(2)由死、病和医疗等事实来证明,指出灵魂和身体之间的类似,由之指出如果身体能死,灵魂也然;(3)由那种把灵魂设想为脱离身体独立存在的想法之荒谬来证明。
[21] 卢克莱修提醒听者,他在此一段中将统括地来谈灵魂和心灵,即当他谈及一者时,他的话可适用于两者。
[22] 以上两句抄稿中原来的地位是第472——473行,即应移在本页第17行之后。
[23] 这是说在旁观者看来好像他再也醒不来了,不是说他真的死去。
[24] 里奥纳德此处跟随Brieger的读法,并假定此行之间有一空行。贝里以为不必假定有空行;他的读法也与别人不同,按他的读法这一行应读为:“灵魂就混乱起来而吐出泡沫”。
[25] 参阅原文第二卷第106——107行“paucula dissiliunt longe longeque recursant in magnis intervallis”。
[26] 原文是“animo male factum...aut animam liquisse”(597——598),这里“animus”(心灵)和“anima”(灵魂),既是卢克莱修式的术语,又是指普通人所用的“心”“魂”等,不过卢克莱修所说的“心灵”又是存在于心(脏)中,所以这样译不会不妥当。
[27] 抄本O原来是“omnibus”,即对于一切人都如此;“Lachmann”改读为“pectoris”,即“在心里面”。贝里采用原读:即“对于一切人都是在一个固定的地方”。
[28] 这一句中暗含的主词“它们”,有人以为是指耳、鼻等五官,有人以为是指灵魂,按这段所提出的论证的性质,似宜指灵魂。第633行“autitum”O Q依“Lachmann”改读“haud igitur”(因此……不能)。
[29] 有人认为这一行是一个讥讽的附注,有人则认为这正是最具备卢克莱修的风格的。前者如芒洛,后者如鲁斯。
[30] 第705行的“recens”(崭新的)也可以是形容(中文)上一行的“身体”,贝里就是这样理解的。
[31] 原文“ex illa quae tunc periit partita per artus”(710):“illa”,“那种东西”,指上面所假定的从外面进入的灵魂。
[32] 此处也许失掉一行,贝里认为该行可能有如下的意思:“但是显然的事实指明并不是如此”。
[33] 许多人认为这下面几段是卢克莱修全诗的“顶点”。
[34] “离开感觉”,是因为原子只有在结合时才有感觉,一旦走散,感觉也就不存在。
[35] 以上几句所写的,大概是罗马人处理死尸的方式。
[36] 原文是“dictisque sequantur”(902):贝里认为不是“使行动跟随(符合)所说的话”,而是“符合这种精神来说话”。
[37] 卢克莱修此处所想起的是丹尼亚斯的女儿们,她们因为谋杀丈夫而被罚在地狱里永远把水倒进有孔或无底的容器中。
[38] 原文是“et veram verbis exponere causam”(951):诗人设想打官司的两方在法庭上争辩,故用法庭的术语。
[39] 原文“vitaque mancipio nulli datur,omnibus usus”(971)中的“mancipium”,古罗马法中一种法律手续,这种手续使不动产及其所有的奴隶或牲畜都转移给别人;“usus”则是一种用益权,即“usufruct”。
[40] 传说中的人物。荷马作品中对他有过描写。
[41] 传说中的人物。荷马作品中对他有过描写。
[42] 传说中的人物。荷马作品中有过对他的描写。
[43] “权柄”和“刀斧”是罗马官吏的权力的标志。
[44] 指丹尼亚斯的女儿们,希腊神话人物,参见。
[45] 斯尔比鲁斯,古典神话中防守地狱之门的恶犬,有三头。复仇女神,根据希腊宗教传说,她们的头发作蛇状,追逐恶人使之疯狂,女神之数最初无一定,后仅剩三人。
[46] 传说中罗马第四代帝王。
[47] “他”指波斯王薛西斯。
[48] 西比阿,罗马的将军(公元前237——公元前1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