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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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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原退藏先生:

    突然来信,还请包涵。您知道我的名字吗?应该是感觉“听过”这种程度的印象。我是十年如一日,写着难看小说的人。这样说绝不是故意贬低自己。我已经快四十岁了,还没有写出一本让自己放心、看得上的作品。再加上我没有学问,是个少言寡语的乡下人,也没有豁达的表达才能。除了这些,还是个天生的胆小鬼,几乎和文坛的人没有往来。就像是那首古老而感伤的歌[1]唱的那样:朋友看起来日子都比我过得好,我买来花,和妻子消磨时间,过着散漫的被抛在后面的生活。啊,不说这些抱怨了。

    我出生在极其贫穷的木匠家庭,有一位喜欢小鸟的懦弱父亲和一位瘦黑精明的继母,我在他们组建的家庭里痛苦地长大,终究还是违抗父母之命,背井离乡来到东京,度过了此后无法言说的困苦挣扎的二十年。这一说,感觉又要开始抱怨了,就干脆都不说了。而且,这么多灰暗的回忆,也成为我到目前为止的作品主题,事到如今又拿出来讲也十分心虚。只是,说出“我是个快到四十岁依然寂寂无名的作家”这样的话,绝不是出于自卑和嫉妒,也不是出于想夸张自己的不得志而故意阴险地惹恼世上的名士的没出息的复仇之心。我是真心觉得自己是个次等作家。如果您能理解我只是直率地讲出事实,只要能理解这一点,我都会感激不尽。

    是直接称呼“您”,还是应该称呼您为“老师”呢?我非常地纠结。如果不失礼的话,我想直接称呼“您”。如果称呼“老师”的话,就有一种“只是如此”的感觉。“只是如此”的这种感觉,并不是被你远离、被你抛下的不安,是我兴致全无、似乎要从你身边远离的感觉。不知怎么,就会感觉到一种理所应当的清晰的、奇妙的落寞感。就连我,有时候也会被人称为“老师”,对方一点儿都不刻意地、单纯地叫我的时候,我也会真诚地微笑,答应一声,但如果对方是有那么一点点在斟酌用词的话,我马上就能感觉出来,有一种突然被对方推远的无法忍受的感觉。那句谚语“人贵有自知之明”[2],真的是很讨厌对吧。就因为这一句谚语,日本人都失去了正当的尊敬表达。我对您,一点点的见机行事的意思都没有,严肃而不动摇地尊敬您,即便如此,称呼您为“老师”也感觉到非常强烈的刻意。我没有其他的想法,只是我一直想靠您近一些。我抛下了亲人活着,也没有朋友,一直指望着您一个人的作品活过来了。这是我诚实的告白。

    您大概应该比我早出生十五年。二十年前我从家里跑出来,到东京送报纸,您的长篇小说《鹤》就在那个Yamato报上进行连载。我把每天早上的报纸送完后,在报社车夫休息的地方,就像“狼吞虎咽”这四个字所描述的那样读您的文章。我出生在赤贫家庭,而且最高学历是小学毕业,而您是有钱人家的贵族户主,“有钱人家”这个词可能是个令人不太舒服的词,但是像中产阶级之类的词,只会更加令人不愉快,在我贫乏的语言库里又找不到其他适合的语言了,请理解这只是单单在形容和我的贫苦出身对比起来的您的出身,请您多多担待,而且还有在法国留学这样了不起的经历。尽管如此,您书写的作品,却超越了那样与世人相差悬殊的境遇————共鸣、深情、信服、狂热、喜悦、惊叹、可贵、勇气、救赎、和解、同类、不可思议等等,我构思了各种各样的词语,但是都不满意。再一次痛苦地感觉到自己词汇的贫乏————一点儿也不夸张,让我感觉到了活着的喜悦。现在我就像变回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少年,天真而欢乐地一边写下这些,一边冒着冷汗。虽然我感到发怵,但还是诚实地和您一一道来吧。

    我出生在极其贫穷的家庭里,然而对于农民题材的小说却怎么样都没法感到亲近,反而一直在读您被世人攻击说是傲慢、无情、无思想、独善其身的作品。我并不是在轻视农民,事实正好相反,按照士农工商的顺序,我是木匠的儿子,身份一直都是在农民之下。我对写农民之事的作家怀着不满。在他们作品的底部,我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作家作为一个人的感情和苦恼。对于感觉不到一点儿作者作为一个真实的人所拥有的苦恼的作品,我没有任何兴趣。您的作品被连载在“Yamato报纸”上时,大概三十二三岁。那个时候,您承受了世人猛烈的恶评。您完全被说成是一个缺德的人。但我在您作品的深处,一直能看到一张仿佛殉道者的、卓然超群的高洁而苦闷的脸。对于自身罪过的强烈意识,似乎是天才们共同的显著特点。对于您来说,日复一日的生活,除了加重您对自身的刑罚之外,似乎没有意义了。甚至拼命活过上午,对于您来说都好像是大事。我在读完《鹤》之后,把您的作品一篇不剩地都读完了。从那之后二十年,您成了能被大笔书写进明治大正文学史的大作家。绚烂的才能、满腔的机智、丰富的学识、直截了当的描写力等,现在这样讲都已经是寻常,也很容易地被不了解文学的人所信赖。而我比起这些,还是一心一意只尊敬您的作品中越来越深的人类的悲苦。《华严》写得很好。我拜读了您这个月在《文学月报》上发表的短篇小说,怎么样也无法再静静等待,就把这二十年来所谓的隐藏着的感情,尽了全力地拼词凑句写在这里。虽然真的很失礼,但是请不要生气。我也已经年近四十,头发也开始变得稀疏,使用着“二十年隐藏的感情”之类仿佛女学生一样的词汇,而且还是对着已经早就过了五十岁的您来使用,真是非常怪诞,就连我这个写这个词的当事人都要受不了。我也能够想象您承受这些词汇的不愉快,只是我真是不知道别的该写些什么了。我是个没文化的作家,二十年间,好不容易才发表了三十篇自惭形秽的贫瘠小说。而您在同样的二十年间,气派地出版了三个种类的全集,而我别说是明治大正的文学史了,就算在昭和文坛的角落,我都是若隐若现、不进不出、已经被人忘记的存在。我嫉妒到了现在,却又在这个时刻,停滞不前,什么也写不出来。我本来不想发牢骚的,不想说这些的,但是只此一句,也请您听听吧。依据评论家的分类,我是被划分在自然主义流派的私小说家。就好像您一下子被划分为高踏派[3]那样,同样只不过是一种为了方便起见的分类。因为我一直用我身边的家常便饭作为小说题材,所以才得到了这样的划分。我只想写“确实的事”,只想写那些在手中真正感知到的事。愤怒和悲伤也好,感到万分懊悔的遗憾也好,我写不出来假的东西。但是我现在一点也写不出来了。您能明白吗?没学识这回事,渐渐变成了致命伤。我也无法简单地写历史小说。作品的停滞,对于像我这样生活不赶潮流的作家来说,也就是生活的停滞。我能做什么呢?我想去战地,想寻找没有虚假的感动。我是认真的。如果再年轻一点,如果没有脚气病的话,我早就报名了。

    我停滞不前了。但是我不会和您讲具体的理由。我在前文里说了,读您的《华严》之后的兴奋,打破了我此前抑制了二十年的情感,让我毅然决然地写了这封信。实际上在兴奋之外,我还想诉说我停滞不前的状态。这二十年,我在文学道路上一路走来,第一次产生如此大的疑惑。这二十年,我一直指望着,到了极其困惑的时候,哪怕一句就好,能够得到您的指示。如果你多少觉得我可怜,就请给我回信吧。并不是让您强行接受我的二十年,现在似乎已经到了要打破了我长久的压抑,不顾一切地诉说的时候了。请您原谅我的失礼。

    我把我最近的短篇小说集《丝瓜花》的一部分寄给您。请您读后就扔掉。

    这里是武藏野的尽头,深夜的松籁就像波浪的声响。我觉得只要有这撕心裂肺般的寂寞,文学就会不灭。只是您可能会嘲笑我这种老书生般的感伤口气吧。请老师(意外地直接写了出来,我就让这两个字好好地、不会消失地保留在这里)多加保重。

    敬上。

    木户一朗

    六月十日

    木户一朗先生:

    前些日子收到了您的短篇集和书信。抱歉回复晚了。我会好好读短篇集的每一篇文章的。先此致谢,不尽欲言。

    井原退藏敬复

    十八日

    井原退藏先生:

    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一张明信片,把它放到桌子上,对着它好好地正坐着都没法平静下来,拿着明信片站起来,在房间里面心神不宁地走来走去,也只是落得个毫无办法。干脆就面无表情地把这张难以处理的明信片放到房间角落的信夹里。心里哼了一下,躺在榻榻米上面打算睡觉,但也完全没法睡着,然后又坐起来把明信片从信夹里面抽出来,小声读着这过于短小的文字,读着就感觉到越发失落,最终还是把它对折,塞到怀里,终于好像平静了些,就坐在桌前,又对您写下这样失礼的信。

    前些日子给您写了那么没出息的信,真的是非常失礼。那天夜晚,写完那封信之后,想着如果就那样一直把它放在桌子上,等到早上或许因为心里发虚又寄不出去了,就深夜走了三条田间小路,到了烟草店前面的邮筒。那是个非常亮的月夜,云朵就像可以吃掉的棉花糖一样白白地浮在空中,我第一次发现,即使是深夜,白云也会飘浮着缓慢流动。但是尽管这天真的发现让我心情激动,我还是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喃喃自语:这之后不会再有了,今夜是最后了,最后了,最后了。每走一步就说一声“最后了”,就这样回了家。第二天早上,吃着早饭,也是一直在低声呻吟,寄了一封如此没出息的信给您,越发深切地感到后悔。要是没寄出去就好了,无可挽回地丢了大脸。仅仅只是一个夜晚的感伤,我却用了“二十年的隐秘之思”这样让人脊背发凉的话语来修饰。啊!我真是俗不可耐的美文大师,没资格嘲笑向文章俱乐部的爱读者通信栏投稿的文学少女了。不,我比她们还要过分。我在此前的信上说了好几次自己已经快四十岁了,把自己形容为一个“初老”[4]的已经安稳下来过生活的人。更加开诚布公地说,我今年三十八岁,可是我清楚地知道,别说初老了,不过是一个最近才刚刚闻到文学的味道的少年。还说什么“我停滞不前了”这样夸张的话,我也没有这样说的资格。我什么作品都没有写出来,也一点儿都没有努力。我只是瞄准,再穿过安逸的间隙走过来而已。

    根本问题是,我现在感觉不到任何生存的意义。对于活着这件事感觉不到任何意义的时候,我甚至连自杀都做不到。自杀反而是那些能够感觉到生存意义的人才会做的事情。用最平凡的词语来形容的话,我应该就是萎靡不振了。要不要谈个恋爱呢?前些日子,给您写了那么没出息的信后便越发痛觉自己的不争气和稚嫩,明白现在的自己还是没有一点成形。在这种情况下,不得不从头再来一遍。只是到底从哪里下手比较好,我真的束手无策了。我侧眼看着内人爬满皱纹、长满雀斑的脸,只感觉到荒唐透顶。我被自己惊呆了。然后今天早上又收到了您那超短的回信,真的是对自己目瞪口呆。我认识到,对于前些日子我那封荒唐的信,这样简单的回信才是适当的吧。绝对不是在抱怨,绝对没有这回事,这一点请您放心,我只是从早上收到的简单地写在明信片上的句子里,知道了自己几斤几两,反而觉得是很值得感激的一件事。在这样写回信的过程中,也逐渐明晰,早上收到您的明信片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慌乱地走来走去,只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的分量感到狼狈而已。对于我来说,也会有一点点作为作家的骄傲。我只不过是不知如何安放我这份骄傲,所以才会惊慌失措地拿着明信片走来走去。我从头再来一次。时刻留心,更加直率。

    在那之后,我把《华严》又从头读了一遍。最初,有一个描述小照把梳下来的头发团成圆,随意地扔到庭院里,然后站起来的画面。那一行半的描写,就让人对小照的肉体和宿命很自然地认可,我不觉地微笑了。对于庭院青苔的描写,可能会有人觉得是多余的,我会再回过头来读一遍。看到雨后的华严瀑布那里,我又微微笑了。我感受到了瀑布的飞沫冷冷地痛打在脸上。我惊讶于结尾“小照看起来也很纤细”这句话的朝气。女性的身体,就好像一下子飞到眼前一样,看得非常清晰。作者的爱情和祈求,果然也拯救了读者。

    因为我很贫穷,所以没有什么可幻想的,只是十年如一日地把月末的安排、在庭院里种植番茄的事情等,持续不断地写在小说里。最近真的是对这些开始感到厌倦了,必须要做出改变了,所以就焦躁不安地只埋头读着报纸。脚气病最近也不会让脚发麻,情况还比较好,所以我从五六天前开始一点点地喝起了酒。喝了酒之后,想象力多少会变丰富一些,这点还是挺让人开心的。我从来没想过酒是这么让人高兴的东西。我以前一直觉得酒是不洁的堕落之物,到了这个年纪都没有碰过酒杯。现在国内的酒刚好不太够的时候,我却慌慌张张地开始了喝酒的练习,实在是个令人惊讶的迟到者。我一直在迟到。不如落后跑道一圈,跑到前头去吧。我想得到您的指导,开始练习恋爱这件事。也再学学历史吧。哲学如何?语言学呢?

    坦诚地说,我从肖邦忧愁而苍白的脸上感受到了艺术的真身。用更加不遮掩的语言来说,就是“憧憬”。您可能会嘲笑我。在海滨旅店,把疲惫不堪的细长身体埋进藤椅里,因为光线太强,所以眯着睫毛长长的大眼睛眺望着海。蓬蓬的头发被海风摆弄,在优雅而宽大的额头上乱舞。轻轻支撑着右边脸颊的五根手指仿佛鹡鸰鸟的尾巴一般又细长又尖锐。在那个人的背后,有一位穿着明石[5]的中年女性静静地站着。惊呆了吗?我的幻想平庸到自己都无话可说,然而都是出自我的本意。近代艺术家,谁都会有一次,悄悄地憧憬过与那样身影大同小异的影像吧。实在是很滑稽,工匠的儿子憧憬肖邦,横向发胖的人,患有脚气病,脸就像螃蟹的甲壳一样方正,头发哪还能让海风吹动,头顶都已经开始秃了。然后再来一个回合的晚间小酌,顶着一张油光的大脸,粗鄙地戏弄老妻。少年时代梦里见过的作家,不至于是这样的。真的“不应该是这样的”。然而现在的这个我,除了作家的身份以外什么都不是。甚至还被人称为“老师”。要不然扔下肖邦,转向山上忆良[6]吧。“贫穷问答”的话,和我现在的日常也非常匹配。这就是所谓的民族的自觉吧。

    写着这封信的时候,一切好像都变得无聊起来。就在这里停笔了。今天从早上开始就不太愉快,我想冷静下来好好思考一下。好像周遭都变得不安起来,但是请您不要放在心上。就此搁笔。

    这封信无须您的回复。请多保重。

    木户一朗

    六月二十日

    木户一朗先生:

    前略。

    虽然您说不需要回复,但我还是就此回复。

    我先告诉您,面对着您赤裸裸的神经,两三天,我都对自己(不是对你)产生了不洁净的讨厌的感觉。我从以前开始就知道你的名字。虽然没有读过你的作品,但是诗人加纳先生在某次聚会上用巨大的热情表扬了你的作品,也向我推荐了你。那时候开始就想着要读一次,但直到现在都没有机会,也就搁置了下来。前些日子,收到了你的短篇集和书信,虽然我因自己心情不畅回信晚了,但我也不是对于任何人都没有区别地回信。我也不想让你觉得我在卖人情,我是先浏览了一下你的短篇集,觉得有让人安心的感觉才放下心来先给了你回信的。回信的文字太少了,你似乎对此抱有不满,但是我觉得在回礼上,诚实的一句“谢谢”已经足够,其他还需要什么语言呢?那个时候我还基本上没有读过你的作品。

    不过现在已经不同了。我把你的短篇集从头到尾全部读过一遍了。我觉得你是有着相当资质的作家。此前诗人加纳表扬过你的作品,对于他那个时候的夸赞,我现在都能一一点头同意了。

    《光阴》笔触的轻快,《瘤》的感伤,《百日红》里强烈的自我凝视,等等,我相信它们都是能够比肩外国19世纪一流作品的杰作。据你书信里说的那样,你没有学识,是个非常无聊的作家,那样显而易见的伪装言论,请不要再讲了。如果你是没有学识的蹩脚作家,那井原就是学者,是个高明的作家了,我不想听这种无意义的让人困惑的话。如果你计划从现在开始和我来往的话,首先请去掉这种不必要的辩白,然后我们再来往。如果不能做到这样,我就没办法和你交往。听到你说“我是个没有学识的蹩脚作家”这样的话,我就无法忍受地回想起自己的不洁净。我也曾经摊着一张大脸、油光满面地喝过酒。我并不是对于你的信感到不洁,是感觉到镜子的反光从正前方照射到了自己,对于自己的丑陋感到惊慌失措而已。我觉得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关于您的作品,我只有一点大的不满。在我说的能够比肩19世纪一流作品的话语里,也含有这个大的不满。那就是,你的作品只是在小小地模仿着19世纪已完成的作品。这么直截了当地说了反而可能一下子觉得没意思,但是很容易就可以发现,你作品的模仿对象,就是19世纪俄罗斯作家或者说法国象征派诗人的作品。究其根本之后,让人感到不安。一定是有范本的,虽然说谁在最开始都是照着范本来进行练习的,但身为一个创作家,一直都无法从范本的影子里挣脱出来的话,就实在是太不中用了。说得再明白一点,你到现在仍是在模仿着谁的风格,就好像是有个目标在那里。丢掉“艺术的”这种含糊的装饰观念会更好。生存不是艺术,自然也不是艺术,再说得极端一点,小说也不是艺术。在把小说考虑为艺术的这个时候,就已经是小说堕落的起源了,我听到过这样的说法,我也支持这样的说法。在创作里最应该努力的事情就是,“确保正确”。在这之外,没有其他了。

    当风车看起来像恶魔的时候,就应该毫不犹豫地进行恶魔的描写。如果风车没有看起来像风车以外的东西,那就只描写风车本身就好。风车实际上看起来像风车本身,却觉得不把它描述为恶魔就不“艺术”了,用各种各样很容易被看穿的装饰去故作浪漫,也有这样愚蠢的作家,这样的人就算写上一生,也什么都抓不住。小说的目的绝不在于抓住艺术的氛围。那就好比是在范本的纸人画上,盖上一张薄薄的纸,一边颤抖着一边用铅笔描着,完全是可笑的幼稚游戏。一点儿看的必要也没有。

    企图创造氛围,就是一种自慰。就算是有一点想用“契诃夫式”一类的概念写出来的作品,也都会残酷地失败。也许接下来的话不说也可以,但我还是不客气地讲出来。你已经是个创作者了,随意地装饰文字,特意回避汉字,描写本不必要的风景,胡乱地记住花的名字等等,对于这种事情一定要谨慎,请只诚实地朝着确保印象的正确这一件事的方向上试着努力。在我看来,你对自己的印象暂时都还没有形成。这样的话,不管是到什么时候都完成不了任何一个正确的描写的。主观一点!请保持着一点强烈的主观向前,带着一双单纯的眼睛。你不是没有学识,在你的作品里,有着根深蒂固的某种思想,但是你对此还没有发觉。你知道以下的格言吗?

    “敬畏耶和华是知识的开端。”

    我好像多少因为兴奋写下了有些失敬的话语。只是,当接触到年轻的、拥有优秀资质的人的时候,以同样年轻的热情来回报是作家的礼仪。我不认同让步赛,对方来肉搏的时候,就直接用身体来回答。

    今天就只对于你的作品进行回复,对于你书信的内容,我考虑下次有机会再来好好回答。你的两封信和你的作品比起来,逊色太多。如果我只读了你的信,没有接触你的作品的话,我应该就不会给你回信了吧。你写了太多的谎言,我在下次再详细来讲。再写下去就太长了,今天的信就写到这里。

    我好像可以收获一个很好的朋友,我也很久没有体验到这种干劲了。忍受不了现状的话,试着旅行如何呢?

    书不尽言。

    井原退藏

    二十五日

    井原退藏先生:

    我反复拜读了您的来信。没有马上给您写回信,这三天,一直在叹气。我也未必就是把您的信当作《圣经》那样一字一句地,怀着信仰般地在读。对于很多地方,我果然还是有不满的。您说小说的妙诀,就在于“确保印象的正确”,毫无疑问这是非常漂亮的一句话。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也从这句话开始。我应该说过我只想写“确实的事”。我说过我想写出那些用我的手掌明确地感知到的东西。但是现在的我,做不到了。这是有原因的,具体我却不能告诉您。我应该也向您说过,但是您把我信上说的话全部置之不理,选了一个自己擅长的主题,发表了您漂亮的见解。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想听您关于主题的演讲,甚至觉得很老气。我想听的不是那种高级的方法论,是更加十万火急的问题。在您的下一封信里,请一定要回答。拜托了。

    请原谅,我顺着您的好意,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您一定会愤怒如烈火燃烧吧。但是我不在意的。

    “敬畏耶和华是知识的开端。”我收下您这个好句子。从现在开始,我对您就自由地发挥了。太好了,我得到了对我来说唯一的思想高尚的前辈,我也感觉挺有面子的。

    那么,回到我最开始说的话吧,我这三天,没有马上给您写回信,只是一直在叹气的原因是我无法忍受在您信里藏着的意外的温柔。这样说可能很失礼,您真的非常纯粹。可能您听后会苦笑,在您住着的世界里,是充满着光明的,所以一朝一夕都是很艺术的。您极度排斥作品中“艺术的氛围”,我甚至觉得,是不是因为您已经在日常生活当中受够了。我过着极端劳动人民的生活,才更加那么想。我震惊于您一位年过五十岁的大作家,竟然厚着脸皮写下这么温柔的信。请生气吧。但是请不要与我绝交。我坦白说,我不喜欢您如此温柔的长信。虽然对于您短小的明信片的回复我觉得很失落,但是也受不了这样悠闲的安慰。我的作品甚至没有被批评的价值。我现在已经不谋求对我作品的感想什么的了。但是请倾听我在信里的倾诉吧。我没有说谎,我在哪里,说了什么样的谎言?请马上回答我。

    我知道自己的任性。只是我如果用强硬的身体碰撞的话,应该是可以得到您强有力的回复,所以我不顾失礼用了这么烂嘴的无理的说话方式。在我的世界里,我只信赖您一个人。

    从得到您的回信之后,我一直想着要悠闲地去旅行。我昨天也从书店拿到了《丝瓜花》的版税。而且我也一次都没有见过诗人加纳先生,如果您有机会,请转告他木户非常地感谢他的赞扬。加纳先生,和我是同乡的千叶人。

    顿首敬礼。

    木户一朗

    六月三十日

    木户一朗先生:

    你的书信真的是很低劣,连回答你我都觉得很愚蠢。但是我会再给你一次回复,因为我无法忘记你的作品。

    我说了你的信里都是谎言。对于我说的,你鼓足干劲抗议着说:“我没有说谎,我在哪里说了什么样的谎言?”那我现在就来告诉你。我被你无意识的自以为是的强烈程度震惊了。作品里的你是个单纯的感伤家,而且那种感伤非常地朴素,我甚至有直接听到了几千年前大卫的歌[7]一样的惊讶之感。我读了你的作品之后,感觉到了久违的干劲。在接触优秀的作品之外,我一点乐趣都没有。对于我来说,工作就是全部,工作的成果就是全部。我一点儿都不指望作家变成一个人的魅力。没有怎么好好工作,在生活里却装作清高,卑躬屈膝地固执己见,轻易地就将绝望和虚无挂在嘴边,只是一味地炫耀自己的魅力风格,逗人发笑的同时自己也厚脸皮地跟着一同高兴的诗人,我从心底里是轻蔑的。

    我觉得这是一种怯懦,是一种蛮横。不凭借作品,却绞尽脑汁下功夫想凭借自己这个人得到尊重和爱,这种作家从古以来就有很多,无一例外地都很狡猾,都是懒人,是极端歇斯底里的虚荣家。他们发表作品,是一件可耻的事。虽然是向神坦白的事,但更严重的是,这种坦白带来的并不是神的宽容,而是接受神的惩罚。对于我自己来说,也是作品本身才是问题。作家的人格魅力是非常不可信的。人,都是无聊的卑鄙的,只有作品才能成为救赎。除了工作之外其他一无是处。我读了你的信,很清楚你此刻十分堕落,十分敷衍。你确实就像找寻容易的逃跑之路而哧溜哧溜地到处跑来跑去的鼬一样,如此丑陋。你试图把作品的诚实与人的诚实进行互换。“就算不是作家也好,我希望能做一个诚实的人。”这听起来的漂亮话,实际上是充满狡猾的丑恶的算计的逃跑之词。你认为事到如今自己还能成为一个诚实的人吗?你知道诚实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吗?你能做到吗?你不过是仅仅只爱着自己,还有家人,最多还有身边能给自己带来利益、带来便利的两三人罢了吧。我再多说一点,你就要哭了。“不可将善事行在人的面前,故意叫他们看见。”[8]这句话怎么样呢?我想让您好好思考一下。能做到吗?至少要做一个诚实的人,好像也有把这句话轻易地用“这是我最小心谨慎的绝望的请求了”的语气来讲出来的厉害女性作家,但什么是“至少”?这才是如果不是大天才就无法到达的至难之事。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成为诚实的人,至少为了赎罪而一直在写着小说。如果这样说的话,还算是真诚。作家无一例外都是非常无聊的人。想装作一副圣者的面孔的作家,在和自己同辈的过了五十岁的人里面也是存在的,真的是非常愚蠢。他们只是不喝酒而已。“因此你施舍的时候,不可在你面前吹号,像那伪善的人在会堂里和街道上所行的,故意要得人的荣耀。”[9]在书里也被指了出来。

    你的信也是一样。你试图把你“柔弱的”善良随便用来骗取信任,真的很难看。你真是“柔弱的”善良的人吗?抛下双亲上京,冒失地写起了小说,猛头向前冲,直至终于架起了成为小说家的一户天地。生来脆弱、根底里的善人,是很难做到的。你写着难看而贫乏的小说,然后在昭和文坛的角落里出现又消失,再次出现又被遗忘,然后最近停滞不前,考虑着要开始学习语言,再重新研究日本历史,这些全部都是谎言。你就用这样自嘲的话语向人撒娇,想要掩盖你自身的怠惰和傲慢。看起来好像挺朴素的,但像你这样自我如此强烈的男人,几乎很少有。说着自己是个坏男人、没用的男人,一边又并不努力去改变所处的境况,可以的话就还想维持现状,但是这种自私的想法太明显了又不太好,就像装病一样胡乱皱起脸,一副痛苦的表情,呻吟着:“我停滞不前了,我真的困惑到极限了!”但其实内心的某个地方,还是在伸着红色的舌头、小声嘟囔着说:“但我还是很厉害,我的作品能够流传下去。”这就是你的信给我的整体印象。你把自身肉体的疲劳、精神的松弛、热情的丧失,全部怪到时代的头上,你把你的怠惰巧妙地附上理由,试图得到人们的同情。“我已经停滞不前了,但是理由我却没法说”等等,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矫揉造作的、懦弱的说话方式啊!受到很严重的压迫,却忍着不讲,听起来好像是值得钦佩,但究竟是谁在压迫你呢?是谁呢?大家都很珍视你不是吗?你太贪心了。只要被给予一支笔一张纸,作家不都是能在那里创造出王国来吗?你是在惧怕自己的影子。你假想着莫须有的压迫,任意地一次又一次跌倒。真的是滑稽。想写但是写不出来,这些都是谎言,对于你现在来说,想写的东西什么都没有。没有了想写的东西,也没有什么理由,那就只能这样了。作家就要灭绝了。也没有拯救的办法。

    我看到你的信,看到了你本质上真正的危机。不是开着玩笑蒙混过去的时候了。你是不是对于自己的工作有些满足了呢?已经做了该做的事。如果你觉得之后就写不出来比这更好的文章了,那就这样吧,那真的是让我出乎意料。你只是好不容意才能够把范本巧妙地模仿出来而已。在你的作品里,就算让人看到了19世纪的完成,但一点也没有显现出20世纪的真实。20世纪的真实,换句话说,就是现如今的浪漫,或者说近代艺术,不光在你的作品里没有,在世界上任何人的作品中都还没有清晰地显现出来。有所企图的人,都无情地遭遇了失败,稍微好像能向上飞一点了,然后就堕落,于是被世人看作是投机者,就像达·芬奇的飞行器那样被嘲笑。但是我仍然相信,真正的近代艺术,总有一天会被一群天才华丽地创造出来,那是至今在这世界上仍然没有的东西。从范本中被解放出来,从20世纪的自然里坦荡地涌出的艺术,必定会实现的。我自己相信着,那种新的艺术会在日本,比世界上其他的国家,开出更美丽的花,结出更美丽的果。我觉得你们,和你们的后辈们,是能够创造出来的。在日本,明治以来出现了很多作家,但可以说一样创作都没有。创作这个词,是谁发明的呢?真的是一个很好的词汇。很多人,把这个词当作小说的别名一样轻松地使用着,真正的创作在明治以后的日本至今,一篇都还没有出现。不论怎样在一些地方都会嗅到范本的味道。之前是有过可爱友好的时代,但是现在外国的思想家也好艺术家也好,都不会告诉我们一点点他们自己要去的地方。现在世界上,没有意识到败北,仍然对于自己的工作感受到些许希望生活着的,可能只有日本的艺术家了。日本,也许是艺术的国度。

    所有的一切,都要从现在开始。至死我都会一直写小说。那个时候的新闻业,如果万一太过顾虑政府的方针而拒绝发表我的小说,我也会沉默着写下去。不发表,只为了留下作品而写。我明摆着就是19世纪的人,没有资格参加20世纪的新的艺术运动。但确实想留下一颗种子,想写下作品,告诉后世曾经有这么一个男人存在过。

    你真的很不争气。听说你要去旅行了,也挺好的。对于现在的你来说,最缺乏的既不是学问也不是钱,而是勇气。你是在你善良的品行上停滞不前了,这是很没出息的事情。作家都毫无例外,心中有一小只恶魔,就算现在还想装好人也来不及了。

    我希望这封信不是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敬上

    井原退藏

    七月三日

    井原退藏先生:

    逃出都门。[10]您听说过这句话吗?如果您知道的话,应该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吧。这是一位胖胖的可怜的女性作家的文字。但是,这一行文字里却有它的真实性。那么,我也逃出都门,怀中揣着五十元。

    我为什么会这样做呢?被极端的不安和痛苦追逐,不经意间说出这样胡闹的话,就像在临终之人的枕边,突然很想说起粗鄙之事开怀大笑一样。我是认真的,想要逼自己尽可能的严肃,但是不经意就说出了笑话。逃出都门,是我迫不得已的逗乐。非常胡闹,首先对于那位女性作家就很失礼,但是我现在不乱讲一气就不自在。

    收到了您的长信,我就怀着个人的伤感,往包里塞入了笔、墨水、稿纸、词典和《圣经》等,再揣了五十元,即便是这样也再次确认了纸币的张数,一个人点着头,慌慌张张地跑到上野站,口吃地叫着“涩、涩川”,买了票乘上汽车,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笑了。果然这样写还是多少有点玩笑意味,真的是迫不得已的逗乐,请您海涵。

    来到这无聊的山间温泉已经三天了,没有一点所得。我带着一种奇妙又愚蠢的心情,只是在晃来晃去。没有什么结果,文章也一点都没有写出来。因为担心住宿费,所以在稿纸的角落里,只是乱七八糟地计算着住宿费,然后又撕掉,和衣倒头而睡了。我到这个地方做什么来了呢?说实在话,真的是很浪费。从小就在贫穷里长大的我,基本上可以说是第一次的温泉旅行了。我似乎还不太能在温泉里悠闲地工作,净去在意住宿费了。

    您长长的信,让我心神不安了。照实说,我也不是把您说的所有话都当作当头一棒,也没有被您的大声斥责震撼全身。我这绝对不是嘴硬,您信上写下的全部都是我以前就知道的。只是您比我们更少怀疑地以权威的姿态大声确凿地说了出来。我也意识到像您这样的态度才是最宝贵的。我觉得您是个卓越的人。不仅仅是您,在您所处时代的人的身上,思维和表达,基本上都间不容发地可以同时展开,我们唯有震惊的份儿。所思考的内容,和把思考用语言表现出来的内容之间,看不到一点点的踌躇和伺机行事。你们是不是就是用语言来思考的呢?思想的训练和语言的训练是并行的。笨口拙舌的或者说文章写得很烂的口吃的人,是不是就是没有思想呢?所以你们什么都能说得清晰绝对,不留一点余地,像个孩子一样,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很得意地讲出来。这确实对于我们来说充满魅力,不得不承认。

    我们该怎么说呢?也许可以说只是在“感觉思想”吧。思想抛下了语言跑走了,然后语言就一直在困惑。我知道的,语言简直是太麻烦了。原来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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