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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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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这也可以讲得通啊。等等,说着这样的句子以敷衍的态度听着人们的讲解。我觉得语言落后了千里都不止,迟钝得不得了。用语言整理主观、树立独立的思想体系是非常坦荡、正统的事,也是我憧憬的事,但是我一听到“哲学”这个词就吃不消,马上眼前就浮现出戴着眼镜的女大学生和骷髅的身姿,忍受不了。我读了您的信,对于您思考的事情,和您的语言之间毫无间隙地紧密贴合而感到赞叹不已,这是凭借语言思想训练的结果呢,或者还是反过来,凭借思想形成的文字训练的成果呢?无论如何都无法消除对于这种经过长久修炼之后呈现出来的不可思议的力量的感觉。如果您觉得那是错的,这样写下来的时候,在您的心底里就没有一片怀疑的云朵,让人感觉您就认定那是错的。我们不一样。有时,我非常喜欢那个人,很多时候却会故意说成那个人真的是个讨厌的人,真的是受不了。思维和语言之间,有三四个小齿轮。然而,请相信这些齿轮是微妙而正确的。我们的语言,稍微听一下,就感觉像是在胡说八道,信口开河,但再仔细检查一下,会发现齿轮一直是好好咬合在一起的。

    本质上可能是我们生活的不同吧。这样的借口,真的是装模作样。说着说着自己都伤心起来,算了,就不多说了。我惊叹于您信里的接近暴力的直截了当的朴素表现,这是真的;然而我却没有在您表现出来的意见里,得到哪怕一点启发,这也是事实。事到如今为什么还要说这些呢?让我们陷入奇怪的范本,一点也动弹不得的,到底是谁呢?那就是前辈这种存在吧。心境马马虎虎、基础不牢、天真、自以为是、文章粗糙、破坏规则、没有生活经验、不干净、不谦逊、没有教养、思想不清不楚、世俗野心强烈、赝品假货、夸大其词、心神轻佻轻浮、过于自我陶醉、卖弄才学、冒冒失失、装腔作势、吹牛、吊儿郎当地变得开始能豁达地创作的时候,马上就有一群人涌过来你推我搡,拼命地问:“那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呢?”但是他们却一言不发,不做任何的指示,对想要依靠自己的人又踢又打,之后又得意扬扬地将他们拉回来,把这事当作笑谈,和前辈同志在酒席间说着“那人果然就是个笨蛋”,等等,太过分了。

    后辈们确实都很没出息,对于前辈们十分畏惧,在作品里一味朴素地、贫乏地、从头抑制着自己活跃自由的才能,被教训着,如果做不到诚实就没法实现,垂下眼睛,蜷成一团在角落里,只顾着看前辈们的脸色,变成一个老实听话的好孩子,孜孜不倦地学习范本四君子[11]、布袋先生[12]、朝日之鹤[13]、田子之浦之富士[14]等,说着我还不行啊这样值得称赞的话叹着气,专门期待着会有很多过错的感觉。现在我相信了,年轻的才能,就是应该天马行空般地纵横驰骋,就应该把那些想用的技法使用到底,没有所谓的写过了的事,艺术本身就是一种花哨的东西。但是看起来我好像已经晚了,我的骨头都变硬了,我把布袋先生和朝日之鹤给写过头了。我读了您的信,之所以会觉得您现在说的话为时已晚,也是这个原因。如果您早二十年跟我说就好了!但这听起来却像是抱怨。就算范本被撕掉,被大声煽动:“20世纪的新艺术在你们的手里!”我也只能皱着脸苦笑。可是再这样说,也像是更多的抱怨,就不说了。我好像和您一样,也是19世纪的作家。

    我说了很多失礼的话,但是我真的没有从您的信里得到任何的启发。然而我手忙脚乱,拿着信,不安地走来走去,然后“逃出都门”,怀着个人的伤感,往包里塞入了笔、墨水、稿纸、词典。为什么呢?因为我败给了您书信的长度。我对于您给这样的我写这么长的没用的信,这种愚蠢的热情感到狼狈。我甚至会不禁发出俗气的赞叹,这么长的文章,如果写在稿纸上,您能拿到多少稿费啊!我想您现在一定是非常无事可做吧。不仅仅是给我,给其他人也会认真写上这么长的信吧。这样一想,我就更加惊慌失措了。我似乎是从心底里深深爱着您的,我不能忍受您的热情白白浪费在这种日常的书信上。我比起爱自己,更爱着您。我很痛苦,更加觉得您是个“没用”的好人。有一个词是“大痴”,我觉得说的正是您。在一些领域,您是一位屈指可数的人物。下次请不要给我或者是其他的谁写那么长的信了。吃不消,真的,我已经明白了。我会写的,会写文章的。心里想着,我这个人一定不行的,一边往包里面塞入了笔、墨水、稿纸和《圣经》等。

    想来的话,真的是很愚蠢的一场旅行。一件好事都没有。今天晚上是住的第三个晚上了,但是一张都没有写成。从第一天晚上开始就注定失败了。让我告诉您吧,我一点腹稿都没有。心里的某个地方微弱地一阵一阵地疼痛,想要尽可能写一个爱情故事(可能您会笑我)。文学,不仅仅是写恋爱之事吧。到了这个年纪,有过一些茅塞顿开的时刻,所以也有过怀着不合时宜的愿望的夜晚,比如想着我最近停滞不前的状态,能凭借热爱女性就能打开局面等,还有过“希望在这次的旅行里能得到一些线索”的陈腐的中学生式的空想。我很少旅行,也觉得有些喜不自禁。真的是很可怜吧。想要充满活力的、鲜明的灵感,我真的搞砸了。

    第一个晚上,伺候吃饭的女仆二十七八岁,走路外八字,是个横向长的胖体型的人。眼睛又细又小,两颊通红如同阿龟面具[15]。不太能了解她在想什么,是个什么性格的人。

    住宿的客人多吗?

    几月份是最忙的?

    原来大姐是本地人啊?

    就这样勉强地问着一些一点儿都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女仆从一开始不愿意回答到会点头示意。对于被问到的问题,她都只是清楚地回答一句,其他多一句话也不说。真是个冷淡的女仆啊!我觉得很没意思,一点想聊的话题都没有了。我心情变得郁闷起来。喝到第二壶酒的时候,不知道是吹了一阵什么风,突然想到了坂田藤十郎[16]。他在演技上停滞不前的时候,也是谈了一夜虚假的恋爱,终于得到了灵感。虽然不是一件好事,但是为了演技,也是出于无奈。那我也照样实行看看吧。马上就皱起双眉,换了音调叫来女仆。说了我喜欢你之类让自己都惊呆的笨拙的话,然后轻轻地握住了女仆的手。之后发生了了不得的事。

    女仆大声叫着站起来:“你干什么!”用一种野兽般的丑陋表情盯着我,说着,“什么人啊!突然!”

    我简直是惊讶到吓破胆,心情很不愉快。

    我态度大变,跟她说:“不要自恋了。谁会真的喜欢上你啊。”我试图解释,“我只是想试一下,以前有个叫作坂田藤十郎的了不起的歌舞伎演员,他……”

    她又用很大的声音叫道:“够了。别过来!别过来!”把双手放在胸前,身体因害怕而抖动,真的是很难看。

    我的酒醒了,完全正经起来。

    “谁都不会靠近你的。请坐下,是我错了。战争后方的女性,都应该像你一样洁身自好啊!”说着这些,表扬了她。

    女仆似乎非常轻蔑我,哼了一声,叠好衣襟,就从房间里出去了。

    我把剩下的酒咕咚咕咚吞下去,一个人盛了饭吃,觉得自己真的很傻。藤十郎从没有预想到自己会有这种遭遇。不管怎样,没能按照以前的传说那样顺利进行。我真的是对那句“你干什么”惊呆了。灵感啊什么的通通都没有。如果藤十郎也有这样的遭遇的话,后悔又害羞地没个正形,不得不要上吊自杀吧。那天夜里,来取盘子的也好,来铺被子的也好,都不是那个外八字女仆。是个瘦瘦的皮肤看起来有点脏的,长着一张狐狸脸的四十岁左右的女仆。连这个女仆也对我有奇怪的警觉感,我真的很厌烦。那个外八字女仆,一定是跟大家大肆张扬了。那天夜里我痛恨又愤慨,都没怎么睡着。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羞耻感变薄了,面对来打扫房间的外八字女,笑着轻松地说:“昨晚真是失敬。”果然男人到了四十岁左右,羞耻心多少麻痹了些,脸皮也变得厚起来。如果是十年前的话,我恐怕半夜就已经精神失常直接逃走了,或者可能自杀了。

    外八字女仆听到我的道歉,不太开心地皱了皱眉头稍微点了下头,非常装模作样。我一句话也不想再跟这个女人多说了,真的没有意思。昨天一天,不是睡着就是在读《圣经》。晚上也没有喝酒,一个人把身体浸泡在溪流旁的岩石温泉里。“心里贫穷的人有福了,心里贫穷的人有福了。”把这句话嘟囔了好几遍,然后在嘟囔的时候大声说起来,“做好的工作啊蠢货,做好的工作啊蠢货。”然后又用小声念叨,“希望自己能够遇上好的工作。”说着就悲从中来,望着漆黑的天空,然后更加降低声音低声私语说,“请让我有好工作做吧。”那时只有溪流之音特别清晰————说到溪流之音,马上又想起来今天中午的失败,不由得缩紧了脖颈。实际上,今天白天,又做了一件失败的事。今天早上,我没有去岩石温泉,去了另一个现代温泉洗脸,从脱衣服的地方的窗户不经意向外望去,隔得很近的旅馆的仓库大门敞开着,能看到些许昏暗的仓库内部,梧桐的叶子伸入仓库的窗户,看起来也很凉爽。有女人坐在里面,里侧铺着两张榻榻米,穿着简便夏装的姑娘,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坐着缝东西。

    这真不坏。圆脸,不算是美人,但是绿叶的影子印在她的后背,勤勤恳恳缝补的孤独背影,有一种少女的气息。我莫名地很在意,就在早饭时,问端饭过来的狐狸脸女仆:“那位姑娘是谁呀?”

    狐狸脸女仆,不带一点儿笑意,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说道:“她是附近人家的姑娘,每天都在那里缝补住宿的浴衣和蒲团,未婚夫去参军了,现在挺孤单的呢。”然后直直地看着我的脸说,“这回又看上了这位吗?”

    她没忍住,连这么失礼的话都讲了出来。

    我怒上心头,很想顶回去说:“至少比你们要高级。”但是还是忍住了,只是苦笑而过。中午,坐在走廊的藤椅子上俯瞰谷底的溪流,在一丈左右长的、名为釜渊的小瀑布落下之处,有一个女人正蹲着。仔细看,好像就是那位在仓库里看到的人。我如坐针毡,想要为她做点什么。这种心情让我突然手忙脚乱起来,就这么坐着是待不住了。我站起来,整理好浴衣,用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油,然后从包里拿出钱包放到怀里。还不太适应旅行的缘故,我特别在意钱包放在哪里。出房间的时候,就算是去洗手间,或者说去泡温泉,去散步,也一定会把钱包放到怀中。不是看重钱,而是如果钱包丢了,又会引起一些骚乱,我不喜欢这种骚乱。我走下去到岩石温泉,穿着拖鞋,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信步走到釜渊那边。“追着女人的屁股跑。”我想起来这句最下等的粗鄙言语,我感觉我现在的情形和这句话是不一样的,也没有感受到上天的谴责。我只是想说上那么一句话,能够安慰到她而已。女人往我这里稍稍看了一眼,然后站了起来。

    我恰到好处地微笑了一下,说了一句:“每天都很辛苦吧?”

    女人嗯了一声,歪着头看着我,想要问我刚刚说了什么,似乎很困惑地微微笑了。她还是听不到,湍急的瀑布在叫唤,在怒号,如同煮沸了一般,白色的水流奔腾跳跃,在这种情形下,如果不是特别大的声音,说什么都是听不到的。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叫道:“每天都很辛苦呢!”然而还是被奔流湍急的叫唤声掩盖,她没有听到我说的。女人越发迷惑,眨着眼睛笑了。

    我自暴自弃般地如同狗叫一般,又叫了一遍:“每天都很辛苦吧!”

    女人果然还是嗯的一声,盯着我的脸,表示还是没有听清楚。

    我灰头土脸了,甚至不知道“每天都很辛苦”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了。真的是太蠢了,太扫兴了。我放弃了,瞄了一下溅到岩石上飞溅起来的水花,然后就回房间了。回到房间之后就发现钱包不在怀里了。一定是刚刚落在釜渊的附近,然后被那个女人捡了去。这个想法电光一闪,我不知道为什么如此确信不疑。一定是那个人有偷窃的毛病,就算见到了也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看起来那样寂寞的女人,也意外地会有偷盗癖呢,但是我会原谅她。想着这些,稍微恢复了一些浪漫的兴奋感,从房间出来之后又去了岩石温泉那边,在路上的时候就发现钱包只是掉到我的浴衣背后去了,真的是从心底里苦笑了。我放弃了爱情的浪漫。想要写一篇名为“五十元”的穷酸小说。拿着五十元来旅行的胆小鬼,是如何花掉了这些钱的,火车票钱、电车费、茶钱、药钱,每一分钱都毫不虚假地在小说中如实报告出来。

    我净写了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今天内人寄了信来。看着她写的“请多保重”,我只感到无精打采。还写了静子(我唯一的女儿,五岁)也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无论如何,在这里写不出一篇小说来,实在是没有脸面回家。每天都是这样,散漫无聊,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看来今天只能写成这封前言不搭后语(按您的话来说,就是满篇谎话)的信了。桐花金龟们,一个个都飞到房间里来,我没有办法平静下来写信了。这个房间似乎是这间旅店最下等的房间。隔扇的画完全不成样子,画的是一枝梅花,枝上停了六只黄莺。看了之后只觉得生气,真是糟糕的画。

    喋喋不休地写了这么多任性的内容,让您一一过目真的是过意不去。但是请不要生气。您动不动就生气,这样不好。不要再给我写那样威严的长信了呀。

    您知道吗?我对于能和您互通书信这件事感到幸福,我觉得自己好像年轻了二十岁。

    不尽欲言,顿首致意。

    木户一朗

    七月七日深夜

    木户君:

    我觉得自己还是比你本领要更大呀。不管怎么说,你最后还是想着要开始工作嘛。我的长信,绝对不是白费。作家,必须要工作。说不定我也会出去旅行两三天。那个时候我想就顺便到你住的旅店去。听起来是个很有意思的旅店。外八字女仆说不定对你有意思,要不要再试着跟她搭一次话呢?那就先写上这封短明信片。书不尽言。

    井原退藏

    七月九日

    井原退藏先生:

    好久不见。想等到工作告一段落再好好地来向您赔礼道歉,就一直拖到了今天,还请您原谅。我先从不好开口的事情开始先说吧。谢谢您帮忙支付那家温泉旅店的费用。我记得是借了您二十元,就把小额汇款一同放入了这封信里,还请查收。我刚刚拿到了《丝瓜花》的版税,手头有点钱了。请您不要被此影响心情,笑着收下吧。人穷了以后,就会不同寻常地固执,不管是如何亲近的人,也不愿意在钱的方面被人照顾。顾忌着绝不欠人钱,至少这是我唯一可以骄傲的东西。我靠着这份骄傲活着。请不要生气,笑着收下。在那座山间,无聊的温泉旅馆,当女仆通知我您来了的时候,我无法控制地惊叫了一声。您真的是个胡来的人啊。虽然您在明信片上写了可能会来,但是我想怎么会呢,所以也没有指望。您那个年代的作家,不同寻常般地像孩子一样实在。我惊呆了,刚站起来,您就一边用学生般年轻的口吻说着“真的是个过分的房间啊”,一边慢吞吞地进了我的房间。您比我想象的要矮些,是个很干净的老人。您笑了,洁白的牙齿一闪而过,又急忙忙地加了一句话:“有六只黄莺的隔扇,是这个吧。原来如此,真的有六只,那换个房间吧。”您在那个时候是有点儿害羞吧。为了掩饰这种害羞,所以才聊隔扇上的画吧。我答了一声没有含义的“好”,然后鞠了一躬。

    您也突然认真起来,自我介绍道:“我是井原,好像打扰你工作了。”第一次用了和您文章一样强烈明快的口吻。

    “没有,没有这回事。”我慌乱地回复道,然后我好像是嘿嘿地粗鄙而谄媚地笑了。真的哪儿还用谈是不是打扰工作了,我简直头晕目眩,想要当场倒立的感觉。我那一天,本想着要返回东京了。住了一周,文章连一张纸都没有写成,一天的住宿费是五元,我支付的五十元是否够付,马上就要心中没底了。如果今天算账了,钱不够的话,还要向家里打电报,真的是做了一桩蠢事,正在我越发对自己的不争气感到愕然和讨厌的时候,如同霹雳般地,您就出现了。真正让我明白了“突然脚下飞起来一只鸟”的滋味,发痒,然后摔了个屁股蹲,就是这种真实的感觉。

    接下来的两天,在那个旅店,我和您共同起居,真是让我惊叹不已。您是一位很有活力的老人,健康到令我咂舌。但是我一次都没有感觉到不愉快。您给人一种丰富而明朗的感觉。外八字女、狐狸女,对您的态度都宛若处女般害羞,低眉顺眼,她们高兴地哧哧偷笑,我甚至悄悄佩服起您的本领来。果然您是大城市的人,然后身上的某个地方还有一种不良公子哥儿的感觉。但是我并没有对此而感到幻灭、遗憾或者说怀念未见面之前,而是甚至有一种清洁感。您的玩乐里没有丝毫的畏惧,一点儿也不顾忌身边人的想法,甚至还有点冒失的高调。有一种在觉悟了玩乐的责任与惩罚之上,既不逃避也不隐藏的平静心态,也不为自己辩解一句。因此您大胆的玩乐,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没有不洁净的地方。而我们一直提心吊胆,在心中不停重复卑怯的自问自答,勉强捏造极其奇怪的辩解,逃避责任,想要逃避游玩的刑罚,一点点游乐便感觉卑鄙而可憎,这才是吝啬而寒酸。过了五十岁的您比起三十八岁的我来说,要年轻得多,飒爽得多,这个事实确实让我惊异。您和我的大不同,不是因为有钱人和没钱人在生活上的悬殊,而是您的经历造成的,跨越了无数次重大生命危机是您到目前为止的经历,造成了我们的不同。您一直都是用尽全力在战斗,用尽全力在玩乐,然后以此抵御孤独。我非常羡慕这样的您。

    无论怎么努力,都有无法达成的事情。就像猪和熊是完全不同的动物那样,人类之间,完全不同的情况也有很多。猪向往熊黝黑的皮毛,但无论怎样折腾,也成为不了熊。我放弃了。两天在您的身边一起玩乐,再被您关照住宿费的话我也于心不安,我就先行失礼回东京了。您说在那之后,会去一趟信州,但现在天气渐凉,您也应该回京了吧。

    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二十年间,一天都没有忘记您,也一篇不落地读完了您的文章,一直把您一人当作我的目标努力过来了。在一夜兴奋之后,终于写下了信,然后就像血充上头一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猛扑向您,就算被您斥责,被您敲打,我也吵嚷大叫地纠缠着您,最终意外得到了与您在温泉旅馆一同玩乐这样的意外幸福。现在回想起来就好像是一场悲伤的梦。我可能是发狂了。之前给您写了相当失礼的信。对于我那精神错乱的信,都一一写下长信来回复的老师您的感情与真诚,我只感觉到眼前一热。渐渐能称呼您为老师,也是因为现在这样称呼没有不自然的感觉了。我的心情仿佛浪潮退去,正在从您的身边远离一般。从旅行回来之后,一边推进工作,一边感觉到这二十年来对您怀抱的狂热到甚至让人不快的憧憬正在被干干净净地冲刷掉,我胸中仿佛空玻璃瓶一般清爽。您的作品和以前一样没有变化,高贵依然。但是这份高贵,就像不曾真实存在过而且离我非常遥远的、美丽而闪闪发光的微弱星辰,从我身边远去了。从现在开始,我似乎已经能毫无犹疑地称呼您为老师了。您是非常重要的人物。尊敬,应该说的就是我现在这种寂寞的感情吧。我无法再对您任性妄为了。您是天生的“作家”。我身上终究有庸俗的俗人尾巴,无法被“作家”这个天使般的称号净化。

    我现在的工作,是把《出埃及记》的一部分扩充为百张纸左右篇幅的小说。对我来说,这是首次非“私小说”的小说。但还是写不了别人的事,我还是在写自己周围的事情。我在小说形式里停滞不前了,也厌烦了,终于开始冒险尝试新形式了。好歹到今天为止努力写完了故事的三分之二,也总算有了一些感觉,稍微能安心一些,也能看一眼蓝天了。如果不是完全停滞不前,不经历痛苦,到什么时候都无法安心仰望青空。现在反过头来,能感谢到昨天为止的僵局,也能一门心思天真地感慨了。我没有学识,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是独有《圣经》,是从我送报纸那时候开始,遇到痛苦之时会翻开来读的。一时遗忘了,这次您教给了我这句箴言————“敬畏耶和华是知识的开端”,令我愕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都将《圣经》忘在脑后了,不由得惊慌失措,在旅途中也只阅读了《圣经》。因意识到自己的丑态而感到痛苦的时候,也读不成《圣经》以外的其他书了,对吧。这个时候《圣经》的小小活字,宛如宝石般一颗一颗闪耀着光芒,让人不可思议。当时在温泉旅馆,无所事事地一篇作品都没有写成,只觉得自己很没用,但是现在考虑起来,单从能够每天阅读《圣经》这件事上来说,都已经是非常宝贵的旅行了。让我再次想起《圣经》,推荐我去旅行的,都是您。果然我向您倾诉是对的,我被您拯救了。然而我也终于没法再对您任性妄为了。真的尊敬,就是消灭彼此的亲近感,处于遥远的距离,寂寞地互相眺望的感觉吧。生而为人以来,我现在才体会到真正的孤独。

    读了《出埃及记》,自己在头脑里想象着。摩西的努力让人担心,也让人感动。他向那些忘掉自己神圣民族的骄傲身份的、甘愿一生在埃及的大城市做奴隶、在贫民窟里度过喧嚣而怠惰的每一天的百万同胞们,笨嘴拙舌、竭尽全力地劝说,劝他们逃出埃及。这反而让大家为难。尽管如此,他还是通过斥责、安慰、愤怒去劝说大家,终于引领着众人,成功逃出埃及。而接下来的四十年,他带着大家流浪荒野。跟着摩西逃离出来的百万同胞,没有一句感谢,反而每个人都抱怨他、诅咒他,说他是多管闲事,事情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逃走也没有任何好事发生,啊,这样想起来的话,还不如在埃及的时候好,做奴隶什么的也不要紧,也能用面包填饱肚子,也能在肉锅里放入鸭和葱,煮得咕嘟咕嘟,真的是美得很,而且酒的话也能从中午开始随便喝,澡堂也从早上开始开,兜裆布也都是纯棉的。

    “巴不得我们早死在埃及地,耶和华的手下,那时我们坐在肉锅旁边,吃得饱足。”(十六章三)那个时候,死了的奴隶被认为是幸福的,被摩西这个骗子从埃及骗出来的人就倒了大霉,一点好事都没有。“你们将我们领出来,到这旷野,是要叫我们都饿死啊。”面对恶狠狠的、无知的抱怨,摩西心里该是怎么想的呢?穿越荒野的四十年间的故事,都充满着像这样的来自奴隶的牢骚。但是摩西绝对没有绝望。他钢铁般的正义之心,毫不动摇,依旧指挥与统御着众人,终于把他们带到了当初约定的自由土地之上。摩西登上皮斯加山顶,用手指着约旦河向人们说,这才是你们的美丽故乡,然后因为疲劳而死去。四十年间,我一直在写的,是在奴隶们的抱怨、谋反、无知中熬过的摩西的惨淡苦心。我终于想要写到最后了。为什么想写?我没有办法好好说明。但是突然较起真来,只是想要先写出来。我之前在温泉旅馆的时候和您说过,我要写一篇名为“五十元”的小说,这样胡闹的想法我只觉得害臊。如果我一直写那种任意妄为的主题,我也就一直是奴隶中的一人。在肉锅旁盘腿坐着,喜形于色地享受着“奴隶的和平”,心情也一点儿不会坏,对于我这个穷人来说,实在是不能太感同身受了。但是想到摩西的正义之心与焦虑之感,就算懒人如我也不得不站起身来。

    多少有点兴奋过头了。今天从早上开始就是一种近来都没有的清爽感,无欲无求、不怨不爱,有了一种心头灭却火自凉的恬淡心境。但是和您说着说着,又开始心乱如麻,您那澄净的眼睛、高扬的声音,都好像要把我这篇文章否定一样,我用一只手,一边拼命地在脑海里拂去您的双眼和语言,一边用尽力气一字一字顽强地写下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得兴奋不已。

    我现在的小说,绝不是想要写给这个时代的人的教训。绝没有这回事。我是全然没有去教导人们、号令大家的资格的,不是,应该说是没有那样的能力。我只是一直在写着自己触觉下的感动。我可能只是个单纯的“感动居士”。比如我发现任何小小的感动之后,都会想要把它写进小说里。但是这段时间身边没有一丁点让我感动的东西,这种无法写出一个字的状态被《圣经》拯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无法看透世间,我只是贫穷的百姓。但是对于自己是否被感动,还是能如实地表现出来的。我敬畏耶和华。

    我讲漂亮话的时候,总觉得特别害臊。如果有摩西那样钢铁般的正义心肠和四十年不变的责任感倒还算了,但是我心情的高涨,全都被那一天的天气状态所支配,一点儿都不能指望。想要大声宣言也觉得惊慌失措。雨从七月末开始就下个不停,连墨水瓶都长了霉,还是让人有点不舒服,今天终于久违地迎来了好天气。然而凉风阵阵,我就知道秋天在悄悄靠近。今天写完信之后我就来修整庭院的田地。玉米因为昨晚的暴雨,都倒下了一片。

    因为阴雨持续,脚又变得浮肿起来,这段时间也没有喝酒了。温泉对于有脚气病的人来说不太好。希望快点好起来,能再一次喝个两三合[17]。如果不喝酒,晚上就寂寞得不得了。从地底遥远地、幽幽地,但是确实是谁的哭泣声切实地传来,实在是觉得可怕。

    在我的日常生活里,也没有其他的改变了。一切都还是照常,虽然心一直处在变动中。

    给您写这么长的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虽然我会一心一意对您怀着尊敬之心,却无法再爱您,也无法再对您任性妄为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做不来了。我开始迈上一条和您完全不同的路了。您是美好的作家,如同水莲般的美丽,我一生都无法忘记这份美丽。但是我却一步步远离着开满水莲的池塘,我是那低下头来行走的野兽。我的身上没有美学,只有生活的感伤。我感觉我今后也只会写俗气的作品。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深深的绝望。

    您写给我的信,我这一辈子都会带在身边,好好收藏。

    还请多多原谅。再次行礼。

    木户一朗

    八月十六日

    木户一朗先生:

    收到了您莫名其妙、意味不明的信。二十元安全收到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做给你钱的这种失礼之事。一开始就打算是让你还给我的,而且我也不是钱多到没地方花的大财主,所以也谢谢你能够还给我。你们可能真的不知道,我家里还有以前的借款没还,每到月末,资金的筹措总是很辛苦。这样一说,就知道哪一边的人更穷了。你把“贫穷”当作口头禅一般悲壮地在讲,如果不是自我的正当防卫的话就好了。你说不想欠人钱,这是自己唯一的骄傲,但是在这句话的背后,是不是也意味着不想勉强与他人交往的小气想法呢。我讨厌穷人秉性,畏手畏脚,只看他人脸色做事。我不想让你尊敬我,我只是想我们能够毫无警戒之心地自在玩乐。仅此而已。

    你是一个不懂感情的人。不论什么时候,都因为算计着如何合算而焦躁,我吃不消这样的人。给人写信也好,旅行也好,读《圣经》也好,跟女人玩乐也好,和井原谈笑也好,你都着急地想办法让这些直接对你的工作起到作用。就那么想写出“杰作”吗?就这么想写出杰作,逞一脸圣人相吗?愚蠢的家伙。

    我应该已经再三忠告过你“作者不能不工作”了。那绝不是“去写一篇杰作出来”的意思。那种写上一篇就死也值得的杰作,是不存在的。我想传达的意思是,作者工作,就如同走路那样自然。和生活同样的速度,和呼吸保持同频,持续不断地走下去。走到哪里就能休息一下,写出了这篇就能自以为了不起然后就能偷懒了,这样如同对待学校考试的想法,真的是在开玩笑,是在小看“作家”这两个字。你不是为了头衔和身份在写作吧。就和活着一样的速度,不焦虑不怠惰,不间断地推进工作。是拙作,是杰作,还是平庸的作品,交由后人根据各自的喜好去判断。作家回过头来参加评定的光景,太怪异了。作家只需要平静地走路就好。五十年、六十年,直到死亡为止都应该坚持向前走。憋着一股劲就想写出至少一篇“杰作”的,是预备要逃跑的人。写出了“杰作”就想休息,自杀的作家,多是这种杰作意识的牺牲者。

    这段时间,你又开始重新工作了,这对我也是一种鼓舞。必须要不间断地、持续地工作。但是,如果你认为摩西的一篇就能帮助你跨越所有危机的话,那也错了。请扔掉用一篇小说一决胜负的意识吧。我们不是跨越卢比孔河的英雄[18]。这次你的小说听起来很有意思了。四十年的荒野意识,对你来说还是够多了。请以你的兴致为主,豁达流畅地放手去写吧。像你这样程度作家的小说,也谈不上成功或者失败。

    在我看来,那间温泉旅馆的女仆们,似乎都很喜欢你,但是在你的信里,却变为你被狠狠地羞辱了的情形,你还真是谎话连篇。你好像很喜欢故意把自己写惨,还是不要这样了。这和把存钱簿藏在地板下面的心境一样。听女仆说,你不是每天都和那位仓库里的姑娘在散步吗?亲吻肯定亲吻了吧。原来如此,你们的玩乐,如此不正经。

    你说大概不会再给我写信了,我一点都不介意。友情不是义务,如果你又想给我写信了,那就再写也可。总之我是不太相信你说的话,不太明白你话中的意思。

    不客气地讲,我和你在那间温泉旅馆一起玩乐的时候,觉得很无聊。你仍然有身为作家的骄傲自大,一直把井原和木户放在天平上比较着,很没意思。

    再继续说坏话,让你又写不出文章来就坏事了,所以最后再附上一句让你高兴的话吧。

    “天才就是一直都觉得自己不行的人。”

    很好笑吧。不尽欲言。

    葛原退藏

    昭和十六年八月十九日

    * * *

    [1]引自明治诗人,石川啄木的《一握之砂》。————译者注

    [2]原句是“先生といわれる程の馬鹿でなし”,意思是说“老师”这个称呼不一定伴随着敬意。————译者注

    [3]高踏派兴起于19世纪60年代的法国,明治初年传入日本,代表人物是森鸥外。————译者注

    [4]原“初龙”是四十岁的别名,现指五十岁上下。————译者注

    [5]夏天穿的绢材质的薄织物。————译者注

    [6]山上忆良(660——733)奈良时代初期的贵族、歌人,代表和歌作品《贫穷问答歌》。————译者注

    [7]《圣经》里大卫告白对神毫无动摇的信赖的诗歌。————译者注

    [8]出自《圣经·马太福音》。————译者注

    [9]出自《圣经·马太福音》。————译者注

    [10]出自日本小说家冈本加乃子(1889——1939)的小说《生生流转》。————译者注

    [11]梅竹兰菊。————译者注

    [12]中国唐末、后梁时代的禅人。据说露着肚子、背着装有日常生活用具的袋子在市井中走动,能预测人的命运。————译者注

    [13]明治时期的石版画。————译者注

    [14]出自《万叶集》的和歌。————译者注

    [15]日本的古老面具之一,圆脸、低鼻梁、头小、脸颊突出有腮红。————译者注

    [16]歌舞伎大师,元禄时代活跃在京都及附近的主角,以创造和事(柔和优美的演技,同在江户流行的荒事成对比)在历史留名。————译者注

    [17]日本计酒单位,1合酒等于180毫升,根据酒的度数不同,相当于3.2~3.6两。————译者注

    [18]来自于恺撒跨越卢比孔河的故事。公元前49年,凯撒率兵渡过卢比孔河,进军罗马,随后取得了罗马的最高权力。现用来比喻任何重要的抉择。————译者注

    我想把它当作青春的诀别辞,

    写下它,不为谄媚任何人。

    ————太宰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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