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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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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喜欢。”

    “可是难道你不知道,难道这儿的人都不知道他造假支票,并给定过罪吗?他应该被驱逐出文明社会。”

    爱德华看着从嘴里的雪茄上袅袅上升的烟圈,直到它飘到静止的、充满烟草香味的空气中。

    “我想他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流氓,”他终于开口说,“我也不能自以为是地认为,他对自己的违法勾当表示悔恨,就让人有了宽恕他的理由。他曾经是一个诈骗犯,一个伪君子。这种印象你永远也无法抹去。但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这样意气相投的伙伴。目前我明白的所有事情都是他教的。”

    “他教了你什么呀?”贝特曼十分惊讶地嚷道。

    “怎么生活。”

    贝特曼突然发出一阵嘲讽的笑声。

    “真是一个高明的老师。是不是由于他的教诲,你才失去了赚钱发财的机会而站在一家小杂货店的柜台后面维持生计?”

    “他的个性真是不可寻常,”爱德华说,脸上仍挂着温和的微笑。“也许,今儿晚上你就知道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我可不打算去跟他一起吃晚饭,如果这就是你的意思的话。说什么我也不会踏进那个人的家门。”

    “去吧,给我一个面子,贝特曼。我们俩是那么多年的朋友了,如果我求你帮个忙,你总不会拒绝吧。”

    爱德华说话的语调里有一种贝特曼感到陌生的东西。他那和婉的调子具有奇特的说服力。

    “要是你这么说的话,爱德华,那我就非去不可了。”他笑着说。

    贝特曼另有一番考虑,觉得这样倒也可以尽量了解一下阿诺德·杰克逊是怎样一个人。显然他对爱德华具有很大的影响。如果为了爱德华要跟他交锋,就必须弄清楚为什么爱德华会受到他的控制。贝特曼越跟爱德华谈下去,越觉得爱德华的身上出现了不少变化。他本能地感到自己应当小心行事,他打定主意,只有在看清了自己的方向后,才会提到此行的真正目的。他开始谈论各种各样的话题,旅途中的见闻,所取得的收获,芝加哥的政界情况,他们的这个和那个朋友以及他们俩一起度过的大学时光。

    最后,爱德华说他得回去干活了,并提议五点钟来接贝特曼,然后一起坐车去阿诺德·杰克逊的宅子。

    “顺便说一句,我倒觉得你该住在这家饭店里面,”当贝特曼和爱德华缓缓地走出饭店花园时,他开口说。“我知道这是这儿唯一像样的饭店。”

    “我可不住在这儿,”爱德华笑着说。“对我来说太豪华了。我就在城外租了一个住处,又便宜又干净。”

    “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你在芝加哥的时候,似乎对这些事儿并不那么看重。”

    “哼,芝加哥!”

    “你这是什么意思,爱德华?芝加哥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

    “我知道。”爱德华说。

    贝特曼迅速地朝他扫了一眼,但从爱德华的脸上一点也看不透他的心思。

    “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也经常想弄清楚。”爱德华笑着说。

    爱德华的这个回答以及答话时的语气叫他大吃一惊,但是他还来不及要爱德华加以解释,爱德华就朝一个驾着小汽车从他们身旁经过的欧亚混血儿招了招手。

    “让我搭一下车,查理。”他说。

    他对贝特曼点了点头,随后就朝在前面几码远的地方停下的汽车跑去,把一大堆令人困惑不解的印象留给贝特曼一个人去清理。

    爱德华前来接他时坐的是一辆由一匹老母马拉着的摇来晃去的破马车,他们顺着海边的大道向前走去。道路两边都是种植园,里面满是椰子树和香子兰;时而他们会看到一棵巨大的杧果树,在它那茂密的绿叶之中露出黄色、红色和紫色的果实。时而他们可以瞥见远处的环礁湖,水面平滑,一片碧蓝,还有散布在各处、被高大的棕榈树装点得美丽非凡的小岛。阿诺德·杰克逊的房子坐落在一座小山上,只有一条小路通到门前,因此他们卸下马具,把母马拴在一棵树上,把马车扔在路边。在贝特曼看来,这种做事的方法真是忘怀得失。可是就在他们上山朝房子走去的时候,他们遇到一个高个儿的、模样端庄的土著女子,爱德华热情地跟这个岁数已经不小的女子握了握手,接着便把贝特曼介绍给她。

    “这位是我的朋友亨特先生。我们打算跟你们一起吃饭,拉维娜。”

    “好啊,”她说,脸上掠过一丝笑容。“阿诺德还没有回来。”

    “我们先下去洗个澡。给我们拿两条帕里奥来吧。”

    那个女子点了点头,走进房子。

    “这是谁呀?”贝特曼问道。

    “哦,拉维娜。她是阿诺德的妻子。”

    贝特曼把嘴唇抿得紧紧的,什么话也没说。不一会儿,那个女子拿着一包东西走回来交给爱德华。于是他们俩顺着一条陡峭的小路朝着下面海滩上的一丛椰子树走去。他们脱掉衣服后,爱德华教给他朋友怎样把这块叫作帕里奥的狭长的红色棉布做成一条非常合身的泳裤。不久他们就在温暖的、并不很深的海水中扑腾得水花四溅。爱德华显得兴致勃勃,又叫又唱,不断发出笑声,活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贝特曼以前从来没有见到他如此欢快,后来他们躺在沙滩上,在明净的空气中抽着烟,爱德华轻松愉快的情绪实在叫人无法抗拒,贝特曼看着不禁吓了一跳。

    “你似乎觉得生活充满欢乐。”他说。

    “是呀。”

    他们听到一阵轻轻的行走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阿诺德·杰克逊正朝他们走来。

    “我觉得我得下来把你们两个小伙子带回去,”他说,“洗得畅快吗,亨特先生?”

    “十分畅快。”贝特曼说。

    阿诺德·杰克逊如今已经把那身整洁的帆布衣服脱去,光着身子,只在腰部系着一条帕里奥,走起路来也赤着脚。他的身体被阳光晒成深褐色。他长着一头长长的鬈曲的白发和一张神情严肃的脸庞,再配上这种当地服装,看上去模样相当古怪,但他表现得十分自然,一点也没有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

    “要是你们准备好了,我们就上去吧。”杰克逊说。

    “我这就穿上衣服。”贝特曼说。

    “嗨,特迪,你没有给你的朋友拿一条帕里奥来吗?”

    “我想他还是愿意穿上衣服。”爱德华笑着说。

    “我当然得穿上衣服。”贝特曼神情严肃地答道。在他还没有把衬衫穿好前,他看到爱德华已经把缠腰布系好了,站在那儿准备出发了。

    “你不穿鞋就不觉得走路扎脚吗?”他问爱德华。“我刚才发现路上有些岩石嶙峋。”

    “哦,我已经习惯了。”

    “从城里回来换上帕里奥,真是舒服,”杰克逊说,“如果你打算在这儿住下去,那我力劝你采用这种玩意儿。这是我见过的最朴素实用的服装。既凉快,又方便,也不用花费多少钱。”

    他们回到上面的房子,杰克逊把他们领进一个宽敞的房间,墙壁粉刷得雪白,天花板是敞开的。饭桌已经在房间里摆好了,贝克曼注意到桌子上摆了五个人的餐具。

    “伊娃,过来让特迪的朋友看看你,然后给我们调一些鸡尾酒。”

    杰克逊喊道。

    随后他把贝特曼领到一个低矮的长窗户前面。

    “朝那边看看,”他说道,同时做了个夸张的手势。“好好看一下。”

    房子下面,椰树林顺着陡峭的山坡绵延而下,一直伸展到环礁湖边。在黄昏的光线中,环礁湖呈现出变幻莫测的柔和的色彩,看去宛如鸽子的胸脯一般。稍远处的小港湾里有一个土著居民的村落,露出一簇簇的茅屋。靠近堡礁的地方有一条独木舟,轮廓鲜明,几个当地人正在上面捕鱼。再远一些,可以看到太平洋的浩瀚平静的水面。二十英里以外,则是那个名叫莫雷阿的仙境般的岛屿,虚无缥缈,好像诗人的幻想所编织出的锦缎。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妙迷人,贝特曼看得简直呆住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景色。”他终于开口说道。

    阿诺德·杰克逊站在那儿,凝视着前方,眼睛里流露出一股朦朦胧胧的柔情。他那瘦削的、沉思的脸庞显得十分严肃。贝特曼对着他的脸看了一眼,再一次意识到它体现出的那种强烈的超脱形骸的感觉。

    “美,”阿诺德·杰克逊喃喃地说,“一个人很少面对面地看到美。好好看一看吧,亨特先生。如今在你眼前出现的景象,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因为这一时刻转瞬即逝,但它会在你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你接触到了永恒。”

    他的嗓音深沉而洪亮,似乎要把最纯粹的理想主义言辞从胸中吐出来。贝特曼不得不竭力提醒自己别忘了,眼下跟自己说话的这个人是一个罪犯,一个毫无人性的骗子。爱德华这时却仿佛听到什么声音,一下子转过身去。

    “这是我的女儿,亨特先生。”

    贝特曼跟她握了握手。她生着两只闪闪发亮的黑眼睛,鲜红的嘴唇随着笑声微微颤动,但她的皮肤是棕色的,披在肩头的鬈曲的长发则黑漆漆的。她只穿了一件粉红色棉布的宽大长罩衣,光着脚,头上戴着一个香气袭人的白花编成的花冠。她的样子娇艳可爱,看去好像波利尼西亚的泉水女神。

    她有些羞涩,但程度并没有超过贝特曼。对贝特曼来说,整个局面叫他狼狈不堪,就连在他看着这个有如空气精灵一般的姑娘拿着一个调酒器,熟练地调制成三杯鸡尾酒时,心里也没有感到多么自在。

    “让咱们酒的劲头儿大一点,孩子。”杰克逊说。

    她把酒倒好,露出甜美可爱的笑容,给他们三个人每人递上一杯。贝特曼平时对自己调制鸡尾酒的精湛技巧相当自负,但是他尝了一口手里的酒,发现味道那么美妙,心里也着实有些惊讶。杰克逊发现他的客人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的赞赏神色,得意地哈哈大笑。

    “还不坏吧?我亲自教会这孩子的。从前在芝加哥,我认为说到调酒的本领,全城没有一个酒店伙计可以跟我相比。我在狱中没有什么事好做,就经常琢磨着新的鸡尾酒调制法来消遣,可是若是谈到真正的好酒,什么都比不上不带甜味的马提尼酒。”

    贝特曼觉得好像有人在他的胳膊肘的麻筋上狠狠打了一拳,他感到自己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可是在他还没有想好该说什么话之前,一个土著小男孩已经把一大碗汤端了进来。于是大家坐下吃饭。阿诺德·杰克逊的这番话好像在他心里引起了一连串对往事的回忆,因为他竟然开始谈起自己在狱中的日子来了。他说得那么自然,一点也没有怨恨的意思,好像说的是他在外国上大学的经历。他总是朝着贝特曼说话,贝特曼开始有些局促不安,后来简直不知所措。他看到爱德华的眼睛始终盯着自己,目光中闪露出觉得好笑的神色。他突然感到杰克逊是在耍弄自己,禁不住羞得满脸通红。接着他觉得事情好不荒唐——————知道杰克逊并无这样做的理由——————心里又相当恼火。阿诺德·杰克逊的脸皮太厚了——————没有别的什么词儿可以解释他的行为——————他的那副麻木不仁的样子,不管是假装的还是真实的,实在叫人愤慨。晚饭仍在进行,贝特曼被劝着品尝各种乱七八糟的食物,有生鱼和他叫不出名字的一些东西;只是出于礼貌,他才只好咽下肚去。可是他发现这些东西十分可口,不禁十分惊讶。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事儿,在贝特曼看来,这是整个晚上最叫他狼狈不堪的经历。他面前放着一个小花冠,只是为了找话说,他随口评论了一句。

    “这是伊娃给你编的一个花冠,”杰克逊说,“但是我想她太羞涩了,不好意思亲自交给你。”

    贝特曼用手拿起花冠,对那姑娘说了几句客气的表示感谢的话。

    “你得把花冠戴上。”她羞红了脸,笑着说。

    “我?我可不想这么做。”

    “这是我们这儿的一个非常迷人的习俗。”阿诺德·杰克逊说。

    他面前也放着一个花冠,他拿起来戴到自己的头上,爱德华也跟着这么做了。

    “我想我的穿着不适合戴这个。”贝特曼有些不安地说。

    “你要不要一条帕里奥?”伊娃赶紧问道。“我马上去给你取一条来。”

    “不,谢谢你。我这样很舒服。”

    “让他看看应该怎么戴,伊娃。”爱德华说。

    这时候,贝特曼恨起他的最要好的朋友来了。伊娃从桌旁站起身来,欢笑着把花冠戴在他的黑头发上。

    “你戴着十分合适,”杰克逊太太说,“看着是不是怪合适的,阿诺德?”

    “当然如此。”

    贝特曼的每个汗毛孔都在往外冒汗。

    “真可惜天已经黑了,”伊娃说,“否则,我们可以给你们三个人一起拍一张照。”

    贝特曼觉得自己实在幸运,天已经黑了。他感到自己穿着一套蓝色哔叽衣服,系着高领————非常整洁,一副绅士派头——————头上却戴着一个滑稽可笑的花冠,看上去一定显得十分愚蠢。他不禁怒火中烧,他一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竭力控制自己,始终在表面上显出一副乐呵呵的样子。看着那个坐在桌子上首的老头儿,半裸着身子,好看的白发上戴着一个花冠,一副圣徒似的面容,他就无比恼火,整个处境真是万分险恶。

    后来晚餐结束了,伊娃和她母亲留下来收拾桌子,三个男人则坐在外面的游廊上。天气十分暖和,空气中弥漫着夜晚开放的白花的香气。晴朗无云的天空中,一轮明月缓缓移动,在广阔的海面上照出一条通道,直通向浩瀚无垠的永恒王国。阿诺德·杰克逊开始说起话来。他的嗓音浑厚悦耳。现在他谈到这儿的土著居民和古老传说。他对他们讲起过去发生的离奇故事,讲起探索未知世界的冒险经历,讲起爱情和死亡,仇恨和报复。他谈到发现那些遥远的岛屿的冒险家,谈到在那些岛上安家落户的水手,他们跟一些酋长的女儿结了婚,也谈到那些在银色海岸边过着各式各样生活的流浪汉。贝特曼颇为困窘地窝着一肚子火,脸色阴沉地听着,但是不一会儿,他就被杰克逊话语中的一股魔力吸引住了,坐在那儿听得出了神。传奇的幻景使平凡的日常生活黯淡无光。难道他忘了阿诺德·杰克逊的伶牙俐齿了吗?难道他忘了杰克逊就是凭着这张利嘴骗取了轻信他的公众的大量钱财?就是凭着这张利嘴使自己几乎逃脱了刑事处罚?谁也没有他那么动听的口才,谁也不像他那样懂得如何一步步把话题引向高潮。可是他突然站起身来。

    “好了,你们两个小伙子好久没有见面了。我得让你们俩好好聊聊。什么时候想要上床歇息,特迪会领你去你的房间。”

    “哦,但我并没有打算在这儿过夜啊,杰克逊先生。”贝特曼说。

    “你会发现这儿更加舒服。我们会设法及时叫醒你。”

    接着阿诺德·杰克逊谦恭有礼地跟他握了握手,神态庄严,看上去就像一个身披法衣的主教,离开了他的客人。

    “当然了,如果你想回帕皮提的话,我会驾车送你回去,”爱德华说,“但我还是劝你住下来。明儿一大早驾车回去,那才叫妙呢。”

    有好几分钟,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贝特曼不知道该怎样开始这场谈话,白天的经历使他觉得这场谈话变得越发刻不容缓。

    “你什么时候回芝加哥?”他突然问道。

    爱德华有一阵子没有搭腔,接着他懒洋洋地转身望着他的朋友,脸上挂着笑容。

    “我不知道,也许永远也不回去了。”

    “天哪,你究竟是什么意思?”贝特曼大声嚷道。

    “我在这儿十分幸福。再做出改变不是太愚蠢了吗?”

    “哎呀,你总不能一辈子都住在这儿。这不是正经人过的生活。这种生活跟死也没有什么两样。哦,爱德华,趁现在还不太晚,赶紧走吧。我已经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了。这个地方把你迷住了,你已经受到邪恶势力的控制,但是只要你狠一狠心,仍然可以脱出身来。一旦你摆脱了这个环境,就会感谢所有的神明了。你会像一个吸毒成瘾的人把毒品戒掉那样。你会明白这两年来,你一直呼吸的都是有毒的空气。当你的肺里再次充满了故乡的新鲜、洁净的空气时,你想象不出那会有多舒畅。”

    他说得很快,心情激动地一句接一句地脱口而出,声音里充满了真诚和深切的感情。爱德华被感动了。

    “你对我这么关心,真是太感谢你了,老朋友。”

    “明儿跟我一起走吧,爱德华。你从最初到这个地方来,就是一个错误。你不应该过这种生活。”

    “你谈到这种生活、那种生活。你认为一个人怎样才能得到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呢?”

    “嗨,我认为对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要得到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只有恪尽职守,努力工作,完成他的身份和地位所规定要求的一切义务。”

    “那什么是他的报偿呢?”

    “他的报偿就是意识到自己实现了起初立志所从事的事业。”

    “这对我来说似乎有点高不可攀。”爱德华说。贝特曼借着夜晚的微光看到他面带笑容。“恐怕你会认为我已经堕落到可悲的地步。我认为现在有些事情,三年以前,大概在我眼里也是无法容忍的。”

    “你这一套都是从阿诺德·杰克逊那儿学来的吧?”贝特曼轻蔑地说。

    “你不喜欢他?也许根本就不能指望你喜欢他。我刚到这儿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我也跟你一样对他抱有成见。他是一个很不寻常的人。你自己也看到了,他对自己曾经坐牢的经历并不加以隐瞒,我不知道他对坐牢,或者对导致他坐牢的那些罪行是否感到悔恨。我听到他唯一抱怨过的事儿,就是出狱以后健康受到损害。我想他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叫懊悔。他完全没有道德观念。他对发生的无论什么事儿都加以接受,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是如此。他为人慷慨大方,亲切友好。”

    “他对别人的钱财,”贝特曼打断了他的话,“始终相当慷慨。”

    “我发现他是一个很好的朋友。我根据自己对一个人的印象来看待他,难道不合乎常情吗?”

    “结果就是你无法区分是非对错的界限。”

    “不,在我心里,这种界限跟以前一样划得十分清楚,让我感到有点儿困惑的只是好人和坏人的界限而已。阿诺德·杰克逊究竟是一个做好事的坏人呢,还是一个做坏事的好人?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也许我们把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区分得太清楚了。也许我们当中那些最好的人实际上却是罪人,而那些最坏的人倒是圣徒。谁知道呢?”

    “你永远也不能叫我相信黑就是白,白就是黑。”贝特曼说。

    “我肯定做不到,贝特曼。”

    贝特曼不明白,为什么爱德华在同意他的说法时嘴唇上掠过一丝笑容。爱德华沉默了一会儿。

    “今儿早上,我刚见到你的时候,贝特曼,”随后他又开口说,“好像看到了两年以前自己的模样。同样的衣领,同样的皮鞋,同样的蓝色服装,同样充满活力,同样也立下了壮志。天哪,那会儿我干劲十足。这地方那种懒洋洋的行事方法简直叫我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我四处走动了一下,无论在什么地方都看到了可以创业发展的大好希望。这儿可以发财致富。在我看来,把这儿的椰肉干装在麻袋里运到美国去榨油,实在荒唐。如果在当地提炼,利用廉价的劳动力,又省去运费,那样可以合算很多。我似乎已经看到在岛上四处涌现出巨大的工厂。另外我觉得他们取得椰肉干的方法也很不完善。我发明了一种裂壳剥肉的机器,每小时可以加工两百四十个椰子。这儿的港口也不够大。我制定了扩建港口的计划,然后组织一个辛迪加购置土地,为到这儿来的游客兴建两三家大饭店和一些平房。我还有一个为了吸引来自加利福尼亚的游客而改善轮船服务公司的方案。二十年后,这儿就再也不是这个半法国化的、懒洋洋的帕皮提小城,在我眼前出现的是一座繁华的美国城市,到处是十层高的大楼和电车,还有剧场、歌剧院和股票交易所,以及一位市长。”

    “开始干吧,爱德华,”贝特曼嚷道,兴奋得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既有设想又有才干。嗨,你可以成为澳大利亚和美国之间最富有的人了。”

    爱德华格格地轻声笑了笑。

    “但我不想这样。”他说。

    “你是说你不想要钱,不想发财,发几百万的大财吗?你知道拿了这些钱,你都能干些什么吗?你知道它能带给你多大的权力吗?如果你自己不把钱放在眼里,想想你能用它做些什么事儿,为人类的事业发展开辟新的渠道,给成千上万的人创造就业的机会。你刚才的那番话使我眼前浮现出一幅幅景象,弄得我头都晕了。”

    “那你就坐下吧,亲爱的贝特曼,”爱德华笑着说,“我的椰子果破碎机永远都不会有人使用,就我来说,帕皮提悠闲的街道上也永远不会行驶电车。”

    贝特曼重重地一屁股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说。

    “我也是一点一点地明白的。我逐渐喜欢起这儿的生活来,喜欢这儿的安闲自在,喜欢这儿的人们,他们都性情温和,总带着欢乐的笑脸。我开始琢磨,以前我从来没有时间用心思考。我也开始读书。”

    “你始终都没有停止读书啊。”

    “我那时读书是为了应付考试,为了在谈话中坚持自己原有的观点,为了课程要求。在这儿,我学会了为乐趣而读书,我学会了交谈。你知道吗?谈天是生活中一项最大的乐趣。但是谈天需要闲暇。以前我一直太忙碌了。渐渐地,过去对我极为重要的那种生活开始显得无关紧要,俗不可耐。所有那种奔波劳碌,那种奋斗不息有什么用呀?现在我一想起芝加哥,就看到一座阴沉、灰暗的城市,到处都是石头砌的房屋——————样子好像一座监狱——————始终骚动不宁。所有那一切活动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一个人在那儿能享受到生活中最美好的事物吗?我们来到世界上难道就是为了这样——————急急忙忙地赶去上班,一小时也不停地工作到晚上,然后赶回家去吃晚饭,再上剧场看戏?难道我必须这样度过我的青春时代?青春持续的时间那么短暂,贝特曼。等到我年纪大了,我还能盼望什么呢?仍然早上从家里急急忙忙地赶去上班,一小时也不停地工作到晚上,然后赶回家去吃晚饭,再上剧场看戏?如果你想发财,那倒也值得一做。我不知道,那得看一个人的天性了。但是如果你不想发财,那还值得这样做吗?我想要使自己的生活过得更有意义一些,贝特曼。”

    “那么你认为生活中什么最重要呢?”

    “恐怕你会笑话我的。真、善、美。”

    “你认为在芝加哥就得不到这些事物吗?”

    “也许有些人可以,我可不成。”爱德华一下子站起身来。“我告诉你,每逢我想起自己以前的那种生活,就感到毛骨悚然。”他口气热烈地大声说。“一想到我所避免的危险,我就吓得浑身发抖。以前我从不知道我有自己的灵魂,直到来到这儿,我才找到。如果我一直是个有钱的人,也许我早就永远失去了灵魂。”

    “我不明白你怎么能这么说,”贝特曼气愤地嚷道,“我们过去经常讨论这个问题。”

    “是的,我知道。那实际上就跟聋哑人讨论和声一样没有意义。

    我永远也不回芝加哥了,贝特曼。”

    “那伊莎贝尔怎么办呢?”

    爱德华走到游廊边上,身子朝前探着,凝神注视着迷人的蓝色夜空。当他再次对贝特曼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对我来说,伊莎贝尔实在太好了。我爱慕她,胜过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她十分聪明,内心的善良也不亚于外貌的美丽。我敬佩她充沛的精力和雄心壮志。她生来就是为了在生活上取得成功的。我压根儿就配不上她。”

    “她并不这样想。”

    “但你必须把我的话告诉她,贝特曼。”

    “我?”贝特曼嚷道。“我最不适合去做这件事。”

    爱德华把背对着皎洁的月光,看不见他的脸。他会不会又在微笑呢?

    “你想把什么事儿瞒着她是没有用的,贝特曼。她脑子反应很快,不出五分钟就会完全明白你心里想的事儿。你最好一见到她,就马上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她。”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当然我会告诉她我见到你了。”贝特曼说话的时候有些激动。“老实说,我真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

    “告诉她我没有飞黄腾达。告诉她我不仅贫穷,而且还安于贫穷。告诉她我因为工作懒散、心不在焉而被解雇了。告诉她今儿晚上你见到的一切,以及我跟你说的一切。”

    突然闪现在贝特曼脑海里的一个念头使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带着无法控制的烦乱情绪站到爱德华面前。

    “什么,你不想跟她结婚吗?”

    爱德华神情严肃地望着他。

    “我决不能要求她解除婚约,给我自由。如果她希望我信守诺言,我会尽力做一个忠实的、爱她的丈夫。”

    “你希望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吗,爱德华?哦,我可不能这么做。这太糟糕了。我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你竟然不想跟她结婚了。她爱你。我怎么能让她遭受这样的羞辱?”

    爱德华又露出了笑容。

    “你自己为什么不跟她结婚呢,贝特曼?你已经爱了她那么久了。你们俩彼此再合适也不过了。你会让她十分幸福。”

    “别跟我这样说话,我可受不了。”

    “我甘愿做出退让,贝特曼。你是一个更加适当的人。”

    爱德华语气中的什么东西使得贝特曼迅速抬起头来,但爱德华的眼神相当严肃,没有露出笑意。贝特曼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他心慌意乱,不知道爱德华会不会疑心他到塔希提来是怀有一项特殊的任务。尽管他明白这件事儿十分糟糕,但却无法阻止内心的狂喜。

    “如果伊莎贝尔写信来解除了她跟你的婚约,你打算怎么办?”

    他慢腾腾地说道。

    “活下去。”爱德华说。

    贝特曼心情十分激动,竟然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我希望你穿的是日常的衣服,”他有些气恼地说,“你做出的是一项无比重大的决定。你穿的这件稀奇古怪的衣服却让人觉得你的话完全是信口而出。”

    “我向你保证,我穿着帕里奥,头上戴着玫瑰花冠可以同戴着高顶大礼帽,穿着常礼服一样严肃认真。”

    接着贝特曼脑子里闪过另一个念头。

    “爱德华,你不是为了我的缘故才这样做的吧?我也说不清楚,但是也许这件事会使我的未来发生重大的变化。你不是为了我而打算牺牲自己吧?你知道,那是我不能忍受的。”

    “不,贝特曼。我在这儿学会了不再犯傻,也不再感情用事。我希望你和伊莎贝尔幸福,但是我一点也不希望自己不幸福。”

    这个回答叫贝特曼感到有点寒心。他觉得爱德华的话里有点玩世不恭的意味。要是他能表现出高尚的风度,心里就不会感到歉疚了。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安心在这儿浪费自己的生命?这简直跟自杀一样。我想到咱们念完大学时你的那种远大抱负,而如今你却甘心在一家小杂货店里当伙计,这实在太糟糕了。”

    “哦,我只是暂时凑合一下,我正在积累大量宝贵的经验。我头脑里还有一个计划。阿诺德·杰克逊在波摩塔斯有一个小岛,距离这儿大概有一千英里。那是一个环形岛屿,围绕着一个环礁湖。他在那儿种植了椰子树。他已经提出要把那个地方送给我。”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贝特曼问道。

    “因为如果伊莎贝尔解除了我们的婚约,我就跟他的女儿结婚。”

    “你?”贝特曼一下子惊呆了。“你不能跟一个混血儿结婚。你还不至于疯狂到这种地步吧。”

    “她是一个好姑娘,性情温柔随和。我想她会使我十分幸福。”

    “你爱上她了吗?”

    “我不知道,”爱德华沉思着回答,“现在我爱她跟我以前爱伊莎贝尔并不一样。我崇拜伊莎贝尔。我觉得她是我见到过的最了不起的姑娘。我连她的一半都比不上。跟伊娃在一起,我就没有这样的感觉。她就像一朵来自异域的美丽的花朵,需要为她遮挡住寒风的侵袭。我想要保护她,而谁都不会想到要去保护伊莎贝尔。我想伊娃爱我是爱我这个人,而不是为了我以后可能成为怎样的人。无论我今后怎么样,我都不会叫她失望。她对我比较合适。”

    贝特曼没有再说什么。

    “咱们明儿一早就得起床,”爱德华最后说,“咱们真的该睡觉了。”

    接着贝特曼开口讲话了,声音里流露出发自内心的痛苦。

    “现在我给弄得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我到这儿来是因为我觉得一定出了什么问题。我以为你没有完成最初想要做到的事儿,由于失败而没有脸回去。我绝没有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况。我感到极为遗憾,爱德华。我太失望了。我本来希望你会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想到你用这样可悲的方式浪费自己的才华和青春,也错失良机,简直叫我受不了。”

    “别难受了,老朋友,”爱德华说,“我并没有失败。我成功了。你想象不出我多么热切地期望投入生活,生活对我来说多么充实,多么富有意义。当你跟伊莎贝尔结婚以后,有时候你会想到我的。我会在珊瑚岛上修建一所房子,我要住在那儿,照看我的树木——————用他们已经采用了无数岁月的那种古老的方式取出椰子壳里的果肉——————我会在我的花园里种植各式各样的花草,我还要捕鱼。有的是活儿让我忙个不停,而又不会叫我感到枯燥乏味。我会有我的书籍和伊娃,也有几个孩子——————我希望,特别是,我会有变化无穷的海洋和天空,清新的黎明,灿烂的落日和辉煌壮丽的夜晚。我会在不久以前还是一片荒野的土地上开垦出一个花园。我会创造出一些东西。岁月不知不觉地流逝,等到我年纪大了,回顾一生,我希望自己过的是快乐、纯朴、宁静的日子。我也会以这种不起眼的方式在“美”当中度过一生。你是不是认为我满足这些东西,太没有志气了?我们知道,如果一个人得到了整个世界而丢失了自己的灵魂,那对他也不会有什么益处。我觉得我已经获得了我的灵魂。”

    爱德华把他领到一个摆放了两张床铺的房间里,自己倒头躺在一张床上。不出十分钟,贝特曼就从他那均匀的、好像孩子一样平静的呼吸中知道他已经睡着了。可是贝特曼自己却无法安定下来,心里老是乱糟糟的,直到晨光好似幽灵一般悄悄地钻进房间,他才进入睡乡。

    贝特曼把他的这段漫长的经历给伊莎贝尔讲完了。除了他觉得可能会伤害她感情或者使自己显得可笑的内容外,他什么都没有隐瞒。他没有告诉她自己曾被迫戴上花冠坐在桌子旁,也没有告诉她只要她解除了跟爱德华的婚约,爱德华就预备同她舅舅的混血女儿结婚的事。不过,也许伊莎贝尔的直觉要比他了解的更为敏锐,因为他把自己的这番经历越往下讲,伊莎贝尔的眼神就变得越冷漠,嘴唇也抿得越紧。不时她会仔细地瞅上他一眼,如果他不是那么一心放在叙述上,可能就会对伊莎贝尔的这副神情感到诧异。

    “那个姑娘长得什么样子?”伊莎贝尔在他说完后问道。“我是说阿诺德舅舅的女儿。你觉得我和她的模样之间有相似的地方吗?”

    贝特曼对这个问题感到相当意外。

    “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你知道除了你之外,我从来都不留意别人的样子,我也从不认为有哪个人长得像你。谁会长得像你呢?”

    “她的样子好看吗?”伊莎贝尔说,听了他的话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我想是的,大概有些男人会说她长得很漂亮。”

    “噢,这实在无关紧要。我觉得我们没有必要再谈论她了。”

    “你打算怎么办,伊莎贝尔?”他接着问道。

    伊莎贝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上仍然戴着爱德华在他们订婚时送给她的那个戒指。

    “我不愿意让爱德华解除婚约,是因为我本来以为这样会鼓起他的劲儿。我想成为一个鼓励他前进的人。当时我觉得,如果还有什么事儿能促使他取得成功,那就是让他想到我是爱他的。我已经竭尽全力。如今没有希望了。要是眼下再不承认事实,那我就太软弱了。可怜的爱德华,他不是哪个人的仇敌,而只是跟自己过不去。他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好人,但是身上缺少点儿什么,大概缺乏的就是毅力吧。我希望他幸福。”

    她褪下手指上的戒指,把它放在桌子上。贝特曼望着她,心儿跳得飞快,几乎都喘不过气来了。

    “你真了不起,伊莎贝尔,实在太了不起了。”

    她面带笑容,站起身来,把手朝贝特曼伸了过去。

    “我怎样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呢?”她说。“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早就知道我可以信赖你。”

    贝特曼抓住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她从来没有显得如此俊俏。

    “哦,伊莎贝尔,我可以为你做的事儿远不止这些。你知道,我只请求你允许我爱你,并且为你效劳。”

    “你真是坚强,贝特曼,”她叹了口气说,“这给了我那么一种舒畅的充满信心的感觉。”

    “伊莎贝尔,我十分爱你。”

    他自己也搞不明白怎么灵机一动,突然把伊莎贝尔紧紧搂在怀里。伊莎贝尔一点也没有推拒,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的眼睛。

    “伊莎贝尔,你知道打我见到你的头一天起,我就想要跟你结婚。”他充满激情地大声说。

    “那你为什么不向我求婚呢?”她答道。

    她也爱他。贝特曼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把可爱的嘴唇凑过去让他亲吻。当他这样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眼前浮现出一幅图景:亨特马达牵引和汽车公司的规模越来越大,地位越来越重要,最后占地一百英亩,生产出几百万个马达,而且他还收集了大批画作,叫纽约的那些收藏家都显得黯然失色。他会戴上一副角质镜架的眼镜。而伊莎贝尔呢,在贝特曼两只胳膊的美滋滋的环抱下,则幸福地舒了口气。她想到的是她会有一所修建得精巧富丽的房屋,里面摆满了古典家具,她会在那儿举行音乐会、茶舞会,以及只有最有教养的人方可参加的宴会。贝特曼应该戴一副角质镜架的眼镜。

    “可怜的爱德华。”她叹着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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