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贝特曼·亨特睡得很不安稳。从塔希提到旧金山的两个星期航程中,他始终在琢磨他不得不讲的那番经历,而在三天火车的旅程中,他对叙说这番经历该用的词句反复斟酌。可是如今,不出几个小时就要抵达芝加哥了,他又变得满腹疑虑。他那永远极为敏感的良心,无法得到安宁。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从道义上说,他有责任做得超出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但实际上,在这桩与自己的利益密切相关的事上,他竟让自己的切身利益占了侠义精神的上风。每逢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心神不安。自我牺牲对他的想象力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因而他没能在那桩事上做出一点儿牺牲,竟使他产生一种幻灭的感觉。他就像一个毫无利己动机的慈善家,为穷人修建起一批模范住宅,结果却发现自己做了一笔利润丰厚的投资买卖。撒在水面上的粮食居然获得百分之十的报酬,他无法抵挡自己为此而产生的得意心情,但另一方面,他又局促不安地感到,这多少使他身上的美德显得黯然失色。贝特曼·亨特知道自己的良心是清白的,但他没有把握,当他把自己的经历讲给伊莎贝尔·朗斯塔夫听的时候,他是否能毫不动摇地经受住伊莎贝尔那冷静的灰色眼睛的审视。那双眼睛既富有远见,又充满智慧。她总是用自己那明察秋毫的正直来衡量别人的道德标准,对于不符合自己严格的道德准则的行为,她就用冷淡的沉默来表示不满,再没有比这种谴责更厉害的了。她的评判一点没有调和的余地,因为她一旦拿定主意,就决不更改。可是贝特曼并不愿意她是另一副样子。她身材苗条,腰板挺得笔直,头部带着傲然自负的神态。贝特曼不仅爱她漂亮的外表,同时他更爱的是她美丽的灵魂。在贝特曼眼中,她的坦诚、她的一丝不苟的荣誉感和她的无所畏惧的观点,似乎把美国女子最令人钦佩的美德都汇集到自己的身上。可是,贝特曼在她身上不仅看到了一个完美典型的美国姑娘所应具备的优点,他感到从某个方面来说,她的优雅也是她的生活环境所特有的,他相信世界上除了芝加哥以外,再没有哪座城市可以造就出她这样一个姑娘。当他想到自己不得不给这个姑娘的自尊心带来极为沉重的打击时,就突然感到万分痛苦。但是一想到爱德华·巴纳德,心中就又燃起一股怒火。

    可是火车最后开进芝加哥,看到灰色房屋构成的一条条长街,他又变得兴高采烈起来。一想到国家大道和瓦巴什大街两边人行道上拥挤的人群,街上繁忙的车辆和喧闹的声响,他就恨不得自己也置身其间。总算到家了。他为自己出生在这个美国最重要的城市而感到十分高兴。旧金山有些闭塞,纽约缺乏活力,而美国的前途就在于它的经济发展的潜力,唯有芝加哥,由于它重要的地位和市民的活力,注定要成为这个国家的真正首都。

    “我想我准会活到那么一天,亲眼见到它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城市。”贝特曼下车走到月台上的时候暗自说道。

    他的父亲到车站来接他。这对父子都长得身材颀长,体格匀称,都有着清秀、严肃的面容和薄薄的嘴唇。两个人热烈地握了握手以后,一起走出车站。亨特先生的汽车正等着他们,两个人上了车。亨特先生一眼就注意到儿子扫视大街的得意而欢快的目光。

    “回来了,高兴吧,儿子?”他问。

    “我正这样想呢。”贝特曼说。

    他的目光热切地注视着街头繁忙的景象。

    “我猜这儿的车辆要比你们南太平洋岛屿上多一点吧,”亨特先生笑着说,“你喜欢那个地方吗?”

    “我还是要芝加哥,爸爸。”贝特曼回答说。

    “你没有把爱德华·巴纳德带回来。”

    “没有。”

    “他怎么样?”

    贝特曼沉默了一会儿,他那英俊、敏感的脸儿沉了下来。

    “还是别谈他吧,爸爸。”最后他说。

    “没有问题,我的儿子。我想你妈妈今儿会十分高兴。”

    他们穿过大环区的拥挤的街道,沿着湖滨一直开到一幢气派堂皇的房子前面。这是亨特先生几年前自己修建的,式样跟坐落在法国卢瓦尔河畔的别墅一模一样。后来贝特曼独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他立刻拨了一个电话号码。当他听到对方回话的声音时,他的心就不禁突突直跳。

    “早上好,伊莎贝尔。”他欢快地说。

    “早上好,贝特曼。”

    “你怎么听出来是我的声音?”

    “自从上次听到它到现在也并没有过多久啊。再说,我一直在等着你。”

    “我什么时候可以和你见面?”

    “要是你没有什么更要紧的事儿,也许今儿晚上你可以来跟我们一起吃晚饭。”

    “你很清楚我不可能有什么更要紧的事儿。”

    “我想你一定带回来不少新闻吧?”

    他觉得自己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一点忧虑的口气。

    “是的。”他回答说。

    “好吧,那你今晚一定得讲给我听,再见。”

    她挂断了电话。这就是她的性格,竟然能够毫无必要地等上好多个小时去了解一桩与她休戚相关的事儿。在贝特曼看来,她表现出的克制蕴含着一种令人钦佩的坚强意志。

    晚饭桌上,除了他跟伊莎贝尔外,就只有伊莎贝尔的父母。他看到伊莎贝尔有意把谈话引向文雅有礼的闲谈。他猛然想到,一个生活在断头台阴影下的侯爵夫人尽管有今天没有明天,也正是像伊莎贝尔这样,用戏耍的态度处理当天的事务的。她那清秀的眉眼,具有贵族气息的短短上唇,以及浓密的金发,也确实让人想到一个侯爵夫人。显而易见,她的血管里流的是芝加哥最高贵的血液,尽管这一点并不是众所周知。饭厅的格局跟她那娇柔秀丽的姿色十分相称,因为伊莎贝尔请一个英国专家把这幢房子(威尼斯大运河畔一座豪华宅第的复制品)按照路易十五时期的风格布置了一下。与这位风流君主的名字相关的优雅的陈设增添了她的妩媚神态,而同时她的这种妩媚神态又使得房屋的陈设具有更为深长的意味。因为伊莎贝尔的心灵非常丰富,无论她的谈话多么随便,也从不显得轻率冒失。这会儿,她谈到她跟母亲当天下午参加的一场音乐会,谈到一个英国诗人在礼堂的讲演,谈到政治形势,谈到她父亲最近在纽约以五万美元的价格所购买的古代大师的画作。听到她这样说话,贝特曼心里相当宽慰。他觉得自己又一次回到了文明世界,回到了文化中心和卓越非凡的人物中间。至于始终让他心烦意乱、无法抑制地在他心中喧嚣不已的某些声音,终于平静下来了。

    “嗨,又回到芝加哥了,真畅快。”他说。

    最后晚饭结束了,他们一起走出饭厅,这时伊莎贝尔对她的母亲说:

    “我要把贝特曼带到我的房间去了。我们有好些事儿要谈谈。”

    “很好,亲爱的,”朗斯塔夫太太说,“你们谈完了,可以到杜巴里夫人房间来找我和你爸爸。”

    伊莎贝尔带着这个年轻人上了楼,把他领进一个给他留下无数美好回忆的房间。虽然他对这个房间十分熟悉,但一跨进房门,仍然禁不住像以往一样发出一声欢呼。伊莎贝尔笑吟吟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觉得房子布置得十分完善,”她说,“重要的是,一切都要合乎标准。就连一个烟灰缸也非得是那个时期的不可。”

    “我想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这个房间才显得如此奇妙。就跟你做的所有事情一样,总是一个错也挑不出来。”

    他们在烧着短棍木柴的炉火前坐下,伊莎贝尔用沉静、严肃的目光望着他。

    “唉,你有什么要讲给我听的?”她问道。

    “我真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爱德华·巴纳德会回来吗?”

    “不会回来。”

    沉默了好一阵子,贝特曼才重新开口说话。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经过了深思熟虑。他不得不开口说的这番经历很难讲述,其中有不少细节是伊莎贝尔那敏感的耳朵所难以忍受的,他实在不忍心把这些事儿讲出来。可是另一方面,为了对她和自己公正起见,他必须把所有的真实情况都和盘托出。

    一切发生在很久以前,当时他和爱德华·巴纳德都还在大学念书,他们一起在为伊莎贝尔·朗斯塔夫进入社交界而举办的一次茶会上和她相见。伊莎贝尔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他们就都认识她了,那会儿他们也只是长腿的男孩子。后来伊莎贝尔到欧洲去待了两年,在那儿完成她的学业。他们带着又惊又喜的心情跟这个刚刚回国的可爱姑娘恢复了旧交。两个人都狂热地爱上了她,但贝特曼很快发现,她眼中只有爱德华一个人。出于对朋友的忠诚,贝特曼就甘心当个知心朋友。他度过了一些痛苦的时刻,但他无法否认,爱德华理应得到这样的好运。他一心希望自己如此珍视的友谊不受到任何损害,因此小心翼翼,决不暴露自己的真实情感。六个月后,这对年轻人订婚了。但是他们俩年纪都还很轻,伊莎贝尔的父亲决定至少要等爱德华毕业后再让他们结婚。他们只好等上一年。贝特曼记得在伊莎贝尔和爱德华举行婚礼前的那个冬天,充满一场又一场的舞会、戏剧晚会和非正式的欢宴,所有这些活动,贝特曼作为第三者,一次都没有错过。他对伊莎贝尔的眷恋并没有因为她马上就要成为自己朋友的妻子而有所减少;她的笑容,她偶尔对他说的一句开心话,她把他当作心腹朋友而向他吐露的衷情,总是叫他感到喜滋滋的。他有些得意地暗自庆幸,他对于他们的幸福并没有一点妒忌的心思。接着发生了一场意外。有家大银行倒闭了,交易所里出现了一片恐慌的情绪。爱德华·巴纳德的父亲发现自己破产了。一天晚上,他回到家里,告诉妻子他已经身无分文。晚饭后,他走进书房,开枪自杀了。

    一个星期以后,爱德华·巴纳德脸色苍白、疲惫不堪地来到伊莎贝尔面前,请求她解除他们的婚约。她唯一的回答就是用两只胳膊搂住他的脖子,一下子哭了起来。

    “别让我更难受了,亲爱的。”他说。

    “你觉得现在我会让你离开我吗?我爱你。”

    “我怎么还能请求你嫁给我呢?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你父亲是绝不会允许的。我身上连一个子儿都没有。”

    “我可不在乎。我爱你。”

    他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伊莎贝尔。他必须立刻出去挣钱。他家的一个老朋友,乔治·布朗施密特提出在自己的公司里给他一个职位。布朗施密特在南太平洋经营生意,在太平洋的许多岛屿上都设有代理机构。他提议爱德华到塔希提去待上一两年,在当地他的最好的经理人员手下,学会经营各种不同货物的贸易门道。他答应在这之后在芝加哥给他安排一个职位。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当爱德华把一切都解释清楚后,伊莎贝尔又变得满脸笑容。

    “你这个傻小子,为什么你不早说,而始终让我伤心难受呢?”

    听了她的话,爱德华的脸上露出愉快的神色,眼睛也亮了起来。

    “伊莎贝尔,你的意思总不会是说你要等我吧?”

    “你不觉得你值得叫我等吗?”她笑着说。

    “哎呀,不要嘲笑我了。我求你认真一点,可能要等上两年呢。”

    “别担心。我爱你,爱德华。你一回来我就跟你结婚。”

    爱德华的雇主是一个办事利索的人,他告诉爱德华,如果打算接受他提出的那份工作,下个星期的今天,他就必须从旧金山启程远航。爱德华和伊莎贝尔一起度过最后的一个夜晚。一直到吃过晚饭,朗斯塔夫先生才说他要跟爱德华说上几句话,就把爱德华领到了吸烟室。事先,朗斯塔夫先生已经和和气气地接受了他女儿告诉他的这种安排,爱德华想象不出他还有什么神秘的事儿要跟他说。看到主人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爱德华自己也十分困惑。朗斯塔夫先生说话结结巴巴,开始只是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最后才把憋在心里的话脱口说了出来。

    “我想你大概听说过阿诺德·杰克逊这个人吧?”他说,一面皱着眉头看着爱德华。

    爱德华有些犹豫。他的诚实天性使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知道这个人,他真希望自己可以否认这一点。

    “是的,听说过。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想当时我也没太注意那件事。”

    “在芝加哥,没有听说过阿诺德·杰克逊的人,数量可不多,”朗斯塔夫先生怨气十足地说,“就算有人不知道,也不难找到乐意告诉他的人。你知道他是朗斯塔夫太太的弟弟吗?”

    “是的,这我知道。”

    “当然啰,我们已经和他多年没有联系了。他一找到脱身的机会,就马上离开了这个国家。我想这个国家也不会因为再也见不到他而感到惋惜。我们听说他如今住在塔希提。我劝你对他避而远之,但是如果你听到有关他的什么消息,让朗斯塔夫太太和我知道一下,我们仍会十分感激。”

    “那是一定的。”

    “我想跟你说的就是这桩事。现在你大概想回到太太、小姐那边去了。”

    几乎随便哪个家庭当中总有那么一个成员,如果邻居不提的话,他们都很乐意把他忘掉。随着一两代新人的出生和成长,这个人的奇特行为就会蒙上一层浪漫的色彩,那会儿他们的生活才会好过不少。可是只要这个人眼下活着,如果他的怪癖不是那种用上一句“他不是别人的仇敌,只是跟自己过不去”这种四平八稳的说法就能得到宽恕,也就是说,这个罪人除了好酒贪杯或拈花惹草之外,就没有干过什么更坏的勾当,那么唯一的做法就是对这个人闭口不谈。朗斯塔夫一家对阿诺德·杰克逊所采取的就是这种做法。他们从来都不提到他,甚至连他以前住过的那条街也要绕开。他们心地善良,不愿看到他的妻子儿女为他所干的勾当受罪,多少年来,始终扶持着这一家人,但提出的条件就是这一家人应当住在欧洲。他们竭尽全力地设法把阿诺德·杰克逊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抹掉,可是他们心里却十分清楚,他的故事在公众的脑海中仍然相当新鲜,正如那桩丑闻最初暴露在目瞪口呆的世人面前一样。阿诺德·杰克逊是一个十足的败家子,无论哪个家庭出了这么一个人,全家都会跟着遭殃。一个富有的银行家,在教会里也声誉卓著,一个慈善家,一个受到大家尊重的人物,这不仅是由于他的亲戚关系(他的血管里流动着芝加哥名门望族的蓝色血液),而且也因为他那诚实正派的品质。但是突然有一天,他却因犯了欺诈罪而遭到逮捕。经过审判揭露出的不法行为,并不可以用一时经不住诱惑来加以解释,而是精心策划、蓄谋已久的罪行。阿诺德·杰克逊实际上是个恶棍。最后当他被判七年徒刑送入监狱后,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太便宜他了。

    在这最后一天晚上,当两个情人分别时,少不得要海誓山盟一番。伊莎贝尔成了一个泪人儿,但深信爱德华对自己的一片深情,心里略微感到一点安慰。她的感情十分奇特,一方面因为马上就要跟爱德华分离而万分苦恼,另一方面却又因为他对自己的倾慕而非常快乐。

    这是两年多前的事了。

    自那以后,每班邮件爱德华都有信给她,因为一个月只来一批邮件,所以前后共有二十四封信。这些信跟所有的情书没有什么区别,充满亲昵、动听的词句,有时笔调诙谐,特别在最近更是如此,而且通篇情意缠绵。一开始从信中可以看出,他思念家乡,不断表示他渴望回到芝加哥,回到伊莎贝尔身边。伊莎贝尔有点担心,赶紧写信请求他坚持下去。她生怕爱德华会放弃那个机会,贸然跑了回来。她不希望她的爱人缺乏毅力,就向他引用了下面的诗句:

    如果我不更爱荣誉,亲爱的,

    就不能如此一往情深地爱你。

    可是不久,他似乎安定下来。伊莎贝尔发现他热情日益高涨,力图把美国人的行事方式介绍到那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感到十分高兴。不过伊莎贝尔是了解他的,到了一年年终(那是他可能得在塔希提停留的最短期限),她预计自己不得不竭尽全力地劝阻他回来。如果他能彻底学好生意方面的事儿,显然更为有利。况且,既然他们已经等了一年,那似乎就没有什么理由不能再等一年。她跟贝特曼·亨特谈过这件事,贝特曼始终是一个待人最为厚道的朋友(在爱德华走后的最初几天,要是没有他,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他们都认定应将爱德华的前途放在首位。她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爱德华不再提回国的事了,不禁如释重负。

    “他简直太棒了,对不对?”她对贝克曼大声说。

    “真是洁白无瑕。”

    “从他来信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他很不喜欢待在那儿,但他仍然坚持下来,因为……”

    她脸上泛起一阵淡淡的红晕,贝特曼神情严肃地笑了笑(这是他十分迷人的地方),然后替她把话说完。

    “因为他爱你。”

    “这使我感到自己十分渺小。”她说。

    “你真了不起,伊莎贝尔,实在了不起。”

    可是第二年也过去了,伊莎贝尔仍然每个月接到爱德华的来信,不久,事情开始显得有些蹊跷,他竟绝口不提回国的事儿了。看他写来的信,仿佛他已在塔希提定居下来,而且还相当安逸。伊莎贝尔感到有些惊讶,就又把他的来信,所有的来信,反复看了好几遍,这一次从字里行间,她困惑地发现一种自己原来没有注意到的变化。后期的信跟最初的信一样充满柔情蜜意,具有欢快的情调,但语气却大不相同。她对信中的诙谐词句隐隐有些疑虑,出于女性的本能,对那种叫她无法捉摸的东西充满猜疑,现在她看出了一丝轻浮油滑的意味,觉得有些茫然不解。她无法确定如今给她写信的爱德华还是不是她以前认识的那个爱德华。有天下午,刚好是从塔希提寄来的邮件到达的下一天,她正和贝特曼一起驾车在路上行驶,贝特曼对她说道:

    “爱德华对你说过他什么时候启程回来吗?”

    “没有,他没有提过。我想他可能跟你说过这件事儿。”

    “一个字也没有。”

    “你知道爱德华是怎样一个人,”她笑着回答,“他没有时间观念。要是你下次写信的时候想到这件事儿,不妨问一声他考虑什么时候回来。”

    她的神态那么漫不经心,只有贝特曼这种感觉敏锐的人,才能从她提出的要求中听出她那极为迫切的愿望。他轻声地笑了笑。

    “好的,我来问他一声。我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过了几天,伊莎贝尔又跟他见面时,发现他正为什么事儿发愁。自从爱德华离开芝加哥后,他们俩经常待在一起。两个人对爱德华都很关心牵挂,如果谁想要谈一谈那个不在场的朋友,就可以找到一个心甘情愿的听众。这样一来,伊莎贝尔就熟悉了贝特曼脸上的每一种表情。如今不管他怎么设法否认,在伊莎贝尔那敏锐的直觉下都无济于事。她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贝特曼心烦意乱的神色与爱德华有关,直到她逼贝特曼承认了这一点,她才安定下来。

    “情况是这样的,”他终于说道,“我间接地听人说爱德华已经不在布朗施密特公司工作了。昨天,我找了个机会问了问布朗施密特本人。”

    “哦?”

    “爱德华差不多在一年前就离开了他们公司。”

    “真是奇怪,他竟然连一个字也没有提过。”

    贝特曼犹豫了一会儿,但他的话已经说了这么多,只好把余下的情况也和盘托出。这叫他感到十分为难。

    “他是被解雇的。”

    “天哪,究竟为了什么?”

    “他们好像对他提出过一两次警告,最后才叫他离开。他们认为他既懒惰又不称职。”

    “爱德华吗?”

    他们俩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看到伊莎贝尔在掉眼泪,他本能地抓住伊莎贝尔的手。

    “哦,亲爱的,别哭了,别哭了,”他说,“看到你这副样子,我可受不了。”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始终没有把手抽回来。他竭力设法安慰她。

    “真叫人无法理解,对不对?这太不像爱德华的为人了。我总觉得这肯定是个误会。”

    她什么话也没说,过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你有没有感到他最近的来信有些古怪?”她问道,把脸转向别的地方,眼睛里充满晶莹的泪珠。

    他真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好。

    “我从信里也看出一些变化,”他承认说,“他似乎失去了我以前十分钦佩的那种极度认真的劲头,简直让你觉得一切重要的事情对他,嗐,都无关紧要。”

    伊莎贝尔没有回答。她隐隐地有些心神不安。

    “也许他下次给你写回信的时候,会告诉你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等待。”

    爱德华又给他们俩各写了一封信,信里仍然没有提到回来的事儿,但他写信的时候,还不可能收到贝特曼那封询问的信。下次邮件也许会给他们带来有关这个问题的答案。下一班邮件寄来了,贝特曼把他刚刚收到的信拿来给伊莎贝尔看。可是只消看一眼他的脸色,伊莎贝尔就察觉他有些心慌意乱。她仔仔细细地把信看了一遍,随后微微抿紧了嘴巴,又重新看了起来。

    “这封信十分奇怪,”她说,“我看不太明白。”

    “人家简直会以为他是在跟我开玩笑。”贝特曼说,一下子飞红了脸。

    “看了是会给人这种印象,但一定不是有意这样写的。这实在不像爱德华的为人。”

    “他压根儿不提回来的事儿。”

    “要不是我对他的爱情充满信心,我就会想……我几乎不知道该怎么想了。”

    直到这时,贝特曼才把下午在他头脑里形成的计划讲出来。如今他是他父亲创建的公司的一个合伙人,那家公司生产各种机动车辆,他们打算在火奴鲁鲁、悉尼和惠灵顿设立代理机构。贝特曼自告奋勇代替本来打算派去的经理到这几个地方去一次。他从惠灵顿回来的途中,可以路过塔希提,其实那也是必经之路。他可以去看看爱德华。

    “事情有些神秘莫测,我打算去解开这个疑团,也只有这么做了。”

    “哦,贝特曼,你真是太好了,心地太善良了!”她大声说。

    “你知道,世上什么都比不上你的幸福对我那么重要,伊莎贝尔。”

    她望着贝特曼,把手伸给他。

    “你真是太好了,贝特曼。我不知道世上还有哪个像你这样的人。我怎么才能答谢你呢?”

    “我不要你的感谢。我只希望能允许我帮助你。”

    她垂下眼睛,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她跟贝特曼太熟了,已经忘了他是多么英俊。他和爱德华一样身材高大,体格匀称,但他皮肤浅黑,脸色苍白,而爱德华却脸色红润。她当然清楚贝特曼十分爱她,她心里也很感动,对他也格外亲切。

    如今贝特曼·亨特就是从这次旅行回来。

    在这次旅行中,花费在公务上的时间比他预料的要长一些,他有大量时间来思考两个朋友的事儿。他得出的结论是,阻碍爱德华回来的不会是什么重大的事情,也许是出于自尊心,他才拿定主意要取得成功后再要求他爱慕的姑娘成为自己的新娘;但这种自尊心必须用说理的方法加以消除。伊莎贝尔满腹愁绪。爱德华必须跟他一起回到芝加哥,马上同她结婚。可以在亨特马达牵引和汽车公司里给他找个工作职位。尽管贝特曼内心隐隐作痛,但是想到自己付出这样的牺牲,为他在世上最爱的两个朋友获得幸福,又不禁欣喜万分。他永远也不会结婚了。等爱德华和伊莎贝尔有了孩子,他就做孩子的教父。多年以后,等他们两个人都离开了人世,他就会告诉伊莎贝尔的女儿,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怎样爱过她的母亲。贝特曼头脑里想象着这样的情景,眼睛不觉变得泪水模糊了。

    为了要给爱德华一个冷不防,事前他并没有把自己前去的消息发电报告诉爱德华。在塔希提上岸后,他就随着一个自称是鲜花饭店老板的儿子的年轻人,朝那家饭店走去。一想到他的朋友见到他——————这个最意想不到的客人————走进办公室时那种惊讶的神色,他不禁格格地笑了起来。

    “顺便问一下,”他们一路朝前走的时候,他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在哪儿可以找到爱德华·巴纳德先生?”

    “巴纳德?”那个年轻人说。“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是一个美国人,个子很高,浅棕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他在这儿已经待了两年多了。”

    “当然了。现在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你说的是杰克逊先生的侄子。”

    “谁的侄子?”

    “阿诺德·杰克逊先生的侄子。”

    “我想我们俩说的不是同一个人。贝特曼冷冷地回答说。

    他吓了一跳。实在奇怪,阿诺德·杰克逊在这儿显然无人不知,他居住在这儿,竟然仍旧沿用他那被定罪时不光彩的名姓。可是贝特曼实在想象不出这个以他的侄子身份出现的人究竟是谁。他只有朗斯塔夫太太一个姐姐,并没有别的兄弟。贝特曼旁边的那个年轻人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但听上去其中仍然夹杂着一些外国腔调。贝特曼瞟了他一眼,发现他身上有许多自己先前没有注意到的土著血统的特征。贝特曼的举止中便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倨傲的意味。他们走进饭店。贝特曼把自己的房间安排好以后,就叫人给他指点去布朗施密特公司的道路。这家公司的营业场所就位于海岸边,朝着环礁湖。经过八天的海上旅程,贝特曼很高兴又踏上坚实的土地,他顺着洒满阳光的道路悠闲地朝水边走去。找到他要寻找的那个地方以后,贝特曼把自己的名片交了进去,就给领着穿过一间高大的好像谷仓一样的屋子(这间屋子兼作仓库和店堂),走进经理的办公室,里面坐着一个戴着眼镜、身体肥胖的秃头男人。“你能不能告诉我在哪儿可以找到爱德华·巴纳德先生?我知道他在你们这儿干过一阵子。”

    “的确如此,但我真不知道如今他在什么地方。”

    “可是我认为他是带着布朗施密特先生的特别推荐信到这儿来工作的。我跟布朗施密特先生也很熟。”

    那个胖子用敏锐、怀疑的目光瞅了贝特曼一眼,随后对在仓库里干活的那些孩子中的一个喊道:

    “嗨,亨利,你知道巴纳德现在在哪儿吗?”

    “他大概在卡梅伦商店干活吧。”有个孩子答道,他根本懒得走动。

    胖子点了点头。

    “你从这儿出门向左拐,大约走上三分钟就到卡梅伦商店了。”

    贝特曼犹豫了一下。

    “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爱德华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当我听说他离开布朗施密特公司时,我感到非常诧异。”

    那个胖子把眼睛眯缝起来,直到成了一条线,仔细端详着贝特曼。贝特曼叫他看得很不自在,觉得脸都有些发红了。

    “我猜想布朗施密特公司和爱德华·巴纳德在某些问题上没有取得一致。”他答道。

    贝特曼不大喜欢这个家伙的态度,于是他站起身来,保持着自己应有的尊严,说了几句抱歉打扰的客套话就告辞了。他离开那儿的时候,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刚才访问的那个人可以告诉他不少情况,只是不想说而已。他按照那个人指点的方向走去,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卡梅伦商店。这是一个商人开的店铺,跟他路上经过的五六家店铺没有什么区别。走进店门,他看到的头一个人就是爱德华。爱德华只穿着衬衫,正在计量一段棉布。他看到爱德华竟在干这样一件卑微的活儿,大吃一惊。可是他刚一露面,爱德华就抬头看到了他,又惊又喜地叫起来了。

    “贝特曼!谁能想到竟在这儿见到你。”

    他从柜台后面伸出胳膊,紧紧握住贝特曼的手。他一点也没有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感到困窘不安的反而是贝特曼。

    “等一下,我马上把这块布包好。”

    他胸有成竹地剪开手里的一块料子,折起来包好,交给一个黑皮肤的顾客。

    “请到收银台去付钱吧。”

    接着他满面笑容地转向贝特曼,两只眼睛闪闪发亮。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哎呀,见到你真高兴。坐下吧,老朋友,不要拘束。”

    “我们不能在这儿谈话,到我住的饭店去吧。我想你可以走开一会儿吧?”

    最后一句话他是怀着某些顾虑说的。

    “当然可以走开。我们在塔希提做买卖可不用那么一本正经。”他朝对面柜台后边的一个中国人喊道:“阿林,老板来的时候告诉他,我刚从美国来了一个朋友,我出去跟他喝一杯。”

    “好的。”那个中国人咧嘴笑着说。

    爱德华匆匆穿上外套,戴好帽子,就陪着贝特曼走出店铺。贝特曼想把他要办的事儿用风趣诙谐的口气说出来。

    “真没想到你在干这种活儿,把三码半烂布头儿卖给一个浑身油污的黑鬼。”他笑着说。

    “你知道,布朗施密特把我辞退了。我想这也跟无论别的什么活儿没有什么两样。”

    爱德华的坦诚叫贝特曼听了十分惊讶,但是他觉得眼下继续谈论这个话题,未免轻率冒失。

    “我想你在目前这个地方是发不了财的。”他有些干巴巴地说。

    “我也这么想。可是我挣的钱已经足以维持生活,我倒也相当满意了。”

    “两年前你不会这样想的。”

    “我们总是越活越聪明嘛。”爱德华心情欢快地回嘴说。

    贝特曼瞥了他一眼。爱德华穿着一身破旧的白帆布衣服,一点也不干净,头上戴着一顶当地制作的大草帽。他比以前消瘦了,皮肤晒得黑黝黝的,但肯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俊秀。可是在他的神态中却有某种东西叫贝特曼感到心神不安。他走起路来带着一种贝特曼以前没有见过的兴冲冲的劲头,他的举止有些漫不经心,似乎对一些稀松平常的事情也感到十分高兴。贝特曼对他的这种表现无法明确地加以责备,但心里却感到大惑不解。

    “天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兴高采烈。”他暗自心想。

    他们来到饭店,在露台上坐定。一个当侍者的中国人给他们端来了鸡尾酒。爱德华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芝加哥方面的所有消息,接二连三地问了他朋友一大堆问题。他表现出的兴趣既自然又真诚。但奇怪的是,对于许多不同的话题,他似乎都抱有同样程度的关切。他热切地打听贝特曼的父亲情况怎样,正如他急于想知道伊莎贝尔在做什么一样。谈到伊莎贝尔,他没有露出一点困窘的神色,叫你分不清那究竟是他的亲姐妹还是他的未婚妻。在贝特曼还没有来得及分析爱德华那番话的确切含义之前,他发现话题已经转到他自己的工作和他父亲最近修建的大楼上来了。他决心把话题重新引到伊莎贝尔身上,就在他寻找这样一个机会的时候,他看到爱德华热情友好地朝一个人挥了挥手。一个男人在露台上朝他们走来,但是贝特曼的背是对着他的,因此看不见来的是什么人。

    “来,坐下吧。”爱德华欢快地说。

    新来的人走近了。他个子很高,身材瘦削,穿着白帆布衣服,留着一头好看的鬈曲的白发。他的脸也是又瘦又长,一只大鹰钩鼻子,嘴却生得很美,富于表情。

    “这位是我的老朋友贝特曼·亨特。我跟你谈过他的情况。”爱德华说,嘴上又浮现出不变的笑意。

    “很高兴见到你,亨特先生。我以前认识你的父亲。”

    那个陌生人伸出手来,亲切而有力地握住年轻人的手。直到这时爱德华才提到他的姓名。

    “阿诺德·杰克逊先生。”

    贝特曼变得脸色煞白,感到自己的两手冰冷。这就是那个开假支票而被定罪的人,这就是伊莎贝尔的舅父。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竭力想要掩盖自己的慌乱样子。阿诺德·杰克逊两眼闪闪发亮地瞅着他。

    “我的名字对你来说大概并不陌生。”

    贝特曼不知道对这一点应该承认呢还是否认,更叫他难堪的是,杰克逊和爱德华两个人对他的这副窘态似乎觉得怪好玩的。硬逼他认识一个在这个岛上他宁愿避而不见的人已经够倒霉的了,而更叫他受不了的是,他看出来自己正受到他们的戏耍。也许他的这个结论下得太早了一点儿,因为杰克逊紧接着又添了一句:

    “我知道你跟朗斯塔夫一家人很有交情。玛丽·朗斯塔夫是我的姐姐。”

    现在贝特曼暗自思量,是否阿诺德·杰克逊认为他对芝加哥有史以来最骇人听闻的那桩丑闻竟然一无所知。可是杰克逊却把一只手搭在爱德华的肩膀上。

    “我不坐了,特迪,”他说,“我很忙,你们两个小伙子还是晚上到我那儿去吃晚饭吧。”

    “那太好了。”爱德华说。

    “谢谢你的好意,杰克逊先生,”贝特曼冷冰冰地说,“但你知道我在这儿所能停留的时间实在很短,明儿我坐的那艘船就要起航。我想如果你能见谅的话,今儿晚上我就不去了。”

    “哦,别胡说了。我来招待你吃一顿富有本地风味的晚饭。我妻子有一手很好的厨艺。特迪会给你带路的。早点前来,可以看看落日。要是你们愿意的话,你们俩都可以在我那儿住上一晚。”

    “我们当然去,”爱德华说,“只要有轮船到来,饭店晚间总是闹哄哄的;在你的房子里,我们可以好好闲聊一番。”

    “我不会放过你的,亨特先生,”杰克逊十分亲切友好地继续说,“我想听听芝加哥那边的所有新闻,还有玛丽的情况。”

    贝特曼还没来得及开口再说什么,他已点了点头,走开了。

    “我们在塔希提这个地方请客,你是无法推辞的,”爱德华笑着说,“再说,你还可以吃上一顿这个岛上最精美的晚餐。”

    “他刚才说他的妻子的厨艺很不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赶巧知道他的妻子在日内瓦。”

    “作为妻子来说,那可离得太远了一点儿,对不对?”爱德华说。“况且,他也好久没有见到她了。我猜他刚才谈到的是另一个妻子。”

    贝特曼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板着脸儿,样子严肃。可是他抬起头来,发现爱德华的眼睛里流露出顽皮的神色,他的脸一下子变成了深红色。

    “阿诺德·杰克逊是一个卑鄙的无赖。”他说。

    “恐怕他是这样的人。”爱德华笑吟吟地答道。

    “我不明白一个正派的人怎么能跟他有什么来往?”

    “也许我也算不上是个正派的人。”

    “你是不是经常见他,爱德华?”

    “是的,经常见到他。我过继给他做侄子了。”

    贝特曼身子前倾,用探究的目光注视着他。

    “你喜欢他吗?”

  &...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