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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金托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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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海里扑腾了几分钟,水太浅了,无法游泳,又因为害怕鲨鱼而不愿去水深没顶的地方,于是便从水里出来,到浴室去洗了个淋浴。在太平洋那又浓又黏的咸水里泡过一阵后,洗个清凉的淡水澡,真叫人身心舒畅。海水太热了,尽管时间才刚过七点,浸在里面不但不能让你振作起来,反而使你更加倦怠乏力。擦干身体之后,他披上浴衣,对着中国厨师大声叫嚷,说他五分钟后就可以吃早饭了。他赤脚穿过一小片粗硬的草地(行政官沃克曾得意地认为那是一块草坪),来到自己的住处,换好了衣服。这并不需要花费多长时间,因为他只穿了一件衬衫和一条帆布裤子,然后朝他上司那位于院子另一侧的屋子走去。两个男子总一块儿吃饭,但中国厨师告诉他,沃克在五点就骑上马出去了,要一个小时后才会回来。

    麦金托什昨晚睡得很不好,他厌恶地看着摆在面前的番木瓜、鸡蛋和熏肉。昨晚的蚊子简直叫人无法忍受,它们在他睡觉的蚊帐周围飞来飞去,数量多得惊人,发出无情的、气势汹汹的嗡嗡声,好像远处的管风琴所发出的无休无止的音调。每逢他昏昏欲睡的时候,就会一下子惊醒过来,相信有一只蚊子钻进了帐子。天气热得要命,他只好光着身子躺着,在床上辗转反侧。打在堡礁上的海浪低沉的轰鸣声逐渐变得清晰起来,这种声音平时耳朵是听不到的,因为它始终持续不断,富有规律地出现。如今它的节律却像锤子一样不断敲打着他疲惫的神经。麦金托什攥紧两只拳头,竭力控制住自己,想要加以忍受。一想到那种声音会永远持续下去,什么东西都不能加以阻止,就几乎叫他无法忍受。于是他的力量仿佛能与无情的自然力量抗衡,他心中猛地产生一种疯狂的冲动,想要干出些什么暴力的事情。他感到自己必须牢牢保持自制的能力,否则就会发疯。现在他朝窗外的环礁湖和标示着堡礁的那道白沫带看去,那种波澜壮阔的景象让他憎恶得直打哆嗦。万里无云的天空好像一个倒扣的大碗,把眼前这片景象笼罩在里面。他点起烟斗,翻了翻几天前从阿皮亚运来的一摞奥克兰的报纸。最新的报纸也是三个星期前的了,给人的印象是内容极其乏味。

    接着他去了办公室。那是一个宽大的、没有什么陈设的房间,只放着两张书桌和一把靠墙的长椅。长椅上坐着几个当地人,还有两三个女子。他们一边闲聊着,一边等待行政官回来。麦金托什进门时,他们用萨摩亚语向他招呼道:

    “您好。”

    他也跟他们打了个招呼,然后在书桌旁坐下,开始写一份报告。

    这份报告是萨摩亚的总督一直在催索的,但沃克平时行事拖拉,始终没有写好。麦金托什一边做着笔记,一边充满恨意地想到,沃特迟迟不写报告,实际上是因为他根本没有什么文化,对任何需要动笔头儿的工作都万分厌恶。当简明扼要、完全合乎规范的报告最终完成后,他就会把下属的劳动成果收下,连一句感谢的话都不说,反而露出一副讥笑嘲讽的神情,把报告发送给自己的上司,好像那都是他自己的成果。其实他压根儿就写不出一个字来。麦金托什还愤怒地想到,万一他的头儿用铅笔添加什么话儿,那么表达得一定相当幼稚,而在言语措辞上也不够完善。如果他表示反对,或者试图把沃克的意思用一个清楚的短语表达出来,沃克就会大发雷霆,并且叫嚷道:

    “我管他妈的什么语法?这就是我要说的话儿,我就想这样说。”

    最后沃克进来了。他一进门,当地人就上前围住了他,想要立刻引起他的注意,但是他发起脾气来了,吩咐他们坐下,闭上嘴巴,并且威胁说,如果他们不保持安静,就要把他们统统赶走,当天谁都不见。接着他朝麦金托什点了点头。

    “你好,麦克。总算起来啦?真不明白你怎么能把一天最好的时光浪费在床上。你应该像我那样在天亮前就起床。懒鬼。”

    他一屁股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掏出一条印花大手帕擦了擦脸。

    “天哪,我想喝一杯。”

    他把脸转向那个站在门口的警察,那是一个形象别致的人物:上身穿着白色短上衣,下身系着拉瓦拉瓦,也就是萨摩亚人的缠腰布,吩咐他去倒些卡瓦酒来。装着卡瓦酒的酒坛子就放在房间角落的地板上。警察倒了半椰子壳的酒,然后端给沃克。他朝地上倒了几滴,对着周围的人低声说了几句惯用的套话,就津津有味地喝起来。接着他叫警察去招待一下等在旁边的当地人。按照他们的年龄或地位,椰子壳轮流递送到每个人的手中,然后经过同样的仪式,里面的酒给喝光了。

    接着他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他身材短小,要比个子中等的人矮多了,但是极为肥胖。他长着一张胖嘟嘟的大脸盘,脸上刮得干干净净,两边的脸颊都挂着巨大的垂肉,长着三层宽阔的下巴;他那细小的五官都融化在一团团肥肉之中;另外,除了脑袋后面残留的一块新月形白发外,他整个脑壳都秃光了。他的样子让你联想到那位匹克威克先生。他模样古怪,真是一个有趣的人物,但是说来也奇怪,却并不让人觉得失去尊严。在他那副宽大的金边眼镜后面是两只精明、活泼的蓝眼睛,脸上露出十分果断的神情。他六十岁了,但他身上与生俱来的活力战胜了不断增长的年龄。尽管他体态臃肿,但动作相当利索。他走起路来,迈着沉重、坚定的步子,好像要让大地感受到自己的整个体重似的,说话的时候,声音响亮而粗鲁。

    到如今,麦金托什被任命为沃克的助手已经两年了。沃克在塔卢亚岛——————萨摩亚群岛中一个较大的岛屿——————担任行政官已有二十五年,无论在当面见过他的人嘴里,还是在传闻中,他都是整个南太平洋地区的知名人士。最初麦金托什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期待着跟他的首次会面。出于某种原因,麦金托什在阿皮亚待了两三个星期后,才接受了这个职位。在查普林的饭店和英国俱乐部里,他听到了有关这位行政官的无数传闻。当时他对这些传闻充满兴趣,现在想来,却有种讽刺的意味。因为从那时起,他听沃克本人讲了已经有上百遍了。沃克知道自己是个人物,并且对自己的名气也颇为得意,因而有意要处处加以表现。他小心守护着关于自己的“传说”,迫切希望人们了解有关他的那些著名传闻的准确细节。要是谁给陌生人讲错了,他便发起火来,显得荒唐可笑。

    最初麦金托什觉得,沃克那种粗鲁热诚的态度倒不无吸引力,而沃克也很高兴有一个听众,可以让他尽情发挥,说的话儿让听的人感到耳目一新。他心情愉快,待人亲切而体贴。麦金托什原先是一个政府官员,在伦敦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直到三十四岁那年,他突然得了肺炎,面临着罹患肺结核的危险,于是不得不在太平洋地区找份工作。在麦金托什眼中,沃克的生活似乎特别富有浪漫色彩。在征服环境的过程中所表现出的冒险精神是这个人的典型特征。在十五岁那年,他就独自跑到海上,在一艘运煤船上铲了一年煤。那会儿他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孩子,船员和同伴对他都很好,但船长不知什么缘故却对他极为厌恶,待他十分残暴,老是对他拳打脚踢。他经常四肢疼痛,无法安眠,因而对船长恨之入骨。后来有人暗中指点他去参加某次赛马会,他设法从他在贝尔法斯特结识的一个朋友那儿借了二十五英镑,随后以很高的赔率,压在一匹几乎没有可能获胜的马身上。如果赌输了,他就无法归还借款,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输。他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结果那匹马果真赢了,他发现自己一下子有了一千英镑的现款。他的机会终于来了。当运煤船在爱尔兰沿海某地停靠时,他打听到谁是城里最能干的律师,随后就去找那个律师,说他听说运煤船正在待售,请那个律师为自己安排收购事宜。那个律师被他的小客户逗乐了(那会儿他只有十六岁,看上去也没有实际的年龄大),而且,说不定也是出于同情,颇受感动,他答应不但为他安排好收购事宜,而且确保让他做一笔合算的买卖。过了没有多久,沃克就成了这艘船的主人。他回到船上,接着——————用他自己的话说,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妙的时刻——————就通知船长,要他必须在半小时内离开自己的船。他让大副当了船长,在船上又航行了九个月,最后把那条船卖掉了,赚了不少钱。

    他二十六岁的时候,以种植园主的身份来到了萨摩亚群岛。他是在德国占领期间居住在塔卢亚岛的少数白人之一。那会儿,他对当地土著已经具有一些影响力。德国人让他当了行政官,在这个职位上,他一干就是二十年。当岛屿被英国人夺取后,他的地位就更加稳固了。他专横跋扈地管理着海岛,但却获得圆满的成功。这一辉煌的成功是麦金托什对他产生兴趣的另一个原因。

    可是两个人的不同天性使得他们无法相处融洽。麦金托什相貌难看,举止笨拙,身材又高又瘦,胸部狭窄,有些驼背。他脸色灰黄,双颊深陷,长着两只神情忧郁的大眼睛。不过他十分爱好阅读。等到他的书籍给运来、拆开包装后,沃克来到他的住处看了看,随后便对着麦金托什发出一阵嗓音嘶哑的笑声。

    “你把这些无聊的玩意儿带到这儿来干什么?”他问道。

    麦金托什的脸一下子涨成深红色。

    “你觉得它们是无聊的玩意儿,我很遗憾。我把这些书带来,因为我想要好好读一下。”

    “你说你有好多书要运来,我以为可能会有一些我想看的。难道没有什么侦探小说吗?”

    “我对侦探小说不感兴趣。”

    “那你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傻瓜。”

    “你这么想,我很高兴。”

    每个邮包都给沃克带来一堆期刊文献,以及新西兰的报纸和美国杂志。麦金托什对这类只有短暂时效的刊物不屑一顾,这叫沃克感到十分恼火。他可受不了麦金托什在空闲时间所看的那些书,他觉得麦金托什读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或伯顿的《忧郁的解剖》,只不过是摆摆样子而已。他从来没有学会管住自己的嘴巴,所以总是毫无顾忌地表示自己对助手的看法。麦金托什开始察看起这个人的真实面目来了,在他那充满活力、心情愉快的外表下,他看到了令人痛恨的粗俗和狡诈。他爱慕虚荣,专横跋扈,不过奇怪的是,他的个性中带有一种羞涩,让他一点也不喜欢性情无法跟他相投的人。他会天真地根据别人的说话方式来对他们加以判断,他自己的谈话中充满了咒骂和污言秽语,如果别人的话语中没有这些东西,他就会充满疑虑地望着他们。晚上,两个男人会打打皮克牌。沃克牌技很差,却十分自负,赢了便得意扬扬,输了就乱发脾气。偶尔,两三个种植园主或生意人会开车过来打桥牌,在麦金托什看来,那时沃克的性格更是显露无遗。他打牌时根本不顾自己的搭档,随意叫牌,老是争论不休,凭着他那响亮的嗓门,就足以击败对方。另外他老是有牌不跟,当他这样犯规的时候,总是用讨好的语气嘟囔说:“哦,你总不见得会让一个几乎看不见东西的老头儿吃亏吧。”他的对手认为还是不要跟他闹翻的好,觉得也许不该执意要他遵守牌戏规则。他对这一点心里十分清楚。麦金托什用冷冰冰的轻蔑的目光看着他。打完牌,大家会抽抽烟斗,喝点儿威士忌,他们会开始讲故事。沃克兴致勃勃地讲起他婚姻的故事。他在婚宴上喝得烂醉如泥,结果新娘跑了,从此再也没有见到新娘。他跟这个岛上的女人有过无数的艳遇,都是一些平淡无奇、污秽不堪的经历,但他讲的时候对自己的高超的手段无比自豪。麦金托什素来不爱听乌七八糟的事儿,听了他这样的描述很不舒服。沃克显然是一个粗俗下流、耽于肉欲的老家伙。而在沃克看来,麦金托什是一个可怜虫,因为他竟然不愿把自己的风流韵事告诉别人,大伙儿都喝醉了,只有他一个人仍然头脑清醒。

    麦金托什在办理公务时总是井井有条,沃克为此也看不起他。麦金托什做什么事儿都喜欢这样。他的书桌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他的文件都附有眉目清楚的标签,无论需要什么文件,只要一伸手就能拿到,而且他对管理工作中所需的各种规章条例都了如指掌。

    “胡说,胡说,”沃克说,“这个岛屿我管了二十年了,从来不用那些繁文缛节,现在也不需要这种玩意儿。”

    “每逢你需要一封信的时候,就得找上半个小时。这样不是要容易一些吗?”麦金托什回嘴说。

    “你只是一个该死的官员,不过你为人还不错。你在这儿待上一两年,就会习惯的。你的毛病在于你不喝酒。如果你一个星期醉上一次,就会是一个怪不赖的家伙。”

    奇怪的是,沃克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下属心中对他的厌恶,而且这种厌恶每个月都在增强。尽管沃克对他加以嘲笑,但渐渐习惯了跟他相处,沃克几乎开始喜欢起他来了。沃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容忍别人的怪癖,所以只把麦金托什当作一个怪人而已。他对麦金托什的喜爱也许是下意识的,因为他可以拿麦金托什打趣。他的幽默以粗俗的玩笑为主,需要一个嘲弄的对象。麦金托什工作严谨,品行端正,从不好酒贪杯,这些都成了他源源不断的话题。麦金托什的苏格兰姓氏则给了他拿苏格兰来说笑打趣的机会。每当两三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会把麦金托什奚落一番,引得他们哈哈大笑,而他也得到极大的乐趣。他会跟当地人说起麦金托什的滑稽可笑之处,而麦金托什对于萨摩亚语的知识仍不完善,每当沃克在所讲的下流话中提到他时,他就会看到他们放声欢笑,沃克也开心地笑了。

    “我得为你说上这么一句话,麦克,”沃克总用他那粗哑而又响亮的声音说,“你经得起开玩笑。”

    “这是一个玩笑吗?”麦金托什笑着说。“我不清楚。”

    “苏格兰人!”沃克嚷道,一边放声大笑。“只有一个法子能叫苏格兰人听懂笑话,那就是外科手术。”

    沃克一点也不知道麦金托什最无法忍受的,就是遭受戏弄。在夜里,在雨季的沉闷无风的夜晚,他难以入睡,闷闷不乐地回想着沃克几天前随口说出的嘲讽的话。这些话叫他怨恨不已。他心里充满了愤怒,暗自设想着怎样对这个恶棍进行报复。他曾想要回击,但是沃克善于巧妙辩驳,言辞粗鄙,毫不掩饰,这就让他占据了优势。他智力低下,因而那些精巧尖刻的话对他根本不起作用。他那沾沾自喜的样子也使别人无法带给他什么伤害。他那响亮的嗓音和狂放的笑声是麦金托什无法抵挡的武器,他明白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一点也不暴露自己对他的恨意。他学会了自我控制,但他的仇恨仍在不断增长,简直到了偏执发狂的地步。现在他警觉地留神观察着沃克,几乎都快要失去理智了。沃克的每一次卑鄙行为,沃克表现出的幼稚和虚荣、狡诈和粗俗,都让他的自尊心得到安慰。沃克吃饭时贪婪、邋遢的模样以及那种舔嘴咂舌的声音,让麦金托什看了感到心满意足。他也注意到沃克所说的蠢话和语法上的错误。他明白沃克并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他看出他的上司对他的评价后,不禁产生一种苦涩而满足的感觉。这也增加了他对那个心胸狭隘、志得意满的老头的蔑视。但当他知道沃克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他的仇恨后,他感到无比快乐。这个家伙喜欢获得民心,他是个傻瓜,竟然泰然自若地认为大家都崇拜他。有一次,麦金托什无意中听到沃克在谈论他。

    “等我把他调教好以后,就没有问题了,”他说,“他是一条忠实的狗,会爱他的主人的。”

    麦金托什先是默不作声,那张灰黄色的长脸上没有什么活动,接着突然开怀大笑,笑声持续了很久。

    可是他的仇恨并不是盲目的,相反特别清醒。他对沃克的才干有着准确的判断。沃克富有成效地统治着他那小小的王国。他既公正又坦诚。在这儿他有挣钱的机会,但是如今他却要比自己最初任职时穷了不少,唯一的老年生活费就是他期待在自己最终卸任后所领到的养老金。让他感到得意的是,在只有一名助手和一个混血办事员的情况下,他把岛屿管理得比乌波卢岛还要好。那儿可是中心城市阿皮亚的所在地,而且有一大批公务人员。沃克有几名当地警察来协助他维护权力,但他并没有加以利用。他是凭借吓唬和他的爱尔兰幽默来治理的。

    “他们硬要为我修建一所监狱,”他说,“我要一所监狱干吗?我可不打算把当地人投入监狱。如果他们犯了过错,我知道怎么来对付他们。”

    他跟阿皮亚的上级机关发生过好多次争吵,其中有一次是他要求拥有对当地土著的完整司法审判权。无论他们犯下怎样的罪行,他都不会把他们交给有权对他们进行处理的法院。他跟乌波卢岛上的总督之间来回通了不少次充满怒气的信函。他把当地人看作自己的孩子。对于这个粗鄙、低俗、自私的人来说,这可是件令人惊奇的事儿。他在这个岛屿上居住了这么久,对于这个岛屿无比热爱,对于当地土著怀有一种奇特而粗鲁的柔情,这的确不同寻常。

    他爱骑着那匹灰色的老母马,在岛上四处转悠,对于岛上美丽的景色从不感到厌倦。当他顺着椰子树丛中那条长满青草的大路闲逛时,不时会停下来观赏优美的景色。有时来到一个当地人的村落,他会稍做停留,村长会给他端来一碗卡瓦酒。看着那些带着高高的茅草屋顶的钟形小屋,好像蜂巢似的排列在眼前,他那肥胖的脸上绽放出了笑意。他的目光又喜悦地停留在一大片碧绿的面包树上。

    “天哪,真跟伊甸园一样。”

    有时他会沿着海岸骑马前行,透过树丛,可以瞥见宽阔的、空荡荡的大海,没有一片船帆打破海面上的孤寂。有时他爬上小山,一大片土地就会展现在眼前,一个个小村庄掩映在高大的丛林当中,就像一个世界王国。他会在那儿心醉神迷地坐上一个小时。不过他根本没有言辞来表达自己的情感,非要如此,说出来的也只是下流的玩笑话,仿佛他的情绪那么狂暴激烈,只能诉诸粗野,才能消除紧张。

    麦金托什冷淡、鄙夷地观察着他的情绪变化。沃克一向酒量很大,在阿皮亚度过的夜晚,看到年岁比他要小一半的人都醉倒在桌子底下,他感到十分得意。他也像一个好酒贪杯的人那样情绪多变。他会为自己在杂志上读到的故事痛哭流涕,但也会拒绝把钱借给一个认识了二十年、陷入困境的商人。他用钱相当抠搜。有一次,麦金托什对他说:

    “谁也不会指责你浪费钱财。”

    他把这句话看作一种恭维。他对大自然的热情只不过是酒鬼一时愚蠢无聊的感觉,至于他对当地人所抱有的情感,麦金托什对此也没有一点儿同情。他爱他们只是因为他可以对他们随意支配,就像一个自私的人爱他的狗一样。他的思想意识跟他们是一个水准。他们的幽默是淫秽的,说起下流话来,他也从来都是口齿伶俐。他理解那些人,而那些人也理解他。他为自己对他们具有的支配力而感到得意。他把他们看作自己的孩子,也参与他们的所有事务。可是他小心守护着自己的权力。如果说他用铁腕统治着他们,无法容忍任何不同意见,但他也不会允许岛上的无论哪个白人欺负他们。他用猜疑的目光看着那些传教士,如果他们做了什么他不赞成的事儿,他会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无法忍受,就算他无法把他们调走,他们也乐意自愿离开。他对当地土著的影响力极为巨大,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拒绝为牧师出力,给牧师提供食物。另一方面,他对商人们也绝不偏袒。他要确保当地人不受欺骗,注意让他们付出的劳动、生产的椰肉干,都能得到合理的报酬,商人不可以从出售给他们的货物中谋取暴利。对于那些他认为不够公平的交易,他会毫不留情。有时商人会到阿皮亚去投诉,说他们没有得到应有的机会,为此而受到损害。沃克根本不管任何诽谤中伤和无耻的谎言,立刻对他们进行报复。最后他们发现要想在岛上安心地住下去,甚至保全性命,就必须根据他的条件接受眼前的局面。不止一次,让他厌恶的商人店铺给一把火烧掉了,大家只能根据合乎常情的看法,推测这件事儿是行政官煽动的。有一次,一个瑞典裔的混血儿因为火灾而破了产,他找到沃克,严厉地指责他的纵火行径。沃克当着他的面发出一阵笑声。

    “你这卑鄙的家伙。你妈妈是当地人,而你却想欺骗他们。要是你那破烂的老铺子给烧毁了,那也是上帝的判决,一点儿不错,上帝的判决。你给我滚出去。”

    当这个人给两名当地警察推出去的时候,行政官得意地放声大笑。

    “上帝的判决!”

    现在,麦金托什看着沃克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他是从给病人看病开始的,因为除了其他活动,他又给自己添加了行医治病的差事。在办公室后面,他有一个放满药品的小房间。一个老人走上前来,他留着平头,头发花白、鬈曲,腰里系了一条蓝色的拉瓦拉瓦,身上刺着精美的花纹,皮肤好像酒囊一样布满皱纹。

    “你来干什么?”沃克突然问他。

    老人声音哀怨地诉说道,他一吃饭就要呕吐,身上也这儿疼那儿疼的。

    “去找传教士吧,”沃克说,“你知道我只给孩子治病。”

    “我去找过传教士了,但他们治不好。”

    “那就回家等死去吧。你活得这么久了,还想继续活吗?你这个蠢货。”

    那个人嘀嘀咕咕地还要争辩,但沃克指了指一个抱着生病孩子的妇女,叫她把孩子抱到书桌跟前。他问了那女人几个问题,然后看了看孩子。

    “我给你开点药,”他说,接着转身对着那个混血种办事员说,“到药房去拿点甘汞片。”

    他当场让孩子服了一片,然后把另一片给了孩子的妈妈。

    “把孩子抱走吧,注意保暖。明儿要是死不了,就会好一些。”

    他身子朝椅背上一靠,点起了烟斗。

    “真是好东西,甘汞片。我用它救活的人,比阿皮亚所有医院的医生加在一起救活的都多。”

    沃克对自己的医术十分自负,同时出于无知的武断,他根本受不了医疗行业的那些人。

    “我喜欢的病例,”他说,“是那种所有医生都医治不了而最终放弃的病例。所有的医生都说他们无法治好,我跟他们说:‘来找我吧。’我给你讲过那个癌症患者的事吗?”

    “经常讲。”麦金托什回答说。

    “我三个月就把他治好了。”

    “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没治好的那些人。”

    他完成了这部分工作,接着开始处理其他事项。事情杂乱得颇为离奇。一个女子与丈夫的关系不够融洽,一个男子抱怨说他的老婆丢下他跑了。

    “幸运的家伙,”沃克说,“大多数男人都希望他们的老婆也会如此。”

    一块几码长的土地所有权的问题引起了长久而复杂的争执,怎样分配刚捕获的一批鱼也让一些人吵闹不休,还有一项针对白种商人缺斤短两的投诉。沃克留神倾听了每一项讼案,迅速加以裁断,最后给出判决。随后他就什么都不想再听了。如果原告仍然不肯罢休,他就叫警察把那个人轰出去。麦金托什带着阴沉而气恼的神色,听他审完了所有案件。总的说来,也许可以承认,正义大体上得到了伸张,但让助手恼怒的是,他的上司依赖的是他的本能,而不是证据。他不愿意服从道理,老是吓唬证人,要是他们没有明白他希望他们提供的证词,就被称作盗贼和骗子。

    他把坐在角落里的一群人留到最后处理,故意对他们不理不睬。那群人里有一个年老的酋长,身材高大,神态庄严,留着白色的短发,系着一条新的拉瓦拉瓦,上面挂着一把巨大的象征权力的赶蝇刷,另外还有他的儿子和村子里的五六个重要人物。沃克曾跟他们发生过争吵,并把他们打败了。他素来的性格就是这样,如今想要强化一下自己的胜利,因为他让他们在利润上吃了大亏却无能为力。实际的情况不同寻常。沃克极为爱好修路。当他刚到塔卢亚岛的时候,整个岛上只有稀稀疏疏的几条小径,但是过了一阵子,他在乡间开辟了不少条大路,把众多的村庄连贯起来,也由于这一点而奠定了如今岛上的大部分繁荣景象。从前要把农产品(主要是椰肉干)运到海边,随后装上纵帆船或汽艇运往阿皮亚,那是不可能的,现在却变得轻松而简单。他所追求的目标就是修建一条环岛大道,如今其中一部分已经修好了。

    “两年之内,就可以完工了。到那时不管是我死了,还是给解职了,我都不在乎。”

    修路给他的内心带来欢乐,他经常前去察看一番,确保一切进展顺利。大道宽阔,绿草如茵,穿过灌木丛或种植园。修路相当简单,但在修建过程中,得把树木连根拔除,掘出或炸掉岩石,不时还必须平整路面。让他感到自豪的是,在出现困难的时候,他都凭借自己的本领加以克服。他对自己的处理方式也感到高兴,修路不仅带来便利,而且也能更突出地展现他所珍爱的岛屿的美景。谈到他修建的道路,他几乎成了一个诗人。道路蜿蜒曲折地穿过那些景色优美的地点,沃克特别留意,哪儿需要把路拉成直线,这样就可以透过高大的树丛看到绿色的远景;哪儿需要出现弯道,丰富多样的场景会使心灵得到休息。为了取得想象中的效果,这个粗俗的、耽于酒色的男人竟然发挥了如此巧妙的创造力,真是令人惊奇。在修建道路的过程中,他采用了日本园艺师的所有神奇的技巧。他得到了总部对于这项工程的拨款,但是他只用了一小部分,为此感到颇为奇妙而得意。在上一年分配给他的一千英镑款额中,他只用掉了一百英镑。

    “他们要钱干什么?”他低沉有力地说。“他们只会花钱买些不需要的破玩意儿。换句话说,就是那些传教士留给他们的货色。”

    也不是出于什么特别的原因,或许只是因为行政管理方面的节俭可以让他引以为豪,同时渴望使自己的高效管理跟阿皮亚当局的浪费做法形成对比,他让当地人干活时只付给他们名义上的一点点工资。正因为这一点,他最近跟那个村子之间起了纠纷,眼下他们的重要人物都跑来找他了。酋长的儿子曾在乌波卢岛待了一年,他回到村子后告诉村民,在阿皮亚这样的公共工程要付大笔钱款。经过闲暇时的长期谈论,他激起了村民们心中获得财富的欲望,又给他们描绘了拥有大笔钱财后的美景。他们想到了可以买到的威士忌——————威士忌价格高昂,因为法律规定不可以卖给当地人,他们不得不花费比白种人多一倍的价钱去购买,想到了可以存放财宝的巨大的檀香木盒子,想到了香皂和罐装鲑鱼,想到了那些不惜一切代价都想拥有的奢侈品。因此一旦行政官派人把他们找去,对他们说他想修一条从他们村庄通到海边某处的道路,可以支付给他们二十英镑,他们就要求一百英镑。酋长的儿子叫麦努马,是一个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小伙子,生着紫铜色的皮肤,一头毛茸茸的头发用石灰染成了红色,脖子上挂着满是红色浆果的花环,耳朵后面戴着一朵好似火焰一般鲜红的花儿,映衬着他那褐色的脸庞。他上身裸露,但为了表明他不再是一个野蛮人,因为他在阿皮亚待过,他没有系拉瓦拉瓦,而是穿着粗蓝布工装裤。他对村民们说,只要他们团结一致,行政官就只好接受他们的条件。行政官一心想修建这条道路,如果发现他们不愿为这么少的一点钱干活,就会付给他们要求的工资。可是他们决不可以动摇,不管他说什么,他们都不可以降低要求。既然提出了一百英镑,他们就必须始终坚持下去。在他们提出这个数字后,沃克突然发出一阵声音低沉的笑声,笑了很久才停下。他叫他们不要再丢人现眼了,马上开始动工。那天他心情很好,答应等到道路完工后会设宴款待他们。可是当他发现他们一直没有开工后,就到村子里去问他们究竟在耍什么愚蠢的花招。麦努马早已教好了他们怎么做。他们都相当平静,并不设法争辩——————而争辩在卡内加人看来是一桩情绪激烈的事儿——————他们只是耸了耸肩膀:他们会为一百英镑去干这件活儿,不给一百英镑,他们就什么也不干。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们可不在乎。于是沃克大发雷霆,他那会儿的样子十分难看。他那粗短的脖子不祥地鼓了起来,红红的脸膛变成了紫色,嘴上唾沫四溅,开始对当地人破口大骂。他十分清楚怎样去伤害、羞辱他们,那副样子真让人感到害怕。那些上了年岁的人变得脸色苍白,局促不安。他们开始犹豫了。要不是有见过大世面的麦努马在,要不是担心麦努马嘲笑自己,他们就会屈服投降了。这时候,麦努马站出来回答沃克。

    “给我们一百英镑,我们就开工。”

    沃克朝他挥着拳头,把自己能想到的骂人话都用来骂他,神色轻蔑地对他连声发问。麦努马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面带微笑。他的笑容可能更多的是做做样子,而不是来自他的信心。但在其他人的面前,他必须摆出这种泰然自若的样子。他把刚才那句话又说了一遍。

    “给我们一百英镑,我们就开工。”

    他们认为沃克会朝他扑过去,他动手打当地人也不是头一次了。他们知道他很有力气,尽管沃克的年龄是这个小伙子的三倍,个子也比他矮六英寸,但他们毫不怀疑,麦努马可不是他的对手。谁也没有想到去抵抗行政官的野蛮攻击。可是沃克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声笑了笑。

    “我不打算跟一帮傻瓜浪费时间,”他说,“你们再商量一下吧。我出的价钱,你们都知道。如果你们在一个星期之内还不开工,那就小心点儿!”

    他转身走出酋长的茅屋,解开他的老母马。他跟当地土著的特有关系还表现在一个细节上:在他上马时总有一个年长的人紧紧抓住右侧的马镫,接着沃克踏上近旁的一块大石头,抬起笨重的身体,坐到马鞍上。

    就在当天晚上,沃克按照习惯,沿着他房子旁的一条大道散步,突然听到什么东西嗖的一声从他身旁飞过,然后嘭地击在一棵树上。有人朝他扔来什么东西。他本能地躲到一边,大喝一声“是谁啊?”接着便朝投掷物飞来的那个地方跑去,听到一个人穿过灌木丛逃跑的声响。他知道在黑暗的夜色中无法跟踪追击,再说,他很快就跑得喘不过气来了。于是他站住脚,又回到大路上。他四处寻找投掷的东西,但什么都没有发现。天完全黑下来了。他赶紧跑回房子,喊来了麦金托什和中国厨师。

    “有个混蛋朝我扔东西。跟我去看看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他叫厨师带上一盏灯笼,然后三个人回到原地。他们在四周搜寻了一阵,但一无所获。突然厨师发出一声低沉的喊叫。他们赶紧转身察看,只见他正举着灯笼站在那儿,灯光驱散了周围的黑暗,在灯光的照射下,一棵椰子树的树干上正阴森可怖地插着一把长长的刀子。投掷的力气很大,他们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刀子拔出来。

    “天哪,如果击中了我,我的情况一定够呛。”

    沃克拿过刀子。那是一把水手刀,是依照一百年前头一批白种人登岛时带来的那种刀子制作的,可以用来把椰子一分为二,这样就可以把椰子肉晒干。那是一把杀人的武器,刀身有十二英寸长,十分锋利。沃克轻声笑起来。

    “混蛋,无耻的混蛋。”

    他相信那把刀子一定是麦努马扔的。他距离死亡只有三英寸之遥。但他并不生气,相反兴致很高,这番遇险使他相当兴奋。回到房子后,他吩咐拿上酒来,高兴地搓着双手。

    “我要让他们为此而付出代价!”

    他的小眼睛亮闪闪的,肚子吃得饱饱的,样子活像一只雄火鸡,半个小时之内就一定要把事情的每个细节对麦金托什说上第二遍。接着他要麦金托什跟他一起打皮克牌。打牌的时候,他把自己的打算夸耀了一番。麦金托什留神听着,嘴唇紧闭。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欺压他们呢?”他最后开口问道。“二十英镑对于你要他们干的这种工作来说实在少得很。”

    “不管我给多少钱,他们都应当好好感谢我。”

    “真见鬼,又不是你的钱。政府拨给你的款项也不算少。就是你都花了,他们也不会有怨言的。”

    “阿皮亚的那伙人就是一帮傻瓜。”

    麦金托什明白,沃克的动机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他耸了耸肩膀。

    “为了羞辱阿皮亚的那些家伙,却以你的生命作为代价,这对你实在没有多大好处。”

    “哎呀,他们伤害不了我,这些人!他们少了我就不行。他们崇拜我。麦努马是一个傻瓜。他扔那把刀子只是想吓唬我。”

    第二天,沃克又骑上马到那个名叫马托图的村子去。他没有下马,而是直接来到酋长的屋子前面,看到一群人正围成一圈坐在地上,交谈着什么,他猜他们又在讨论修路的事儿。萨摩亚的小屋是这样建造的:把几根较细的树干围成一圈,固定在地上,彼此相隔五到六英尺,一棵高大的树木给安置在圆圈当中,然后向周围搭起向下倾斜的茅草屋顶。晚上或下雨时可以把用椰子树叶编成的百叶窗帘放下。通常,小屋四面都是开放的,这样微风就可以自由地从中吹过。沃克骑到小屋的旁边,对着酋长大声喊叫起来。

    “哦,坦嘎图,你儿子昨儿晚上把他的刀子留在一棵树上。我带来交还给你。”

    他把刀子一下子扔到围坐在一起的那圈人当中的地上,随后低沉地发出一阵笑声,缓缓地骑马离开了。

    星期一,他前去查看他们有没有开工,仍然没有什么动工的迹象。他骑马穿过村子。村民们正忙着他们日常的活计。有些人在用露兜树的叶子编织草席,一个老人在做一个卡瓦酒碗,孩子们在嬉戏玩耍,妇女们则干着家务杂活。沃克嘴唇上挂着笑容,来到酋长的屋子前面。

    “你好。”酋长说。

    “你好。”沃克回答说。

    麦努马正在织网,他坐在那儿,嘴里叼着一支香烟,抬头看了看沃克,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

    “你们是不是已经决定不修路了?”

    酋长回答说:“不修,除非你付给我们一百英镑。”

    “你会后悔的。”他又转向麦努马。“还有你,我的小伙子,要是在你还没有上了岁数之前,后背就无比疼痛,我是不会感到奇怪的。”

    他格格地笑着骑马离开了,让那些当地人隐隐地感到不安。他们都害怕这个作恶多端的肥胖老头。传教士对他的辱骂,以及麦努马在阿皮亚学会的轻蔑,都不能使他们忘记他的邪恶和狡诈。没有哪个人公然向他挑战而不最终吃苦受罪的。他们在二十四小时内就发现了他设想出的究竟是怎样一个计划。那真是独具特色。第二天早上,一大群男女老少就进了村子。领头的那几个人说他们跟沃克谈妥了修路的价钱。他提出给他们二十英镑,他们接受了。现在沃克的狡诈之处显露出来了。原来波利尼西亚人有殷勤待客的规定,其效力完全等同于法律。其中一种礼节必须严格执行,就是村民不仅需要为到村子里来的那些陌生人提供住宿,而且只要那些陌生人希望在村里住下去,就得为他们提供食物和饮料。这样一来,马托图的村民就上了当。每天早晨,工人们心情欢快、成群结队地出去了,他们砍倒树木,炸掉岩石,在各个不同的地方平整路面。随后到了傍晚,他们又踏着沉重的脚步回来了,又吃又喝,胃口很好,然后开始跳舞,唱唱圣歌,过得十分开心。对他们来说,这就像是一场野餐会。可是不久,他们的主人便开始板下脸来。陌生人的胃口极好,在他们的狼吞虎咽面前,大蕉和面包果很快就给吃得精光。鳄梨树的果子运到阿皮亚后可以卖很多钱,但眼下树上已经给摘得一个不剩。破坏的行为就在他们的眼前发生。而且这时,他们发现那些陌生人的工作进程十分缓慢。那些人是不是受到沃克的暗示,让他们尽可以从从容容地去干?依照目前的进展速度,等到路修好了,村里就会连一点食物都没有了。而更为糟糕的是,他们已经成了遭受耻笑的对象。他们中有的人到远处的村庄去办事,结果发现在到达那儿之前,这件事已经传过去了,他遭到的是嘲讽的笑声。卡内加人最无法忍受的就是别人的嘲笑。过了没有多久,上述这样的受害人便开始愤怒地谈论起来。麦努马不再是一个英雄,他不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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