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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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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涨水了,浑浊的河水每分钟都在向上猛涨。热带雨同时在整个河谷上游倾泻而下,作为船工最忠实的朋友的大片平静水面,这时统统消失了。到处都在下雨,整条大河变成连成一大片的奔腾水流。远远望去这条河好像光滑的渠道,被拉成发亮的线条;就近从上方看,翻滚的河水像是布满漩涡的、缓缓移动的波纹绸。

    可是,这对夫妇片刻也没有犹豫,就驾船在这样的河上逆航六十公里路程,他们的动力仅仅是为了挣到不多的几个钱。他们内心深处所具有的对钱财的天生爱慕,被眼前的贫困激怒了,虽然即将实现他们的黄金梦(这个梦想他们后来实现了),那时为了多挣五比索,他们要对付的却是整条亚马孙河。

    于是,他们动身返航,女人划桨,男人在船尾使用撑篙。他们几乎不能向上游移动,虽然尽力在船上用劲,船到浅滩处每划二十分钟都必须加倍用力,在那里女人划的桨只能产生令人失望的速度,男人则要折弯了腰使出缓慢的大劲,才能把撑篙插入水中一米深。

    他们就这样一成不变地度过了十到十五小时。小船轻轻擦过岸边的树木和禾草,在水流形成的闪光的宽阔大道上难以觉察地向上游航行;在掠过河岸时,这一叶小舟简直像一个毫不起眼的小物件。

    这对夫妇豁出去了,他们可不是划桨十五六个小时就求饶的船工。不过,当圣安娜遥遥在望时,他们准备靠岸过夜,男人在踩上烂泥时咒骂一声,便跳回船上。在脚跟上方的跟腱上有个浅黑色的口子,边沿呈青黑色,已经肿了,露出鳐鱼的刺。

    女人喊了一声,几乎喘不过气来:

    “什么?……一根鳐鱼刺?”

    男人双手抱住脚,抽搐着使劲压住伤口。

    “对……”

    “很疼吗?”她看见他的面部表情又说。他咬着牙说:

    “疼极了……”

    在这场严酷的斗争中,他的手麻木了,他们的脸色变冷峻了;他们互不交谈以保持精力。他们狂乱地要找出一个治疗方法。什么方法?什么也想不出来。女人突然想到:用烤焦的辛辣的辣椒。

    “快点儿,安德烈斯!”她大声说着抄起船桨,“你躺到船尾,我来划到圣安娜去。”

    男人的手一直紧紧握住脚踝,当他仰卧到船尾时,女人开始划船。

    她一声不响地划了三个小时船,把她内心的痛苦集聚在绝望的缄默中,把心里会消耗精力的杂念统统清除。在船尾,男人则默默忍受着伤痛,因为鳐鱼刺(尚未排除是根有结节骨头的残片)所造成的剧痛是什么也不能相比的。只能不时发出一声叹息,这种叹息会不由自主地拖长,终至成为一声叫喊。可是,女人不听或是不愿意听他的叫喊;她仅有的生命迹象就是不时回头看,以估计还要划多远。

    他们终于到达圣安娜,可是岸上居民谁也没有那种辣椒。怎么办?做梦也没有人会到这个村子来。女人在焦急不安中忽然记起在特尤夸雷河上游,在布洛赛特的香蕉园脚上,就在这条河上,几个月前居住过一位为巴黎博物馆工作的德裔博物学家。她还记起,这位博物学家治好过两个被蝰蛇咬伤的邻居,因此更有可能治好他丈夫。

    于是,她又动身了,开始了一个不幸的人(一个女人!)所能进行的最强有力的斗争,以对抗大自然的无情意志。

    上涨的河流;当她实际上在十英寻深的河里划船时,夜间幻象使她认为岸边的树木正在倒到小船上来;女人累得筋疲力尽,握桨的手被血和水泡的浆液弄湿————这一切都在阻止她的斗争。河流、夜、不幸,一切都在推她后退。

    到亚韦比里河口之前,她还能节省一些体力;可是在亚韦比里河口到特万夸雷河布满最初几块阶梯型礁石的无限宽阔的水面上,她一刻不停地划船,因为河水是在长满水草的河道上奔流,每划三下桨,就有一下划起的是水草而不是河水。这种水草多节的茎缠住船头,还会拖在船后,女人因此得下水去清除。当她回到船上落座时,她从脚到手,连同腰部和手臂,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感到痛楚。

    终于在北边的夜空中,显现出特万夸雷那些小山山顶的暗影,男人的双手不久前从脚踝松开,抓住船舷,这时发出一声叫喊。

    女人停下手里的桨。

    “你疼得厉害,是吗?”

    “是呀……”他回答,自己觉得惊讶,而且直喘息,“可是我不想叫。我是忍不住才叫出声的。”

    他更加低声地说一句,仿佛担心要是提高嗓门,就会抽泣起来。

    “我不会再叫了……”

    他非常清楚,在那种情况下,面对正在出现难以应付的事情的可怜妻子,丧失勇气将意味什么。他身不由己地发出的那声叫喊,是脚和脚踝及其以下部位不断加剧的跳痛,使他无法控制自己。

    不过,他们已经把船驶入第一块礁石的阴影里,用左舷的桨擦过并拍击顶端高达百米的坚硬礁石。从这里到特尤夸雷河南边的浅滩,在一些河段上,河面水流缓慢得如静止的死水。女人却不能在这里放松,大大喘上一口气,因为船尾又传来一声叫喊。她没有回头看。受伤的人身上冷汗淋漓,连抓住船舷木条的手指都在发抖,他已无力控制自己,又发出一声叫喊。

    在很长时间里,这位丈夫保存着剩余的力量、勇气和另一个不幸的人所给予的同情,妻子就这样耗尽最后的一点力气,丈夫间隔很久才让自己发出一声呻吟。可是到最后,他的耐力由于身心交瘁而崩溃,疼痛又弄得他神思恍惚,不知为什么立即张口断断续续有节奏地一再发出叫喊和极其痛苦的呻吟。

    这时女人低下头盯着河岸,以保持距离。她不去想,不去听,也不去感觉,只是拼命划船。只有在更响的一声叫喊,一声真正痛苦的号叫打破黑夜的时候,女人的手才稍稍放松了船桨。

    她终于放开了船桨,把双手放在船舷上。

    “别叫……”她低声说。

    “我做不到!”他大声说,“实在太疼了。”

    她抽泣起来:

    “我知道!……我明白!……可是你别叫……我都没法划船了!”

    “我也明白……可我做不到!哎哟!”

    他痛得发疯,一声比一声更大声地说:

    “我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

    女人把头靠在自己的手臂上停了很久,一动不动,像死去一样。她终于直起身子,重新默默上路。

    这个女人————这个弱小的女人————当时做的事就是一气儿用手划船十八小时,并在船里运送她奄奄一息的丈夫,这是人的一生只能碰上一次的事情之一。她必须在黑暗中应付特尤夸雷河南侧的急流,有十来次跳入河道上的漩涡中。还有十来次,她力图把船贴近大礁石拐过去,但是失败了。她回到急流中,终于找到合适的切入角度,得以在水上坚持了三十五分钟之久,拼命划船,以免偏离航向。她一直睁着被汗水模糊了的刺痛的眼睛划船,片刻也不能放松手中的桨。在这三十五分钟时间里,她盯着三米外那块无法拐过去的大礁石,每五分钟只能前进几厘米,在飞驰的急流中,她恼火地觉得船桨划的似乎是空气。

    花费了多少力气(这力气正在渐渐耗尽),让最后一点充满活力的精神承受了多么难以置信的压力,才能坚持这场噩梦般的斗争,除了她谁也说不清。唯一促使这个弱小女人进行奋斗的,只不过是躺在船尾的她丈夫一次次传来的号叫声。

    余下的旅程(通过河湾中央的两道急流和紧挨最后一座小山流过的最后一道长长的急流)无须用很大力气来对付。可是,当小船终于靠上布洛赛特港的黏土河岸时,女人想下船把船停稳,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了手臂,没有了腿,也没有了头————她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觉得那座小山朝她倒下来。她不省人事了。

    “当时情况就是这样,先生!我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您也看见我的腿成了什么样子。可是那疼痛真够受的,先生!要不是由于有这个女人,恐怕我就不可能对您讲这件往事了,先生。”说完,他把手搭在他妻子肩上。

    女人微笑着让他这么做。此外,他们二人笑得平静而真诚,他们终于开了一家赚钱的杂货店,这店曾经是他们的理想。

    我们再次站在黑暗、温暖的河边,看着上涨的河水流过。这时,我暗自思忖,抛开引发这一举动的动机不说,这一举动的深层就含有大量的崇高成分,在这一举动中,这对卑微的商人完成的却是英雄壮举,虽然他们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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