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埃齐奥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1

    埃齐奥跟我们住同一层,与父母一起生活,他们家位于公寓楼通往院子的狭长侧翼。

    埃齐奥早已经不是一个小男孩。他成年多时,嗓音浑厚低沉,有时会从歌剧里挑些片段,唱起咏叹调来。

    埃齐奥很肥壮,但并非像海绵似的松松垮垮,而是像运动员般肌肉发达。他臂膀强健且力大如熊,可又能怎样?他两腿残废,已完全退化变形,根本没法走路。

    望着埃齐奥的双腿,很难搞清楚他诡异的残疾究竟原因何在。乍一看,这腿从膝盖到脚踝仿佛有太多关节,比正常人至少要多两个。毫不奇怪,埃齐奥的两条腿在这些额外的关节上可怜地产生弯曲,不仅仅是弯向一侧,还会朝前甚或朝所有方向弯曲。

    于是,埃齐奥只有借助两根拐杖方能行动,它们用红木制作,工艺精良,光可鉴人。每天他抡起双拐,下楼去买一份报纸。这是他唯一的行程、唯一的消遣。他走下一级级台阶的全过程,简直令观众断肠。他两腿不规则地甩向一边,再荡回来,继而在难以预测的部位发生弯曲,他马掌般又小又厚的双脚像棍子一样把梯板敲得咚咚作响。但一来到街头,埃齐奥就出人意料地丕然一变。他直起腰杆,轩昂地挺胸抬头,不断摆动身体。他把体重全压在拐杖上,好像玩双杠一般,把双腿远远地往前抛。当它们砰一声砸到地面,埃齐奥又舞动双拐,借助惯性再一次摆体。他凭着一次接一次的自我抛掷来征服空间。通常,长时间的休息使其精力过剩,埃齐奥便在院子里操纵拐杖,以非凡的激情,向一楼二楼那些惊诧不已的年轻女仆们展示他英雄式的游移走位。他后颈鼓胀,下巴堆起两层肉,当他咬牙用劲时,斜倾的面庞会变成一张痛苦的鬼脸。埃齐奥不工作。既然命运要他承受残疾的重负,那么,作为交换,他亦得以免于亚当子嗣所受到的诅咒。在身残体瘫的阴影里,埃齐奥充分利用他闲散的独特权利,但是,独自与命运讨价还价,达成这笔私下交易,他真心实意感到满足。

    可我们时常好奇,这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如何消磨时间?阅览报刊是一项繁重的工作,作为读者埃齐奥一向仔细认真。没有一则小字印刷的广告或启事能逃过他眼睛的扫视。等他看完报纸的最后一版,当天剩余的光阴并不见得就一定沉闷无聊。这时候,埃齐奥开始高高兴兴摆弄他满怀期待的爱好。下午,人们还在小睡,埃齐奥搬出他又大又厚的剪贴簿,把它们摊到窗前的桌子上,备好胶水,摆好一柄小刷子和一副剪子,随即展开令人愉快而妙趣横生的劳作。根据一套严密的规则,他剪下最有意思的文章,贴到簿子上。拐杖搁在他身边,靠窗竖直摆放,以防任何不测。但埃齐奥用不到它们,因为所有物件他都伸手可及。下午茶之前的几个小时,他会一直忙碌。

    埃齐奥每三天刮一次胡子。他很喜欢这项活动以及所有相关的器物:热水、起泡肥皂,还有光滑而温柔的剃刀。用水混合肥皂泡,用皮带子磨剃刀,埃齐奥总要高声歌唱。他没受过声乐训练,音色并不优美动听,所以他尽力放开嗓门,毫不矫情,阿德拉坚持认为他的歌声很好听。

    尽管如此,埃齐奥的家庭生活远远谈不上欢谐亲睦。很不幸,他与父母之间的冲突似乎非常严重。事情的来龙去脉旁人不得而知。我们不该传递流言蜚语,不该人云亦云,而应眼见为实,戒除无凭无据的揣测。

    炎热的季节里,向晚时分,埃齐奥的窗户敞开着,我们往往会听见隐约的争吵声。准确地说,我们只能听到一半谈话:埃齐奥那一半。而他对手的答话因藏在屋子的更远部分,无法飘进我们的耳朵。

    所以,很难猜到埃齐奥为什么挨骂,但不难从他反驳的口气推断,他被说到了痛处,几乎被逼进智穷力竭的死角。他话语激烈,毫无理性可言,明显受到狂躁情绪的摆布,而他说话的腔调,尽管愤慨难当,哀怨、凄惨劲儿依然十足。

    “没错,是这样,”他悲号道,“那又怎样?……昨天什么时候?……根本是胡扯!……就算是又怎样?……那么爸爸就是在撒谎!”争吵会一直持续,耗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埃齐奥怒极攻心而爆发,在无助的狂躁之中敲自己的脑袋,企图扯掉自己的头发,这场闹剧才变得不那么单调。

    然而有几次————正是这一幕幕高潮使戏码颇具魅力————随后的发展简直令我们焦急难耐。从套间的深处传来猛烈冲撞的响动,房门梆一声打开,家具的碎片落到地板上,最后是埃齐奥发出一阵摧心裂肺的刺耳喊叫。

    我们这些听众既震恐又尴尬,可是一想到粗野、美妙的暴行施加在一位健壮而精力旺盛的青年身上,不管他腿有多瘸,我们总会病态地兴奋不已。

    2

    黄昏时分,晚饭早早结束,阿德拉洗完餐具,经常坐在某一片阳台上俯瞰庭院,离埃齐奥的窗户不远。院子上方,两个长长的阳台呈马蹄形,一个在一楼,另一个在二楼。从它们的木板裂缝间,一簇簇野草向上钻,甚至还长出一株小金合欢树,在院落上空高高地摇曳。

    除了阿德拉,还有两三个邻居来到门前的阳台闲坐,他们或蜷缩于躺椅中,或蹲伏于板凳上,在薄暮里萎靡不堪。经过一天的艰苦劳作,眼下他们终于可以好好休息,因此一个个像扎紧的沉默口袋,等待夜晚温柔地将他们解开。

    下面的院子飞速灌满幽暗,但在它上方,大气仍抓住光线不放手,当万事万物越是隐入昏黑,它似乎越是明亮。空气闪烁并微微颤抖,晦暗的蝙蝠在其中神不知鬼不觉地穿梭低翔。

    夜间迅疾无声的工作正热火朝天地启动。贪婪的蚁群到处流动泛滥,从原子的层级上把物质分解,将其啃得白骨外露,肋条和骷髅纷纷显现,在这悲伤战场的噩梦里闪着荧荧磷光。垃圾堆的碎屑之中,白纸寿命最长,在布满虫子的黑暗里,它们如同难以消化的明亮射线,没法彻底溶解。有时它们似乎已被黑暗吞噬,然后再次浮现,继续闪光,仅仅有那么一时半会儿消隐不见,反正到处是振动和蚂蚁。可是,你终究也搞不清楚,到底是确实看见了什么东西,还是幻象已展开它们夜间的胡编乱造。最后,人们坐在各自的光环里,仿佛身处一团蚊云之中,身处各自搏动不已的大脑、幻想幽灵所发射的繁星之下。

    这时,从庭院的深处升起微风的纤细脉络,犹犹豫豫,飘忽不定,清新的条带如丝绸般将夏夜划割。此刻第一批闪烁的星星在天空显形,夏夜缓缓揭开它迷人的、用旋涡和幻影织成的面纱,迸发一声叹息。它异常深邃,满含星屑和遥远的蛙鸣。

    阿德拉没开灯,摸黑爬到床上,沉入前一夜扯乱弄皱的被单枕头之中。她刚刚合上眼皮,大楼各层各房间的竞赛便拉开了序幕。

    唯有对旁观者而言,夏夜才是休息和遗忘的时段。当昼间的活动终结,劳累的脑袋渴望睡眠,来来往往的混乱、七月之夜的巨大纷扰骚动开始了。所有房间,所有犄角旮旯,无不充满噪音,人们到处闲荡,进进出出。每个窗户里戴上罩子的台灯均已点亮,连走廊都光华熠熠,房门不停地被打开又关上。一场规模宏大、混沌无序、半带嘲讽的谈话,由延续不断的误解引路,在全部人类蜂巢的隔间内上演。二楼的住户误解了一楼传来的消息,便派出使者,去传达紧急指令。他们跑遍每一层楼,爬上爬下,半途忘记了指令,一次又一次被召回。总有新内容要补充,任何一件事均无完整解释,欢声和玩笑话之中的一切喧嚣根本毫无意义。

    而内屋有自己的时间,以钟表的嘀嗒运转、静谧的独白和入梦之人的深沉呼吸来测量,它们并未涉足这一场晚间的巨大混乱。众多奶妈乳房膨胀,在此酣眠,认认真真依附于黑夜的子宫,脸颊因迷狂而灼烧不已。幼小的婴儿们闭着眼睛,跌跌撞撞地穿越睡眠,犹如寻寻觅觅的动物,身下是乳房的白色平原之上那张静脉血管组成的蓝色地图。他们以优雅的姿态爬行,用脸庞盲目地搜索着温暖的敞开之域,那通向深眠的入口,并最终凭借他们灵敏的嘴唇发现了美梦的根源:那可以信赖的ru头,充溢着甜蜜的遗忘。

    已经躺在床上入睡的诸君,抓住睡意不让它溜走,他们与之奋力搏斗,就好像在跟一个妄图逃跑的天使不断搏斗,直到将它征服,塞进睡枕方才罢休。他们的鼾声时断时续,仿佛在吵架,让自己想起那令人恼怒的仇恨史。当嘟嘟囔囔的抱怨和相互指责暂时终止,同睡眠的争斗告一段落,所有房屋皆沉浸在宁寂和虚无之中,店伙计列奥手拎靴子,摸黑慢慢走上楼梯,试图在黑暗里找到房门的锁孔。每天晚上,他总是这样从妓院回来,两眼充血,酒嗝连连,张开的嘴巴垂下一绺涎液。

    雅各布先生的房间内,书桌上亮着一盏灯,他佝偻地枯坐于后,正在给克里斯蒂安·塞佩尔父子公司及其纺纱厂和机织厂写一封长信。地板上堆着一大摞布满他字迹的稿纸,然而结尾仍遥不可及。他时不时从桌边站起,在房子里跑圈,两手埋入被风吹乱的头发之中,偶尔爬上墙壁,像一只隐约可见的巨蚊沿墙纸飞行,往它错综复杂的花纹图案上瞎撞,随即又再度降落到地板上,继续他斗志昂扬的绕圈疾奔。

    阿德拉很快便睡着了,嘴唇半开半闭,脸庞放松而失神,但她阖上的眼睑是透明的,在它们那薄薄的羊皮纸上,夜晚正在书写它与恶魔的契约,半用文字半用图案,满是删改、更正和乱涂乱画的痕迹。

    埃齐奥赤条条站在自己的房间里,提举哑铃锻炼身体。他双肩需要有很大力气,比正常人要大两倍,毕竟肩膀已代替他无用的双腿,因此他每晚都坚持锻炼,狂热十足却又偷偷摸摸。

    阿德拉正往后漂进遗忘之湖,无法叫嚷或呼喊,无法阻止埃齐奥企图爬出窗户。

    爬到阳台,埃齐奥并未依靠他那双拐杖,你会好奇残肢是不是能够把他撑住。可埃齐奥并没有试图站直行走。

    仿佛一条大白狗,他四肢着地,用蹲跃的方法前进。这种拖泥带水的非凡跳步,使木板阳台连续生成阵阵回响,直至他抵达阿德拉的窗下。每天晚上,他满脸苦相,苍白、肥大多肉的面庞贴着月光下闪闪发亮的玻璃窗。忧郁而热切地向她泣诉,说拐杖夜间会锁在橱柜里,所以他不得不手脚并用,像狗一样奔来跑去。

    但是,阿德拉已全然不省人事,彻底被睡眠的幽深迷宫所包围。她甚至没气力扯一扯毯子,盖住自己裸露的大腿,也无法阻止臭虫的队伍在她胴体上纵游。这些浅浅发光、薄如叶片的昆虫如此小心翼翼地从她身上迅速爬过,以致她根本无从察觉。它们堪称扁平的吸血容器,既无眼睛亦无脸孔,仅仅是个鲜红的血袋子,此刻正举族迁徙,并分化成不同部落和世代。它们在她脚上集结,大批大批地踏上永无止境的征程。眼下,它们体型变大,尺寸有如蛾子,仿佛扁平的皮包,仿佛巨大、无头的红色吸血蝙蝠,身体轻盈好似剪纸作品,腿脚比蛛丝还要精致。

    当最后一批虫子来了又去,连末尾压阵的那只大家伙也已离开,彻骨的寂静终于降临。深沉的睡梦将空荡荡的过道和公寓填满,众多房间开始吸收破晓前那几个小时的灰冷阴暗。

    在所有床铺上,人们横躺竖卧,弯着膝盖,脸庞狂暴地甩到一边,极其专注地沉迷于睡眠,为之全情投入。

    凡是已走进睡梦之人,眼下都紧紧抓住它不放,神色如痴如狂,而他们的呼吸远远走在前头,独自踉踉跄跄地穿过岔路众多的偏僻小径。

    其实,睡觉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篇精彩的故事,可划为若干章节、若干段落,分派给不同的睡眠者。当他们中的某个人安静下来,另一个将取而代之,以便故事继续发展,这部传奇史诗的曲折情节不断推进,而人们全躺在彼此分开的房间里,无动于衷,犹如罂粟花种子,置身于一株巨大、宁谧植物的隔室之中。不久,当他们呼吸时,身体向黎明升起。

    领退休金的老头

    我上了岁数,完完全全靠养老金生活。我是个声名远播、傲视同群、极为纯粹的退休老人。

    或许,我在该领域已远超凡俗,逾越了人们可以接受的极限。我无意隐瞒。这并无任何特异之处。为什么朝我投来好奇的目光,用虚伪的尊重和阴郁的严肃派头盯着我看,却要藏起幸灾乐祸的许多隐秘欢愉?世人的伎俩如此低级!这类事实理应被坦然接纳。既来之,则安之。何不向本人学习,举重若轻,处之泰然。也许这正是我两脚微微发颤的原因。我走路必须一步一步慢慢走,小心翼翼,眼观四方。此种状态下很容易迷路。读者会谅解我没法说得太直接。我生存的形态很大程度上要依靠旁人同情可怜,以及大量的好意。如今我不得不向该好意频频求助,向它敏感的阴暗求助,方法是通过审慎的挤眉弄眼。话说这可不容易,毕竟我脸部的肌肉已经僵硬,要装模作样根本办不到。总之我不为难任何人。更不会因为别人对我施仁布恩便感激涕零。怀着超然的淡漠,我毫不动容地、冷静地弃绝嗟来之食。我讨厌接受人们的怜悯之举,它总是表现为一张账单,要我感恩戴德。最好别那么客客气气地对我,干吗不来点儿正常人的不讲情面,开开玩笑,以朋友之道相待?在这方面,我那些好心肠、头脑简单、比我年轻的办公室同事,他们的调子就很对路。

    有时候,在习惯的驱使下,我大约每个月初去一趟办公室,悄悄往桌边一站,静待别人注意。随后如下场景便会发生。在某一刻,办公室的头儿,卡瓦尔基维茨先生放下笔,朝下属们丢个眼色,接着目光越过我,望向半空,手在耳朵旁弯成瓢状,突然说道:“如果我没听错,顾问先生,你肯定躲在我们当中,在这间屋子里!”他双目凝视我头顶的虚空,边说边眯眼,脸上泛起一抹幽默的微笑。“我听到什么地方传来一个声音,我立即猜到准是你,亲爱的顾问先生!”他大声宣布,咬音极准,好像在跟远处的某人讲话,“请挥挥手吧,好歹搅动一下你周围的空气嘛!”

    “别拿我开涮了,卡瓦尔基维茨先生,”我直视他脸庞,低声细气对他说,“我是来领养老金的。”

    “养老金?”卡瓦尔基维茨先生喊道,再次眯眼睛望着半空,“你是说,你的养老金?别开玩笑了,亲爱的顾问先生。你的名字已经从养老金花名册里剔除了。你怎么还想领养老金,亲爱的顾问先生?”

    就这样,他们以一种温暖、活泼而颇有人情味的方式调侃我。那种放肆粗鲁、单刀直入的取笑给予我莫大慰藉。我高高兴兴离开办公室,急匆匆赶回住处,想抢在这份使人愉快的暖意消散之前,多多少少带一些到家里。

    可是,其他人呢……无休无止的猜疑,尽管从没大张旗鼓地说出来,却能透过他们的眼神看得真真切切。实在是避无可避。即便实际情况确如他们所想,又有什么必要立即拉长了脸,弄出一副严肃的表情,陷入沉默,谨慎万分,为了表示尊敬而畏畏缩缩,为了不刺激到我,绝不提及本人的境况……这套把戏我早就看穿了!无非是人性的真实一面,是骄逸的自我放纵,他们因为自己走好运的不同境遇,因为跟本人的状况大相径庭而窃喜不已,全都戴着虚伪的面具。这帮家伙互相交换意味深长的眼神,却缄默不语,任由传闻在其缄默下雪球般越滚越大。兴许我的处境是不大正常,兴许该怪罪无足挂齿的先天残疾。我主!是又怎样!难道,那么一来,你们匆忙而胆怯的关怀迁就,便无可指摘了吗?当大伙忽然间肃容敛笑,向我表示认同、理解,仿佛本人的状态经由他们确认、默许,已是完全不可辩驳、不可撤销的最终铁证,这时我常常会放声狂笑。他们为什么如此冥顽不灵,咬住不放?为什么这等伎俩能带来深深的满足感,能使之大为宽慰,而他们还想用奉献爱心的鬼面具来遮遮掩掩?

    假定我不是一个拖累人的麻烦家伙,甚至轻于鸿毛;假定有些提问会让我很尴尬,比如我多大年纪,我命名日是几月几号,等等。类似话题不断被触及,好像它们是事物的核心部分,原因究竟何在?别以为我对自己的状况深感耻辱,这绝非实情!但是,我无法忍受他们夸夸其谈,对一些事态一些差异极力放大,而它们原本不过是鸡毛蒜皮。这一切拙劣表演真把我逗乐了:庄严的悲怆、阴郁而灿烂的悲剧戏服迷住我们眼睛的那一刻。可是现实怎样?现实一点儿也不凄惨,极其普通寻常。轻快写意!特立独行!如释重负!还有……动听的音乐!非凡的乐声,仿佛能流入一个人的四肢百骸。走过一架手摇风琴却不随它起舞,这简直办不到。并不是因为觉得快乐,仅仅是因为我已经不在乎,而曲子有它自己的意志,有它固执的旋律。你不得不屈服。“玛格丽塔,我的心肝宝贝……”它太轻逸,太迷人,根本无从抵御!况且,我凭什么要抗拒这拙朴的激情、这毫不矫揉造作的请求?于是我跟随曲子的节拍跳舞,或者说,以一个领退休金老者的小碎步在快跑,并时不时来一个小跳步。几乎没人注意我这个动作,他们太忙,正在为日常琐事狂奔不已。关于本人的处境,我尤其不愿给读者造成夸张的印象。我必须预先警告他,既不要放大现实,也不要缩小它。请勿多愁善感。我跟其他人差不多,因此应该受到合乎人情的理解和对待。你一旦打破偏见,自然不会再大惊小怪。我认为自己的状态无比舒畅:卸下一切负担,轻松愉快,放开胸怀,随心所欲,不在意社会等级、人际关系和习惯风俗。我无所牵挂,也不受拘束。我自由无限!奇异的漠然,其本身已令人愉悦,我凭借它轻盈地穿越所有存在之维。然而,这果真让我感到愉快吗?我不知道。那感情的裂痕,那弥漫的孤寂,那流于表面的悠闲愉快以及空虚的怡然自得。但我绝不抱怨。正所谓:滚石不生苔,闲荡不聚财。实际情况是,很久以来,我已不再积攒钱财。

    从我居高临下的房间望向窗外,可以鸟瞰整座城市。它的房顶、它如火如荼的屋墙和烟囱,笼罩在秋天黎明灰蒙蒙的晨光里,这幅完整、密集的高楼林立的全景图刚刚从夜色之中铺展开,在发黄的地平线上昏暗地闪烁,被波浪般鸣鸦的黑剪刀裁成一条条光带。我感到,这就是生活。人人皆禁锢于自我之中,禁锢于他们醒悟的某一天,禁锢于他们拥有的时时刻刻。半明半暗的厨房一角,咖啡轻沸,无人照管,地板上跃动着焰苗的秽浊倒影。遭寂静蒙蔽的时光短暂地倒流,退回过去。这些难以计数的瞬间里,黑夜在一只猫起起伏伏的皮毛上重新生成。住二楼的佐西娅呵欠连天,倦怠不堪,没完没了地伸懒腰,然后才推开窗户,开始打扫房间。饱蘸鼾声和睡眠的夜晚,空气慢吞吞地飘往窗外,缓缓融入白天那微暗而曚曚昽昽的阴郁之中。佐西娅还没睡醒,她动作迟钝,身体暖烘烘的,两手颇不情愿地伸进被褥的发面团里。最终,眼睛浸满夜色的姑娘娇躯一振,窗台上随即扬起一床沉重的鸭绒被,羽毛的细屑、毛茸茸的星星,以及散乱疲惫的夜间幻梦便在城镇上空飞旋飘荡。

    此时此刻,我梦想成为一名派送面包的店伙计,或者一名电器工,或者人寿保险公司的收款员,或者至少是个扫烟囱的。拂晓时分,他冷淡地走进一扇半开半闭的大门,而守夜人的提灯仍未熄灭。他会把两根指头放在帽子顶端,开个玩笑,步入迷宫直到傍晚才离开,出现在城市的另一极。从早到晚,他走进一座又一座公寓楼,主导连篇累牍的谈话,跟不同的客户反复交涉,到处奔忙。他在一间公寓里打听某件事,并在下一间公寓听到答复;他在这个地方说句玩笑话,要在相距很远的另一个地方才收获欢笑的回报。他在砰砰砰的关...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