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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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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跨越那一座垫板啪嗒啪嗒直响的小桥,便再次睡着了。透过紧闭的眼皮,我模模糊糊看见医生指向什么东西的手势,以及深深藏在他黑胡子里面的微笑。我徒劳地竭力抓住他要表达的真实意思————他最终的王牌————但没能办到。他说完一大通道理,故作姿态地张开双臂。搞不清我们究竟肩并肩走了多久,话题纷杂凌乱,直到我忽然间彻彻底底醒过来。戈塔尔医生已经离去,周围一片漆黑,但那仅仅是因为我仍然双目紧闭。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躺在父亲的病房内,我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这儿的。

    另一个例子更加蹊跷。

    午饭时刻,我走进小镇一家餐馆,它拥挤不堪,极为喧闹。厅堂中央有张桌子被菜碟压弯了。我看见谁坐在桌旁?父亲。众目睽睽之下,他活蹦乱跳,欣喜若狂,胸前的钻石领带夹闪闪发光。老头子朝各个方向胡乱鞠躬致意,跟所有人夸夸其谈。他虚张声势的逞能之举令我深为忧虑。他让服务员一盘接一盘地不停上菜,碟子在饭桌上高高摞起。把它们堆到自己周围,父亲欢快无比,尽管他甚至没吃完第一道菜。他舔唇咂嘴,一边大嚼美食一边说个不休,仿佛置身于一场盛宴,以此获得巨大的满足感,目光还迷恋地紧随服务员亚当斯,反复将此人召唤过来,爱意浓浓地冲他微笑,并且又点了一道菜。服务员挥舞着毛巾去端盘子,这时父亲以恳求的手势请全体顾客见证亚当斯,这位加尼米德①无可抵挡的魅力。

    “千金难买的少年郎啊,”父亲一脸陶醉的笑容,眯着眼睛喊道,“他是个天使!先生们,这家伙可爱极了,是吧?”

    我厌恶地离开了,没惊动父亲。要不是饭馆老板故意安排他插科打诨,吸引顾客,他不会那么招摇,那么卖弄。我昏昏沉沉,不得不把头搁在一只邮筒上休息片刻,打个盹儿。最终,我跌跌撞撞,摸黑返回疗养院。走入昏暗无光的房间,揿下照明开关,灯却没亮。冷风从窗户钻进来。床铺在一片漆黑里嘎吱作响。父亲从枕头上抬起脑袋,说道:“哦,约瑟夫,约瑟夫!我在这儿躺了两天,没人照料。铃铛不管用。谁都不来看一看我。现在,连我亲儿子也抛下我不顾,抛下一个病人,跑到镇上去追姑娘。瞧我心跳得多厉害!”

    我该如何协调这一切?父亲究竟是坐在饭馆里,受暴饮暴食的病态欲望所摆布,还是躺在自己的房间内,病得奄奄一息?难道有两个父亲?不可能!要怪就怪时间正迅速分崩离析,持续的严格监管已不复存在。

    我们都知道,时间这种不受约束的元素,唯有通过不懈的教导、关怀备至的照顾,以及煞费苦心的规训和矫正,其顽劣方可驾驭。管束一旦放松,它会立刻捉弄世人,放肆撒野,大搞恶作剧,醉心于疯狂的小丑勾当。我们各自的时间很明显越来越不契合。父亲的时间和我的时间不再保持一致。

    顺便说一下,父亲指责我行为放荡,根本是无稽之谈。镇上的姑娘我一个也没追求过。像个醉鬼,我从昏睡的一端摆向另一端,即使在清醒时刻也无力关注当地的姣好异性。

    此外,大街上根深蒂固的黑暗使我看不清人脸。我所能见到的————作为一个年轻人,自然对某些事物仍兴趣不减————乃是姑娘们走路的独特身姿。

    那是一种径直向前的步法,忽略所有障碍,只服从内在的韵律、法则,她们步点轻柔,仿佛沿着一条绞盘上施放的笔直绳索行走,极尽精确而优雅。

    她们每个人都依据各自的规则,犹如绷紧的弹簧。

    当她们心无旁骛、目不斜视地按照尺度摆动双腿,迈步前行,似乎只关注一件事,即不折不扣地遵循章法,绝不逾越一分一毫,绝不偏离它哪怕是一厘米。很显然,姑娘们满怀热忱、全神贯注去追求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她们对完善自我的执着,而信念的力量几乎使之变成现实。那是一个无法保证的期许,她们为此铤而走险,尊奉不容置疑的神圣信条。

    什么缺陷,什么瑕疵,什么扁鼻子或塌鼻子,什么雀斑粉刺,在那一面虚幻的旗帜下统统蒙混过关!高扬这样一份信念,任何丑陋、庸俗均可以升入幻想的完美天堂。

    受此影响,她们的身体越发美艳夺目。她们的玉腿极富弹性,线条极其漂亮,穿着无可挑剔的鞋子,用步态来传情达意。在她们流动、闪烁的脚步之独白下,女人欣然阐述该理念是何等丰富灿烂,而她们冷漠、自闭的脸庞却不置一词。她们把双手揣进短窄的紧身夹克的口袋。坐在咖啡馆里,或剧场内,她们总是两腿交叠,裸露至膝,保持意味无穷的沉默。关于小镇这一奇异之处,不再多说。我曾经提到过当地生长的黑色植物,但有一种黑蕨菜很值得特别关注,它们大捧大捧地插在花瓶里,点缀每一套公寓、每一个公共场所。此物几乎是哀悼的象征,是小镇丧礼的徽章。

    4

    疗养院的状况一天比一天恶劣。无可否认,我们一头栽到陷阱里了。我刚到时,疗养院的管理者至少还要在新客人面前假充热忱,眼下却不愿再花费一星半点力气,为我们提供些许专业护理的幻觉。我们被抛到一边,听天由命。没人来关心我们的需求。很久以前,我便意识到,在每一扇房门上面,电铃的导线已经掐断,根本没办法通往任何地方。服务员连一个也见不着。无论昼夜,走廊永远一片黑暗。我深深怀疑,我们是整座疗养院唯一的住客,进进出出的女服务员关门时流露的诡异或谨慎小心的目光,不过是故作神秘而已。

    有时候,我渴望把这些个房门逐一搞开,让它们大敞着,如此一来,卑鄙可耻、让我们受困其间的鬼伎俩便可大白于天下。

    然而,我对自己的猜想并无十成把握。深夜时分,我偶尔会在走廊里遇到戈塔尔医生,他行色匆匆,身穿白大褂,拿着一个装满灌肠剂的注射筒,那个女服务员走在他前面。此情此景,很难拦住他,用一个固执的要求把他留下来。

    还好镇上有饭馆和糖果店,否则我们非得饿死。直到如今,我仍然没能给病房多添一张床,更别提换换床单了。不得不承认,面对这种不拘小节的生活习惯,我也渐渐地不以为意。

    作为一个文明人,我一直无法想象不脱衣服鞋子就上床睡觉。可现在呢,我很晚才回到房间,虚脱烂醉,屋内若明若暗,飕飕冷风吹动窗帘,我疲倦不堪地往床头一倒,把自己埋在被褥之中。我正是如此睡过整段不规则的时间,连续几天,连续几个礼拜,在空虚的睡眠国度的景致里漫游,始终在路上,始终在陡峭的吁喘之路上跋涉,有时轻盈而敏捷地沿缓坡下滑,有时奋起神勇,攀上笔直的鼾齁崖壁。达到山顶后,遍布岩块、寂静无声的梦之荒漠尽收眼底。某个迟晚的时刻,某个未知的地点,鼾声的急转弯处,我半睡半醒,能感觉到脚底下父亲的身体。他躺在那儿,蜷作一团,仅有小猫那么大。我重新入睡,嘴巴张开,于是一整幅巨大的峰峦全景图,延绵起伏,恢宏壮阔,毫无保留地铺展在我眼前。

    在铺子里,父亲生气勃勃地追逐铜臭。他料理生意,天花乱坠口若悬河,企图说服顾客。他激动得脸颊涨红,两眼生光。在疗养院,他一副病入膏肓的惨相,如同他在家最后的几个星期。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加速滑向死亡。他气息奄奄地对我说:“约瑟夫,店里你应该去得更勤快些。店伙计在打劫我们。你看,我毕竟干不动了。眼下我生病一躺就是好几个礼拜,铺子没人支撑,自生自灭。有信件从家里寄来吗?”

    我开始后悔整个鲁莽的行动。受到美妙宣传的引诱,把父亲送到此地,很难说这是明智之举。让时间倒转————听上去很棒,但实际效果如何?那是不是足值的时间,从这儿流过的真实时间,有如新布匹上展开的时间,充满新鲜和染料气味的芳香?恰恰相反,它完全是用过的时间,是人们磨损的时间。这时间破烂不堪,千疮百孔,如筛子般通通透透。

    毫不奇怪,此乃一类经过反刍的时间。请原谅我实话实说:这是二手的时间。主啊,拯救我们!……

    还有,对时间极不恰当的操控比比皆是。无耻的交易,迂回潜入时间的肌理之中,遗祸无穷地篡改它危险的秘密!有时候,你很想拍案狂吼:“够了!把爪子从时间上挪开!时间不可触碰!侵犯时间罪大恶极!空间才属于我们,难道这还不够?在空间里,你可以随意来去,可以翻筋斗,颠倒扑腾,从一颗星星蹦到另一颗星星上。但看在上帝的分上,别碰时间!”

    尽管如此,我真敢去找戈塔尔医生解除合同吗?无论父亲的处境多悲惨,我还能看到他,陪伴他,跟他说话……其实,我应该对戈塔尔医生感恩戴德才对。

    有好几次,我希望与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但戈塔尔医生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刚去餐厅。”女服务员说。我调头往那儿赶,她又追上我,声称自己搞错了。“戈塔尔医生在手术室。”我急急忙忙跑上楼,很好奇此地究竟能够做什么手术。走进接待室,被告知稍等片刻。“戈塔尔医生一会儿就来。他刚完成手术,正在洗手。”我几乎已经捕捉到他瘦小、匆忙、大步流星的身影,他穿过一间又一间病房,白大褂拂动如波浪。结果如何?才过两分钟,又告诉我,医生压根儿没来这里,手术室已经荒置许多年了。戈塔尔医生在自己的房间内呼呼大睡,黑胡子戳向半空。鼾声响彻卧室,好似涡状云团上涌、堆叠,把戈塔尔医生连人带床托举而起,翻滚着越飘越高————堪称一次在呼噜声和蓬松的床单上展开的伟大、高贵的升天之旅。

    更奇怪的事件接踵而来。我本想谨守秘密,毕竟它们如此荒谬,简直匪夷所思。多少次,我离开自己的房间,总觉得有人刚刚从门边跑开,躲进拐角处。那绝不是一名护士。我知道是谁。“妈妈!”我扯开嗓子大喊,声音激动得颤抖不已。母亲转过身来,望着我,满脸恳求的笑容。我身在何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究竟困在怎样的网罗之中?

    5

    我无法知道那是不是迟晚季节的影响,反正日子越来越色彩阴郁,越来越晦暗、昏沉,仿佛戴上几乎纯黑的眼镜所看到的世界。

    整片风光好像是灌满墨汁的鱼缸底部。树、人,以及房屋统统溶解成黑色的剪影,犹如水生植物在浓黑的背景深处摇曳不定。

    成群的黑狗在疗养院周围晃荡。它们体形个头各不相同,不声不响,紧张而警觉,薄暮时分沿着宽街窄径奔跑,贴近地面,沉迷于它们的犬类事务之中。

    它们三三两两地瞎窜,伸长警惕的脖子,竖直耳朵,低沉的狺狺声无意识地从它们喉咙里迸发出来,显示它们非常激愤且极度不安。它们总是乱奔乱撞,总在东逛西逛,只专注于自己的图谋,为它们不可理解的目标而耗神费力,对路过者几乎不加理睬。偶尔,某条狗会恶狠狠地瞪住你,眼珠暴突,怒火从那狡诈、黑洞洞的眸子里喷出,它强压恨意,仅仅是因为根本没有闲工夫。有时候,它也会屈服于仇恨,冲到你脚边,朝你凶狠地咆哮,它脑袋低垂,却又半途而废,狼狈万状地狂奔向前。

    狗群的瘟疫已经无可救药,但是,为什么疗养院的管理者还养着一只阿尔萨斯犬?这头被铁链拴住的可怕猛兽,简直是一个凶神恶煞、货真价实的狼人。

    只要我从狗舍旁走过,肯定浑身鸡皮疙瘩。它一动不动地站在窝边,狗链很短,脑袋上尽是胡须般又短又硬的刚毛,周围是一圈衣领似的软毛。下巴强力如机械,上面插满犬齿。它从不吠叫,可是只要一看见人,它野蛮的面孔便愈发狰狞恐怖。狂怒的神情凝固下来,那张狗脸悄无声息地抽搐,缓缓抬起丑陋的狗嘴狗鼻,猛然从憎恨的深处爆发出一阵密集、低沉的狼嗥,它因为受困而产生的悲伤绝望,在其间回荡不已。

    每次我们一块儿离开疗养院,父亲路过这只野兽时向来无动于衷。而我总会被它展现的虚弱仇恨所震慑。如今我比父亲高两个头,他又瘦又小,在我身旁迈起老年人的碎步,蹒跚而行。

    某天,快到市集广场时,我们看到一些非同以往的骚动。许多人在街上乱跑。我们听到一条不好的消息:敌国的军队即将进犯小镇。

    人们惊慌失措,互发警告,自相矛盾、几乎毫无意义的讯息不断传来传去。事先不经外交斡旋,战争就爆发了?在幸福的、看不到兵戈扰攘的和平年代,战争就降临了?为什么打仗?跟谁打仗?我们得知,镇上的不满意分子因敌军的入侵而备受鼓舞,他们公然武装,恐吓安宁的居民。我们甚至瞥见一群凶徒身穿黑色制服,胸前缠着白条带,背着步枪默默前进。在他们面前,大伙纷纷后退,挤到人行道上,而他们阔步走过,帽子下面的目光阴沉、嘲讽,充满优越感,闪烁着富于敌意的愉快,极其世故,似乎要忍住轻蔑的狂笑,以免将神秘兮兮的氛围破坏殆尽。他们之中有些人被围观者认出,但全仗着步枪,原本压抑克制的人群方才欢呼雀跃。他们不跟任何人搭茬,径直走过。又一次,街道上站满了缓缓移动、恐骇沉默的人群。沉闷的喧嚣在市镇上空飘荡。我们似乎听到远处的隆隆炮声,以及排炮推入阵地的震动。“我要去一趟店里,”父亲说,他脸色惨白,但十分坚决。“你不必跟我去。”他补充道,“你只会碍事,快回疗养院吧。”我胆怯地听从了。父亲推开厚厚的人墙,钻进去,然后消失不见。

    我悄悄沿偏街疾奔,朝镇子地势较高的区域跑去。我觉得选择这么一条路线,应该可以绕开小镇的中心地带,那里正挤得水泄不通。

    越往高处走,人群越稀疏,最终彻底消散。我平静地走在这些空荡荡的街道中,步向市镇公园。那里的路灯在黑暗里点亮,焰光幽蓝,犹如代表哀丧的阿福花。每一盏灯周围,萦绕着大群的五月金龟子,它们重如铅弹,忽高忽低,振动翅膀歪歪斜斜地乱飞。有些虫子从半空坠落下来,在沙地上笨拙地挣扎。它们弯弯的鞘翅裹住鼓起的背部,试图把轻薄的飞翼也收进去。行人在草坪和小径上散步,沉浸于轻松愉悦的交谈之中。公园末端的树木探出围墙,在一座深处洼地的庭院上方伸展开来。我沿墙行进,其高度刚好到达我胸膛,可在另一侧它陡然下降,从而与那个院子持平。庭院里有一处筑起土坝,自坚硬的地面径直延至公园的墙壁。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跨过去,前往其他地方。我踏上这条狭窄的路堤,挤过紧凑的房屋,来到大街上。可见,仰赖卓越的空间直觉,我计算很正确。我已几乎站在疗养院主楼的对面,在一片树林黑乎乎的遮挡下,它后部隐约发白。我像以往那样走进后门,穿过院子和铁栅门,远远便望见那条拴住的猛犬。跟平常类似,我一看到它就浑身打哆嗦,希望赶快从它眼前通过,不必忍受它满是敌意的嘶吼,这声音来自它灵魂底部。这时,我十分恐惧,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条狗竟然没拴。它飞快地奔离狗窝,冲向院子,空洞的吠叫在回荡,仿佛是从一只桶里传出来的,它试图把我截住。

    我吓得僵住了,退向院子最远端的角落,出于本能地找寻藏身之处。我躲进一座凉亭,站在里面,完全相信自己的努力皆属徒劳。这头遍体粗毛的野兽正快步逼近,此刻,它已将鼻子从亭子入口伸进来。我深陷罗网,惊恐得几乎窒息,却又看到拖在它身后的狗链纵贯院子,已紧紧绷直。它恰好够不到凉亭。我饱受惊吓,浑身瘫软,丝毫不觉得松一口气。我在摇摇晃晃濒于昏厥的状态下抬起眼睛。我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这头野兽,唯有这时我才算看清楚它。偏见的力量是何其巨大!恐惧的效果是何其强烈!简直不可理喻!这家伙不是一条狗,是一个人,一个被链子拴住的男人!我鬼使神差地、想当然地、有眼无珠而顺理成章地疏忽了,把它当成一条狗。请别误会。毋庸置疑,他是一条狗,只不过兼具人形。其犬科动物的特质乃是本性,既可以通过狗身展现出来,同样也可以通过人身展现出来。他站在我面前,位于凉亭的入口处,下巴外翻,可以说是没遮没拦地犬齿尽露,厉声咆哮。他中等个头,蓄着黑胡须,脸色蜡黄,颧横骨突,黑眼睛恼怒而痛苦。从黑套装和有教养的胡子形状来判断,他或许会被视为一个文明人,一个学者,没准儿是戈塔尔医生潦倒落魄的兄长。然而这个第一印象是错误的。他双手宽大,沾满胶水,两道残酷、愤世嫉俗的沟痕刻在鼻侧,伸入胡须之中,低低的额头上满是粗俗的横纹,这一切迅速驱散了最初的幻象。相反,他像个图书装订工、一个激愤的宣道家、一个集会的演讲者和一个党棍、一个狂人,满怀又阴暗又狂暴的激情。而正是在那儿,在那狂热的深处,在那全身毛发痉挛般的战栗之中,在疯狂的盛怒之下冲一根指向自己的棍子狂吠不休,使他彻头彻尾变成一条狗。

    如果能翻过凉亭背后的墙壁,我想,便可以逃离他怒火的攻击范围,沿一条小路安全抵达疗养院大门。然而,我在即将跨过栏杆时停了下来。就这么离开,把他抛下,我觉得太过残忍。他无助的恼怒已超越一切界限。不难想象,看到我永远离开,逃脱围困,他会多么失望,他非人类的痛苦将多么深重。我没走。我接近他,镇定自若地说道:“冷静一点儿。我来给你解开。”

    他那张因抽搐而扭曲、因刺耳狂吠而无比凶恶的脸孔,如今又恢复原貌。它变得颇为光滑,仿佛一张几乎完整的人脸从深层浮上表面。我毫不畏惧地走近他,解开他颈部的搭扣。我们并肩而行。这位图书装订工身穿一套体面的西装,却光着脚。我试图同他交谈,可除了无法理解的叽叽咕咕声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唯有他那双炯炯有神的黑眼睛,在向我表达他炽烈的感激和敬仰,却让人不寒而栗。有那么一两次,他被石头或是泥块绊到,立即满脸震惊,恐惧将显未显,他摆好姿势正准备跳开,他的怒火只等这一刻改头换面,让脸庞又一次变成嘶嘶作响的毒蛇窝。这时,我严厉而又友善地斥责他,命令他平静下来。我甚至拍了拍他后背。困惑、猜疑而不自信的微笑间或爬上他脸庞。哦,这份骇人的友谊是多么沉重的负担!他怪异的钟情又是多么令我恐惧!但怎样才可以摆脱这家伙?他在我身边大步向前,眼睛死死盯住我,把他犬科动物的全部注意力倾泻到我脸上。可我不能流露出不耐烦情绪。我掏出钱包,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没错,你需要钱。我乐意借钱给你。”然而,他见此情形,脸相竟变得极其蛮横无理,我立刻收好钱包。过了好久,他仍未恢复平静,失控的情绪被一阵阵嚎叫所扭曲。不,我受够了。除此之外的任何东西我都能忍耐!各种事情纠结在一起,已经太复杂,太无望。我看见远处小镇上空的熊熊火光。父亲身在燃烧的店铺里,身在革命的烈火之中!戈塔尔医生找不到!不仅如此,母亲用个假名字不可思议地出现,是为了一项神秘的任务!这一切将我紧紧缠绕,它们无不源自一个庞大、难解的阴谋。逃吧!我必须从这个地方逃走!逃到哪儿都行!我必须摆脱同一个图书装订工的可怕友谊,他浑身散发野狗的臭气,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下我们来到疗养院的入口处。“到我房间来坐坐吧。”我说话彬彬有礼,文雅的动作使他着迷,使其野性平息下来。我领他走进病房,请他坐到一把椅子上。

    “我去一趟餐厅,”我说,“拿些白兰地来。”

    他惊骇地站起来,要跟我一块儿去。我温和、坚定地使他不再害怕。

    “坐下吧,安安静静等着。”我说,声音深沉而洪亮,恐惧在其深处回响。脸上挂着迟疑的微笑,他又一次坐下来。

    我离开房间,缓步走过长廊,走下楼梯,走过厅堂迈向大门,并从那儿走出去。我穿过院子,使劲关上我身后的铁门,然后循着通往火车站的阴暗大道发足狂奔,我气喘吁吁,心脏猛烈跳动,太阳穴咚咚咚蹦个不休。

    我脑海里诸多景象纷至沓来,它们一幕比一幕恐怖。那头怪兽会烦躁不安,因意识到自己受骗而恐惧、绝望,他怒火重燃,将不可抑制地大发雷霆,等父亲回到疗养院,毫无戒备地敲开房门,势必跟这头骇人的野兽正面遭遇。

    幸好,父亲已经过世,严格来说不可能被它抓到,想到这一点我如释重负。前方有一列黑色的火车,正准备出发。

    我在车厢里坐下来。火车似乎一直在等候我,慢慢驶离站台,听不到一声汽笛。

    车窗外,弧弯巨大的地平线往后掠去,并且又一次转回来,伴随幽暗、狂风大作的森林膨胀不已,疗养院的白墙在其中若隐若现。再见了,父亲!永别了,我不会重返的小镇!

    从那以后,我一直不断旅行,没完没了旅行。我以列车为家,在一节节车厢之间晃荡,大伙对我还算包容。车厢宽敞如房间,塞满垃圾和稻草。黯淡无光的日子里,冷风穿堂而过,到处乱吹。

    我衣衫褴褛,他们给了我一套破旧的铁道员工制服。因为面颊浮肿,我脸上缠着一条脏兮兮的绷带。我窝在稻草里打瞌睡,感到饥饿时,便站在次等包厢前的走廊上唱歌,人们会往我工帽里扔些零钱。这是一顶乘务员的黑帽子,帽舌早已经被撕破。

    ①希腊神话中特洛伊的俊美少年,宙斯因喜爱他而将他带走做诸神的斟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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