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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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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旅途漫漫。火车每星期一趟,在久遭遗忘的支线上驰行,乘客屈指可数。我从未见过如此老旧的包厢,早已被其他线路所淘汰,它们宽大如厅堂,十分昏暗,而且布满旮旯。空荡荡的隔间里尽是横七竖八的廊道,曲折如迷宫,冷冷清清,透着怪异、荒凉,乃至恐怖的意韵。我穿过一节又一节车厢,想找个舒服的角落。冷风无所不至:冰寒的气流从外面钻进来,从头到尾地穿透整列火车。人们三三两两席地而坐,身旁堆满大包小包,却不敢觊觎高高在上的空座位。那些蒙着油布的、胀鼓鼓的座位冷似冰块,因年深月久而发黏。废弃的车站里,没有乘客上车。听不到一声笛鸣,也看不到喷射的蒸汽,列车再次缓缓启动,仿佛一路都在沉思默想。

    有个穿着破破烂烂的铁路员工制服的男人一度跟我做伴。他寡言少语,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之中,用一块手帕按住肿痛的脸庞。随后他便消隐无踪,在某次停站时悄悄溜下了列车。地板上,秸秆堆还保留着他躺过的印迹,他还遗落了一只破旧的黑色行李箱。

    我在草窝和垃圾中跋涉,摇摇晃晃走过一节节车皮。在车厢两头,门板被风吹得忽开忽合。列车上已空无一人。终于,我遇到一名乘务员。他身穿那条铁路线专属的黑色制服,脖子上缠着一条厚厚的围巾,正在收拾自己的零碎物品,以及一盏提灯和一本工作日志。“快到站了,先生。”他说,用几乎无色的眼睛瞪着我。列车渐行渐慢,直至彻底停下来,没有喷烟的声息,没有咔嗒咔嗒的喧响,似乎伴随着呼出最后一口蒸汽,生命也缓缓流失,离它而去。我们静止如死水。周围空空荡荡,万物凝然不动。看不到车站大楼。乘务员为我指明疗养院的方向。我提着行李箱,沿一条白色窄道朝一片公园的黑树林走去。我好奇地观望两旁的风景。脚下这条路通往一座平缓小山丘的顶部,那儿的视野极其开阔。天光乏味苍白,沉寂阴郁,没有任何反差。或许,在这压抑、黯淡氛围的影响下,整个谷地才异常昏黑,大片林壑排列如舞台背景。树木层层叠叠,越来越灰暗,越来越遥远,如绦带般徐徐流下缓坡,或左或右分布。这片阴暗、沉郁的景致好像在悄然漂移,几乎无法察觉,恍似浓云聚合、高深莫测的变幻天空。森林的流动条纹哗哗作响,声势如渐渐逼近海岸的浪潮般不断增强。那条向上爬升的白路蜿蜒跌宕地穿过骚动的黑暗林地,通往山脊,在群峰力道万钧的管弦齐奏之下,最终消失其间。我从路边一棵树上折下一根细枝。树叶深绿如墨,已近乎纯黑。它奇异地饱浸黑色,深邃而祥和,仿佛在悠然酣睡。这片风景所有不同的灰色调都是从一种颜色衍化而来的。在我们家乡,它源自乌云密布的夏日黄昏,那时节,暴雨令一切湿透,晚空充溢着同样深邃而宁静的弃世感,同样随波逐流、无须色彩来慰藉的终极空虚感。

    林中晦暗如夜。我在松软的松针地毯上摸索前行。当树木渐稀,我脚下的步桥横板开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远端,在黑暗树林之间,赫然显现一座旅馆,灰墙上镶满窗户,标明是一所疗养院。入口处,双层玻璃门大开。窄小的步桥直接通往疗养院,它两边的扶栏摇摇晃晃,是用桦树条制成的。

    廊道半明半暗,静穆无声。我蹑手蹑脚走过一扇又一扇门,试图看清它们的房号。转过一个拐角,我终于碰到一名女服务员。她从一间屋子跑出来,兴奋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刚摆脱某个人的蛮横纠缠。她搞不懂我在说什么。我不得不重复一遍,但完全是对牛弹琴。

    我发送的电报是否收到?女服务员摊开双手,眼睛瞥向一旁。她正等待时机,好逃回那扇半掩的房门里面,因此老是用眼角瞟它。

    “我大老远来的,”我有点儿不耐烦,“拍电报订过一间房。该找谁办理入住?”

    她一问三不知。“要么你在餐厅坐坐,”她含糊其词,“大伙都已经入睡。等医生起床了,我通知你。”

    “他们在睡觉?现在是大白天啊,离晚上还远……”

    “在这儿,所有人都整日整夜睡觉。你不知道?”她颇有兴致地望着我,“另外,这里压根儿没有夜晚。”她扭捏作态地补充道。显然,她不再打算逃跑,转而心慌意乱地揪扯自己围裙的蕾丝花边。

    我撇下她,走进灯光昏暗的餐厅。此间摆着几张桌子,巨大的橱柜占据整整一面墙的位置。我很长时间没吃东西,正好有点儿饿,所以看到它里面放了些蛋糕和点心很是高兴。

    所有餐桌全都空着,我把行李箱搁到其中一张上边,拍手叫服务员。无人应答。我望向隔壁房间,这个厅室更宽敞,更亮堂,有一扇大窗户或一道凉廊,可以俯瞰我来时已领略过的那番景致,眼下它浸泡在哀伤和无奈之中,墙壁构成的边框使其看起来如同一幅象征死亡的画作。好些桌子上还摆着残羹剩饭、启封的酒瓶,以及半空的酒杯。充作小费的零钱四处散落,服务员还没有将它们收走。我回到橱柜旁,向蛋糕和点心投去欣赏的目光。它们令人胃口大开。我感到一阵强烈的饥饿,琢磨是不是应该自己动手取食。有一种抹了苹果酱的脆饼让我垂涎欲滴。正当我用银餐刀弄起一块来,便感觉身后有人。那个女服务员脚穿软底拖鞋走进餐厅,轻轻触碰我后背。“现在医生想见你。”她说,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指甲。

    她走在我前面,从不痛痛快快转身,又极力扭动屁股,对自己身姿的魅力信心满满。步出餐厅,路过一扇扇标清号数的房门时,她开始挑逗我,身体若即若离。走廊愈加幽暗。在一片浓黑里,她不时动作迅捷地蹭我。“这是医生的房间,”她轻声说,“请进。”

    戈塔尔医生正站在屋子中央等候我。他个头挺矮,两肩宽阔,蓄了一部黑胡子。

    “昨天我们已经收到你发来的电报,”他说,“我们派马车去火车站接你,但你大概是乘另一趟车来的。没办法,交通不大顺畅。你还好吧?”

    “我父亲还活着吗?”我问道,焦急地望着他笑眯眯的脸庞。

    “那是当然,”他回答,镇定自若地迎接我怀疑的目光,“没错,情况还在可控范围之内,”他补充说,眼睛半开半闭,“我们都知道,按照你家乡的看法,令尊已经谢世。这无可避免。在此地他还活着,但死亡毕竟投下了阴影嘛。”

    “可是,我父亲难道不清楚,难道他不起疑?”我悄声询问。他深具信心地摇摇头。“你大可不必担忧,”他压低嗓门说,“病人们都蒙在鼓里,并且也猜不到……

    “手术的全部秘密在于,”他不住添枝加叶,准备在指掌间演示其发生机理,“我们倒拨了钟表。在这里,时间会落后一段,具体差多少我们不得而知。这一切可归结为简单的相对论。令尊在家乡时已走上黄泉路,但在此地,死亡还没到来。”

    “那么,”我说,“父亲想必是快不行了,又或者大限将至……”

    “你还是没理解我的意思,”他强忍着不耐烦回答道,“在这里,我们把过去的时间激活了,包括它所有的可能性,因此,自然也包括你父亲康复的可能性。”

    他望着我,捻须含笑。

    “不过,你现在大概很想见一见令尊吧。按照你的要求,我们在令尊的房间里为你加了一张床。我领你去。”

    走进黑暗的廊道,戈塔尔医生又开始低声说话。我注意到,他跟女服务员一样,穿着一双毛料拖鞋。

    “我们让病人长时间睡觉,以储存生命力。况且他们也无事可做。”

    他在一扇房门前停下脚步,用一根指头压住嘴唇。“轻点儿。你父亲还在睡。你也该躺下休息休息。这很有好处。再见吧。”

    “再见。”我小声说,感觉心脏快要跳到嗓子眼儿了。我按下门把手,推门而入,它犹如沉睡的嘴唇毫无抵抗地打开。房间里几乎空无一物,并且灰暗、冷寂。紧挨着一扇小天窗,父亲躺在一张毫不起眼的木床上,盖了一大堆被单,正呼呼大睡。从酣眠深处,他低沉的气息将鼾声层层剥落,整个房间,从地面到天花板,似乎被这鼾声分割成许多层次,而且它们的数量还在不断增加。我满怀深情地望着父亲瘦削、憔悴的脸庞,这张脸此刻正沉醉于鼾齁如雷的活动之中,它缥缈、恍惚,已抛开粗俗的面具,诸多瞬间庄严地罗列开来,向我们透露这张脸正在某个无比遥远的彼岸忏悔。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刺骨的冷风从窗户钻入室内。炉子没生火。

    看来,他们对待患者不怎么样。把病号丢在这么个八面透风的破地方!大概也没人来打扫卫生。厚厚的灰尘落满地板,覆盖床头柜,上面摆着药瓶和一杯天知道是猴年马月冲制的冷咖啡。糕点在餐厅里码成堆,可他们倒好,单给病人供应黑咖啡,而不是更有营养的东西!不过,相较他们倒转时光的大手笔,这种事情只是些鸡毛蒜皮。

    我慢腾腾地脱掉衣服,爬上父亲的床铺。他并没有醒来,发鼾如故,但也许是呼噜声的调子实在太高,此刻跌落下来,低了八度,放弃了慷慨雄辩的气势。它变成窃窃私语,仿佛只考虑自己的需要。我帮父亲掖好鸭绒被,以免屋外钻进来的冷风把他吹到。很快,我在他身边沉沉入睡。

    2

    我醒来时,房间仍是一片微暗。父亲已穿戴整齐,正坐在桌旁喝茶,并用它来蘸糖饼。他身上那套英国面料的黑西装,是去年夏天他刚为自己做的。领结打得松垮随意。

    看到我不再昏睡,父亲病恹恹的脸庞浮现愉悦的笑容,他说道:“约瑟夫,你能来我太高兴了。真是个惊喜!我在这儿很孤独。但身处我这么个境况,兴许不该瞎抱怨。更难熬的年月我都领教过,如果要把它们逐一列举……不过,没关系。想想吧,我到这儿的第一天,他们给我上了一道妙不可言的烤牛排配蘑菇。约瑟夫,那简直是地狱的菜式。我必须严重警告你,他们会向你提供烤牛排!我仍然觉得烈火在肠胃里熊熊燃烧。然后是没完没了腹泻……令人无法忍受!但我必须告诉你一个消息,”他继续说,“别笑,我已经租下一个铺面,开店做买卖。没错,我租了。而且我很庆幸自己能想到这么个好主意。你看,我确实太无聊啊。你完全没法想象待在这里多无聊。眼下,我至少可以做一份让人愉快的工作。不要胡思乱想,没那么大派头。不是那样。比我们的老店要简单多了。相比之下,它像个窝棚。换成在家乡,这样一个小店会让我脸红。但在这儿,我们可不能那么虚荣。你说是吧,约瑟夫?”他苦涩一笑,“无论如何,人总要活下去嘛……”这档子事让我很不痛快。当父亲意识到自己用错词时,我为他糊里糊涂而感到难为情。

    “我看你很疲惫,”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再多睡一阵子,之后你到我店里来,成不成?我得先动身去,照管一下生意。你根本想象不到,要搞到贷款有多难,对年纪大的商人、从前信誉卓著的商人来说,这实在是痛苦。你还记得广场集市上的眼镜店吧?我们的铺子紧挨着它。还是没挂招牌,不过,我敢说你能够找到,肯定没问题。”

    “爸爸,你不穿大衣就出门?”我不安地问道。

    “他们没记得把它收好。在箱子里估计是找不到了。可我真不需要这东西。天气那么暖和,轻风拂面……”

    “穿上我的外套吧,爸爸,”我坚持说,“你必须穿。”

    然而父亲已经戴上帽子。他向我挥挥手,溜出门外。

    我已困意全无,感觉精力充沛而又饥饿难耐。我想起那只摆满蛋糕的柜橱,满怀期待。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幻想自己抓起美味的点心大快朵颐。我打算先从苹果馅饼开始,不过别忘记松软可口的橙皮蛋糕,它也十分抢眼。我站在镜子前整理领带,但它好像是块哈哈镜,把我身影拉住,让它在朦朦胧胧的深处旋转。我向前走,往后退,不断调整自己和镜子的距离,结果毫无用处。那片流动、银光闪闪的白雾之中并没有任何影像显现。必须找另一面镜子,我琢磨,随即离开房间。

    走廊昏暗已极。某个拐角处,一盏小汽灯里微弱的蓝焰在跳动,深沉寂静之感越发强烈。这座由无数房间、拱廊、神龛组成的迷宫里,我全然想不起哪一扇门通往餐厅。最好还是到小镇上去,我忽然决定。可以在那儿找些吃的。镇上肯定有一家很不错的甜食铺子。

    门外,奇异天候的空气沉重、潮湿而甜蜜,将我完全包围。充塞乾坤的灰色调变得更为深邃。此刻,天光似乎已蒙上一层服丧的黑纱。

    我眼睛无法将这极暗之景的松软似绒、多汁欲滴的浓黑吸收殆尽。它们寂如灰雾、轻如烟尘的音阶,在沉闷的石子路上疾驰,管风琴呜呜咽咽。那风景的夜曲啊!温柔、浩荡、充盈的大股空气扑面而来,饱含着污浊的雨滴那让人恶心的丝丝甜意。

    黑森林永无停歇的呼啸再次传来,它不可闻知的奏鸣涤荡穹宇,已超越听力的极限!我站在疗养院的园子里,望向主楼,它状若一只马蹄铁,围绕庭院。所有窗户都黑咕隆咚地死死掩住。整座疗养院沉睡不醒。我来到一道铁门前,旁边是个挺大的狗窝,里面空无一物。黑树林重新将我吞没环抱。晦暗中,犹如闭上双眼,我又一次在阒然无声的松针毯上摸索前行。当四周稍稍变亮,林间房屋的轮廓依稀可辨。再走几步,我便来到一个宽阔的小镇广场。

    真怪,它跟我家乡的集市广场那么相似,足可鱼目混珠!其实,全世界的集市广场无不大同小异,房屋和店铺几乎没什么区别!

    街道空空荡荡。在一个游移不定的时刻,凄凉、迟晚的郁暗从模糊不清的灰色天空落下。我可以轻易识读所有海报和招牌,而且若有人说此时乃是午夜,我也不会感到吃惊!少数几家店铺仍在营业。其余则将铁帘拉下一半,正要匆匆打烊。好多地方,稠密绚烂、丰沛醉人的空气让一部分景致模糊难辨,仿佛一团湿海绵抹去了两三座房子、几盏街灯,或几块招牌的些许内容。有时候,你很难抬起眼皮,似乎被奇异的疲乏或困意所征服。我开始寻找父亲提及的那个眼镜铺。他随随便便说起这家店,好像我对它挺熟悉,似乎以为我对当地情况了如指掌。难不成他已经忘记我是第一次来到此地?毫无疑问,他肯定犯糊涂了。但我还敢指望父亲什么呢?毕竟,他只能算半个真人,所过的生活是如此有限,如此相对,受到如此多条条框框的限制。无可否认,想让父亲适应他特殊的存在形式,需要极大的善意。那是一种可悲的生活替代物,全赖旁人的纵容,以及他从自己衰弱的力量中提取的准则惯例。众所周知,多亏我们心如铁石,团结一致,无视那显而易见、惊人恶化的事态,他可悲的生活表象方能短暂地黏留在现实之网里。最轻描淡写的反对也会使它摇摇欲坠,最轻柔的怀疑主义微风也可将它刮落。戈塔尔医生的疗养院果真能为父亲提供温室般友善的宽容氛围,让他免遭冷漠苛责的吹袭?不过,即使在这样危险而可疑的状态中,父亲仍有本事保持他非凡的气度,足以令人称奇。

    当我看到一家店铺,橱窗内摆满各式糕点,不禁大喜过望。食欲重新被唤醒。我推开玻璃门————它上边挂着个牌子,写有“冰甜品”字样————迈进铺子黑乎乎的内部。咖啡和香草的芬芳弥漫四周。从店面深处走出一个姑娘来接待我,其样貌因光线昏暗而模糊不清。终于,经过漫长的等待,我好歹吃上了美妙的面包圈,并且用咖啡浸泡它们。幽暗的复杂图案环绕四周,翩翩起舞,我一个点心接一个点心地狼吞虎咽,感觉黑暗在我眼皮底下爬行,它温热的脉搏、它细腻万千的触摸悄然将我俘获。最终,唯有窗框还在闪闪发亮,在绝对的黑暗里,它如同一片灰色的污迹。我用汤匙徒劳地敲打台面,没人来算账收钱。我留下一枚银币,然后走上大街。相邻的书铺依然灯明盏亮。店员正忙着归整图书。我向他们打听父亲店面的地址。“就在隔壁。”某位店员说。有个热心肠的小伙子甚至陪我走出书店,为我指路。父亲的店面大门装了块玻璃。展示橱窗还没有布置妥当,正覆以牛皮纸。我走进店铺,惊讶于它顾客满堂。父亲站在柜台后面,往账单上加入各类款项,并反复舔舐铅笔。等候拿账单的男人挨着柜台,食指在账目之间逐条移动,轻声点算着。其余顾客默默观望。父亲从他眼镜上方向我投来一瞥,在账单上做了个标记道:“这儿有你一封信。桌子上那堆文件中间。”说罢,他再度埋头算账。与此同时,店伙计们将客人购买的布料用纸包好,用绳子捆好。货架上摆着少量新布,大部分地方空空荡荡。

    “爸爸,你为什么不坐下来?”我柔声细气地问道,走到柜台后边,“你病成这样,却一点儿不想着好好照顾自己。”但是他不以为然地一抬手,似乎拒不听我劝说,并且没有停止过计算。他满脸病容。显然,虚假的兴奋和活力在支撑父亲,使彻底崩溃的那一刻延迟到来。

    我在桌子上乱翻,找到一个包裹,而不是一封信。几天前,我给一家书店去函,求购一本色情书,眼下已经寄到。他们寻获本人的地址,或者毋宁说是我父亲的地址,尽管他只不过在此经营一家新店铺,它既没有名字,也没有招牌。多么令人惊讶的信息搜集效率,多么令人赞叹的递送手段!而且速度如此之快!

    “你去后面的办公室读吧,”父亲说道,颇为不悦地望着我,“你看,这儿可没地方了。”

    铺子后边那个房间同样空空如也。透过玻璃门,暗弱的亮光照射进来。墙壁的衣帽钩上挂着店伙计们的外套。我拆开包裹,借着从门外射入的微光阅读附信。

    来函通知我,很遗憾,本人订购的那本书已经售罄。他们会继续关注该书,但结果说不好。同时,他们愿意寄一些东西给我,这么做并非义务,不过他们估计,我应该会感兴趣。接下来,信文转而详细描述一款可伸缩、可折叠的天文望远镜,讲解它强大的聚光能力和其他各式各样的特点。我颇有兴致地拆开封装纸,取出这件宝贝。包裹用黑油布或粗帆布制成,如同一架压瘪的手风琴。本人对望远镜一向痴迷不已。我开始打开这件器物满是褶皱的包装,它在我手里越变越大,好似单轨相机的皮腔,由一根细棍子支撑着,空洞的镜管能伸长到整个房间的尺寸,而它不啻一个诸多小黑屋组成的迷宫,是一个诸多不透光盒子的合成体,它们彼此衔接,互相嵌套。它还像一辆长长的汽车,像一件用麻絮做的舞台道具,它轻韧如纸,硬如帆布,是对现实的可靠模仿。我眼睛往黑洞洞的镜筒里张望,在它深处看到疗养院楼房模模糊糊的轮廓。我满心好奇,转而去窥探最远端的机械室。此时,从望远镜的视野中,我看到那个女服务员手托盘子,在疗养院黑漆漆的走廊上走过来。她转身微笑。“她能瞧见我?”我感到奇怪。无可抵挡的困倦之雾罩住我双眼。这一刻,我其实正坐在望远镜的后间里,仿佛坐在马车的包厢里。轻轻触碰一根操纵杆,仪器便如纸蝴蝶般咔嚓咔嚓作响。它将我纳入其间。我感觉它在移动,向门口转去。

    好像一只巨大的黑毛虫,望远镜爬进亮灯的店铺,后者是一只长了很多条腿的纸质大蟑螂,脑袋上镶嵌两盏灯笼似的巨眼。客人们挤作一堆,在那条瞎眼的纸龙跟前不断退却。店伙计把临街的店门大大敞开,而我坐在那台纸车里,驾驶它慢慢穿过众多主顾,他们表情愤怒,目送我极其无耻地闯出店铺。

    3

    这座小镇的生活就是这样,时间正是如此流逝。白天,大部分光阴花在睡眠上,而且不仅仅是在床头榻尾。睡觉不需要什么严格条件。任何地方,任何时刻,当地人都可以小小睡那么一觉:脑袋搁在餐厅的饭桌上、站在街边路旁、坐在四轮马车内,或者顺便拜访一处人家,在房屋的走道里闭一会儿眼,臣服于难以抵挡的睡眠欲求。

    醒来时,我们迷迷糊糊,恍恍惚惚,会继续先前中断的谈话,重新走上累人的道路,或继续从事一些复杂的、没头没尾的工作。结果,大段光阴在这一过程中不可逆转地消失于某处。我们无法让一天的时光保持连续性,最终不得不对它放任自流。时间绵延不断的观点、定时作息的生活方式,我们弃之如敝屣,而那本是一直以来广为世人所接受、早就习惯成自然的日常准则。过去,我们在耗费的时间上斤斤计较,分秒必惜,这是我们经济制度的雄心和骄傲,如今已无人问津。那些基本的美德,以往我们认为是理所当然、不容违反的,如今已被抛到九霄云外。

    试举几例以说明上述状态。白天或夜晚的某个钟点————这些时段唯有借助穹隆勉强可以察觉的细微变化来辨别————我在通往疗养院的小桥护栏旁返醒。四下一片昏黑,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桥头之前,必定在小镇上游荡了很长一段时间,晕头涨脑,困得睁不开眼睛。我不知道戈塔尔医生是否一直与我结伴而行,但他此刻站在我面前,正要为滔滔不绝的讲述作结,即将得出若干合情合理的论断。他为自己的雄辩所陶醉,挽着我的胳膊,引导我向前走。我一路跟随他,甚至还没跨越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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