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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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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清早五点钟,朝晖闪耀的时刻,强烈而静穆的光明已将我们的房子包围。这庄严的晨晷无人察知————因为窗帘低垂,房间半明半暗,充满熟睡之人的谐调呼吸声————屋子外部沐浴着晨曦,沉湎于晨焰,仿佛它表面是用幸福深眠的眼皮装饰而成。于是,在这一日之初的宁谧时分,它昏昏欲睡的脸庞吸收了清晨的第一轮大火,融化于明亮之中,其外表在激荡的梦境内微微痉挛。屋前,边缘锐利的金合欢树影穿过那些炎热的眼皮,在它们表面不停摇来摆去,如同在一架巨大钢琴的表面晃荡,那闪闪发亮的陈词滥调被微风洗净,徒劳地想要穿入金黄色睡眠的深处。亚麻布窗帘一股接一股地吸收上午的暑热,烤得发红,在炫目的日光浴里不省人事。

    父亲无法再睡,他起个大早,抱着一堆书和账簿下楼,准备让店铺开门营业,它位于这栋建筑临街的一层。父亲在门廊定定站了片刻,用半开半闭的眼睛承受阳光的猛烈倾泻。浸满日焰的墙壁将他轻柔拽入其光滑、匀整、满是喜悦的表层。有一刻,父亲变得扁平,往墙面内部生长,并感觉他向外伸展的双手,颤动而温暖,融入了它那金黄的粉灰之中。(世间有多少父亲,当他们清晨五点钟迈下楼梯的最末一级台阶,便永远嵌入了房屋的墙体?有多少父亲,就这样成为自己家的看门人,平平地刻入斜墙,一只手还搭在门把上,脸部化为欢愉的平行褶皱,从此与墙面的永恒微笑长久地结合?而他们的儿子将在上边反复抚摸,追寻父亲的最后踪迹。)但是,凭借意志的最后一次发力,他很快挣脱束缚,重获立体形态,又一次成为人类,并把店铺铁框门的门闩、门锁从自己身体上统统卸掉。

    当他推开沉重的铁皮大门,喃喃抱怨的昏暗从入口处往后退了一步。它往店铺深处一寸一寸收缩,不断移动,缓缓变换姿势。上午的清新,透明的烟雾般从那人行道冰凉的砖块上滚来,害羞地站在门槛上一道细微、颤动的气流之中。而店铺深处,往昔的日日夜夜所积聚的幽暗潜藏于大包大包的布料间,自动分层,并自我消耗于店铺的心脏部位,黑乎乎的储藏室,在此溶解,无法区分,完全浸透自身,化为昏暗而寂静的布匹原质。

    父亲沿着哔叽绒和灯芯绒垒成的厚壁行进,并用手一路抚摸这高耸的布料堆,如同一路抚摸女人的裙褶。那一排又一排瞎了眼睛的躯骸原本正要陷入永久的恐慌,或搅乱格局秩序,此刻却冷静下来,遵从布匹界的等级制度,主动按照高低贵贱码放整齐。

    对父亲而言,我们的店铺是一片永恒的痛苦和折磨之地。这个他一手创造的生命,在其成长的岁月里,时时同他较量,激烈程度与日俱增,并最终长大成形,极具威胁,难以理解,并且不再需要他。店铺经营已让他力不从心,这项工作转眼间变得如此之崇高宏伟。它无比庞大的需求把他吓倒。它们使人畏惧的吞吐量他拼上老命都难以满足。父亲将饱含绝望的目光投向店伙计的轻佻行为,他们呆蠢、漫不经心的乐观主义,他们的玩笑和不经大脑的举动,以上种种均发生于这个伟大事业的边缘。看到那一排任何忧愁皆无法侵扰的人脸画廊,看到那些空空如也的脑袋,他眸子里尽是苦涩的嘲讽,其视线一直探入那些注满信任的眼睛深处,它们绝不会受到哪怕是一丝疑虑阴影的困扰。以母亲的忠诚和奉献精神,她怎样帮助父亲?非凡事物的意义根本不是她那简单幼稚的头脑所能容纳的。她天生注定成不了大事。而父亲留意到,她常常在他背后跟店伙计飞快地互送秋波,当她参与他们愚笨的小丑行径,只要不受监管,她总是极为高兴开怀。

    父亲与那个愉快写意的世界日益隔绝,全情投入地逃进艰深的学科之中。他害怕弥漫四周的放荡荒淫,于是潜形匿影,孤独地追寻他高远的理想。他紧握缰绳,从不松手,从不为自己网开一面,也不允许自己走惬意的捷径。

    对巴兰达公司或其他半桶水的生意人而言那已经相当不错,他们既不懂得何为渴求完美,更不理解伟大技艺的禁欲主义。看到布匹生意的零售额低迷不振,父亲备受煎熬。当代布商谁还专注于他们古老手艺的非凡传统?例如,他们有谁知道,展架上堆放的布料,若按照织物艺术的原则摆放,可以在一根从高往低滑动的手指拨动下,发出一连串下降音程的悦耳声响?同辈之中,谁还熟悉往来便条、备忘录、信函的形式之美?有多少人仍记得商务社交礼仪的魅力,仍记得优秀的老派社交礼节,仍记得谈判时令人焦躁的若干阶段?某家外国公司派代表前来,总是以针尖对麦芒的强硬姿态开局,绝无妥协,继而在那位代表不屈不挠的说服和曲意奉承的影响下,坚冰逐渐融解,最终他收到一份邀请,双方共进晚餐,同饮葡萄酒————杯盏摆在饭桌上,垫着纸巾,大家意兴正浓,阿德拉端菜时还被拧了一把屁股,随便说些麻辣的笑话,随心所欲地胡侃,就像应付自如的绅士,深知这种情形下该怎样行事————好让一次双赢的交易完满达成。

    在清晨的静谧中,当热气徐徐上升,父亲希望找到一个欢快而又别具一格的措辞,能体现他所写信函的应有分量,好寄给克里斯蒂安·塞佩尔父子公司及其纺纱厂和机织厂的诸位先生。它应当是一次直达要害的答复,反击那些绅士们无理的要求,必须回应得恰到好处,在关键问题上简明扼要,使这封信可以强硬而机智地提出最后请求,形成预期的震撼效果,并以强健、优雅和无可改换的句子,让它结束于圆满之境。他几乎能感受到那些词语的形状,它们一连几天都在跟他玩捉迷藏,他差不多可以用指尖触到它们,却无法抓住。他久久等待一道轻狂无忌的幽默闪电,如风暴般扫清拦路的顽劣障碍。他又拿了一张白纸,为这项克服阻碍的事业添砖加瓦,那道魔障一直在藐视他所有的努力。

    与此同时,伙计们逐渐使店铺人满为患。他们因清晨的热气而脸庞通红,走进店铺,避开父亲的桌子,仅投以惊恐而做贼心虚的匆匆一瞥。

    他们无不虚弱而愧疚,感觉到父亲沉默、坚毅地向其施压的分量,你不论怎样做都难以将这股力道驱散。什么也安抚不了这个忧心忡忡的店主人,任何热情均无法使之获得慰藉,他蝎子般藏在桌子后面,眼镜不祥地闪闪发光,像老鼠一样在纸堆里寻寻觅觅。他越来越兴奋,潜伏的怒火随热气不断增强。地板上,阳光的方块熠熠生辉。金属般发亮的苍蝇在店铺入口处有如闪电乱舞,它们一窝蜂停在门边,好像一个玻璃泡,出自太阳的滚烫吹管,出自那个耀眼白昼的玻璃作坊:它们翅膀张开,状若飞举,随即又在狂怒的乱窜中互换位置。透过门口那块烁亮的四边形,能看到城市公园的椴树在阳光下昏昏欲睡,远处教堂钟塔的轮廓在澄澈、辉闪的空气里清晰可见,犹如用双筒望远镜观看一般。锡皮屋顶在燃烧,巨大、金黄的热气之球在世间肆意膨胀。

    父亲怒焰高烧。他向四周无助地打量,痛苦倍增,因腹泻的折磨而精疲力竭。他感觉自己的嘴巴比含着苦艾更苦。

    炎热仍在加剧,把苍蝇刺激得狂怒不已,令它们腹部的金属光芒四射。阳光的四边形此刻正爬上父亲的桌子,纸堆如《启示录》般被点燃。日光使父亲无法睁开双眼,白得令人难以忍受。通过厚厚的镜片,他看到眼前的景物一片深红,辅以或绿或紫的边框。这场色彩的爆炸使他深感绝望,在光线的狂荡奔流里,混乱无序肆虐整个世界。父亲双手颤抖,唇齿又苦又涩,昭示着病痛即将来袭。他警觉的眼睛嵌在深纹密皱之中,注视着店铺深处种种事件的进一步发展。

    2

    正午时分,父亲饱受酷热的摧残,萎靡不堪,他不住颤抖,充满徒劳无益的兴奋,几乎身处疯狂的边缘。他已退居楼上,我们头顶的天花板到处炸响他鬼鬼祟祟的脚步声,店铺终于短暂地停止运转,稍获喘息:现在是午休时刻。

    店伙计们在布堆上翻筋斗,在货架上搭起针织帐篷,用布料制作秋千。他们铺开布匹,把光滑、紧紧卷束的古老黑暗释放一空。因陈列多年而残旧的毡状幽暗,如今迎来自由,填满天花板下方的空间,散发着另一个时代的气息,泛滥着往昔岁月的味道,很久以前,在一个个凉爽的秋季里,它们被耐心地堆叠成无数层次。瞎蛾子在灰暗的空气中四散飞舞,羽绒和羊毛立即在铺子内到处旋绕。浆料的气味,深沉而富含秋意,弥漫于这个织物和天鹅绒的昏黑阵仗之中。店伙计们在此宿营,构想着恶作剧和噱头。他们让同事拿黑暗、冰凉的布匹将其紧紧缠裹,直至耳根,然后在成堆的料子下面,幸福地一动不动躺作一排————活生生的布卷,织物的木乃伊,他们假装恐惧地盯着自己僵直的身体。又或者,他们让自己在宽大四溢的布料铺成的地毯上摆荡,并抛向高处,抵近房顶。毯子发出的沉闷砰砰声,以及由此产生的气流令他们欢喜若狂。整座店铺似乎即将脱离地面,飞向天际,大获灵感的织物缓缓腾空,店伙计们衣摆飘动,像短暂飞升的先知那样往上跳跃。母亲纵容地旁观这些游戏,在她眼里,午休时刻的消遣,即便涉及最恶劣的愚蠢勾当,也无可厚非。

    夏天,店铺的背面因满庭荒草而十分阴暗。可以俯览后院的储藏室窗台完全变绿,并由于树叶的晃动及其波状反光,犹如深海世界一般绚丽多彩。若明若暗的下午,众多苍蝇单调地嘤嘤嗡嗡,仿佛困在一只陈旧绿玻璃瓶的底部,它们是父亲甜美的葡萄酒所滋养的丑陋物种,是一些浑身茸毛的隐士,日日夜夜为其受诅咒的命运而悲哭,唠叨着冗长、枯燥乏味的传奇故事。这伙苍蝇,极易发生狂野而不可预测的突变,形成大量非自然的异种,从乱伦交配中繁衍而来,退化为一群脑袋又大又沉的超级巨种、一群发出至深的忧悒嗡鸣的老东西,以及饱尝苦痛而阴郁疯狂的德鲁伊修士。夏末时节,那些哀伤的末代族裔破卵而出,好似硕大、微微发蓝的甲虫。它们又聋又哑,长着残废的翅膀,把自己可悲的生命终结于忙碌、徒劳的乱飞乱撞之中,在绿色窗玻璃上愚蠢地游荡不已。

    很少开启的房门上覆满蜘蛛网。桌子后面,母亲睡在货架之间悬荡的布吊床里。店伙计受到苍蝇的搅扰,他们畏缩而躁动,表情怪异,睡得很不安稳。此刻,野草已将院子彻底侵占。在太阳的无情炙热之下,大片大片的荨麻和锦葵从垃圾堆之中萌蘖疯长。

    太阳的炎波投向这片区域的地下水,于是发酵的有害物蒸腾而起,那是争吵无休的汁液,是一些剧毒的叶绿素衍生物。日光下,这一病变的过程催生出许多畸形、皱巴巴的锯齿状树叶,它们轻盈得不可思议,在窗下大肆铺展,依据单一的模子千百倍增殖,包含着同一个理念。最终,那股到处传染的观念,那狂放、剧烈的概念,如野火般蔓延。它们被日头引燃,在窗下累积成海绵似的绿色废料、荒草似的杂物,大量重复,彻底化为粗劣无比的垃圾堆,并如同廉价的海报,一张接一张地爬上储藏室的外墙,形成极其厚实、粗糙、肿胀而且窸窣作响的层层壁纸。店伙计纷纷醒来,因短暂的午睡一个个脸颊红润。他们兴奋异常,无不龙精虎猛,已准备好施展更夸张放诞的插科打诨。他们百无聊赖,爬上高高的货架,手舞足蹈,远眺集市广场那遭受炎热扫荡的空阔区域,渴望投身于任何一场冒险。

    有一次,从乡下来了个衣衫褴褛的赤脚农夫,犹犹豫豫站在铺子门前,难为情地往里张望。这对于无聊的店伙计来说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天赐良机。他们从楼梯上飞快地滑下,犹如蜘蛛发现苍蝇落网。他们把农夫团团围住,又推又拽,用千百个问题轮番轰炸,他竭力回避这些提问,脸上始终挂着羞怯的微笑。他又是挠头,又是傻笑,疑惑地瞅着周围殷勤备至的年轻浪子。他想买烟草?要什么牌子?最好的马其顿卷烟,像琥珀那样金光闪闪那种?不要?普通的烟斗烟丝行不行?或者是粗烟丝?进铺子来瞧瞧吧,到里边来仔细瞧瞧。没啥可怕的!伙计们不断把他轻柔地推往店铺深处,走向一个侧放的柜台。列奥走到柜台后面,假模假样要拉开一个并不存在的抽屉。看,这可怜的家伙多么卖力啊!他多么使劲地咬住嘴唇啊!它卡住了,无法动弹。你必须用尽全力,抡起双拳捶击台面!受到年轻人的鼓励,农夫心无旁骛、聚精会神地捶得挺欢。最终,当努力无果时,这个头发灰白、身体佝偻的男人爬到柜台上面,用一双赤脚使劲踩踏。他逗得我们大笑不止。

    这时候,令人抱憾的事件发生了,我们无不感到悲伤、悔疚。尽管并不是存心使坏,大伙仍难辞其咎。我们太过轻佻,不理解父亲的愁思忧虑,从没将它认真看待。考虑到父亲难以预料、深具威胁、易走极端的脾气,我们的马虎大意将产生致命后果。

    正当我们站成一个半圆,沉浸在诸多小玩笑营造的欢乐之中,父亲悄无声息地走入店铺。

    谁也没看见他进来。直至我们突然认识到,那些小小游戏已让父亲的面孔扭曲,狰狞且恐怖,我们才注意到他。母亲惊惶万状地冲进铺子,气喘咻咻地问道:“怎么啦,雅各布?”她满怀绝望,想要拍打父亲的背部,就好像他被什么噎住了。但已经太迟。父亲毛发倒竖,脸部开始迅速腐烂,分崩瓦解,在我们眼皮底下生生被无可理喻的灾祸击垮。我们还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父亲便狂暴地抖晃身子,不停哼哼唧唧,在大伙面前腾空,变为一只丑恶无比、遍体长毛、散发钢蓝色光泽的苍蝇,狂怒地绕圈乱飞,盲目地撞向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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