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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讲 文艺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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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一天的许多时光。他在真正狂欢式的身体锻炼中放纵自己。“这时,高康大换好衣服,练习骑意大利的战马、德意志的枣红马、西班牙的纯种马、巴巴利马、轻便快马,叫它跑出上百种的步法,凌空飞腾、跳沟、跳障碍物、就地转圈、向左转、向右转。高康大挥舞锋利的长枪,冲破寨门,穿透甲胄,刺倒树木,挑中铁环……然后再耍一会儿矛,双手舞一回剑,有长铗,有花剑,有短刀,有匕首……他还可以追逐鹿、狍、熊、獐……他玩弄一个大球……他还要角力、跑步、跳高”,等等。当然,正如圣-伯夫( Sainte-Beuve)所言,拉伯雷这里是在搞笑。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关于巨人的奇想并不单单是博人一笑。这套学习方案的丰富多彩、不加节制,并不只是出于一种无拘无束的想象力的肆意放纵,而是密切联系着拉伯雷自己对于人与生活的观念,也就是说,关系着他的理想的本质。

    但是,作为一名教师,自己首先必须关注的还是知识。实际上,根据拉伯雷的说法,人要想能够实现自己本性的充分发展,就得借助知识,也只有借助知识。所以说,知识是通往极乐天堂的必经之途。人的其他所有形式的活动,都只是通往这种至上境界的道路上的低级阶段。《巨人传》一书最后几页的讽喻故事很好地刻画了这一点。特来美修道院的第一任院长约翰修士 注156 和巴奴日 注157 一起乘船远航,遍游幻想国度,寻访快乐秘方。他们去到一爿荒远之岛,那里有一座奇特的庙宇,供奉着问卜神瓶。我们的游历者就是向这个魔瓶求问快乐的秘密。就这样,巴奴日发问,魔瓶的回答是一个字,就一个字:“喝”。饮酒让人迷醉,带来极乐至福。

    毫无疑问,这种回复带有讽喻的意思。巴奴日做这次漫长的游历,图的可不是被引领到粗陋鄙俗、烂醉如泥的欢乐之中,因为对于这种欢乐,他自己的经验已经足够丰富了。拉伯雷自己也提请我们注意,在供奉神瓶的神堂里,什么谕示都不能完全从字面上去理解;那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具有象征的意义,都“内藏玄机”。任何人要想进入神堂,都得事先通过某种象征性的行动,证明自己“毫不畏酒”;都得效仿“潜心诚意冥想神圣事物的主教乃至各色人等”,成功地让自己的头脑“免于一切含糊的感觉,而最明确地体现这等清醒状态的莫过于醺醉”。神庙四壁之上铭刻着最高深的思想,最高尚的道德格言,为的是要在信众心中激发出与此相宜的沉思状态。最后一点,或许也是更加重要的一点,从神瓶里流淌出来的并不是酒,而是水,“清冽鲜淳的泉水”。所以,格哈德先生(Monsieur Gerhardt)所言甚是,“当人实现自己真正的目标时,会体验到一种醺醉的欢悦,而这种醺醉的欢悦无非是头脑的欢悦,是浸淫在真理之中的头脑那种忘情的狂喜”。我们这里所谈到的这种渴欲,是对于知识的无法遏制的渴欲。所以神庙的女祭司巴布(Bacbuc)会这样向约翰修士和巴奴日解释:“我的朋友们,你们必须知道,我们借助于酒而变得神圣,再没有什么主张比这更肯定,也再没有什么发现的手段比这更不虚妄了……因为它有能力用所有的真理、所有的知识与哲学去充实灵魂。”当她把三瓶这种奇迹之水交给两位朋友时,郑重其事地说:“去吧,朋友,有那片知识的领域在佑护着,它的中心无处不在,它的范围漫无边际,我们称它作上帝;在你们归国的航程上,或许就会验证,地下还蕴藏着巨大的财富和值得敬慕的东西……你们从天上看到的,你们在地上瞧见的,……都不能和地下隐藏的相比。”

    因此,必须要在灵魂发现自己满怀热诚地融入知识之河的情形下,才能寻求到极乐。当你对知识有了这样一种高尚的观念,当你以这样绝对、这样不羁的激情深爱着知识,自然就应该要求教师让他的学生浸淫其中,毫无保留,毫无节制,毫无约束。只有全面把握人类的知识,才能满足他本性上这种根本的需求。不能拿选择出来的知识门类教给他,必须拿作为整体的知识教给他。必须引领他享受在知识的醺醉中的欢悦。高康大写信给庞大固埃说:“我没有半点儿‘别的财富’,唯有在此生中,见到你完整地、圆满地享有所有自由的、高贵的知识。一句话,就让我在你身上看见深不可测的渊博知识。” 注158 从这个概念的涵盖之宽广,已经可以感受到与中世纪理想之间的偏离。虽然中世纪同样热爱知识,在那个时代,对于知识的巨大热诚或许赛过其他任何时代。但是,要想全面地看看拉伯雷及其所代表的新思潮所具有的不同格局,就得审视自己有关这种知识的观念,人们是这样满怀热情、这样不可救药地沉浸其间。

    在中世纪,知识被化减为一种以适当方式将辩证法三段论的各项命题组合在一起的形式技艺。相反,对于拉伯雷来说,首先必须了解事实,必须获得实证性的学识。在《巨人传》第二部里,庞大固埃的父亲给儿子写了一封令人肃然起敬的信。如果庞大固埃遵照他信中详细开列的建议,就不会只限于学习算术、几何和民法这些当时还属于形式学科的东西;“我希望你全心全意地把自己的好奇心……放在研究自然界中实在的事物上,使自己通晓河海溪泉中的各色鱼类,天空上的各类飞鸟,森林里的各种果木,地上的所有花草,地下的琳琅矿藏,南方与东方诸邦的奇珍异石;一句话,你不可以有什么东西一无所知。”然后,“要经常研究解剖学,透彻地认识另一个世界,也就是人”。 注159

    尽管这么说,但对拉伯雷来讲,自然科学和关于外在事物的研究并不足以构成完整的教育,还差得很远。还有对于语言的研究,实际上,他明确给予这种研究最重要的位置。“我希望你、渴望你精通各种语言。首先是希腊文,就像昆体良那样重视它;第二是拉丁文;然后是希伯来文,以便研读圣经;迦勒底文和阿拉伯文也一样要学。” 注160 但是,这些语言学研究的目的何在呢?问题是不是在于塑造学生的品味,带他领略古典文献的华美,教会他仿而效之?诸如此类的关注在拉伯雷那里几乎连一点儿影子都没有。充其量,高康大不过是建议他儿子继续“以柏拉图为样板学习希腊文,以西塞罗为样板学习拉丁文”。这段建议再简短不过,就好像顺带着提出来似的,从中很难看出什么对于古典文献的极大热忱。不过,可以确切地证明的是,在拉伯雷看来,这些研究之所以在教育上很重要,在于他特别推荐阅读的那些作家的性质。如果他的目标首先在于让自己的学生熟读经典,原本应该仅限于让学生研读古典文学的经典巨著。恰恰相反,事实上我们看到,他在设计必修课程时,完全忽略了这些作者的文学价值。高康大告诉我们,他在读“普鲁塔克的道德论述,柏拉图的精妙对话,保萨尼阿斯有关历史建筑遗迹的论述,以及阿特纳奥斯的《欢宴的智者》”时,有着同样的享受。 注161 把柏拉图与阿特纳奥斯、普鲁塔克与保萨尼阿斯相提并论,这真是一种独特的兼收并蓄。在(第一部,第24章的)另一段描述里,我们看到,15世纪一位并无多少名气的作者波利齐亚诺的《乡下人》(Rusticque ),和赫西俄德的《工作与时日》与维吉尔的《农事诗》(Géorgiques )放在了一起。 注162 显然,他最喜欢的作者并不就是伟大的作家、伟大的诗人和伟大的演说家,而是那些以作品内容广博见长的人。属于这一类的人有普林尼、阿特纳奥斯、迪奥斯科里斯、坡吕克斯、盖伦、波菲利、奥比安等等。 注163 这些名姓当中有许多只在学者里面有人知晓。即便是提到了维吉尔,他也只是作为《农事诗》的作者,而《农事诗》里包含着有关古人农作的种种珍贵细节。所以,对于拉伯雷来讲,不能借助古代来提供技艺教育,提供典雅风格和优美文字的样板,而应该把古代当成富含具体知识的矿藏。作为一个有学识的人,他对古代满怀欣赏;作为一个有学识的人,他希望对古代进行研究。但如果说他获得了有关古代的知识,那是因为他很想知道,对于自然和他们自己,对于事物以及他们自己的生活,古代人都想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简单地说,还是回到拉伯雷自己的观点,原因就在于,如果你不知道这方面的东西,“那如果还宣称是个学者,就太不像话了”。

    因此,一切都以知识为中心。即便如此,文学也只是一种让人心安的手段,只能部分缓解拉伯雷所感到的这种对知识的焦灼渴求,他也想通过教育把这一点传播给年轻人。所以,仿佛有那么两种学问:一方面,是关于事物、宇宙与自然的直接知识;另一方面,是关于人(尤其是古代人)的知识,关于人的意见、伦理、信念、习俗和原则的知识。但是,即便是为了清晰地阐释拉伯雷的观点,我感到有必要区分出这样两种形式的知识,有一点也是可以肯定的:对于拉伯雷自己来讲,这两种知识并不是真的可以相互分离的。就他本人而言,要了解事物,在很大程度上也就等于要了解古代人对这些事物已经说过些什么。

    当然,如果说对于实在的世界,对于这个世界本身所拥有的教育潜力,拉伯雷自己缺乏感觉,那么这种说法是不确切的。他并不是没有注意到,让孩子有机会直接接触现实会大有裨益。高康大所接受的一些课程,在某些方面类似于我们今天所说的“从经验中学习”。高康大在进餐的时候,谈论着“饭桌上各色食物的优劣、类别、功用和属性,像面包、酒、水、盐,以及各类鱼肉果菜”。但是,另一种视角很快又重新出现了:因为人们是通过有关的经典文献,来和他谈论这些东西及其属性的。“这样,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把普林尼、阿特纳奥斯、迪奥斯科里斯、坡吕克斯等人有关这些主题的篇章都学会了。” 注164 当他去野外散步时,会碰上“树木花草”,但他又是怎样和这些植物接触的呢?拉伯雷的回答是,“查考古人们已经就这些东西写下的著作,比如泰奥弗拉斯图斯 注165 、迪奥斯科里斯、马西努斯(Marcinus)和普林尼”。当他和自己老师一起玩抛接子儿游戏时,“他们一起复习古典作家们的有关篇章,那里提到了从这种特殊游戏里引申出来的比喻”。这里,我们看到了只有文艺复兴时期才有的独特的学问观,甚至是人们对学问所持有的最为高雅的观念。直接而客观的自然研究与纯粹书本的学识水乳交融,并且可以肯定,后者充当着知识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让拉伯雷和他那时代的所有人神往的,让他们如饥似渴地想知道的,与其说是他们自己身上的东西,是为他们自己的东西,不如说是他们所探讨的那些作品。作品介于现实与思维之间,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作品就是研究与教育的直接对象。它反映出人在摆脱一切中介,直接与自己周遭的世界取得接触和沟通时,会遇到多么大的困难。那个世界似乎触手可及,实际上却是阻碍重重。

    现在我们可以看到,是什么样的纽带将拉伯雷和他的时代与中世纪和经院哲学维系在一起。无论如何,书籍依然是某种迷信崇拜的对象,尽管已经是一种相当不同的崇拜。作品始终是某种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但是,在这种倾向面前,又已经发生了怎样的转型、怎样的革命啊!从书本中寻求的东西已经大不一样了。在书本之外,在书本背后,你能看见是事物本身正在浮现出来,不管它浮现出来的时候是多么羞羞答答,多么捉摸不定。在此之前,欧洲各社会唯一知道的课程体系还是完全形式性的,已经从文法的形式主义过渡到辩证法的形式主义。而此时,终于第一次出现了一种新型的课程体系观念,它的宗旨不是要用形式性的思维体操来训练头脑,而是要滋养头脑,丰富头脑,赋予它某种质料。在那些论证中,它在平乏空疏中自我练习,游移不定地蔓延,却没有能力滋养自己。现在就不一样了,在它伸手可及的范围内,摆着丰富的素材宝藏,请它统统拿去。知识本身成为值得渴求的最高对象。人们赋予它这么高的价值,对它是这样的迷恋,以至在脑子里,在经验中,都把它当作以其自身为目的的某种绝对的东西。他们甚至想都不曾想过,知识的存在会是为着某种外在于自身的宗旨,是通往某种目的的手段,只是从这种目的中得出自己的价值。相反,在他们看来,在知识的所有形式之中,各种层次之上,都具有某种本质上善好的东西。需要的并不是了解什么东西有助于达成这样那样的宗旨,或者说有助于发展智力、陶冶生活;他们渴求的是纯粹的知识,只不过越多越好。任何无知都是不好的,任何知识都是好的。哪怕是那些完全无用的零散知识,人们也会满怀热情地去寻求,欢欣鼓舞地去搜集。正因为这一点,拉伯雷才会以同样的兴趣,既关注多产作家笔下的稀奇记叙,叙事者讲述的最无足轻重的逸闻趣事,神话传说里最没有什么意涵的细枝末节,也关注伟大哲人的学说或各个民族的社会制度。所有的奇迹神谕,所有的作家学者,古代世界所有的预言想象,酒神战车四周所有的狂舞之女,他无所不晓。对于希波克拉底那种离奇的观念,或是阿弗洛狄修斯(Alexander Aphrodiseus)提出的那种奇怪的问题:“狮子吼一吼,所有动物都吓走,为什么单单敬畏白公鸡?” 注166 拉伯雷所给予的关注,毫不逊色于对柏拉图有关灵魂不朽的学说的关注。

    不难看出,造成这种对于知识的难以餍足的渴求的,无非是我们已经在拉伯雷的思想根子那里发现的对于无限性的需求。人们通过学识而最充分地实现自己的自然本性,因此,知识活动也就很自然地容易流于过度,比其他种类的活动更有甚之。在上一讲里,我们已经发现有一种特征可以概括文艺复兴,而这种对于无限性的需求本身只不过是将这种特征转化成道德秩序。我们已经指出,在文艺复兴这段时期里,欧洲各社会进入了青春勃发的时期。而青春的自然本性便是对任何界限或束缚都无所顾忌。因为它感到自己体内生机勃勃,只想着要找宣泄的渠道,总觉得自己面前不能有很多的空间,让自己的能量充分地施展。它渴望达到无限。一想到有朝一日它可能不得不停下脚步,它就无法忍受,拒绝接受这样的想法。只有在时间的洗礼中,人们才学会需要有界限和节制。只有在经验的磨炼中,他才会发现自己本性中有些限制是无法穿透的,并且学会去尊重它们。而各个民族受制于这种豪情万丈的青春幻想的程度,较之个人也毫不逊色。这有助于我们理解拉伯雷的教育思想。在这个主题上,他只不过是他那个时代的代言人。我们其实应该看到,这些渴求绝非他个人所独有,这个不可能实现的理想正是文艺复兴孜孜以求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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